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应贺特独自绻缩坐着,他看起来老得太多了,一个伤心、畏缩的老人,他的脸上布满凄惨、惶惑的神色。
喜妮把食物端过来给他,哄他吃。
“吃吧,吃吧,应贺特,你必须保持你的体力。”
“为什么我要?什么体力?伊比那么强壮——年轻、英俊而强壮——而如今他躺在盐水里……我的儿子,我最喜爱的儿子,我最后的一个儿子。”
“不,不,应贺特——你有亚莫士,你的好亚莫士。”
“能有多久?不,他也完了,我们全都完了。我们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我能知道带个情妇进门就会发生这些事吗?
那是人人接受的事——正确而且合乎男人以及神明法规的事,我尊重她。那么,为什么这些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或是亚莎伊特在报复我?是不是她不原谅我?她确实没有答复我的恳求,恶事仍然在继续着。”
“不,不,应贺特,你不该这样说。铭钵才供奉上去这么短的时间,难道我们不知道在这世界上,这种法律正义的事要花费多长的时间吗——县太爷的庭上审理案件一拖再拖——案子到了大臣手里就更久了?在这世界上或是另一个世界里,正义终归是正义,不管事情进展再怎么缓慢,到头来正义还是得以伸张。”
应贺特怀疑地摇摇头。喜妮继续说下去:“再说,应贺特,你必须记住,伊比不是亚莎伊特生的儿子——他是你的情妇伊彼生的。那么,为什么亚莎伊特该为他采取激烈的手段?但是就亚莫士来说,那就不同了——亚莫士会康复,因为亚莎伊特会想办法让他康复。”
“我得承认,喜妮,你的话令我感到欣慰……你说的很有道理。不错,亚莫士现在是一天天恢复了力气。他是个忠实的好儿子——可是,噢!至于我的伊比——这么有活力——
这么英俊!”应贺特再度叹息起来。
“天啊!天啊!”喜妮同情地哀号起来。
“那个可咒的女孩和她的美貌!我真恨不得我自己从没见过她。”
“的确,亲爱的主人。真是魔鬼的女儿,懂得法术巫咒,一定错不了。”
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伊莎一跛一跛地走进大厅,她嘲笑地哼了一声。
“这屋子里难道没有一个人明理了吗?难道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只会在这里诅咒一个你所迷恋,沉浸在女性的小小怨恨中,受到你愚蠢的儿媳妇的愚行刺激的不幸女孩吗?”
“小小的怨恨——你说这是小小的怨恨,伊莎?我三个儿子,两个死了,一个快死了;噢!我母亲竟然还对我说这种话!”
“既然你无法认清事实,似乎有必要让某个人说出来。
扫除你脑子里可笑的迷信吧,什么女孩的鬼魂在作祟。是个活生生的人动手把伊比淹死在湖里的,而且在亚莫士和索贝克所喝的酒里下毒的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有个仇人,应贺特,一个在这屋子里的仇人。自从接受了贺瑞的忠告,由雷妮生亲手准备亚莫士的食物,或是由她监视奴隶准备,并且由她亲自送去给他之后,亚莫士就一天天恢复力气,健康了起来,这就是证明。不要再傻了,应贺特,也不要再捶胸顿足,唉声叹气——这方面喜妮倒是极为帮忙——”
“噢,伊莎,你真错怪我了!”
“我说,喜妮助长你的自怨自艾——要不是因为她也是个傻瓜,就是别有原因——”
“愿太阳神原谅你,伊莎,原谅你对一个孤零零的可怜女人这样不仁慈!”
伊莎猛摇着拐杖,一阵风似地继续说下去。
“振作起来,应贺特,同时想一想。顺便告诉你,你非常可爱的妻子亚莎伊特不是傻子,她或许能为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发挥她的影响力,但是却不可能指望她替你在这个世界里作思考的工作!我们非采取行动不可,应贺特,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么还会有死亡来临。”
“一个活生生的仇人?一个在这屋子里的仇人?你真的这样相信,伊莎?”
“当然我相信,因为这是唯一合理的事。”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全都有危险?”
“当然,不是处在符咒、鬼魂的危险威胁中,而是活生生的人——在酒食中下毒的活生生的人,在一个男孩深夜从村子里回来时偷偷溜到他背后把他的头压入湖水里淹死的人!”
