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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65

_3 阿加莎(英)
第06章
  银幕上的灯光亮起。广告在幕上跳闪。电影院的领位员捧着柠檬汁和冰淇淋的箱子到处走动。亚瑟·卡尔格瑞细细看着她们。一个褐发丰满的女孩,一个黑发皮肤的高个子和一个金发小个子。那就是他来见的人——杰克的太太。杰克的遗孀,如今是个叫乔伊·克烈格的男人的太太。那是一张漂亮、有点乏味的小脸,涂抹着化妆品,眉毛皱起,头发廉价烫成可怕僵硬的样子。亚瑟·卡尔格瑞向她买了一盒冰淇淋。他有她家的地址而且决心去拜访,但是他想在她还不知道他之前先见见她。好了,这就是了。就各方面来说,不是那种阿吉尔太太会很喜欢的媳妇。无疑的,这就是为什么杰克不把她公开的原因。
  他叹了一声,小心的把冰淇淋藏在座椅下面,靠回椅背上去,这时灯光熄灭,影片开始上映。他随即站起来,离开电影院。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按照别人给他的住址去拜访。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打开门,回答卡尔格瑞的询问说:
  “克烈格夫妇?顶楼。”
  卡尔格瑞爬上楼梯。他敲一扇门,莫琳·克烈格打开门。
  卸下制服和化妆品,她看起来是个不同的女孩。一张愚蠢的小脸,善良但却没什么特别的趣味。她看着他,怀疑地皱起眉头。
  “我叫卡尔格瑞。我相信你已收到马歇尔先生一封关于我的信。”
  她的脸色明朗起来。
  “噢,原来就是你!进来,进来。”她退后让他进去。
  “抱歉这地方乱七八糟。我还没有时间整理。”她把一张椅子上散乱的衣物扫掉,同时把先前早餐吃剩的东西推到一旁去。
  “请坐。你来真好。”
  “我感到这是我最起码能做到的事。”卡尔格瑞说。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仿佛不太了解他的意思。
  “马歇尔先生写信告诉过我,”她说。“关于杰克编造的那个故事——结果竟然是真的。有人那天晚上让他搭便车到乾口去。原来那个人是你,是吗?”
  “是的,”卡尔格瑞说。“是我。”
  “我真的还没恢复过来,”莫琳说。“半个晚上都在谈这件事,乔伊和我。真的,我说,可能是电影上发生的事情。两年前了,不是吗,或者将近?”
  “差不多,是的。”
  “正是你在电影上确实看到的那种事,而当然你对自己说那种事全都是胡扯,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而现在却发生了!真的发生了!真的很叫人感到兴奋,不是吗?”
  “我想,”卡尔格瑞说,“大概可能让人那样想。”他隐隐感到痛苦地望着她。
  她十分快乐地继续聊下去。
  “可怜的杰克死了无法知道这件事。他得了肺炎,你知道,在监牢里。我想是湿气或什么的,你不认为吗?”
  卡尔格瑞了解,她在心目中对监狱有份浪漫的想像。潮湿的地下监牢,有老鼠咬人脚趾头。
  “当时,我得说,”她继续,“他死掉好像是最好的了。”
  “是的,大概是吧……是的,我想一定是吧。”
  “呃,我的意思是说,他在那里,一年一年的被关起来。
  乔伊说我还是离婚的好,而我正有打算。”
  “你当时想跟他离婚?”
  “哦,被一个长年关在监牢里的男人绑住是没有好处的,不是吗?再说,你知道,虽然我喜欢杰克等等的,他不是所谓的稳重型;我从来就不真的认为我们的婚姻会持久。”
  “他死掉时你实际上真的已经开始进行离婚的手续了吗?”
  “哦,可以这么说。我是说,我去见过律师。乔伊叫我去的:当然,乔伊从来就无法忍受杰克。”
  “乔伊是你丈夫?”
  “是的。他做电气方面的事。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且他们很器重他。他总是告诉我杰克不好,不过当然我当时只是个小孩子,傻傻的。杰克很有一套,你知道。”
  “就我所听说的有关他的一切,好像是这样。”
  “他骗女人很在行——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他长得并不好看或什么的,猴子脸,我经常叫他。不过他还是很有一套。你会发现你会做任何他要你做的事。你要知道,这一套一度很有用。就在我们结婚后,他在他工作的汽车厂里因为一部客户的车子而惹上麻烦。我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老板非常生气就是了。但是杰克骗了老板的太太。很老了,她。一定快五十了,但是杰克拍她马屁,耍得她团团转,直到她昏了头,不知道自己是头在地上或是脚在地上。最后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骗过她丈夫,她,让他说出如果杰克赔钱就不把他移送法办。但是他决不知道钱是从那里来的:是他自己太太出的钱。那真的让我们笑死了,杰克和我!”
  卡尔格瑞微感嫌恶地看着她。“那件事——这么好笑吗?”
  “噢,我想是好笑,你不认为吗?真的,可笑极了。那样一个老女人为杰克疯狂而为他掏出她的积蓄。”
  卡尔格瑞叹了一口气。他想,事情永远不如你所想象的那样。他一天天地发现他费了这么多心思洗清罪名的男人越来越不讨他喜欢。他几乎能了解并且同样采取他在阳岬时感到那么惊异的看法。
  “我只是来这里,克烈格太太,”他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呃,为你做的好弥补已经发生的事。”
  莫琳·克烈格显得微微感到困惑。
  “你真好,我相信,”她说,“但是为什么你该这样?我们都好好的,乔伊在赚钱而我自己也有工作。我是个领位员,你知道,在电影院里。”
  “是的,我知道。”
  “我们下个月就要买部电视机了。”女孩骄傲地继续说。
  “我很高兴,”亚瑟·卡尔格瑞说,“比我所能说出来的更高兴——这件不幸的事并没有留下任何——呃,永久的阴影。”
  他发现越来越难挑选出正确的字眼来跟这位曾经跟杰克结过婚的女孩说话。任何他所说的听起来都显得浮夸、做作。
  为什么他无法自然地跟她说话?
  “我怕这可能对你是一大悲伤。”
  北睁大眼睛看着他,她那对大睁的蓝眼球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时是很可怕,”她说,“所有的邻居都在谈论,而最叫人烦心的事,虽然我得说警方非常仁慈,就各方面来说。对我说话非常有礼貌,说什么话都说得客客气气的。”
  他怀疑她对死者是否有任何感情。他唐突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认为是他杀掉他母亲的吗?”
