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挽曹雪芹,(注)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注:前数月,伊子殤,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鍤葬刘怜。(适按,此二句又见于《鷦鷯庵笔(上鹿下主)》,杨钟羲先生从《笔(上鹿下主)》里引入《诗话》;杨先生也不曾见此诗全文。)故人惟有青山淚,絮酒生芻上然(“炯”之“火”换成“土”)。?
这首诗给我们四个重要之点:
(1)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一七六四)。我在《考证》说他死在乾隆三十年左右,只差了一年。
(2)曹雪芹死时只有“四十年华”。这自然是个整数,不限定整四十岁。但我们可以断定他的年纪不能在四十五岁以上。假定他死时年四十五岁,他的生时当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考证》里的猜测还不算大错。
关于这一点,我们应该声明一句。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三),下距乾隆甲申,凡五十一年。雪芹必不及见曹寅了。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注说“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有一点小误。雪芹曾随他的父亲曹(兆页)在江宁织造任上。曹(兆页)做织造,是康熙五十四年到雍正六年(一七一五-二八);雪芹随在任上大约有十年(一七一九-二八)。曹家三代四个织造,只有曹寅最着名。敦诚晚年编集,添入这一条小注,那时距曹寅死时已七十多年了,故敦诚与袁枚有同样的错误。?
(3)曹雪芹的儿子先死了,雪芹感伤成病,不久也死了。据此,雪芹死后,似乎没有后人。
(4)曹雪芹死后,还有一个。“飘零”的“新妇”。这是薛宝钗呢,还是史湘云呢?那就不容易猜想了。
《四松堂集》里的重要材料,只是这些。此外还有一些材料,但都不重要。我们从敦敏作的小传里,又可以知道敦诚生于雍正甲寅(一七三四),死于乾隆戊申(一七九一),也可以修正我的考证里的推测。
我在四月十九日得着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两天,蔡孑民先生又送来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上竹下移)诗社里借来的。刻本共五卷:?
卷一,诗一百三十七首。
卷二,诗一百四十四首。
卷三,文三十四篇。
卷四,文十九篇。
卷五,《鷦鷯庵笔(上鹿下主)》八十一则。
果然凡底本里题上没有“刻”字的,都没有收入刻本里去。这更可以证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贵了。蔡先生对于此书的热心,是我很感谢的。最有趣的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着底本之日。我寻此书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我手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十一,五,三。
二
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
蔡孑民先生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是对于我的《红楼梦考证》的一篇“商榷”。他说:
知其(红楼梦)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关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为蓀友:用第一法也。以宝玉逢魔魇而推为允(衤乃),以凤姐哭向金陵而推为余国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与探花有关而推为健庵,以宝琴之名与孙子学琴于师襄之故事有关而推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举一人,率兼用三法或两法,有可推证,始质言之。其他如元春之疑为徐元文,宝蝉之疑为翁宝林,则以近于孤证,始不列入。自以为审慎之至,与随意附会者不同。近读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列拙着于“附会的红学”之中,谓之“走错了道路”,谓之“大笨伯”,“笨谜”;谓之“很牵强的附会”;我实不敢承认。
关于这一段“方法论”,我只希望指出蔡先生的方法是不适用于《红楼梦》的。有几种小说是可以采用蔡先生的方法的。最明显的是《孽海花》。这本是写时事的书,故书中的人物都可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陈千秋即是田千秋,孙汶即是孙文,庄寿香即是张香濤,祝宝廷即是宝竹坡,潘八瀛即是潘伯寅,姜表字劍云即是江标字劍霞,成煜字伯怡即是盛昱字伯熙。其次,如《儒林外史》,也有可以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的。如马纯上之为冯粹中,庄绍光之为程绵庄,大概已无可疑。但这部书里的人物,很有不容易猜的;如向鼎,我曾猜是商盘,但我读完《质园诗集》三十二卷,不曾寻着一毫证据,只好把这个好谜牺牲了。又如杜少卿之为吴敬梓,姓名上全无关系;直到我寻着了《文木山房集》,我才敢相信。此外,金和跋中举出的人,至多不过可供参考,不可过于信任。(如金和说吴敬梓诗集未刻,而我竟寻着乾隆初年的刻本。)《儒林外史》本是写实在人物的书,我们尚且不容易考定书中人物,这就可见蔡先生的方法的适用是很有限的了。大多数的小说是决不可适用这个方法的。历史的小说如《三国志》,传奇的小说如《水浒传》,游戏的小说如《西游记》,都是不能用蔡先生的方法来推求书中人物的。《红楼梦》所以不能适用蔡先生的方法,顾颉刚先生曾举出两个重要理由:
(1)別种小说的影射人物,只是换了他姓名,男还是男,女还是女,所做的职业还是本人的职业。何以一到《红楼梦》就会男变为女,官僚和文人都会变成宅眷
(2)別种小说的影射事情,总是保存他们原来的关系。何以一到《红楼梦》,无关系的就会发生关系了?例如蔡先生考定宝玉为允(衤乃),黛玉为朱竹(土宅),薛宝钗为高士奇,试问允(衤乃)和朱竹(土宅)有何恋爱的关系?朱竹(土宅)与高士奇有何吃醋的关系?
顾先生这话说的最明白,不用我来引申了。蔡先生曾说,“然而安徽第一大文豪(指吴敬梓)且用之,安见汉军第一大文豪必不出此乎?”这个比例(类推)也不适用,正因为《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不是同一类的书。用“品性,軼事,姓名”三项来推求《红楼梦》里的人物,就像用这个方法来推求《金瓶梅》里西门庆的一妻五妾影射何人:结果必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
我对于蔡先生这篇文章,最不敢赞同的是他的第二节。这一节的大旨是:
惟吾人与文学书,最密切之接触,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著作之内容,即胡先生所谓“情节”者,决非无考证之价值。
蔡先生的意思好像颇轻视那关于“作者之生平”的考证。无论如何,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可以不管“作者之生平”,而考证“著作之内容”。这是大错的。蔡先生引《托尔斯泰传》中说的“凡其著作无不含自传之性质;各书之主人翁……皆其一己之化身;各书中所叙他人之事,莫不与其己身有直接之关系。”试问作此传的人若不知“作者之生平”,如何能这样考证各书的“情节”呢?蔡先生又引各家关于Faust的猜想,试问他们若不知道Goetne的“生平”,如何能猜想第一部之Gretchen为谁呢?
