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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阳明全集(卷二静心录)

_2 王阳明(明)
  来书云:“《大学》云:‘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所谓恶之云者,凡见恶臭,无处不恶,固无妨碍。至于好色,无处不好,则将凡美色之经于目也,亦尽好之乎?《大学》之训,当是借流俗好恶之常情,以喻圣贤好善恶恶之诚耳。抑将好色亦为圣贤之所同,好经于目,虽知其姣,而思则无邪,未尝少累其心体否乎?《诗》云。‘有女如云’,未尝不知其姣也,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见存,则思无邪而不累其心体矣。如见轩冕金玉,亦知其为轩冕金玉也,但无歆羡希觊之心,则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云云。
  人于寻常好恶,或亦有不真切处,惟是好好色,恶恶臭,则皆是发于真心,自求快足,会无纤假者。《大学》是就人人好恶真切易见处,指示人以好善恶恶之诚当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诚字。今若又于好色字上生如许意见,却未免有执指为月之病。昔人多有为一字一句所牵蔽,遂致错解圣经者,正是此症候耳,不可不察也。中间云“无处不恶,固无妨碍”,亦便有受病处,更详之。
  来书云:“有人因薛文清‘过思亦是暴气’之说,乃欲截然不思者。窃以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亦将谓孔子过而暴其气乎?以愚推之,惟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如孔子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尚何过哉”云云。
  “过思亦是暴气”,此语说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却是因噎而废食者也。来书谓“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此语甚得鄙意。孔子所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者,圣人未必然,乃是指出徒思而不学之病以诲人耳。若徒思而不学,安得不谓之过思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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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刘内重
乙酉
  书来警发良多,知感知感!腹疾,不欲作答,但内重为学工夫尚有可商量者,不可以虚来意之辱,辄复书此耳。
  程子云:“所见所期,不可不远且大。然而为之亦须量力有渐,志大心劳,力小任重,恐终败事。”夫学者既立有必为圣人之志,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觉处朴实头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无许多门面折数也。外面是非毁誉,亦好资之以为警切砥砺之地,却不得以此稍动其心,便将流于心劳日拙而不自知矣。内重强刚笃实,自是任道之器,然于此等处尚须与谦之从容一商量,又当有见也。眼前路径须放开阔,才好容人来往,若太拘窄,恐自己亦无展足之地矣。圣人之行,初不远于人情。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难言之互乡,亦与进其童子。在当时固不能天惑之者矣。子见南子,子路且有不悦。夫子到此如何更与子路说得是非?只好矢之而已。何也?若要说见南子是,得多少气力来说?且若依着子路认个不是,则子路终身不识圣人之心,此学终将不明矣。此等苦心处,惟颜子便能识得,故曰“于吾言无所不悦”。此正是大头脑处,区区举似内重,亦欲内重谦虚其心,宏大其量,去人我之见,绝意必之私,则此大头脑处。自将卓尔有见,当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之叹矣!大抵奇特斩绝之行,多后世希高慕大者之所喜,圣贤不以是为贵也。故索隐行怪,则后世有述焉,依乎中庸,固有遁世不见知者矣。学绝道丧之余,苟有以讲学来者,所谓空谷之足音,得似人者可矣。必如内重所云,则今之可讲学者,止可如内重辈二三人而止矣。然如内重者,亦不能时时来讲也,则法堂前草深一丈矣。内重有进道之资,而微失之于隘。吾固不敢避饰非自是之嫌,而叨叨至此,内重宜悉此意,弗徒求之言语之间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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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公弼
乙酉
  前王汝止家人去,因在妻丧中,草草未能作书。人来,远承问惠,得闻动履,殊慰殊慰!书中所云“斯道广大,无处欠缺,动静穷达,无往非学。自到任以来,钱谷狱讼,事上接下,皆不敢放过。但反观于独,犹未是夭寿不二根基,毁誉得丧之间未能脱然。”足知用功之密。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便是致知矣。殊慰殊慰!师伊、师颜兄弟,久居于此。黄正之来此亦已两月余。何廷仁到亦数日。朋友聚此,颇觉有益。惟齐不得力而归。此友性气殊别,变化甚难,殊为可忧尔。间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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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董沄萝石
乙酉
  问:“某赋性平直守分,每遇能言之士,则以已之迟钝为惭,恐是根器弱甚。”此皆未免有外重内轻之患。若平日能集义,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公,充塞天地,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然能知人之言,而凡皮淫邪遁之词皆无所施于前矣。况肯自以为惭乎!集义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为义,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
  问:“某因亲弟粮役,与之谋,败,致累多人。因思皆不老实之过也。如何?”谓之老实,须是实致其良知始得,不然却恐所谓老实者,正是老实不好也。昔人亦有为手足之情受污辱者,然不致知,此等事于良知亦自有不安。
  问:“某因海宁县丞卢珂居官廉甚而极贫,饥寒饿死,遂走拜之,赠以诗、袜,归而胸次帖帖然,自以为得也。只此自以为得也,恐亦不宜。”
  知得自以为得之非宜,只此便是良知矣。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又多着一分意思不得。多着一分意思,便是私矣。
  问:“某见人有善行,每好录之,时以展阅。常见二医,一姓韩一姓郭者,以利相让,亦必录之。”
  录善人以自勉,此亦多闻多见而识,乃是致良知之功。此等人只是欠学问,恐不能到头如此。吾辈中亦未易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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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宗贤
癸未
  南行想亦从心所欲,职守闲静,益得专志于学,闻之殊慰!贱躯入夏来,山中感暑痢,归卧两月余,变成痰咳。今虽稍平,然咳尚未已也。四方朋友来去无定,中间不无切磋砥砺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担荷得,亦自少见。大抵近世学者,只是无有必为圣人之志。近与尚谦、子莘、诚甫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省发,相见时试更一论如何?闻接引同志孜孜不怠,甚善甚善!但论议之际,必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有损。在高明断无此。因见旧时友朋往往不免斯病,谩一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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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薛尚谦
癸未
  承喻:“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累倒。”足知用力恳切。但知得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学之秘,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熟味!此是孔门正法眼藏,从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说卒人于支离。仕鸣过虔,常与细说,不审闲中曾论及否?谕及甘泉论仕德虑,殆一时意有所向而云,益亦未见其止之叹耳。仕德之学,未敢便以为至,即其信道之笃,临死不贰,眼前曾有几人?所云“心心相持,如髡如钳”,正恐同辈中亦未见有能如此者也。书来,谓仕鸣、海崖大进此学,近得数友皆有根力,处久当能发挥。幸甚!闻之喜而不寐也。海崖为谁氏?便中寄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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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录之三 文录三
书三
始嘉靖丙戌至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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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邹谦之
丙戌
  比遭家多难,工夫极费力,因见得良知两字比旧愈加亲切。真所谓大本达道,舍此更无学问可讲矣。“随处体认天理”之说,大约未尝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风捉影,纵令鞭辟向里,亦与圣门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尘。若复失之毫厘,便有千里之谬矣。四方同志之至此者,但以此意提掇之,无不即有省发,只是着实能透彻者甚亦不易得也。世间无志之人,既已见驱于声利词章之习,间有知得自己性分当求者,又被一种似是而非之学兜绊羁縻,终身不得出头。缘人未有真为圣人之志,未免挟有见小欲速之私,则此重学问,极足支吾眼前得过。是以虽在豪杰之士,而任重道远,志稍不力,即且安顿其中者多矣。谦之之学,既以得其大原,近想涉历弥久,则功夫当益精明矣。无因接席一论,以资切劘,倾企如何!范祠之建,实亦有裨风教。仆于大字,本非所长,况已久不作,所须祠扁,必大笔自挥之,乃佳也。使还,值岁冗,不欲尽言。

丙戌
  承示《谕俗礼要》,大抵一宗《文公家礼》而简约之,切近人情,甚善甚善!非吾谦之诚有意于化民成俗,未肯汲汲为此也!古礼之存于世者,老师宿儒当年不能穷其说,世之人苦其烦且难,遂皆废置而不行。故今之为人上而欲异民于礼者,非详且备之为难,惟简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为贵耳。中间如四代位次及社祔祭之类,固区区向时欲稍改以从俗者,今皆斟酌为之,于人情甚协。盖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傅记之讹阙,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行不著而习不察者矣。后世心学不讲,人失其情,难乎与之言礼!然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苟顺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则所谓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矣。非天子不议礼制度,今之为此,非以议礼为也,徒以末世废礼之极,聊为之兆以兴起之。故特为此简易之说,欲使之易知易从焉耳。冠、婚、丧、祭之外,附以乡约,其于民俗亦甚有补。至于射礼,似宜别为一书,以教学者,而非所以求谕于俗。今以附于其间,却恐民间以非所常行,视为不切,又见其说之难晓,遂并其冠、婚、丧、祭之易晓者而弃之也。《文公家礼》所以不及于射,或亦此意也欤?幸更裁之!
  令先公墓表决不负约,但向在纷冗忧病中,近复咳患盛作,更求假以日月耳。施、濮两生知解甚利,但已经炉鞴,则煅炼为易,自此益淬砺之,吾见其成之速也。书院新成,欲为诸生择师,此诚盛德之事。但刘伯光以家事促归;魏师伊乃兄适有官务,仓卒往视;何廷仁近亦归省,惟黄正之尚留彼。意以登坛说法,非吾谦之身自任之不可。须事定后,却与二三同志造访,因而连留旬月,相与砥砺开发,效匡翼之劳,亦所不辞也。祠堂位次祔祭之义,往年曾与徐曰仁备论。曰仁尝记其略,今使录一通奉览,以备采择。
  或问:“《文公家礼》高、曾、祖、祢之位皆西上,以次而东。于心切有未安。”阳明子曰:“古者庙门皆南向,主皆东向。合祭之时,昭之迁主列于北牖,穆之迁主列于南牖,皆统于太祖东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东。今祠堂之制既异于古,而又无太祖东向之统,则西上之说诚有所未安。”曰:“然则今当何如?”曰:“礼以时为大,若事死如事生,则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祢东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对,似于人心为安。曾见浦江郑氏之祭,四代考妣。皆异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祢考皆西向,妣皆东向,名依世次,稍退半席。其于男女之列,尊卑之等,两得其宜。今吾家亦如此行。但恐民间厅事多浅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备,则不能以通行耳。”又问:“无后者之祔于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祖宗之行,宜何如祔?”阳明子曰:“古者大夫三庙,不及其高矣;适士二庙,不及其曾矣。今民间得祀高、曾,盖亦体顺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则既为僭,况在其行之无后者乎!古者士大夫无子,则为之置后,无后者鲜矣。后世人情偷薄,始有弃贫贱而不问者。古所为无后,皆殇子之类耳。《祭法》:‘王下祭殇五:适子、适孙、适曾孙、适玄孙、适来孙。诸侯下祭三,大夫二,适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则无后之祔,皆子孙属也。今民间既得假四代之祀,以义起之,虽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与堂叔祖皆贤而无后者,欲为立嗣,则族众不可;欲弗祀,则思其贤,有所不忍也。以问于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为之嗣,势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属之义,于春、秋二社之次,特设一祭:凡族之无后而亲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于义亦可也。”

