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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传承》作者: 罗伯特·陆德伦

罗伯特·陆德伦(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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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伯恩的传承
  
  乔治城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大卫?韦伯,已经让一大沓尚未评分的期末考卷给淹没了。在宏伟的希利厅里,他正大步走下一条陈旧发霉的后廊,要去找系主任希尔多?巴顿。通道很狭窄,照明不足,这里很少有学生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太会经过,由于他已经迟到了,所以决定走这条他早就发现的捷径。
  他在学校里过得还算平顺。他的年度是由乔治城大学的学期来决定: 第一学期开始于深冬,经过短暂的春天,到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周时,已经是又热又湿的夏天了。但是在他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并不想过这种平静的生活,因为他曾为美国政府从事过秘密任务,而且跟他的前任训练员亚历山大?康克林是好朋友。
  正当他走到一个转角前,突然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和嘲弄的笑声,接着墙上出现几个看来不怀好意的影子。
  “王八蛋,我们要把你这亚洲鬼子的舌头给拔出来!”
  韦伯把整叠考卷丢到一旁,迅速跑到转角边,看见三个身穿长大衣的年轻黑人站成半圆形,把一个亚洲人围在墙边。他们站的方式很特别,膝盖微微弯曲,上肢轻轻摆动,让整个身体看起来像是某种又钝又可怕的武器,随时准备攻击。他先认出了他们的猎物,正好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荣格西?塞夫。
  “王八蛋,”其中一人咆哮。这个人瘦而结实,看起来像只毒虫,脸上挂着大胆且不在乎的表情,“我们到这里,是要找些货来挡郎的。”
  “挡郎是永远不嫌多的,”另一个脸颊上有老鹰刺青的人说。他的右手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而他正边说话边来回翻转着一枚金色的。“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挡郎是什么,亚洲佬?”
  “对啊,亚洲佬,”毒虫瞪大眼睛说,“你看起来狗屁也不懂。”
  “他还想阻止我们,”刺青男边说边倾身靠向荣格西,“哟,亚洲佬,你要怎么做,用***功夫揍死我们吗?”
  他们的笑声沙哑刺耳,一边作势要踢人,一边逼近荣格西,吓得他更往墙壁缩。
  第三个黑人体格魁梧,肌肉发达,他从宽松的长大衣中抽出一根球棒。“好了,把你的手举起来,亚洲佬。我们要把你的关节打个稀巴烂。”他一手拿球棒甩在另一只手掌上,“你是要一起来,还是一根一根来?”
  “哟,”毒虫喊着,“他可没得选。”他也抽出自己的球棒,慢慢靠近荣格西。
  毒虫挥动球棒时,韦伯也采取了行动。他的动作很安静,而且由于他们一心只想着揍扁荣格西,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就在身后。
  他伸出左手,抓住快击中荣格西头部的球棒。韦伯右侧的刺青男见状,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握拳挥出,让手指上发亮有尖角的戒指对准韦伯的肋骨。
  就在此刻,韦伯脑中那个模糊阴暗的性格——伯恩的性格——突然出现,掌控了他的身体。韦伯用二头肌挡下刺青男挥来的一拳,接着马上向前,用手肘击中对方的胸骨,让他整个人倒地,痛得双手抱胸。
  第三个混混身材比另两个高大,他也骂了几句脏话,然后丢掉球棒,拿出一把弹簧刀扑向韦伯。韦伯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进,对着他拿刀的手腕内侧,发出短而刺痛的一击。韦伯用左脚勾住他的脚踝,接着把他举起,重重摔到地上,痛得他在地上滚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走。
  韦伯猛力一拉,把球棒从毒虫手中抽走。“你这个混账。”毒虫低声说,他不知嗑了什么药,使得瞳孔扩张,眼神无法集中焦点。他拿出一把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便宜货——瞄准了韦伯。
  说时迟那时快,韦伯用球棒精准击中毒虫的眉心,痛得他大叫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向后倒,手枪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听到打斗的吵闹声后,两名校警迅速来到现场。三个小混混急忙逃跑,其中两个扶着还在恍神的毒虫,两位校警擦过韦伯身旁,追着他们。小混混冲出后门,进入阳光下,校警也在后面紧跟着。
  尽管校警出现,韦伯还是能感受到伯恩想追赶那些混混的热血在沸腾。这种欲望很快就从沉睡的意识中觉醒,而且马上掌握主控权。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这样吗?韦伯深呼吸,仿佛控制住了自己,然后转过身面对荣格西?塞夫。
  “韦伯教授!”荣格西试着清清喉咙,“我不知道——”他似乎突然平静下来。他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的眼珠又大又圆。他的表情跟平常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不过韦伯看得出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没事了。”韦伯把手放到荣格西的肩膀上。没办法,他就是喜欢这个来自柬埔寨的难民。荣格西经历过很大的灾祸——他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家人。荣格西和韦伯都曾身处在一样的东南亚丛林中,尽管努力尝试,韦伯还是不能让自己脱离那个湿热的世界,就像反复发烧的情况一样,无法真正摆脱。因此他对荣格西有种认同感,就如一个醒着的人却同时在做梦一样。
  “Loak soksapbaee chea tay?”他用高棉语问,意思是“你还好吧?”
  “我没事,教授,”荣格西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可是我不……我是说,你怎么……?”