  “是的。正是。”
  “呃,当然——呃——呃——是的,我想我大概认为是吧。当然,他说他没有,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永远无法相信杰克说的任何话,而当时看起来好像一定是他。你知道,他会变得非常凶暴,杰克会,如果你跟他作对的话。我知道他陷入某种困境。他不太想跟我说,只是对我诅咒,当我问他的时候。但是那天他就走了,说不会有事的。他母亲,他说,会掏钱出来的。她不得不。所以当然我就相信他了。”
  “据我了解,他从没对他家人提过你们的婚姻。你没见过他们吧?”
  “没有。你知道,他们是上流人士,有一幢大房子等等一切。我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印象。杰克认为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再说,他说如果他带我过去,他母亲会想支配我的生活还有他的生活。她禁不住要支配别人的生活,他说,而他受够了一我们自己过得很好,他说。”
  她并没显露任何愤慨的表情,而真的认为她丈夫的行为是自然的。
  “我想他被捕时你大概很震惊吧?”
  “哦,当然。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我对我自己说,但是,总是逃不过的。他一向脾气非常凶暴,当他感到心烦的时候。”
  卡尔格瑞倾身向前。
  “我们这样说好了。你丈夫会用火钳打他母亲的头而偷走一大笔钱,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吗?”
  “哦,呃——卡尔格瑞先生,对不起,这样说有点太难听了。我不认为他是有意那么用力打她的。不认为他有意干掉她。她只是不给他钱,他抓起火钳,威胁她,而当她坚持时,他失去了控制,给她一家伙。我不认为他有意杀她。那只是他的运气不好。你知道,他非常需要那些钱。如果拿不到他就得进监牢去。”
  “这么说——你不怪他?”
  “哦,当然我怪他……我不喜欢那种暴力行为。而且是你亲生的母亲!不,我不认为可以那样做。我开始觉得乔伊是对的,告诉我说我不应该跟杰克有任何关系。可是,你知道怎么一回事,要个女孩子家下决心是很困难的事。乔伊,你知道,一向死死板板的。我认识他很久了。杰克就不同了。他受过教育等等的。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有钱,一向到处花钱,而且当然他有他的一套,就像我一直在告诉你的。他可以骗过任何人。他是骗到了我没惜。‘你会后悔的,小姐,’乔伊说的。我以为那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但是到头来乔伊却完全说对了。”
  卡尔格瑞看着她。他怀疑她是否仍然不了解他话中全部的含义。
  “怎么说对了?”他问道。
  “哦,让我惹上乱七八糟的麻烦,他。我是说,我们一向受人尊重。母亲非常小心的把我们养大。我们一向规规矩矩没有人说闲话。而警方却逮捕了我丈夫!还有邻居全都知道了。所有的报纸上都有。《世界新闻报》等等的。而且那么多记者跑来问问题。让我处境非常不愉快。”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亚瑟·卡尔格瑞说,“你现在确实了解并不是他干的了吧?”
  一时那张白皙漂亮的脸显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当然!我忘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呃,我是说,他确实是到那里去吵翻了天,而且威胁她等等的。如果他没那样做他就根本不会被逮捕,会吗?”
  “不会,”卡尔格瑞说,“是不会。这倒是真的。”
  也许这个漂亮、愚蠢的女孩比他更实际,他想。
  “噢,真可怕,”莫琳继续说。“我并没立刻去见他的家人。他们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妈妈说最好过去为我自己得点好处,她说。毕竟,她说,你有权利而且最好让他们看看你知道如何照顾他们。所以我就去了。是那个在那里帮忙的外国女人替我开的门,起初我无法让她明白。看起来好像她无法相信。‘不可能,’她一直说。‘完全不可能。’这有点伤了我的心。‘我们是结婚了,’我说,‘而且不是到注册所。
  是在教堂。’是我妈妈要的方式!而她说,‘不是真的。我不相信。’然后阿吉尔先生过来,他人真好。告诉我不用担心,会尽一切能力为杰克辩护。问我缺不缺钱用——而每一星期固定送给我一份津贴。甚至现在还按时送到。乔伊不喜欢我接受,但是我对他说,‘不要傻了。他们不缺那个钱,不是吗?’还送我一张金额不小的支票当结婚贺礼,他,当我和乔伊结婚的时候。而且他说他非常高兴,说他希望这次婚姻会比上一次幸福。是的,他人真好,阿吉尔先生他。”
  门被打开时她头转过去。
  “噢,乔伊回来了。”
  乔伊是个不多话、金头发的年轻人。他微蹙眉头听完莫琳的解释和介绍。
  “本来希望已经全都过去了,”他不以为然地说。“原谅我这样说,先生。但是挑起过去的事是没有好处的。这是我的感觉。莫琳运气不好,只能这样说——”
  “是的,”卡尔格瑞说。“我十分明白你的观点。”
  “当然,”乔伊·克烈格说,“她不应该交上那样的家伙。
  我就知道他不好。已经有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了。他两度在缓刑监督官的看管下。他们一旦那样,就会继续下去。先是侵占公款,或是骗取女人的积蓄,最后是谋杀。”
  “可是,”卡尔格瑞说,“并不是谋杀。”
  “你说的,先生。”乔伊·克烈格说。他说来显得完全不相信。
  “命案发生的时候杰克·阿吉尔有十足的不在场证明。他正搭我的便车到乾口去。因此你知道,克烈格先生,命案不可能是他干的。”
  “可能不是,先生,”克烈格说。“但是不管怎么说,把这一切掀起来实在遗憾,原谅我这么说。毕竟,他现在人已经死了,对他来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却让邻居又开始谈论,让他们又胡思乱想了。”
  卡尔格瑞站起来。“哦,或许从你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看法。不过有公理这么一种东西,你是知道的,克烈格先生。”
  “我一向知道,”克烈格说,“英国的审判是十分公正的。”
  “世界上最好的制度也可能犯错,”卡尔格瑞说。“毕竟,公理是操在人的手上,而人是会犯错的。”
  他离开他们之后沿街走下去时,感到心里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烦乱。他对自己说,如果我那一天的记忆没有恢复,真的会比较好吗?毕竟,如同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那个不多话的家伙刚刚所说的,那孩子已经死了。他已经到一个不会犯错的法官面前去了。究竟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是个杀人凶手或者是个小偷,如今对他来说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了。
  然后一股怒气突然在他心中涌起。“但是这对某个人来说应该有所不同!”他想。“应该有某个人感到高兴。为什么他们都不高兴?这个女孩,呃,我可以了解得够清楚了。她可能迷恋过杰克,但是她从没爱过他。或许无能爱任何人。但是其他的人,他父亲,他姐姐,他保姆……他们都应该高兴才对。他们在担心自己之前应该先为他设想一下才对……是的——应该有某个人关心。”
  “阿吉尔小姐?那边第二张办公桌。”
  卡尔格瑞站立一会儿,望着她。
  整洁、娇小,非常安静、能干。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白领子白袖口,她蓝黑的头发整齐地盘绕在颈上。她的皮肤黑黑的,比英国人的皮肤黑一些。她的骨架也小一些。这就是阿吉尔认养作女儿的那个混血儿。
  抬起来跟他四目相对的眼睛是黑色的,全然的黑色。什么都没告诉你的一对眼睛。
  她的话声低低的,带有同情心。
  “我能帮你吗?”
