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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_4 吴越(现代)
“你等着吧。”
他会如何送我一道彩虹呢?我期待着。
一转眼,时间很快过去,我考完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回家,郑滢正在听电话,一看见我,立刻说“哎,你等等啊,她回来了”,一面笑嘻嘻的把听筒塞给我。
是杜政平,今年圣诞节他果然要来看我;而且,来了就不走了 -- 他已经办好手续,下学期就转到我们学校。他托我们帮着找房子。
“你转过来干什么?” 我很惊讶,“难道你觉得我们学校的生物系特别好?”
他并不介意我语气里的讽刺,反而有点得意的样子,“我就一定要学生物吗?告诉你吧,我这次不仅是转学,也是转行。我转过去,是学计算机的。以后,我要全力往 IT 行业发展。”
原来,他在出国前早有这个打算,所以,在大学里就选修了很多计算机方面的课程,到美国后又补上几门课,不仅达到我们学校计算机系研究生的入学要求,还弄到了半额奖学金。
“现在在美国,什么生物啊、化学啊其实都已经是昨日黄花,要找好工作,还是应该去读计算机。关璐,我建议你也快点考虑转方向,女孩子学化学,容易影响皮肤,本来也不太好。” 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原来,杜政平比我们想得要远。
“我?我对计算机可是只懂 DOS 和 BASIC -- 还是好几年前学的,现在老早忘光了。”
“有我呢,”我几乎能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拍胸脯的声音,“你就先从基础课开始学起,我不敢保证你究竟能达到多高的水平,功课上弄几个A回来,还是没问题的。”
我很快帮杜政平找到房子 -- 楼下那两个曾经收容蒋宜嘉的男生当中有一个要结婚搬出去,正好空出一个房间。
郑滢说,“杜政平这一招很厉害。”
“厉害什么?我只是拿他当好朋友看待而已。”
“你不懂。我看过一本书,说很多商家在进驻一个市场的初期阶段都根本不指望盈利,甚至还会赔上一些;但在那个阶段,他们占领了市场份额,日后等时机成熟,就会大大有利可图。杜政平现在做的就是占领你的‘市场份额’,从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 …… 一直到百分之一百。你看着好了。”
三十二
“还不快去翻翻箱子,看能不能翻出双套鞋来,杜政平的爱如潮水,已经真的漫过来了! ” 郑滢倒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
她的幸灾乐祸惹恼了我。我飞快的从厨房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个墨绿色的盒子在她面前挥舞,“要我看,某人应该已经占领了你百分之一百的份额,而且,恐怕还是货真价实的吧! ”
这是前一天我找维生素C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因为药的盒子比较奇特,就看了一下说明书,居然是避孕药。在一间只有两个女人的房子里,很容易推断出是谁的。原来,不是每个女人决定和人家“做” 之前,都会像其馨一样去和好朋友商量一番。
郑滢伸出手来抢,“还给我!”
我闪身躲开,“还不快招! 我可一直等着呢。”
“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招的。”
“哇,那么说是真的啦?这么快?”