应贺特若有所思地说:“那需要力气。”
“表面上看来,是的,不过我倒不确定。伊比在村子里喝了很多啤酒,他当时正处在狂野、浮夸的情绪中。可能他回家时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步履不稳,对陪他回来的人没有戒心,自己低头进湖水里想洗把脸清醒清醒,这么一来就不需要多少力气了。”
“你想说明什么,伊莎?是女人家干的?可是这不可能——这整个事情都不可能——这屋子里不可能有仇人,要是有我们该会知道,我该会知道!”
“有种藏在内心的邪恶,表面上并看不出来,应贺特。”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一个仆人,或是奴隶——”
“不是仆人也不是奴隶,应贺特。”
“我们自家人中之一?要不然——你指的是贺瑞或是卡梅尼?可是贺瑞也是自家人之一。事实证明他一向忠实、可靠。
“而卡梅尼——不错,他是个陌生人,可是他也是我们的血亲之一,而且事实证明他忠心为我作事。再说,他今天早上才来找我,要我答应他和雷妮生结婚。”
“噢,是吗?”伊莎显得感兴趣:“那么他怎么说?”
“他说在他看来,这是谈婚事的时候,他说雷妮生在这屋子里不安全。”
“我怀疑,”伊莎说:“我非常怀疑……她是不安全吗?
我以为她安全——贺瑞也认为——但是现在……”
应贺特继续说下去。
“婚礼能跟丧礼一起举行吗?这不高尚,整个县城里的人都会议论纷纷。”
“这不是墨守成规的时候,”伊莎说:“尤其是在葬仪社的人好像都永远跟我们脱不了关系一样的时候,这一切一定让葬仪社的人乐坏了——他们一定赚了不少钱。”
“他们的收费已经提高了一成!”应贺特一时岔开了话题:
“可恶!他们说工钱涨了。”
“他们应该给我们折扣才对!”伊莎为她的这句笑话冷酷地微笑。
“我亲爱的母亲”——应贺特一脸恐怖地看着她——
“这可不是笑话。”
“整个生命都是个笑话,应贺特——而死神是最后一个发笑的人。难道你没在宴会上听说过吗?吃吧,喝吧,痛痛快快的,因为明天你就死了?这句话对我们这里来说倒是非常真实——问题只是明天谁会死而已。”
“你说的真可怕——可怕!能怎么办?”
“不要信任任何人,”伊莎说:“这是最基本、最主要的事。”她重复强调说:“不要信任任何人。”
喜妮开始呜咽起来。
“为什么你看着我?……我确信如果还有人值得信任的话,那就是我。我这些年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要听她的,应贺特。”
“好了,好了,我的好喜妮——我当然信任你,我非常了解你忠实奉献的心。”
“你什么都不了解,”伊莎说:“我们全都一无所知,这就是我们的危险所在。”
“你在指控我,”喜妮哭诉着。
“我无法指控,我不知道也没有证据——只有怀疑。”
应贺特猛然抬起头来。
“你怀疑——谁?”
伊莎缓缓说道:“我曾经一度——两度——三度怀疑,我老实说出来好了。我首先怀疑过伊比——但是伊比死了,所以这个怀疑是不正确的。再来我怀疑另外一个人——然而,在伊比死的那一天,第三个怀疑涌现我的脑海……”
她暂停下来。
“贺瑞和卡梅尼在屋子里吗?派人去找他们来这里——
对了,还有把雷妮生也从厨房里找来。还有凯伊特和亚莫士,我有话要说,全屋子里的人都该听一听。”
二.
伊莎环视聚集在一起的众人,她与亚莫士庄重柔顺的目光相对,看到卡梅尼挂在脸上的微笑,雷妮生惊吓、探询的眼神,平静沉着的凯伊特的眼光,贺瑞深沉、平静的注视,应贺特脸上扭曲、焦躁、惊叹的神色,还有喜妮热切、好奇,还有——对了——愉悦的眼神。
她心想:“他们的脸没有告诉我什么,他们只显露出外在的情感。然而,如果我想的对,那么他们一定有一个是叛徒。”
她大声说:“我有话要跟你们大家说——不过首先,我只跟喜妮说——在这里,当着你们大家的面。”
喜妮的表情改变——那种热切、愉悦已经消失。她显得惊吓,她的声音刺耳,抗议说:“你怀疑我,伊莎。我就知道!你会指控我,而我一个没有多大智慧的可怜女人,又能怎么护卫我自己?我会被宣告有罪——没有人听我的就被定罪。”
“不会没有人听你的,”伊莎嘲讽地说,同时看到贺瑞微微一笑。
喜妮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
“我没做任何事……我是无辜的……应贺特,我最亲爱的主人,救救我……”她猛地跪下来,抱住他的双膝。应贺特开始愤慨得口沫飞溅地说着,同时拍拍喜妮的头。
“真是的,伊莎,我抗议——这真可耻……”
伊莎打断他的话。
“我并没有指控任何人,没有证据我不会指控,我只是要喜妮在这里向我们解释她说过的一些话的意思。”
“我没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噢,不,你说过,”伊莎说:“这是我亲耳听到的一些话——而我的耳朵很灵光,尽管我的眼力模糊,你说你知道贺瑞一些事,告诉我们你知道贺瑞一些什么事?”
