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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衣男子-阿加莎

_10 阿加莎(英)
斯上校。
“这里一定有过巨人,”我梦想地说,“而且他们的孩子就跟现在的孩子一样——
他们玩着一把一把的鹅卵石,把它们堆高然后推倒,而他们堆得越稳就越高兴。如果我
替这个地方命名,我一定称之为巨人之子王国。”
“也许你是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瑞斯上校语重心长地说,“纯朴、
原始、广袤——这就是非洲。”
我激赏地点头。
“你喜欢它,不是吗?”我问。
“是的。但是在此久居——呃,会使得人变得所谓的残酷无情,对生与死看得很
淡。”
“是的,”我说,想着哈瑞·雷本,他也像那样。“但是并不会对弱者残酷吧?”
“那要依各人对什么是弱者,什么不是弱者的看法而别,安妮小姐。”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几乎令我惊惧的严肃意味。我感到在我这方面而言,我对这个
人真正了解很少。
“我想,我是指小孩和狗。”
“我可以坦白地说,我从未对小孩和狗残忍过。那你是没有把女人划入弱者罗?”
我考虑了一下。
“是的,我不这么认为——虽然她们是弱者,我想。也就是说,时下的女人是。但
是爸爸说,起初男人和女人一起漫游世界,力量相当——有如狮子与老虎——”
“还有长颈鹿?”瑞斯上校狡黠地插嘴。
我笑了起来。每个人都嘲笑那只木刻长颈鹿。
“对,还有长颈鹿。他们都是流浪者,你知道,直到他们群居下来后,女人做一种
事,而男人做另一种事,因此女人变弱了。当然,在心底里,他们还是一样——我是说
感觉到还是一样——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女人崇拜男人体力的原因:这是她们曾经有过而
已失去的。”
“事实上,那几乎是对祖先的崇拜?”
“可以这么说。”
“你想那是真的?我是说,女人崇拜力量?”
“我想这是相当真实的——如果人能坦白的话。你自认为你崇拜道德,但是当你坠
入爱河时,你却转向肉体即是一切的原始中。然而我觉得那并不是目的;如果你在原始
的情况下生活。那没什么问题,但是你不——如此,最后终究还是另一种东西战胜。那
是一种表面上显然被击败了,但却总是战胜的东西,不是吗?它们以唯一算数的方法得
胜。就像圣经上所说的,有关失落你的生命,而再寻回它那样一回事。”
“最后,”瑞斯上校有所思地说,“你坠入爱河——而你又脱身自拔,你的意思是
不是这样?”
“不完全是。但是如果你喜欢,你可以这么解说。”
“但是我不认为你曾经从爱河中脱身自拔过,对吧?安妮小姐?”
“是的,我没有过,”我坦白地承认。
“也没坠入过爱河里?”
我未作答。
车子抵达我们的目的地,结束了我们的对话。我们下车,开始慢慢爬向那世界景观。
我不是第一次感到与瑞斯上校在一起,有点不舒服。他把他的思想深藏在他那对不可透
视的黑眼睛里,他使我有点害怕,他总是令我感到害怕,我从不知道我跟他一起站在什
么地方。
我们静静地爬着,直到我们到达罗兹在巨石环护之下安息的地方,一个神秘可怖的
地方,远离人类居所,飘荡着永无休止的粗犷美之歌。
我们默不作声地在那儿坐了一段时间,然后下行,但是路线稍微改变。有时是崎岖
的坡道,我们一度走到几乎是垂直的陡峭岩石峻壁。
瑞斯上校先下去,然后转过身来帮助我。
“最好把你举起来,”他突然说,很快地把我抱起。
当他把我放下,松开手之后,我感觉到他的体力。一个铁人,有着像硬钢一般的肌
肉。我又再次感到心惧,尤其是他并没有走开,反而站在我面前,注视着我的脸。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这里,安妮·贝汀菲尔?”他突然说。
“我是一个观赏世界的吉普赛人。”
“是的,那倒是事实。报社特约记者只是托辞,你没有当记者的细胞。你只是为了
自己而出外——攫取生命。但这并不是一切。”
他想要我告诉他什么?我心惧——心惧。我紧盯住他的脸。我的眼睛无法对他隐瞒
什么,但是却能将战争带入敌人的国度里。
“你来这里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瑞斯上校?”我技巧地问。
有段时间,我想他不会回答,他明显地退缩了。最后他终于开口,他的话似乎令他
自己有种冷酷的自娱感。
“追求的野心,”他说,“就是这个而已——追求的野心。你记得,贝汀菲尔小姐,
‘天使因罪而堕落’等等。’”
“他们说,”我慢慢地说,“你真的跟政府有关系——你替政府特务机构工作,这
是不是真的?”
