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张鸣最新力作:历史的空白处

_2 张鸣(现代)
  一般说来,太平天国造反的时期,是汉人中的精英特别容易出头的大好时机,多少山野秀士,草莽英雄,都凭借湘淮军以及其他的什么军而扶摇直上,出将入相。王闿运站错了队,固然于前途大有伤害,但念念不忘自己的知遇之主,却是他后来一直没有机会的根本原因,当年“肃门四学士”中,还有一个郭嵩焘,此人后来也在讨平太平天国的战事中得到了升迁,虽说不太顺,但也位至六部堂官。肃顺死后,王闿运一直心气难平,也曾赠金给肃顺遗属,也曾赋诗抒怀感愤,浇自家之块垒。据说,直到晚年主讲船山书院时,一日跟友人谈起肃顺之事,还不觉潸然泪下,慨然曰:“人诋逆臣,我自府主!”意思是说,人说肃顺是逆臣,但是对我而言,则为恩主。
  说起来,王闿运也算入过曾国藩的幕。曾国藩帐下得到保举者不计其数,却始终没有王闿运什么事,是王闿运不要,还是曾国藩不给,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倒是很耐人寻味的,就是曾国藩帐下,只传说王闿运一人劝过曾国藩自立为帝,一说是暗示过曾国藩学魏武帝,可是曾国藩没有听。当然,也许是听进去了,只是做起来却反着走——在打下南京之后,随即解散了自己麾下的湘军。
  如此一来,王闿运只好踏踏实实做名士了。诙谐多智的他,世间的一切,从此概以笑骂出之。用钱钟书的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名满天下,谤满天下。
  在历史上,肃顺是权臣,但权臣差不多都是能臣,越是乱世,越是显出这些人的能耐。本来,受能臣赏识的王闿运,预定目标,也是能臣,或者是更大的能臣。曾、左、李,其实根本不在他的话下,自负身怀“帝王学”的他,一肚皮杂学,不是用来在书院零批散卖的。然而,时运不济而且性情不苟的他,最后只好将“万字平戎策”,零卖了。买的主儿,像杨度这样的,用的时候,还完全弄错,不仅自己而且连累袁世凯都落了个千古骂名。
  人言,性格决定命运,信然!
撒钱的兵法
  袁世凯死后,中国进入了军阀混战时期,军头甲乙丙丁相互开打,先是电报战,然后上枪炮,忙得外国商人一船一船地将西方军队淘汰下来的军火运过来,中国成了国外枪械的陈列所。不过,跟贩运军火的商人不一样,在那些观察过中国内战的外国记者眼里,中国的仗,不是用枪炮,而是用袁头(银元)和烟土打的。无论各方军阀之间结盟也罢,交战也罢,各自的代表都在烟馆和娼寮里把酒言欢,大大小小的交易不停地在做,只要价钱合适,袁头和烟土到位,战争也就结束了。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全对,真刀实枪的战斗,在军阀之间也是有的,因为如果仗打赢了,袁头和烟土,一样不少。不过,中国那时候的战争,的确“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撒钱兵法,用的非常多,缺了这个法宝,好像战争就没味道了。那个以东陵挖坟闻名的小军阀孙殿英有过这样一句名言,政治也好,打仗也好,无非就是怎么把钱挣回来,再怎么把钱撒出去。在孙殿英看来,蒋介石要算是个中的的翘楚,所以他是老大。其实,但凡成点气候的军头,多是此道的斫轮高手,只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碰上了一比,就看出谁都手笔更大了。
  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一边是冯(玉祥)、阎(锡山),一边是蒋介石。一群小军阀首鼠两端,在两边都派有代表,蒋介石出手大,对这些代表,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绝口不谈立场,也不要求他们站在自己这边,而阎锡山虽然也给钱,但斤斤计较,给人报销点路费,就要求代表回去劝说主公出兵相助。结果是被蒋介石拉过去的人越来越多,连本来倾向冯阎的人,也都翻了脸。
  在蒋介石的手下,有位专门撒钱的高手,名叫何成浚,此公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位列上将,却没有带过一兵一卒,专干穿针引线,凿墙洞,挖墙脚的活计。中原大战的的西线,蒋介石把何成浚派了过去当总指挥,所指挥的军队,都是跟他没有任何渊源的杂牌,也就是我们所提到的原来依违于两边的小军阀,一个不小心,没准就倒戈了。可是何成浚有办法,他从汉口调来一长列“花车”,停在战线己方一侧,花车里不仅有美酒佳肴,云烟云土,而且还有三千佳丽,几乎把个汉口有点模样的妓女网罗一空。自己这一方的军官,自然可以进去享受,对方的排以上军官,想要过来,也欢迎,吃喝嫖赌之余,还可以带一叠袁头走。
  就这样,西线战场,留声机里毛毛雨的靡靡之音,盖过了枪炮声,冯玉祥亲率主力在东线苦战之际,西线已经瓦解了。战后,几乎丢光了老本的冯玉祥在日记里写道,他的西北军哪儿都好,就是一见不得钱,二见不得女人。
  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但没说武官不能爱钱,不可好色,可见在过去的战争中,金钱美女作为基本的激励手段,是不可或缺的。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次兵伐交,最后没办法了才动粗操家伙。伐谋伐兵,都要有金钱做后盾,因为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艺,其实就是做买卖,多财才能善贾。北伐之初,革命军有主义,有精神,仗打赢了,有威有势,军阀们纷纷靠过来,一旦人多势众,主义和精神就不要了,清除共产党,跟国民党左派分手,当了家的新人,仔细打量一下,好像跟旧人也没多少区别,再一次军阀混战,精神和主义都靠不住,只能靠古已有之的老法子。多少年以后,有个研究这段历史的西方人看得明白,国民党取代北洋军阀,叫做“流产的革命”。
  其实,最严峻的问题是传统的强固,革命即使不流产,传统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土匪绑票的特别赎金(1)
  绑票是匪类生财的古老门径,土匪、黑帮,以及零星的见财起意的人们,无论智商有多么低,都很容易想起这桩不花钱的买卖来。绑票的目的,就是要赎金,不要赎金,绑票何为?不过,天下之大,例外的事儿总免不了,民国年间,有一桩大的绑票案,绑票的土匪,还就是不要赎金。
  1923年5月5日深夜,津浦路一列北上的列車,进入山东境内,经过临城附近的时候,突然遭遇拦截,车头出轨,几百土匪,明火执仗,涌将上来,车上200余名中外旅客(其中26个洋人,一说35人),除个别逃脱外,扫数被掠走,全部成为“肉票”,这就是当时震惊中外的临城劫车案。
  临城劫车案的黑手,是抱犊崮的土匪头子孙美瑶。孙美瑶得手之后,将肉票押上抱犊崮,然后放掉几个洋人女票,下山传信,提出条件,不要金不要银,只要求招安收编,弄个官军的师长旅长干干。抱犊崮(图15)是沂蒙山区很著名的一崮,山势险峻,但山顶却有地可耕,只是耕地之牛得在牛犊时抱上去才行,成年的牛,无论如何是赶不上去的,山故此得名,其易守难攻,可见一斑。雄踞于高崖险山之上,押着有二十几个洋票,孙美瑶自信手里有牌,官军不敢把他怎么样。在此后的一系列谈判中,孙美瑶的价码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翻云覆雨,弄得当时的曹锟政府很是狼狈。
  那个时候,国际上对于这种“恐怖主义”行为,还没有像今天那样态度坚定,一致取不妥协主义,而且也没有反恐的特种部队,有各种先进武器可以使。西方各国,在事发之后,对自己国家公民的性命,很是在意,一个劲地对中国政府施加压力,只许妥协,不许弄强,事件涉及国的公使,一日三次跑中国的外交部,像是下命令一样,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障人质的安全。说起来,当时当政的直系政权,算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对西方最硬气的一届政府(因为民族主义情绪颇浓的吴佩孚的缘故),因此也是得到外援最少的一届政府,害得政府上下闹穷,政府各部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北京大街上,尽是讨薪的政府官员在游行示威,驻外使馆因经费不继,纷纷下旗回国。尽管如此,洋人依然得罪不起,对土匪,不能打,只能谈。毕竟,自晚清以来,洋人不仅代表着强大,而且意味着文明,洋人的命,无论如何都是金贵的。山上的土匪,也十分清楚,他们所倚杖的是什么,他们可以时不时地杀几个中国的肉票(土票)加压,却不动洋票一个指头,洋票在山上,住的条件都比土票好,还允许洋票有“通讯自由”,让他们写“匪窟通信”,交到上海报上发表,让外国舆论压政府,外国政府再压中国政府。不过这么一来,一时间,办报的和读报的,都兴奋莫名。
  唯一让外国人放心不下的是,当时的北京政府,真正能管的地方并不多,山东地方,说起来并不是直系的地盘,压力加在北京政府头上,到底有多大用处,其实是个未知数。反过来,这一点也成了北京政府跟外国人谈判的价码,抵制他们要求对绑匪无条件妥协的压力。利害相关的洋人,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知道全指望中国政府估计也不行,自己也在想辙,最后还是在上海租界的中国通们厉害,说动了上海黑道很有势力、后来成为青帮三大亨之一的黄金荣,让黄亲自出马,带上各位黑道老大的亲笔信,上抱犊崮跟孙美瑶谈判。