丙戌
  教札时及,足慰离索。兼示《论语讲章》,明白痛快,足以发朱注之所未及。诸生听之,当有油然而兴者矣。后世人心陷溺,祸乱相寻,皆由此学不明之故。只将此学字头脑处指掇得透彻,使人洞然知得是自己生身立命之原,不假外求,如木之有根,畅茂条达,自有所不容已,则所谓悦乐不愠者,皆不待言而喻。书院记文,整严精确,迥尔不群,皆是直写胸中实见,一洗近儒影响雕饰之习,不徒作矣。
  某近来却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简易。朝夕与朋辈讲习,只是发挥此两字不出。缘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两字穷劫不能尽。世儒尚有致疑于此,谓未足以尽道者,只是未尝实见得耳。近有乡大夫请某讲学者云:“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某答云:“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不番迩来谦之于此两字,见得比旧又如何矣?无因一面扣之,以快倾渴。正之去,当能略尽鄙怀,不能一一。
  后世大患,全是士夫以虚文相诳,略不知有诚心实意。流积成风,虽有忠信之质,亦且迷溺其间,不自知觉。是故以之为子,则非孝;以之为臣,则非忠。流毒扇祸,生民之乱,尚未知所抵极。今欲救之,惟有返朴还淳是对症之剂。故吾侪今日用工,务在鞭辟近里,删削繁文始得。然鞭辟近里,删削繁文,亦非草率可能,必须讲明致良知之学。每以言于同志,不识谦之亦以为何如也?讲学之后,望时及之。

丙戌
  正之归,备谈政教之善,勤勤恳恳,开诱来学,毅然以斯道为己任,其为喜幸如何可言!前书“虚文相诳”之说,独以慨夫后儒之没溺词章,雕镂文字以希世盗名,虽贤知有所不免,而其流毒之深,非得根器力量如吾谦之者,莫能挽而回之也!而谦之顾犹歉然,欲以猛省寡过,此正吾谦之之所以为不可及也。欣叹欣叹!
  学绝道丧之余,苟有兴起向慕于是学者,皆可以为同志,不必铢称寸度而求其尽合于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为造端立命者,则不容有毫发之或爽矣。道一而已,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宁有二乎?今古学术之诚伪邪正,何啻碔砆美玉!然有眩惑终身而不能辩者,正以此道之无二,而其变动不拘,充塞无间,纵横颠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见,而又饰之以比拟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训,其为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诳己诳人,终身没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厘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难若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以谦之精神力量,又以有觉于良如,自当如江河之注海,沛然无复能有为之障碍者矣!默成深造之余,必有日新之得,可以警发昏惰者,便间不惜款款示及之。

丙戌
  张、陈二生来,适归余姚祭扫,遂不及相见,殊负深情也。随事体认天理,即戒慎恐惧功夫,以为尚隔一尘,为世之所谓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而求之于外者言之耳。若致良知之功明,则此语亦自无害,不然即犹未免于毫厘千里也。来喻以为恐主于事者,盖已深烛其弊矣。寄示甘泉《尊经阁记》,甚善甚善!其间大意亦与区区《稽山书院》之作相同。《稽山》之作,向尝以寄甘泉,自谓于此学颇有分毫发明。今甘泉乃谓“今之谓聪明知觉,不必外求诸经者,不必呼而能觉”之类,则似急于立言,而未暇细察鄙人之意矣。后世学术之不明,非为后人聪明识见之不及古人,大抵多由胜心为患,不能取善相下。明明其说之已是矣,而又务为一说以高之,是以其说愈多而惑人愈甚。凡今学术之不明,使后学无所适从,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党自相求胜之罪也。今良知之说,已将学问头脑说得十分下落,只是各去胜心,务在共明此学,随人分限,以此循循善诱之,自当各有所至。若只要自立门户,外假卫道之名,而内行求胜之实,不顾正学之因此而益荒,人心之因此而愈惑,党同伐异,覆短争长,而惟以成其自私自利之谋,仁者之心有所不忍也!甘泉之意,未必由此,因事感触,辄漫及之。盖今时讲学者,大抵多犯此症,在鄙人亦或有所未免,然不敢不痛自克治也。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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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友人
丙戌
  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已。毁誉荣辱之来,非独不以动其心,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其无入而非学也。若夫闻誉而喜,闻毁而戚,则将惶惶于外,惟日之不足矣,其何以为君子!往年驾在留都,左右交谗某于武庙。当时祸且不测,僚属咸危惧,谓群疑若此,宜图所以自解者。某曰:“君子不求天下之信己也,自信而已。吾方求以自信之不暇,而暇求人之信己乎?”某于执事为世交,执事之心,某素能信之,而顾以相讯若此,岂亦犹有未能自信也乎?虽然,执事之心,又焉有所不自信者!至于防范之外,意料所不及,若校人之于子产者,亦安能保其必无。则执事之恳恳以询于仆,固君子之严于自治,宜如此也。昔楚人有宿于其友之家者,其仆窃友人之履以归,楚人不知也。适使其仆市履于肆,仆私其直而以窃履进,楚人不知也。他日,友人来过,见其履在楚人之足,大骇曰:“吾固疑之,果然窃吾履。”遂与之绝。逾年而事暴,友人踵楚人之门,而悔谢曰:“吾不能知子,而缪以疑子,吾之罪也。请为以如初。”今执事之见疑于人,其有其无,某皆不得而知。纵或有之,亦何伤于执事之自信乎?不俟逾年,吾见有踵执事之门而悔谢者矣。执事其益自信无怠,固将无入而非学,亦无入而不自得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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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友人问
丙戌
  问:“自来先儒皆以学问思辩属知,而以笃行属行,分明是两截事。今先生独谓知行合一,不能无疑。”
  曰:此事吾已言之屡屡。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学问思辩的工夫,则学问思辩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辩是思辩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辩矣。若谓学问思辩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辩得?行时又如何去得做学问思辩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元来只是一个工夫。凡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工夫上补偏救弊说,不似今人截然分作两件事做。某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吾契但着实就身心上体履,当下便自知得。今却只从言语文义上窥测,所以牵制支离,转说转糊涂,正是不能知行合一之弊耳。
  “象山论学与晦庵大有同异,先生尝称象山‘于学问头脑处见得直截分明’。今观象山之论,却有谓学有讲明,有践履,及以致知格物为讲明之事,乃与晦庵之说无异,而与先生知行合一之说,反有不同。何也?”
  曰:君子之学,岂有心于同异?惟其是而已。吾于象山之学有同者,非是苟同;其异者,自不掩其为异也。吾于晦庵之论有异者,非是求异;其同者,自不害其为同也。假使伯夷、柳下惠与孔、孟同处一堂之上,就其所见之偏全,其议论断亦不能皆合,然要之不害其同为圣贤也。若后世论学之士,则全是党同伐异,私心浮气所使,将圣贤事业作一场儿戏看了也。
  又问:“知行合一之说,是先生论学最要紧处。今既与象山之说异矣,敢问其所以同。”曰: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著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若头脑处见得分明,见得原是一个头脑,则虽把知行分作两个说,毕竟将来做那一个工夫,则始或未便融会,终所谓百虑而一致矣。若头脑见得不分明,原看做两个了,则虽把知行合作一个说,亦恐终未有凑泊处,况又分作两截去做,则是从头至尾更没讨下落处也。
  又问:“致良知之说,真是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象山已于头脑上见得分明,如何于此尚有不同?”
  曰:致知格物,自来儒者皆相沿如此说,故象山亦遂相沿得来,不复致疑耳。然此毕竟亦是象山见得未精一处,不可掩也。
  又曰: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若知时,其心不能真切笃实,则其知便不能明觉精察;不是知之时只要明觉精察,更不要真切笃实也。行之时,其心不能明觉精察,则其行便不能真切笃实;不是行之时只要真切笃实,更不要明觉精察也。知天地之化育,心体原是如此。乾知大始,心体亦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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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南元善
丙戌
  别去忽逾三月,居尝思念,辄与诸生私相慨叹。计归程之所及,此时当到家久矣。太夫人康强,贵眷无恙,渭南风景,当与柴桑无异,而元善之识见兴趣,则又有出于元亮之上者矣。近得中途寄来书,读之恍然如接颜色。勤勤恳恳,惟以得闻道为喜,急问学为事,恐卒不得为圣人为忧,亹亹千数百言,略无一字及于得丧荣辱之间,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浣慰何如!诸生递观传诵,相与叹仰歆服,因而兴起者多矣。
  世之高抗通脱之士,捐富贵,轻利害,弃爵录,决然长往而不顾者,亦皆有之。彼其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感激于愤悱,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随事移,则忧愁悲苦随之而作。果能捐富贵,轻利害,弃爵录,快然终身,无人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盖吾良知之体,本自聪明睿知,本自宽裕温柔,本自发强刚毅,本自齐庄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本无富贵之可慕,本无贫贱之可忧,本无得丧之可欣戚,爱憎之可取舍。盖吾之耳而非良知,则不能以听矣,又何有于聪?目而非良知,则不能以视矣,又何有于明?心而非良知,则不能以思与觉矣,又何有于睿知?然则,又何有于宽裕温柔乎?又何有于发强刚毅乎?又何有于齐庄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于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乎?故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聪明睿知之体,而窒吾渊泉时出之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故凡有道之士,其于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而取舍爱憎也,若洗目中之尘而拔耳中之楔。其于富贵、贫贱、得丧、爱憎之相,值若飘风浮霭之往来变化于太虚,而太虚之体,固常廓然其无碍也。元善今日之所造,其殆庶几于是矣乎!是岂有待于物以相胜而去彼取此?激昂于一时之意气者所能强?而声音笑貌以为之乎?元善自爱!元善自爱!
  关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沈毅之质,明达英伟之器,四方之士,吾见亦多矣,未有如关中之盛者也。然自横渠之后,此学不讲,或亦与四方无异矣。自此关中之士有所振发兴起,进其文艺于道德之归,变其气节为圣贤之学,将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归,谓天为无意乎?谓天为无意乎?元贞以病,不及别简,盖心同道同而学同,吾所以告之亦不能有他说也。亮之亮之!