  “我们先去外面吧?”韦伯提议。虽然他已经迟到很久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捡起地上的弹簧刀和手枪,在检查枪的结构时,撞针便坏掉了。他把没用的手枪丢进垃圾桶,但把弹簧刀收进自己的口袋。
  荣格西帮韦伯整理散落在通道转角的期末考卷,接着两人便不发一语,一起走过通道。愈靠近房子正门,人潮也愈多。韦伯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起经历了这起暴力事件,而现在他们需要时间沉淀下来,让心情恢复正常。这本来是战争中才会有的情况,就像他们以前在丛林里一样,不过这种事现在发生在大都市的校园里,当然会令人觉得奇怪而不安。
  他们走出通道,跟着一大群学生进了希利厅的正门。一走进去,在楼层中央,就可以看到乔治城大学的校徽闪烁着。绝大部分的学生都从旁边绕过去,因为有传言说只要从校徽下方走过,就永远不能毕业。荣格西正属于那大部分的学生之一,但韦伯却直接从下面走过,完全不在意这档子事。
  他们走到外面,站在奶油色泽的阳光下,面对树木和旧四方院,呼吸着带有花朵嫩芽香味的空气。他们后面是宏伟的希利厅,正面的乔治亚式红砖构造看起来十分壮观,有十九世纪风格的轩窗跟石板屋顶,还有正中央两百英尺高的钟塔。
  柬埔寨人转身面向韦伯。“教授,谢谢你。如果你没出现……”
  “荣格西,”韦伯温和地说,“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荣格西的眼珠是深色的,看不出里头在想些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我想那要看你愿意说什么。”
  荣格西耸耸肩。“我没事的,韦伯教授。真的。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叫得这么难听。”
  韦伯站着看了荣格西好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很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很想好好抱着这个男孩,告诉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他知道,依照荣格西的佛家思想,这种举动是不被接受的。他不知道在荣格西堡垒般的外表下究竟在想些什么。韦伯看过很多像荣格西一样的人,在战争和种族歧视的阴影下,目睹了死亡、文明的衰败,以及大多数美国人无法体会的悲剧。他觉得荣格西就像他的亲人,沉痛的悲伤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知道对方心里的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
  他们之间存在着这种情感,虽然彼此都知道,却都没说出口。荣格西露出一种几近悲伤的微笑,对韦伯表示感谢,接着两人便道别了。
  韦伯独自站在由学生与教职员构成的人潮中,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尽管他竭尽所能,杰森?伯恩这个具攻击性的人格又再一次控制了他。他缓慢地深呼吸,集中精神,用莫瑞?潘诺夫——他的朋友,一位精神科医师——教他的方式,来压抑伯恩的性格。首先,他把注意力放在四周环境上: 充满蓝色与金色的春天午后,四方院周围有灰色的石头与红色的砖块;学生的动作,女孩脸上的笑容,男孩发出的笑声,还有教授间热切的对话。他全神贯注看着所有事物的细节,让自己知道此时此刻身处何地,接着才将注意力放到内心世界。
  几年前,他还在柬埔寨首都金边的驻外机关工作。那时他的妻子,不是现在的玛莉,而是一位叫黛欧的泰国女子。他们有两个小孩,分别叫约书亚跟阿莉莎,全家住在河岸边的一栋屋子里。当时美国与北越正在打仗,可是战火延伸到了柬埔寨境内。有天中午,他在工作时,一架战机飞到他家附近,当时他家人正在河里游泳,战机猛烈射击,把他们全杀光了。
  韦伯痛苦到几乎发疯。最后,他逃出家园,离开金边,辗转到了西贡,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后来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把悲痛、半疯狂的大卫?韦伯从西贡街上解救出来,并训练他成为顶尖的秘密探员。韦伯在西贡学会如何杀戮,并把对自己的憎恨释放出来,将愤怒加诸他人身上。那时康克林的小组中有名成员——一个性情凶狠的浪人,叫做杰森?伯恩——被发现原来是个间谍,而韦伯就是负责处决他的人。韦伯后来很厌恶伯恩这个身份,但事实上,这个身份却常是他的救命恩人。杰森?伯恩拯救韦伯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过了几年,两人一起回到华盛顿,康克林随即给了他一个长期任务。他变成一位潜伏密探,使用杰森?伯恩这个名字,而原来真正的杰森?伯恩早就死了,没人记得他。有三年的时间,为了追捕一名逃亡中的恐怖分子,韦伯的身份就是伯恩,而且他还让自己成了著名的国际杀手。
  不过在法国马赛,他的任务却出了严重差错。有人射杀他,将他丢进地中海的黑暗水域,以为他已经死了。然而,有艘渔船在海上发现他,带他回到港口,由一位酒鬼医生照顾,最后使他恢复了健康。惟一的问题是,这次濒死经历让他失去了记忆,而后来他慢慢想起的,却都是他身为伯恩时的回忆。一直到很久以后,借由玛莉的帮助,他才逐渐发现事实,原来自己是大卫?韦伯。可是在这时候,杰森?伯恩的人格已经根深蒂固,而且影响很深,无法消除了。
  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两个人: 大卫?韦伯是个语言学教授,有一位妻子与两个小孩;而杰森?伯恩则是亚历山大?康克林训练出的杰出间谍。有危机发生时,康克林偶尔会向伯恩求助,而韦伯只能不情愿地接下任务。事实上,韦伯常常只能控制住伯恩性格的一小部分,刚刚荣格西与那些混混的冲突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尽管他和潘诺夫用尽所有方法,伯恩总是能跳脱韦伯的控制,占据他的身体。
  可汗从四方院的另一端看完大卫?韦伯和那位柬埔寨学生谈话,接着迅速进了希利厅斜对角的一栋建筑,从楼梯上了三楼。可汗的穿着和其他学生一样,他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七岁要年轻,根本没人怀疑或多看他一眼。他穿着卡其服饰跟一件牛仔外套,肩上背着一个特大号背包。他走过大厅,经过教室门口,脚上的运动鞋完全没在地上发出声响。他脑海中清楚记得四方院的图像,这有助于他再次计算确认角度,让目标无法透过树林清楚看见自己。
第3节:伯恩的传承
  他停在第六扇门外,听见里面有位老师在谈伦理学的问题,然后他便露出讽刺的微笑。在他众多深刻的经验中,伦理学就跟拉丁文一样,是死板无用的东西。他走到下一间教室,直接开门走了进去,因为他先前就确认过里面空无一人。
  他很快关上门锁好,走到能看见四方院的窗边,然后打开其中一扇窗,开始工作。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口径七点六二厘米的SVD Dragunov狙击枪,还有一支可拆卸的枪托。他装上狙击镜,把枪靠在窗台上,透过狙击镜找到了目标,大卫?韦伯正独自站在希利厅前的四方院对面。目标左侧有几棵树,另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学生经过,挡住他的视线。可汗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他瞄准了韦伯的头。
  韦伯摇摇头,抖掉那些回忆对他的影响,接着重新让注意力回到现实世界。树叶在微风中摇曳,叶片尖端反射着阳光。在他附近有个女孩,她抱着几本书在胸前,因为某个笑话而笑得很开心。某处的窗户没关,里头传来一阵流行音乐。韦伯还在想着他想跟荣格西说的话,一边准备走上希利厅前方的阶梯,却突然听到低沉的“咻”声。出于本能,他马上躲进树林的阴影中。