  “你是阿吉尔小姐?克莉丝蒂娜·阿吉尔小姐?”
  “是的。”
  “我叫卡尔格瑞,亚瑟·卡尔格瑞。你可能听说过“是的。我听说过你。我父亲写过信给我。”
  “我很想跟你谈谈。”
  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
  “图书馆再过半小时关门。如果你能等到那个时候?”
  “当然。或许你愿意找个地方跟我喝杯茶?”
  “谢谢。”她转向一个从他身后过来的人。“是的。我能帮你吗?”
  亚瑟·卡尔格瑞身子移开。他到处逛逛,看看书架上的书,一直观察着蒂娜·阿吉尔。她还是保持一样的平静、能干,不受干扰。这半小时对他来说过得真慢,不过最后铃声还是响了,她朝他点点头。
  “我过几分钟到外面跟你碰面。”
  她并没让他久等。她没戴帽子,只穿上一件厚厚的深色外套。他问她到什么地方去。
  “红明这地方我不太熟。”他解释说。
  “靠近大教堂有家茶馆。不好,不过人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
  他们随即在一张小桌子旁落坐,一个干干瘦瘦的女侍懒洋洋的接受他们点叫茶点。
  “不会是什么好茶,”蒂娜歉然说:“不过我想或许你想隐蔽一点。”
  “是的。我必须说明我找你的理由。你知道,我已经见过你其他的家人了,包括,我可以说,你弟弟杰克的太太——
  遗孀,你是一家人当中唯一我还没见过的。噢对了,还有你出嫁的姐姐,当然。”
  “你觉得有必要见我们所有的人?”
  这句话十分有礼——但是话声中有某一程度的冷漠,令卡尔格瑞有点不舒服。
  “几乎不算是社交上的必要,”他冷淡地同意说。“而且不只是好奇。”(但是,真的不是吗?)“只是我想,亲自对你们所有的人,表示我深深的遗憾,不能在审判中为你弟弟的无辜作证。”
  “我明白……”
  “如果你喜欢他——你喜欢他吗?”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不。我不喜欢杰克。”
  “然而我从各方面听说他——很有魅力。”
  她清晰、平静地说:
  “我不信任也不喜欢他。”
  “你从不——原谅我——怀疑他杀了你母亲?”
  “我从没想到还可能会有其他任何解答。”
  女侍把他们的茶送过来。面包和奶油都是过时的,果酱是凝成胶状的怪怪的东西,蛋糕色泽俗艳倒人胃口。茶淡淡的。
  他吸一口茶然后说:
  “看来——我已经开始了解了——我带来的这个消息,洗清了你弟弟谋杀罪名的消息,可能造成不怎么愉快的影响。可能给你们大家带来新的——焦虑。”
  “因为案子不得不重新展开?”
  “是的。这你已经想过了?”
  “我父亲好像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抱歉。真的抱歉。”
  “为什么抱歉,卡尔格瑞博士?”
  “我不喜欢成为带给你们新麻烦的原因。”
  “但是保持沉默你会心安吗?”
  “你是站在公理的立场想?”
  “是的,难道你不是吗?”
  “当然。公理本来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现在——我开始怀疑究竟是否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
  他想到海斯特。
  “比如——无辜的人,或许吧。”
  她黑色的眼睛更加深暗。
  “你有什么感想,阿吉尔小姐?”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我在想大宪章里的那句话。‘对任何人我们都不会拒绝给予公道。’”
  “我明白,”他说。“这就是你的回答……”
第07章
  马克马斯特医生是个浓眉的老人,精明的灰眼睛,好斗的下巴。他靠回老旧的扶手椅背上,仔细地研究他的访客。他发现他喜欢他所看见的。
  卡尔格瑞这方面也同样有喜欢的感受。这几乎可以说是自从他回到英格兰以来,第一次感到他是在跟一个了解他的感受和观点的人讲话。
  “你愿意见我真好,马克马斯特医生。”他说。
  “不客气,”医生说。“我退休以后无聊死了。从事我的行业的年轻人告诉我说我必须坐在这里像个木偶一样照顾我无力的心脏,但是我不认为这是自然的事。不自然。我听收音机,胡说八道的——偶而我的管家说服我看看电视,刀光剑影的。我是个忙碌的人,一辈子东奔西跑。我可坐不下来。
  看书眼睛又累。所以不要道歉说占用了我的时间。”
  “我得让你明白的第一件事,”卡尔格瑞说,“是为什么我仍然关心这一切。照理说,我想,我已经做到了,我来要做的事——说出我脑震荡,失去记忆的不愉快事实,洗清那孩子的人格。然后,唯一清醒而合理的事是离开同时试着把这一切忘掉。嘎?这样不对吗?”
  “那要看情形,”马克马斯特医生说。“有什么事让你心烦吧?”他在随后的停顿中间道。
  “是的,”卡尔格瑞说。“每一件事都让我心烦。你知道,我带来的消息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被接受。”
  “噢,”马克马斯特医生说,“那没什么好奇怪的。天天都在发生。我们事先在心里演练一遍,演练什么并不重要,请教另一位医生,向一位小姐求婚,在回学校之前跟你的孩子谈谈——真正说出来时,从来就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你已经考虑过了,你知道;你要说的一切而且通常你已经想好回答会是什么。而当然,这正是每一次都让你失望的。你得到的回答从来就不是你所想的。这正是你感到心烦的,我想大概是吧?”