丙戌
  五月初得苏州书,后月,适遇王驿丞去,草草曾附短启。其时私计行施,到家必已久矣。是月三日,余门子回复,领手教,始知六月尚留汴城。世途之险涩难料,每每若此也。贱躯入夏咳作,兼以毒暑大旱,舟楫无所往,日与二三子讲息池傍小阁中。每及贤昆玉,则喟然兴叹而已!郡中今岁之旱,比往年尤甚。河渠曾蒙开浚者,百姓皆得资灌溉之利,相与啧啧追颂功德,然已控吁无及矣。彼奸妒佥人号称士类者,乃独谗疾排构无所不至,曾细民之不若,亦独何哉!亦独何哉!色养之暇,埙篪协奏,切磋讲习,当日益深造矣。里中英俊相从论学者几人?学绝道丧且几百年,居今之时,而苟知趋向于是,正所谓空谷之足音,皆今之豪杰矣。便中示知之。
  窃尝喜晦翁涵育薰陶之说,以为今时朋友相与必有此意,而后彼此交益。近来一二同志与人讲学,乃有规砺太刻,遂相愤戾而去者,大抵皆不免于以善服人之病耳。楚国实又尔忧去,子京诸友亦不能亟相会,一齐众楚。“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虽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非贤昆玉,畴足以语于斯乎!其余世情,真若浮虚之变态,亮非元善之所屑闻者也,遂不一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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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季明德
丙戌
  书惠远及,以咳恙未平,忧念备至,感愧良深!食姜太多,非东南所宜,诚然。此亦不过暂时劫剂耳。近有一友为易“贝母丸”服之,颇亦有效,乃终不若来谕“用养生之法拔去病根”者,为得本源之论。然此又不但治病为然,学问之功亦当如是矣。
  承示:“立志益坚,谓圣人必可以学而至。兢兢焉,常磨炼于事为朋友之间,而厌烦之心比前差少。”喜幸殊极!又谓:“圣人之学,不能无积累之渐。”意亦切实。中间以尧、舜、文王、孔、老诸说,发明“志学”一章之意,足知近来进修不懈。居有司之烦而能精思力究若此,非朋辈所及。然此在吾明德自以此意奋起其精神,砥切其志意,则可矣;必欲如此节节分疏引证,以为圣人进道一定之阶级,又连掇数圣人纸上之陈济,而入之以此一款条例之中,如以尧之试鲧为未能不惑,子夏之“启予”为未能耳顺之类,则是尚有比拟牵滞之累。以此论圣人之亦必由学而至,则虽有所发明,然其阶级悬难,反觉高远深奥,而未见其为人皆可学。乃不如末后一节,谓“至其极而矩之不逾,亦不过自此志之不已所积。而‘不逾’之上,亦必有学可进,圣人岂绝然与人异哉!”又云:“善者,圣之体也。害此善者,人欲而已。人欲,吾之所本无。去其本无之人欲,则善在我而圣体全。圣无有余,我无不足,此以知圣人之必可学也。然非有求为圣人之志,则亦不能以有成,”只如此论,自是亲切简易。以此开喻来学,足以兴起之矣。若如前说,未免使柔怯者畏缩而不敢当,高明者希高而外逐,不能无弊也。圣贤垂训,固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虽或特见妙诣,开发之益一时不无,而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觉者矣。其云“善者圣之体”,意固已好,善即良知,言良知则使人尤为易晓。故区区近有“心之良知是谓圣”之说。其间又云:“人之为学,求尽乎天而已。”此明德之意,本欲合天人而为一,而未免反离而二之也。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而又亲切简易。故不若言“人之为学,求尽乎心而已。”
  知行之答,大段切实明白,词气亦平和,有足启发人者。惟贤一书,识见甚进,间有语疵,则前所谓“意必之见流注潜伏”者之为病。今既照破,久当自融释矣。以“效”训“学”之说,凡字义之难通者,则以一字之相类而易晓者释之。若今学字之义,本自明白,不必训释。今遂以效训学,以学训效,皆无不可,不必有所拘执。但效字终不若学字之混成耳。率性而行则性,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谓之教。谓修道之为教,可也;谓修道之为学,亦可也。自其道之示人无隐者而言,则道谓之教;自其功夫之修习无违者而言,则道谓之学。教也,学也,皆道也,非人之所能为也。知此,则又何训释之有!所须《学记》,因病未能著笔,俟后便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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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公弼
丙戌
  来书比旧所见益进,可喜可喜!中间谓“弃置富贵与轻于方父兄之命,只是一事。”当弃富贵即弃富贵,只是致良知;当从父兄之命即从父兄之命,亦只是致良知。其间权量轻重,稍有私意于良知,便自不安。凡认贼作子者,缘不知在良知上用功,是以有此。若只在良知上体认,所谓“虽不中,不远矣”。