  你遭到攻击了!伯恩用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快点移动!韦伯的身体才刚做出反应,另一颗透过消音器射出的子弹,正好就击中他脸颊旁边的树干。
  是个神射手。一旦遭受攻击,伯恩的思考马上充斥韦伯的脑袋。
  韦伯眼中看见的是个普通的世界,但也有另一个异常的世界与其平行,那就是杰森?伯恩的世界——这个空间神秘、稀薄而且致命——在他脑中就像汽油弹般闪烁着火光。就在一个心跳的瞬间,他已从大卫?韦伯的日常生活跳脱,并与韦伯认识且拥有的任何人、事物脱离开来。甚至他刚刚跟荣格西的不期而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躲在狙击手看不见的树干后方,他握着树皮,用食指感受弹孔的痕迹。他抬起头来。此刻,杰森?伯恩已经追踪出弹道,发现子弹是来自四方院斜对角那栋建筑三楼的一扇窗户。
  在他四周,乔治城大学的学生有些在走路,有些在闲晃,有些在聊天,还有些在争论。当然,他们什么事也不知道,就算真的听到了枪声,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马上就会忘掉。伯恩离开作为遮蔽的树干,快速走到一群学生之间。他混进其中,走得很快,但还是尽量配合他们的速度,这群人是他最好的保护,能够替他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现在的他仿佛是半清醒状态,犹如一个梦游的人,无法确实看见并体认周遭事物。在他清醒的意识中,有一部分其实看不起那些活在普通世界的老百姓,包括大卫?韦伯。
  在射了第二发子弹后,可汗收回身子,觉得很疑惑,因为这跟他想的状况不一样。他急速思考着,想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韦伯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如可汗预期般像只受惊的猎物窜进希利厅,反而冷静地躲到树后,挡住他的视线。这就已经够奇怪了——这个韦伯和史巴尔科在档案中的叙述完全不同——而且他还能利用第二发子弹在树上留下的痕迹来推测弹道。现在,对方正利用学生为掩护,走向这栋建筑,采取攻势而不是逃跑,这简直非比寻常。
  由于事情出乎预料,可汗觉得有点焦躁,于是他急忙拆卸狙击枪收好。韦伯已经走到这栋建筑外的阶梯了,再过不到几分钟,他就会到这里来。
  伯恩离开人潮,迅速进了大楼,马上从楼梯上到三楼。到了楼梯口,他便向左转。左边第七扇门: 那是一间教室。现在走廊上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非洲人、亚洲人、拉丁美洲人、欧洲人。只要伯恩见过,即使只有一眼,他都记得起来。
  学生的喋喋声和他们间或发出的笑声,掩饰了这地方潜在的危险。快走到教室门口时,伯恩便从口袋拿出刚收下的弹簧刀,用手掌握住,让刀尖从中指跟无名指间露出来。他打开门,一个翻滚进了教室,停在离门口八英尺的一张厚重的橡木桌后,整个动作十分流畅。他举起拿刀的手,作好准备应付任何状况。
  他小心翼翼起身,发现教室是空的,里头只有粉笔灰和几丝斑驳的阳光。他站着端详四周,仔细呼吸着空气,仿佛能找出狙击手的味道,在空气中重现他的影像。他走到窗边,从左边算来第四扇是开着的。他站在窗户旁,看着刚刚他跟荣格西谈话时所站的位置。狙击手就站在这里。伯恩想像那个人把枪管靠在窗台上,一只眼睛靠在狙击镜上,视野穿过四方院。他从狙击镜中看着日光与阴影,还有经过的学生跟他们突然发出的笑声。他的手指放在扳机上,接着扣下。咻!咻!他射出一发子弹,接着是第二发。
  伯恩端详着窗台。接着,他走到黑板边,在下方金属沟槽中抓了一点粉笔灰,又走回窗边,轻轻将手上的粉笔灰吹到窗台上。可是,完全没有一点指纹。对方已经擦拭干净了。他跪下来,检查窗户下方的墙壁,还有脚下的地板,结果也一无所获——烟蒂、头发、击发过的弹壳,什么都找不到。这名仔细的杀手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他的心跳加快,大脑迅速运转。是谁要杀他?当然,一定不是他在日常世界中认识的人。如果真要找件最糟的事,那可能就是上星期与鲍伯?德瑞克——另一个系的系主任——有点争执,因为他实在很爱单调地吹嘘自己研究的领域有多厉害。不对,这个威胁是来自杰森?伯恩的世界。
第4节:伯恩的传承
  毋庸置疑,在他过去知道的人中,有很多都可能想置他于死地,但能够从杰森?伯恩的蛛丝马迹循线一直找到大卫?韦伯的,会有几个?这是他真正担心的问题。他心中有一部分很想马上回家,跟玛莉谈谈,不过他知道惟一清楚他的过去,而且能帮助他的,只有创造出伯恩的亚历山大?康克林。
  他走到墙上挂着的电话旁,拿起话筒,输入教职员密码,接通外线后,随即拨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的私人电话。康克林在中情局已是半退休状态,所以现在应该在家。伯恩听见电话忙音的声音。
  现在伯恩有两个选择,一是等亚历山大讲完电话,但依他的了解,可能还要等半小时以上——或者他可以直接开车去找亚历山大。那扇开着的窗户似乎在嘲笑他,因为这扇窗比他更清楚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出教室,下了楼梯。出于本能,一路上他扫视着周遭的人,看看是否有刚刚来教室途中见过的面孔。
  他快速穿越校园,走到停车场,本来想直接上车,但还是考虑了一下。他敏捷地检查了车子外观与引擎,确定没人来动过手脚,才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开出校园。
  亚历山大?康克林住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一块具有乡村风格的土地上。伯恩一进入乔治城市郊,天空便发出更深沉的光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似乎车窗外的乡间地区全都屏住了呼吸。
  韦伯跟伯恩一样,对康克林可说是又爱又恨。他就像位父亲或听人告解的神父,但另一方面又像位共谋者或剥削者。亚历山大?康克林掌握了伯恩的过去。他急切地想与康克林谈谈,因为只有亚历山大才知道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是怎么从杰森?伯恩的线索找到乔治城大学里的大卫?韦伯的。
  他离开了市区,等到进入维吉尼亚州的乡间时,一天之中最明亮的阳光已经消退了。厚厚的云团遮住太阳,阵阵强风吹过维吉尼亚州青葱翠绿的山坡地。他踩下油门,车子加速前进,大引擎发出低沉的震颤声。
  开上公路某个有坡度的弯道,伯恩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超过一个月没看到莫瑞?潘诺夫了。莫瑞是局里的心理医师,康克林推荐他来治疗韦伯分裂的心理,并希望能永久压抑伯恩的性格,帮助韦伯找回失去的记忆。借由莫瑞提供的方法,韦伯慢慢找回了过去破碎的记忆片段,然而这项工作十分艰巨,而且相当耗费精力,况且韦伯每到期末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因此而中断疗程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他下了公路主线,开上西北方一条两线道的柏油路。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想到莫瑞?伯恩一直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与直觉,莫瑞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一定代表了什么。他现在想到莫瑞,有什么含义?对,是有关他的记忆没错,但还有其他事?伯恩回想,上次他们见面时,两人讨论的是安静这件事。莫瑞告诉他安静对记忆有很大的帮助。总是运转着的大脑并不喜欢安静,所以只要你能保持足够程度的安静,失去的记忆就有可能出现填补空缺。好吧,伯恩心想,不过我为什么现在会想到安静这件事?