我以为作者的生平与时代是考证“著作之内容”的第一步下手工夫。即如《儿女英雄传》一书,用年羹尧的事做背景,又假造了一篇雍正年间的序,一篇乾隆年间的序,我们幸亏知道著者文康是咸丰同治年间人,不然,书中提及《红楼梦》的故事,又提及《品花宝鉴》(道光中作的)里的徐度香与袁宝珠,岂不都成了灵异的预言了吗?即如旧说《儒林外史》里的匡超人即是汪中,现在我们知道吴敬梓死于乾隆十九年,而汪中生于乾隆九年,我们便可以断定匡超人决不是汪中了。又旧说《儒林外史》里的牛布衣即是朱草衣,现在我们知道朱草衣死在乾隆二十一二年,那时吴敬梓已死了二三年了,而《儒林外史》第二十回已叙述牛布衣之死,可见牛布衣大概另是一人了。
因此,我说,要推倒“附会的红学”,我们必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向来《红楼梦》一书所以容易被人穿鑿附会,正因为向来的人都忽略了“作者之生平”一个大问题。因为不知道曹家有那样富贵繁华的环境,故人都疑心贾家是指帝室的家庭,至少也是指明珠一类的宰相之家。因为不深信曹家是八旗的世家,故有人疑心此书是指斥满洲人的。因为不知道曹家盛衰的历史,故人都不信此书为曹雪芹把真事隐去的自叙传。现在曹雪芹的历史和曹家的历史既然有点明白了,我很盼望读《红楼梦》的人都能平心静气的把向来的成见暂时丟开,大家揩揩眼镜来评判我们的证据是否可靠,我们对于证据的解释是否不错,这样的批评,是我所极欢迎的。我曾说过:
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人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
此间所谓”证据”,单指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时代、版本等等的证据;并不是那些“红学家”随便引来穿鑿附会的证据。若离开了作者、时代、版本等项,那么,引《东华录》与引《红礁书槳录》是同样的“不相干”;引许三礼、郭(王秀)与引冒辟疆、王漁洋是同样的“不相干”。若离开了“作者之生平”而別求“性情相近,軼事有征,姓名相关”的证据,那么,古往今来无数万有名的人,那一个不可以化男成女搬进大观园里去?又何止朱竹(土宅)、徐健庵、高士奇、汤斌等几个人呢?况且板儿既可以说是廿四史,青儿既可以说是吃的韭菜,那么,我们又何妨索性说《红楼梦》是一部《草木春秋》或《群芳谱》呢?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尼可马铿伦理学》里(部甲,四,一零九九a)曾说:
讨论这个学说(指柏拉图的“名象论”)使我们感觉一种不愉快,因为主张这个学说的人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既是爱智慧的人,为维持真理起见,就是不得已把我们自己的主张推翻了,也是应该的。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爱朋友了。
我把这个态度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我所最敬爱的蔡先生。
十一,五,十。
附录二 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
一 残本《脂砚齐重评石头记》
去年我从海外归来,便接着一封信,说有一部抄本“脂砚齐重评《石头记》”愿让给我。我以为“重评”的《石头记》大概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当时竟没有回信。不久,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藏书的人把此书送到店里来,转交给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遂出了重价把此书买了。
这部脂砚齐重评本(以下称脂本)只剩十六回了,其目如下:
第一回至第八回
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
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
首页首行有撕去的一角,当是最早藏书人的图章。今存图章三方,一为“刘銓畐子重印”,一为“子重”,一为“髣眉”。第二十八回之后幅有跋五条。其一云: 《红楼梦》虽小说,然曲而达,微而显,颇得史家法。余向读世所刊本,輒逆以己意,恨不得起作者一譚。睹此册,私幸予言之不谬也。予重其宝之。青士、 椿余同观于半亩园并识。乙丑孟秋。
其一云:《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別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学《梵夹书》。今则写西法轮齿,仿《考工记》,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贄、金圣吹皆未曾见也。戊辰秋记。
此条有”福”字图章,可见藏书人名刘銓福,字子重。以下三条跋皆是他的笔跡。其一云:《红楼梦》纷纷效顰者无一可取。唯《痴人说梦》一种及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种尚可玩。惜不得与佟四哥三弦子一弹唱耳。此本是《石头记》真本,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也。癸亥春日白云吟客笔。(有“白云吟客”图章。)
李伯盂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无脂批,与此文不同。
又一条云:
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原文与刊本有不同处,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内收藏家更有副本,愿抄补全之,则妙矣。五月廿七日阅又记。(有“銓”字图章。)
另一条云:
近日又得妙复轩手批十二巨册。语虽近鑿,而于《红楼梦》味之亦深矣。云客又记。(有“阿瘡瘡”图章。)
此批本丁卯夏借与绵州孙小峰太守,刻于湖南。
第三回有墨笔眉批一条,字跡不像刘銓福,似另是一个人。跋末云: 同治丙寅(五年,一八六六)季冬月左绵痴道人记。
此人不知即是上条提起的绵州孙小峰否。但这里的年代可以使我们知道跋中所记干支都是同治初年。刘銓福得此本在同治癸亥(一八六三),乙丑(一八六五)有椿余一跋,丙寅有痴道人一条批,戊辰(一八六八)又有刘君的一跋。
刘銓福跋说“惜止存八卷”,这一句话不好懂。现存的十六回,每回为一卷,不该说止存八卷。大概当时十六回分装八册,故称八卷,后来才合併为四册。
此书每半页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楷书。纸已黄脆了,已经了一次装襯,第十三回首页缺去小半角,襯纸与原书接缝处印有“刘銓畐子重印”图章,可见装襯是在刘氏收得此书之时,已在六十年前了。
二 脂砚齐与曹雪芹
脂本第一回于“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诗之后,说:至脂砚齐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出则既明”以下与有正书局印的戚抄本相同。但戚本无此上的十五字。甲戌为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那时曹雪芹还不曾死。
据此,《石头记》在乾隆十九年已有“抄阅再评”的本子了。可见雪芹作此书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也许其时已成的部份止有这二十八回。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不把《红楼梦》的著作时代移前。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年表》(《红楼梦辨》八 )把作书时代列在乾隆十九年至二八年(一七五四-一七六三),这是应当改正的了。
脂本于“满纸荒唐言”一诗的上方有朱评云: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淚经而逝。余尝哭芹,淚亦待经,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癩头和尚何!悵悵!……甲午八月淚笔。(乾隆三九,一七七四。)
壬午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当西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据陈垣《中西回史日历》检查)
我从前根据敦诚《四松堂集》“挽曹雪芹”一首诗下注的“甲申”二字,考定雪芹死于乾隆甲申(一七六四),与此本所记,相差一年余。雪芹死于壬午除夕,次日即是癸未,次年才是甲申,敦诚的挽诗作于一年以后,故编在甲申年,怪不得诗中有“絮酒生芻上然坰”的话了。现在应依脂本,定雪芹死于壬午除夕。再依敦诚挽诗“四十年华付杳冥”的话,假定他死时年四十五,他生时大概在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我的《考证》与平伯的年表也都要改正了。
这个发现使我们更容易了解《红楼梦》的故事。雪芹的父亲曹頫卸织造任在雍正六年(一七二八),那时雪芹已十二岁,是见过曹家盛时的了。
脂本第一回叙《石头记》的来历云:空空道人……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
刪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此上有眉评云:雪芹然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然,故仍因之。
据此,《风月宝鉴》乃是雪芹作《红楼梦》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此处不说曹棠村而用“东鲁孔梅溪”之名,不过是故意作狡獪。梅溪似是棠村的別号,此有二层根据:第一,雪芹号芹溪,脂本屡称芹溪,与梅溪正同行列。第二,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经,各自须寻各自门”二句上,脂本有一条眉评云:“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淚。梅溪。”顾颉刚先生疑此即是所谓“东鲁孔梅溪”。我以为此即是雪芹之弟棠村。