丁亥
  老年得子,实出望外。承相知爱念,勤卷若此,又重之以厚仪,感愧何可当也!两广之役,积衰久病之余,何能堪此!已具本辞免,但未知遂能得允否耳。来书“提醒良知”之说,甚善甚善!所云“困勉之功”,亦只是提醒工夫未能纯熟,须加人一己百之力,然后能无间断,非是提醒之外,别有一段困勉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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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欧阳崇一
丙戌
  正之诸友下第归,备谈在京相与之详,近虽仕途纷扰中,而功力略无退转,甚难甚难!得来书,自咎真切,论学数条,卓有定见,非独无退转,且大有所进矣。文蔚所疑,良不为过。孟子谓“有诸己之谓信”,今吾未能有诸己,是未能自信也,宜乎文蔚之未能信我矣。乃劳崇一逐一为我解嘲,然又不敢尽谓崇一解嘲之言为口给。但在区区,则亦未能一一尽如崇一之所解者,为不能无愧耳!固不敢不勉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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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陆原静
丙戌
  原静虽在忧苦中,其学问功夫所谓“颠沛必于是”者,不言可知矣,奚必论说讲究而后可以为学乎?南元善曾将原静后来论学数条刊入《后录》中,初心甚不欲渠如此,近日朋辈见之,却因此多有省悟。始知古人相与辩论穷诘,亦不独要自己明白,直欲共明此学于天下耳。盖此数条,同志中肯用功者,亦时有疑及之,然非原静,则亦莫肯如此披豁吐露;就欲如此披豁吐露,亦不能如此曲折详尽。故此原静一问,其有益于同志,良不浅浅也。自后但有可相启发者,不惜时寄及之,幸甚幸甚!
  近得施聘之书,意向卓然出于流辈。往年尝窃异其人,今果与俗不同也。闲中曾相往复否?大事今冬能举得,便可无他绊系,如聘之者,不妨时时一会。穷居独处,无朋友相砥切,最是一大患也。贵乡有韦友名商臣者,闻其用工笃实,尤为难得,亦曾一相讲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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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甘泉
丙戌
  音问虽疏,道德之声无日不闻于耳,所以启瞆消鄙者多矣。向承狂生之谕,初闻极骇,彼虽愚悖之甚,不应遽至于尔。既而细询其故,良亦有因。近复来此,始得其实。盖此生素有老佛之溺,为朋辈所攻激,遂高自矜大,以夸愚泄愤。盖亦不过怪诞妖妄如近世方士呼雷斩蛟之说之类,而闻者不察,又从而增饰之耳。近已与之痛绝,而此生深自悔责,若无所措其躬。赖其资性颇可,或自此遂能改创,未可知也。学绝道丧之余,苟以是心至,斯受之矣。忠信明敏之资,绝不可得。如生者,良亦千百中之一二,而又复不免于陷溺若此,可如何哉!可如何哉!龚生来访,自言素沐教极深,其资性甚纯谨,惜无可以进之者。今复远求陶铸,自此当见其有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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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魏师说
丁亥
  师伊至,备闻日新之功,兼得来书,志意恳切,喜慰无尽!所云“任情任意,认作良知,及作意为之,不依本来良知,而自谓良知者,既已察识其病矣。”意与良知当分别明白。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依得良知,即无有不是矣。所疑拘于体面,格于事势等患,皆是致良知之心未能诚切专一。若能诚切专一,自无此也。凡作事不能谋始与有轻忽苟且之弊者,亦皆致知之心未能诚一,亦是见得良知未透彻。若见得透彻,即体面事势中,莫非良知之妙用。除却体面事势之外,亦别天良知矣。岂得又为体面所局,事势所格?即已动于私意,非复良知之本然矣。今时同志中,虽皆知得良知无所不在,一涉酬应,便又将人情物理与良知看作两事,此诚不可以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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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马子莘
丁亥
  连得所寄书,诚慰倾渴!缔观来书,其字画文彩皆有加于畴昔,根本盛而枝叶茂,理固宜然。然草木之花,千叶者无实,其花繁者,其实鲜矣。迩来子莘之志,得无微有所溺乎?是亦不可以不省也!良知之说,往时亦尝备讲,不审迩来能益莹彻否?明道去:“吾学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良知即是天理。体认者,实有诸己之谓耳。非若世之想像讲说者之为也。近时同志,莫不知以良知为说,然亦未见有能实体认之者,是以尚未免于疑惑。盖有谓良知不足以尽天下之理,而必假于穷索以增益之者,又以为徒致良知未必能合于天理,须以良知讲求其所谓天理者,而执之以为一定之则,然后可以率由而无弊。是其为说,非实加体认之功而真有以见夫良知者,则亦莫能辩其言之似是而非也。莆中故多贤,国英及志道二三同志之外,相与切磋砥砺者,亦复几人?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外良知以求知者,邪妄之知矣;外致知以为学者,异端之学矣。道丧千载,良知之学久为赘疣,今之友朋知以此事日相讲求者,殆空谷之足音欤!想念虽切,无因面会一罄此怀,临书惘惘!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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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毛古庵宪副
丁亥
  亟承书惠,既荷不遗,中间歉然下问之意,尤足以仰见贤者进修之功勤勤不懈,喜幸何可言也!无因促膝一陈鄙见,以求是正,可胜瞻驰!
  凡鄙人所谓致良知之说,与今之所谓体认天理之说,本亦无大相远,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譬之种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达之枝叶者也;体认天理者,是茂其枝叶之生意而求以复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达之枝叶矣;欲茂其枝叶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别有生意可以茂之枝叶之间者乎?吾兄忠信近道之资既自出于侪辈之上,近见胡正人,备谈吾兄平日工夫又皆笃实恳切,非若世之徇名远迹而徒以支离于其外者。只如此用力不已,自当循循有至,所谓殊途而同归者也。亦奚必改途易业,而别求所谓为学之方乎!惟吾兄益就平日用工得力处进步不息,譬之适京都者,始在偏州僻壤,未免经历于傍蹊曲径之中,苟志往不懈,未有不达于通衢大路者也。病躯咳作,不能多及,寄去鄙录,末后论学一书,亦颇发明鄙见,暇中幸示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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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宗贤
丁亥
  人在仕途,比之退处山林时,其工夫之难十倍,非得良友时时警发砥砺,则其平日之所志向,鲜有不潜移默夺,驰然日就于颓靡者。近与诚甫言,在京师相与者少,二君必须预先相约定,彼此但见微有动气处,即须提起致良知话头,互相规切。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胜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缘此数病,良知之所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魉自消矣。《中庸》谓“知耻近乎勇”。所谓知耻,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语不能屈服得人为耻,意气不能陵轧得人为耻,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得为耻,殊不知此数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耻者。今乃反以不能蔽塞自己良知为耻,正是耻非其所当耻,而不知耻其所当耻也。可不大哀乎!诸君皆平日所知厚者,区区之心,爱莫为助,只愿诸君都做个古之大臣。古之所谓大臣者,更不称他有甚知谋才略,只是一个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诸君知谋才略,自是超然出于众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断断休休体段耳。今天下事势,如沈痾积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实有在于诸君子。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疗得天下之病!此区区一念之诚,所以不能不为诸君一竭尽者也。诸君每相见时,幸默以此意相规切之,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实康济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负如此圣明之君,方能报得如此知遇,不枉了因此一大事来出世一遭也。病卧山林,只好修药饵苟延喘息。但于诸君出处,亦有痛痒相关者,不觉缕缕至此。幸亮此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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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以乘宪副
丁亥
  此学不明于世,久矣。而旧闻旧习障蔽缠绕,一旦骤闻吾说,未有不非诋疑议者。然此心之良知,昭然不昧,万古一日。但肯平心易气,而以吾说反之于心,亦未有不洞然明白者。然不能即此奋志进步,勇脱窠臼,而犹依违观望于其间,则旧闻旧习又从而牵滞蔽塞之矣。此近时同志中往往皆有是病,不识以乘别后,意思却如何耳。昔有十家之村,皆荒其百亩,而日惟转籴于市,取其嬴余以赡朝夕者。邻村之农劝之曰:“尔朝夕转籴,劳费无期,曷若三年耕则余一年之食,数年耕可积而富矣。”其二人听之,舍籴而田。八家之人竞相非沮遏,室人老幼亦交遍归谪曰:“我朝不籴,则无以为饔;暮不籴,则无以为餐。朝夕不保,安能待秋而食乎?”其一人力田不顾,卒成富家;其一人不得已,复弃田而籴,竟贫馁终身焉。今天下之人,方皆转籴于市,忽有舍籴而田者,宁能免于非谪乎!要在深信弗疑,力田而不顾,乃克有成耳。两承书来,皆有迈往直进相信不疑之志,殊为浣慰!人还,附知少致切劘之诚,当不以为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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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戚秀夫
丁亥
  德洪诸友时时谈及盛德深情,追忆留都之会,恍若梦寐中矣。盛使远辱,兼以书仪,感怍何既!此道之在人心,皎如白日,虽阴晴晦明千态万状,而白日之光未尝增减变动。足下以迈特之资而能笃志问学,勤勤若是,其于此道真如扫云雾而睹者白日耳。奚假于区区之为问乎?病废既久,偶承两广之命,方具辞疏。使还,正当纷沓,草草不尽鄙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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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惟浚
丁亥
  江西之会极草草,尚意得同舟旬日,从容一谈,不谓既入省城,人事纷沓,及登舟时,惟浚已行矣。沿途甚怏怏。抵梧后,即赴南宁,日不暇给,亦欲遣人相期来此,早晚略暇时可闲话。而此中风土绝异,炎瘴尤不可当,家人辈到此,无不病者。区区咳患亦因热大作,痰痢肿毒交攻。度惟浚断亦不可以居此,又复已之。
  近得聂文蔚书,知已入漳。患难困苦之余,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宜必日有所进。养之以福,正在此时,不得空放过也。圣贤论学,无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尤简易明白,有实下手处,更无走失。近时同志亦已无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能于此实用功者绝少,皆缘见得良知未真,又将致字看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处。虽比往时支离之说稍有头绪,然亦只是五十步百步之间耳。就中亦有肯精心体究者,不觉又转入旧时窠臼中,反为文义所牵滞,工夫不得洒脱精一,此君子之道所以鲜也。此事必须得师友时时相讲习切劘,自然意思日新。自出山来,不觉便是一年。山中同志结庐相待者,尚数十人,时有书来,仅令人感动。而地方重务,势难轻脱,病躯又日狼狈若此,不知天意竟如何也!文蔚书中所论,迥然大进,真有一日千里之势,可喜可喜!颇有所询,病中草草答大略。见时可取视之,亦有所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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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安福诸同志
丁亥
  诸友始为惜阴之会,当时惟恐只成虚语。迩来乃闻远近豪杰闻风而至者以百数,此可以见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几,于此亦可以卜之矣。喜慰可胜言耶!
  得虞卿及诸同志寄来书,所见比旧又加亲切,足验工夫之进,可喜可喜!只如此用功去,当不能有他歧之惑矣。明道有云:“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为有志圣人而未能真得圣人之学者,则可如此说。若今日所讲良知之说,乃真是圣学之的传,但从此学圣人,却无有不至者。惟恐吾侪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专心致志于此耳。在会诸同志,虽未及一一面见,固已神交于千里之外。相见时幸出此共勉之。
  王子茂寄问数条,亦皆明切。中间所疑,在子茂亦是更须诚切用功。到融化时,并其所疑亦皆释然沛然,不复有相阻碍,然后为真得也。凡工夫只是要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病咳中不能多及,亦不能一一备列姓字,幸以意亮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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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钱德洪 王汝中
丁亥
  家事赖廷豹纠正,而德洪、汝中又相与薰陶切劘于其间,吾可以无内顾矣。绍兴书院中同志,不审近来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责,当能振作接引,有所兴起。会讲之约但得不废,其间纵有一二懈驰,亦可因此夹持,不致遂有倾倒。余姚又得应元诸友作兴鼓舞,想益日异而月不同。老夫虽出山林,亦每以自慰。诸贤皆一日千里之足,岂俟区区有所警策?聊亦以此示鞭影耳。即日已抵肇庆,去梧不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场,未能多及,千万心亮!绍兴书院及余姚各会同志诸贤,不能一一列名字,幸亮!