  黑道的面子要比白道大,事实上,在当时,没有土匪傻到跟帮会为敌,否则,他们贩毒走私的买卖就没戏了(这可是土匪的最大宗的收入)。黑道中人,沟通起来很容易,黄金荣上山之后,谈判渐入佳境,孙美瑶不再漫天要价,山东军阀田中玉却得以就地还钱,孙部编成一个旅,由山东地方解决给养,先送上大批的粮食和2000套军服。1923年6月12日,最后一批洋票被释放,孙美瑶下山接受改编,一场塌天大案,宣告结束。
  不过,孙美瑶的旅长没有做上几天,到了年底,他就被新任的兖州镇守使在枣庄中兴公司设下鸿门宴(中兴公司有个北方著名的富豪俱乐部,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孙美瑶也是常客),当场,一个石灰包打在孙美瑶的眼睛上(韦小宝的伎俩),被熏得昏头的他,被一顿乱刀给捅了无数个透明窟窿,脑袋还给切下来传命各处,孙美瑶的部下,群龙无首,在重兵包围下,也只好缴械解散,四散而去,估计大部分还是当土匪去也。
土匪绑票的特别赎金(2)
  从晚清到民国,是乱世。其实兵和匪的界限不是十分清晰,一个地方,当官兵不太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就会有匪类出来“帮忙”,官兵要当家,匪兵也要当家,争斗的结果,往往达成一个均势,各收各的“保护费”,维持一个虽说是畸形的,但也是一种秩序。不见得凡是土匪,就一律烧杀抢掠,道理很简单,都烧杀掉了,他们吃什么去?土匪的烧杀,往往针对那些不肯服软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有地方武装,抵抗过他们的村镇,烧杀主要是为了杀一儆百。尽管如此,做土匪的,不管规模多大,最大的心愿还是受招安,从非法状态的收费,转到合法状态来。从晚清开始,也的确不断的有地方官在剿匪不成的情况下,有意招抚一些匪帮,让他们变成官兵,再去打别的土匪,一如《水浒传》上,受了招安的宋江,去打方腊。这些受招安的土匪,也在战斗中逐渐成长,变成一方具有官方身份的霸主,比如北边的张作霖,南边的陆荣廷,都是这个模子,当时有谚曰:若要官,杀人防火受招安。当然,这种情形下的秩序,肯定不会太好了,无论官兵还是土匪,有时纪律都差不多的坏,说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可能有点夸张,但驻兵与驻匪都时常扰民却是真实的。那些由匪变兵的军队,比如张作霖的奉军,一直到小张(张学良)时代,还以纪律差闻名,在老张时代,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怎么说,南有干帅(陆荣廷字干卿),北有雨帅(张作霖字雨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各地的土匪,都纷纷效法,也有条件效法。事实上,袁世凯死后,由于混战不止,各地军阀,都在招抚土匪,借以扩展势力,只是各地有各地的高招,招抚的方式,有收抚的,也有打抚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在1923年,山东督军田中玉跟抱犊崮的土匪之间,从原来的相安无事,各管一边,变成了真刀实枪地对打,两个混成旅开到兖州,其实,真实意图是剿是抚,还是以剿逼抚,还真说不清楚,可是,不幸的是,在冲突中,孙美瑶的哥哥孙美珠一个没留神丧了命,所以,激得孙美瑶使出了拼命的招儿,酿成一场大案。
  不过,在那个大家都怕洋人的时代,这招虽然很灵,足以让官方满足他的条件,拿到一笔做土匪的都想要的特别赎金,却犯了大忌,不光是白道的大忌,也是黑道的大忌——不动外国人,免惹大麻烦,黑道白道,殷鉴不远,都还记得义和团的教训。所以,事过之后,孙美瑶非死不可,官家即使用上韦小宝的下三滥的招数,也得让他死。
  孙美瑶绑了一笔大票,要到了他想要的赎金,然后全赔了,以后,这种事赔老本的买卖,土匪就再也不做了。
外国雇佣兵的中国际遇(1)
  雇佣兵这种职业,在西方很早就有了。在封建时代,某些封建主由于“国家机器”不够强大,但又时不时的有仗要打,下面的骑士用起来太麻烦不说,还不一定顶用,于是一种新的职业诞生了,那就是雇佣兵。跟农人种地,工匠做手艺,商人做买卖一样,雇佣兵吃的就是打仗的饭,谁给钱给谁打,今儿为甲打乙,打完了之后,明儿乙只要出钱,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转过来打甲,不存在任何的心理障碍。后来,西方进入了民族国家时代,各个国家建立自己的常备军,但雇佣兵的传统却并没有中断,断断续续地总有人干这个买卖,直到现在。全世界只要有地方打仗,就有他们的身影在,比如阿富汗战争,前南斯拉夫内战,以及眼下的伊拉克。
  19到20世纪的中国,是个多灾多难多战事的地方,自然也就有雇佣兵来帮忙。最早的雇佣兵出现在太平天国战争时期,清兵和太平军打成一团,没断了有西方的雇佣兵掺和其间,看哪个顺眼,哪个给银子多,就帮哪个。不过,要说雇佣兵的大部队,还是在上海,1860年代,是个成全上海的年月,一面是洋鬼子看上这块地方,处心积虑在这里安营扎寨,一面是被太平军闹的,大批的长江沿岸的富豪都往这儿涌,托庇于洋鬼子寻个太平。当太平军威胁到上海的时候,所有这两部分人都有点急。鬼子急的结果,是他们宣布的中立有点名不副实,只要太平军逼进上海,他们出来干涉。而上海的富豪们的急,就急出了一支雇佣兵“洋枪队”。无论什么时候,雇佣兵总是出现在战场上钱和女人最多的地方,在中国也不例外,当时的上海,就是这么个地方。
  洋枪队的首领是华尔(Ward,Frederik Twnsend),一个美国的海上牛仔。这个牛仔纠集了一批闻着战争腥味来到中国的西方人,再加上来自美国殖民地的菲律宾人,拼成了这支雇佣兵队伍,直接雇佣这支军队的中间人,是上海著名的钱庄老板和洋行买办杨坊。雇佣兵刚组队的时候,命并不太好,不仅跟雇主之间因文化的差异时有抵牾,而且西方列强一时也没有想明白该不该支持清政府,在上海的英国人还逮捕过华尔,把这个美国牛仔关进了局子。不过,没过多久,辛酉政变后,清朝新政府的温顺,使西方想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不仅不再限制洋枪队,而且还低价供给他们武器,甚至授权华尔查抄没收走私给太平军武器,结果是华尔招来了自己的弟弟,专做军火生意,哥俩发大财。而太平军在江浙的扩张,也逼得清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下定了借洋师助剿的决心,洋枪队在清政府和西方的双重扶植下,迅速成了气候,从洋官洋兵,到洋官中兵,队伍达到5000多人。(图16)
  真正让这支队伍运转起来的动力,当然还是金钱,还有女人。洋枪队的军饷,即使是中国士兵,也要高出湘淮军,至于洋兵和洋官,则要高出中国军队十几乃至几十倍。每攻下一座城池,都有额外的赏金。华尔和副领队白齐文(Burgevine)都有了中国妻子,华尔还是杨坊的女婿(女儿也许不是杨坊亲生的,很可能只有个名义)。至于其他人,上海有的是咸水妹,以及不咸的校书和长三。不仅如此,华尔还被朝廷赏给“副将”,使得这个牛仔可以对他的国人宣称他是少将。当然,即便如此,清朝的皇帝和太后,还是会有点心理不平衡,生怕“借师”丢了面子。每当这个时候,操办此事的臣子们就会跟他们讲唐朝郭子仪借回纥兵的故事,或者强调华尔如何的“慕义”“向化”,对中国文化如何尊崇,除了没有剔发之外,穿了华服(其实是满服),而且还入了中国国籍(这是中国第一次有国籍的概念)。
  不管怎么说,清政府每个月6、7万两的银子没有白花,洋枪队在清军和太平军的对决中,还真是起了作用。洋枪队装备精良,不仅有先进的后膛枪,还有蒸汽动力的兵舰,和大量的开花大炮。关键在军事制度、训练和技术方面,都比太平军更有优势。步兵打起仗来会排西方的方阵,排枪射击,炮兵更是出色,可以借助仪器,间接射击,害得太平军还没有弄清炮在哪里,命就丢了。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洋枪队的缘故,李鸿章的淮军也得到了装备和训练两方面的改善,从而大大地超过了因西方武器禁运而处境艰难的太平军。华尔死后,接替统领洋枪队的戈登(Gordon),跟淮军的合作更加紧密,待到太平天国失败,洋枪队解散,洋枪队的所有装备连同训练方式,都进到了淮军里,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淮军的操练口令都是英语,淮军成为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军队,走起路来都横着。
外国雇佣兵的中国际遇(2)
  不过,后来的淮军虽然武器装备换了若干茬,但训练却日见松弛,战术战法没有变化,制度和编制当初就没有改。这样的军队,对付一下国内的叛乱还凑合,碰到外国人,就不济事了。
误会的和不误会的教案(1)
  教案这个词,现今的人们大概很少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在19世纪后半叶,却是困扰清朝官方的一个大难题,总理衙门的官员们,几乎无日不在为教案头痛。所谓教案,就是中国不信基督教的人和信基督教的人,包括外来的传教士之间的冲突和纠纷,大到烧屋杀人,小到借贷纠纷,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鸡飞狗跳,最后都要又官府出面,在法庭上解决。