“对,喜妮。”贺瑞说:“你知道我什么?说来给我们听听吧。”
喜妮一屁股坐下去,擦着眼泪。她显得阴沉、旁若无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我该知道些什么?”
“那正是我们等着你告诉我们的,”贺瑞说。
喜妮耸耸肩。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并没什么意思。”
伊莎说:“我把你自己说的话复诵给你听,你说我们全都看不起你,但是你知道这屋子里很多事情——还有你看出来的比很多聪明人看的还多。”
“然后你说——当贺瑞遇见你时,他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你并不存在一样——好像他看的是你身后的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在那里的东西。”
“他一向都那样,”喜妮阴沉地说:“他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昆虫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
伊莎缓缓说道:“那句话一直留在我脑海里——身后的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在那里的东西。喜妮说,‘他应该好好看着我。’然后她继续说到莎蒂彼——是的,说到莎蒂彼——说莎蒂彼是多么的聪明,但是如今莎蒂彼在哪里……”
伊莎环视四周。
“这对你们任何一个人难道都毫无意义吗?想想莎蒂彼——已经死掉的莎蒂彼……同时记住应该好好看着一个人——而不是看着某样并不在那里的东西……”
一阵死寂,然后喜妮尖叫起来。一声高亢、有气无力的尖叫——似乎是全然恐惧的尖叫,她语无伦次地大叫:“我没有——救救我——主人,不要让她……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应贺特积压的怒气爆发出来。
“这是不可饶恕的,”他怒吼着:“我不会让这可怜的妇人被指控,吓坏了。你有什么对她不利的证据?只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如此而已。”
亚莫士一反往常的胆怯,加入说:“我父亲说的对,如果你有确切对喜妮的指控证据,就拿出来吧。”
“我没有指控她,”伊莎缓缓说道。
她靠在拐杖上,她的身子好像缩了水一样,她说来缓慢而沉重。
亚莫士权威十足地转身面向喜妮。
“伊莎并不是在指控你引发了这里发生过的邪事,不过如果我听的没错,她认为你隐藏了些什么不说出来。因此,喜妮,如果你知道什么,关于贺瑞或是其他人,现在是你说出来的时候。就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说,你知道些什么?”
喜妮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你说话可要非常有把握,喜妮。知道了什么是危险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我对九柱之神发誓,对玛亚特女神,对太阳神雷发誓。”
喜妮在发抖,她的声音不再有往常楚楚可怜的哭诉味道,听来畏惧、真诚。
伊莎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的身体前倾。她喃喃说道:“扶我回房里去。”
贺瑞和雷妮生很快迎向她去。
伊莎说:“你不用,雷妮生,我要贺瑞扶我去。”
她靠着他,走向她自己的房间。抬起头来,她看到他一脸坚毅、闷闷不乐。
她喃喃说道:“怎么样,贺瑞?”
“你不明智,伊莎;非常不明智。”
“我不得不知道。”
“是的——但是你冒了很可怕的险。”
“我明白,这么说你的想法也一样?”
“我这样认为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是没有证据——丝毫没有证据。甚至现在,伊莎,你也没有证据,一切只是在你脑海里而已。”
“我知道就足够了。”
“或许是太多了。”
“你是什么意思?噢,是的,当然。”
“保护自己,伊莎。从现在开始,你有危险。”
“我们必须试着快速采取行动。”
“那,是的。但是我们能怎么做?一定要有证据。”
“我知道。”
他们无法再说下去。伊莎的小女仆向她女主人跑过来。
贺瑞把她交给那个女孩去照顾,转身而去。他的脸上表情凝重、困惑。
小女仆在伊莎一旁喋喋不休,但是伊莎几乎没注意到她在说些什么。她感到衰老、病弱、发冷……在她说话时那一张张倾听的脸再度浮现她的眼前。
只有一个表情——一时的恐惧和了解的闪现。她可能看错了吗?她这么确定她所看见的?毕竟,她的视力模糊……
是的,她确定。那其实算不上什么表情,只是整个身子突来的紧张——发硬——僵直。她散漫的话语对一个人,只对一个人有意义——错不了的事实真相……
第19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五天
一.
