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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23013532640

_2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苏联)
  骤然间下起了湿润的雨夹雪。车夫从座位上下来,支起皮车篷。他用一只脚撑住车厢的后帮,用力扯动篷架的横梁。坐在车里的富夫雷金娜却在观赏在账房的灯光辉映下闪烁飘过的、裹着无数银白色小珠子的水气。她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向聚在一起的工人头上投去一瞥,带着期望的神色,如果有必要,这目光似乎可以像透过雾气或寒霜一样,洞穿这人群。
  季韦尔辛无意中看到了她的神色,觉得非常厌恶。他没有朝富夫雷金娜鞠躬问好就退到一旁,决定过一会儿再去领钱,免得在账房见到她丈夫。他往前走了走,来到灯光较暗的修配厂这边。从这里可以看到黑暗中通向机务段去的许多支线的弯道。
  “季韦尔辛!库普里克!”暗处有好几个声音朝他喊道。修配厂前边站了一群人。厂房里有谁在叫喊,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声。“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替孩子说说情吧。”人堆里有个女人这么说。
  老工长彼得·胡多列耶夫又照老习惯在打他那个受气包--小学徒尤苏普卡。
  胡多列耶夫原先并不这么折磨徒弟,不是酒鬼,手也不重。从前有个时候,莫斯科市郊工场作坊区的买卖人和神甫家里的姑娘们,见到这个仪表堂堂的有手艺的工人都要偷偷看上几眼。季韦尔辛的母亲当时还刚刚从教区学校毕业,拒绝了他的求婚,后来就嫁给了他的同伴、机车修理工萨韦利·尼基季奇·季韦尔辛。
  萨韦利·尼基季奇惨死以后(在一八八八年一次轰动一时的撞车事故中被活活烧死),在她守寡的第六个年头上,彼得·彼得罗维奇再次向她求婚,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又拒绝了他。从此,胡多列耶夫喝上了酒,开始胡闹,固执地认为他之所以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是整个世界的过错,一心要同整个世界算账。
  尤苏普卡是季韦尔辛住的那个院子的看门人吉马泽特金的儿子。在厂子里,李韦尔辛总是护着这个孩子,这也让胡多列耶夫对他不大满意。
  “你是怎么用锉刀的,你这个笨蛋!”胡多列耶夫吼着,抓住尤苏普卡的头发往后拖,使劲打他的脖梗儿。“铸工件能这么拆吗?我问你,是不是成心糟踏我的活儿?你这个斜眼鬼!”
  “哎哟,我下次不敢了,大爷!哎哟,我下次不敢了。啊,疼啊!”
  “告诉他一千遍了,架子要往前推,拧紧螺栓,可是他根本不听。差一点断了大轴,这个狗娘养的。”
  “大爷,主轴我可没动,老天爷,我真没动。”
  “干吗要折磨一个孩子?”季韦尔辛从人堆当中挤进去问道。
  “家狗咬架,野狗可别往前凑。”胡多列耶夫回了一句。
  “我问你,为什么折磨孩子?”
  “跟你说,趁早赶紧走开,少管闲事。打死他也算不了什么,下流坯,差点地把大轴给我毁了。应该让他亲亲我的手,饶他一条活命,这个斜眼鬼。我只不过揪着他耳朵、头发教训教训。”
  “还要怎么样,照你说是不是该把脑袋揪下来,胡多列耶夫大叔?应该懂得害臊。已经是老师傅啦,活到白了头发还不通情理。”
  “走开,走开,我说,趁着你身子骨还是整个儿的。要不我打你个魂灵出窍。敢来教训我,你这个狗屁股!你是在枕木上让人日出来的,就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你妈是只烂猫,这瞒不了我,破鞋!”
  接着发生的事不超过一分钟。两个人都顺手从放着沉重的工具和铁锭的车床上头抄起了家伙。这时候要不是人们一下子上去把他们拉住,两个人都会把对方打死。胡多列耶夫和季韦尔辛站在原地,低着头,前额几乎碰到一起,脸色煞白,瞪着充血的眼睛。暴怒之下,谁都说不出话来。大家从后面紧紧抓住他们俩的手。几分钟的工夫缓过了气力,他们扭动身子要挣开,拖曳着吊在身后的伙伴。衣服领钩、扣子都挣脱了,上衣和衬衫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乱糟糟的喊叫声在他们周围一直不停。
  “凿子!把凿子夺下来。”“这会把脑袋凿穿的!”“平静一点吧,彼得大叔,不然把手给你扭脱臼!”“干吗还跟他们废话?把他们拉开,锁起来就完了。”
  突然,季韦尔辛以一股超人的力气甩掉了扑在身上的人,挣脱出来,几步就冲到了门口。人们刚要冲过去揪住他,可是看到他已经没有了那股发疯的劲头;就作罢了。他砰的一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秋夜的潮气和黑暗包围了他。“要想给大家办点好事,就有人往你助上插刀子。”他自己嘟饿着,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和往哪儿去。
  在这个卑鄙、虚伪的世界上,养尊处优的太太竟然用那种眼光看着卖力气干活儿的人;可是在这个制度下受罪的人,却让酒灌得昏迷不醒,只能在方才这样的作践自己当中得到某种满足。对这样的世界,如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憎恨。他走得很快,似乎急促的脚步可以使他发热的头脑里渴望的世上只有理智和安宁的时代更快到来。他懂得,最近一些日子他们的各种努力,铁路上的混乱,集会上的演说以及尚未执行、但也没有取消的罢工的决定,都是今后这条漫长道路的一部分。
  但现在他兴奋得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口气跑完全程。他大步向前走着,心里还不大清楚究竟往哪里去,然而两只脚却知道应该把他送到什么地方。