  教案尽管五花八门,但大体上就是两类,一种是误会的,一种是不误会的。误会主要来自文化的隔膜。中国老百姓对于基督教(主要是其主干分支天主教)的仪式不理解,对于为什么出生要洗礼,临死要终傅,结婚也得去教堂,由红毛蓝眼睛的外国神父指指点点,比比划划的很是不明白。而且做弥撒的时候,在教堂里,男女混杂,更是让某些多事的人看着不舒服。这一切,足以激发我们在性方面思维特别活跃的某些国人的想象力。于是,有关教会和教民以及传教士的丰富多彩的“故事”,一个一个出笼了,从教民妇女初夜的奉献,到鸡奸、乱伦、群交。这一时期的打教揭帖是我有史以来看到的最污秽的文字,无论是出自绅士和秀才之手的八股文体的“雅帖”,还是一上来就操娘、半通不通的涂鸦,一涉及教会的活动,大抵都是在脐下三寸那点地方驰骋,显然,我们这些揭帖的作者作如是观,除了肚子里力比多(libido)过于丰富之外,有文化的隔膜在里面起作用。有时候,这种文化上的隔膜甚至翳闭了人们眼睛,让他们在观察的时候出现幻觉,比如在有的教案里,某些打更的村民就作证说,他们亲眼看到教堂里传教士和男女五六十人,“同卧在地,名曰采精”。
  更大的隔膜发生在教会的育婴堂里。育婴堂(图17)本是教会的公益事业,这种公益中国某些地方也有,只是不太普遍,而且在晚清的衰世,就更显得奄奄一息。西方教会大规模进入之后,在医疗、救济、抚养孤儿方面往往刻意下功夫,虽然目的不过是为了“中华归主”,但却也让中国人,尤其是那些贫弱无助的弱势者得了不少实惠。只是天主教育婴堂的嬷嬷们,往往对弃婴的灵魂比对他们的生命更关心些,以至于收来弃婴之后,往往更热心给他们洗礼,而不是赶紧医治或者喂养。由于收的弃婴本来就很弱,往往一番折腾后,咽气者甚多,所以育婴堂的儿童死亡率很高。育婴堂不得不将他们集中掩埋,一个棺材多个死婴,或者一个墓坑埋一堆。
  原本弃婴东一个、西一个地丢着,无论是狼叼去了还是狗吃掉了,谁也不会注意,可是这么多死婴集中在一起,未免有些“触目惊心”,于是各种“故事”由出来了。首先弃婴的来源受到了怀疑,有些人认为教会通过“拍花”的方式偷人家孩子,只要什么地方出了一桩儿童走失事件,那么大家就会传的沸沸扬扬,好像出现了一支拍花的大军偷走了无数孩子似的,而这个大军就出自育婴堂。育婴堂偷婴儿干什么呢?这就需要国人的想象力了,好在国人在这方面一向特别擅长,于是故事出现了特别恐怖的情节,说是育婴堂偷走婴儿是为了挖心肝做药,还挖眼睛,据说是可以制成药水,点铅为银,而且只有中国人的眼睛才能如此,外国人的眼睛不中用。
  人命关天,这种隔膜导致的后果往往特别严重,那一时期,很多大规模的教案都是因此而起的,一起就出人命。时常有人拿着婴儿的小鞋狂呼乱叫,只要有人发现了育婴堂的墓地,就会出现一阵骚乱。著名的天津教案,就是与此有关,不仅搭上了几十个嬷嬷和传教士,而且连法国领事丰大业的命也送掉了。当然,天津的事情跟别处有点不一样,那里的育婴堂,嬷嬷们特别热心,为了收弃婴,居然给那些送来孩子的人一点手续费,就是为了这点微末的手续费,竟然有混混去偷人家孩子送去。传说中“拍花”的因果链,就这么连上了。
  当然,不误会的教案也很多,最多的往往跟唱戏有关。那时节,农村的人们没有别的娱乐活动,请人唱戏要算最热闹的事儿。过年过节唱,办事情唱,有的时候为了求雨也要唱。中国人请戏班子唱戏,虽然都是为了给自己看,名义上却非说是给神看,因此戏台往往搭在庙宇的前面。可是,这种名为娱神实为娱人的活动,却让某些教会人士(主要是天主教)神经过敏,被视为“偶像崇拜”(显然是庙里的泥胎作怪),严禁教民参与,而且还特地为此从总理衙门讨来了一纸赦令,允许教民在这种活动中可以不出份子(这种活动都是村民自己凑份子)。在农村,唱戏是一种社区的“集体活动”,如果不参加,就意味着不合群,甚至是跟众人对着干,这样做,难免引起其他人的白眼。况且,在那时的中国乡村,平日的生活的娱乐活动,唱戏是必不可缺的,教民也是村民,他们同样需要戏剧来排遣解闷,这种欲望有时甚至并不比衣食上的需求弱上多少,就算教民自己能够恪守规矩,他的家人亲戚,在锣鼓喧天的时候,未必能抵挡得住诱惑,如果也跑出来看上几眼,那么教民就成了占大伙便宜的人,白眼不免会变成嘲骂。如果是求雨活动,唱完戏如果碰巧真的下了雨,而这个雨当然不可能只下在非教民的土地上,那么参加求雨的人则不平衡——教民这个便宜占的更大了,由相骂进而开打,教案就这么闹起来了。
误会的和不误会的教案(2)
  因唱戏引起的教案,虽然多,但规模往往都不大,毕竟,两边的利害冲突不大,而一些庙产纠纷则冲突要激烈得多。中国北方农村的村头巷尾,都有庙,里面供着关公、观音、玉皇、水母娘娘之类的神,这些庙有很大部分是没有人经管的,里面既没有和尚,也没有老道,而且庙产往往没主,弄不清那块地皮和地上房屋产权属于谁,实际上,它应该属于村民的公产。但是在教会的扩张过程中,教会在寻找建教堂地皮的过程中,往往冒出某些无赖,造出假的地契房契,骗说这些无主的庙宇是他家的产业,然后把它卖给教会。待到教会真的在自己“买来”的产业上拆庙动工盖教堂时,村民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于是大哗。虽然这些破庙平时看起来不起眼,甚至一任其房倒屋塌,也没人在意,但是一旦有人将之拆掉,变做另外一种村民根本不明白的用途,大家的神经就都紧张起来,神庙的镇压作用,辟邪作用都从人们的记忆深处冒出来了,人们甚至还记起了这些神庙当年是如何的灵验,这些神佛是如何的神圣,如果听任洋人拆毁,将会给村庄带来怎样的灾祸等等。由于兹事体大,这种教案纠纷往往闹的时间特别长,争、闹、打、打官司,然后再争、闹、打,往往会闹上十几二十年。著名的山东冠县梨园教案,就是民教双方争夺该村的玉皇庙的庙产引发的。
  当然,有的时候,误会和不误会往往搅在一起,比如上面提到的天津教案,闹起来的时候,有四个根本不相干的俄国人在乱中被杀,可抓来的疑犯,每个人都供说,他们之所以参与,是因为闻说“外国人打官闹事,(指法国领事丰大业因教案咆哮北洋大臣衙门事),心生气忿”,因此前去救护的。其实呢,这些混混无非是在趁乱打劫。事变中,四个俄国人的财物都被抢走,其中一个俄国女人戒指被抢,连指头都被剁掉。还有很多规模很大的教案,其实就是由于某些匪类觊觎教会的财产,因此利用误会,制造谣言,说教会拐卖儿童,挖心摘眼,再举出“物证”一只童鞋之类的东西,往往就会闹出大事来。
  无论误会还是不误会,教案的主导者往往都是乡绅或者其他乡社组织(包括帮会)的首领。像做过湘军将领的湖南人周铁汉这样、特别富有卫道情绪的乡绅,当然也有,不过更多的乡绅反教,主要是看不惯乡村崛起另外一个文化和威权中心,分享了他们的世袭权力。大多数教案,如果前台没有乡绅领头的话,追究下去,背后都有某些乡绅在起作用。遍查教案档案和地方志,留下来的打教揭帖,多半出自读书人之手,有的还是八股体,读起来抑扬顿挫,合辙押韵。不过,乡绅毕竟要跟着官府走,只要官府不同意甚至制裁他们的闹教打教行为,他们多数都会识趣地偃旗息鼓的。即使倔犟如周铁汉,官府要想制住他也并非难事。
  但是问题是,自从1844年中法黄埔条件基督教开禁以来,中国政府对这种在武力压迫下的开禁,始终耿耿于怀,对挟坚船利炮进入的洋教,往往怀有最大的警惕。在朝廷中,也许像贵州提督田兴恕,广西西林知县张凤鸣这样对基督教持赤裸裸地强硬态度的官员,并不多见,但在整个19世纪的后半叶,利用民间的反教情绪暗中抵制,始终是清朝对于基督教的既定政策。以往,人们对于教案往往有种说法,认为凡是教案的官司,中国的地方官往往向着传教士和教民,甚至教民到官衙可以直接登堂入室,对县太爷颐使气指。显然,这种情况在庚子(1900)以前,是不可能出现的。我所看到的教案档案,凡是教案的官司,一开始官府几乎都向着民方,有时甚至直接出面收集不利于教方的证据,教民被掌嘴,挨板子的事情,绝不稀奇。一个案卷,看前面,整个官司一面倒地倾向于民方,如果案卷上的证词是真实的,给人感觉好像教会方面简直十恶不赦。但是看着看着,突然之间,风向转了,案情居然又向相反的方向走了,最后结案,多半是民方败诉,该抵罪的抵罪,该赔偿的赔偿。很明显,这是传教士通过外国领事或者公使,把状告到了总理衙门的缘故。当然,这种外力借强权干预中国司法的行为,需要批判,但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我们的地方官葫芦僧乱断葫芦案,往往一入手就在主观上断定教会方面理曲,好像也大有问题。
误会的和不误会的教案(3)
  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对于那些非常明显的荒唐事,比如挖心剖肝,采生割析之类的控告,官府从不做分辨,一味听信,等到外国干涉了,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于案件审理前踞后恭的状况,官府却不做任何解释,让打官司的民方觉得,官府只是屈从于外国的压力才枉法曲断的。在查阅教案卷宗时,我发现,非教民最热衷的官司,往往是那些缘由荒诞不经的事件,发生了瘟疫,教民偷偷往井里放漂白粉(因为当时的瘟疫主因之一就是饮用水不洁),会被当成往井里下毒,天旱不雨,会认为教会做法,止住了云雨,拐卖婴儿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说了,反正只要机缘凑巧,一切都会被一般民众当成充分的理由,去兴讼,去打闹,甚至去杀人防火。官府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民众负屈含冤的心理,从而使得民众的反教情绪日趋严重。只要某个地方民教双方打过官司,这个地方双方的冲突就会加剧,某些原本民教相安无事的地方,只要打过官司,哪怕仅仅是误会,那么就会由此变成民教冲突高发区。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的直隶宁晋县双井村,原本相亲相善的民教,就是由于一场因合作引发的误会,打完官司,这个地方后来成了义和团运动的发祥地之一。
  事实上,尽管在外国压力下不得不惩罚闹教打教的人,官方却一直在刻意培养这种来自民间的敌意,在清朝统治者看来,“民气”始终是他们对付外国的一种资源,所以必须要让“民气可用”。义和团运动,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官方对“民气”的一次大利用。在这次大利用中,虽然对外国人的文化隔膜和冲突,甚至种族的分野与歧视(比如洋人的毛发和肤色眼睛颜色,都成为点燃敌意火种)都被动员起来,但跟中国知识界自甲午战争以来兴起民族主义思潮,却根本不是一回事,呈现出一种落后、排外、向后看的强烈倾向,这种倾向,是受到戊戌变法失败后,向后转的清朝政府有意推动的,结果使得国家像失控的列车,脱轨而去。