“现在这件事摆在你眼前,雷妮生,你怎么说?”
雷妮生怀疑地看看她父亲,又把眼光转向亚莫士。她感到头脑沉闷、发呆。
“我不知道。”
这句话从她唇间滑了出来。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应贺特继续说:“就有足够的时间商讨。我有其他的亲戚,我们可以挑选,直到选中一个最适合当你丈夫的为止。但是生命无常——是的,生命无常。”
他的声音颤摇起来。他继续说:“这件事面临的情况就是这样,雷妮生。今天我们三个都面临死亡的威胁:亚莫士、你、我。下一次死神出击的对象是我们之中哪一个?因此我有必要把事情料理妥当。如果亚莫士出了什么事,你,我唯一的女儿,将需要有个男人站在你身旁,与你共享继承权同时执行我的财产所附带的义务,这项义务是不能由妇女来执行的。因为谁晓得我什么时候会离你而去?关于索贝克的孩子的监护托养问题,我已经在我的遗嘱里安排好了,如果亚莫士不再活在人间,将由贺瑞执行——还有亚莫士的孩子的监护权也是一样——因为这是他的意愿——是吧,亚莫士?”
亚莫士点点头。
“贺瑞一向跟我非常亲近,他就如同是我的家人一样。”
“不错,不错,”应贺特说:“不过事实上他仍然并不是家人之一。卡梅尼就是。因此,一切考虑过后,他是目前所能找到最适合雷妮生的丈夫。所以,你怎么说?雷妮生?”
“不知道,”雷妮生重复说。
她感到极为疲倦。
“他人长得英俊、健壮,这你同意吧?”
“噢,是的。”
“可是你不想嫁给他?”亚莫士柔声问道。
雷妮生感激地看了她哥哥一眼。他是如此的决心要她不要被催促而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她匆匆接下去说:“我知道,这样说是笨,但是我今天真是笨。是因为——因为紧压在我们头上的紧张气氛。”
“有卡梅尼在你身旁,你就会感到受到保护。”应贺特说。
亚莫士问他父亲:“你有没有考虑过贺瑞是雷妮生的可能丈夫人选?”
“这,是的,是个可能……”
“他的妻子在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时就去世了,雷妮生很了解他而且喜欢他。”
雷妮生坐在那里有如坠入梦中,两个男人继续谈着。他们正在商谈的是她的婚姻,亚莫士企图帮她选择她自己想要的,但是她感到她自己就像泰娣的木偶一样没有生命。
随后,她猝然开口,甚至不听他们正在说些什么就打断他们的话说:“既然你认为是件好事,我愿意嫁给卡梅尼。”
应贺特满意地叫了一声,匆匆走出大厅。亚莫士走向他妹妹,一手搁在她肩头上。
“你想要这项婚姻吗,雷妮生?你会快乐吗?”
“为什么我不会快乐?卡梅尼英俊、欢乐而且仁慈。”
“我知道,”亚莫士仍然显得怀疑、不满意:“可是你的幸福才是重要的,雷妮生。你不应该让父亲催促你匆忙做你不想做的事。你知道他是怎么样的。”
“噢,是的,是的,一旦他想到什么,我们就都得听他的。”
“不见得。”亚莫士坚决地说:“除非你自己情愿,我这次是不会听他的。”
“噢,亚莫士,你从没站出来跟父亲对抗过。”
“但是这件事我要站出来。他无法强迫我同意他而且我不会这样做。”
雷妮生抬起头看他。他往常犹豫不决的脸色现在是多么的坚决、果断!
“你对我真好,亚莫士,”她感激地说:“不过其实我并不是在逼迫下屈服。这里的往日生活,我这么乐于回来重享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卡梅尼和我将一起创造新生活,过着美满的夫妻生活。”
“如果你确定——”
“我确定,”雷妮生说,同时深情地对他微笑,走出大厅,来到门廊上。
她从那里越过庭院。卡梅尼正跟泰娣在湖边玩耍。雷妮生静静地走近,望着他们,他们仍然不知道她的来到。如同往常一般快乐的卡梅尼,好像玩得跟孩子一样开心。雷妮生心里一暖。她想:“他会做泰娣的好父亲。”
后来卡梅尼回过头来,看到她,笑着站直了身子。
“我们让泰娣的玩偶当了祭祀业司祭,”他说:“让他主持坟墓的祭典,献上供品。”
“他的名子是马瑞普大,”泰娣说。她一本正经:“他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像贺瑞一样的书记。”卡梅尼笑出声来。
“泰娣非常聪明,”他说:“而且健康、美丽。”
他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往雷妮生,雷妮生从他爱抚的眼光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的——有一天她会帮他生下来的孩子。
“这令她有点兴奋——然而却又同时随带着一阵突来的刺骨懊悔。她真希望这时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她自己的影像。
她想:“为什么他不能看到的只是雷妮生?”