  直到开进康克林家那长而弯曲的车道上,他才找到了关联: 那名狙击手使用消音器,目的是不想被发现位置,可是消音器有其缺点。在使用长射程的武器时,消音器会影响子弹击中目标的准确度。所以狙击手应该瞄准伯恩的躯干——因为面积较大,比较容易击中——可是,对方却瞄准伯恩的头部。如果狙击手想杀掉伯恩的话,他这么做就不合逻辑,但如果他只是想恫吓目标,给予警告——那事情就不简单了。这位不知名的狙击手很有自信,但不是个爱卖弄的人,因为他完全展现了他的能力。
  伯恩经过了破旧的大谷仓,还有其他附属建筑物——公用设施、库房之类的,接着看到了康克林的住家。那栋房子周围有高大的松树,有桦树丛和青色的西洋杉,这些树木在此地已将近六十年,比石造的房子还早了十年。这块地原本属于一位已经过世的陆军将领,他从事的几乎都是秘密任务,而且是些不名誉的活动。因此,这栋房子——应该说是整座庄园——底下充满了蜂巢般的地道,四处都有入口与出口。伯恩想,康克林应该很喜欢住在这种充满秘密的地方。
  他停车时,不只看见康克林那辆BMW的7系列,旁边还停着莫瑞?潘诺夫的捷豹。当他走过门口的蓝砂岩碎石路时,内心顿时轻松许多。他在世上最好的两个朋友——就在屋子里。只要他们聚在一起,一定能解决这个谜团,就跟他们以前解决其他问题一样。他走上前廊,按下电铃,里面没有回应。他把耳朵贴在擦亮的柚木门上,听见屋里有声音,于是他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没锁。
  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在半开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动静。尽管这种地方不太可能有犯罪事件,但人的习惯是不会变的。康克林特别注意安全,所以不管在不在家,一定会锁上前门。他打开弹簧刀,小心翼翼进了屋子,敌人派来的杀手可能就埋伏在里面。
  门厅连着一座宽阔的木制楼梯,通往一道与门厅同宽的走廊;门厅右侧是客厅,左侧是视听室,里面有个小吧台,还摆了几张充满阳刚味的深色皮沙发。另一边则有个较小的房间,是康克林的书房。
  伯恩循声走到视听室。大荧幕电视上,一名CNN播报员正站在欧斯克利饭店前面,新闻台在荧幕旁打上一个图像,显示这里是冰岛的雷克雅未克。“……这里的人都知道,反恐高峰会即将于此地举行。”
第5节:伯恩的传承
  视听室里没人,但在摆鸡尾酒的小桌上,有两只复古式酒杯。伯恩拿起其中一只闻了闻,是在雪莉酒桶里陈化的斯佩赛单一麦芽威士忌。这是康克林最爱的苏格兰威士忌,其复杂的酒香让伯恩有点迷惘,让他想起在巴黎的某段回忆: 当时是秋天,七叶树的叶片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他在一间办公室,看着窗外的景色。他试着摆脱这些幻影,但那些影像实在太强烈,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身在巴黎。不过他还是回到了现实,提醒自己现在是在维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在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中,而且事情不妙。
  伯恩试着保持警觉,集中精神,可是由酒香触动的记忆压制了他,另外,他很渴望去理解那些影像,填补他记忆的空缺。于是,他让自己回到巴黎的办公室。是谁的办公室?不是康克林的——他在巴黎没有办公室。那种味道,表示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他转过身,在极短的瞬间看见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他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这里发生的事可不太寻常,他不能让自己分心,尽管他快受不了这种过着残缺记忆的生活。莫瑞好像谈过这种记忆的触媒?一幅影像,一个声音,一阵味道,甚至触觉,都可能引发记忆,只要记忆出现,后来就可以再用同样的方式引发。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亚历山大和莫瑞。
  他低下头,拿起桌上一本小记事簿。簿子是空白的,第一页已经撕掉,但他把本子转到某个角度,看见了第二页上有些微的凹陷字样。有人——应该是康克林——在上面写了“NX20”这几个字。他把记事簿收进口袋。
  “现在已经进入倒数计时了。再过五天,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新的世界秩序,以及那些奉公守法的人民,还能不能过着和平的生活。”主播单调地继续说下去,直到进了广告。
  伯恩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康克林跟莫瑞可能出去散步了,莫瑞喜欢边走边聊,趁机发发牢骚,而且他也一定希望康克林能运动运动。但是,门没有锁,这实在很反常。
  伯恩折返回到门厅,走上楼梯。两间客房都是空的,看来没有住过的痕迹,客房里的浴室也都没使用过。他走下大厅,到了康克林的主卧室,里头是斯巴达式的布置摆设,很符合老军人的风格。康克林的床又小又硬,十分简陋。床上没有整理,显然康克林昨晚睡在这里,不过就一位善于处理秘密的大师来说,应该不会不整理才对。伯恩拿起一个银边相框,上面是个女人,有波浪般的长发,浅色眼珠,还轻轻露出嘲弄的微笑。他认得相片背景的圣许毕斯教堂,教堂喷泉旁的那些石狮雕像非常雄伟。巴黎。伯恩放下相框,检查浴室,什么都没发现。
  他回到楼下,听见康克林书房的时钟响了两次。那是个古董钟,声音听起来如铃声般悦耳。可是对伯恩来说,这个声音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股黑色的波浪冲过房子,而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走到玄关,一进厨房门口,马上发现了线索。炉子上有个水壶,不锈钢流理台一尘不染,冰箱里的制冰器正在运转。然后他看到了——康克林的手杖,由梣木制成,擦得很亮,顶部镶了加工过的球形手把。由于在海外的任务行动过度激烈,导致他瘸了条腿;因此,他不可能不拿手杖就出去。