又上引一段里,脂本比別本多出“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九个字。吴玉峰与孔梅溪同是故设疑阵的假名。
我们看这几条可以知道脂砚齐同曹雪芹的关系了。脂砚齐是同雪芹很亲近的,同雪芹弟兄都很相熟。我并且疑心他是雪芹同族的亲属。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托梦于凤姐一断,上有眉评云: “树倒猢猻散”之语,全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
又可卿提出祖塋置田产附设家塾一断上有眉评云: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齐。
又此回之未凤姐寻思宁国府中五大弊,上有眉评云: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 (令)、余想恸血淚盈□。(此处疑脱一字)
又第八回贾母送秦钟一个金魁星,有朱评云: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
看此诸条,可见评者脂砚齐是曹雪芹很亲的族人,第十三回所记宁国府的事即是他家的事,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从堂弟兄──也许是曹顒或曹頎的儿子。松齐似是他的表字,脂砚齐是他的別号。
这几条之中,第十三回之一条说
曲指三十五年矣。
又一条说
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
脂本抄于甲戌(一七五四),其“重评”有年月可考者,有第一回(抄本页十)之“丁亥春”(一七六七),有上文已引之“甲午八月”(一七七四)。自甲戌至甲午,凡二十年。折中假定乾隆二九年(一七六四)为上引几条评的年代。则上推三十五年为雍正七年(一七二九),曹雪芹约十三岁,其时曹頫刚卸任织造(一七二八),曹家已衰败了,但还不曾完全倒落。
此等处皆可助证《红楼梦》为记述曹家事实之书,可以摧破不少的怀疑。我从前在《红楼梦考证》里曾指出两个可注意之点:
第一,十六回凤姐谈“南巡接驾”一大断,我认为即是康熙南巡,曹寅四次接驾的故事,我说:曹家四次接驾乃是很不常见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 ——把他家这樁最阔的大典说了出来。(《考证》页四一)
脂本第十六回前有总评,其一条云: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这一条便证实了我的假设。我又曾说赵嬷嬷说的贾家接驾一次,甄家接驾四次,都是指曹家的事。脂本于本回“现在江南的甄家……接驾四次”一句之旁有朱评云:甄家正是大关鍵,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
这又是证实我的假设了。
第二,我用《八旗氏族通谱》的曹家世系来比较第二回冷子兴说的贾家世次,我当时指出贾政是次子,先不袭职,又是员外郎,与曹頫一一相合,故我认贾政即是曹頫。(考证四三-四四) 这个假设在当时很受朋友批评。但脂本第二回“皇上……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一段之旁有朱评云:嫡真实事,非妄拥也。
这真是出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好证据了!
故《红楼梦》是写曹家的事,这一点现在得了许多新证据,更是顛撲不破的了。
三 秦可卿之死
第十三回记秦可卿之死,曾引起不少人的疑猜。今本(程乙本)说:
……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
戚本作: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吹,都有些伤心。
坊间普通本子有一种却作: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
脂本正作: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上有眉评云:
九个字写经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又本文说:
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另设一壇于天香楼上。
此九字旁有夹评云:
刪却,是未刪之笔。
又本文云:
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
旁有夹评云:
补天香楼未刪之文。
天香楼是怎么一回事呢?
此回之末,有朱笔题云: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又有眉评云:
此回只十页,因刪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这可见此回回目原本作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王熙凤协理甯国府。
后来刪去天香楼一长段,才改为“死封龙禁尉”,平仄便不调了。
秦可卿是自缢死的,毫无可疑。第五回书册上明明说:
书着高楼大廈,有一美人无梁自缢。(此从脂本)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釁开端实在宁。
俞平伯在《红楼梦辨》里特立专章讨论可卿之死(中卷,页一五九-一七八)。但顾颉刚引《红楼佚话》说有人见书中的焙茗,据他说,秦可卿与贾珍私通,被婢撞见,羞愤自缢死的。平伯深信此说,列举了许多证据,并且指出秦氏的丫鬟瑞珠触柱而死,可见撞见奸情的便是瑞珠。现在平伯的结论都被我的脂本证明了。我们虽不得见未刪天香楼的原文,但现在已知道:
(1)秦可卿之死是”淫丧天香楼”。
(2)她的死与瑞珠有关系。
(3)天香楼一段原文占本回三分之一之多。
(4)此段是脂砚齐劝雪芹刪去的。
(5)原文正作“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戚本始改作“伤心”。
四 《红楼梦》的“凡例”
《红摟梦》各本皆无“凡例”。脂本开卷便有“凡例”,又称“《红楼梦》旨义”,其中颇有可注意的话,故全抄在下面:
凡例
《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
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 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鏨“风月宝鉴” 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 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于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跡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供。
以上四条皆低二格抄写。以下紧接“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一长段,也低二格抄写。今本第一回即从此句起,而脂本的第一回却从“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起。“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以下一长段,在脂本里,明是第一回之前的引子,虽可说是第一回的总评,其实是全书的“旨义”,故紧接”凡例”之后,同样低格抄写。其文与今本也稍稍不同,我们也抄在“凡例”之后,凡脂本异文,皆加符号记出: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塵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紈纨绔之时,飫甘飨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今本作友)规训之德,已致今日一事(今本作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今本作集)以告普天下〔人〕。虽(今本作知)我之罪固不能免,(此五字今本作“负罪固多”)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此处各本多“自护己短”四字)则一併使其泯亡也。 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悅人之耳目哉?(此一长句与今本多不同)故曰“风塵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塵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我们读这几条凡例,可以指出几个要点:(1)作者明明说此书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明明说“系石头所记之往来”。(2)作者明明说“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又说”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閨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 (3)关于此书所记地点问题,凡例中也有明白的表示。曹家几代住南京,故书中女子多是江南人,凡例中明明说“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我因此疑心雪芹本意要写金陵,但他北归已久,虽然“秦淮残梦忆繁华”(敦敏贈雪芹诗),却已模糊记不清了,故不能不用北京作背景。所以贾家在北京,而甄家始终在江南。所以凡例中说,“书中凡写长安……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跡于方向也。……特避其东南西北字样也”。平伯与颉刚对于这个地点问题曾有很长的讨论,(《红楼梦辨》,中,五九-八十。)他们的结论是“说了半天还和没有说一样,我们究竟不知道《红楼梦》是在南或是在北”。(页七九)我的答案是:雪芹写的是北京,而他心里要写的是金陵:金陵是事实所在,而北京只是文学的背景。