然后,这种感觉消失,她温柔地对他微笑。
“我父亲跟我说过了,”她说。
“而你同意?”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同意。”
决定性的话已经出口;这就是结局。一切已成定案。她真希望她不是感到这么疲惫、麻木。
“雷妮生?”
“什么事,卡梅尼。”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泛舟尼罗河上?这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做的事。”
他会这样说可真古怪。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心里想的是一艘直角帆船、尼罗河、以及凯依带笑的脸。而如今她已经忘了凯依的脸,取而代之的,是卡梅尼的脸,他坐在尼罗河上的帆船里,对着她的眼睛笑。
那是死亡。那是死亡对你造成的结果。“我感到这样,”
你说。“我感到那样”——但是你只是说说而已,你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死者已矣。没有所谓的酷似……
对了,可是还有泰娣。生命以及再生的生命,如同河水泛滥把旧的作物卷走,为新的作物备好土地。
凯伊特说过:“这屋子里的女人必须站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毕竟,她是什么?只不过是这屋子里的女人之一——
不管是雷妮生或是另外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听见卡梅尼的声音——紧急,有点困扰。
“你在想什么,雷妮生?你有时候这么出神……你愿跟我一起泛舟尼罗河上吗?”
“是的,卡梅尼,我愿跟你去。”
“我们带泰娣一起去。”
二.
就像是梦,雷妮生心想——帆船、卡梅尼,她自己和泰娣。他们逃离了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惧。这是崭新生活的开始。
卡梅尼说着话,而她精神恍惚地应答着……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心想:“无可逃避……”
然后,困扰起来;“但是为什么我对自己说‘逃避’?
我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然后她的眼前再度浮现墓旁的小石室,她一脚拱起,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
她想:“但是那是在生活之外的。这才是生活——如今已无可逃避直到死去……”
卡梅尼把船泊好,她上岸去。他把泰娣抱上岸。孩子紧紧攀住他,绕在他脖子上的手把他戴着的护身符的线弄断了。
护身符掉到雷妮生脚上。她把它捡起来。是金银合金的安卡神像。
她懊恼地低叫一声。
“弄弯了。对不起。小心”——卡梅尼从她手中接过去——“可能会断掉。”
然而他强而有力的手指,把它进一步弄弯,故意把它折成两半。
“噢,你看你干了什么?”
“拿一半去,雷妮生,我拿另一半。这是我们之间的信物——我们是一体的两半。”
他递给她,就在她伸手去接时,她的脑子里有什么在骚动,她突然抽了一口气。
“怎么啦,雷妮生?”
“诺芙瑞。”
“你这是什么意思——诺芙瑞?”