是我的幻觉,还是他真的在回答之前又再迟疑了一下?
“我可以向你保证,贝汀菲尔小姐,我来此是完全为了个人的旅游之乐。”
稍后再仔细想过他这个回答之后,我觉得它有点含糊。也许他个人是认为如此。
我们静静地回到车上。在回布拉瓦尔的半路上,我们在路旁一间有点原始的建筑物
前停下来找茶水喝。主人正在花园里作翻土的工作,似乎有点为被打扰而不快。但是他
仍答应替我们找找看,有什么可喝的。在冗长的等待之后,他替我们带来了一些干瘪的
糕点和温茶,然后回到花园里去了。
他一离开之后,我们立即被一群猫所围绕着,一共有六只,都在可怜兮兮地“瞄!
喵!”哀叫着,声声震耳欲聋。我给了它们一些糕饼,它们争先恐后地狼吞虎咽。我把
所有的牛奶都倒进一个茶托里,它们立即相互抢着喝。
“哦,”我禁不住叫了起来,“它们饿坏了!真是缺德。拜托,拜托再叫些牛奶和
一盘糕点来。”
瑞斯上校默默地离去。猫儿又开始瞄喵叫了起来。他带着一大瓶牛奶回来,那些猫
一下子便喝得精光。
我面色坚决地站起来。
“我要带这些猫跟我们一起回去——我不能把它留在这里。”
“我亲爱的孩子,不要这么荒唐,你无法同时带着六只猫和五十件木雕动物。”
“不管那些木雕动物了,这些猫是活生生的,我要带它们回去。”
“你不能这样做”我愤恨地看着他,但是他继续说:“你认为我残忍——但是一个
人无法为这些事滥情而仍能活下去。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不会让你带它们。这是个原
始的国家,你知道,而且我比你身强力壮。”
我总是有被击败的自知之明。我热泪盈眶地走向车子。
“它们也许只是今天没有东西吃,”他安慰似地解释,“那个人的太太只是到布拉
瓦尔买东西去了,所以一切将会好转的。而且不管怎么样,你知道,世界上到处充满着
饿猫。”
“不要——不要再说了,”我狠狠地说。
“我是在教你了解生活的真相。我是在教你坚强无情——像我一样。这是力量的秘
方——也是成功的秘方。”
“我宁死也不愿坚强,”我激动地说。
我们上车离开。慢慢地,我恢复了过来。令我大吃一惊地,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安妮,”他温柔地说,“我需要你。嫁给我好吗?”
我畏缩。
“哦,不,”我支吾地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对你并没有那种感情,我并没有那样思念过你。”
“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原因吗?”
我必须对他坦诚,我所亏欠他的是坦诚。
“不,”我说,“不是。你知道——我——喜欢另一个人。”
“我知道,”他又说了一次。“是不是在吉尔摩登堡号上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
—”
“不,”我轻轻地说,“是在那以后。”
“我知道,”他第三度如此说,但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有所决定的意味,使
得我转过头去注视着他。他的脸比我以前看过的更冷酷。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支吾地说。
他以一种难解的神色俯视着我。
“没什么——只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必须做什么。”
他的话使得我全身颤抖。在他心底有一种我不知道的决心——而这使得我心惧不已。
一直到回旅馆,我们两个人什么都没说。我直接上楼找苏珊妮。她躺在床上看书,
一点也不像头痛的样子。
“‘电灯泡’在此休息,”她说,“‘天啊,我这老练的女伴。啊,亲爱的安妮,
怎么啦?”