  季韦尔辛事后很久都不曾料到,就在他和安季波夫从地窖里出来走了以后,会议决定当晚罢工。委员们立刻分了工,规定了谁该到哪儿去和把谁从什么地方撤回。好像是从季韦尔辛心坎儿里发出来的一样,机车修理场里响起了开始是暗哑的、随后逐渐变得峻亮和整齐的信号声。这时候,从车库和货运站拥出的人群已经从进站的信号机那儿向城里走去,接着就同听见李韦尔辛的哨声而放下工作的锅炉房的人群汇合到一起了。
  好多年来季韦尔辛都以为,那天晚上是他一个人让整条铁路停止了运行。只是在最后审讯过程中,根据全部事实审判的时候,没有添加上指使罢工这条罪名,他才明白过来。
  人们纷纷跑了出来,不住地问:“这是叫大家上哪儿去?”黑暗中有人回答说:“你又不是聋子,没听见吗,这是警报,得救火。”“什么地方着火了?”“当然是着火了,要不为什么拉汽笛。”
  门砰砰地响,又走出来一批人。传来另一些人的说话声。“真会说,着火了!乡巴佬!别听这傻话。这就叫歇工,懂不懂?你看,这是套具,这是笼头,可咱就是不上套。回家去吧,小伙子们。”
  人越来越多。铁路罢工开始了。
  七
  到第三天才回家的季韦尔辛,冻得不住打寒颤,觉没睡够,脸也没有刮。前一天夜里突然变冷,这个季节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可是季韦尔辛穿的是一身秋衣。
  在大门口碰见了看门人吉马泽特金。
  “谢谢,季韦尔辛先生,”他一连说了好几遍,“没让尤苏普卡受屈,让他一辈子替你祷告上帝吧。”
  “你是不是变傻了,吉马泽特金,我对你算得上什么先生?求你别这么说了。有话快讲吧,你瞧这天气够多冷。”
  “怎么能让你挨冻呢,你会暖和的,萨韦利耶维奇。昨天我们帮你妈妈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从莫斯科商场运了整整一棚子木柴。全是一色的烨木,又干、又好的烧柴。”
  “太谢谢啦,吉马泽特金。你好像还有话要说,请快讲吧,我都冻僵了。”
  “我要告诉你,你别在家过夜了,萨韦利耶维奇。得躲一躲。警察来过,警察分局长也来过,打听同你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说没见到有什么人来,只有他的徒弟、机车乘务组和铁路上的人来过。另外的什么人可向来没见过。”
  独身的季韦尔辛和他母亲、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哥哥一起住的这幢房子,是邻近的圣三一教堂的房产。房子的一部分住了教士和两家在城里零售水果、肉类的摊贩,其余的住户大多数是莫斯科至布列斯特这条线上的铁路职工。
  房子是石砌的,几条木结构的回廊从四面围住一个肮脏、零乱的院子。同回廊相连的几条通到楼上去的又脏、又滑的木头楼梯,总散发着一股猫尿和酸白菜气味。紧靠楼梯转角的平台是厕所和门上挂着锁的储藏室。
  李韦尔辛的哥哥应征入伍,当了一名列兵,在瓦房沟负了伤,目前正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陆军医院治疗。他妻子已经带着两个女儿到那里去探望和照料。李韦尔辛一家几代人都是铁路员工,出门行路是方便的,可以使用俄罗斯全境的免费公务车票。家里如今非常安静,显得空落落的,只住着季韦尔辛和母亲。
  他们住在二楼,在回廊一进门的前边,门口有一只由送水夫装满了水的木桶。当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走上自己住的这一层的时候,发现木桶的盖子被挪到一边,水面的冰上冻住了一只铁菜缸。
  “不会是别人,准是普罗夫。”李韦尔辛想着就笑了。“真是个喝不足的无底洞,一肚子的火气。”
  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索科洛夫是个诵经士,一个出了名的不服老的人,和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是远亲。
  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把茶缸从冰面上掀下来,放好桶盖,然后拉了一下门铃。一股家居的热气和香味迎面扑来。
  “妈妈,炉子烧得真旺。咱家多暖和,真好。”
  母亲一下子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拥抱着他哭了起来。他抚摸着她的头,过了一会儿,轻轻脱开身。
  “勇敢就能扫除一切障碍,妈妈,”他轻声说道,“从莫斯科到华沙的铁路都瘫痪了。”
  “知道,就是为这个我才哭呢。你可别闯了祸。库普林卡,是不是到远处躲一躲。”
  “您那位可爱的朋友、好心肠的羊倌彼得·彼得罗夫,真叫我伤脑筋。”他想逗她高兴。不过她没理解这是开玩笑,正经地回答说:
  “拿他开玩笑可真作孽,库普林卡。你应该可怜他。他是个没办法的不幸的人啊,整个心都给毁了。”
  “安季波夫,就是那个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给抓走了。半夜里来的人,到处搜查,弄得乱七八糟,早晨把他带走了。他的达里哑正害伤寒病,还在医院里。帕夫卢什卡是个孩子,还在职业学校念书哪。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和聋子姑姑。还要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我想应该把这孩子接到咱们家来。普罗夫干什么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看见水桶了,盖子没盖,还有那只茶缸子。我想准是他。普罗夫是个喝水喝不够的家伙。”