郑滢的脸绯红,“人家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嘛。” 听上去好像美国出生长大的人在某些方面都急不可耐。
“喂,那他发现你还是处女,有没有吓得跳起来?” 我印象中的美国男人是把二十岁以上的处女视为怪物的。
“当然没有,他很感动。别忘了,他到底还是个中国人。”郑滢脸上的红晕退去,浮出骄傲的神情,“我最喜欢文琛的地方,就是他的性格里综合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优点。”
那个周末,我们买了一箱啤酒,庆祝郑滢告别处女时代。
“痛不痛?” 我很好奇。
“比我想像中的要痛,不过,第二次就好了。”
我提醒她,“我看了你那种药的说明书,好像副作用很多呢。”
“避孕药都这样。哎,从前总觉得女人要生孩子很辛苦,现在才发现,女人要不生孩子,一样很辛苦。将来你就会知道的。”郑滢的口气一下子世故起来,好像我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
“对了,以后你把药藏好一点,万一别人跑来看见,多不好。”
她做个鬼脸,“对啊,要是不当心被杜政平看见,误会吃药的是你,心里肯定会‘嗝登’ 一下,然后晚上睡不著觉。”
我白她一眼,“让他去‘嗝登’ 好了,关我什么事。”
圣诞节前两天,我收到旧金山寄来的一个小纸盒。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很精致的玻璃瓶子,瓶子里装满了一颗颗玲珑剔透的小晶体,奇妙的是它们色彩绚烂,从上到下,红、橙、黄、绿、青、蓝、紫,一共七层,非常漂亮。打开来,还有一阵淡淡的清香。
盒子里有一张小纸条,“这是用旧金山渔人码头卖的海盐拼出来的。虽然短了一点,但不会消失。希望你喜欢。程明浩。”
我笑了,他果然送我一道彩虹,一道永远不会消逝的彩虹。
彩虹象征着希望,也象征着相聚。他送我一道彩虹,便也是给了我无限的希望。
晚上睡觉,我把那瓶海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临街的百叶窗零零落落漏进来一点路灯光,让那条彩虹若隐若现。今夜,我希望它能入梦。
三十三
可是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看看闹钟,十一点半,在加州应该是十点半。於是,我索性坐起来给程明浩打电话。
电话接通。我说,“看来上次的题目出得太简单了。”
他笑起来,“喜欢吗?” 他的感冒早已经好了,恢复到那种温厚的声音。
“很好看,谢谢了。海盐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想主要是洗澡的吧,所以它又叫做浴盐。”
“那么一瓶能用几次呢?” 我盯着那个不过拳头大小的瓶子,不由开始质疑。
“嗯,这我也不太清楚,从来没用过。你可以试试看。”
“我不要。那么漂亮,用完就没有了。” 我说。
我以为他会说“用完我再送你一瓶”,但他什么也没说,却开始跟我聊天气。我有点失望,随后又释然了,人家也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第二天傍晚,杜政平来了。他开了六百二十二英里,却依旧神采奕奕,坚持要用那辆银灰色的雪佛莱带我们去“兜风”,一路上喋喋不休这辆车性能有多好,买得如何合算。
“这个型号要算是雪佛莱当中最价廉物美的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它虽然是美国车的壳子,里面的发动机用的却是丰田的科技,所以比一般的美国车要省油,你听这发动机,一点杂音也没有……”对着两个“车盲”,他居然兴致不减,“对了,关璐,其实买车的时候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这辆车,另外一辆是黑色的本田,性能价格比差不多。后来你跟我说银灰色好,我就买了这辆。现在才发现,银灰色的确要比黑色要耐脏得多,这车顶上沾了那么多鸟粪,远看根本看不出来,要是黑车,就太明显了。”
我的“耐看” ,跑到他那里,变成了“耐脏” 。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第一次在美国过新年。郑滢和梁文琛出去了,我和杜政平一起去参加一个新年聚会。
到了十一点半,我说我有点头痛,叫杜政平送我回家。其实,我只是担心万一程明浩打电话来没有人接。
钟敲过十二点,他并没有打电话来。或许,他会在加州时间的十二点打过来吧。於是,我把电话机放在枕头边,拥着被子接着等。到了一点钟,他还是没有打来。枕头边的电话机忧伤的看着我。
我发了一会儿呆。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拨几个数字,然后说一句“新年快乐”实在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却可以完全改变了我的心情,他为什么不知道呢?
