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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_32 吴越(现代)
“就是就是,还有,穿什么不好,红毛衣外面要罩一件紫背心,这种配色上千年前西门庆就专门批判过了!”郑滢得意洋洋。她看过的唯一一本还勉强称得上“古典名著” 的就是“金瓶梅”了,读完后感慨西门大官人服装美学造诣之深,如若活在今日,去迪奥之流做做顾问应该没有问题。我们一唱一和,估计田振锋和那个倒酶的女人此刻正在耳朵发热。
我和郑滢极尽恶毒之能事,却好像并没奏效。她的小手指大概又在发痛。
张其馨终於用力把电脑盖子一合,爆发了,“他跟以前那个女人分手的时候为什么都不来找我?他可以来找我的呀! 他怎么不来找我,要找这么一个呢?”
我们这才弄明白,到头来,原来她最恨的,并不是田振锋结婚,而是田振锋明明可以,却没有来找过她。
怎么说呢,人生里有些时候,你还对一个人念念不忘,以为人家多少也难以释怀,结果却发现自己完全是自作多情。这种事情,不发现,老是念念不忘,当然不好;可是,发现了,又觉得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和郑滢的情绪一下子也低落下去。我想,如果哪天程明浩娶了一个不如我的女人,我会不会也这么难过?那样的话,宁可不知道。
就在我们走神之际,张其馨飞快地拔下电脑上的电话线插回去,照着田振锋个人网站上的电话打过去,居然接电话的就是他。
张其馨打通了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结结巴巴几句,从新婚一直贺到弄璋之喜,倒好像专门去问候他的。我们以为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直到她突然对着话筒叫起来,“幸福,幸福你个大头鬼!” 扔开电话,扑到我的身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我们才明白她心里正在经历一场大地震。
张其馨伏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我一个劲地递纸巾给她。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他说祝我幸福,他说祝我幸福…真是个王八蛋。”
我哄小孩一样地拍拍她,用我能挤出来最温柔的声音说,“那你还不争气一点,幸福起来啊,你要很幸福,比他还幸福,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幸福吗?”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睛也酸起来,我曾经很恨张其馨,觉得她抢了我的幸福,其实,她并没有,因为程明浩不能让她幸福。那个夜晚,我终於在泪光中谅解了她。
爱情里,我们做过浪子,也都守候过浪子;我们往往不记得被自己辜负的人,而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自己心目中的浪子回头。“祝你幸福” 是一句奢侈的话,是离去的浪子最后一次温柔的回眸,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说,听到的,都是倒酶蛋。
许久之后,张其馨从我的肩上抬起头来,低声而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把林少阳拉回来。”
当只剩下一只烘山芋的时候,她想通了,虽然不过是烘山芋,吃多了还可能会放屁,但好歹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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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好,拉,我们去把他拉回来! 我们就…” 郑滢一拍大腿,却没了下文,“怎么拉?”
林少阳刚刚升了一个小部门的主管:前一阵子他们公司两个部门主管之间结束了一场“百年大战”,势力小的一个败北调走,赢家趁机把手下最得力的爱将,也就是林少阳派去当“接收大员” 。
公务更加繁忙,他对网恋的兴趣好像并没有减少。张其馨带我们到那个他喜欢去的网站,“春风哥哥” 在那里果然左右逢源,时不时有各种“妹妹” 对之抛以青眼,当然最“青” 的要数那位“珠帘妹妹” 。
“咦,林少阳在吹牛吧,你看这个,‘今天秘书休假,我忙得不可开交’ ,他新官上任就有秘书吗?”
张其馨苦笑一声,“有也算有,不过是和另外八个主管共用的,凭他的资历,根本差不动人家。”
“还有这儿,‘现在的下属普遍缺乏敬业精神,唉,没办法’ ,口气好像他做了多久的官,还‘没办法’ 呢,” 我也嘻嘻笑起来,“够幽默,不认识的人看了,还真拿他当回事。”
“珠帘妹妹” 的答复是“能者多劳嘛,不过,春风哥哥也要保重身体,否则我要担心的噢”。
郑滢一拍胸膛做了个欲吐的姿态,“对不起,我吐会儿,恶心。”
“他看了可骨头发酥呢。” 张其馨冷冷地说。
当初美国军方为了信息交流创建因特网模型时,一定没想到它还有这么一大好处:打造莫须有的帅哥美女,树立不存在的权力地位,满足人们多方面的虚荣心。
往下看,“春风哥哥” 和“珠帘妹妹” 居然开始对诗词了,唐诗宋词元曲,无非一些教坊歌谣,偶尔还随口绉出几句来,像模像样。
“嗯,倒是有两下子。” 郑滢自己古文不通,所以对五言七绝像瓜子壳一样蹦进蹦出的女人一律敬佩三分。
张其馨瞪她一眼,“你以为这两下子我就没有吗?” 她当过我们班的大学语文科代表,当然也有这两下子。
然后问题就变成了:张其馨明明也有这两下子,他何以还要去打“电子野食”?