  “你真会猜,库普林卡。说对了,就是普罗夫。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跑来借木柴。我给了他。难道我傻了,把木柴给人!可当时我已经想不到这些,因为他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啊!你知道吗,皇上已经签署了一份公告,一切都要照新章程办,不让任何人受屈,给种田的分地,大家都和贵族平等。签了字的命令,你想想看,就差宣布了。主教公会也写了新的呈文,要增加一次祷告,为他的健康祈祷,我可不哄你。普罗武什卡说过,可我忘了。”
  八
  被捕的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和住院的达里哑·菲利蒙诺夫娜的儿子帕图利亚·安季波夫搬到了季韦尔辛家里。这是个很爱整洁的孩子,生着一张五官端正的脸,一头淡褐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他不时地要用小梳子拢拢头发,整理一下上衣和带着职业中学制服扣环的宽腰带。帕图利亚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孩子,而且观察力很强。他能逼真而又滑稽地摹仿看到、听到的东西。
  十月十七日公告发布以后,很快就考虑举行一次从特维尔门到卡鲁日斯克门的示威游行。这次正像俗话所说:“一个人担水吃,两个人抬水吃,三个人没有水吃。”参与此事的好几个革命组织互相争吵不休,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宣布退出。但当得知在原先规定的那天清晨人们无论如何也要上街之后,又各自急忙派出自己的代表们参加示威游行。
  不顾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的劝阻和反对,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还是带着快活的、好同人交往的帕图利亚参加游行去了。
  这是十一月初干燥而又寒冷的一天,宁静的铅灰色的天空飘着几乎稀疏可数的小雪花,落地之前长时间地上下左右翻飞着,然后像一层蓬松的尘土似的填撒在路上的坑洼里。乱哄哄的人流沿街向下挤去,只见一排排的脸孔、冬天的棉大衣和羔皮帽子。这都是些老人、女子学校的学生和孩子们,也有穿制服的养路工、电车场的工人、穿着高筒皮靴和皮上衣的邮电工人,还有中学生和大学生。
  有一阵子大家唱着《华沙工人歌》、《你们已英勇牺牲》和《马赛曲》,可是在前头倒退着走的、一只手紧抓着库班帽摇摆着指挥歌唱的那个人,忽然戴上了帽子,停止唱歌,转过身去听井然走的另外几个带队人在谈些什么。歌声散乱了,停止了。这时只听到巨大的人群走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踏出咯吱咯吱脆响的脚步尸。
  一些好心人通知游行的发起人说,前边哥萨克已经布置了警戒线,准备对付示威游行的人。也有人从就近的药房打来电话,告诉游行的人前面有埋伏。
  “那又怎么样,”带队的人说,“最要紧的是冷静,不要慌。应该立刻占据前边路上的一座公共建筑物,向大家说明面临的危险,然后解散队伍,化整为零。”
  究竟往哪里去最好,几个人开始争起来。有的主张到商业经纪人协会,有的说应该去高等工科学校,也有人要去外国记者学校。
  正在争论的时候,前边已经看到了一幢公用建筑物的屋角。这也是一所学校,比上边提到的那几处毫不逊色,很适合作避难所。
  大家来到房子跟前的时候,领队的走上大门口半圆形的台阶,打手势让队伍的排头停住。入口的几扇大门已经打开,整队的人摩肩接路地拥进学校的前厅,走上迎面的楼梯。
  “到礼堂去,到礼堂去!”后边异口同声地喊,但是人不停地拥进来,沿走廊和教室散开。
  好不容易把大家招呼回来,安顿坐好以后,领队的几次要说明前边路上已经设下埋伏,但是谁也不听。停止前进并进入这所房子,被当成立刻召开一次临时集会的邀请。
  经过长时间的边走边唱以后,人们都想静静地坐一会儿,但愿别的人替他们吃点苦,出来叫喊一番。大家现在主要是对休息感到满意,至于在主要方面看法一致的几个发言人的分歧,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所以,一位不想哗众取宠使人厌倦的最蹩脚的演说家,反而取得了最大的成功。他每讲一句都引起同情的呼喊。大家毫不吝惜地用表示赞同的喊叫压过了他的讲话。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便急忙表示同意,一面喊着“可耻”,一面通过了一份抗议电。后来终于听厌了讲演人那单调的声音,索性把他撇到一边,一个跟着一个成排地走下楼梯,奔到街上。队伍又继续前进了。
  开会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这时路面已经一片银白,雪也越下越密。
  当龙骑兵飞快地迎而冲过来的时候,后排的人还完全没有察觉。队伍前方突然传来越来越大的响声,像是人群里喊起了“乌拉!”“救命啊!”“打死人啦!”以及另外许多叫喊声混成一片,分不清还喊了什么。几乎是同时,趁着这阵混乱的声浪,顺着急忙闪到两旁的人群形成的狭窄的通道,无声而迅速地闪过许多匹马的嘴脸、鬃毛和挥舞着马刀的骑兵。
  半个排跑过去了,然后掉转马头,整好队形,从后边冲进了游行队伍的队尾。屠杀开始了。
  几分钟以后,整条街差不多已不见一个人影。人们沿着小巷跑散了。雪已经变得稀疏,昏黑的傍晚景色很像是一幅炭笔画。已经落到屋后的太阳,忽然像用手指点着一样,从街角照出路上所有带红颜色的东西:龙骑兵的红顶皮帽,倒下的大幅红旗,洒在雪地上的一条条、一点点的血迹。
  一个头盖骨裂开的人不住地呻吟,两手紧紧抠住地面,在大街的一侧爬着。有几名骑兵排成一队从街道下首放马缓步行来。他们是追踪到大街另一头之后又返回来的。几乎就在他们脚下,头巾掉到脑后的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用变了音的嗓子朝整条街喊着:“帕沙!帕图利亚!”