我拿起那个小瓶子,揭开盖子,闻了闻那道清香袭人的彩虹,心情又开朗起来,他一定也出去了,还没回家吧,不是每个人都有习惯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给朋友打电话的啊。虽然他没有给我打电话来,他亲手拼出来的彩虹却实实在在的陪伴着我。
三十四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很后悔,昨天晚上他没有打电话给我,其实我可以打给他的啊。现在呢,想打也没有借口了。
一九九八年初,我们开始思索自己的前程。刚踏上这个国度的时候,大家的心里都被“乘风破浪当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激动塞得满满的;现在才逐渐明白,那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的热身运动而已。
当时,美国所有的高科技公司都在招员工,工资越抬越高,更有很多人凭着公司股票上市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那股迅猛发展的势头加上由“千年虫”问题产生的对电脑行业人员的急需让我们深信,学计算机是一条低投入而高回报的路。好像没有人去想那种情形能持续多久,而千年虫不是蟑螂,不会一窝窝繁殖下去,抓光了怎么办;也没有人料到才不过几年之间,这个行业的紫气红尘就烟消云散。
在这种风气之下,学校里所有懂ABC的人都在钻天打洞的学计算机以及所有和计算机相关的学科,工学院的学生个个威风八面。
我和郑滢一起偷偷的注了两门计算机基础课 –C++和数据结构。所谓“偷偷的”,就是不告诉我们的导师。其实,那不过是掩耳盗铃,因为每个导师都可以去查自己学生注的全部课程。
汤姆.汉克斯没有挑明,只是一次在实验室里遇见我,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这个学期好像很忙啊”;郑滢的导师亨特却硬生生的逼着她退掉了数据结构课,理由是那和化学毫无关系,会影响助研工作,而“我们拿了学校的钱,就是要出成果的” 。郑滢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学期,很多学生放弃了原来的专业转去计算机系,这种现象在外国学生云集的化学系相当严重,以致系里觉得应该有所举措。首当其冲跳出来立马横刀的,又是亨特。
亨特家里从祖父辈一直到他自己的儿女,统统是搞化学的,可谓一门忠烈。他把全系研究生召集一堂,对着满满一会议室准博士、准硕士们声情并茂的把自己家庭和化学的缘分一路回顾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每说三句话当中插一句“化学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同时酸溜溜的说所谓计算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科学” ,充其量只是一种技能,而学计算机的人,再有本事,不过是高级工人而已,永远不可能成为“科学家”。
亨特情绪高昂,谈起系里那些居然放弃做“科学家”而甘心沦为“工人”的学生,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看着他那青筋突起、和电灯泡交相辉映的秃顶,突然之间觉得有点可笑:其实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化学是一门伟大的学科,但我们同样清楚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在追寻理想之前,我们先有一个美国梦要去圆。这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走出会议室,郑滢对我说,“我们转到计算机系去吧,亨特极力反对的事情,一般总是好的。”
三十五
亨特那一番语重心长的成果是让我和郑滢都铁了心向计算机系进攻。
大概因为春季学期申请人比较少的缘故,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一个多月以后,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可是没有奖学金;郑滢的申请交得晚一点,虽然还没拿到正式的通知书,但也差不多了。
汤姆.汉克斯听完我的转学打算,并没有大惊小怪,还很有风度的说了句“祝你在这个新的领域好运”。我趁机提出是否可以留在他手下继续做一段时间助研,因为我知道他最近刚拿到一笔科研基金,打算多招两个学生帮着干活,而我在工作上一向还是很认真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电影里阿甘说“生活是一盒巧克力”一样慢的速度说他个人倒是没有问题,就是想在亨特那里备个份,因为这位副主任最近一见到系里的教授就嗷嗷乱叫,说大家要联合起来、杜绝拿着化学系的奖学金去学计算机的“可耻行径”。他说,“别担心,我会和他解释这是个特殊情况。”
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还备什么份,这种话题跑到亨特那里绝对是“杀无赦”的。我开始怀疑他可能根本就不同意,又不愿得罪我,於是借刀杀人。
我对郑滢说,“看着吧,下次开会,你的导师八成会点我的名。”
郑滢说,“等计算机系录取我,我拍拍屁股就走,什么奖学金,没有就没有好了。” 不知是不是受了梁文琛的影响,她的口气越来越大。
周末,杜政平带我去超市买菜。他转学过来,给我带来两个好处:一,我不用再跟着郑滢和梁文琛去超市当灯泡;二,他可以帮我做计算机作业。
走过玩具部门,我无意中看见一只毛绒小熊,黄黄的毛,脖子上系了条淡蓝的丝带,四只爪子摊开好像等人家拥抱的样子。我突然发现,小熊的神态居然有点像程明浩。看看价钱,要九块九毛五分。
我把小熊放在购物车里绕着超市转了一圈,还是下不了决心买。
到付款的时候,杜政平问我怎么又把它放回去,我说,“太贵了。”
走到停车场,他突然说“你等我一下” ,然后就蹬蹬蹬的跑了回去。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那只小熊。
“干什么啊?”