戊子
  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见渐可期矣。近来不审同志叙会如何?得无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卧龙之会,虽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致荒落。且存饩羊,后或兴起亦未可知。余姚得应元诸友相与倡率,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乡来,闻龙山之讲至今不废,亦殊可喜。书到,望为寄声,益相与勉之。九、十弟与正宪辈,不审早晚能来亲近否?或彼自勉,望且诱掖接引之。谅与人为善之心,当不俟多喋也。魏廷豹决能不负所托,儿辈或不能率教,亦望相与夹持之。人行匆匆,百不一及。诸同志不能尽列姓字,均致此意。

戊子
  德洪、汝中书来,见近日工夫之有进,足为喜慰!而余姚、绍兴诸同志,又能相聚会讲切,奋发兴起,日勤不懈。吾道之昌,真有火然泉达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喜幸当何如哉!此间地方悉已平靖,只因二三大贼巢,为两省盗贼之根株渊薮,积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为一除剪,又复迟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间便当就归途也。守俭、守文二弟,近承夹持启迪,想亦渐有所进。正宪尤极懒惰,若不痛加针砭,其病未易能去。父子兄弟之间,情既迫切,责善反难,其任乃在师友之间。想平日骨肉道义之爱,当不俟于多嘱也。书院规制,近闻颇加修葺,是亦可喜。寄去银二十两,稍助工费。墙垣之未坚完及一应合整备者,酌量为之。余情面话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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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何廷仁
戊子
  区区病势日狼狈,自至广城,又增水泻,日夜数行,不得止,今遂两足不能坐立。须稍定,即逾岭而东矣。诸友皆不必相候。果有山阴之兴,即须早鼓钱塘之舵,得与德洪、汝中辈一会聚,彼此当必有益。区区养病本去已三月,旬日后必得旨,亦遂发舟而东。纵未能遂归田之愿,亦必得一还阳明,与诸友一面而别,且后会又有可期也。千万勿复迟疑,徒耽误日月。总及随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请谒,断亦不能有须臾之暇,宜悉此意。书至,即拨冗。德洪、汝中辈亦可促之早为北上之图。伏枕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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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录之四 外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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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佟太守求雨
癸亥
  昨杨、李二丞来,备传尊教,且询致雨之术,不胜惭悚!今早谌节推辱临,复申前请,尤为恳至,令人益增惶惧。天道幽远,岂凡庸所能测识?然执事忧勤为民之意真切如是,仆亦何可以无一言之复!
  孔子云:“丘之祷久矣。”盖君子之祷不在于对越祈祝之际,而在于日用操存之先。执事之治吾越,几年于此矣。凡所以为民祛患除弊兴利而致福者,何莫而非先事之祷,而何俟于今日?然而暑旱尚存而雨泽未应者,岂别有所以致此者欤?古者岁旱,则为之主者减膳撤乐,省狱薄赋,修祀典,问疾苦,引咎赈乏,为民遍请于山川社稷,故有叩天求雨之祭,有省咎自责之文,有归诚请改之祷。盖《史记》所载汤以六事自责,《礼》谓“大雩,帝用盛乐”,《春秋》书“秋九月,大雩”,皆此类也。仆之所闻于古如是,未闻有所谓书符咒水而可以得雨者也。唯后世方术之士或时有之。然彼皆有高洁不污之操,特立坚忍之心。虽其所为不必合于中道,而亦有以异于寻常,是以或能致此。然皆出小说而不见于经传,君子犹以为附会之谈;又况如今之方士之流,曾不少殊于市井嚣顽,而欲望之以挥斥雷电,呼吸风雨之事,岂不难哉!仆谓执事且宜出斋于厅事,罢不急之务,开省过之门,洗简冤滞,禁抑奢繁,淬诚涤虑,痛自悔责,以为八邑之民请于山川社稷。而彼方士之祈请者,听民间从便得自为之,但弗之禁而不专倚以为重轻。
  夫以执事平日之所操存,苟诚无愧于神明,而又临事省惕,躬帅僚属致恳乞诚,虽天道亢旱,亦自有数;使人事良修,旬日之内,自宜有应。仆虽不肖,无以自别于凡民,使可以诚有致雨之术,亦安忍坐视民患而恬不知顾,乃劳执事之仆,仆岂无人之心者耶?一二日内,仆亦将祷于南镇,以助执事之诚。执事其但为民悉心以请,毋惑于邪说,毋急于近名,天道虽远,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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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毛宪副
戊辰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太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而动吾心哉!执事之喻,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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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安宣慰
戊辰
  某得罪朝廷而来,惟窜伏阴崖幽谷之中以御魍魉,则其所宜。故虽夙闻使君之高谊,经旬月而不敢见,若甚简伉者。然省愆内讼,痛自削责,不敢比数于冠裳,则亦逐臣之礼也。使君不以为过,使廪人馈粟,庖人馈肉,园人代薪水之劳,亦宁不贵使君之义而谅其为情乎!自惟罪人何可以辱守土之大夫,惧不敢当,辄以礼辞。使君复不以为罪,昨者又重之以金帛,副之以鞍马,礼益隆,情益至,某益用震悚。是重使君之辱而甚逐臣之罪也,愈有所不敢当矣!使者坚不可却,求其说而不得。无已其周之乎?周之亦可受也。敬受米二石,柴炭鸡鹅悉受如来数。其诸金帛鞍马,使君所以交于卿士大夫者,施之逐臣,殊骇观听,敢固以辞。伏惟使君处人以礼,恕物以情,不至再辱,则可矣。

戊辰
  减驿事非罪人所敢与闻,承使君厚爱,因使者至,闲问及之,不谓其遂达诸左右也。悚息悚息!然已承见询,则又不可默。
  凡朝廷制度,定自祖宗;后世守之,不可以擅改,在朝廷且谓之变乱,况诸侯乎!纵朝廷不见罪,有司者将执法以绳之,使君必且无益,纵幸免于一时,或五六年,或八九年,虽远至二三十年矣,当事者犹得持典章而议其后。若是则使君何利焉?使君之行先,自汉、唐以来千几百年,土地人民未之或改,所以长久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是故天子亦不得逾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夫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
  所云奏功升职事,意亦如此。夫划除寇盗以抚绥平良,亦守士之常职,今缕举以要赏,则朝廷平日之恩宠禄位,顾将欲以何为?使君为参政,亦已非设官之旧,今又干进不已,是无抵极也。众必不堪。夫宣慰守士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参政,则流官矣,东西南北,惟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以一职,或闽或蜀,其敢弗行乎?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复使君有矣。由此言之,虽今日之参政,使君将恐辞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凡此以利害言,揆之于义,反之于心,使君必自有不安者。夫拂心违义而行,众所不与,鬼神所不嘉也。
  承问及,不敢不以正对,幸亮察!

戊辰
  阿贾、阿札等畔宋氏,为地方患,传者谓使君使之。此虽或出于妒妇之口,然阿贾等自言使君尝锡之以氈刀,遗之以弓弩。虽无其心,不幸乃有其迹矣。始三堂两司得是说,即欲闻之于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实之故,未必有是,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讨贼;苟遂出军剿扑,则传闻皆妄,何可以滥及忠良;其或坐观逗遛,徐议可否,亦未为晚;故且隐忍其议,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众论纷纷,疑者将信。喧腾之际,适会左右来献阿麻之首,偏师出解洪边之围,群公又复徐徐。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称疾归卧,诸军以次潜回,其间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惟增剽掠以重民怨,众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识,方扬言于人,谓“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我安氏连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坉,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已稍稍传播,不知三堂两司已尝闻之否?使君诚久卧不出,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使君与宋氏同守士,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士者之罪,使君能独委之宋氏乎?夫连地千里,孰与中士之一大郡?拥众四十八万,孰与中士之一都司?深坑绝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环四面而居以百数也。今播州有杨爱,恺黎有杨友,酉杨、保靖有彭世麒等诸人,斯言苟闻于朝,朝廷下片纸于杨爱诸人,使各自为战,共分安氏之所有,盖朝令而夕无安氏矣。深坑绝坉,何所用其险?使君可无寒心乎!且安氏之职,四十八支更迭而为,今使君独传者三世,而群支莫敢争,以朝廷之命也,苟有可乘之衅,孰不欲起而代之乎?然则扬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祸者,殆渔人之计,萧墙之忧,未可测也。使君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某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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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人问神仙
戊辰
  询及神仙有无,兼请其事,三至而不答,非不欲答也,无可答耳。昨令弟来,必欲得之。仆诚生八岁而即好其说,今已余三十年矣,齿渐摇动,发已有一二茎变化成白,目光仅盈尺,声闻函丈之外,又常经月卧病不出,药量骤进,此殆其效也。而相知者犹妄谓之能得其道,足下又妄听之而以见询。不得已,姑为足下妄言之。
  古有至人,淳德凝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远之外,若广成子之千五百岁而不衰,李伯阳历商、周之代,西度函谷,亦尝有之。若是而谓之曰无,疑于欺子矣。然则呼吸动静,与道为体,精骨完久,禀于受气之始,此殆天之所成,非人力可强也。若后世拔宅飞升,点化投夺之类,谲怪奇骇,是乃秘术曲技,尹文子所谓“幻”,释氏谓之“外道”者也。若是谓之曰有,亦疑于欺子矣,夫有无之间,非言语可况。存久而明,养深而自得之;未至而强喻,信亦未必能及也。盖吾儒亦自有神仙之道,颜子三十二而卒,至今未亡也。足下能信之乎?后世上阳子之流,盖方外技术之士,未可以为道。若达磨、慧能之徒,则庶几近之矣,然而未易言也。足下欲闻其说,须退处山林三十年,全耳目,一心志,胸中洒洒不挂一尘,而后可以言此;今去仙道尚远也。妄言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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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徐成之
壬午
  承以朱、陆同异见询,学术不明于世久矣,此正吾侪今日之所宜明辨者。细观来教,则舆庵之主象山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为得也,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故仆以为二兄今日之论,正不必求腾。务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穷本极源,真有以见其几微得失于毫忽之间。若明者之听讼,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辨其情之不得已;而辞之直者,复有以察其处之或未当。使受罪者得以伸其情,而获伸者亦有所不得辞其责,则有以尽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圣人于百世矣。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凡论古人得失,决不可以意度而悬断之。今舆庵之论象山曰:“虽其专以尊德性为主,未免堕于禅学之虚空;而其持守端实,终不失为圣人之徒。若晦庵之一于道问学,则支离决裂,非复圣门诚意正心之学矣”。吾兄之论晦庵曰:“虽其专以道问学为主,未免失于俗学之支离,而其循序渐进,终不背于《大学》之训。若象山之一于尊德性,则虚无寂灭,非复大学‘格物致知’之学矣”。夫既曰“尊德性”,则不可谓“堕于禅学之虚空”;“堕于禅学之虚空”,则不可谓之“尊德性”矣。既曰“道问学”,则不可谓“失于俗学之支离”;“失于俗学之支离”,则不可谓之“道问学”矣,二者之辩,间不容发。然则二兄之论,皆未免于意度也。昔者子思之论学,盖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问学”之一语。即如二兄之辩,一以“尊德性”为主,一以“道问学”为事,则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论尚未有所定也,乌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为乎?故仆顾二兄置心于公平正大之地,无务求胜。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以某所见,非独吾兄之非象山、舆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舆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稍暇当面悉,姑务养心息辩,毋遽。