  他起先一直和她走在一起,惟妙惟肖地学着最末一个演讲人的样子逗她开心,可是当龙骑兵冲过来的时候就突然不见了。
  在最危险的时候,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背上也挨了一鞭子。尽管身上那件絮得厚厚实实的短棉袄减轻了她挨打的感觉,她还是一边咒骂,一边吓人地朝跑远了的骑兵挥着拳头,对他们竟敢在体面的老百姓面前往她这个老太婆身上抽鞭子气得要命。
  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激动不安的目光扫向大街两侧,突然喜出望外地在对面人行道上看到了那孩子。在那边,在一座有廊柱的店铺和一所独家的砖房子的突出部中间的角落里,聚了一小群无意中路过的看热闹的人。
  一个闯入人行道的龙骑兵,用马的后聘把他们赶到那个地方。人们受惊的样子使他很开心,于是他把出路挡住以后,就紧贴着大家的身子装腔作势地表演起驯马的动作来,先来几个急转弯,然后又像演马戏似的慢慢让马用后腿立起来。当他看到那些慢慢返回来的伙伴以后,才用马刺刺了马一下,三窜两跳地归了队。
  被挤在角落里的人散开了。先前不敢作声的帕沙,立刻向老太太跑来。
  他们往家里走。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不住地嘟娥:“该干刀万剐的杀人犯,天杀的刽子手!老百姓原本高高兴兴,皇上给了自由,这帮家伙就受不住了。什么都给搅得一团糟,把每句话的意思都弄拧了。”
  她气得对龙骑兵发狠,对周围的一切都发狠,这一刻连她的亲生儿子也包括在内。在暴怒的瞬间,她仿佛觉得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被那些既不会拿主意、又自作聪明的库普林卡一伙糊涂虫惹出来的。
  “真阴险狠毒啊!可是他们这些吵吵嚷嚷的人到底需要什么呢?一点儿也不明白!就知道骂呀,吵呀。还有那一个,特别会说话的那个,你怎么学他来着,帕申卡?再给我学一遍,亲爱的,学学看。哎哟,笑死我了,笑死了!简直一模一样。你这个讨厌鬼,大马蝇。”
  回到家里,她不停地埋怨儿子,又说,不能活到这把年纪还让那个头发乱蓬蓬的麻脸蠢货从马上用鞭子抽屁股教训她。
  “您可真是,妈妈!好像我就是哥萨克中尉或者宪兵队长。”
  九
  当奔跑的人出现在窗前的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正站在窗前。他知道这是游行的人,于是聚精会神地向远处看了一阵子,看看在走散的人当中有没有尤拉或另外的什么人。但他没有发现熟人,只觉得快步走过去的那个人是杜多罗夫那个不要命的儿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忘了他的名字),不久前才从他左肩取出一颗子弹,今天又在他不该去的地方窜来窜去。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秋天从彼得堡来到这里的。在莫斯科他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但是又不喜欢住旅馆,如今是住在一房远亲斯文秀茨基家里。人家在顶楼角上给他让出了一间书房。
  这幢两层楼的厢房对没有子女的斯文季茨基夫妇来说有点过大,这是已故的老斯文李茨基多年以前从多尔戈鲁基公爵手里租下来的。多尔戈鲁基的产业一共有三个院落、一座花园和许多格局零乱、不同风格的房屋,连着三条巷子,过去被人称作磨坊小城。
  虽然开了四扇窗,这间书房依旧稍嫌阴暗。屋子里摆满了书籍、纸张、地毯和雕塑品。书房有个半圆形的外阳台,遮住了房子的这一角。冬天通往阳台的双重玻璃门关得严严实实。
  透过书房的两扇窗和阳台的玻璃门,可以看到笔直的一条小巷、一条雪橇压出来的通向远处的路、排列不整齐的房子和歪斜的栅栏。
  从花园向书房投来一片淡紫色的阴影。树木从外面窥探着室内,似乎要把蒙了一层雪青色凝脂般寒霜的枝条伸到地板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眼望着小巷,回想起彼得堡去年的冬天,回想起加邦牧师、高尔基、维特的来访和那些时髦的现代作家。他远远地离开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环境,来到莫斯科这个安静和睦的地方写一本已经构思成熟的书。谁知根本不可能!他如同从火里出来又掉到炭上。每天都要讲演,作报告,没有喘息的机会。一会儿是女子高等学校,一会儿又是宗教哲学院,再不就是红十字会或者罢工基金委员会。真想到瑞士去,拣一个到处是森林的偏远的县份。那里会有静温、清明的湖光山色和一切都能引起回响的凛冽的空气。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转身离开窗口。他情不自禁地想出去随便看望一个人,或者漫无目的地走走,但是立刻又想到那位信奉托尔斯泰主义的维沃洛奇诺夫有事要来找他,所以不能离开。于是他在室内踱来踱去,思想转到外甥身上。
  从伏尔加沿岸一个偏僻的地方迁往彼得堡的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把尤拉带到莫斯科,让他见见韦杰尼亚平、奥斯特罗梅思连斯基、谢利亚温、米哈耶利斯、斯文秀茨基和格罗梅科这几家亲戚。他先把尤拉安顿在既无头脑、又爱饶舌的奥斯特罗梅思连斯基家里,亲戚们平时都管这个老人叫费吉卡。费吉卡同自己的养女莫佳暗中同居,所以自认是个足以动摇通常的伦常基础和捍卫自己的主张的人。不过他手脚不干净,辜负了对他的信任,连尤拉的生活费都被他挪用了。于是他又把尤拉转到格罗梅科家,此后尤拉便一直寄居在那里。