雷妮生快速、确信地说。
“诺芙瑞珠宝盒里那个破裂的护身符。是你给她的……
你和诺芙瑞……现在我明白一切了。为什么她那么不快乐。
而且我知道是谁把那珠宝盒放在我房里了。我知道了一切……
不要对我撒谎,卡梅尼。我告诉你,我知道了。”
卡梅尼没有抗辩。他站在那里,两眼直视着她,他的目光坚定不移。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凝重,他的脸上首度不见微笑。
“我不会对你撒谎,雷妮生。”
他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整理他的思绪,略皱眉头。
“就一方面来说,雷妮生,我高兴你知道了——尽管事情并不尽如你所想的。”
“你把断裂的护身符给她——就像你给我一样——做为你们是整体的两半的信物。这些是你说的。”
“你在生气,雷妮生。我很高兴,因为这表示你爱我。
不过,我还是必须让你了解。我并没有把护身符送给诺芙瑞。
是她给我的……”
他停顿下来。
“或许你不相信我,但是这是真的。我发誓这是真的。”
诺芙瑞阴沉、不悦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卡梅尼急切、孩子气地继续说下去……
“试着了解,雷妮生。诺芙瑞非常漂亮。我受宠若惊。
谁不会呢?但是我从没真正爱过她——”
雷妮生感到一阵古怪的痛惜。是的,卡梅尼是不爱诺芙瑞——但是诺芙瑞爱卡梅尼——非常痛苦、绝望地爱过他。
那天早上就在尼罗河岸的这个地点上她跟诺芙瑞谈过话,向她示好。她记得十分清楚,当时那个女孩所散发出来的恨与悲惨的黑暗面。个中原因如今是够清楚的了。可怜的诺芙瑞——一个大惊小怪的老头子的情妇——她的心因爱上一个对她不关心的英俊、欢乐、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而一点一滴地枯萎。
卡梅尼急切地继续说:“难道你不明白吗,雷妮生,我到这里一看到你就爱上了你?从那一刻开始我心里想的便只有你一个人?诺芙瑞看得够清楚的了。”
是的,雷妮生心想,诺芙瑞是看出来了。诺芙瑞从那时开始就恨她——雷妮生并不感到想责怪她。
“我那时甚至不想写那封给你父亲的信。我不想再做任何跟诺芙瑞的计谋有关的事。但是这很困难——你必须试着了解这很困难。”
“是的,是的,”雷妮生不耐烦地说:“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诺芙瑞。她非常不快乐。我想,她非常爱你。”
“哦,我并不爱她。”卡梅尼不耐烦地说。
“你真残忍,”雷妮生说。
“不,我是个男人,如此而已。如果一个女人选择为我而让自己过得悲惨,这令我感到困扰,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我并不想要诺芙瑞。我要你。噢,雷妮生,你总不能为此生我的气吧?”
她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不要让死掉的诺芙瑞在我们活着的人之间制造麻烦。
我爱你,雷妮生,而且你也爱我,这才是重要的。”
是的,雷妮生心想,这才是唯一重要的……
她看着卡梅尼,他站在那里,头微微倾向一边,欢乐、自信的脸上带着恳求的表情。他看起来非常年轻。
雷妮生心想:“他说的对。诺芙瑞死了而我们还活着。
我现在了解了她对我的恨——我很抱歉她受苦——但是那不是我的错。而且也不是卡梅尼的错,他爱的是我不是她。这种事是会发生。”
在河堤上玩的泰娣跑过来,拉着她母亲的手。
“我们现在回家好吗?妈——我们回家好吗?”
雷妮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她说:“我们回家。”
他们向屋子走去,泰娣跑在他们前头一点。
卡梅尼满意地叹了一声。
“你真大方,雷妮生,而且可爱。我们之间一切照旧吧?”
“是的,卡梅尼。一切照旧。”
他压低声音。
“在那尼罗河上——我非常快乐。你也快乐吗,雷妮生?”
“是的,我快乐。”
“你看起来是快乐。但是你好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什么事情。我要你想我。”
“我是在想你。”
他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抽回来。他轻声非常温柔地唱着:
“我的情人就像波斯树……”
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听到她呼吸增快,终于感到心满意足……
三.
雷妮生把喜妮叫到她房里。
喜妮勿匆忙忙走进来,看到雷妮生站在打开的珠宝盒旁,手里拿着那断裂的护身符,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雷妮生一脸怒气。
“你把这珠宝盒放进我房里,可不是吗,喜妮?你想要我发现这护身符。你想要我有一天——”
“发现谁执有另一半?我明白你已经发现了。哦,知道总是好的,不是吗,雷妮生?”
喜妮恶意地大笑。
“你想要这项发现伤害到我,”雷妮生说,她仍然怒气冲天:“你喜欢伤害人,不是吗,喜妮?你从不直接了当的说话。你等着,等着——直到最佳时机来到。你恨我们所有的人,不是吗?你一直都恨我们。”
“你说的是什么话,雷妮生!我相信你不是有心的!”
然而现在喜妮的话声中已经没有哭诉的味道,只有狡狯的得意。
“你想要在我和卡梅尼之间制造麻烦。告诉你,不会有任何麻烦。”
“你真是非常好,非常体谅,我确信,雷妮生。你跟诺芙瑞相当不同,可不是吗?”
“我们不谈诺芙瑞。”
“是的,或许是不谈的好。卡梅尼幸运,而且长得好看,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他真幸运,诺芙瑞死的正是时候。
她可能为他惹上很多麻烦——在你父亲那方面。她不会喜欢他娶你——不,她一点也不会喜欢。事实上,我想她会想办法阻止。我相当确信她会。”
雷妮生极为厌恶地看着她。
“你的舌头总是带毒,喜妮,就像毒蝎子一样刺人。但是你无法让我不快乐。”
“那不是好极了吗?你一定爱得很深。噢,卡梅尼是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他知道怎么唱非常动听的情歌。他总是得到他想要的,从不畏惧。我羡慕他,我真的羡慕他。他总是看起来那么单纯,那么直率。”
“你想说什么,喜妮?”