  “是的。”卡尔格瑞说。
  “你期望什么?期望他们全都跟你一样?”
  “我期望”——他考虑了一下——“怪罪?或许。愤慨责非常可能。但是同时感激。”
  马克马斯特咕哝一声。“而没有感激,也没像你所想的那样愤慨?”
  “差不多是那样。”卡尔格瑞坦诚说。
  “那是因为你到那里以前并不了解情况。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卡尔格瑞缓缓说道:
  “因为我想多了解一下那一家人。我只知道一些公认的事实。一位非常好而不自私的女人为她收养的孩子竭尽所能,一位热心公益的女人,好人一个。问题出在,我相信,一个所谓的问题孩子——一个变坏了的孩子。一个不良少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其他的我一无所知。我对阿吉尔太太本人一无所知。”
  “你完全对。”马克马斯特说。“你正指向重点所在。如果你仔细想想,你知道,那一向都是任何谋杀案令人感兴趣的地方。被谋杀掉的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每个人都总是忙着探究凶手的心思。你或许想过,阿吉尔太太是那种不应该遭人谋杀的女人。”
  “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觉得。”
  “道德上来说,”马克马斯特说,“你完全对。但是你知道。”——他摸摸鼻子——“中国人不是说过爱之过足以害之吗?他们说的有道理,你知道。你对人家施惠,让他们心里陷入苦境。你施恩于人,觉得你是对他好。你喜欢他。但是受恩的那个人,他心里对你好吗?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应该是这样,当然,但是他真的是这样吗?”
  “你看,”,医生停顿了一下说。“这就是了。阿吉尔太太是你可能认为的了不起的母亲。但是她大过于慈爱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或者想这样。或者确实尽力想这样。
  “他们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卡尔格瑞指出。
  “不是,”马克马斯特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想。你只要看看任何一只正常的母猫。它生下了小猫,为了保护它们,它会抓伤任何靠近它们的人。然后,过一两周,它便开始回复它自己的生活。它出门去,猎捕一下食物,离开它的小家伙们休息一下。如果任何人攻击它们,它还是会保护它们,但是它不再一直集中心思在它们身上。它会陪它们玩一下;当它们有点太过于粗野时,它会瞪着它们,严加斥骂,叫它们不要烦它。你知道,它恢复到原来的天性。随着它们一夭天的长大,它越来越少关注它们,而它的心思越来越转向邻居那只叫汤姆的英俊公猫身上去。这你可以称之为雌性生活的正常模式。我见过许多女孩和妇人,母性本能很强,很想结婚,但是主要是,虽然她们自己可能不十分了解——因为她们想做母亲的冲动。而孩子生下来了;她们感到快乐、满足了。她们的生活又回复到均衡的状态。她们能同时对她们的丈夫感兴趣,还有地方上的事务以及街坊之间的流言,当然还有她们的孩子。但是这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母性的本能,纯就肉体上来说,是获得满足了,你知道。”
  “就阿吉尔太太来说,母性的本能非常强烈,但是生孩子的肉体上需求却未获得满足。因此她母性的专注心理从未真正松弛下来。她想要孩子,很多孩子。她孩子再多也觉得不够。她的全部心思,日日夜夜都放在那些孩子身上。她的丈夫不再重要了。他只不过是背景中一个令人愉快的抽象体。
  是的,孩子是一切。他们的吃喝玩乐,他们的衣着,跟他们有关的一切一切。替他们做到的事太多太多了。她没有给他们而他们需要的,是一点善意坦诚的疏忽。他们不能到花园里去像一般乡下孩子一样玩,不,他们得有各种装置,人工制造供攀爬的东西和踏脚石,搭在树上的一幢房子,载沙子过来在河边辟一处沙滩。他们吃的不是一般朴实的食物,哎,那些小孩吃的蔬菜甚至还用筛子筛过,一直到他们将近五岁,而他们喝的牛奶都消毒过,水都试验过,他们摄取的热量都计算过,维生素也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外行人在跟你说这些话。阿吉尔太太从来没找我看过病。如果她需要医生她就到哈里街去找个名医。也不是说她常去。她是个身强力壮的健康女人。
  “但是我却是被叫去帮孩子看病的本地医生。尽管她认为我对他们有点随便。我告诉她让他们吃些树篱上摘下来的黑莓。我告诉她他们脚沾湿了,或是偶而头部受点风寒是伤不到他们的,还有孩子体温上升到摄氏38度并没什么大碍。
  在上升到38·6度之前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些孩子娇生惯养,看护得无微不至,对他们毫无好处。”
  “你的意思是说,”卡尔格瑞说,“对杰克毫无好处?”
  “哦,其实我并不只是想到杰克。杰克在心目中一开始就是个负担。用现在的称呼来说他是个‘乱七八糟的小孩’。
  这样形容跟其他任何形容词一样恰当。阿吉尔夫妇为他尽了他们最大能力;他们为他做了一切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一辈子见过很多像杰克一样的孩子。当这样的孩子后来变得无可救药时,他的父母亲说,‘要是他小时候我对他严格一点就好了,’或者是说,‘我太严格了,要是我对他松一点就好了。’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任何不同。有些是因为没有幸福的家庭,基本上感到不为人所爱而变坏。有些是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都会变坏就是了。我认为杰克是后者。”
  “这么说;当他因谋杀罪名被捕时,”卡尔格瑞说,“你并不感到惊讶?”
  “坦白说,我是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对杰克来说谋杀是个特别令他厌恶的念头。他是那种没良心的年轻人。但是他干出的那种杀人案确实令我感到惊讶。噢,我知道他的脾气是很凶暴等等一切的。小时候他常冲向其他的小孩把他压在地上或是用重重的玩具或是木块打他。但是通常都是比他小一号的小孩、而且通常不是想伤害对方或是得到他自己想到的东西之类的盲目暴力。如果杰克干下了谋杀案,我料想会是那种几个孩子一起出去突击的类型;然后,当警察追捕他们时,像杰克一样的孩子会说,‘打他的头,兄弟。让他尝尝滋味。射倒他。’他们都想杀人,准备引发命案,但是他们没有胆量自己动手杀人。这是我的看法。如今看来,”医生加上一句说。“好像我的看法是对的。”
  卡尔格瑞盯着地毯,式样几乎全都磨损光的地毯。
  “我本来不知道,”他说,“我面对的是什么。我不了解这对其他人来说将表示什么。我不明白这可能——这一定——”
  医生温和地点点头。
  “是的,”他说。“看起来是那样,不是吗?看来好像你不得不让他们那样。”
  “我想,”卡尔格瑞说,“这才是我真正来找你谈的。表面上看来,好像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任何真正的动机杀她。”
  “表面上是没有,”医生同意说。“不过如果你深究一下——噢,我想多的是理由,为什么某人会想杀了她。”
  “为什么?”卡尔格瑞说。
  “你真觉得这是你的事,是吗?”