壬午
  昨所奉答,适有远客酬对纷纭,不暇细论。姑愿二兄息未定之争,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无丝发之憾,而后可以及人之非。早来承教,乃为仆漫为含胡两解之说,而细绎辞旨,若有以阴助舆庵而为之地者,读之不觉失笑。曾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尝以为君子论事当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动于有我,则此心已陷于邪僻,虽所论尽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尝以是言于朋友之间,今吾兄乃云尔,敢不自反其殆陷于邪僻而弗觉也?求之反复,而昨者所论实未尝有是。则斯言也无乃吾兄之过欤?虽然,无是心而言之未尽于理,未得为无过也。仆敢自谓其言之已尽于理乎?请举二兄之所是者以求正。
  舆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晦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舆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敝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复之辩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于求胜也。一有求胜之心,则已亡其学问之本,而又何以论学为哉!此仆之所以惟愿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谓“含胡两解而阴为舆庵之地”者哉!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学也者,求以尽吾心也。是故尊德性而道问学,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为学,乌在其为学也已!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兴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仆于晦庵亦有罔极之恩,岂欲操戈而入室者?顾晦庵之学,既已若日星之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独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将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庙庑之间矣。此仆之至情,终亦必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为两解之说以阴助于舆庵?”舆庵之说,仆犹恨其有未尽也。
  夫学术者,今古圣贤之学术,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者所私有也。天下之学术,当为天下公言之,而岂独为舆庵地哉!兄又举太极之辩,以为象山“于文义且有所未能通晓,而其强辩自信,曾何有于所养”。夫谓其文义之有未详,不害其为有未详也;谓其所养之未至,不害其为未至也。学未至于圣人,宁免太过不及之差乎!而论者遂欲以是而盖之,则吾恐晦庵禅学之讥,亦未免有激于不平也。夫一则不审于文义,一则有激于不平,是皆所养之未至。昔孔子,大圣也,而犹曰“假我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仲虺之赞成汤,亦惟曰“改过,不吝”而已。所养之未至,亦何伤于二先生之为贤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气象,所以未及于颜子、明道者在此。吾侪正当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识其所未至者,以为涵养规切之方,不当置偏私于其间,而有所附会增损之也。夫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世之学者以晦庵大儒,不宜复有所谓过者,而必曲为隐饰增加,务诋象山于禅学,以求伸其说;且自以为有助于晦庵,而更相倡引,谓之扶持正论。不知晦庵乃君子之过,而吾反以小人之见而文之。晦庵有闻过则喜之美,而吾乃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晦庵之心,以圣贤君子之学期后代,而世之儒者,事之以事小人之礼,是何诬象山之厚而待晦庵之薄耶!
  仆今者之论,非独为象山惜,实为晦庵惜也。兄视仆平日于晦庵何如哉?而乃有是论,是亦可以谅其为心矣。惟吾兄去世俗之见,宏虚受之诚,勿求其必同,而察其所以异;勿以无过为圣贤之高,而以改过为圣贤之学;勿以其有所未至者为圣贤之讳,而以其常怀不满者为圣贤之心;则兄与舆庵之论,将有不待辩说而释然以自解者。孟子云:“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惟吾兄审择而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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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储柴墟
壬申
  盛价来,适人事纷纭,不及细询比来事;既还,却殊怏怏。承示《刘生墓志》,此实友义所关,文亦缜密;独叙乃父侧室事颇伤忠厚,未刻石,删去之为佳。子于父过,谏而过激,不可以为几;称子之美,而发其父之阴私,不可以为训。宜更详之!
  喻及交际之难,此殆谬于私意。君子与人,惟义所在,厚薄轻重,己无所私焉,此所以为简易之道。世人之心,杂于计较,毁誉得丧交于中,而眩其当然之则,是以处之愈周,计之愈悉,而行之愈难。夫大贤吾师,次贤吾友,此天理自然之则,岂以是为炎凉之嫌哉?吾兄以仆于今之公卿,若某之贤者,则称谓以“友生”,若某与某之贤不及于某者,则称谓以“侍生”,岂以矫时俗炎凉之弊?非也。夫彼可以为吾友,而吾可以友之,彼又吾友也,吾安得而弗友之?彼不可以为吾友,而吾不可以友之,彼又不吾友也,吾安得而友之?夫友也者,以道也、以德也。天下莫大于道,莫贵于德。道德之所在,齿与位不得而于焉,仆与某之谓矣。彼其无道与德,而徒有其贵与齿也,则亦贵齿之而已。然若此者,与之见亦寡矣,非以事相临不往见也。若此者与凡交游之随俗以侍生而来者,亦随俗而侍生之。所谓“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非在我有所不屑乎?嗟乎!友未易言也。今之所谓友,或以艺同,或以事合,徇名逐势,非吾所谓辅仁之友矣。仁者,心之德,人而不仁,不可以为人。辅仁,求以全心德也,如是而后友。今特以技艺文辞之工,地势声翼之重,而骜然欲以友乎贤者,贤者弗与也。吾兄技艺炎凉之说,贵贱少长之论,殆皆有未尽欤?孟子曰:“友也者,不可以有挟。”孟献子之友五人,无献子之家者也,曾以贵贱乎?仲由少颜、路三岁,回、由之赠处,盖友也。回与曾点同时,参曰:“昔者吾友”,曾以少长乎?将矫时俗之炎凉而自畔于礼,其间不能以寸矣。吾兄又以仆于后进之来,其质美而才者,多以先后辈相处;其庸下者,反待以客礼,疑仆别有一道。是道也,奚有于别?凡后进之来,其才者皆有意于斯道者也,吾安得不以斯道处之?其庸下者,不过世俗泛然一接,吾亦世俗泛然待之,如乡人而已。昔伊川初与吕希哲为同舍友,待之友也;既而希哲师事伊川,待之弟子也。谓敬于同舍而慢于弟子,可乎?孔子待阳货以大夫,待回、赐以弟子,谓待回、赐不若阳货,可乎?师友道废久,后进之中,有聪明特达者,颇知求道,往往又为先辈待之不诚,不谅其心而务假以虚礼,以取悦于后进,干待士之誉,此正所谓病于夏畦者也,以是师友之道日益沦没,无由复明。仆常以为世有周、程诸君子,则吾固得而执弟子之役,乃大幸矣,其次有周、程之高弟焉,吾犹得而私淑也。不幸世又无是人,有志之士,伥伥其将焉求乎?然则何能无忧也?忧之而不以责之己,责之己而不以求辅于人,求辅于人而待之不以诚,终亦必无所成而已耳。凡仆于今之后进,非敢以师道自处也,将求其聪明特达者与之讲明,因以自辅也。彼自以后进求正于我,虽不师事,我固有先后辈之道焉。伊川瞑目而坐,游、杨侍立不敢去,重道也。今世习于旷肆,惮于检饰,不复知有此事。幸而有一二后进略知求道为事,是有复明之机;又不诚心直道与之发明,而徒阉然媚世,苟且阿俗,仆诚痛之惜之!传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夫人必有所严惮,然后言之,而听之也审;施之,而承之也肃。凡若此者,皆求以明道,皆循理而行,非有容私于其间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是故大知觉于小知,小知觉于无知;大觉觉于小觉,小觉觉于无觉。夫已大知大觉矣,而后以觉于天下,不亦善乎?然而未能也,遂自以小知小觉而不敢以觉于人,则终亦莫之觉矣。仁者固如是乎?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仆之意以为,己有分寸之知,即欲同此分寸之知于人;己有分寸之觉,即欲同此分寸之觉于人。人之小知小觉者益众,则其相与为知觉也益易且明,如是而后大知大觉可期也。仆于今之后进,尚不敢以小知小觉自处。譬之冻馁之人,知耕桑之可以足衣食,而又偶闻艺禾树桑之法,将试为之,百遂以告其凡冻馁者,使之共为之也,亦何嫌于己之未尝树艺,而遂不可以告之乎?虽然,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仆盖未尝有诸己也,而可以求诸人乎?夫亦谓其有意于仆而来者耳。
  承相问,辄缕缕至此。有未当者,不惜往复。