“我只是告诉你我羡慕卡梅尼。而且我相当确定他单纯而且直率。不是假装的。这整件事情就像是市集上的说书人说的故事一样。可怜的年轻书记娶了主人的女儿跟她分享主人的遗产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太棒了,英俊的年轻人运气总是多么的好。”
“我说的没错,”雷妮生说:“你的确恨我们。”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雷妮生,你明知道我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便一直为你们做牛做马?”
喜妮的话声中仍然带有那邪恶的自得意味而不是往常的哭调。
雷妮生再度低头看那珠宝盒,突然另一项确定涌现她的脑海。
“是你把那条金狮项链放在盒子里的。不要否认,喜妮,我知道,我告诉你。”
喜妮狡狯的得意相消失。她突然显得惊惧。
“我不得不,雷妮生。我怕……”
“你什么意思——怕?”
喜妮向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
“她给我的——我是指,诺芙瑞。噢,在她死前某个时候。她给我一两件——礼物。诺芙瑞做人慷慨,你知道。噢,是的,她是慷慨。”
“我敢说她一定付给你很好的代价。”
“这样说可不好,雷妮生。不过我正要全部告诉你。她给了我那条金狮项链,一个紫水晶饰扣和一两样其他东西。
后来,那个小男孩跑来说他看到一个女人戴着那条项链——
我,我就害怕。我想他们可能会以为是我在亚莫士的酒里下毒。所以我就把那条项链放在盒子里。”
“这是实话吗,喜妮?你曾经讲过实话吗?”
“我发誓这是实话,雷妮生。我怕……”
雷妮生以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你在发抖,喜妮。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在害怕。”
“是的,我怕……我有理由害怕。”
“为什么?告诉我。”
喜妮舔舔嘴唇。她侧头瞄了身后一眼。她转回来的眼神就像是被围捕中的野兽。
“告诉我,”雷妮生说。
喜妮摇摇头。她以不确定的语音说:“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你知道得太多了,喜妮。你总是知道得太多了。你这样觉得很开心,但是现在来说,这是危险的。是这样没错吧?”
喜妮再度摇摇头。然后她怀有恶意地大笑起来。
“你等着,雷妮生。有一天我会是这屋子里执鞭的人——
而且挥得劈啪响。等着瞧。”
雷妮生站直身子。
“你伤不到我,喜妮。我母亲不会让你伤到我。”
喜妮脸色改变——两眼冒火。
“我恨你母亲,”她说:“我一直都恨她……而你有她一样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美貌和她的高傲——我恨你,雷妮生。”
雷妮生大笑。
“终于——我让你说出来了!”
第20章 夏季第二个月第十五天
老伊莎一拐一拐、疲倦地回到她房里。
她感到困惑,非常疲累。她了解到,年龄终于向她敲起了警钟。到目前为止她只知道身体上的疲倦,却毫无意识到精神上的疲累。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精神上保持警觉的压力正在吸取她身体上的资源。
如果她现在知道,如同她相信她已经知道的一样,迫近的危机是由什么地方来的——然而这项知识并没有带来精神上的轻松。相反的,她不得不更加小心警觉,因为她已经故意把注意力吸引到她自己身上。证据——证据——她必须找到证据。但是,如何找?