他把小熊递到我面前,“送给你,生日快乐。”
“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应该送给你自己啊。”
“‘送给你’ 是对你说的,‘生日快乐’ 呢, 是对我自己说的。能让你高兴,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了。” 他有点孩子气的笑起来,露出左边脸颊上的一个酒涡。
我突然间毫无理由的开始生气,狠狠的把那只小熊推还给他,“你留着吧,我不要。” 然后自顾自推着车子往前走。
他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买一只长得很像程明浩的小熊送给我,而且以为能让我高兴?
三十六
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杜政平的车开起来的确没有一点杂音,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宁可它是一部拖拉机。
杜政平大概也觉得尴尬,打开CD机,传来的却是一首非常不应景的歌 --张信哲和刘嘉玲对唱的“有一点动心” 。
……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
有那么一点点动心
一点点迟疑
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
我不由朝后视镜看去,正好碰到他的眼光。他好像并不害怕看我的眼睛嘛,我立刻弹回一个白眼,他险些闯了个红灯。
杜政平清清嗓子,开始没话找话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听了十几秒钟才分清哪个是张信哲,哪个是刘嘉玲?”
“你跟我讲过了。”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那是在来美国的飞机上,而且,他讲完没多久,就靠在我的肩膀上甜蜜的睡着了。
“我讲过了啊?噢。” 他闭嘴,坚持到那首歌结束,立刻关上CD 机,调到一个热热闹闹的乡村音乐台。
我转过头看着车窗外面,心里十分沮丧。其实我并不想跟他发脾气的,我一点理由也没有,然而,就是因为一点理由也没有,现在,连说句“对不起” 的脸也拉不下来。我只能把脾气发到底。
到了公寓楼下,我拎了自己的东西就要上楼,他叫住我,“这两桶矿泉水你拿去喝吧,不要再喝实验室里的蒸馏水了。”
我摇摇头,“谢谢你,我不要。”
上楼梯的时候,我知道他在看我。因为,有人从后面盯着我看,我的左背会发热,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没有回头。
就是那天晚上,我有点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真的爱上了程明浩。如果我不爱他,就根本不会对杜政平无端发火;因为爱他,所以,才会下意识的要把杜政平吓跑。
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会自觉自愿的帮他去铲除情敌。
我拨了程明浩的电话,可是,他不在家。我很难过,我刚刚帮你把情敌赶走,你却跑到哪里去了呢?
星期一,汤姆.汉克斯告诉我,他可以再给我两个学期的助研。这个消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奇怪亨特怎么居然放着如此大好机会没有从中作梗。
过了好几天,我才从系里一个消息灵通而八卦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原来,汤姆.汉克斯的确是找了亨特“备份”,谁知亨特像骂学生一样把他给臭骂了一顿,顺便奉送一顶大帽子,说他是在拆系里的墙角,这下彻底把他惹毛了 -- 我怎么带学生,关你什么事?汤姆.汉克斯是系里“少壮派”的骨干,三十出头就评上了副教授,和亨特平级,平时两个人就有点彼此看不惯,前年又因为谁坐副主任这把交椅闹得差点撕破脸皮。莫名其妙挨了这么一顿骂,他火冒三丈,索性下定决心继续给我一年的助研奖学金,这是做给亨特看:你以为我怕你?