壬申
  昨者草率奉报,意在求正,不觉芜冗。承长笺批答,推许过盛,殊增悚汗也。来喻责仆不以师道自处,恐亦未为诚心直道。顾仆何人,而敢以师道自处哉?前书所谓“以前后辈处之”者,亦谓仆有一日之长,而彼又有求道之心者耳。若其年齿相若而无意于求道者,自当如常待以客礼,安得例以前后辈处之?是亦妄人矣。又况不揆其来意之如何,而抗颜以师道自居,世宁有是理耶?夫师法者,非可以自处得也,彼以是求我,而我以是应之耳。嗟乎!今之时,孰有所谓师云乎哉!今之习技艺者则有师,习举业求声利者则有师,彼诚知技艺之可以得衣食,举业之可以得声利,而希美官爵也。自非诚知己之性分,有急于衣食官爵者,孰肯从而求师哉!夫技艺之不习,不过乏衣食;举业之不习,不过无官爵;己之性分有所蔽悖,是不得为人矣。人顾明彼而暗此也,可不大哀乎!往时仆与王寅之、刘景素同游太学,每季考,寅之恒居景素前列,然寅之自以为讲贯不及景素,一旦执弟子礼师之。仆每叹服,以为如寅之者,真可为豪杰之士。使寅之易此心以求道,亦何圣贤之不可及!然而寅之能于彼不能于此也。曾子病革而易箦,子路临绝而结缨,横渠撤虎皮而使其子弟从讲于二程,惟天下之大勇无我者能之。今天下波颓风靡,为日已久,何异于病革临绝之时,然又人是己见,莫肯相下求正。故居今之世,非有豪杰独立之士的见性分之不容己,毅然以圣贤之道自任者,莫之从而求师也。
  吾兄又疑后进之来,其资禀向意虽不足以承教,若其齿之相远者,恐亦不当概以客礼相待。仆前书所及,盖与有意于斯道者相属而言,亦谓其可以客,可以无客者耳。若其齿数邈绝,则名分具存,有不待言矣。孔子使阙党童子将命,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亦未尝无诲焉。虽然,此皆以不若己者言也。若其德器之夙成,识见之超诣者,虽生于吾后数十年,其大者吾师,次者吾友也,得以齿序论之哉?
  人归遽剧,极潦草。便间批复可否。不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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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何子元
壬申
  来书云:“《礼曾子问》:‘诸侯见天子,入门不得终礼,废者几?孔子曰:四。又问:诸侯相见,揖,入门不得终礼,废者几?孔子曰:六,而日食存焉。曾子曰:当祭而日食,太庙火,其祭也如之何?孔子曰:接祭而已矣。如牲至,未杀,则废。’孟春于此有疑焉:天子崩,太庙火,后夫人之丧,雨沾服失容,此事之不可期,或适相值。若日食则可预推也,诸侯行礼,独不容以少避乎?祭又何必专于是日而匆匆于接祭哉?牲未杀,则祭废,当杀牲之时,而不知日食之候者,何也?执事幸以见教,千万千万!”
  承喻《曾子问》“日食接祭”之说,前此盖未尝有疑及此者,足见为学精察,深用叹服。如某浅昧,何足以辨此!
  古者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底日,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之朝,岂有当祭之日而尚未知有日食者?夫子答曾子之问,窃意春秋之时,日官多失其职,固有日食而弗之知者矣。尧命羲和,敬授人时,何重也!仲康之时,去尧未远,羲和已失其职,迷于天象,至日食罔闻知,故有胤之征。降及商、周,其职益轻。平王东迁,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自是而后,官之失职,又可知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有六,今以《左传》考之,其以鼓用牲币于社及其他变常失礼书者三之一,其以官失其职书者四之二,凡日食而不书朔日者,杜预皆以为官失之,故其必有考也。《经》:“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朔与日,官失之也。”则《传》固已言之矣。襄公之二十七年冬十二月乙卯朔,日有食之,而《传》曰:“辰在申,司历过也,再失闰矣。”夫推候之缪,至于再失闰,则日食之不知,殆其细者矣。古之祭者,七日戒,三日斋,致其诚敬以交于神明,谓之“当祭而日食”,则固已行礼矣。如是而中辍之,不可也。接者,疾速之义。其仪节固已简慢,接祭则可两全而无害矣。况此以天子尝禘郊社而言,是乃国之大祀。若其他小祭则或自有可废者,在权其轻重而处之。若祭于太庙,而太庙火,则亦似有不得不废者。然此皆无明文,窃意其然,不识高明且以为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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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晋溪司马
戊寅
  郴、衡诸处群孽,漏殄尚多,盖缘进剿之时,彼省土兵不甚用命,而广兵防夹,又复稍迟,是以致此。其在目今,若无凶荒之灾,兵革之衅,料亦未敢动作,但恐一二年后,则有所不能保耳。今大征甫息,势既未可轻举;而地方新遭土兵之扰,复不堪重困。将纾目前之患,不过添立屯堡;若欲稍为以久之图,亦不过建立县治。然此二端,彼省镇巡已尝会奏举行,生虽复往,岂能别有区划?但度其事势,屯堡之设虽可以张布声威,然使守瞭日久,未免怠弛散归。无事则虚具名数,冒费粮饷;有急则张皇贼势,复须调兵;此其势之所必至者。惟建县一事颇为得策。又闻所设县分乃瓜分两省三县之地,彼此各吝土地人民,岂肯安然割己所有以资异省别郡?必有纷争异同之论,未能归一。则立县之举,势亦未易克就。既承责委,亦已遣入再往询访,苟有利弊稍可裨益者,当复举请。但因闽事孔棘,遥闻庙堂之议亦欲缪以见责,故且未敢辄往郴、桂。然敕书又未见到,则闽中亦不敢遽往,旦夕咨访其事,颇悉颠末,大概闽中之变,亦由积渐所致。其始作于延平,继发于邵武,又继发于建宁,发于汀、漳,发于沿海诸卫所。其间惊哄虽小大不一,然亦皆困倡于前者略无惩创,遂敢效尤而兴。今省城渠魁虽已授首,人心尚尔惊惶未定,郡武诸处尤不可测。急之必致变,纵而不问,将来之祸尤有不可胜言者。盖福建之军,纵恣骄骜已非一日,既无漕运之劳,又无征戍之役,饱食安坐,徭赋不及,居则朘民之膏血以供其粮,有事返藉民之子弟而为之斗。有司豢养若骄子,百姓疾畏如虎狼。稍不如意,呼呶群聚而起,焚掠居民,绑笞官吏;气焰所加,帖然惟其所欲而后已。今其势既盈,如将溃之堤,岌乎汹汹,匪朝伊夕。虽有知者,难善其后,固非迂劣如守仁者所能办此也。又况积弱之躯,百病侵剥,近日复闻祖母病危,日夜痛苦,方寸已乱,岂复堪任!临期败事,罪戮益重,辄敢先以情诉,伏望曲加矜悯,改授能者,使生得全首领,归延残息于田野,非生一人之幸,实一省数百万生灵之幸也!情蹙辞隘,忘其突冒,死罪死罪!

己卯
  赍奏人回,每辱颁教,接引开慰,勤倦恳恻,不一而足,仁人君子爱物之诚,与人之厚,虽在木石,亦当感动激发,而况于人乎!无能报谢,铭诸心腑而已。
  生始恳疏乞归,诚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为诀。后竟牵滞兵戈,不及一见,卒抱终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复日亟;而地方已幸无事,且蒙朝廷曾有“贼平来说”之旨,若再拘缚,使不获一申其情,后虽万死,无以赎其痛恨矣!老先生亦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不以曲全之乎?今生已移疾舟次,若复候命不至,断亦逃归,死无所憾,老先生亦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必欲置之有罪之地乎?情隘辞迫,渎冒威严;临纸涕泣,不知所云,死罪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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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彭幸庵
壬午
  不孝延祸先子,自惟罪逆深重,久摈绝于大贤君子之门矣,然犹强息忍死,未即殒灭,又复有所控吁者。痛惟先子平生孝友刚直,言行一出其心之诚然,而无所饰于其外。与人不为边幅,而至于当大义,临大节,则毅然奋卓而不可回夺。忝从大夫之后。逮事先朝,亦既荐被知遇;中遭逆瑾之变,退伏田野。忠贞之志,抑而不申。近幸中兴之会,圣君贤相方与振废起旧,以发舒幽枉,而先子则长已矣,德蕴壅阏于而未宣,终将泯溷于俗,岂不痛哉!伏惟执事才德勋烈动一世,忠贞之节,刚大之气,屹然独峙,百撼不摇,真足以廉顽而立懦。天子求旧图新,复起以相,海内仰望其风采,凡天下之气之韬伏堙滞,窒而求通,曲而求直者,莫不延颈跂足,望下风而奔诉。况先子素辱知与,不肖孤亦尝受教于门下,近者又蒙为之刷垢雪秽,谬承推引之恩,盖不一而足者,反自疏外,不一以其情为请?是委先子于沟壑,而重弃于大贤君子也。不孝之罪不滋为甚欤?先子之没,有司以赠谥乞,非执事之悯之也,而为之一表白焉。其敢觊觎于万一乎?荒迷恳迫,不自知其僭罔渎冒,死罪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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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杨邃庵阁老
壬午
  孤闻之,昔古之君子之葬其亲也,必求名世大贤君子之言,以图其不朽。然而大贤君子之生,不数数于世,固有世有其人而不获同其时者矣,又有同其时面限于势分无由自通于门墙之下者矣,则夫图不朽于斯人者,不亦难乎!痛惟先君宅心制行,庶亦无愧于古人;虽已忝在公卿之后,而遭时未久,志未大行,道未大明,取嫉权奸,敛德而归,今则复长已矣。不孝孤将以是岁之冬举葬事,图所以为不朽者,惟墓石之志为重。伏惟明公道德文章,师表一世;言论政烈,仪刑百辟。求之昔人,盖欧阳文忠、范文正、韩魏公其人也,所谓名世之大贤君子,非明公其谁欤!不幸而生不同时也,则亦已矣;幸而犹及。在后进之末,虽明公固所不屑,挥之门墙之外,犹将冒昧强颜而入焉,况先君素辱知与,不肖孤又尝在属吏之末,受教受恩,怀知己之感,有道谊骨肉之爱;迩者又尝辱使临吊,宠之以文词,恻然悯念其遗孤,而不忍遽弃遗之者,是以忘其不孝之罪,犯僭逾之戮,而辄敢以志为请。伏惟明公休休容物,笃厚旧故;甄陶一世之士,而各欲成其名;收录小大之才,而惟恐没其善。则如先君之素受知爱者,其忍靳一言之惠而使之泯然无闻于世耶?不腆先人之币,敢以陆司业之状先于将命者。惟明公特垂哀矜,生死受赐,世世子孙捐躯殒命,未足以为报也!不胜惶悚颠越之至!荒迷无次。