至如大观园的问题,我现在认为不成问题。贾妃本无其人,省亲也无其事,大观园也不过是雪芹的“秦淮残梦”的一境而已。
五 脂本与戚本
现行的《红楼梦》本子,百廿回本以程甲本(高鹗本)为最古,八十回本以戚蓼生本为最古,戚本更古于高本,那是无可疑的。平伯在数年前对于戚本曾有很大的怀疑,竟说他“决是辗转传抄后的本子,不但不免错误,且也不免改竄”。(《红楼梦辨》,上,一二六零)但我曾用脂砚齐残本细校戚本,始知戚本一定在高本之前,凡平伯所疑高本胜于戚本之处,(一三五-一三七)皆戚本为原文,而高本为改本,但那些例子都很细微,我在此文里不及讨论,现在要谈几个更重要之点。
我用脂本校戚本的结果,使我断定脂本与戚本的前二十八回同出于一个有评的原本,但脂本为直接抄本,而戚本是间接传抄本。
何以晓得两本同出于一个有评的原本呢?戚本前四十回之中,有一半有批评,一半没有批评;四十回以下全无批评。我仔细研究戚本前四十回,断定原底本是全有批评的,不过抄手不止一个人,有人连评抄下,有人躲懒便把评语刪了。试看下表:
第一回 有评 第二回 无评
第三回 有评 第四回 无评
第五回 有评 第六回 无评
第六回 有评 第八回 无评
第九回 有评 第十回 无评
第十一回 无评
第十二回至廿六回 有评
第廿七回至卅五回 无评
第卅六回至四十回 有评
看这个区分,我们可以猜想当时抄手有二人,先是每人分头抄一回,故甲抄手专抄奇数,便有评;乙抄手抄偶数,便无评;至十二回以下甲抄手连抄十五回,都有评;乙抄手连抄九回,都无评。
戚本前二十八回,所有评语,几乎全是脂本所有的,意思与文字全同,故知两本同出于一个有评的原底本。试更举几条例为铁证。戚本第一回云:
一家乡官,姓甄(真假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废,字士隐。
脂本作:
一家乡官,姓甄(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废),字士隐。
戚本第一条评注误把“真”字连下去读,故改“后”为“假”,文法遂不通,第二条注“废”字误作正文,更不通了,此可见两本同出一源,而戚本传抄在后。
第五回写薛宝钗之美,戚本作:
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此句定评)
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
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娇花,一如纖柳,各极其妙,此乃 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今检脂本,始知“想世人目中”以下四十二字都是评注,紧接“此句定评”四字之后。此更可见二本同源,而戚本在后。
平伯说戚本有脱误,上举两例便可证明他的话不错。
我因此推想得两个结论:
(1)《红楼梦》的最初底本是有评注的。
(2)最初的评注至少有一部份是曹雪芹自己作的,其余或是他的亲信朋友如脂砚齐之流的。
何以说底本是有评注的呢?脂本抄于乾隆甲戌,那时作者尚生存,全书未完,已是“重评”的了,可以见甲戍以前的底本便有评注了。戚本的评注与脂本的一部份评注全同,可见两本同出的底本都有评注,又高鹗所据底本也有评注。平伯指出第三十七回贾芸上宝玉的书信末尾写着:
男芸跪书一笑,
检戚本始知“一笑”二字是评注,误入正文。程甲本如此,程乙本也如此。平伯说:“高氏所依据的抄本也有这批语,和戚本一样,这都是奇巧的事。”(《红楼梦辨》,上,一四四零)其实这并非“奇巧”,只证明高鹗的底本也出于那有评注的原本而已。(高程刻本合刪评注)
原底本既有评注,是谁作的呢?作者自加评注本是小说家的常事;况且有许多评注全是作者自注的口气,如上文引的第一回“甄”字下注云: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
这岂是別人的口气吗?又如第四回门子对贾雨村说的“护官符”口号,每句下皆有详注,无注便不可懂,今本一律刪去了。今抄脂本原文如下:
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适按,二十房,误作十二房。今依戚本改正。)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齡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住八房。)(适按,十八,戚本误作二十。)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 都中二房,余在籍。)(适按,在籍二字误脱,今据戚本补。)
这四条注都是作者原书所有的,现在都被刪去了。脂本里,这四条注也都用朱笔写在夹缝,与別的评注一样抄写。我因此疑心这些原有的评注之中,至少有一部份是作者自己作的,又如第一回“无材补天,幻形人世”两句有评注云: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
这样的话当然是作者自己说的。
以上说脂本与戚本同出于一个有评注的原本,而戚本传抄在后。但因为戚本传抄在后,《红楼梦》的底本已经过不少的修改了,故戚本有些地方与脂本不同。有些地方也许是作者自己改削的;但大部份的改动似乎都是旁人斟酌改动的;有些地方似是被抄写的人有意刪去,或无意抄错的。
如上文引的全书“凡例”,似是抄书人躲懒刪去的,如翻刻书的人往往刪去序跋以节省刻资,同是一种打算盘的办法。第一回序例,今本虽保存了,却刪去了不少的字,又刪去了那首“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很好的诗。原本不但有评注,还有许多回有总评,写在每回正文之前,与这第一回的序例相像,大概也是作者自己作的。还有一些总评写在每回之后,也是墨笔楷书,但似是评书者加的,不是作者原有的了。现在只有第二回的总评保存在戚本之内,即戚本第二回前十二行及诗四句是也。此外如第六回,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每回之前皆有总评,戚本皆不曾收入。又第六回,二十五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二十八回,每回之后皆有“总批”多条,现在只有四条(廿七回及廿八回后)被收在戚本之内。这种刪削大概是抄书人刪去的。
有些地方似是有意刪削改动的。如第二回说元春与宝玉的年岁,脂本作: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戚本便改作了:
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
这明是有意改动的了。又戚本第一回写那位顽石: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瑩潔美玉,且又缩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
这一段各本大体皆如此,但其实文义不很可通,因为上面明说是顽石,怎么忽已变成宝玉了?今检脂本,此段多出四百二十余字,全被人刪掉了。其文如下: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说说笑笑,来至峰下, 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塵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问(问)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 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
携带弟子,得入红塵,在那富贵场中,溫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塵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熾,哪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 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吧,我如今大施法,助你一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这一长段,文章虽有点嚕苏,情节却不可少。大概后人嫌他稍繁,遂全刪了。
六 脂本的文字胜于各本
我们现在可以承认脂本是《红楼梦》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了。在文字上,脂本有无数地方还胜于一切本子。我试举几段作例。
第一例 第八回
(1)脂砚齐本
宝玉与宝钗相近,只问一阵阵涼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
(2)戚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问一阵阵涼森森甜甜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
(3)翻王刻诸本(亚东初本)(程甲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相近,只问一阵香气,不知是何气味。
(4)程乙本(亚东新本)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问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
戚本把“甜丝丝”误抄作“甜甜”,遂不成文。后来各本因为感觉此句有困难,遂索性把形容字都刪去了,高鹗最后定本硬改“相近”为“挨肩坐着”,未免太露相,叫林妹妹见了太难堪!