阴差阳错,两位教授之间的意气之争,居然成全了我的最大利益。
亨特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大概觉得“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的时候到了,於是大义灭亲,亲自跑到计算机去逼他们拒绝了他手下一个学生的入学申请。
这一招杀鸡给猴看,果然十分有效,亨特手下所有想“红杏出墙” 的学生统统噤若寒蝉。
那只倒酶透顶的“鸡” ,正是郑滢。
三十七
化学系的小道消息传播渠道异常发达,不出一天,亨特的壮举已经几乎人尽皆知。
郑滢憋着一肚气回来,刚关上门,就开始破口大骂,一口一个“他妈的”。她虽然熟谙美国俚语里二十多种骂人的方式,真的动了气,用的还是咱们的国骂。
骂完了,她扑倒在床上挥动拳头用力的捶枕头。这是我们学生时代自创的“减压法”,看什么人不爽,就把枕头当成那个假想敌,恶揍一顿,心里立刻好受许多。
郑滢最近很不如意,和梁文琛之间已经烽烟不断,现在又跑出来这么一件事,无异于雪上加霜。
当初和梁文琛开始的时候,她曾经说过最欣赏他身上综合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优点,但她忘记了,梁文琛既然可以综合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优点,那么也一样可以汇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毛病。
先来报到的是美国人的毛病,去年过圣诞节,他们合买了一瓶红酒送给梁文琛的父母,当时是梁文琛付的钱,过了几天,他居然一本正经的伸手向郑滢要,弄得郑滢生气到拿了药房的发票要他掏一半避孕药的钱;每次出去吃饭购物都是AA制;有一次郑滢偶尔碰了他那一架当成宝贝的CD,他居然大动肝火。随后是中国男人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要是在学校里看见郑滢和哪个男生说话或者一起走路,必然要“关心”一下,而他自己却在圣诞舞会上嘻嘻哈哈的亲别的女孩,亲完了对郑滢解释说那是出乎礼而非出乎情。
几天以后,郑滢很晚才回来。她爬到我的床上,把一个随身听耳塞放进我的耳朵。大学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常常会从上铺爬下来和我挤一个被窝,然后我们每人一个耳塞听那个非常搞笑的午夜性教育节目或是张信哲的歌。
“反正就我们两个人,你放出来好了。” 我说。
“不要,这样感觉比较好。” 她把毛茸茸的卷发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一起听“爱如潮水” 。听到一半,她拔下我的耳塞,说,“我和他分手了。”
“为什么?”
“我跟他说我打算申请别的学校念计算机,他二话不说就反对,说要是分在两地,还谈什么恋爱;还怀疑我是不是在那边另外有男朋友。真好笑,亨特天天给我小鞋穿,我在这里都快待不下去了,他竟然还会这样想,而且只从他自己的利益出发,这种恋爱还有谈的价值吗?”
她笑笑,“刚才分手的时候,他还说爱我。其实,我可以容忍一个男人不爱我,却不能容忍他爱我,而又让我受委屈。”
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但我已经不是处女了。关璐,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拉拉她的手,“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一定是对的。”
她笑了,“你真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和郑滢可以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月经周期一样,而是我们在嘻笑怒骂的外表下,都拥有一颗倔强而脆弱的心。
三十八
张其馨听到郑滢计划转学到旧金山去的消息,高兴得在电话那头鼓起掌来,“太好了,太好了-- 这下我可有伴了!” 她已经在新学校里安顿下来,听上去情绪改善了很多。
“好什么呀,我是被那个变态导师活生生逼得没办法才出此下策。”郑滢无精打彩。她选择去旧金山有两个原因:一,那里附近就是硅谷,将来比较容易找工作;二,和梁文琛分手后,郑滢吸取教训、调整了找男人的标准,决定稳扎稳打,“以后我要找一个百分之百纯种的中国男人,有绿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最好是吃过一些苦,然后自己奋斗出一番事业的那一种”,秉着这个新原则,我们在美国地图上巡视一番,然后不约而同的盯住了北加州的那个城市。那里云集了高科技行业的精英,条件优秀的男人一抓一把。
“是程明浩去机场接你的吧?” 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明知故问。
“对啊。”
“其馨,快讲讲程明浩吧,关璐很想听呢。” 郑滢来劲了。
“程明浩…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嘛,噢,对了,他开的车好破啊!怎么,关璐真的看上他了?”最后一句话里的“他” 字像拉面一样被甩到空中转了两个圈才放下来,那语气和说“怎么,关璐真的发昏了?” 差不多。
我正要说“瞎说” ,郑滢已经接上话岔,“爱情是不可理喻的。”
“可是,他开的车好破啊!”其馨把自己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郑滢有点不耐烦,“小姐,我们知道他开的车很破,能不能麻烦你讲点别的?”