  在格罗梅科家里,尤拉处在令人羡慕的和睦的气氛中。
  “他们在那儿简直成了一个三人同盟,”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想到尤拉、他的同年级伙伴戈尔东和主人的女儿东尼娅·格罗梅科。三个人在一起已经读腻了《爱情的意义》和《克莱采奏鸣曲》之类的书,于是又迷上了贞洁的说教。
  在少年时代,应该体验一下那种偏于极端的纯洁情感。但是他们太过分了,以致反而糊涂起来。
  三个人都有着可怕的怪脾性和孩子气。凡是使他们激动的、属于清欲方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都被说成“庸俗化”,而且不顾是否恰当,到处都把这个词挂在嘴上。简直是极端的用词不当。“庸俗化”--他们用来指的是人的本能的呼声、诲淫的作品、作践妇女,甚至还包括整个物质世界。每逢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那张激动的脸由涨红而变得苍白。
  “如果我在莫斯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样想,“决不让他们发展到这种地步。羞耻心是必要的,但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啊,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欢迎您。”他高声说着,走上前去迎接进来的客人。
  十
  一个身穿灰色上衣、腰束宽皮带的胖子走进房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毡靴,裤子的膝盖部分胀了出来。他给人一种印象,仿佛自己是一朵五彩祥云笼罩着的善行使者。一副用黑色宽绦带系住的夹鼻眼镜在鼻子上恶狠狠地跳动着。在过道里,他没来得及把该办的事办完。围巾没有摘,一头拖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项圆形呢礼帽。这几件东西使他无法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握手,甚至妨碍问好。
  “唉,唉。”他不知所措地应答着,一面打量四周。
  “随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让维沃洛奇诺夫恢复说话能力和自制能力。
  这一位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追随者。在他们这些人的头脑里,那个永远不甘寂寞的天才大师的思想,只是安然享受着欢乐的休想,而且被无可救药地庸俗化了。
  维沃洛奇诺夫是来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到一所学校去为政治流放犯演讲的。
  “我已经在那里讲过一次了。”
  “是为政治流放犯讲的吗?”
  “是啊。”
  “还得再讲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稍加推辞,然后就同意了。
  来访所要谈的事情完全谈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就没有过分地挽留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他本来可以起身告辞了,但觉得这么快就离开不大礼貌,走之前应该找个轻松、活泼的话题谈一谈。结果谈话却拖得很长,而且不大愉快。
  “您颓废了?陷入神秘主义里去了?”
  “这是为什么?”
  “人毁了呀。还记得地方自治会吗?”
  “那还用说。我们还在一起筹备过选举哪。”
  “还为乡村学校和教师学习会的事冲锋陷阵呢,记得不?”
  “当然,那可是一场苦战。后来您好像转到民众福利和社会救济方面去了,对吗?”
  “有过一段时间。”
  “是啊,可如今时兴的都是些放荡的牧羊神呀,黄色的睡莲呀,受戒者呀,还宣传什么《我们要像太阳》。我是死也不相信。让一个富于幽默感的人,一个如此了解人民的聪明人去干……算啦,您不必说了……也许我触到您的隐私了吧?”
  “何必信口开河地瞎扯呢?我们又何必非要争论这些?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思想。”
  “俄国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不是淫荡的牧羊神和黄色的睡莲。”
  “这谁都不反对。”
  “乡下人没有穿的,饿得浮肿……”
  谈话就这样跳跃式地进行着。意识到这样谈下去毫无意义,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向他解释是什么使他同一些象征主义派的作家接近起来,接着把话题转到托尔斯泰身上。
  “在某种程度上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过,人如果对美的追求越来越强,就会离善越来越远。”
  “您以为正相反吗?能够拯救世界的究竟是美,是宗教的神秘仪式或类似的东西,还是罗赞诺夫和阳思妥耶夫斯基?”