  书房就在左侧,是屋内一个舒适的角落,墙壁上是木头镶板,从房间里可以看到外面一块树荫遮蔽的草坪,还有一条石板露台,露台正中央有个泳池;再往后看,可以看到几乎绵延整个庄园的松树与硬木林。伯恩愈来愈觉得事态紧急,于是赶紧进了书房。一进去后,他整个人马上愣住。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性格这么明确地分成两个部分,因为一部分的他非常冷静,不带任何感情,客观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大脑里善于分析的区域,注意到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躺在染色的波斯地毯上,血从他们头部的伤口流出,浸湿了一大片,有些还流到木头地板上。是鲜血,还有光泽。康克林的眼睛朝向天花板,眼神模糊,他的表情既激动又生气,似乎他压抑的所有不满全写在脸上。莫瑞的头转向另一边,仿佛他在被击倒时,想回头看看后方,而他脸上很明显地露出害怕的神色,因为在最后一刻,他看见自己的死期到了。
  亚历山大!莫瑞!天哪!天哪!突然间,伯恩的情绪崩溃,整个人跪在地上,内心缠绕着震惊与恐惧。他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康克林跟莫瑞死了——尽管这幅恐怖的景象就在眼前,他还是很难接受事实。他再也不能和他们谈话,再也不能求助于他们了。他想起很多关于康克林跟莫瑞的事,想起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他们曾共同经历过危险与死亡威胁,那种亲近感是其他事物无可比拟的。两条生命就这么被暴力终结,留下的只有愤怒与惊恐。另一个冲击是,通往他过去记忆的门现在也关上了。不管是伯恩或韦伯,都觉得非常哀痛。伯恩的那一部分试着集中精神,抹掉韦伯歇斯底里的情绪,克制自己不掉眼泪。现在没时间哀悼了,要快点想出办法才行。
  伯恩迅速观察凶杀现场,注意各个细节,试着拼凑出发生了什么事。他走近尸体,小心不去踩到血迹或碰到任何物品。康克林和莫瑞都是被射杀的,凶枪显然是丢在地毯上的那一把。凶手对他们各开了一枪,可见是专业杀手,不是一般闯空门的人。伯恩看见康克林握着的手机,可见他死前还在跟某人讲电话。是伯恩先前想要联络他那时候吗?很有可能。从血迹、尸体色泽,还有手指死后僵硬的程度来看,这起凶杀案应该是在一小时内发生的。
第6节:伯恩的传承
  当他正在思考时,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是警笛声!伯恩走出书房,来到前门旁的窗户边,看见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队正开上车道,车顶上的灯号闪烁着。伯恩现在身处凶杀现场,又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他被陷害了。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就要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中。2
  他拼凑出事情的经过了。在校园对他开枪的人,并不是真要杀他,而是迫使他去找康克林,但是康克林和莫瑞已经被杀了。所以这里还有个人,在看到伯恩出现后马上报警。是那个在校园里开枪的人吗?
  伯恩毫不迟疑,直接拿了亚历山大的手机,接着跑进厨房,打开一道窄门,里面有段很陡的楼梯,通往一片漆黑的地下室。他听见警用无线电的嘶嘶声,然后是人走在碎石路上的吱嘎声,接着有人敲了前门。接着外面的人开始发起牢骚。
  伯恩打开厨房抽屉,四处翻找,发现康克林的手电筒后,马上穿过地下室的门,进入完全的黑暗中。伯恩用手电筒的光线照着阶梯,快速安静地下楼。他闻到很多种气味,有混凝土、旧木材、亮光漆,以及暖气炉的煤油味。他在楼梯底下找到一个门,随即把门拉开。有一次,在某个下雪的严冬午后,康克林带他走过这条地下通道,之前那位将军就是从这里到马厩附近的直升机起降场。伯恩听见他上方的木板发出吱嘎声,警察进了屋子,他们可能已经发现那两具尸体。三辆轿车,两具尸体。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从车牌号码查到他身上。
  他弯下身子进入低矮的通道,然后把门带上。他想到刚刚拿起的那个酒杯,可是已经太晚了。鉴识人员检查时会发现他的指纹。除此之外,他的车子还停在车道上……
  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他得快点行动!他弯着身体穿过狭窄的通道,大约走了十英尺,空间就变宽了。空气中有股刚出现的湿气,他听见附近某处有渗水声。他知道自己已经通过喷泉下方了。伯恩加快脚步,不到三分钟后,就看到了楼梯。楼梯由金属制成,是军方制造的。他走到最上面,用肩膀推开门。门外有新鲜的空气,傍晚平静而柔和的光线,以及昆虫的嗡嗡声。他已经到了直升机起降场。
  柏油碎石路面上,杂乱丢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树枝。在路面边缘那栋摇摇欲坠的木板小屋里,似乎住着一个浣熊家族。这地方很明显早已废弃了。然而,直升机起降场不是他的目的地。他背向起降场,冲进浓密的松树林。
  他想从庄园外绕一大圈,走出警方设置的封锁线,然后到公路上。不过,他现在得先到那条斜流过庄园的小河里去,因为他知道警方很快就会出动警犬。在陆地上他一定会留下气味,但在流动的河水中,那些狗就闻不到他的踪迹了。
  他在有刺的矮树丛中曲折前进,到了一座小山脊上,站在两棵西洋杉之间,仔细聆听。他要先听清楚这个环境在正常状况下的声音,接着只要有不寻常的声响出现,他马上就能发现。他知道敌人极可能就在附近。他的朋友,还有他过去那段生活的精神支柱都被扼杀了。虽然他很想追踪敌人,但警方正在追捕他。伯恩知道在找出凶手之前,他必须先在警方完全设置好封锁线前离开这地方。
  可汗一进入康克林庄园的松树及硬木林,马上有回到家的感觉。树木的枝叶像深绿色拱顶覆盖在他上方,些许的薄暮透过拱顶的间隙照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看见从树林最高处渗进来的阳光,但底下却是一整片阴郁幽暗,正适合他追捕猎物。他从学校一路跟踪韦伯来到康克林的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听过康克林这个人,也知道他是个传奇的间谍大师。令他纳闷的是,大卫?韦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怎么会认识康克林?还有,为什么韦伯才到这里几分钟,就有一大堆警察出现?