  “我想是。我禁不住这样觉得。”
  “或许换作是我也会同样觉得……我不知道。哦,我要说的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真正自主的。只要他们的母亲——为了方便我就这样称呼她——活着一天,他们就不能自主。她仍然控制住他们,你知道,他们所有的人。”
  “怎么控制法?”
  “金钱方面她提供给他们。大方的提供给他们。收入很大。依托管人认为合适的方式在他们之间均衡分配。但是尽管阿吉尔太太本身不是托管人之一,只要她还活着,她的意愿仍然获得执行。”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
  “这就一方面来说很有趣,他们全都想逃避。他们想尽办法不去迁就她为他们安排的模式。因为她确实安排了一个模式,非常好的模式。她想要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家,良好的教育,一份好的收入和她为他们挑选的良好事业基础。她想要把他们看作是她和里奥·阿吉尔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只是当然他们并不是她和里奥·阿吉尔亲生的孩子。他们有完全不同的天性、感情、性格和需求。麦可如今是个汽车推销员。海斯特多少是逃家上舞台去表演。她爱上了一个非常要不得的男人而且完全没有当女演员的本领。她不得不回家。她不得不承认——而她可不喜欢承认——她母亲是对的。玛丽·
  杜兰特坚持在战时嫁给一个她母亲警告她不能嫁的勇人。他是个英勇聪明的年轻人但是在事业方面却是个彻底的傻瓜。
  后来他得了小儿麻痹症。他被带到阳岬去做病后疗养。阿吉尔太太施加压力要他们永久住在那里。丈夫是十分愿意。玛丽·杜兰特却不顾一切地反对。她想要自己的家还有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丈夫。但是无疑的她会屈服,如果她母亲没死的话。
  “麦可:另外一个男孩。一向是个好打架闹事的年轻人;他痛恨他亲生母亲遗弃了他,他从小就一直怨恨,从来就没忘怀。我想,在他的内心,一直都恨着他的养母。
  “再来是那个瑞典女按摩师。她不喜欢阿吉尔太太。她是喜欢那些孩子还有喜欢里奥。她接受了阿吉尔太太许多好处或许试着想感激但却办不到,不过,我几乎不认为她的不喜欢会导致她用火钳敲她恩人的头。毕竟,她随时高兴都可以离开不干。至于里奥·阿吉尔——”
  “是的,他怎么样?”
  “他将再娶,”马克马斯特医生说,“而且运气好。一个很好的年轻女人。热心肠、仁慈、好相处而且非常爱他。很久了。她对阿吉尔太太有什么感想,你或许跟我一样能猜。当然,阿吉尔太太死掉让事情单纯化了很多。里奥。阿吉尔不是那种有个太太在家同时跟他女秘书乱搞的男人,我也不太认为他会离开他太太。”
  卡尔格瑞缓缓说道:
  “我见过他们两位;我跟他们谈过话;我无法真的相信他们任何一个——”
  “我知道,”马克马斯特说。“是无法相信,能吗?可是——
  是家里面的一个人干的,你知道。”
  “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不知道还能作何他想。警方相当确定不是外人干的。
  而警方或许对。”
  “但是,他们之中那一个?”卡尔格瑞说。
  马克马斯特耸耸肩。“就是不知道,”
  “根据你对他们的了解你毫无概念?”
  “如果有也不该告诉你,”马克马斯特说。“毕竟,我有什么依据?除非我忽略了某个因素,在我看来他们之中好像没有一个是可能的凶手。没有,”他又缓缓说道,“我的看法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警方会调查采取一切手段。他们会尽全力,但是隔了这段时间,线索又少之又少,要找到证据——”他摇摇头。
  “不,我不认为会真相大白。是有像这样的一些案子,你知道。
  书本上见过。五十——一百年前,一些一定是三个或四个或五个人当中之一干的案子,但却苦无足够的证据没有人说得上来是哪一个。”
  “你认为这个案子会像那样?”
  “呃——”马克马斯特医生说,“是的,我是认为……”
  他再度目光锐利地看了卡尔格瑞一眼。“而这正是很可怕的地方,不是吗?”他说。
  “可怕,”卡尔格瑞说,“因为无辜的人。那是她对我说的。”
  “谁?谁跟你说什么?”
  “那个女孩——海斯特。她说我不了解重要的是无辜的人。就是你刚刚在跟我说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谁是无辜的?”医生替他把话说完。“是的,要是我们知道真相就好了。即使没造成逮捕正犯送审定罪也好。只要知道。因为要不然——”他停顿下来。
  “怎么样?”卡尔格瑞说。
  “你自己想想。”马克马斯特医生说。
  “不——我不用这样说——你已经想过了。”
  他继续说:
  “这让我想起了,你知道,布拉弗案子——将近一百年前,我想,但是仍然有人在写关于这个案子的书;看来完全像是他太太子的,或是考克斯太太干的,或是古利医生——或者甚至是查尔斯·布拉弗自己服的毒,尽管验尸官证明不是。一切都十分合理的推测——但是没有人能知道真相。因此,弗罗伦斯·布拉弗,在她家人的遗弃之下、孤单地酗酒而死,而考克斯太太,遭放逐,跟三个小男孩,活到老一辈子都被她所认识的人认为她是凶手,而古利医生事业名声都毁了——”
  “某人有罪——而逍遥法外。但是其他人是无辜的——却无法逃脱。”
  “这不应该发生在这里,”卡尔格瑞说。“不应该!”