张其馨很难过,“他在网上同人家说的那些肉麻话,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他大概觉得我没有人家活泼,其实是他不给我机会,我又不好自己开口去跟他肉麻。” 她突然眼睛一亮,“要么…”
那个“要么” 的结果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和两个穷极无聊的女人决定合作打造一个才貌双全的网络美女去与“卷上珠帘” 抗衡,把林少阳抢回来,然后再让他发现那就是自己朝夕相处的身边人,让他羞愧难当。
当年合唱 I Swear 是为了拿奖出风头,如今再度联手,却是为了挽回一个男人,真是走下坡路。
郑滢一本正经地阐明这个项目的重要性“林少阳现在可是三房合一子” ,我差点笑出来 -- 我要有一个像那样的儿子或者侄子,老早几个大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然而,友谊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无论你怎么把一个男人当草,都必须尊重这么一个事实:你的朋友由於某种很奇怪的原因把他当成块宝;要维持友谊,天下太平,最好也给他“宝” 的待遇,无论真心假意。
张其馨喜欢李商隐,所以我们的那个美女叫做“沧海月明”。然后分工,我们约好轮流上贴:张其馨负责“风花雪月” ,郑滢负责“卖弄风骚” ,我不会“风花雪月” 也不善“卖弄风骚” ,就捡了剩下的 -- “展现风度”。我们希望通过此举,集思广益,直捣黄龙,夺过“卷上珠帘” 在那个地方头牌花旦的地位。
那天晚上,我赖在郑滢那里过夜。月亮圆圆的,嵌在苍蓝的天幕里,旁边有一点星在闪烁,像一滴“哭痣”。那是一轮他乡明月,他乡明月,注定是挂着哭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眼泪来。
她一觉醒来,我还没睡着。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我们很落魄。你觉不觉得我们很落魄?”
她转过身去,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都这样,本来心气很高,碰点钉子,还是很高,直到有一天碰得醒悟过来,发现人到底还是要跟现实妥协。一妥协,什么都好了,也就不会觉得落魄了。”
我想起张其馨告诉我有关程明浩的事情。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我在唧唧呱呱,而他微笑不语。他并没告诉过我曾经去找张其馨澄清过,每次我拿凉鞋的事情来难为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以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白白挨了我很多嘲讽。他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真是只小笼包子 -- 土包子。
我心里突然起了一种冲动:那只包子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我推推郑滢,“我好像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她又迷迷糊糊了。
“后悔跟程明浩分手。我觉得,我还不了解他。” 有人说,人是因为不了解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手。我都还没有了解他,怎么就分手了呢?
“你给我算了吧,” 半梦半醒之间,郑滢流露出她把程明浩当草的真实看法,“我看程明浩本来就未必是个做好丈夫的料子。他人看着是不错,可是那种家庭背景长大的,小时候又那么穷,多少有点影响,不理想。”
“照你这么说,家庭背景不好的人,就不要结婚了?”
“我是说,他跟我们不是一路的人。他应该去找个他那一路的人结婚。”
“我们是哪一路的人?”我很生气,“现在到了美国,随便哪路的人不是一样做民工?民工还分档次?”