  “请等一等,让我谈谈自己的想法。我认为,如果指望用监狱或者来世报应恐吓就能制服人们心中沉睡的兽性,那么,马戏团里舞弄鞭子的驯兽师岂不就是人类的崇高形象,而不是那位牺牲自己的传道者了?关键在于干百年来使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的,并不是棍棒,而是音乐,这里指的是没有武器的真理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真理的榜样的吸引力。直到现在还公认,福音书当中最重要的是伦理箴言和准则。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应该懂得,耶稣宣讲的时候往往使用生活中的寓言,用日常生活解释真理。从这里引出的看法是:凡人之间的交往是不朽的,而生命则是象征性的,因为它是有意义的。”
  “我一点也听不懂。您应当把这些想法写成一本书。”
  维沃洛奇诺夫走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恼恨自己对呆头呆脑的维沃洛奇诺夫谈了一部分内心的看法,但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像通常那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懊恼突然换了目标。他一下子就完全忘记了维沃洛奇诺夫,仿佛这人根本不曾来过。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平时不写日记,但一年之中总有一两次要把感受最深的思想写在一册厚厚的普通记事本上。他取出这个本子,开始用那大而端正的字体写起来。下面就是他所写的。
  这个施莱辛格傻女人使我整天感到不自在。早晨就来了,一直坐到吃午饭时,一连两个小时朗诵歪诗。招人厌烦。这是象征派作家A为天体起源交响乐作曲家B所写的一篇散文诗,里边有各大行星的神袛、四首诗的唱词和另外一些东西。我一直是忍着,忍着,终于忍无可忍,于是恳求说:“受不了啦,请便吧。”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懂得了为什么就连在浮士德身上这种东西也往往约对难以忍受而又虚假。现代人没有这方面的要求。当他们被宇宙之谜弄得困惑不解的时候,他们要深入探索的是物理学,而不是赫西奥德的六音步诗。
  然而,问题不仅仅在于这种陈旧过时的形式,也不在于这些水火之神把科学明显弄清楚的东西重新弄得含混不清,而在于这种体裁与当今艺术的精神、实质以及创作动机格格不入。
  在人类还很稀少、大自然尚未被人所掩盖的古老的大地上,相信天体演化是很自然的。大地上徘徊的还有猛妈,对恐龙和各种龙记忆犹新。那时,大自然是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凶猛而威风地扑向人的脖颈,似乎当真充满了各种神祗。这就是人类编年史最初的几页,而且还仅仅是开始。
  由于人口过剩,这个上古世界在罗马结束了。
  罗马挤满借用来的神袛和被征服的民族,挤成天上地下两层,像肠子紧紧扭成三个结的垃圾堆。那里有达吉人、赫鲁人、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极北人,看到的是没有辐条的笨重的车轮、浮肿的眼睛、兽奸、双下颠、用受过教育的奴隶的肉喂鱼,还有不识字的皇帝。人要比后来的任何时候都多,在斗兽场的通道里被践踏,忍受痛苦。
  如今,这个轻快的、光芒四射的人,突出了人性,故意显出乡土气息。这个加利利人,来到这俗气的大理石和黄金堆中。从此,一切的民族和神不复存在,开始了人的时代,做木工的人,当农夫的人,夕阳晚照之下放牧羊群的人。人这个音听起来没有丝毫傲气,他随着母亲们的摇篮曲和世界上的所有画廊崇高地向各地传播。
  十一
  彼得罗夫大街给人的印象仿佛就是彼得堡在莫斯科的一个角落。街道两旁是对称的建筑,都有雕塑精致的大门,再往下去是售书亭、阅览室、图片社,还有高级的烟草店和考究的餐厅,餐厅门前笨重的支柱上是装在磨砂玻璃圆罩里的煤气灯。
  冬天这个地方阴暗得难以通行。这里居住着稳重、自重而又富裕的自由职业者。
  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科马罗夫斯基在这里租下的一套讲究的独身住宅是在二层楼上,通到那里的是一条有宽大、结实的橡木栏杆的宽楼梯。为他操持家务的女管家,不对,他幽居处所的女总管埃玛·埃内斯托夫娜,对样样事都关心,都打听,但似乎对任何事又都不干预,是个不声不响、不惹人注意的人。他对她则报以一个绅士所应有的骑士般的感激,而且在住宅里从不容忍同她那老处女平静的生活圈子不相容的客人和来访者。在这里,主宰一切的是修道院般的宁静--帝幕低垂,纤尘不染,如同手术室一般。
  每逢礼拜天的上午,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照例带着自己的叭儿狗沿彼得罗夫大街和库茨涅茨基大街闲逛,在一个街角,与从家里出来的演员兼纸牌迷康斯坦丁·伊拉里奥诺维奇·萨塔尼基会合。
  他们一同在人行道上缓步踱着,讲着笑话,时断时续地交换一些无足轻重、对一切都瞧不起的见解。其实,即便不讲话,随意哼哈几声,也能起同样的作用,但必须要让库茨涅茨基大街两旁的人行道都能听见他那响亮的、满不在乎地发呛的、像是由于颤抖而憋住气的低音嗓门,才算达到目的。
  十二
  天气也是病恹恹的样子。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铁皮泄水管和屋檐板。各家的屋顶交错发出这种响声,似乎到了春天。开始融雪了。
  她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走着,只是回到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的人都已入睡。她又陷入了麻木状态,失神地在妈妈的小梳妆台前坐下来,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浅紫色的长连衣裙,连衣裙上镶着花边,还披着一条面纱。这些都是为了参加假面舞会从作坊里拿来的。她坐在镜中自己的映像面前,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把交叉的双手放在梳妆台上,把头伏在手上。
  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死她的。把她打死,自己再自杀。
  这是如何发生的呢?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如今已经迟了,应该事先想到。
  正像通常所说的,她已经是个堕落的女人了,成了法国小说里的那种女人,可是,明天到了学校还要和那些女学生坐在一张书桌后面,同她相比,她们简直是一群吃奶的孩子。上帝啊,上帝,怎么会有这种事呀!