她了解,她的年龄跟她作对的就在这里。她太累了,无法随意而为——无法让自己的头脑作创造性的运作。她所能做的只是防卫——保持警觉,小心提防,保护自己。
因为那个杀手——她不存任何幻想——会再度出手。
她可不想成为下一个牺牲者。她确信,下毒会是被运用上的手段。暴力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从不独处,总是由仆人围绕着。因此不会是下毒。这她可以信得过。雷妮生会帮她做饭同时亲自端来给她。她把一个酒架和一瓮酒放在房里,在奴隶尝过之后,她等上二十四小时,确定没有恶果。她让雷妮生跟她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尽管她不替雷妮生担心——
时候还没到。可能雷妮生已经有了危险,但是这没有人能确定。
她不时静静地坐着,用她疲倦的头脑设想一些证实的方法,或是看着她的小女仆浆烫她的亚麻布衣裳,或是重新穿着项链、手镯。
今天晚上她非常疲倦。她应应贺特的请求在他自己跟他女儿谈之前先跟他一起商讨雷妮生的婚事。
畏缩、烦躁的应贺特跟以前的他比起来,徒有个空架子。
他的态度已经失去了以前的自信和装腔作势的样子。他如今依赖他母亲的决断和不屈不挠的意志。
至于伊莎,她一直害怕——非常害怕——说错了话。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陪上一条人命。
是的,她终于说,成亲的主意是明智的。没有时间到有财势的亲戚家中去挑个丈夫。毕竟,女方的血统才是重要的——她的丈夫只不过是雷妮生和雷妮生的孩子所继承的财产的管理人而已。
所以再下去就谈到对象该是贺瑞——一个诚实正直、长年证实友善的男人,一个财产已经并入他们的财产之中的小地主的儿子——或是身为表亲的卡梅尼的问题。
伊莎在开口之前小心地衡量这个问题。说错一句话——
可能就造成灾厄。
然后她说出了她的回答,以她不屈不挠的个性加以强调。
卡梅尼,她说,无疑的是适合雷妮生的丈夫。他们的婚礼以及必要的庆祝活动——由于最近的不幸事件,大量的削减——可以在一周内举行。也就是,如果雷妮生愿意的话。卡梅尼是个好青年——他们在一起会生下强壮的子女。再说,他们两个彼此相爱。
好了,伊莎心想,她已经撒下了骰子。一切就看天数了。
她已经脱手了。她已经照她自认为得当的做了。如果这是孤注一掷——也好,伊莎跟伊比一样喜欢在棋盘上见个高低。生活本来就不是件安全的事——必须冒险赢取胜利。
她回到房里时,怀疑地四周看看。她特别检查一下大酒瓮。瓮口在她离开时封盖了起来。她每次离开房间都把它封起来,现在封条还好好的吊在瓮口上。
是的——她决不冒那种险。伊莎满意地发出格格恶笑。
要害死一个老太婆可没那么容易。老太婆知道生命的价值——
也知道最最诡诈的把戏。
明天——她叫喊她的小女仆。
“贺瑞在哪里?你知道吗?”
小女仆回说她想贺瑞是上山到他在墓旁的石室里去了。
伊莎满意地点点头。
“去那里找他。告诉他明天早上应贺特和亚莫士到田里去时,把卡梅尼一起找去,在凯伊特跟孩子们一起到湖边去之后,要他来这里找我。你明白吧?复诵一遍。”
小女仆照她的话复诵了一遍,伊莎把她打发上路。嗯,她的计划令人满意。跟贺瑞之间的磋商将会是相当秘密的,因为她会把喜妮支开到纺织棚里去。她要警告贺瑞再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们可以一起自由交谈。
当那黑人小女孩回来说贺瑞会照她的吩咐行事时,伊莎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些事情料理妥当,她的全身布满倦意。她叫那小女孩把一瓶香膏拿来帮她按摩。小女孩的指压令她感到舒服,而且香膏减轻了她筋骨的疼痛。
她终于躺了下来,摊开四肢,头靠在木枕上,睡着了——
她的恐惧一时减轻了下来。
久久之后,她醒了过来,觉得全身出奇的冷。她的手脚麻痹、僵死……就像是全身被什么东西偷偷缩紧了一样。她可以感觉出这使得她的头脑麻痹、她的意志瘫痪,她的心跳减慢下来。
她心想:“这是死亡……”
奇怪的死亡——没有前兆,没有预警的死亡。
她想,这就是老人的死法……
然后,她较为觉悟了起来。这不是自然死亡!这是敌人暗中出击。
下毒……
但是,怎么下的毒?什么时候?一切她所吃的、喝的——
都有人事先尝过,确定安全过——毫无漏洞。
那么,是怎么下的毒?什么时候?
伊莎运用她最后的一丝微弱的智力,一心一意要刺穿这个迷团。她必须知道——她必须——在她死去之前。
她感觉出心脏的压力增加——致命的冰冷——痛苦缓慢的吸气。
敌人是如何做出这件事的?
突然,过去的一个记忆协助她了解了。刮除毛后的绵羊皮——一堆腥腥的油脂——她父亲的一项试验——证明某些毒可以被皮肤吸收。绵羊油——绵羊油脂做成的香膏。
敌人就是这样对她下手的。她的那瓶香膏,对一个埃及妇女这么必要的香膏。毒药就在里头……
而明天——贺瑞——他不会知道——她无法告诉他……
太迟了。
第二天早上,惊吓的小女奴奔跑穿过屋子,大叫她的女主人在睡眠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