  误会是可以消除的,不误会的冲突,也可以化解,不同文化之间有交流,就会有误会不不误会的冲突,如果某种文化是以宗教的形式介入,那么冲突的可能性就更大。从东罗马时期开始,基督教在全球的行进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无论中国政府喜欢与否,中国都不可能将之关在门外。基督教“中华归主”的目标也许听起来有点令人不悦,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要占我们的土地,颠覆我们的政府,而且,无论再怎么强势的政府,也不可能真正阻止人们信教,因此,为了培养敌意,在今天还不顾历史事实,甚至重复当年打教讹言的说法,叙述当时的历史,显然是不明智的,这一点,近代以来的历史,早已经告诉我们了。
  2006-5-3于京北清林苑
有关中国戏的一点涉外的往事(1)
  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图18)看京剧的事,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过,不过那篇文章主要是说西太后和京剧的故事,有点冷落了老瓦,在这里,不妨旧事重提,稍微仔细一点把这件事说一说。瓦德西在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绝对是个知名度非常高的名人,他的出名,半靠义和团,半靠赛金花,半靠德皇威廉二世。没有义和团起事,大乱之中,德国驻华公使被杀,轮不到德国人做八国联军总司令,没有德国皇帝的任命,瓦德西做不了司令,当然,最要紧的,没有坊间流传的我们的名妓赛金花、赛二爷跟老瓦之间那么些风流韵事,国人断不会翻来覆去那么多年总是炒那点陈年旧事,从上个世纪初八国联军打来,一直炒到30年代日本人打破门。害得鲁迅临死前还愤愤然:说怎么那个传说中跟瓦德西睡过的女人,居然被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其实细说起来,这件事的余波还长得很,被西方某些左派人士至今奉为旗手的江青,年轻时的一件大事就是跟人争演赛金花,没争到,愤而革命,由此种下了文革中众多演戏界人士遭迫害的祸根。
  很令国人扫兴的是,令我们如此兴奋的瓦赛公案,在瓦德西的日记里,却一个字都没提,根本找不出哪怕任何一丁点他认识赛金花的蛛丝马迹。写《孽海花》的海上文人曾朴,写《彩云曲》的清朝遗老樊增祥,以及跟着起哄的冒广生,杨云史辈,不知听了会做何想?不过还好,老瓦在日记里记了一次他在北京看京戏的经过,马马虎虎可以算是一桩能引起好事者兴致的事情。那是1900年11月23日,瓦德西实在抗不住一干北京商人的软磨硬泡,应邀去了一趟戏园子。那天演的什么戏,谁的开场,谁的压轴,老瓦是一概不知(肯定有人给他解说),一个字也没记,只记了他和随从被迎到雅座,桌上备有香槟和西式糕点以及雪茄烟,显然,这是为瓦大人特意准备的,一般戏园子里只有茶水、果子和瓜子,外加满天飞的手巾板。老瓦的嘴舒服了,但耳朵却难受,在他看来,京剧的音乐分贝大的足以让石头软化,实在令他受不了,一个半钟点之后,他和随从离开了戏园子,感慨道:“得离苦海”。这期间,我们青衣的宛转歌喉,二丑的插科打诨,外加武生的跟头把式,都不足以令瓦大人破颜一笑,虽然他注意到女角都是男人扮的,却既没有欣赏“扮女人”,也没有惊讶“男人扮”(如果老瓦死后有知,知道了中国人后来把他也编进了京剧《赛金花》里,在他看过戏的戏园子里演,不知是会哭还是会笑)。
  看来,老瓦毕竟是老了(其时已年过七旬),或者还加上文化的隔膜,还有德国人的刻板,中国传统的风月场所与风韵佳事,都不足以令此公食指动上一动。不过,比瓦德西早40年来中国的另一位西方武夫,英法联军法国军队的司令蒙托邦,却敏感得多。他在率军远征中国途中,路过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新加坡,被招待看中国戏(应该不是京剧),虽然根本没明白演了什么,但他对“漂亮的女演员”却十分着迷,特别欣赏人家“梳那乌黑秀发的优美姿势”。扫兴的是,陪同他看戏的英国人,马上就告诉了他,“漂亮的女演员”其实是男人。那么,所谓“乌黑的秀发”,也不过是假发了。蒙托邦后来进入中国之后,没有看戏的机会,开始是战事紧张,后来仗打差不多了,他的军队恰在进入北京城之前,就抢了圆明园,同时由于清政府妥协得足够迅速也足够充分,进占北京没有多久,就撤到天津摆摊出售圆明园的宝贝了,没有给北京人留太多的机会请他们欣赏京剧,无从领略肯定是更漂亮的男人扮的女人。
  瓦德西和蒙托邦都是侵略者,而且是给中国人造成最大伤害的两次侵略战争的指挥官,蒙托邦还因为八里桥一战(此役令作为清朝战略预备队的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损失殆尽),被拿破仑三世封为八里桥伯爵。两个都是欧洲的武夫,却也是欧洲文化熏出来的“绅士”,他们在中国做的坏事不用说,罄竹难书,但跟中国戏剧的邂逅,能恰如其分地折射出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在蒙托邦来华的时代,这些来自欧洲的人,对于神秘的东方,还多少有点猎奇的心理,画着脸谱,男扮女装的中国戏剧还能给他们一点新奇的刺激,可是到了40年以后,面对更加地道,更为华丽好看的中国戏,那个来自普鲁士的将军,却只有厌烦的份了。两人表现虽然各异,但骨子里对他们所入侵国度的文化的轻慢却是并无二致。1860年的英法联军在抢劫圆明园的时候,随意砸掉价值连城的瓷器,撕毁珍稀的字画,把《永乐大典》用来垫马槽,1900年的八国联军兴之所至,就用大炮轰击北京的古刹,用善本书当手纸。这一切,两位司令官都没有亲手参与,但从二人对中国戏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的发生,一点都不奇怪。中国的东西,大概只有金银珠宝可以用来填充西方财富宝库的材料,其他的,成住坏灭,全不在他们心上。
有关中国戏的一点涉外的往事(2)
  西方的武夫,本来就来征服“落后民族”的,有若干文化上的傲慢,倒也不奇怪,有意思的是,从1860到1900年,中国人对西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我们这个善于编故事演戏的民族,1860年的故事是有关女人的,那是一个弱女子冯婉贞组织猎户打败侵略军的故事。故事里冯婉贞挥刀上阵,大呼小叫,而且深谋远虑,坚持近战肉搏,最终杀得鬼子落荒而逃。而1900年的故事主角依旧是女人,但已经变成了赛金花用自己的身体取悦瓦德西,换取了北京满城百姓的平安。其实不管当年的普鲁士武夫有没有浅斟低唱的雅致,能否领略赛金花吴侬软语的风情,也无论赛金花是否真的住进了作为瓦德西司令部的仪鸾殿,有没有可能在仪鸾殿着火的时候,被瓦德西抱出来,到了这步田地,国人对付洋人的态度,已经在向软的方面下功夫了,从冯婉贞近敌肉搏,使鬼子“枪炮终不得发”的中国功夫,变成了同样贴身距离的床上功夫,只是一种象征,一种国人最终对洋人服软的象征。服软之后,就施展软功,而1900年11月23日那邀请瓦德西去看戏之举,其实就是这种软功夫的一种,还有的就是北京市民一批又一批给占领军送来的“万民伞”。一个比瓦德西晚一些来中国的西方人写到,中国人对自己文化上的软功夫相当自信,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磨软了蒙古人,又磨软了满洲人,现在又开始磨西方人了。
  进入民国之后,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京剧终于逐渐开始为西方人接受了,特别是在那个由于懂外语,当年跟瓦德西的军队做过生意的齐如山投身京剧改革之后,京剧随着梅兰芳的轻歌曼舞走出了国门,男人扮女人,征服了欧美,于是梅兰芳成了“博士”,而京剧成了peking opera(北京歌剧)。眼下,不少西方人已经不满足于《三岔口》与《挑滑车》的打斗,开始欣赏京剧的作唱念白,一拨又一拨的老外,赶着来学京剧,荒腔走板者众,字正腔圆者稀,但认真倒是蛮认真的,有好事者还创造了英语京剧,有腔有调,就是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也听不懂。
  不过,这一切,跟当年的软功夫,其实都没有关系。
戏里的战争不让女人走开(1)
  英国二战的英雄蒙哥马利(图19),1961年访问中国,在河南洛阳见识了豫剧,不过演的是《穆桂英挂帅》。看完之后,蒙哥马利说,这出戏不好,怎么让女人当元帅。陪同人员解释说,这是中国的民间传奇,群众很爱看。蒙哥马利回答道:爱看女人当元帅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爱看女人当元帅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据曾经以谍报工作闻名的中国外交官熊向晖回忆)蒙哥马利虽然活到了现代,领教过西方战后文化的前卫与颓废,但毕竟是个老派的军人,而且是老派的英国军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领会中国戏剧的“女性主义”风情,想不通女人为什么要“挂帅”。