“关璐,你是没吃过苦头不知道,” 郑滢翻身回去,不再理我,“反正,小笼包子既然已经掉到地上,就不要再去捡了。”
我还是睡不着。程明浩去了明尼苏达之后,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手机号码是…突然之间,我发现了一个有点荒唐的事实:我并不知道程明浩的手机号码!他送给我那个手机的时候,把自己的号码设成第一个快捷键。我从来不需要拨,所以我从来不记得他的号码。后来,那个号码随着手机被我一起还给了他。
他的号码里好像有3、5、7、和4这几个数字,可是其它的呢?那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无谓地思索着如何把一些模糊的数字拼成一个电话号码。
最后我放弃了,想不出就算了吧。谈一场恋爱,居然连人家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散了,也就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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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快落下去的时候,我想得头昏脑胀,终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脑海里闪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跟程明浩分手的时候,我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的情景。配合这个画面的是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只小笼包子烫得我满嘴起泡,可他自己大概也被咬得很痛吧?
走的固然是下坡路,我和郑滢、张其馨之间默契依旧。不出几天,我们已经在网上为“沧海月明” 安了家,各司其职、按步就班:张其馨向来拈酸 -- 这个素质用流行的词汇来说好像也叫“小资”,开篇自我介绍里引经据典、行云流水,又是“绿树白花的篱前” ,又是“明月装点了你的窗子” ,又是“得得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又是“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自然少不了那句“沧海月明珠有泪”,才华像打翻的番茄酱溢了个四面八方,看得人倒牙;郑滢走亲和路线,主攻双向交流,没几天就和各行各路的“哥哥”们打成一片,点名道姓轮番撒娇、打情骂俏,一待某位“哥哥” 喜孜孜以为战退群狼博得芳心,她已经潇潇洒洒“笑渐不闻声渐杳”另寻目标,让人家自己在那里“多情却被无情恼” ,不过,她一直没有去招惹“春风十里”,因为我们的计划是让他自己最终忍不住踹掉“卷上珠帘” 来参加角逐。
“展现风度” 这个任务听上去有点玄,其实很简单,只要东转西摘再稍加整理,上一些带有“信息含量” 的贴,目的是让人家觉得“沧海月明” 有一定“品位”,反正网上谁也看不见谁,相当于一场开卷考试。我的具体操作是每周上五贴,内容轮流为:服装或化妆品,文学,旅游,饮食,音乐,哪天高兴了找本旧时尚杂志翻译一段或从武侠小说里拎个把大侠出来评点一番,不亦乐乎。在让“沧海月明” 显得博学多才的过程中,她也让我学会了不少东西。
英文里有个谚语“两个脑袋好过一个” ,三个脑袋更不必说,两星期不到,“沧海月明” 已经袅袅亭亭出落成一个集博古通今、亦庄亦谐、风趣幽默和温柔细腻于一体的女孩子,让我们自己都叹为观止 -- 难怪每家公司都强调团队精神,有道理。
“沧海月明”在那个网站人气飞涨,风头压过“卷上珠帘” ,吸引了一批登徒子尾随其后,胆子大的光天化日之下伸咸猪手,含蓄一点的写来电子邮件,无意中为我们三个人还了一个愿 -- 收电子情书。
我们一起浏览那些肉麻却着实过瘾的情书,无数金庸小说里美女才当得起的形容词随便谁看了都会飘飘然。只可惜,一号种子选手“春风十里”迟迟没有行动,照例跟“卷上珠帘” 你来我往。那种感觉就好比你穿上最亮丽/雅致/性感/高贵的衣服,走在路上,无数人投来仰慕的目光,偏偏你在意的那个人视而不见,加倍令人沮丧。
“他倒是挺专一的。” 张其馨气乎乎的。
“不会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吧?” 郑滢有点担心,随后立刻拿出她工作中那种“只要还有一个人可以怪就打死也不怪自己” 的作风,一眼横过来,“关璐,都是你,上次写香水,写什么不好,要写‘午夜飞行’?”