第二例 第八回
(1)脂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2)戚本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走了进来。
(3)翻王刻本
话犹来了,林黛玉已摇摇抛抛的来了。
(4)程乙本
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抛抛的进来。
原文“摇摇的”是形容黛玉的瘦弱病躯。戚本刪了这三字,已是不该的了。高鹗竟改为“摇摇抛抛的”,这竟是形容詹光、单聘仁的醜态了,未免大唐突林妹妹了!
第三例 第八回
(1)脂本与戚本
黛玉……一见了(戚本无“了”字)宝玉,便笑道:“哎喲,我来的不巧了!” 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戚本作“明日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2)翻王刻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呀!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 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 “我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齐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
(3)程乙本
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喲!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大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高鹗最后改本刪去了两个“笑”字,便像林妹妹板起面孔说气话了。
第四例 第八回
(1)脂本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緞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 “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
(2)戚本
……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讲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来着?不过拿来预备。”
(3)翻王刻本
……地下婆娘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
(4)程乙本
……地下老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
戚本首句脱一“了”字,未句脱一“看”字,都似是无心的脱误。“你就该去了”,戚本改的很不高明,似系误“该”为”讲”,仍是无心的错误,“我多早晚说要去了?”这是纯粹北京活。戚本改为“我多早晚说要去来着?”这还是北京话。高本嫌此语太“土”,加上一层翻译,遂没有味儿了。(“多早晚”是“什么时候”。)
最无道理的是高本改“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的问话口气为命令口气。高本刪“雪珠儿”也无理由。
第五例 第八回
(1)脂本与戚本
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吧。”
(2)翻王刻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早晚的,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吧。
(3)程乙本
天又下雪,也要看时候儿,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儿吧。
这中改的真是太荒谬了。“也好早晚的了”,是北京话,等于说“时候不很早了”。高鹗两次改动,越改越不通。高鹗是汉军旗人,应该不至于不懂北京话。看他最后定本说“时候儿”,又说“玩玩儿”,竟是杭州老儿打官话儿了!
这几段都在一回之中,很可以证明脂本的文学的价值还在各本之上了。
七 从脂本里推论曹雪芹未完之书
从这个脂本里的新证据,我们知道了两件已无可疑的重要事实:
(1)乾隆甲戌(一七五四),曹雪芹死之前九年,《红楼梦》至少已有一部份写定成书,有人”抄阅重评”了。
(2)曹雪芹死在乾隆王午除夕。(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三日)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止有四十回,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么,从甲戌到壬午,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么书?难道他没有继续此书吗?如果他续作的书是八十回以后之书,那些书稿又在何处呢?
如果甲戌已有八十回稿本流传于朋友之间,则他以后十年间续作的稿本必有人传观抄阅,不至于完全失散。所以我疑心脂本当甲戌时还没有八十回。
戚本四十回以下完全没有评注。这一点使我疑心最初脂砚齐所据有评的原本至多也不过四十回。
高鹗的壬子本引言有一条说:
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
平伯曾用戚本校高本,果见此回很大的异同。这一点使我疑心八十回本是陆续写定的。
但我仔细研究脂本的评注,和戚本所无而脂本独有的“总评”及“重评”,使我断定曹雪芹死时他已成的书稿决不止现行的八十回,虽然脂砚齐说: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淚经而逝。
但己成的残稿确然不止这八十回书。我且举几条证据看看。
(1)史湘云的结局,最使人猜疑。第三十一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句话引起了无数的猜测。平伯检得戚本第三十一回有总评云: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平伯误认此为“后三十回的《红楼梦》”的一部份,他又猜想:在佚本上,湘云夫名若兰,也有个金麒麟,或即是宝玉所失,湘云拾得的那个麒麟,在射圃里佩着。(《红摟梦辨》,下,二四。)
但我现在替他寻得了一条新材料。脂本第二十六回有总评云: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吹吹!
雪芹残稿中有“卫若兰射圃”一断文字,写的是一种“俠文”,又有“佩麒麟”的事。若兰姓卫,后来做湘云的丈夫,故有“伏白首双星”的话。
(2)袭人与蒋琪官的结局也在残稿之内,脂本与戚本第二十八回后都有总评云: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棋官(戚本作“盖琪官”。脂本一律作棋官。)
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平伯也误认这是指“后三十回”佚本。这也是雪芹残稿之一部份。大概后来袭人嫁琪官之后,他们夫妇依然“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高鹗续书大失雪芹本意。
(3)小红的结局,雪芹也有成稿。脂本第二十六回总评云: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
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二十六回小红与佳蕙对话一段有朱评云:
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又二十七回凤姐要红玉跟她去,红玉表示情愿。有夹缝朱评云: 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
狱神庙一回,究竟不知如何写法。但可见雪芹曾有此“一大回文字”。高鹗续书中全不提及小红,遂把雪芹极力描写的一个大人物完全埋没了。
(4)惜春的结局,雪芹似也有成文。第七回里,惜春对周瑞家的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
有朱评云:
闲闲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
这可见评者知道雪芹“后半部”的内容。
(5)残稿中还有“误窃玉”的一回文字。第八回,宝玉醉了睡下,袭人摘下通灵玉来,用手帕包好,塞在褥下,这一段后有夹评云:
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
误窃宝玉的事,今本无有,当是残稿中的一部份。
从这些证据里,我们可以知道雪芹在壬午以前,陆续作成的《红楼梦》稿子决不止八十回,可惜这些残稿都“迷失”了。脂砚齐大概曾见过这些残稿,但別人见过此稿的大概不多了,雪芹死后遂完全散失了。
《红楼梦》是“未成”之书,脂砚齐已说过了,他在二十五回宝玉病癒时,有朱评云:吹不得见玉兄无崖撒手文字为恨。
戚本二十一回宝玉续《庄子》之前也有夹评云:
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宝玉看此为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无崖撒手” 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
脂本无廿一回,故我们不知道脂本有无此评。但看此评的口气,似也是原底本所有。如此条是两本所同有,那么,雪芹在早年便已有了全书的大纲,也许已“纂成目录”了。宝玉后来有“无崖撒手”“为僧”的一幕,但脂砚齐明说“吹不得见”这一回文字,大概雪芹止有此一回目,尚未有书。
以上推测雪芹的残稿的几段,读者可参看平伯《红楼梦辨》里论“后三十回的《红楼梦》”一长篇。平伯所假定的“后三十回”佚本是没有的。平伯的错误在于认戚本的“眉评”为原有的评注,而不知戚本所有的“眉评”是狄楚青先生所加,评中提及他的“笔记”,可以为证。平伯所猜想的佚本其实是曹雪芹自己的残稿本,可惜他和我都见不着此本了!