  其实,蒙哥马利尽管老派,却不可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在他当年率领的英国军队里,就存在着大量的担任后勤、救护和通讯的女兵,他只是不能理解女人做元帅而已。但是在我们戏文故事里所描绘的中国古代,军队里是不大可能有女人的(大诗人杜甫说过,“妇人在军中,军气恐不扬”有禁忌在)。商代的商王的妃子妇好,据说带过兵打过仗,一支用过的大斧几十斤重,但那是三代的古事,秦汉以后这种事似乎就没有了。木兰从军的传说,是进入中原的少数民族的事情,严格地说,是“可汗大点兵”点出来的,跟汉人什么关系。相反,倒是欧洲人曾经有过女人挂帅的事,圣女贞德的历史,距蒙哥马利其实也不算远,虽然那是法国人的事,想必英国人也都知道,因为贞德打的就是英国人,而且最后是被英国人当女巫杀掉的。
  然而,奇怪的是,中国军队里没女人,在中国人的戏文里,偏多女人打仗,甚至挂帅的故事,这些故事的最妙的地方是,往往是男人打不过女人,连夫妻之间都如此。以杨家将故事为例,赫赫有名的杨六郎的儿子杨宗保,打不过一个山寨的女子穆桂英,被逼着,半推半就做了上门女婿,中间经过了一些曲折,最后当然是杨家捡了便宜,大宋王朝多了个能征善战的女元帅。不服不行,这种故事居然会往前复制,据说杨六郎的爹杨老令公杨业,跟他孙子一个命,也是打不过佘太君,才上门的,佘太君虽然在年轻的时候没机会上前线,但老了老了,却来了个“百岁挂帅”,领着十二个寡妇出征了。
  无独有偶,类似的戏曲故事还有很多。比如薛丁山(传说中薛仁贵的儿子)和樊梨花的故事,北宋大将高怀德之子高俊保与女寨主刘金定的故事等等,大体上都是一个模子,靓男俊女,男的打不过女的,被女人抓到床上,然后靠老婆打胜仗,挣功名。最可笑的是,著名的秦香莲和陈世美离婚事件,也有好事者把它改成这样了:秦香莲当闻之被陈世美甩了之后,没有哭哭啼啼去找包拯,而是一咬牙一跺脚,上山学了一身武艺,然后去投军,建功立业,当了元帅,这回轮到陈世美来求着她了,幸亏此戏陈世美的角色是文官,没法夫妻对打,如果打的话,陈世美连人家一个指头都当不起,戏的结尾,跟所有类似的戏一样,都是夫妻乱哄哄的大团圆。
  最耐人寻味的是,我们上面讲的种种古代“野蛮女友”,或者女元帅的戏剧,几乎都是晚晴以后的产品,在清朝中叶之前,人们的想象力好像很是不够,编不出这么多男女之间床第之外的枪棒逸事来。然而,我们知道,那个时代,是男人打仗根本不用女人的年月,除了鸦片战争时的清军将领杨芳,用过女人用过的马桶,义和团的勇士,用过金刀圣母、黄莲圣母之类的活的“女神”之外,女人基本上跟战争无关。但不幸的是,那也是个中国的男人打败仗的时代,一个败仗跟着一个败仗,败得旁边观阵的文人们不好意思了,于是编出一个又一个女人出征外夷而且战而胜之的故事,过过干瘾,装装门面。当然,也有细心人看出来破绽——女人还缠着足,怎么可能上阵,于是乎,大家一起来呼吁女人放足,发起“不缠足运动”。后世弄不明白,还以为那么早中国就有了妇女解放的先驱,于是写文章研究啊,歌颂啊,没完没了。
戏里的战争不让女人走开(2)
  其实呢,说一千道一万,打仗主要还是男人的事,连这个事都指望女人的话,中国的确就没有真的男人了。
  中国的事,演戏只当它演戏就是,要紧的是,现实生活别跟演戏似的就好。
选举与美女经济(1)
  晚清的国门虽然被人打开了,西器、西俗和西学渐次东来,但中国人对于西方现代政治意义上的选举(vote),在很长时间内都不能理解,任凭先进人士怎样启蒙,大家就是不开窍。在所有能识字做文的国人眼里,选举是考试,不是投票,得选与否,一看自己的发挥,二看考官的眼力,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所以,尽管先进人士一个劲地说西方选举政治的好话,而且搞选举的西人一个劲地打我们,但是国人还是在一个劲地操练自家的科举,甚至当西方人打进来的时候,还幻想人家也跟我们一样,开科取士(曾经传八国联军的统帅瓦德西干过这事)。
  不过,近代以来的世界,毕竟是西方的世界,体系、规则、座次都得由人家来定,然后把你拖进来按到某个位置上。被拖的民族,或早或迟,都得接受人家的规矩,包括名词概念。中国人的学习能力和识时务的能力都不差,只因为国家太大,资格太老,架子放不下来,耽误了太多的功夫,好在中国人毕竟聪明,当我们被西方的好学生日本人教训了一顿之后,终于肯放下架子学习了。
  上海是晚清中国新鲜事的集散地(图20),各地的中国人,都跑到这里来见识洋人洋事,吃西餐,坐四轮马车,而住在上海的人,也什么事都敢做,玩回力球,做买办,讲一口洋泾浜英语,甚至投票选举,也敢一试。
  不过,上海人最早的投票不是选政治领导人,而是选美女。19世纪末的上海,是个繁荣娼盛的年代,从街头的流莺,到书寓的校书,莺莺燕燕,成千累万。妓女多,文人也就多。那是个文气未消的时代,即使是青楼,也要讲究一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于是肉竹发1,小报出,花酒来。甲午战后,文人学士,家愁国恨,无处排遣,有关醇酒妇人的行动,格外活跃,于是有人发起为妓女评花榜活动。
  花榜模仿科举考试,分色艺两项,给妓女打分,分为一甲、二甲、三甲,只是妓女们用不着动笔,也不需交卷。能进入三鼎甲的美女,自然是行中最红的人,至少有人乐意捧场。这种活动相当古老,据说17世纪就有,当时怎么搞的,不太清楚,但此时的花榜,却采用投票选举的形式,由报纸来主办,其中最著名的要算是李伯元的《游戏报》的花榜评选。这位《官场现形记》的作者,笔下生花,骂官骂得畅快,办报点子也多,《游戏报》的花榜评选,自1897年夏开始,每年评选四次,以当年的首次选举最受关注,报纸的销路为之大增。花榜选举的票,当时叫“荐书”,一份荐书算一票,以票多为胜,得票相同则参照舆论定上下。一甲三名,二甲三十名,其余有票的都放在三甲。所有参赛的妓女,无论一、二、三甲,都在报上列出。第一次选举,虽然是仅仅事涉花界名花,但依然看的人多,投票者稀,状元仅得九票,榜眼和探花,各得七票。不过,参与者中至少有一个是外国人,美国人雅脱,他发信抗议,说是丑的排前面了,美的落了后,要求更正。显然,如果此信属实的话,只表明了西方人对中国美女的感觉跟中国人自己是不一样的,按“民主原则”,名次是不可更改的。
  花榜高第虽然一不能做官,二没有奖品,但所得到的好处也是明显的。发榜之时,报上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注明了住所,而且开列了些赞词,据说这些赞词都来自于荐书,名次越是靠前,赞词就越长。赞词的话有长短,可肉麻程度却差不多,比人则非西施即王嫱,喻物则非花即月,什么“清若白梅”,什么“与月争妍”,连最后两名,也是“身材俏丽”和“琪树琼花”(从后来流传下来当时的照片看,这些当年被吹成羞花闭月的美人,大多面容平板,目光呆滞,以今日之眼光观之,一点都不美)。发榜之后,不仅榜上有名,尤其是名次靠前的名花们以后生意兴隆,收入骤增,就连写荐书的秀才们,也因其文辞的艳丽,因此多了些在报上露脸的机会,可以多收点润笔。当然,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发起活动的报纸,销路增,广告来,评一次花榜,怎么也吃上几个月。事实上,随着花榜的评选,相关的各行各业都得到了拉动。当时中国的照相业刚刚起步,正是由于花榜后来上了妓女的玉照,最终吊起了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的胃口,得以蒸蒸日上。而妓女的服装,由于报上的宣传,而被广大的良家妇女所效法,因而服装裁剪业也发达起来。报刊也因为美女的玉照一天天多起来,由妓女而女学生而名媛闺秀,日益兴旺发达,迎来了中国传媒业的第一个春天。其他被拉动的产业,估计还会有,篇幅有限,就不一一列举了。
选举与美女经济(2)
  在报纸发起评花榜之前,中国的花业或者说娼业,虽然也是一种“产业”,但却只在中世纪的层次上运行,不过是人肉作坊,有了花榜,尤其是有了投票选举的花榜,才转变成了美女经济。花榜评选的设计者李伯元之流,对民主政治未必了解,但却无师自通地搞起了投票选举,显然,如果不是这种海选性的投票,花榜的评选绝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当然也就没有后来绵延二十几年的花榜选举,也就没有了美女经济。
  西方的民主政治,落到中国人手里,最先得济的,是我们的美女和美女经济。
洋人的膝盖
  洋人跟我们一样,都是人,是人就有膝盖,基本构造没有什么两样,除非像我们古代一个伟大的兵学大师孙膑一样,被人“膑”掉了,不过,这个道理,曾经有一度中国人不太明白。
  说起来,事情是洋人惹起的。乾隆末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来华,打着为乾隆皇帝祝贺80岁生日的旗号,要求建立平等通商关系,礼物没有少送,从钟表、光学仪器到新式火炮,一大堆,但唯独见了皇帝不肯弯曲自家的膝盖下跪。结果呢,建立关系的请求泡了汤,除了一个随团来的孩子得了一个乾隆赏的荷包,使团一无所获地离开了中国,礼物原封不动地被封存在圆明园里。1860年英法联军打上门,抢掠的圆明园财宝中,有一小部分原是大英帝国的东西。
  马嘎尔尼使团回去以后,西方有了很大的动静,此前来华传教士们多年宣传所建构的那个理性的中华帝国影像,破灭了,使团成员用自己的记录和素描,向欧洲人展示了一个外强中干的东方大国的形象,从此埋下了以武力打开中国大门的伏笔。与此同时,在他们走过的中国,也留下来两个相关的传说。第一个传说有点阿Q的味道,说是虽然洋鬼子嘴上硬,坚持不肯下跪,但见到皇帝那一刹那,天威之下,居然双膝跪倒。第二个传说有为鬼子开脱的意思,说是洋鬼子不肯下跪,是因为他们的膝盖不能打弯,直腿,属于生理问题,不是态度问题。
  马嘎尔尼回去之后欧洲发生了什么事情,中国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这两个传说,却一直在坊间流传,传得中国官员军民人等都知道。一直到1839年林则徐来到广州禁烟,连这个号称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都信。