她看到我泪流满面。
我告诉她有关那些猫的事——我觉得告诉她有关瑞斯上校的事是对她不公平的。但
是苏珊妮很精明,我想她已看出了我还隐瞒着些什么。
“你没有着凉吧,安妮?虽然在这大热天里问这个有点荒唐,但是你一直在发抖。”
“没什么,”我说。“紧张——或是有人在我的坟墓上走过。我一直感到将有可怕
的事情发生。”
“别傻了,”苏珊妮断然地说,“让我们谈些有趣的事。安妮,关于那些钻石——”
“那些钻石怎么了?”
“我不敢确定放在我这里安全,以前是如此,没有人会想到它们夹杂在我的东西里。
但是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你和我,我也会被怀疑。”
“但是没有人知道它们藏在底片筒里,”我辩说,“那是很好的藏处,而且我想不
出我们能找到更好的地方。”
她有点怀疑地同意,但是她说等我们到瀑布区之后,再商讨一下。
我们的班车九点开出,尤斯特士爵士的脾气仍然很不好,而佩蒂格鲁小姐则一副温
顺的样子。瑞斯上校十分正常。我感到我一直在梦里想着归途中的谈话。
那天晚上,我在硬铺上昏睡,跟一些恶梦挣扎搏斗。我头痛醒来,走出去到火车的
观望台上。空气清新而可爱,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丛林密布的起伏山岳。我喜欢这里
——比任何我看过的地方都喜欢。我希望我能在丛林中心某一处拥有一幢小木屋,住在
那儿——永远,永远……
正好两点半时,瑞斯上校把我从办公室里叫出来,指着环绕在一处矮村丛上的花形
雾叫我看。
“那是瀑布喷下来的水雾,”他说,“我们已接近瀑布区了。”
我仍然被包裹在一种奇怪、梦幻式的战胜了恶梦的得意感中。我的心中深植着我已
回到家了的感觉……回家!然而我从未到过这里——我是不是在作梦?
我们下火车走到一家饭店,一幢四周紧紧围绕着铁网,以防止蚊虫侵扰的白色大建
筑物。那里没有大路,也没有其他房子。我们走到门廊上,我不禁惊呼一声。半哩路外,
面对我们的正是那些瀑布群。我从没看过如此壮观瑰丽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再看过
像这样的瀑布群。
“安妮,你很兴奋,”当我们坐下来吃午饭时,苏珊妮说,“我从没看过你这样兴
奋过。”
她好奇地注视着我。
“是吗?”我笑了起来,但是我感到我的笑并不自然。“那只是因为我很喜欢这里
的一切。”
“不只是这样。”
她的眉头微蹙——一种忧虑的神色。
是的,我是高兴,但是除此之外,我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我是在等待某件事——
某件即将发生的事。我兴奋、不安。
喝过茶之后,我们漫步出门,坐上台车,让微笑的黑人沿着小铁轨推向桥去。
景色十分美妙,大深坑之下急流湍湍。在我们面前的雾纱和水滴时而散开,露出广
而陡的瀑布,然后又很快地合起来,掩住了不可透视的秘密。在我脑海中,这总是瀑布
的神妙之处——它们那不可捉摸的特质,你总是认为你了解——而你却永远不了解。
我们通过桥梁,在两旁用白石子标出的小道上慢慢走着,小道随着峡缘蜿蜒而上。
最后我们到达一处大空地,空地左侧有一条小道通往深坑底下。
“那是掌心谷,”瑞斯上校解释说,“我们是要现在下去?还是留到明天才下去?