  多年之后,如果可能的话,拉拉也许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奥莉娜·杰明娜。奥莉娜一定会和她抱头痛哭。
  窗外滴水喃喃自语,这是融雪滴落的声音。街上有人在敲邻居家的大门。拉拉没有抬头。她双肩抖动,痛楚地哭着。
  十三
  “唉,埃玛·埃内斯托夫娜,亲爱的,木大好过。我烦死了。”
  他往地毯上、沙发上胡乱丢着套袖、胸衣和别的东西,把五斗橱的抽屉拉开又关上,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他非常需要她,可是这个礼拜天又不可能同她见面。科马罗夫斯基像头野兽似的,在屋子里胡乱走着,坐立不安。
  她的心灵无比之美。她那两只手,像崇高的思维形象所能令人惊讶的那样,让人销魂。她那投在室内糊墙纸上的影子仿佛纯洁无假的侧影。贴身的上衣像是一幅绷在绣架上的细麻布,服帖而又紧紧地裹住她的前胸。
  科马罗夫斯基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合着柏油路上缓缓走动的马匹的脚步。“拉拉。”他轻声低唤,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出现了枕在他臂弯里的她的头。她已然入睡,睫毛低垂,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态,让人可以一连几小时不眨眼地端详。头发散落在枕上,她的美恰似一股清烟,刺痛科马罗夫斯基的眼睛,侵入他的心灵。
  礼拜天的散步没有实现。科马罗夫斯基带着杰克只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就停住脚步。他想起了库茨涅茨基大街、萨塔尼基开的玩笑和他所遇到的许多熟人。不行,他实在受不了啦!科马罗夫斯基向后转了。狗觉得奇怪,用木乐意的眼光从地上向他望着,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哪儿来的魔力!”他这样想。“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是苏醒过来的良心,怜悯,还有悔恨?或许是不安?都不是,他明明知道她平安无事地呆在自己家里,可为什么一直没法不想她?”
  科马罗夫斯基进了门,顺着楼梯走到中间转弯的楼梯口。这里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玻璃的四角装饰有华丽的纹章。照进来的缕缕阳光,五彩缤纷地投射在地板和窗台上。走到第二层楼梯的中间,科马罗夫斯基站住了。
  “决不能在这种恼人而刺心的苦闷面前屈服!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懂得,如果作为一种消遣方式,这个姑娘,已故的老朋友的女儿,成了使自己神魂颠倒的对象,将会有什么后果。要清醒!要有自信,不能破坏自己的习惯,否则全都会化为乌有!”
  科马罗夫斯基用力紧紧抓住宽大的栏杆,抓得手都疼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坚决地转身走下楼去。在有阳光照进来的楼梯转弯的楼梯口,他看到叭儿狗的崇敬的目光。杰克从下向上望着他,抬着头,活像一个双颊松弛、流着口水的老年作儒。
  叭儿狗不喜欢那个姑娘,撕破过她的长筒袜子,朝她哪牙乱叫。它不高兴主人到拉拉那里去,仿佛怕他从她那儿染上人的气味。
  “啊,原来如此!你也希望一切照旧--仍然是萨塔尼基、卑鄙的诡计和下流的笑话吗?好,那就给你这个,给你,给你!”
  科马罗夫斯基用手杖和脚照着叭儿拘一阵踢打。杰克跑开,尖声鸣叫着,摇摆着尾巴上了楼,前腿扒在门上向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诉苦。
  几天和几个礼拜过去了。
  十四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迷魂阵啊!科马罗夫斯基闯进拉拉的生活,如果只是引起她反感、厌恶的话,拉拉原是可以抗拒和设法摆脱的。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姑娘自己也感到惬意,因为这个论年龄可以作为父亲、容貌已经开始秃顶的男人,这个在集会上受欢迎、报纸上也常提到的人,居然在她身上花费金钱和时间,把她称作女神,陪伴她出入剧场和音乐会,即所谓让她“精神上得到发展”。
  她只不过还是个穿褐色长裙、未成年的寄宿学校的女生,学校里那些天真的恶作剧也都少不了她。无论是在马车里当着车夫的面,还是众目暖暖之下在剧院的幽静的包厢里,科马罗夫斯基的那种暧昧而大胆的举动迷惑住了她,挑逗起她心中渐渐苏醒的也想模仿一番的不良念头。
  但这种学生淘气的激情很快就过去了。一种刺心的沮丧和对自己的畏惧长久地留在她的心里,在那里扎下了根。她总想睡觉,这是由于夜晚的失眠,由于哭泣和不断头痛,由于背诵功课和整个身体的疲乏。
  十五
  他是她所诅咒的人,她恨他。每天她想的都是这些。
  如今却终身成了他的奴隶。他是靠什么制服她的呢?用什么恫吓她顺从,而她便屈服了,满足他的欲望,用毫不掩饰的羞耻的颤抖让他快活?莫非因为地位的差异,妈妈在钱财上对他的依赖,他善于恫吓她拉拉?不是,都不是。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不是她受他支配,而是他受她支配。难道她看不出来,他是怎样因她而苦恼。拉拉是无所畏惧的,良心是清白的。假如她把这一切揭穿,可耻和害怕的应该是他。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因为她永远不会那样做。她还没有这么卑鄙,还没有科马罗夫斯基对待下属和弱者的那股狠劲。
  这就是他和她的区别。因此,她也就越发感到周围生活的可怕。生活中什么让她震惊?是雷鸣,还是闪电?不,是侧目而视和低声诽谤。到处都是诡计和模棱两可的话。每一根线都像蛛丝一样,一扯,线使断了,但要想挣脱这个网,只能被它缠得更紧。
  卑鄙而怯懦的人反而统治了强者。
  十六
  她也曾经自问:如果她是已婚妇女,会有什么不同?她开始求助于诡辩。有时,绝望的忧郁控制了她。
  他又是多么不知羞耻地匍匐在她脚下哀求:“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想想看,我和你做了些什么呀。你正在沿着陡坡向下滑。让我们向你母亲承认了吧。我娶你。”
  他哭着,坚持着,好像她争辩着并不同意似的。不过这只是空话,拉拉甚至懒得听他这套悲剧式的空话了。
  可是他继续带着披着长面纱的她到那家可怕的餐馆的单独的房间里去。侍者和顾客目送着她,他们的眼光似乎要把她剥个精光。她只能自问:“难道人们相爱,就要受屈辱吗?”