第08章
  海斯特·阿吉尔在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光中少有虚荣,而是焦虑、疑惑,从来就没真正自信过的谦逊眼光。她把额头上的发丝往上挽,挽向一边去,然后皱起眉看看效果。
  然后,当她身后一张脸出现在镜中时,她吓了一跳,畏缩起来,担忧地猛一转身。
  “啊,”克斯蒂·林斯楚说,“你在害怕!”
  “你是什么意思,害怕,克斯蒂?”
  “你在怕我。你以为我悄悄从你后面过来也许会把你击倒。”
  “噢,克斯蒂,不要这么傻了。当然我不会那样认为。”
  “但是你确实以为,”对方说。“而且你想到这种事也是对的,注意暗处,看到你不太明白的东西就提高警觉。因为这屋子里是有什么叫人感到害怕的。我们现在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克斯蒂亲爱的,”海斯特说,“我不需要怕你。”
  “你怎么知道?”克斯蒂·林斯楚说。“不久以前不是才在报纸上看过有个女人跟另外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然后有一天她突然杀了她。把她勒死。还想把她的眼珠挖出来。为什么?因为,她非常温和地告诉警方,她看见魔鬼附身在那女人身上已经有段时间了,而她知道她必须坚强勇敢,把那魔鬼杀掉!”
  “噢,那我记得,”海斯特说。“但是那个女人疯了。”
  “啊,”克斯蒂说。“但是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疯了。而且她身边的人也不觉得她疯,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可怜、扭曲的心灵在想些什么。所以我跟你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疯了。或许我有一天看着你母亲心里想着她是个基督的叛徒而我要杀了她。”
  “但是,克斯蒂,那是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八道。”
  克斯蒂·林斯楚叹口气,坐了下来。
  “是的,”她承认,“是胡说八道。我非常喜欢你母亲。她对我好,一向都是。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海斯特,而且你得了解同时相信的,是你不能对任何事或任何人说‘胡说八道’就算了,你不能信任我或是其他任何人。”
  海斯特转身注视着另外一个女人。
  “我真的相信你是认真的。”她说。
  “我非常认真,”克斯蒂说。“我们全都必须认真而且我们必须把一切都明说出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是没有好处的。那个来过这里的人——我真希望他没来过,但是他来过了,而且据我所知,他十分明白的表示杰克不是凶手。好了,那么有其他某一个人是凶手,而这位其他的某一个人定是我们之中一个。”
  “不,克斯蒂,不。可能是某一个——”
  “什么人?”
  “哦,想偷什么东西的人,或是过去跟母亲有过什么仇恨的人。”
  “你认为你母亲会让那某个人进门?”
  “可能,”海斯特说。“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某人来对她说了个不幸的故事,如果某人来告诉她有关某个孩子受到忽视虐待的事。难道你不认为母亲会让那个人进门,带他到她的房间去,说话吗?”
  “在我看来非常不可能,”克斯蒂说。“至少在我看来你母亲不可能会坐在那里让那个人拿起火钳打她的后脑。不,她是跟某个她认识的人在房间里,自在、自信。”
  “我真希望你不要这样,克斯蒂,”海斯特大叫说。“噢,我真希望你不要这样。你说得这么近,这么贴近。”
  “因为事实上就是这么近,这么贴近。现在我不再说了,但是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虽然你以为你了解某一个人,虽然你可能认为你信任他,但是你无法确定。因此,提高警觉,对我、对玛丽、对你父亲,还有对关妲·弗恩提高你的警觉。”
  “这样怀疑每一个人叫我怎么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如果你愿意听从我的意见,那么你最好是离开这屋子。”
  “我现在就是不能离开。”
  “为什么不能?因为那个年轻的医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克斯蒂。”海斯特脸红起来。
  “我是指克瑞格医生。他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一个够好的医生了,亲切、老实。你能交上他很不错了。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认为你离开这里会比较好。”
  “这件事真是荒唐,”海斯特气愤地大叫,“荒唐,荒唐,荒唐!噢,我真希望卡尔格瑞从没来过。”
  “我也是,”克斯蒂说,“全心的希望。”
  里奥·阿吉尔在关妲·弗恩摆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封信上签名。
  “最后一封?”他问道。
  “是的。”
  “今天还不太坏。”
  过了一两分钟,关姐将信件贴上邮票整理好之后,问道:
  “不是差不多——你要出国去旅行的时候了吗?”
  “出国旅行?”
  里奥·阿吉尔非常含糊地说。关妲说:
  “是的。难道你忘了你要去罗马和西恩那。”
  “噢,是的,是的,我是要去。”
  “你要去看那些马西里尼枢机主教写信告诉你的档案事件。”
  “是的,我记得。”
  “要不要我帮你订机票,或是你想搭火车去?”
  里奥仿佛从遥远的思绪中转回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你好像很急着要摆脱我,关妲,”他说。
  “噢不,亲爱的,不。”
  她迅速过来,在他一旁蹲跪下去。
  “我永远不要你离开我,永远。可是——可是我想——
  噢,我想如果你离开这里会比较好,经过了——经过了……”
  “经过了上星期发生的事之后?”里奥说。“在卡尔格瑞博士来访之后?”
  “我真希望他没来过,”关担说。“我真希望一切就像原来一样。”
  “杰克为了他没做过的事而被不公正地判了罪?”
  “可能是他干的,”关姐说。“他随时都可能干下那种事,而且我想,不是他干的纯粹只是凑巧。”
  “奇怪,”里奥若有所思地说。“我从来就无法真正相信是他干的。我是说,当然,我不得不相信证据——但是在我看来是那么的不可能。”
  “为什么?他一向脾气非常可怕不是吗?”
  “是的。噢是的。他攻击其他的小孩。通常是比他小的孩子。我从来就不真的觉得他会攻击瑞琪儿。”
  “为什么不会?”
  “因为他怕她,”里奥说。“她很有权威你知道。杰克就跟其他任何人一样感觉得到。”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关姐说,“这亦是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她停顿下来。
  里奥以质问的眼光看着她。他的眼光中某种意味令她双颊红了起来。她转身离去,走到火炉前,双膝蹲跪下去,双手伸向火苗。“是的,”她在心里说道,“瑞琪儿是有权威没错。
  那么自满,那么自信,像皇后一般地统辖我们所有的人。难道这不够让人拿起火钳,让人想要把她击倒,好让她永远闭嘴吗?瑞琪儿总是对的,瑞琪儿总是称心如意。”
  她猛然站了起来。
  “里奥,”她说。“我们不能——我们不能快点结婚,不要等到三月吗?”