“这还不够吗?” 其馨把声音调高一度,“人家都说看一个男人最重要看他两样东西 --他开的车和他身边的女人,而且,车的档次应该是和女人成正比的。难道你觉得关璐像一辆开起来窗子咣咣响、门都关不拢的八四年道奇车吗?我不是在夸张,你们知道他那辆车像什么,呐,就像‘秋天的童话’ 里面周润发开的那辆老爷车。现在听明白了吧?” 其馨不大评论男人,一旦评论起来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 。
“那田振峰的车是不是和那个长得不好看又戴副眼镜的女人成正比呢?” 我一赌气,话也变得刻薄起来。
“你,你竟然为了他… ” 其馨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郑滢最擅长一面煽风点火一面做和事佬,“等我以后到了旧金山,一定好好去研究一下那个程明浩,看他值不值得托付终身。看男人,我至少比你们两个多点经验。”
自从那次对杜政平发脾气以后,我一直不理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理亏。这种情形持续到下一个周末便不得不中止,因为我冰箱里的食物的确弹尽粮绝。物质文明到底是精神文明的支柱。
杜政平打开车门,我一眼看见,驾驶座右面的位子上坐着那只可爱的小熊。
三十九
“干什么啊?” 我看看那只小熊,问他。
他不紧不慢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发票,“还能干什么,拿去退掉啊。你见过哪个男人抱着玩具熊睡觉吗?”
路上,我抱着那个小熊,捏捏它的耳朵、捏捏它的鼻子、再挠挠它的胳肢窝,越看越觉得它的神态像程明浩 --憨厚而纯真,於是又开始舍不得。
快到超市了,我对杜政平说,“其实,买都买了,我看也用不着退了吧。”
杜政平脸上的一本正经刹那间换成了一副嘻皮笑脸,“呵呵,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不过,我要给你钱。” 我从皮夹里取出十块钱放在挡板上。
他有点为难的看着我。我说,“拿着吧。别忘了,现在你只有半额奖学金,经济上肯定比较困难。我这是在为你着想。”
他“扑哧” 一声笑出来,“小姐,多谢你为我着想。”
“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就是,我们 -- 我是说你和我,只是朋友,没有什么别的。”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别的啊。”
“我是说,你不可以胡思乱想。”
杜政平居然比我还理直气壮,“我从来就没有胡思乱想嘛。我什么时候胡思乱想了?没有啊,我一直就把你当成朋友的,嗯,当然,是比较好的朋友,不过,还是朋友,对不对?我这个人对朋友向来是两肋插刀的,这个你去问问我以前同学好了,当然,有时候可能是过分热心了一点,可是你想,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啊,何况我们都在异国他乡,当然要相互关照啦 ……”
杜政平是个聪明人,他可以巧妙的化解尴尬而不伤任何人的体面,包括他自己的。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自然而融洽的气氛。
那天,他开始教我开车。我一开头不敢碰方向盘,担心“要是我撞上什么东西怎么办”。他说“不要紧,我会提醒你,就算真要有什么情况,我还可以拉手闸。”
即使他振振有辞,我们还是心照不宣。我知道他依然喜欢我,喜欢到愿意配合我去装傻。想到这里,我不由有点难过。
郑滢被旧金山一所三流大学的计算机系录取读研究生,秋季入学,没有一分钱奖学金。她把自己所有的钱加起来算一算,差不多刚好够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她苦笑着对我说,“关璐,我是背水一战了。”
“对不起,这次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我总是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间接连累了她。
“不关你的事,亨特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她的语调又欢快起来,“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我运气好,跑到那边一下子捞到个好男人,那样的话,还真要感谢亨特呢。” 她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
“还有,我建议你努力一点,尽快拿到计算机系的奖学金。现在我们两个的导师是在‘别苗头’,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将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看,汤姆.汉克斯不是亨特的对手,万一一个学期过去,他迫于压力不得不停止给你的助研,你又没有拿到计算机系的奖学金,就相当被动了。” 郑滢推心置腹的说。
我点点头,打开冰箱,把那瓶香奈儿五号放回郑滢的那一格,“还给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你要捞男人,这个肯定用得上。”
四十