那需要些时间,而且上来时还有得爬的。”
“我们留待明天吧,”尤斯特士爵士断然地说。我已注意到,他一点也不喜欢激烈
的运动。
他带头走回去。我们看到一位高视阔步,沿路走来的土著,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妇人,
她似乎是将全部家当都堆在她头上!其中包括一个平底煎锅。
“我需要的时候总是没有照相机,”苏珊妮低吼着。
“这种机会常常有,布莱儿夫人,”瑞斯上校说,“不要懊恼。”
我们回到了桥上。
“我们要到彩虹林里去吗?”他继续说,“还是你怕弄湿了衣服不想去?”
苏珊妮和我陪他去,尤斯特士爵士回饭店。我对彩虹林有点失望。那儿并没有足够
的彩虹,而我们却全身湿透了。但是我们偶而能瞥见对面的瀑布群,看清了它们是多么
地宽广。啊,可爱,可爱的瀑布群,我是多么地崇拜你们,永远永远地崇拜!
我们回饭店正好赶得上更衣用餐。尤斯特士爵士似乎对瑞斯上校真起了反感。苏珊
妮和我温柔地陪伴着他,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
吃过饭之后,他拖着佩蒂格鲁小姐跟他回起居室去。苏珊妮和我跟瑞斯上校谈了一
会儿,然后她打着大哈欠说,她想回去睡觉。我不想单独留下来跟他在一起,因此也起
身回到我房里。
但是我兴奋得睡不着。我连衣服也没脱,躺在椅子上作梦。而我一直感到有其种东
西越来越近……
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过来,我起来应门。一个小黑男孩递给我一张便条,我接过来
走回房里。我拿着便条站在那里,最后我打开来。便条很短:
“我必须见你。我不敢到饭店去,你到掌心谷旁的空地来好吗?看在十七号舱房之
遇的份上,请务必前来。你所认识的哈瑞·雷本上。”
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他在这里!哦,我早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已感到他
走近我。我毫不费力地来到了他的隐身之处。
我围上一条围巾,悄悄溜到门口。我必须小心,他是个通缉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跟他见面。我悄悄走到苏珊妮的房门口,她是个很容易入睡的人,我听得到她均匀的
呼吸声。
尤斯特士爵士呢?我在他客厅门口停下来。是的,他正在向佩蒂格鲁小姐口述,我
听得到她那单调的声音复诵着:“因此我胆敢建议,要解决这有色人种劳工的问题——”
她停下来让他继续,我听到他愤怒地咕噜咕噜说下去。
我继续蹑手蹑脚地走下去,瑞斯上校的房间是空的,我没在酒廊里看到他,他是我
最惧怕的人!但是,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很快地溜出饭店,走上往桥那边去的小道。
我越过桥,站在阴影下等着。如果有人跟踪我,我该可以看到他越过桥梁。但是时
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任何人来。我没有被跟踪,我转身走上前往空地的小道,走了
约六步左右,然后停住。在我身后有沙沙声,那不可能是有人从饭店跟踪我到这里所发
出的声响,而是老早就在这儿等着的人。
突然之间,毫无来由地,我感到自已被危机所笼罩,这是一种直觉式的认知。这种
感觉跟我那晚在吉尔摩登堡号上所有的一样——一种警告我危险的确切直觉。
我突然回过头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静寂。我移动一两步,又听到了沙沙声。
我一面走着,一面回头看,一个男人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发现我看见了他,跳向
前来,紧迫着我。
无色太暗了,无法辨认出是什么人,我所能看到的是,他是一个高大的欧洲人,不
是土著,我拔起腿快跑。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后面紧紧跟着。我加速跑着,眼睛注视着
引导我落脚的白石子,因为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突然我的脚步落了空,我听到我后面的那男子笑着,一种邪恶的笑声,在我耳朵里