一九二八,二,十二——十六。
治学的方法与材料
现在有许多人说:治学问全靠有方法;方法最重要,材料却不很重要。有了精密的方法,什么材料都可以有好成绩。粪同溺可以作科学的分析,西游记同封神演义可以作科学的研究。
这话固然不错。同样的材料,无方法便没有成绩,有方法便有成绩,好方法便有好成绩。例如我家中的电话坏了,我箱子中尽管有大学文凭,架子上尽管有经史百家,也只好束手无法,只好到隔壁人家去借电话,请电话公司派匠人来修理。匠人来了,他并没有高深学问,
从没有梦见大学讲堂是什么样子。但他学了修理电话的方法,一动手便知道毛病何处,再动手便修理好了。我们有博士头衔的人只好站在旁边赞叹感谢。
但我们却不可不知道上面的说法只是片面的真理。同样的材料,方法不同,成绩也就不同。但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材料上,成绩也就有绝大的不同。这个道理本很平常,但现在想做学问的青年人似乎不大了解这个极平常而又十分要紧的道理,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有郑重讨论的必要。
科学的方法,说来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在应用上,科学的方法只不过“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在历史上,西洋这三百年的自然科学都是这种方法的成绩;中国这三百年的朴学也都是这种方法的结束。顾炎武阎若璩的方法同葛利略(Galileo)牛敦(Newton)的方法,是一样的:他们都能把他们的学说建筑在证据之上。戴震钱大昕的方法,同达尔文(Darwin)柏司德(Pasteur)的方法,也是一样的:他们都能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参看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二,《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页二〇五——二四六。)
中国这三百年的朴学成立于顾炎武同阎若璩;顾炎武的导师是陈第,阎若璩的先锋是梅鷟。陈第作《毛诗古音考》(一六〇一——一六〇六),注重证据;每个古音有“本证”,有“旁证”;本证是《毛诗》中的证据,旁证是引別种古书来说《毛诗》。如他考“服”字古音“逼”,共举了本证十四条,旁证十条。顾炎武的诗本音同唐韵正都用同样的方法。诗本音于“服”字下举了三十二条证据,唐韵正于“服”字下举了一百六十二条证据。
梅鷟是明正德癸酉(一五一三)举人,著有《古文尚书考异》,处处用证据来证明伪《古文尚书》的娘家。这个方法到了阎若璩的手中,运用更精熟了,搜罗也更丰富了,遂成为《尚书古文疏正》,遂定了伪古文的铁案。有人问阎氏的考证学方法的指要,他回答道:不越乎“以虚证实,以实证虚”而已。
他举孔子适周之年作例。然说孔子适周共有四种不同的说法:
(1)昭公七年(《水经注》)
(2)昭公二十年(《史记?孔子世家》)
(3)昭公二十四年(《史记?索隐》)
(4)定公九年(《庄子》)
阎氏根据曾子问中说孔子从老聃助葬恰遇日食一条,用算法推得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食,故断定孔子适周在此年。(尚书古文疏证卷八,第一百二十条。)
这都是很精密的科学方法。所以“亭林百诗之风”造成了三百年的朴学。这三百年的成绩有声韵学,训诂学,校勘学,考证学,金石学,史学,其中最精彩的部份都可以称为“科学的”; 其间几个最有成绩的人,如钱大昕戴震崔述王念孙王引之严可均,都可以称为科学的学者。我们回顾这三百年的中国学术,自然不能不对这班大师表示极大的敬意。
然而从梅鷟的《古文尚书考异》到顾颉刚的《古史辨》,从陈第的《毛诗古音考》到章炳麟的《文始》,方法虽是科学的,材料却始终是文字的。科学的方法居然能使故纸堆中大放光明,然而故纸的材料终久限死了科学的方法,故这三百年的学术也不过文字的学术,三百年的光明也只不过故纸堆的火焰而已!