  他听到远处有吠叫声,知道警方一定出动警犬了。而在他前方,韦伯正迅速穿越树林,仿佛对这地方很熟悉。这又是另一个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了。可汗跟上去,想知道韦伯究竟要去哪里。接着,他听到河水声,随即明白他的猎物在想什么。
  可汗加快脚步,赶在韦伯之前到了河边。他知道猎物会往下游走,避开警犬的方向。当他看到一棵大柳树时,马上露出了笑容。一棵坚固的树,有延展开来的网状树枝,这正是他需要的。
  傍晚微红的阳光,有如火针般穿透树林,伯恩看了看那些像是被火点燃的树叶。在山脊远处那一侧,地势变得相当险峻,一路上也愈来愈多岩石。他听见附近小河流动的汩汩声,立刻以最快速度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冬天的大量降雪,加上早春的雨水,会让河水涨起。他二话不说直接踏进冰冷的水中,涉水往下游前进。他留在水中的时间愈长愈好,因为警犬会找不到他的气味,不知该往哪里去,而且在水中走得愈远愈好,这样他上岸时,它们就更无法闻到他的气味。
  现在暂时安全了,他开始想到妻子玛莉。他得联络她才行。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回家是不可能的,这会让他家人置身危险之中。但他一定要通知玛莉并警告她。中情局一定会去家里找他,如果找不到,他们也必定会拘留玛莉并讯问她,认为她知道他的藏身之处。更可怕的是,不管设计陷害他的是谁,对方一定会找上他的家人。他突然觉得很焦虑,于是拿出康克林的手机,传了通简讯给玛莉。他只打了一个词: Diamond(钻石)。这是他和玛莉之前设定好的暗号,在情况极度危急时使用。收到这个指示,她马上会带着孩子前往另一个家。他们会安全地待在那里,不与外人接触,直到伯恩传给玛莉“一切安全”的信号。康克林的手机响了,伯恩看见玛莉回传的讯息: 请重复。这不是她该有的回应。后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怀疑,因为他用的是康克林的手机,不是他自己的。他又传了一模一样的讯息: DIAMOND,这次全部都用大写。他屏息等待,直到玛莉传来回复: HOURGLASS(沙漏)。伯恩松了口气,玛莉已经确认讯息。就在此刻,她会带着孩子坐上大篷车,马上离开这一切。
第7节:伯恩的传承
  然而,他还是觉得有些焦虑。如果能听到她的声音,他会好过些,而且他也能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并告诉她他很好。但其实他并不好,因为她认识的大卫?韦伯,又被杰森?伯恩给取代了。玛莉对杰森?伯恩又恨又怕。她有什么理由不怕?伯恩的性格,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完全占据韦伯的身体。这会是谁造成的?当然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他竟能同时如此喜欢却又憎恨这个人,这实在令人惊讶。人的内心是如此神秘,能够包含这么极端且互相矛盾的情感,而且在喜爱对方时,还能理性地剔除对方令自己憎恨的特质。不过伯恩知道,爱人与被爱是人类不能缺少的要素。
  他一边继续想着这些事,一边沿着清澈无比的河水往下游走。一些小鱼因为他的脚步而吓得乱窜。有一两次他还看见一条鳟鱼,在水中闪着银光,骨头般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走到一个转弯处,旁边有棵大柳树,树根悬垂在河床上,看来正贪婪地吸收着水分。除了流水声,伯恩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可见追他的人没跟上来。
  攻击来自他的上方。他没听见声响,但感觉到光影的变化,然后就是一股重量把他压进水里。对方施加的压力,几乎快把他身体跟肺给压碎。正当他挣扎着要呼吸,攻击者抓着他的头,用力撞在河床光滑的石头上。紧接着他的肾脏又挨了一拳,使他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受到这波攻击,伯恩不但没有紧绷,反而让身体保持松弛。同时,他也没有反击,而是将手肘夹在两侧。直到身体达到最松弛的状态,他便撑起手肘,转动躯干。等他猛力转过身,他便用手掌边缘向外向上挥动。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消失,他马上就呼吸到了空气。河水冲过他的脸,模糊他的视线,所以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他发动攻击,但什么也没碰到,只剩下空气。
  攻击他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了。
  可汗喘着气,倒在河床上觉得快吐出来了,他试着让空气通过喉咙周围抽搐的肌肉和瘀伤的软骨。他走进矮树丛,心里既惊讶又愤怒,没过多久,他就在复杂纠结的树林中迷路了。他勉强让呼吸恢复正常,轻轻按摩刚刚被韦伯击中的部位。那不是随便乱打的,而是经过计算,高手级的反制动作。
  可汗很纳闷,突然觉得有股恐惧涌上心头。韦伯是个危险人物——他根本不像一般的学者。他经历过枪战,能够找出弹道,不但能在荒野中追踪目标,还会徒手搏斗。而且在遇到麻烦时,他第一时间就去找亚历山大?康克林。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不会再小看韦伯了。他要追踪韦伯,重新取得心理上的优势。等这件事快结束时,他要让韦伯惧怕他。
  中情局副局长马丁?林卓斯在六点零六分整到达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家。一个名叫哈利斯的秃头男人过来和他打照面,他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高阶警探,脸上带着烦扰的表情,因为他正试着理清辖区的问题;在发现死者身份之后,州警局、本郡警长,还有联邦调查局都开始争这件案子的管辖权。林卓斯下车后,算了算附近共有十二辆车,人数则是车子的三倍。现在这里最需要的就是秩序,还有明确的办案目标。
  他跟哈利斯握手时,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哈利斯警探,联邦调查局出局了。你跟我一起处理这件双尸命案。”
  “是的,长官。”哈利斯干脆地说。他长得很高,但有点驼背,再加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哀伤的神情,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从很久之前就已失去了精力。“谢谢。我有些——”
  “不要谢我,警探,我保证这是件***大案子。”他叫他的助理去跟联邦调查局还有郡警的人协调。“有任何大卫?韦伯的消息吗?”他从联邦调查局听到消息,说他们在康克林的车道上发现韦伯的车子。不完全是韦伯,也算是杰森?伯恩。这就是为什么中情局局长指派他亲自来处理这件案子。
  “还没有消息,”哈利斯说,“不过我们出动了警犬。”
  “很好。你们在周围设置封锁线了吗?”