直响,我的头朝下,整个身子不停地往下跌——往下跌——往下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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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我缓慢而痛苦地恢复了知觉。我感到头痛,当我想移动身子时,感到左手臂像中了
枪弹一样疼痛,而一切都好像是梦境一般地不真实。噩梦的景象一幕幕在我眼前飘浮着,
我感到自己又再度下跌——下跌。一度哈瑞·雷本的脸,似乎从雾中出现,我几乎想像
成是真的,然后他的脸又嘲笑着我而消失。我记得曾经有人把杯子凑近我嘴唇,而我把
杯子里的东西喝了下去。一张黑脸对着我咧嘴笑着——恶魔的脸,我想,因而尖叫了起
来。然后又是梦境——冗长不安的梦,在梦里我徒劳无功地追寻着哈瑞·雷本,想警告
他——警告他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有某种危机——某种大危机——而只有我能
解救他。然后又是一片黑暗,凄惨的黑暗,以及真正的入睡。
我最后又自己醒转过来,长长的噩梦已经过去。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急急地从饭店飞奔出来见哈瑞,那躲在阴影里的男子,以及那跌落山底的恐怖时刻……
由于某种奇迹,我的小命还保住,我全身虚软,到处都是发痛的伤痕,但是我还活
着。然而我是在哪里?我艰难地移动我的头部向四周看。我是在一间有着粗木墙的小房
间里,墙上挂着各种兽皮和象牙。我躺在一张粗糙的床上,身上盖着兽皮,而我的左手
被绷带扎得紧紧的很不舒服。起初,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我
跟灯火之间,他的脸面对着窗子。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一尊木雕像一样。他那尖窄
的黑头颅我有点熟悉,但是我不敢让我的想像力走失了方向。他突然转过头来,我倒抽
了一口气。那是哈瑞·雷本,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哈瑞·雷本。
他起身走过来。
“好点了吗?”他有点尴尬地说。
我无法回答,泪水已爬满了我的脸庞。我仍然软弱无力,但是我握住他的双手,我
真希望我能这样死去,当他站在那儿,用一种崭新的眼光俯视着我时。
“不要哭,安妮,请不要哭。你现在安全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他走过去倒了一杯饮料给我。
“喝一点这种牛奶。”
我听话地喝了下去。他以一种对付小孩的低柔哄骗的声音继续说话。
“现在什么都不要问,继续睡觉。你会渐渐恢复过来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走
开。”
“不,”我急急地说,“不,不。”
“那我留下来。”
他搬过一张小板凳坐在我旁边。他用手轻轻地拍着我,抚慰着我,我又渐渐地入睡。
那时一定已是傍晚时分,但是当我再度醒过来时,已是烈日当空了。我自己一个人
在屋子里,但是当我动动身子时,一个土著老妇人跑了进来。她像犯人一般的丑恶,但
是却善意地露齿向我笑着。她端来了一盆水,帮我洗脸和手。然后又端来了一大碗汤,
我把它喝得精光!我问了她几个问题,但是她只是对着我咧嘴笑,点点头,以一种多喉
者的语言对答着,因此我推断她不懂英语。
当哈瑞·雷本进来时,她突然站起来,敬畏地退后,他点头示意要她离开,她走了
出去,留下我们单独在一起。他对我微笑。
“你今天好多了!”
“是的,真的,但是仍然十分茫然,我现在在那里?”
“你现在在三比西河中的一个小岛上,离瀑布区大约四哩。”
“我的朋友知——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摇摇头。
“我必须送口信给他们。”
“当然,你是想这样做,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会等到我好一点再说。”
“为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此我继续问:
“我在这里多久了?”
他的回答令我吃了一惊。
“将近一个月。”
“什么!”我叫了起来,“我必须送口信给苏珊妮,她一定担心死了。”
“苏珊妮是谁?”
“布莱儿夫人。我跟她跟尤斯特士爵士、瑞斯上校一起住在饭店里——但是这你已
经知道了,不是吗?”