我们试回头看看西洋学术的历史。
当梅鷟的《古文尚书考异》成书之日,正哥白尼(Copernicus)的天文革命大着出世(一五四三)之时。当陈第的《毛诗古音考》成书的第三年(一六〇八),荷兰国中有三个磨镜工匠同时发明了望远镜。再过一年(一六〇九),意大利的葛利略(Galileo)也造出了一座望远镜,他逐渐改良,一年之中,他的镜子便成了欧洲最精的望远镜。他用这镜子发现了木星的卫星,太阳的黑子,金星的光态,月球上的山谷。
葛利略的时代,简单的显微镜早已出世了。但望远镜发明之后,复合的显微镜也跟着出来。葛利略死(一六四二)后二三十年,荷兰有一位磨镜的,名叫李文厚(Leeuwenhoek),天天用他自己做的显微镜看细微的东西。什么东西他都拿来看看,于是他在蒸餾水里发见了微生物,鼻涕中和痰唾中也发现了微生物,阴溝臭水中也发现了微生物,微菌学从此开始了。这个时候(一六七五)正是顾炎武的《音学五书》成书的时候,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还在著作之中。
从望远镜发见新天象(一六〇九)到显微镜发现微菌(一六七五),这五六十年之间,欧洲的科学文明的创造者都出来了。试看下表:
中国 欧洲 一六〇六 陈第《古音考》。 一六〇八 荷兰人发明望远镜。 一六〇九 葛利略的望远镜。
解白勒(Kepler)发表他的火星研究,宣布行星运行的两条定律。 一六一〇 黄宗羲生。 一六一三 顾炎武生。 一六一四 奈皮尔(Napier)的对数表。 一六一九 王夫之生。 解白勒的行星第三定律。 一六一八——二一 解白勒的《哥白尼天文学要指》 一六二三 毛奇齡生。 一六二五 费密生。 一六二六 倍根死。 一六二八 用西法修新历。 哈维(Harvey)的《血液运行论》。 一六三〇 葛利略的《天文谈话》。
解白勒死。 一六三三 葛利略因天文学受异端审判。 一六三五 颜元生。 一六三六 阎若璩生。 一六三七 宋应星的《天工开物》 笛卡儿(Descartes)的方法论,发明解析几何。 一六三八 葛利略的《科学的两新支》 一六四〇 徐霞客(宏祖)死。 一六四二 葛利略死,牛敦生。 一六四四 葛利略的弟子佗里杰利(Torricelli)用水银试验空气压力,发明气压计的原理。 一六五五
阎若璩开始作《尚书古文疏证》,种三十余年始成书。 一六五七 顾炎武注《韵补》。 一六六〇 英国皇家学会成立。
化学家波耳(Boyle)发表他的气体新试验。(波耳氏律) 一六六一 波耳的《怀疑的化学师》 一六六四 废八股。 一六六五 牛敦发明微分学。 一六六六 顾炎武的《韵补正成》 牛敦发明白光的成份 一六六七 顾炎武的《音学五书》成。 一六六九 复八股。 一六七〇 顾炎武初刻《日知录》八卷。 一六七五 李文厚用显微镜发现微生物。 一六七六 顾炎武《日知录》自序。 一六八〇 顾炎武《音学五书》后序。 一六八七 牛敦的杰作《自然哲学原理》。 我们看了这一段比较年表,便可以知道中国近世学术和西洋近世学术的划分都在这十年中定局了。在中国方面,除了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部奇书之外,都只是一些纸上的学问;从八股到古音的考证固然是一大进步,然而终久还是纸上的工夫。西洋学术在这几十年中便已走上了自然科学的大路了。顾炎武、阎若璩规定了中国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规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
他们的方法是相同的,不过他们的材料完全不同。顾氏、阎氏的材料完全是文字的,葛利略一班人的材料完全是实物的。文字的材料有限,攒来攒去,总不出这故纸堆的范围;故三百年的中国学术的最大成绩不过是两大部《皇清经解》而已。实物的材料无穷,故用望远镜观天象,而至今还有无穷的天体不曾窥见;用显微镜看微菌,而至今还有无数的微菌不曾寻出。但大行星已添了两座,恒星之数已添到十万万以外了!前几天报上说,有人正积极实验同火星通信了。我们已知道许多病菌,并且已知道预防的方法了。宇宙之大,三百年中已增加了几十万万倍了;平均的人寿也延长了二十年了。
然而我们的学术界还在烂纸堆中翻我们的筋斗!
不但材料规定了学术的范围,材料并且可以大大地影响方法的本身。文字的材料是死的,故考证学只能跟着材料走,虽然不能不搜求材料却不能捏造材料。从文字的校勘以至历史的考据,都只能尊重证据,却不能创造证据。
自然科学的材料便不限于搜求现成的材料,还可以创造新的证据。实验的方法便是创造证据的方法。平常的水不会分解成氢气和氧气,以证实水是氢气和氧气合成的。这便是创造不常有的情境,这便是创造新证据。
纸上的材料只能产生考据的方法;考据的方法只是被动的运动材料。自然科学的材料却可以产生实验的方法;实验便不受现成材料的拘束,可以随意创造平常不可得见的情境,逼拶出新结果来。考据家若没有证据,便无从做考证;史家若没有史料,便没有历史。自然科学家便不然。肉眼看不见的,他可以用望远镜,可以用显微镜。生长在野外的,他可以叫他生长在花房中;生长在夏天的,他可以叫他生在冬天。原来在人身上的,他可以移种在兔身上,狗身上。毕生难遇的,他可以叫他天天出现在眼前;太大了的,他可以缩小;整个的,他可以细细分析;复杂的,他可以化为简单;太少了的,他可以用人工培植增加。故材料的不同可以使方法本身发生很重要的变化。实验的方法也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然而因为材料的性质,实验的科学家便不用坐待证据的出现,也不仅仅寻求证据,他可以根据假设的理论,造出种种条件,把证据逼出来。故实验的方法只是可以自由产生材料的考证方法。
葛利略二十多岁时,在本地的高塔上拋下几种重量不同的物件,看他们同时落地,证明了物体下墜的速率并不依重量为比例,打倒了几千年的谬说。这便是用实验的方法去求证据。他又做了一块板,长十二个爱儿(每个爱儿长约四英尺),板上挖一条阔一寸的槽。他把板的一头墊高,用一个铜球在槽中滚下去,他先记球滚到底的时间,次记球滚到全板四分之一的时间。他证明第一个四分之一的速度最慢,需要全板时间的一半。越滚下去,速度越大。距离的相比等于时间的平方的相比。葛利略这个试验总做了几百次,他试过种种不同的距离,种种不同的斜度,然后断定物体下墜的定律。这便是创造材料,创造证据。平常我们所见物体下墜,一瞬间便过了,既没有测量的机会,更没有比较种种距离和种种斜度的机会。葛氏的试验便是用人力造出种种可以测量,可以比较的机会。这便是新力学的基础。
哈维研究血的循环,也是用实验的方法。哈维曾说:我学解剖学同教授解剖学,都不是从书本子来的,是从实际解剖来的;不是从哲学家的学说上来的,是从自然界的条理上来的。(他的《血液运行》自序)
哈维用下等活动物来做实验,观察心房的跳动和血的流行。古人只解剖死动物的动脉,不知死动物的动脉管是空的。哈维试验活动物,故能发现古人所不见的真理。他死后四年(一六六一),马必吉(Malpighi)用显微镜看见血液运行的真状,哈维的学说遂更无可疑了。
此外如佗里杰利的试验空气的压力,如牛敦的试验白光的七色,都是实验的方法。牛敦在暗室中放进一点白光,使他通过三棱镜,把光放射在墙上。那一圆点的白光忽然变成了五倍大的带子,白光变成了七色:红,橘红,黄,綠,蓝,靛青,紫。他再用一块三棱镜把第一块三棱镜的光收回去,便仍成圆点的白光。他试验了许多回,又想出一个法子,把七色的光射在一块板上,板上有小孔,只许一种颜色的光通过。板后面再用三棱镜把每一色的光线通过,然后测量每一色光的曲折度。他这样试验的结果始知白光是曲折力不同的七种光复合成的。他的实验遂发明了光的性质,建立了分光学的基础。
以上随手举的几条例子,都是顾炎武阎若璩同时人的事,已可以表见材料同方法的关系了。考证的方法好有一比,比现今的法官判案,他坐在堂上静听两造的律师把证据都呈上来了,他提起笔来,宣判道:某一造的证据不充足,败诉了;某一造的证据充足,胜诉了。他的职务只在评判现成的证据,他不能跳出现成的证据之外。实验的方法也有一比,比那侦探小说中的福尔摩斯访案:他必须改装微行,出外探险,造出种种机会来,使罪人不能不呈献真凭实据。他可以不动笔,但他不能不动手动脚,去创造那逼出证据的境地与机会。
结果呢?我们的考证学的方法尽管精密,只因为始终不接近实物的材料,只因为始终不曾走上实验的大路上去,所以我们的三百年最高的成绩终不过几部古书的整理,于人生有何益处?于国家的治乱安危有何裨补?虽然做学问的人不应该用太狭义的实利主义来评判学术的价值,然而学问若完全拋弃了功用的标准,便会走上很荒谬的路上去,变成枉费精力的废物。这三百年的考证学固然有一部份可算是有价值的史料整理,但其中绝大的部份却完全是枉费心思。如讲《周易》而推翻王弼,回到两汉陋儒的微言大义,这都是开倒车的学术。
为什么三百年的第一流聪明才智专心致力的结果仍不过是枉费心思的开倒车呢?只因为纸上的材料不但有限,并且在那一个“古”字底下罩着许多浅陋幼稚愚妄的胡说。鑚故纸的朋友自己没有学问眼力,却只想寻那“去古未远”的东西,日日“与古为邻”,却不知不觉地成了与鬼为邻,而不自知其浅陋愚妄幼稚了!