  林则徐来广州禁烟的时候,底气很足,底气建立在两个“情报”上,一个是洋鬼子天天吃干牛肉粉,如果没有中国的茶叶和大黄,就会大便不通胀死。一个就是我们上面说的鬼子膝盖打不了弯,打仗的时候,肉搏很吃亏。好在林则徐到了广州之后,亲自观察了洋人,而且还特意去了一趟澳门,跟洋鬼子来了个近距离接触,总算有点明白了。从澳门回来以后,请人收集西方的“新闻纸”(报纸),编了《四洲志》,还从一个在广州的洋人医生讨来了一条疝气带,治他的疝气病。
  不过,林则徐明白的事情,其它的中国人依然不明白。尽管林则徐编的《四洲志》已经经魏源改编成了《海国图志》,印成了书,但看的人,却寥寥无几。京城内外的官员们,依旧津津乐道那些个关于洋人直腿的传说,直到第二次洋人打上门。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国人和法国人动了武,但也参与修约谈判的美国人,却没有跟中国人撕破脸皮,所以,在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美国的使节进了北京,而且被告知可以见皇帝,只是必须下跪,哪怕仅仅跪一下,一小下也行。没想到,美国人一小下也不肯,一个中国官员说,你们就是现在不答应跪,见了皇帝,天威之下,自然就跪了。美国人说,肯定不跪,我们只对上帝和女人下跪。
  无计可施的中国官员,最后只好认定,洋鬼子的膝盖的确不能打弯。跟他们有同样认识的还有前线的一批军官,因此他们准备了很多长棍子,预备在跟鬼子短兵相接的时候,冲鬼子下三路下手,把他们扫倒。
  当然,洋人的膝盖,一直都跟我们的一样,能伸能屈,活动自如。不是洋人的膝盖出了问题,而是国人的脑袋有点进水,他们总是喜欢用自家的想当然来解释那些他们不太明白的事情,根本不在乎这些想当然的故事本身就自相矛盾,逻辑不通。其实,中国人在马嘎尔尼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西洋人,不仅有洋人在朝中为官,而且葡萄牙人、荷兰人以及北边的俄罗斯人都来过,而且见皇帝的时候都下跪过。可是,一旦碰到洋人不跪的事实,大家还是回去各自编故事。医学家说,眼睛,是受脑袋支配的,这话不假。当脑袋进水的时候,眼见为实这句话,其实是不管用的。
一旦革命成了功——王金发的故事
  清朝末年,革命党人推翻满清,一手运动新军。一手拉拢会党,而拉拢会党的历史更久,光复会的几个干将,徐锡麟、秋瑾。陈其美、陶成章,都走的是会党路线。革命成了功,在这个过程中,革命党人死了,但从前的会党中人,倒有坐天下的,王金发就是一个。
  王金发本是浙江嵊县的一个浮浪子弟,从小斗鸡走狗,舞枪弄棒,加入洪帮之后,成了一个堂口的首领,徐锡麟在浙东运动会党,结识了王金发,这期间,王金发跟着徐锡麟去过日本,读过一个速成的体育学校,后来徐锡麟和秋瑾在绍兴办大通学堂,王金发也是其中的骨干,在里面教体育,实际上军事训练,后来东窗事发,起事不成,徐锡麟和秋瑾都折了,王金发却活了下来。辛亥革命,浙江光复,王金发率领帮中弟兄,杀回绍兴,驱散了已经宣布起义的绍兴官绅,自任绍兴军分政府都督。
  会党原是地下社会的秘密结社,走的黑道,一直在政府压迫下,非法生存,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突然一下子当家作了主人,能想到的事,首先是扩张组织。“哥子做了皇帝了”,各地的会党,无论哥老会、袍哥、三合会、洪门,在自家兄弟做都督的地方,无不大散海底,广开山堂,军队的组织,军师旅团营连排,基本上跟会党兄弟的堂口辈份一致,大家都弄个师长旅长干干。湖南的焦达峰,陕西的张云山等,莫不如此,绍兴的王金发,地盘小,手下的军队,也从一个团扩成一个旅,都是会党的老兄弟、大兄弟、小兄弟。
  都是兄弟,军队的纪律也就完了,拥有军队和帮会双重身份的军官和士兵,进城之后,想干什么干什么,从偷鸡摸狗到白日行劫,都督就是制止不了。不仅如此,革命后的会党,学会了民主,军队里动辄开会表决,长官说了不算。
  帮中弟兄革命成功后想到的第二件事,是享受。过去说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实际上兑现的时候很少,现在有条件了,醇酒妇人,加烟枪,一样少不了。湖南都督焦达峰,整日忙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签发委任状,二是散钱,昔日江湖上的兄弟,讨了一次又一次,没有够的时候,稍有怠慢,就说不讲帮会义气。王金发和部下,进城时还穿的是布袍子,不久,天气还没有凉,就换了皮袍子。王金发革命时,家里欠人家不少银两,在衙门坐了没多久,就派兵挑着洋油桶,装着银元回家乡,四处还钱。还把家里人用轿子抬到绍兴的衙门里,士兵排队迎接,鸣炮欢迎,吓得他年老的外公差点没晕过去。不仅如此,王金发还抖威风,洋枪挎得,美妇抱得,骏马骑得,每日在绍兴的大街小巷,田间村坊,骑着高头大马,排着队伍,吹着鼓乐,招摇过市。
  刚进城的时候,王金发还有点杀气,说是要为秋瑾报仇,不过,很快,昔日那些迫害大通学堂的乡绅和师爷们,就都得到了任用,因为王金发自己和弟兄们,需要钱用,而征粮征税,搜刮钱财,不用毛锥,财赋安出?手下这么多帮中的弟兄,个个要活得滋润,钱哪里来?还得靠这些人。王都督手里有枪,师爷肚里有谋,弄起钱来,比清朝的老爷还有办法,过去曾经一块混过的私盐贩子,被军政府逼得没路可走,恨不得一刀宰了王都督。过去农民欠税,还可以拖上几日,现在动辄军队下乡,一条绳子就捆了上县,班房里吃家伙。绍兴的《越铎日报》批评军分政府,开始还能容忍,到后来,居然派兵把报官砸了。一个帮会出身的革命党,几天功夫,就变成了军阀,而且是纪律最差的军阀。
  革命没成功的时候,王金发身为帮会人物,奔走革命,还有些侠气,刺杀叛徒,运动军队,杀过汪公权,吓过刘光汉(师培)。革命成功之后,王金发除了威福乡里之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过,刮了一年地皮,然后军分政府取消,自己带着刮来的几十万大洋,遁入上海租界作了寓公,“每日以醇酒妇人自遣”。国民党二次革命,浙江无声无息,王金发奉命前来运动旧部,旧部根本没有动的意思,帮中弟兄,分的不均,就是不是弟兄,要怪,只怪王金发太贪,一个人拿了几十万。二次革命未果,王金发没有逃亡,依旧在上海过他的好日子,一日,忽然食指大动,带了上海花榜有名的名妓花宝宝,来西湖了,结果被力求讨好袁世凯的浙江督军朱瑞,当作一件送给袁世凯的礼物,稀里糊涂被抓了进去,但是袁世凯对这种早已丧失斗志的小虾米,不感兴趣,连押解北京都没有要求,只叫朱瑞将之就地正法,朱瑞没讨到好,但既然抓了,又不能放(放了就得罪袁世凯了),就这样,王金发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以色事人和以貌取官
  眼下,女大学生分配,工作难找,但是美女除外,不用统计就知道,漂亮的女大学生肯定比相貌平平的同学就业率高。其实,到找工作的当口,无论男女,相貌都是一个相当关键的因素,那些爹娘没有给个好皮囊的,怎么都要吃点亏,不仅今天如此,古代也差不多。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凤雏先生庞统(图23),由于生的难看,到刘备那里去求职,结果只得了一个小小的耒阳令,到任之后,终日沉醉在酒乡里。后来由于鲁肃和诸葛亮的大力推荐,才得到重用,与诸葛亮并为“军师中郎将”。此事虽为演义,但史书上也有影子,只是为尊者隐,只记了后面的事,没提刘备重色轻才的糗事。
  处于乱世用人之际,尚且如此,别的时候就更不好说了。南北朝选官讲究门第,但即使贵胄弟子,也须生得“美风仪”,才易得美官,做皇帝的近侍,那些歪瓜劣枣,长一副络腮胡子的家伙,大概也只有落寞的份。唐代实行科举,千辛万苦考上了,想要做官,必须得过吏部遴选的一关。这个时候,爹娘生得不济的主儿,就有些麻烦,得不到好位置不说,甚至有可能被淘汰。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满人,或者说旗人是最讲规矩的,所以这个时代,做官的人至少在皇帝和上司面前,都必须做出一副奴才相。奴才相是什么样?古来没有定论,但首先必须是伶俐样,乖巧,低眉顺眼,但必须周正。其次是老实忠厚样。方头大耳,浓眉大眼加厚嘴唇者最佳,具体尺度,比照这个样子有所增减,但大体上不能太离谱。考试取官,衡文不衡人,虽然考生的“人事档案”上都有相貌的描绘,但无非“面白无须”之类,太粗,大体上还只能以文取人。即便如此,殿试的时候,长得对不起皇帝的,还是没有进入前几名的可能。有清一朝,传说有歪头举人,但从没有听说有过歪头进士的,如此说来,考前还是有相上貌的检验。
  最露骨的以貌取官之举,要数大挑举人。在清朝,举人一般说来是不能直接做官的,但朝廷会不定期地在那些几次会试不第的举人中进行挑选,挑上的可以被派去做知县和教谕、训导之类的教官,人称“大挑”。大挑不用考试,甚至挑和被挑者之间,话都不用说,一般是皇帝派个亲信王公,主持其事,被挑的举人们十个一排,跪在下面,王公挨个端详,看着顺眼就挑出来。相貌在这里起了几乎是唯一的作用,据说,就脸相而论,“国”字形最佳,“日”字形就差点,如果是“冒”字或者“昌”字形,上大下尖或者下大上细,就玄,如果是“月”字形,有点歪,肯定没戏。传说晚清的名臣阎敬铭也参加过大挑,此公相貌不样,一眼高一眼低,主持的王公一见,即大笑不止,说这样的一副相貌居然也来“大挑”。