  “我本来想派人出去,可是联邦调查局……”哈利斯摇摇头,“我还跟他们说要掌握时间。”
  林卓斯看看手表。“方圆半英里的距离。再找一些你的人,在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处设另一道封锁线。他们可能会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再多叫点人来。”
  哈利斯拿起无线电说话时,林卓斯打量着他。“你的名字是?”他在警探向对讲机下令时直接问。
  警探露出尴尬的表情。“哈利。”
  “哈利?哈利斯,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长官。恐怕不是的。”
  “你爸妈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觉得他们有想什么,长官。”
  “好吧,哈利。我们现在去看看有什么重要线索。”林卓斯年近四十,留着一头黄棕色头发,他是常春藤联盟大学的毕业生,从乔治城被招募至中情局。林卓斯的父亲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只要想要的事,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他在年轻的林卓斯身上灌输这种观念,同时还有对国家尽责的想法,而林卓斯也相信正因为他身上的这些特质,才使中情局局长注意到他。
  在哈利斯带他进书房前,他就在视听室的鸡尾酒桌上发现那两只酒杯。“有人碰过这些东西吗,哈利?”
第8节:伯恩的传承
  “据我所知没有,长官。”
  “叫我马丁。我们要赶快认识对方。”他抬起头,露出笑容,让对方觉得自在些。他为了让中情局介入此案所采用的手段,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借由切断另一个政府单位的管辖权,他把哈利斯拉到了同一国。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位顺从的警探来帮忙。“让你的鉴识人员采集酒杯上的指纹,行吗?”
  “马上办。”
  “现在我们去跟验尸官谈谈。”
  庄园边界的山脊上,有个壮汉正站在蜿蜒的路旁,透过强力夜视镜看着伯恩。他的脸很宽,像颗甜瓜,显然是个斯拉夫人。他左手的指尖呈泛黄色,因为他抽烟,而且不抽不行。他开了辆黑色大休旅车,就停在后方一处周围风景秀丽的回车道上。如果有人经过这里,只会认为他是观光客。他把夜视镜往回移,看见可汗正悄悄跟在伯恩后方。他一边注意着可汗,一边掀开他的三频手机,拨了个越洋电话。
  史蒂朋?史巴尔科马上接起电话。
  “陷阱已经撒下了,”斯拉夫壮汉说,“目标正在逃亡。目前警方和可汗都还没追到他。”
  “该死!”史巴尔科说,“可汗在干什么?”
  “你要我去查清楚吗?”壮汉以冷淡随便的口吻问。
  “你离他愈远愈好。事实上,”史巴尔科说,“现在就离开那里。”
  伯恩蹒跚地走到河床上,坐了下来,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回原位。他的身体非常疼痛,肺部像要着火一样。他突然想起在越南淡关的丛林,当时大卫?韦伯接下亚历山大?康克林的指令去执行一项任务,西贡指挥部本来批准了,但后来又加以推翻,因为这个任务实在危险至极,所以美国军方不能牵涉其中。
  傍晚的光线渐渐衰退,伯恩知道他被推进相同的状况中。他进了警戒区——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更麻烦的是,他完全不清楚敌人是谁,有什么企图。现在,敌人是像在乔治城大学那样,想把他逼到某个地方,还是有别的计谋?
  他听见远处有狗的吠叫声,接着他惊讶地听见附近有根小树枝断裂的声音。是动物造成的,还是敌人?他马上提高警觉。虽然他还得避开警方的封锁线,但同时他也要找个方法反击敌人。不过伯恩必须在对方发动攻击前先找到他。
  如果这名攻击者跟在校园里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不只是个神射手,还是丛林战的高手。得出这些结论后,伯恩多少觉得振奋了点。他渐渐明白对手的能力。在摸清敌人底细并让对方吃惊之前,他得先避免被杀掉……
  太阳已经降到地平线之下,天空颜色看起来像团被封住的炉火。一阵凉风吹过,穿着湿衣服的伯恩打了个寒战。他起身开始移动,避免让身体僵硬,也顺便暖和身子。森林像是覆上了一件靛蓝色的斗篷,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很醒目,有如处于天上没有云朵、地上没有树木的广阔土地上。
  如果是在淡关,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他会找个地方先躲起来,重新整理思绪,决定如何应对。可是在警戒区找地方躲是很冒险的;他可能会掉进陷阱。他缓慢谨慎地穿越森林,眼睛扫描过一棵棵树干,终于找到他要的: 维吉尼亚爬山虎Virginia creeper,一种藤本植物。。虽然现在还不到开花的季节,但其有光泽的五叶特征非常明显,一定不会认错。他拿出弹簧刀,仔细把藤蔓切成想要的长度。
  他才割完不久,就听到了动静。他循着那阵微弱的声音,来到一处小空地,看见一头中等体型的公鹿。它的头抬起来,黑色鼻子闻着气味。它闻到他了吗?没有,它只是想找——
  公鹿跑了起来,伯恩跟上去。他脚步很轻,安静地跑着,跟鹿的路径保持平行。有一段时间,风向突然改变,使得他也必须更改路线,以保持在鹿的下风处。他们跑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鹿便慢了下来。这里的地势较高,地表也更紧实坚硬。他们已经离河流有段距离,到了庄园最边缘的地段。公鹿轻松跳过标示庄园西北角范围的石墙。伯恩吃力地跟着爬过去,随即看见一片盐碱地。有盐碱地就表示有岩石,有岩石就表示有洞穴。他想起康克林曾说,庄园的西北角毗邻一大片相互串联的蜂巢式洞穴,这些洞穴上头有垂直的管状裂口,以前印第安人煮饭生火时,就用这些裂口排烟。这种洞穴正合他所需——是最合适的躲避处,而且有两个出口,不会被当成陷阱害他困在里面。
  现在我逮到他了,可汗心想。韦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走错地方,进了没有第二个出口的洞穴。可汗从藏身处爬出来,静悄悄地穿越小空地,进了洞穴黑色的洞口。
  他蹑手蹑脚地前进,感觉得到韦伯就在前面。可汗知道这个洞穴很浅,从味道就闻得出来,因为深入床岩的洞穴,里面混杂的有机体会散发出潮湿刺鼻的气味,但这个却没有。
  前方的韦伯打开了手电筒。很快他就会发现这个洞穴没有裂口,没有其他出去的路。现在就是攻击的时机!可汗冲向对方,朝着脸部攻击。
  伯恩往下倒,手电筒敲到岩石,光线像发狂一样乱照。同时,他感受得到对方挥拳过来的气流。他让拳头击中自己,等对方的手完全伸直,他便用力砍击敌人脆弱的二头肌。
  他一个箭步往前冲,用肩膀撞上对方的胸骨。对方抬起膝盖攻击,打中伯恩的大腿内侧,他突然感到一阵神经痛。接着他抓住敌人的衣服,猛地一拉让对方撞在岩石上。敌人的身体弹了回来,撞击在他身上,让他摔在地上。两个人抓着彼此在地上滚动,他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音竟异常地带有种亲近感,就像听一个小孩的呼吸声一样。
正当两人近身搏斗着,伯恩闻到对方身上有种复杂混合的味道,感觉就像阳光照射在沼泽上所发出的蒸气,这又让他想起了淡关的丛林。就在此刻,对方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整个人因此被往后拉。
  “我不会杀你,”他耳边有个声音说,“至少现在还不会。”
  他用手肘往后攻击,结果对方用膝盖重击他原本就疼痛的肾脏部位。他痛得弯身,但对方扣着他的喉咙把他身体拉直。
  “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可是我不会这么做,”对方说,“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
  “为了抓到我,你一定得杀掉两个无辜的人吗?”伯恩说。
  “你在说什么?”