那班崇拜两汉陋儒方士的汉学家固不足道。那班最有科学精神的大师——顾炎武戴震钱大昕段玉裁孔广森王念孙王引之等——他们的科学成绩也就有限的很。他们最精的是校勘训诂两种学问,至于他们最用心的声韵之学,简直没有多大成绩可说。如他们费了无数心力去证明古时有“支”“脂”“之”三部的区別,但他们到如今不能告诉我们这三部究竟有怎样的分別。如顾炎武找了一百六十二条证据来证明“服”字古音“逼”,到底还不值得一个广东乡下人的一笑,
因为顾炎武始终不知道“逼”字怎样读法。又如三百年的古音学不能决定古代究竟有无入声;段玉裁说古有入声而去声为后起,孔广森说入声是江左后期之音。二百年来,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定论。却不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则一切古韵的分部都是将错就错。况且依二百年来“对转”“通转”之说,几乎古韵无一部不可通他部。如果部部本都可通,那还有什么韵部可说!
三百年的纸上功夫,成绩不过如此,岂不可吹!纸上的材料本只适宜于校勘训诂一类的纸上工作;稍稍逾越这个范围,便要闹笑话了。
西洋的学者先从自然界的实物下手,造成了科学文明,工业世界,然后用他们的余力,回来整理文字的材料。科学方法是用惯的了。实验的习惯也养成了。所以他们的余力便可以有驚人的成绩。在音韵学的方面,一面格林姆(Grimm)便抵得许多钱大昕孔广森的成绩。他们研究音韵的转变,文字的材料之外,还要实地考察各国各地的方言,和人身发音的器官。由实地的考察,归纳成种种通则,故能成为有系统的科学。今年一位瑞典学者珂罗倔伦(Bernhard Karlgren)费了几年的工夫研究切韵,把二百六部的古音弄的清清楚楚。林语堂先生说:珂先生是切韵专家,对中国音韵学的贡献发明,比中外过去的任何音韵学家还重要。(语丝第四卷第廿七期)
珂先生的成绩何以能这样大呢?他有西洋的音韵学原理作工具,又很充分地运用方言的材料,用广东方言作底子,用日本的汉音吴音作参证,所以他几年的成绩便可以推到顾炎武以来三百年的中国学者的纸上功夫。
我们不可以从这中得一点教训吗?
纸上的学问也不是单靠纸上的材料去研究的。单有精密的方法是不够用的。材料可以限死方法,材料也可以帮助方法。三百年的古韵学抵不得一个外国学者运用活方言的实验。几千年的古史传说禁不起三两个学者的批评指摘。然而河南发现了一地的龜甲兽骨,便可以把古代殷商民族的历史建立在实物的基础之上。一个瑞典学者安特森(J.G.Anderson)发现了几处新石器,便可以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千年。一个法国教士桑德华(Pere Licent)发见了一些旧石器,便又可以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千年。北京地质调查所的学者在北京附近的周口店发现了一个人齿,经了一个解剖学专家步达生(Davidson Black)的考定,认为远古的原人,这又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万年。向来学者所认定纸上的学问,如今都要跳在故纸堆外去研究了。
所以我们要希望一班有志做学问的青年人及早回头想想。单学得一个方法是不够的;要紧的是关头是你用什么材料。现在一班少年人跟着我们向故纸堆去乱鑚,这是最可悲叹的现状。我们希望他们及早回头多学一点自然科学的知识与技术:那条路是活路,这条故纸的路是死路。三百年的第一流的聪明才智消磨在这故纸中,还没有什么好成绩。我们应该换条路走走了。等你们在科学试验室中有了好成绩,然后拿出你们的余力,回来整理我们的国故,那时候,一拳打倒顾亭林,两脚踢翻钱竹汀,有何难哉!
十七年九月。
后记
胡适之先生当年担心贫寒学生无钱买书,故要出版社用报纸印刷,以求定价不贵。如今的学生们买得起但却买不到《胡适文选》了,是该做点什么。
1949之后,自称“你的学生”的毛泽东发动运动彻底清洗胡适思想的影响;在“你的学校”——北京大学,至今容不下一尊胡适雕像,北大出版社在出版《胡适全集》时,也不留情的手起刀落;在“你的祖国”,胡适仍是一个敏感词彙。中国大陆出版的胡适著作多有刪节,使读者屡屡中计。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胡适文选》初刻本是我从一位“已经后继无人了”(原话)的老人手中购得。老人于六十多年前购得该书,“解放”后一直偷偷保存,躲过了“红色恐怖”时代,于今不得不将书卖掉。是极好的先生,遇到买家,上网查或打个电话,确认是爱书之人,就不纠缠价格。我原计划将该书完整扫描,但收到书之后发现,报纸印刷的《文选》经过八十一年的风雨,已经非常脆弱。本电子书是将《胡适文选》的初刻本一字一字的输进电脑,检查数遍之后可能仍有少许错误,但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文选》的原貌。
就让打了近二十万字的我发几句牢骚,做一“后记”,叙述一下此电子书的缘由。无疑是狗尾一条,读者看完刪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