“名字够浪漫啊,而且价位也不算最高,” 我有点委屈,又自知理亏,“不是你说的吗,要让人家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一定品味又不太难养?开口香奈尔闭口三宅一生,人家掂掂钱包觉得自己养不起,调过头来教训她贪慕虚荣,那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我可是用心良苦,谁知道她就喜欢用这个牌子。张其馨,其实这正好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了你又有一定品味又不太难养,是件好事情唉。”
“林少阳要真有那么关心我,知道我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我们现在也不用这么干了,” 张其馨叹口气,“再过两个星期不见分晓,我看就算了吧。我自己都觉得无聊。”
无巧不成书,“春风十里” 还没乱方寸,“沧海月明” 收到了一封文采斐然、深情款款又优雅得体,可以登“世界情书大全” 的电子邮件,来自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网名,叫“蓝田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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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情书和杰出的工作报告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要脚踏实地、言之有物,不让人觉得浮夸;二,要上纲上线,把所有蛛丝马迹,凡是好的,提它起码两个高度;三,要够肉麻,一旦认准方向,拍起马屁来决不手软;四,也是最考验功力的,要恰到好处、有力而不露骨地抬高自己,让人家心里有数“我很听话,但绝非等闲之辈;我并非等闲之辈,却偏偏听您的话” 。一二三四,待对方的虚荣心爬上云霄飞车,东风一吹,便可以放火了,一烧一个准。
蓝田日暖先生显然深谙其中三昧,写出来的情书有理有利有节,堪称典范。先是脚踏实地,把“沧海月明”自我介绍里引经据典的文字一一点评出处后低调一下“时间久了,不知是否记错”;再上纲上线“感谢你让我回顾起年少时光里许多美好的东西”;随即转入正题开始拍马,说“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毫无矫饰却感人致深的文字了,让我不由自主想去认识那个网名背后的人,文如其人,你清新、活泼的文字背后,有一颗感性的心”;然后,万分诚恳地“请原谅我的唐突”,暗示自己有钟子期之才“您提起的诗人我恰好都非常喜欢,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缘分”,顺便撇清一下他绝对不是个可能会三餐不济的文学青年,“再次感谢您让我在繁重枯燥的工作中拥有了轻松的一刻” ,最后含情脉脉地“很希望我能有资格成为您的朋友”。
马屁像大蒜,旁边的人觉得臭不可闻,当事人往往乐在其中。从一开始,我们就约定不回任何邮件,但这一次,张其馨专门打电话来,“这个人文采很不错。我看是不是回复一下?”
我说,“一个大男人同时喜欢李商隐、卞之琳、席慕蓉、郑愁予和聂鲁达,是不是有点奇怪?我看他搞不好是从网上现炒现卖讨你高兴。”
张其馨不高兴了,“你自己现炒现卖,还要说人家。再说,就算他真的现炒现卖,也要有这份心啊。”
郑滢的看法更胜我一筹,“嘻嘻,搞不好就是林少阳,想左拥右抱呢。张其馨,你在现实生活中可是大的,怎么到网上去做小了?” 气得张其馨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我和郑滢惊讶地发现“沧海月明” 真的给“蓝田日暖” 回了邮件,投桃报李密密麻麻一大篇,语气又酸又甜。
“蓝田日暖” 文字固然花哨一点,人倒好像挺实在,两个会合后就开了一张履历过来,基本交待了自己的成长历程和目前境况,讲明单身。他的说法是,“很想了解你,所以我想让你先了解我”。从照片上看,那个男人长得相当可以,而且离得不远,他说自己在奥克兰一家银行做投资顾问。此举彻底证实了他不是林少阳,且让张其馨对他的印象分大增,请他从此把电子邮件发向另外一个地址,也就是她的私人邮箱。“感性” 扔下“清新” 和“活泼” 单独行动了。
渐渐的,那个网站上的很多人发现“沧海月明” 的风格有所变化,用他们的话来说,“不知怎么搞的,你最近好像少了那份清纯”,我看了摊摊手 -- 对不起,本末倒置,两个脑袋就是没有三个好。
没料到事情居然会有如此戏剧化的进展。郑滢说,“你说那个男人会不会是骗子?”
“应该不会吧,什么都说得有模有样的,我看他蛮正经,是想找老婆。”
“在网上找老婆?感觉像是在沃尔玛买结婚戒指,可以当然也可以,但多少有点奇怪。这样下去,张其馨说不定会出问题,她好像已经忘了我们本来是想干什么的。我看干脆把‘沧海月明’ 给干掉吧,否则每天要去风骚也挺占时间的。” 郑滢刚刚升了项目经理,踌躇满志,一天到晚盘算着怎么树立威信,早已心不在此。
“再等一等吧。” 虽然现在“卷上珠帘” 已经又把人气抢了回去,而且更加紧盯“春风十里” ,我还是想看看林少阳到底会不会上钩。
搞了半天,最无聊的人是我。
911事件发生的那一天,我在公司里一边隔着走道看电视一边给杜政平打电话。他公司的电话打不通,我找出他很久以前的一封电子邮件照上面的号码拨到家里,也没人接。我很替他担心,留了好几次言请他听到就给我回电。
晚上五点多钟,杜政平打来电话,说他没事,“曼哈顿的地铁停开,我一路走回来的,走了大半天。”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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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到地上,“真是可怕。”
“是啊,很可怕。谢谢你打电话来。”
我们讲了一会儿白天的情况,最后我说,“你好好休息吧。”
没多久,铃声再响,还是杜政平。他说,“我刚才把你的留言一个个又重新听了一遍,关璐,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对不对?”