他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我发现你挂在校杈上,昏迷不醒人事,而且手臂扭伤得很
厉害。”
“什么地方的树?”
“在峡谷里,要不是树枝勾住了你的衣服,你早就跌得粉身碎骨了。”
我耸耸肩,然后一个念头出现。
“你说你不知道我在那里,那么那张便条呢?”
“什么便条?”
“你给我的便条,要我到空地上见你。”
他注视着我。
“我并没有叫人送便条给你。”
我感到羞得无地自容,幸好他似乎没注意到。
“你怎么那样凑巧到那个地点的?”我尽力以一种天真无邪的态度问。“还有,你
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我住在这里,”他简单地说。
“在这岛上?”
“是的,我在战后来到这里。有时候我用我的小船载饭店的观光客出来,赚点外快,
但是我的生活费很低,大部分时间我都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你自己一个人住这里?”
“我不喜欢社交,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冷冷地回答。
“我很抱歉侵扰到你,”我反驳道,“但是在这方面我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的眼睛稍微眨动了几下。
“没有的事。我把你像一袋煤炭似地扛在肩膀上带上船,很像个石器时代的原始人
一样。”
“但是为了不同的原因,”我加上一句。
这一次轮到他脸红了,像火烧起来般地红。他那黄褐色的脸涨得通红。
“但是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那么巧,正好漫游到那里去救我?”我急急地说,以
掩饰他的窘态。
“我睡不着,我坐立不安——心神烦扰——有种某件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最后我
划船出去,上了岸,漫无目的地向着瀑布区的方向走着。当我听到你的叫声时,我正走
到掌心谷口。”
“你为什么不到饭店去求救,而把我载到这里来?”我问。他再度脸红了起来。
“我想这似乎是对你的一种不可原谅的冒犯——但是我想,即使到现在,你还不了
解你的危险!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的朋友?真是好朋友!让你被诱拐出去送死。不,我
自己发誓,我比任何人都更能好好照顾你。没有人会到这岛上来。我有老巴达妮可以来
照顾你,我曾经治好过她的高烧,她对我很忠心,她不会对任何人说你在这里。我可以
把你留在这里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我可以把你留在这里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多么令人心悦的话语!“你做得很对。”我平静地说,“我不送口信给任何人了。
让他们多担忧一两天也没什么,他们似乎也不是我的什么人。实际上他们也只不过是我
认识的人而已——甚至苏珊妮也是。不管是谁写的便条,他一定知道了——很多!那绝
不是局外人的杰作。”
我这次毫不脸红地提及那张便条。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指引——”他犹豫地说。
“我不希望我愿意,”我坦然地回答,“但是听一听也无妨。”
“你是不是总是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贝汀菲尔小姐?”
“通常都是如此,”我谨慎地回答。如果是对别人,我一定早就说:“是的,总是
如此。”
“我替你先生感到难过,”他出乎意料地说。
“你不必如此,”我反驳说,“除非我疯狂地爱着一个人,要不然我根本不会想到
结婚。当然,没有什么比为了她真爱的人而去做些她所不喜欢做的事,更能让女人感到
快乐。而且她越自主,就越喜欢这样做。”
“我恐怕不能苟同,事实恰恰相反。”他有点讥诮地说。
“不错,”我急急地大声说,“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愉快的婚姻的缘故。
这都是男人的错。他们不是对他们的女人屈服——她们因而鄙视他们——就是很自私,
坚持他们自己的看法而从不说‘谢谢’。一个成功的丈夫能使他的太太照他的意愿行事,
然后让她小题大做、紧张兮兮地去做。女人喜欢被指使,但是她们怨恨她们的牺牲不受
到激赏。从另一方面来说,男人并不真欣赏那些总是对他们好的女人。当我结婚后,我
大部分时间会像是个魔鬼一样,但是偶尔当我先生不期然时,我会让他看看我能成为一
个多么美好的天使!”
哈瑞失声大笑。
“那你将过着一种经常吵吵闹闹的生活!”