  “你在那栋房子里杀掉的两个人。”
  “我没杀他们;我从不滥杀无辜。”对方轻笑了一声,“另外,我不觉得跟亚历山大?康克林扯上关系的人,称得上是无辜。”
  “但是你把我逼到这里,”伯恩说,“你开枪威胁我,迫使我去找康克林,这样你就可以——”
  “你在胡说八道,”对方说,“我只是一路跟踪你到这里。”
  “那么你怎么会叫警察过来?”伯恩说。
  “我为什么要找他们?”对方轻声说,但语气非常严厉。
  虽然这些信息很令人惊讶,但伯恩并没有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上头。他的身体在对话中慢慢放松了点,整个人也向后倾,这减轻了他喉咙上的压力,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他翻转脚关节,同时降低一边的肩膀,让对方只注意着要锁住他的喉咙。就在这个瞬间,伯恩迅速用掌根击中对方耳下部位,让对方重重倒地,而他喉咙上的束缚也解开了。
  伯恩深吸几口气恢复精神,但由于刚才缺氧,还是觉得头昏眼花。他拿起手电筒,照向对方刚刚倒地之处,却什么也没看到。他突然听见耳语般的声音,便举起手电筒,看见一个人冲向洞口。光线照在那人身上时,他转了个身,而伯恩在他消失在树丛间之前瞥见了他的脸。
  伯恩追上去。没多久,他便听到远处发出“啪啦”一声!然后在前面上方传来某些动静,于是他快速穿过矮树丛前往之前设置的陷阱区。他用维吉尼亚爬山虎编成一道网子,再绑到一棵他几乎折弯成两半的小树上。攻击者掉到他的陷阱了。原来的猎人,现在成了猎物。伯恩来到树下,切下网子,准备看看敌人的模样。
  空无一人!他拿起网子,看见上半部割了个洞。他的敌人反应很快,很聪明,而且准备周全;下一次要让对方惊奇就更不容易了。
  伯恩抬头,用手电筒照了照周围的树干,除了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不情愿地佩服起这位善于临机应变的高手。一只北美夜鹰发出嗥叫,打破冗长的寂静,接着是只猫头鹰的叫声,凄厉地回荡在这座满是松树的山丘。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在脑海中描绘对方的面孔,还有那双深色眼睛,他很确定在校园那间教室走出来时,看过这张脸。
  终于,他知道了敌人的脸孔跟声音。
  “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可是我不会这么做。我要等到光线充足时,看着你死去前的眼神。”3
  人道有限公司是个国际性的人权组织,以其在全球各地的人道支援及物资救助闻名,总部位于布达佩斯西边的盖勒特丘陵。史蒂朋?史巴尔科透过巨大的厚玻璃看着窗外的壮丽景色,想像多瑙河和整座城市膜拜在他的脚下。
  他绕过自己的大办公桌,走到一张软垫椅上坐下,面对肤色非常黝黑的肯亚总统。总统的保镖站在门边,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毫无表情。在他们上方的墙壁有个浅浮雕,一只手里握着一个绿色十字架,这是人道有限公司著名的商标。
  肯亚总统名叫裘莫,是个吉库犹人,属于肯亚最大的民族,他是肯亚共和国第一任总统裘莫?肯雅塔的后裔。正如他的祖先一样,他是个Mzee,这个词来自史瓦希利语,意思是值得尊敬的长者。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有套装饰华丽的银色餐具,其悠久历史可追溯至十八世纪初。桌上另外还有顶级红茶、小饼干,和一个有雕饰的椭圆形餐盘,上面仔细摆放着制作精致的三明治。两人以平等的语气低声对谈着。
  “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的慷慨,还有你的组织所提供的援助。”裘莫说。他坐得非常端正,背部挺得很直,微微离开椅背上舒适的厚绒布。时间与经历已让他脸上失去年轻时所拥有的活力,皮肤的光泽之下带点灰白。由于面对过许多艰苦困境,他的相貌似乎被压缩,硬化成一种永远保持坚毅不拔的表情。简单来说,他就像一位被围困太久的战士。他的双脚并在一起,膝盖弯曲成精准的九十度。他大腿上放着一个非洲玫瑰木制成的长方形盒子,盒子上了亮光漆,上头有很深的木纹。他把盒子递给史巴尔科,动作表情看来似乎有点羞怯。“这是肯亚人民最深刻的祝福,先生。”
  “谢谢你,总统先生。你实在太好了。”史巴尔科亲切地说。
  “应该说是你太好了,先生。”裘莫急切地看着史巴尔科打开盒子,想知道他有什么反应。盒子里有一把刀和一块上下扁平,几乎是椭圆形的石头。
  “天哪,这不会真的是块圣石吧?”
  “是的,没错,先生,”裘莫带着欣喜的语气说,“它来自我出生的村庄,来自我现在还隶属的议会。”
  史巴尔科知道裘莫指的是长者议会。圣石对部落成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议会里有无法用其他方式解决的纷争,他们便会把誓约注入这颗石头中。史巴尔科握住用红玉髓刻成的刀柄,他知道这把刀也具有仪式意义。在决定是否将犯人处死时,他们会将刀片加热,放在犯人的舌头上,再用起水泡的程度来决定他们是有罪或者无辜。
第10节:伯恩的传承
  “不过我有点好奇,总统先生,”史巴尔科用种顽皮的语气暗示对方,“这块圣石究竟是来自你隶属的议会,还是委员会?”
  裘莫笑了出来,喉咙发出的低沉声音颤动着他的小耳朵。这些日子以来,他很少这么笑过,他甚至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你听过我们的秘密会议吧,先生?我相信你非常了解我们的风俗与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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