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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_42 曹雪芹(中国)
. 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
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
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
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 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
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 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
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
. 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
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
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
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
太太过于操心了. 若说他出去于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象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
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 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
恼他的. 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
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
,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
头想了一想, 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
宝钗陪笑道: "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
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
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
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
没为什么事我出去. 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
共只我一个. 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
尚有未齐备的, 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
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
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
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
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
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
几个人, 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
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
的话. 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
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话说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
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接
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
三个, 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
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
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
着, 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
着晴雯, 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
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
来, 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
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 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
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
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
,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
在前只装听不见, 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
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
宝玉道: "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
向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
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 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
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
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
, 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
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
宝玉道: "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
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
忙问: "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
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
一场. 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
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
闭眼养神, 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
口气说: `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
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
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
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 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
纸钱浇些浆饭, 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
的神仙来召请, 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
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个神,一样花有一位
神之外还有总花神. 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
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
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 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
这样虔诚, 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
的. '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
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
番事业做的. 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
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
想毕忙至房中, 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意为
停柩在内. 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
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
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
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
.宝玉走来扑了个空.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
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
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
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
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
灰尘也好, 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
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
,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
不绝. 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
无情的事! "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
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
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
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
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 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
了好题目来了. 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
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
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
,都忙请教是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
喜女色, 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
斗功拔之事. 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
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んを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んを'
下加` 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
了. "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
知底下有何奇事? "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
掠山左一带. 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
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
' 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
天履地, 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
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
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
女人, 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
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
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
羡呢? "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
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
贾政道: "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
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 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
礼部备请恩奖. 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
んを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
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
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
去宝玉不远, 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
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
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
有杜撰的, 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
得甚无趣味. 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
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
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近日贾
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
. 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
们, 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
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
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
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 胆量逾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
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
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んを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 此日青州土亦香.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
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
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
道: "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
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
因又问宝玉怎样. 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
道: "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
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
妙法. 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んを词>>,且既有了序,
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
, 始能近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
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
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ゐ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
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 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
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
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
勇悍, 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
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
也绮靡秀媚的妙. "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
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
缀点缀, 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
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
"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
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
"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
的意思出来, 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
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あ.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
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 月冷黄沙鬼守尸.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
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 愤起恒王得意人.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
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んを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ゐ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 歌成馀意尚傍徨.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
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
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
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
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 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
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
奠仪周备, 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
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
わ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
.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
之文, 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
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
皆尽, 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
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
, <<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
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
哉.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
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
ゑ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
月下, 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
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ゑ,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
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
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
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
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
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
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ゎ娴,
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ろれ,るり妒
其臭,じ兰竟被芟ら!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
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
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で颔,诼谣と诟,出自屏
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
既ど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
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
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
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
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
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
翠な于尘埃.楼空に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
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
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
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
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
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
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
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
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ダ.及闻ぬ棺被燹,惭违
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
滞青ね,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
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
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
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
钳は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
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拳拳之思,不禁谆谆之
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
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
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
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
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
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
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ぱ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ゲ以征耶?
问馥郁而ザ然兮,纫蘅杜以为з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з耶?
籍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匏以为觯兮,漉ジふ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ホホ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
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
素女约于桂岩,ほ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
ぼ.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
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
匪ぺ匪へ.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
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
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
ぶ怅望,泣涕傍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ぴひ.鸟惊散而
飞,鱼ば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读毕,遂焚帛奠茗,犹
依依不舍. 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
了, 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
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____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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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 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
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
不觉红了脸, 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
我一时的顽意, 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
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
里, 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
放着现成真事, 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
系霞影纱糊的窗К, 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
极, 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
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
."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
晰得如此生疏. 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
道: "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
使不得的. 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
他甚厚, 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
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
不是我的丫头, 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
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
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
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
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
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
, 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
呢. "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
咳嗽起来. 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
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
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
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
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
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
, 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
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
有天意前因, 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贾政又深恶孙家, 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
门下的, 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宝玉却
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 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
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
,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
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
寞,屏帐の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
,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
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 况我今当手足情!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
什么呆呢? "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
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
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
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
, 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
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
方好空落落的. "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
找着琏二奶奶, 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
哥娶嫂子的事, 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
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
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
. "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
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
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
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
.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
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 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
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
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
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
是姑舅兄妹, 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
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 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
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 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
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
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
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
日子太急, 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
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
,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
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宝玉见他这样,便
怅然如有所失, 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
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
体作热. 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
风寒外感, 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
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
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
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
. 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
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
唱戏, 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
过去一见才好. 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
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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