我想了想,然后说,“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好朋友的,好朋友,当然要关心。”
和他通完电话,我打开电视机,当时大概全美国都在看电视。每个台播放着大同小异的画面,舆论推测漫天飞,其中一种是说不能排除美国其它城市的知名建筑物也会成为袭击的目标,讲得很吓人。我立刻跳起来打开电脑,从搜索引擎上找到明尼阿普勒斯的城市网站,看了半天,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知名的建筑,心里才定下来,随后觉得这样的担心有点荒唐,因为我自己生活在一个显眼得多的城市里。
这个时候,电话再度响起。我心不在焉地拎起来,才“喂” 一声,心马上吊到了嗓子眼。
程明浩在那边问,“旧金山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
“那就好。这几天你不要到金门大桥附近去,海湾大桥也不要去,也不要去金融区,那里房子太多,一旦出事的话很危险,对了,还有,下班以后不要一个人留在公司里…”他像叮嘱小孩一样左一个“不要” 右一个“不要”。
我的心像一片茶叶,被他的话泡开、泡软,舒展开来,缓缓地荡漾起来。终於,我忍不住打断他的“不要”,“我有点想你。” 我的声音很轻,但他肯定听见了,因为电话那头骤然鸦雀无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好像没听见我那句话,文不对题地说,“你自己当心。”
我紧咬着嘴唇,手里一片饼干捏成了碎片。我已经扯了白旗,而且把台阶一直铺到他面前,只要他说一句“我也是” 或者就叫我一声“璐璐”,我会马上掉下眼泪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告诉他我其实不是有点想他,是非常想,还有,我也很牵挂他,还有,我希望他在我身边,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那样的话,就是立刻到金门大桥、海湾大桥、还有金融区一圈兜过来,我也不会害怕。
可是,他仍然不理我。他既然不愿理我,又何必来问候,还叫我“自己”当心?他这个电话,不如不打。我感到绝望。
挂上电话,我突然意识到忘记问他的电话号码,而我的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他能打给我;我,不能打给他。
我真的恨他:一个伤透你的心,却还能让你思念的人,除了可恨,没有别的词语来形容;而且,那样的思念,注定了是刻骨的,动不动痛个呲牙咧嘴。
当“沧海月明” 让我也开始感到厌倦,张其馨和“蓝田日暖” 进展神速,从每天一封邮件,到发即时信息,到打电话,最后,接上头了。
她对那个男人的评价印象很不错,称赞他细心、含蓄而且有风度,“现在很少见到这样有修养的男人了。” 她肯定地说。
“帮帮忙,在网上看见个顺眼的,连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就一封情书飞过来,叫含蓄?你不要吓我。” 郑滢嗤之以鼻。
“他说他开始也觉得这样不好,后来想来想去,还是情不自禁,” 张其馨替那个人辩护,隐隐透出得意,又看看我,专门补上一句,“人家本行是读文科的,底子厚得很呢。”言下之意,世界上真的有同时喜欢李商隐、卞之琳、席慕蓉、郑愁予和聂鲁达的男人,你自己孤陋寡闻。
事情越来越不妙,终於发展到不可收拾。张其馨提出要搬出林少阳的公寓,理由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们一听就明白,她这个“静” 其实是为了“不静” 。
一得到消息,我和郑滢当机立断结束了“沧海月明” 在那个网站上短暂而辉煌的生命历程,并串好口径,一旦林少阳来兴师问罪,充其量承认是“从犯”。世事莫测,谁知道挽救“蓝杏” 的正义之举会唱成“红杏出墙” 的闹剧;原先计划好的“诺曼底登陆” 不知不觉中演变为“敦克尔克大撤退” ,即使那位爱抽雪茄的英国首相称之为“历史上最高尚的时刻之一” ,“撤退” ,总还是“撤退” 。
没多久,杜政平告诉我,他打算到旧金山一家公司工作,“那家公司本来就想要我去,这回我算是下定决心了。怎么样,帮你的‘好朋友’找找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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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他北加州目前形势很惨淡,他说,“总比纽约好,我现在胆子已经被吓细了,走在路上都心惊肉跳,随时抬头看看天空。”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问我程明浩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找得很好,但是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在那头愣了几秒钟,然后笑起来,“关璐,我说你啊,怎么样,认了吧?”