  古代社会,女子以色事人,相貌自然绝顶要紧,都说红颜薄命,但又有几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相貌佼好呢?无论社会地位高低,生的好,固然有薄命,被山大王掠走做压寨妇人的可能,但机会毕竟多一些。没办法,谁叫那是男权社会呢。不想,那些被女子所侍奉的男人,也要在意自己的相貌,靠低眉顺眼为官。某些大权在握的男人,偏是喜欢属下的男人,在操持公务的同时,奉献一点色相。显然,这里跟同性恋关系不大,只跟我们的政治文化有关。怪不得在某些古人的语境里,“臣”和“妾”具有差不多的意义——一边是君与主,一边是臣和妾,风流所被,至今古风犹存,君不见,庐山会议上,“政治贞操”的概念,不仅被发明出来,而且十分管用,爱提意见又不服从领导之徒,“贞操”说一出,立即缴械投降。
  只要我们的官是为个人服务的,无论这个人是君主,上司,还是别的什么角色,无论男官女官,大概都脱不掉以色事人的干系,相貌,就永远会成为选官的因素之一。
又想起了王大点(1)
  在义和团运动一百周年(2000)的前后,我曾写过若干文字,算是纪念,也算是抬杠,多少有点为了跟某些永远站在思想正确的制高点的“学术法官”闹点别扭的意思。文字中,有一篇是关于王大点的。在中国的历史上,王大点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闹义和团那年,他是北京城里五城公所的一名衙役,干的是“警察”的买卖,当然有点小权力,但社会地位低贱,属于子孙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贱民。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于粗通文墨,而且胆子大(人家是警察!),在义和团在北京城里杀教民、打洋人,攻使馆的时候,他天天跟着看热闹,看了就兴奋,兴奋了就记,留下了一部日记。我当时解读这本日记的时候,写的文字叫做“世纪末的看客”。文章在《读书》发表之后,好像还有点反响,记得有若干人给我写信打电话,文章也被若干乱七八糟的选本转载过,看来读者对这样一个看客很有点兴趣。
  没错,王大点是个相当标准的看客,没心没肺没立场,对于义和团的革命行动,他没有跟着欢呼,被义和团杀的教民,他也不惋惜,这些倒霉的人,有些他还认识,知道姓名,家住哪里,做什么活计。洋人进来了,他虽然没有告发街坊里的义和团,却也很积极地跟洋人套近乎,替洋兵拉皮条,找妓女,引诱禁酒的美国兵喝酒,无论哪一国的士兵,语言障碍都不成任何问题(由此观之,各国下层人民之间的交往应该没有太多的问题),对付印度缠头兵似乎更得心应手,虽然偶尔也会吃上条洋火腿(挨踢),但也绝没有激起过他老人家什么民族仇恨。同时,他也是个非常勤勉的看客,在北京城闹义和团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每天出去,满世界寻热闹看,凡是杀人放火的事,大概没有多少能逃得出他老人家那双锐利的眼睛的。
  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很麻木,或者冷血,但他的观察的确相当客观,不带主观的爱憎,所以,他的“观察日记”,应该说是相当可靠的。
  实际上,这本日记当年之所以被整理出来(出版在1964年),最初的动机无非是想从中找到一点义和团英勇杀敌的事迹,为我们歌功颂德式的义和团研究提供有力的佐证。可惜的是,我在仔细搜寻了王大点的庚子时期的日记的每一个字之后,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这样的只字片语,难怪那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人引用这个材料。
  王大点看的热闹,最多的是义和团杀教民(信基督教的老百姓)。被杀的教民一律手无寸铁,不知道反抗,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和小孩。有的抓住就杀,干脆痛快。怎么知道人家就是教民呢,或是有人举报,或是……,据说有义和团的大师兄火眼金睛,搭眼一看,就能看出教民额头上有十字印记,所以,拖出去砍了就是。也有谨慎一点的,抓住了嫌疑教民,升坛(义和团的拳坛),焚黄表,让义和团供的关老爷、猪八戒之类的神来判定真伪,只是这些神仙老爷好像一点都不慈悲为怀,但凡焚表的,几乎没几个饶过的,结果还是杀,仅仅让王大点之流的人,所看的热闹情节稍微复杂了一点。当然,也有些人被杀,还是属于“铁证如山”的,比如在他们身上,搜出了洋玩意,哪怕一只铅笔,一张洋纸,都足以让他们丧命,这种人,义和团叫他们三毛子。真的洋人是大毛子,信教的是二毛子,用洋货的排第三,义和团发誓要从大毛子一直杀到十毛子。值得一说的是,义和团在剿杀那些用洋货的三毛子时,剿出来的洋货,并没有砸掉了事,而是拿走了。比如王大点记载,某日“冰窖胡同义和拳将长香(巷)四条照象(相)馆张子清俱家三口剿办,剿得自行车、话匣子、洋物等物不少,解送南横街老团。”
  义和团杀人的方式比较简单,大多是砍头。所以,北京城那时节到处可以见到没有脑袋的尸体,大热天的,掩埋不及时,往往臭的让王大点这种见惯了死人的人,都感到受不了。除了砍头之外,也有一些人是被义和团乱刀剁成肉醤的。据王大点记载,这样的人似乎不是因为有所反抗,就是剁的人想剁,被剁的多半是妇女,大概女人在教,更容易激起义和团的义愤。
又想起了王大点(2)
  义和团杀的第二种人是白莲教徒。这些人其实多半不是真的白莲教。白莲教只是明清以来民间宗教的统称,各个教门的面目五花八门,内容各异,其实跟原来的白莲教早就没有多少关系了。白莲教自明朝定鼎以来,官方一直禁查,被视为邪教,结果连累所有的民间宗教,都邪了起来。所谓邪教的邪,除了这些宗教在传教活动中男女混杂之外,就是传说他们有纸人纸马,可以驱使这些纸人纸马动起来,当成真的兵马杀人冲阵,高明的甚至可以撒豆成兵,杀人于无形。显然,这些都是些传说,真实的民间宗教绝对没有这两下子,也不可能有这两下子。然而,北京庚子期间被抓出来的所谓白莲教徒,证据就是在他们身边搜出了纸人纸马,如果不是有人栽赃的话,这些纸人纸马很可能是道具或者手工艺品,这些人,也许只是手艺人或者变戏法跑江湖的,却由于“证据确凿”,结果被义和团抓出去砍了头。在王大点日记里,这样的排头砍去有五起,每次杀掉男女六七十到二三十人不等。
  说起来,义和团练气功,练刀枪不入,喝符念咒,团的头衔上还有八卦的名号,什么“乾字团”,“坎字团”之类,其实跟民间宗教也有那么点联系,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清白,怎么进了城就开始拿自家人,或者怀疑是自家人的人开刀呢?原因是真正的民间宗教的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白莲教,教义和团“法术”的师傅,即使是这类的教徒,当然也不会认账,加上这种“法术”自身来源也杂,所以,义和团自然没有“邪教”的自我感觉。等到西太后老佛爷封他们为“义民”之后,几乎所有的义和团都打出了御封或者皇封的招牌,竖起大旗:“奉旨练团”,既然咱们是皇封的(其实是太后封的),为朝廷出力,主动剿杀邪教,自是当仁不让。
  义和团杀或者帮助杀的第三种人,是朝廷里某些不太同意西太后跟十一国宣战的官员,他们之所以得罪,除了“主和”之外,主要是被视为“帝党”,即,光绪一边的人的缘故,比如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内阁侍读学士联元、户部尚书立山、兵部尚书徐用仪。这些人被杀之后,由于是官员,多少有点优待,被允许家属收尸,而且还可以把首级缝上。无疑,这些都看在了王大点的眼里。在太后和皇帝敌对的问题上,义和团的态度是相当鲜明的,自从西太后赞许义和团之后,他们在名义上都是那个最希望光绪完蛋的端王载漪的部下,所以,几乎无一例外地站在太后一边,端王的战士最听太后的话,有的义和团,宣称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这个“一龙”,就是光绪,在端王眼里,光绪就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二毛子,在朝堂之上,他就敢对当时至少名义还是皇帝的光绪粗声恶语,全无起码的君臣之礼,连西太后见了都觉得过分。
  当然,义和团也有法外开恩的时候,王大点就记过这样一件事,天桥小茶馆前玩艺场,有艺人张小轩说唱,挖苦了义和团,当即被团民揪上拳坛,结果是被若干人保了下来,没有丢脑袋。大概,义和团由于一直都对戏曲情有独衷,他们上法来神时,宣称自己变成什么神,这些神,基本都来自于戏曲,所以,放了冒犯的艺人一马。
  除了这三种人之外,义和团的刀好像就不太好使了。洋兵破城之时依然出来溜达的王大点(一来看热闹,二来可以乘乱往家顺东西),没有看见义和团的抵抗,只见到此辈的逃跑。义和团运动期间轰轰烈烈的攻打西什库教堂之举,在他的记载中,只有奉命各家悬挂红灯一事。另据别的史料记载,那是由于西什库教堂久攻不下,义和团请来金刀圣母、梨山老母前来助战的缘故。当时义和团的通令(图24)是这样说的:“各团诸位师兄:今为西什库洋楼无法可破,特请金刀圣母、梨山老母,每日发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再者,每日家家夜晚挂红灯一个时辰。北京城内可遍为传晓。”(刘以桐:《民教相仇都门闻见录》)实际上梨山老母似乎没有来,只来了金刀圣母,据看见的人说,是一个四十岁内外的妇人。在义和团运动期间,西什库教堂是北京天主教的一个据点,里面有千余四外逃来的教民和少数外国传教士,有从使馆拨来的几十洋兵守着。几万义和团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但一进攻,发现中弹的人还是死,没有刀枪不入,于是义和团的勇气也就不见了。不久传出来消息说,义和团法术不灵的原因,是由于教堂里的洋人头子主教樊国梁,挥舞一个用女人阴毛编织而成的“旌”,在指挥,而且西什库的围墙上,贴了好些女人的阴户,是险恶的洋人用女人的下体,破了义和团的神功。最后大家商议的结果是,以毒攻毒,以阴制阴,于是请来了金刀圣母(在此之前,已经有骑枣红马,持青龙刀的人来过,没有顶事)。当然,金刀圣母来了之后,还是没有下文,这个方圆不过百米的教堂,几万精壮的汉子就是拿它没有办法(注意:里面的洋兵没有连发武器,诸如机关枪之类的东西),王大点告诉我们,义和团又让挂白灯了。