  里奥注视着她。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不,关妲,不行。我不认为那会是个好计划。”
  “为什么不?”
  “我认为,”里奥说,“任何事情匆匆忙忙的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走向他,再度蹲跪在他一旁。
  “里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必须告诉我,”
  他说:
  “我亲爱的,我只是认为,如同我说过的,我们不应该仓促行事。”
  “但是我们会在三月结婚吧,如同我们计划过的?”
  “我希望如此……是的,我希望如此。”
  “你说起来好像没把握……里奥,你不再关心了吗?”
  “噢,我亲爱的,”他的双手搭在她肩上,“当然我关心。
  你是我的一切。”
  “那么,好吧。”关妲不耐烦地说。
  “不。”他站起来。“不。时候未到。我们必须等待。我们必须确定。”
  “确定什么?”
  他没回答。
  她说:“你不会是认为……你不可能是认为……”
  里奥说:“我……我什么都没认为。”
  门打开,克斯蒂·林斯楚捧着托盘进来,摆在桌上。
  “你的茶点来了,阿吉尔先生。要不要我另外端一杯进来给你,关妲,或是你要跟其他人一起在楼下喝?”
  关姐说:
  “我会下楼到餐厅去。这些信我带下去。该寄出去了。”
  她双手微微不稳地拾起里奥刚才签过名的那些信件,走出门去。克斯蒂·林斯楚看着她离去,然后转回头注视着里奥。
  “你对她说了什么?”她问道。“你做了什么事让她不舒服?”
  “没什么,”里奥说。他的声音疲累。“根本没什么。”
  克斯蒂·林斯楚耸耸肩。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然而还是可以感觉出她无声的批评。里奥叹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去。他感到很累。他倒了一杯茶,值是并没有喝。他坐在那里,两眼空茫地望着前方,心里忙着想一些过去的事。
  他感兴趣的伦敦东区社交俱乐部……他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瑞琪儿·康斯坦。他现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她当时的样子。一个中等身高的女孩,体格健壮结实,穿着他当时并不知道是非常昂贵的衣服,但是穿着的样子邋里邋遢的。一个圆脸的女孩,神情严肃,热心肠,带着一种热切、纯真,令他心动的味道。有那么多事需要做,那么多事值得去做!她热切地说着,有点不相连贯,但是令他的心温暖起来。因为,他也觉得有很多事需要做,很多事值得做;尽管他具有反讽的天性,使得他怀疑究竟值得做的事是否总是能做得成功。但是瑞琪儿毫无怀疑。如果你做这个,做那个,如果这样那样的机构受到捐助,那么自然就会产生慈善的结果。
  如今他知道,她从不考虑到人性。她总是把人当做案例,当做问题来处理。她从不明白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会有不同的反应,有各自独特的个性。他记得他当时曾经对她说,不要期望太大。但是她总是期望太大,尽管她当时立即予以否认。她总是期望太大,因此她总是失望。他很快就爱上了她,相当惊讶地发现她是富裕双亲的女儿。
  他们一起为他们的生活计划,高层次的生活而不是平淡单调的生活。然而他现在很清楚,这正是她吸引他的主要地方。她一颗温暖的心。只是,悲哀的是,那颗温暖的心并不是真的为他而存在的。她是爱上了他,是的。但是她真正想从他身上从生活中得到的是孩子。而孩子却不来。
  他们去找过各种医生,有名望的医生,没有名望的医生,甚至密医,而最后的判定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她永远无法拥有亲生的孩子。他为她感到难过,非常难过,他相当乐意地接受她收养孩子的提议。他们已经跟一些领养机构接洽过,当他们到纽约去访问,车子撞倒一个从贫民窟一间房子里冲出来的孩子时。
  瑞琪儿马上跳下车,蹲在倒在街道上的孩子身旁,只是皮肉擦伤,并没大碍;一个美丽的孩子,金发蓝眼睛。瑞琪儿坚持送她到医院去确定一下真的没有受伤,她去找孩子的亲戚谈话;一个自甘堕落的姑妈和一个显然酗酒的的姑丈。显然他们对这个父母双亡带来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孩子并没有感情。瑞琪儿提议说孩子应该跟他们一起去住几天,那女人很干脆地同意。
  “这里没办法好好照顾她。”她说。
  因此玛丽被带回到他们在饭店的套房里去。这孩子显然很喜欢软绵绵的床和豪华的浴室。瑞琪儿买给她一些新衣服。
  然后这孩子说那句话的时候到了:
  “我不想回家。我想要跟你们留在这里。”
  瑞琪儿注视着他,突然激情兴奋地注视着他。他们一单独在一起她马上对他说:
  “我们把她留下来。这不难安排。我们收养她。她会是我们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会求之不得的甩脱她。”
  他够自在的同意了。孩子看起来安静、规矩、容易教养。
  她显然对一起生活的姑父母没有感情。如果这能让瑞琪儿快乐,他们就做吧。跟律师商量过,签下了文件,从此玛丽·
  欧省尼西就成了玛丽·阿吉尔,跟他们一道上船回欧洲:他想,可怜的瑞琪儿终于会快乐起来了。而她真的快乐起来了。
  兴奋,几近于狂热式的快乐,溺爱玛丽,给她各种昂贵的玩具。而玛丽很满足地接受。然而,里奥心想,总是有什么令他感到有点困扰。这孩子温顺默从。她对她自己的家和家人缺乏思念之情。他希望,真实的感情日后会出现,如今他看得出来没有这方面任何真实的迹象,接受恩惠,心满意足,享受现有别人提供的一切。然而她对她新养母的爱呢?没有,他没见到过。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里奥心想,他就设法退居瑞琪儿·
  阿吉尔生活的幕后。她是个天生的母亲,不是妻子。如今得到了玛丽,她母性的渴望并没获得满足反而受到了刺激。一个孩子对她来说是不够的。