以后的日子飞一样的过去,我在三门化学课、汤姆.汉克斯分配的助研工作和两门计算机课之间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那门数据结构,教授是一个刚毕业的博士,原来主修人工智能,不知是为了对得起学校里付他的这份薪水还是要卖弄学问,总是布置一些莫名其妙的项目下来让我们做,以致到了下半学期,几乎所有的项目都是杜政平帮我做的。好在正式考试比较简单,加上有考古题可背,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居然两门计算机课都得了A。
杜政平很是得意,“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有我在,一定帮你弄几个A回来。”
“可是,我觉得好像没学到什么东西啊。” 我有点泄气。
“不要紧,以现在的形势,只要懂一点计算机就不愁找不到工作。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学得好,是赶快拿个学位毕业,等找到了工作,该补什么补什么。否则,到时候位子被人家占了,你学再多东西也没用。” 杜政平好像永远知道该干什么。
其馨偶尔打电话来聊天,讲讲她在旧金山的生活和新认识的人,却再不评论程明浩。我相信她还在为那次我讽刺田振峰耿耿于怀。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还在她的“寒窑”时代,有一次我在她面前随便骂了田振峰几句,她竟然真的拉下脸来,“你说我不要紧,可是,你不可以这样说田振峰。” 以后好几个星期不拿正眼看我。
其馨在感情上有她自己的一套。虽然她已经绝口不提往事,我还是有种感觉,她好像并没有真正的忘记那个负心的人。我想,大概每次轮到变天,她的右手小拇指微微发酸的时候,心也一定在隐隐作痛。
我和程明浩许久没有联络,某一天,他用电子邮件给我发来几张旧金山的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下面一排摆开好多透明的大罐子,里面装满了沙一样的东西,每个罐子一种颜色,非常漂亮。他在照片下面写的注解是“渔人码头:彩虹的颜色” 。
原来,那些罐子里面装的就是海盐。每一样抓一点出来,由下而上一层层在瓶子里堆起来,就是一条小小的、散发着清香气息的彩虹了。
我给他回了一封邮件,问,“如此看来,你送我的那条彩虹是不是太短了?”
他很快回信,说,“什么时候有机会来旧金山,我带你去,你愿意要多少都行。”我喜欢这个答案。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我喜欢一切包含着纵容的承诺。
机会很快就来了。那年七月,有一个学术会议在旧金山召开,汤姆.汉克斯和我共同署名的一篇文章要在会上宣读,他借此向系里申请到两个人的经费,决定带我一起去。
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一年了,三百多个日子过去,程明浩,你可还好吗?
四十一
暑假了,郑滢忙着利用夏季学期多修计算机课程,为转学做准备;其馨回国去探亲了,田振峰虽然和她早已分手,却还好意思拜托她帮自己往家里带东西,理由是他们两个家住的比较近,而她,居然同意了。郑滢知道后,气得直骂其馨没出息,“田振峰就是吃定她软弱才敢这么欺负人。”
我倒觉得田振峰并不是吃定其馨软弱,而是吃定她余情未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天刮胡子的缘故,男人的脸皮好像的确比较厚一点。
临出发去旧金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首歌“如果你要去旧金山,请别忘记带上些花”。於是,我跑到一家超市,问店员“你们这里哪一种花开得最久”,店员挑了半天,最后拿出一盆小小的非洲紫罗兰。毛茸茸、沉甸甸的绿叶子烘托着小小的、深紫色的花朵,毫不张扬,却那么坚定而温柔的开放着。我一眼喜欢上这盆花,便立刻把它买了下来。这是我给程明浩的礼物 --他曾经送给我一条不会消逝的彩虹,那么,我要还他一盆不张扬却可以开得很久的花。
我把那盆非洲紫罗兰细心的包扎好,放进背包,抱在怀里上了飞机。
几个小时以后,我又一次看见了旧金山。一样的好天气,一样湛蓝的海湾,映在我眼中竟然异常亲切,亲切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或许,就是因为他在那里的某个角落,连着整条海岸线都变得温暖起来。
我并没有预先给程明浩打电话,因为,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会议开到第三天,汤姆.汉克斯给我一个下午时间自由活动。我穿上那双五公分的高跟鞋,看着地图坐轻轨到了程明浩的学校,照他电子邮件签名栏里的办公室号码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程明浩不在办公室。那里的另外一个学生说他下午没课,已经回家了。於是我就在那里给他家里打了个电话。
程明浩好像又在伤风,嗡着鼻子,声音里却满是惊喜,“你怎么事先不打个招呼?”
我问,“你不要紧吧?”
“稍微有点感冒,没关系。你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来。” 他干脆的说。
我被他的那句“你在那儿别动” 逗笑了,“好,我不动。”
我走到程明浩的办公桌前,突然间,我的目光被椅子背上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吸引了,那上面织着元宝针,手工很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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