  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她被埋在土里,外面剩下的只有左肋、左肩和右脚掌;从她左边的乳房里长出了一丛草,而人们在地上歌唱着《黑眼睛和白乳房》和《别让玛莎过小溪》。
  十七
  拉拉并不信奉宗教,也不相信那些教堂仪式。但为了承受生活的重压,有时也需要某种内在音乐的陪伴。这种音乐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自己谱写的。它是上帝关于生命的箴言,拉拉到教堂正是去哭他。
  十二月初的一天,拉拉的心情就像《大雷雨》中的卡捷琳娜。她跑去祷告时的感觉,似乎脚下的大地随时都会裂开,教堂的穹顶随时都会崩塌。活该。让一切都完结吧。可惜她带了奥莉娅·杰明哪这个话匣子。
  “看,那是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奥莉妞对着她耳朵悄悄说。
  “嘘,别讲话。哪个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
  “普洛夫·阿法纳西耶维奇·索科洛夫,我的堂叔父。正在读经文的那个。”
  “噢,你说的是那个诵经土,季韦尔辛家的亲戚。嘘,别作声。别打搅我吧。”
  她们进来的时候,仪式刚刚开始。人们在唱赞美诗:“赞美我主,我的灵魂,以我所有,赞主圣名。”
  教堂里显得空荡荡的,四处响起回声。只有前边挤着一群做祷告的人。这幢房子是新建的,不带颜色的窗玻璃不能使积雪的灰色小巷和往来的行人增添色彩。这扇窗前站着教堂长老,不顾正在进行的祈祷,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对一个呆傻耳聋的乞丐开导着什么,他的声音像那扇窗和窗外的小巷一样呆板而平淡。
  拉拉手里摸着几枚铜币,慢慢绕过祈祷的人,到门口替自己和奥莉娅领取蜡烛,然后小心翼翼地免得碰撞任何人,回到后边。这时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已经急促地念完九段经文,仿佛在念一篇大家早已熟悉的东西。
  “祝福吧,心灵空虚的人……祝福吧,痛哭失声的人……祝福吧,渴望并追求真理的人……”
  拉拉走着,打了一个冷战,停了下来。这说的就是她。他说:受践踏的人的命运是值得羡慕的。他们关于自己有许多话可以诉说。他们的前途是无量的。他就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基督的意思。
  十八
  正值普雷斯尼亚区武装起义的日子。他们恰好住在起义区。在离他们几步远的特维尔街上筑起了街垒,从旅馆的窗口就可以看到。人们从院子里用桶提水浇街垒,为的是把构筑街垒用的石头和废铁冻在一起。
  隔壁院子里是义勇队员集合点,有些像救护站和食品供应点。
  有两个男孩子到那儿去。这两个人拉拉都认识。一个是娜佳的朋友尼卡·杜多罗夫,拉拉就是在前者家里认识他的。他的性格同拉拉相似--耿直,孤傲,不爱讲话。他和拉拉相似,引不起她的兴趣。
  另一个是职业中学学生安季波夫,住在奥莉娅·杰明娜外祖母季韦尔辛老太太家里。拉拉到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家里去的时候已经觉察出她对这男孩子产生的影响。帕沙·安季波夫还没有失掉童稚的纯朴,毫不掩饰她的到来带给他的快乐,仿佛拉拉是夏季的一片小白排林,地上遍布着清新的小草,天空飘荡着如絮的白云,所以对她用不着掩饰牛犊似的又蹦又跳的狂喜,更用不着担心别人讥笑。
  拉拉刚刚一发现自己对他产生的影响,便不自觉地开始利用了这种影响。不过,过了好几年之后,在他们交往的后期,她才更加认真地把握住他那温顺的性格。那时,帕图利亚已经知道自己发狂地爱着她,知道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两个男孩子正玩着一种最可怕的、成年人的游戏,战争的游戏,而且参加这种游戏的人不是被绞死便是被流放。可是他们头上戴的长耳风帽还从后面扎着结子,清楚地表明他们不过还是两个孩子,还都受着父母的管教。拉拉像是大人看待小孩子那样看着他们。在他们危险的娱乐中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味道。其他的一切也都烙上了这种痕迹。冬天的寒冷的黄昏似乎泛起一层黑色的浓重的霜;还有这灰蓝色的庭院以及对面孩子们躲藏的那幢房屋。而主要的是从那儿不断传来的手枪射击声。“男孩子们在开枪。”拉拉想道。她想的已经不仅是尼卡和帕图利亚了,而是开枪射击的整个城市。“两个诚实的好孩子,”她想道,“正因为是好孩子,所以才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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