我苦笑一下,“认了。”
杜政平来加州那天,我去机场接他。飞机晚点,我坐在靠近落地玻璃窗的椅子上等他。当飞机终於降落,我看着他走出闸门,穿过人群向我招手,背后是明朗的蓝天,突然有点感动,觉得他像个失散多年的好朋友,原以为后会无期,却于不经意之间又见面了,跟着来的是回忆里原以为已经隔断的好多往事。
杜政平走到我面前,耸耸肩膀,我朝他微笑,他也朝我微笑,随后拍拍我的肩膀,“走吧” 。
那天晚上,我带他去渡轮码头看旧金山湾的夜景。那一带的夜景并不算铺张,周围也没有什么人,让人心里很宁静。我们坐在石凳上喝了几罐啤酒,他提议唱歌,於是我们一起唱“且行且珍惜”。
唱完之后,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没想到会有机会再跟你一起唱这首歌。”
“你的声音真是不错,” 我由衷地赞叹,“要是给蒋宜嘉听见,肯定会激动不已,然后说‘一棵好苗子’ ,他在这个方面最喜欢自封伯乐了。”
他笑笑,低下头又喝了几口啤酒,然后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真不行的话,还是我们两个吧。你不觉得我们其实挺般配?”
一个月后,我和杜政平重新开始谈恋爱。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我想他应该发现了我不是处女,但我并没有太大不安,因为他纯熟的动作告诉我他一定也不是处男,大家扯平,互不吃亏。不过,男人在这个方面往往计较一点,所以,杜政平对之什么也没说,我还是相当感激。
郑滢说过“人总要和现实妥协” ,张其馨说过“治疗感情创伤最好的药就是开始另外一场感情”,我不知道她们哪个更有道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杜政平是个很不错的男朋友,长得不错,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待我不错,总之,一切都不错。毕竟,我们本来就是“老情人”;毕竟,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和我一起把“且行且珍惜” 唱得水乳交融。
到加州以后,杜政平买了一辆宝马车。他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兜风,那是我第一次坐宝马,感觉的确不一样。买车的时候我提醒他“你一来工作就买这样一辆车是不是太铺张了”,他一摊手掌,“你没看见我们部门里同事的车,根本就是奔驰凌志宝马三分天下,我要买辆丰田或者本田,不是显得太寒酸了吗?而且,我们公司给我的签约奖金就已经差不多够半辆宝马了。”
我白他一眼,“我看你们公司把你们宠坏了,当心以后裁员。”
他很自信,“应该不会,我们公司的客户有许多都是政府部门,订单很稳定。再说,你老公还是很有两下子的,否则人家为什么在这么人浮于事的情况下还千里迢迢把我从纽约挖过来?就算真的裁也轮不到我。老婆,你看好,三年之内,我起码不会比林少阳差。”不知是现在流行,还是从他前任女朋友那里得来的教训,他现在开口“老公”闭口“老婆” 。
在杜政平把林少阳当成一个里程碑去超越的时候,那个目标本身却有点灰头土脸。
在张其馨正式搬出去的几个星期后,林少阳约我和郑滢吃饭。在一家日本餐馆,他大刀阔斧地把一块蘸了芥末的生鱼片塞进嘴里,“女人…我现在真的弄不懂女人了!”
原来,他老人家前一天去跟踪了想“静一静” 的张其馨,结果发现她居然在跟另外一个男人约会。林少阳恶狠狠地嚼着鱼片,不知是不是把它假想成了自己的情敌。
“那个人,哼… 她要找,起码也找个上台面一点的吧!” 林少阳愤愤不平。我和郑滢递了个眼色 -- 那一对吃起醋来的口气倒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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