“爱人之间总是经常搏斗,”我向他保证说,“因为他们彼此之间不了解,而到他
们彼此了解时,他们已不再相爱了。”
“反过来说是不是也是真的?彼此搏斗的人是不是总是爱人?”“我——我不知
道,”我说,一瞬间被搅糊涂了。
他转身走向壁炉。
“要不要再来点汤?”他随意地问着。
“好的,谢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河马。”
“那好。”
我看着他在那儿忙着生火。
“等我能下床时,我帮你烧饭,”我许诺地说。
“我不认为你会烧饭。”
“我跟你一样会将锡罐里的东西热一热,”我反驳说,指着壁炉架子上的一排锡罐。
“答得好!”他笑着说。
当他笑的时候,他的整个脸都变了,变得快乐而孩子气——不同的人格。
我喝汤喝得津津有味。当我喝着汤时,我提醒他,他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忠
告。
“啊,对了,我要说的是这样,如果我是你,我会静静地待在这里,直到我完全恢
复过来。你的敌人会相信你已经死了。没有找到尸体,他们也不会惊奇。你的尸体可能
已在石头上跌得粉碎,随着急流而去了。”
我颤抖着。
“一旦你完全康复,你可以悄悄地到贝拉去,然后搭船回英格兰。”
“那太乖驯了,”我不屑地反对说。
“别像个傻女孩一样。”
“我不是傻女孩,”我生气地说,“我是个女人。”
当我激动脸红地在床上坐起来时,他以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注视着我。
“上帝助我,你真是的。”他喃喃地说着,然后突然走了出去。
我康复得很快,我的两个主要伤处是头上的撞伤和严重的手臂扭伤,后者最为严重,
而且起初我的救星还认为已经断掉了。然而经过仔细地检查过后,他知道并没断掉,而
且虽然十分痛,但恢复得很快。
这是奇怪的一段时日。我们与世人完全隔离,像亚当和夏娃一般地单独在一起——
但是却又多么不同!老巴达妮像只狗一样地到处走来走去。我坚持要烧饭,或是尽可能
地用一只手帮忙。哈瑞大部份的时间都出去,但是我们每天共处长长的几个小时,躺在
树荫下,谈话、争论——在高空下讨论每件事情,争辩,然后又和好如初。我们经常吵
嘴,但是在我们之间,已滋长出一种我意很不到的持久的忠实友谊。友谊——以及其他
的。
我知道,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康复且该离去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我必须沉重地
了解到这一点。他会让我走吗?不说一句话,也不作任何表示?他会沉默一阵子,长长
的一段情绪变化,然后自己一个人站起来,漫步离去?有一天傍晚,危机终于来临。我
们吃完了简单的晚餐,坐在小屋的走道上,夕阳正在西沉。
发夹是一种哈瑞无法供给我的日常生活必需品,我那长而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膝盖
上。我双手扣住下巴坐在那儿,迷失在沉思中。我感到哈瑞正在注视着我。
“你看起来像个女巫,安妮,”他终于开口说话,而在他的声音中含有某种从未有
过的东西。
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我颤抖着。突然他跳了起来。
“你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听到没有?”他大叫着,“我——我无法再忍受了。毕
竟我也只是个男人而已。你必须走,安妮。你必须走。你不是傻子,你自己也知道不能
再这样继续下去。”
“我想也是,”我慢慢地说,“但是——这段时间一直很快乐,不是吗?”
“快乐?简直像地狱一样!”
“有那么糟?”
“你为什么折磨我?为什么嘲弄我?为什么你说——连你的头发都在嘲笑我?”
“我没有笑你,而且我也没有嘲弄你。如果你要我走,我会走。但是如果你要我留
下——我会留下。”
“不要那样!”他强烈地说,“不要那样。不要引诱我,安妮。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一个罪深恶极的人,一个通缉犯。这里的人知道我叫哈瑞·巴克——他们知道我曾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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