又想起了王大点(3)
  显然,北京义和团的想象力远没有他们在天津的兄弟们丰富,那里不仅有黄莲圣母,年轻可爱,而且为了闭住洋人的枪炮,让义和团法术逞威,家家户户要用红纸把烟囱盖上,女人“七日不可入市,七日不可立门外,七日盘腿坐炕上,足不可履地,七日不可梳头洗面,七日不可裹脚。”(《天津一月记》)当时还有歌谣说:“妇女不梳头,砍去洋人头,妇女不裹脚,杀尽洋人笑呵呵。”后来有研究者说,这是红灯照们实现妇女解放,放足,杀鬼子杀的来不及梳头洗脸,真是有想象力。其实,这不过是源于巫术的义和团想象,在所谓的法术失灵了之后,指望靠基于女人身体的想象,建功立业。
  显然,便宜的事没那么多,男人办不了的事,女人也不灵,即使她是什么圣母也一样。发现刀枪不入的法术不济,真敢冲锋陷阵的人就不多了,否则,几万人拥上去,西什库踩也给踩平了。不仅西什库的故事如此,其他义和团的抗敌故事也差不多,出现在我们各种著作中的义和团战绩,属于跟清军打的还有点真实性,属于跟洋人打的,基本上是我们的史学家施展移花接木、裁剪拼合的妙手,把清军的功劳挪过来的,关于这一点,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林华国老先生,有过认真的考辨。其实,当初西太后也不太相信义和团真的顶事,为此还派出刚毅和赵舒翘去打探虚实,结果俩人看了之后,都说义和团的法术是真的(一说赵舒翘不太相信,但在刚毅的压力下,不敢说实话),待到北京城破,西太后逃难的时候,她肠子都悔青了,一个劲下令,剿办义和团,结果出现了中国跟西方列强战争状态还没有解除,八国联军就和清军一起打义和团的怪现象。
  王大点这样没心没肺的看客,是导致鲁迅从医生变成文学家的刺激源,让人看了可气可恨又可笑,但他也留下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只要我们的国人一天没有从义和团的心态中走出来,王大点就总站在那里,向人们做着鬼脸。
在北洋狗与北洋虎之间(1)
  北洋三杰龙、虎、狗,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说王士珍是龙,其实是说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或者说藏头露尾,在北洋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政坛上,总是送往迎来,干着维持会的差事,凡事没主张,也不掺和。龙置身事外,虎与狗之间,却断不了有点麻烦,人们所谓北洋直系和皖系之间的争斗,前期就是指冯国璋和段祺瑞的明争暗斗。只不过,狗与虎之间,由于实力过于悬殊,真斗是斗不起来的,没等交手,胜负已判,虽说两下心里悻悻的,但最终也没有撕破脸皮。
  冯国璋被称为北洋三杰之狗,不是说他没本事。在北洋这些识字不多的军头之中,要论文,他是秀才,而且是从军之后,在北洋武备学堂时考的秀才,李鸿章为此感慨道:武校居然出了个文生!清末新政,武官资格考试,段祺瑞几次考不过,需要主公袁世凯疏通关节,而冯国璋不用。北洋军号称劲旅,但在辛亥革命前,真刀实枪地作战,却还没有过(此前只打过零散的义和团)。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实战的机会来了,南下作战的第二军军统段祺瑞却借故不去,让冯国璋带队出征,在主公袁世凯出山收拾残局之后,冯国璋率军发狠,接连攻下汉口汉阳,让革命首义的武汉三镇,剩下了一镇,为日后袁世凯跟革命党人谈判,争得总统宝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于文于武都有两下子的冯国璋,却总是比不过段祺瑞。文的方面,考试不行的段祺瑞,却去了德国“留学”,回来以后,统掌北洋系统的所有军事学校,在北洋系内结下了最广的人脉,说起来,所有毕业于北洋学校的军官,都是他的学生。古人所谓的“五达尊”,天地君亲师,至少人家先占了一个。武的方面,战功虽然没有,但仗打完了,冯国璋却没有参加北洋将领逼清帝退位的共和鼓噪,先前的战功,由于后来共和的缘故,在革命党人,是留下了骂名,北洋这边也不好再提,结果名声反而远不如打电报仗,带头鼓噪的段祺瑞(后来拍马屁的人称段祺瑞三造共和,其中第一造,就是这次)。特别是,由于冯国璋打完仗被调回担任皇帝禁军的统领,对逼清帝退位很不积极,所以,即使在北洋内部,也不认为他在把袁世凯推上总统位置上面,有多大的功劳。
  革命后,袁门男将们都很忙,段祺瑞和王士珍拿到了最优厚的战利品,一个陆军总长,一个总参谋长。但此时冯国璋最操心的事,却是如何安置麾下的原禁军,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又不肯让人解散,最后带着这支基本上由八旗子弟组成的军队,来到了南京(从此,这支打仗不行,要饷还行的军队成了他的心病,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说是为袁世凯坐镇东南,但实际上是远离了权力中心。从此往后,连袁世凯都不跟他说实话,预备称帝前夕,对特意前来讨个实底的冯国璋,袁世凯皮里阳秋,信誓旦旦地说根本不想做皇帝,害得冯国璋回南京之后,老实巴交地逮谁跟谁说帝制的不可能时,北京这边已经开始筹备,锣鼓喧天了。
  袁世凯死后,段祺瑞风头很劲,在张勋复辟失败,段祺瑞成为“再造共和”的英雄之际,劲得不能再劲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冯国璋和他的老朋友段祺瑞有了摩擦。踌躇满志的段祺瑞一心要完成他主公都没有完成的大业,要拿南方的非北洋系军阀开刀,武力统一,而此时已经以副总统身份进京做代理总统的冯国璋,却不想。
  不想归不想,但斗不过段祺瑞的冯国璋,却总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词来表达自己的不想,每次都被段祺瑞按着头,在讨伐南方的命令上盖上总统的大印,窝囊得不行。四面望望,都是段祺瑞的兵,想不窝囊也不行。终于有一天,老先生实在受不了了,憋出一计,宣称自己要亲自南征,带着自己的卫队,就是那个前朝的禁军,坐上火车,沿京浦线南下。实际上,他是玩了一回金蝉脱壳之计,借机回自己老窝南京去也。然而,这种伎俩这么能瞒得住一块混起来、早把他摸透了的段祺瑞,没等他走到江苏境内,段祺瑞一个密令,安徽军阀倪嗣冲就把车给截住了,冯国璋手里虽然有兵,不过这些兵敢不敢用手里的家伙很难说,于是只好可怜巴巴地遥望一下南京,乖乖地回北京来了,彻底地成了段祺瑞的“俘虏”。
在北洋狗与北洋虎之间(2)
  在总统位置上,冯国璋自己决定的唯一一件事,是下令抽干中南海的水,将里面的鱼捉了卖掉。人们传说,冯国璋做这个事儿,是因为明清两代皇帝每年往里放养的放生鱼,鱼鳍上都挂着金牌,冯国璋是贪图这些金子。不过,金子比重很大,鱼鳍是否能挂得住,挂上了能否生存,令人怀疑,而且从生物学上讲,不大可能有几百年不死的鱼,鱼死之后就算有金子,也早埋在淤泥里。所以,因为贪财而抽水捉鱼,似乎不大可能,更可能的,此举仅仅是一项正常的清淤工程,大事干不了,小事总可以做做,一做,就做出了麻烦,在那个时代,舆论自由,政府中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会说点什么,往坏了说。
  不幸的是,此番抽水捞鱼,不仅舆论议论纷纷,说三道四,而且坊间还有好事者弄出一道菜,叫总统鱼,据说跟东坡肉一起上,一时间,京城饭店,食客们一边大嚼总统鱼,一边对总统说三道四。更不幸的是,捞鱼之后北京不知道怎么就旱起来了,于是人们又嚷,这是由于总统抽水捞鱼,得罪了龙王。嚷来嚷去,冯国璋坐不住了,毕竟天旱,老百姓要骂的。身边人给他出主意,说是从前天旱,皇帝都派人到黑龙谭求雨,眼下也该如此,冯国璋从谏如流,于是派人求雨,若干政府官员,加上白云观老道,如是这番倒腾一番之后,几天后,雨还真来了,不知道这雨是冯国璋求的,还是本来就该下了。媒体接着笑骂,封建,迷信,老土。
  不过,经过“亲征”一事,在外人看来,总算是北洋之狗与北洋之虎之间的争斗,狗叫出了声,敢于叫出声的狗,虎自然不再能容。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由段祺瑞组织安福俱乐部,操办出了袁世凯的前文胆徐世昌,于是冯国璋只好走路,回到河北河间的老家,算是归隐山林,含饴弄孙去了。到了这个地步,徐世昌还要优待他一回:下令由前禁军改编的陆军15、16两个师,归前总统冯国璋节制,回不到自己地盘的冯国璋,要军队干嘛?而且这个老好人,也没有仇敌,用不着那么多人护卫,就算是要护卫,这些老爷兵驻扎北京,也够不到河间的冯国璋——其实徐世昌或者说段祺瑞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些老爷兵继续成为冯国璋的负担。效果立竿见影,冯国璋1918年退隐,次年就因为这些老爷兵的欠饷问题,在京津两地奔走,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终年60岁,成为北洋三杰中,寿命最短的一个。
  死了的冯国璋,舆论界依然没有饶,有好事者赠挽联一对:南海鱼安在,北洋狗已无。
  冤哉!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