  从此以后她的一切事业都跟孩子有关,她的兴趣摆在孤儿身上,为残疾儿童捐钱,照顾偏远地区的儿童,小儿麻痹症儿童,畸形儿等等——总是儿童,这令人敬佩。他一直觉得这非常可佩,但是这成了她的生活中心,他慢慢地开始沉浸在他自己的活动里。他开始更深入经济学的历史背景,这一向都令他感兴趣。他越来越退居到他的书房里去。他忙着做研究,撰写精短的专题论文。他太太,忙碌、热心、快乐,斜理家务同时增加日常活动,他体贴、默从。他鼓励她。“那是个很好的计划,我亲爱的。”“是的,是的,我当然赞同。”
  偶而悄悄掺入一两句提醒的话。“我想,你在决定之前,要非常彻底地调查一下情况。不要热心忘形。”
  她继续找他商量,但是有时候几近于敷衍。随着时间的进展,她越来越独裁。她知道什么是对的,她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他谦逊地收回他的批评以及他偶而提出的警告。
  瑞琪儿,他想,不需要他的帮助,不需要他的爱。她忙碌、快乐,精力非常充沛。
  他除了受伤害之外,还不自禁地为她感到怜惜,够奇怪的了。仿佛他知道她正在继续的路线可能是条危险的路线。
  一九三九年大战一爆发,阿吉尔太太的活动立即增加一倍。她一有了为来自伦敦贫民窟的孩子开设一家战时育幼院的念头时,便马上跟伦敦一些有影响力的人士接洽。卫生署十分乐意合作,而她找到了一幢合适的房子。一幢刚盖好的新式房子,在英格兰的偏远地区,可能不会遭到轰炸的地点。
  在那里她可以收容十八个二岁到七岁之间的孩子,孩子不只是来自贫苦的家庭,还有一些来自不幸的家庭。他们是孤儿,或是母亲不想带他们一起撤退或是对照顾他们感到厌烦的私生子。来自受虐待或忽视的家庭的孩子,其中有三四个孩子是肢子。她亲自从事整形治疗,同时跟一群佣人一起料理家务,一个瑞典女按摩师和两个受过完整训练的医院护士。整个事情是在不只是舒适而且是奢华的基础上进行的。他曾经告戒过她一次。
  “你不要忘了,瑞琪儿,这些孩子将得回到他们原来的生活背景里去。你不要让他们回去以后太难适应了。”
  她热心地回答说:
  “没有什么对这些可怜的孩子来说是太好的。没有!”
  他劝说,“是的,但是他们得回去,记住。”
  然而她不理会。“可能并不需要。可能——到时候再说吧。”
  战争的危急很快带来了变化。那些医院的护士,为了有真正的护理工作需要做时却在照顾一些完全健康的儿童而感到良心不安,因而经常地更换。最后只剩下了一位老护士和克斯蒂·林斯楚留下来。家事方面人手也变得短缺,克斯蒂·林斯楚便兼顾起来,她牺牲奉献地工作。
  而瑞琪儿·阿吉尔忙碌而快乐。里奥记得,曾经有过惊惶失措的时刻。瑞琪儿为了一个小男孩,麦可,慢慢失掉胃口、体重减轻而找来医生的那天。医生检查不出任何毛病,不过向阿吉尔太太提示说那孩子可能是想家。她迅速驳斥这个想法。
  “那不可能!你不知道他的那个家。他受到虐待,四处流浪。对他来说一定有如地狱一般。”
  “不管怎么说,”马克马斯特医生说,“不管怎么说。他会想家我还是不感到惊讶。重点是要让他说出来。”
  而有一天麦可说出来了。他在床上哭,用双拳把瑞琪儿推开,大叫说: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我妈妈和艾妮。”
  瑞琪儿心情烦乱,几乎不敢相信。
  “他不可能要他母亲,她一点都不关心他。她一喝醉就随他去流浪。”
  而他温柔炮说:“可是你是在跟自然对抗,瑞琪儿。她是他母亲而他爱她。”
  “她不配当母亲!”
  “他是她的亲骨肉。这是他的感觉。这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的。”
  而她回答说:“可是到现在,当然他应该把我看作是他母亲了。”
  可怜的瑞琪儿,里奥心想。可怜的瑞琪儿,她能买下这么多东西……不是自私的东西,不是为她自己买的东西;她能给没有人要的孩子爱、关怀、一个家,这一切她都能为他们买到,但是却买不住他们对她的爱。
  然后战争结束。孩子开始回到伦敦,被他们的父母或亲戚要回去。但是并非全部。他们之中有些留下来没人要,这时瑞琪儿说:
  “你知道,里奥,他们如今就像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了。是我们真正可以有个我们自己的家的时候了。四个——或是五个孩子可以留下来。我们收养他们,为他们提供一切,他们就会真的是我们的孩子。”
  他隐隐感到不安,为什么,他并不十分知道。并不是他反对那些孩子,但是他直觉地感到不对。利用人为的手段组成自己的家是错误的。
  “难道你不觉得,”他说,“这相当冒险吗?”
  但是她回答说:
  “冒险?即使是冒险又有什么关系?这值得一做。”
  是的,他认为大概是值得做,只是他并不完全像她那么有把握。到现在他已经是那么远离了,远远地退居他自己冰冷雾檬檬的区域,他不再加以反对。他说了一句他说过很多次的话:“你必须做你自己高兴做的事,瑞琪儿。”
  她十分得意,十分快乐,订计划,问律师,如同往常一般一本正经地做事。她就这么组成了一家人。玛丽,那个从纽约带回来的最大的一个孩子;麦可,好几个夜晚都哭到入睡,渴望回到他在贫民窟的家,回到他脾气暴躁、对他疏忽的母亲身旁的想家的男孩;蒂娜,举止优雅的黑白混血儿,母亲是个妓女而父亲是个东印度水手。海斯特,她年轻的爱尔兰母亲生下了个私生子,想要重新过日子。还有杰克,可爱动人,一张猴脸的小男孩,他的滑稽令他们所有的人发笑,总是能逃过惩罚,甚至从“女教官”林斯楚小姐手上也能骗到额外的糖果。杰克,父亲在监狱里服刑而母亲跟另外某个男人跑了。
  是的,里奥心想,当然收留这些孩子,给他们一个家庭的温暖,一个父亲和母亲,是值得做的事。瑞淇儿,他想,有权利得意洋洋。只是事情并不如所想的那样……因为这些孩子并不是他和瑞琪儿亲生的。他们身上没有半滴瑞琪儿勤奋节俭的祖先的血,也没有她在社会上获得确定地位比较没那么有名望的一家人那种驱动力和雄心,没有他记忆中他自己的父亲和祖父母那种仁慈正直的心。没有他外祖父母的聪明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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