癸未
  前日尝奉启,计已上达。自明公进秉机密,天下士夫忻忻然动颜相庆,皆为太平可立致矣。门下鄙生独切生忧,以为犹甚难也。亨屯倾否,当今之时,舍明公无可以望者,则明公虽欲逃避乎此,将亦有所不能。然而万斛之舵,操之非一手,则缓急折旋,岂能尽如己意?临事不得专操舟之权,而偾事乃与同覆舟之罪,此鄙生之所谓难也。夫不专其权而漫同其罪,则莫若预逃其任。然在明公亦既不能逃矣;逃之不能,专又不得,则莫若求避其罪,然在明公亦终不得避矣。天下之事,果遂卒无所为欤?夫惟身任天下之祸,然后能操天下之权;操天下之权,然后能济天下之患。当其权之未得也,其致之甚难;而其归之也,则操之甚易。万斛之舵,平时从而争操之者,以利存焉。一旦风涛颠沛,变起不测,众方皇惑震丧,救死不遑,而谁复与争操乎?于是起而专之,众将恃以无恐,而事因以济。苟亦从而委靡焉。固沦胥以溺矣。故曰“其归之也,则操之甚易”者,此也。古之君子,洞物情之向背而握其机,察阴阳之消长以乘其运,是以动必有成而吉无不利,伊、旦之于商、周是矣。其在汉、唐,盖亦庶几乎。此者虽其学术有所不逮,然亦足以定国本而安社稷,则亦断非后世偷生苟免者之所能也。夫权者,天下之大利大害也。小人窃之以成其恶,君子用之以济其善,固君子之不可一日去,小人之不可一日有者也。欲济天下之难,而不操之以权,是犹倒持太阿而授人以柄,希不割矣。故君子之致权也有道,本之至诚以立其德,植之善类以多其辅;示之以无不容之量,以安其情;扩之以无所竞之心,以平其气;昭之以不可夺之节,以端其向;神之以不可测之机,以摄其奸;形之以必可赖之智,以收其望。坦然为之,下以上之;退然为之,后以先之。是以功盖天下而莫之嫉,善利万物而莫与争。此皆明公之能事,素所蓄而有者,惟在仓卒之际,身任天下之祸,决起而操之耳。夫身任天下之祸,岂君子之得已哉?既当其任,知天下之祸将终不能免也,则身任之而已。身任之而后可以免于天下之祸。小人不知祸之不可以幸免,而百诡以求脱,遂致酿成大祸,而已亦卒不能免。故任祸者,惟忠诚忧国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也。某受知门下,不能效一得之愚以为报,献其芹曝,伏惟鉴其忱悃而悯其所不逮,幸甚!

丁亥
  某素辱爱下,然久不敢奉状者,非敢自外于门墙,实以地位悬绝,不欲以寒暄无益之谈尘渎左右。盖避嫌之事,贤者不为,然自叹其非贤也。非才多病,待罪闲散,犹惧不堪,乃今复蒙显擢,此固明公不遗下体之盛,某亦宁不知感激!但量能度分,自计已审,贪冒苟得,异时偾事,将为明公知人之累。此所以闻命惊惶而不敢当耳。谨具奏辞免,祈以原职致仕。伏惟明公因材而笃于所不能,特赐曲成,俾得归延病喘于林下,则未死余年皆明公之赐,其为感激,宁有穷已乎!恳切至情,不觉渎冒,伏冀宥恕。不具。

丁亥
  窃惟大臣报国之忠,莫大于进贤去谗,故前者两奉起居,皆尝僭及此意;亦其自信山林之志已坚,而素受知己之爱,不当复避嫌疑,故率意言之若此。乃者忽蒙两广之命,则是前日之言适以为己地也,悚惧何以自容乎!某以迂疏之才,口耳讲说之学耳,簿书案牍,已非其能,而况军旅之重乎?往岁江西之役,实亦侥幸偶成。近年以来,忧病积集,尪羸日盛,惟养疴丘园,为乡里子弟考订句读,使知向方,庶于保身及物亦稍得效其心力,不致为天地间一蠹,此其自处亦既审矣。圣天子方励精求治,而又有老先生主张国是于上,荀有袜线之长者,不于此时出而自效,则亦无其所矣。老先生往岁方秉铨轴时,有以边警荐用彭司马者,老先生不可,曰:“彭始成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老先生之爱惜人才而欲成就之也如此,至今相传,以为美谈,今独不能以此意而推之某乎?恳辞疏上,望赐曲成,使得苟延喘息。俟病痊之后,老先生不忍终废,必欲强使一出,则如留都之散部,或南北太常国子之任,量其力之可能者使之自效,则图报当有日也。不胜恃爱恳渎,幸赐矜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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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席元山
癸未
  某不孝,延祸先子,罪逆之深,自分无复比数于人。仁人君子尚未之知,悯念其旧,远使存录,重以多仪,号恸拜辱,岂胜哀感!岂胜哀感!伏惟执事长才伟志,上追古人,进德勇义,罕与俦匹。向见《鸣冤录》及承所寄《道山书院记》,盖信道之笃,任道之劲,海内同志莫敢有望下风者矣,何幸何幸!不肖方在苦毒中,意所欲请者千万,荒迷割裂,莫得其端绪。使还遽,临疏昏塞,不尽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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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王门庵中丞
甲申
  往岁旌节临越,猥蒙枉顾。其时忧病懵懵,不及少申款曲。自后林居,懒僻成性,平生故旧不敢通音问。企慕之怀虽日以积,竟未能一奉起居,其为倾渴,如何可言!使来,远辱问惠,登拜感作。舍亲宋孔瞻亦以书来,备道执事勤勤下问之盛。不消奚以得此!
  近世士夫之相与,类多虚文弥诳而实意衰薄,外和中妒,徇私败公,是以风俗日恶而世道愈降。执事忠信高明,克勤小物,长才伟识,翘然海内之望。而自视焰然,远念不遗,若古之君子;有而若无,以能问于不能者也。仆诚喜闻而乐道,自顾何德以承之?仆已无所可用于世,顾其心痛圣学之不明,是以人心陷溺至此,思守先圣之遗训,与海内之同志者讲求切劘之,庶亦少资于后学,不徒生于圣明之朝。然蔽惑既久,人是其非,其能虚心以相听者鲜矣。若执事之德盛礼恭而与人为善,此诚仆所愿效其愚者,然又邑里隔绝,无因握手一叙,其为倾渴又如何可言耶!虽然,目击而道存,仆见执事之书,既已知执事之心,虽在千万里外,当有不言而信者。谨以新刻小书二册奉求教正。盖鄙心之所欲效者,亦略具于其中矣。便间幸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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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陆清伯
甲申
  惟乾之事将申遂没,痛哉!冤乎!不如是无以明区区罪恶之重至于贻累朋友,不如是无以彰诸君之笃于友道。痛哉!冤乎!不有诸君在,则其身没之后,将莫知所在矣,况有为之衣衾棺殓者乎!是则犹可以见惟乾平日为善之报,于大不幸之中而尚有可幸者存也。呜呼,痛哉!即欲为之一洗,自度事势未能遽脱,或必须进京,候到京日再与诸君商议而行之。苟遂归休,终须一举,庶可少泄此痛耳。其归丧一事,托王邦相为之经理。倘有不便,须仆到京,图之未晚也。行李倥偬中,未暇悉欲所言,千万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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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诚甫
甲申
  近得宗贤寄示《礼疏》,明甚。诚甫之议,当无不同矣。古之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仆之所望于二兄者,则在此而不彼也。果若是,以为斯道之计,进于议礼矣。先妻不幸于前日奄逝,方在悲悼中;适陈子文往,草草存间阔。

甲申
  别久极渴一语,子莘来,备道诸公进修,亦殊慰。大抵吾人习染已久,须得朋友相挟持。离群索居,即未免隳惰。诸公既同在留都,当时时讲习为佳也。

乙酉
  盛价来,领手札,知有贵恙,且喜渐平复矣。贱躯自六月暑病,然两目蒙蒙,两耳蓬蓬,几成废人,仅存微息,旬日前,元忠、宗贤过此,留数日北去。山庐卧病,期少谢人事,而应接亦多。今复归卧小阁,省愆自讼而已。闻有鼓枻之兴,果尔,良慰渴望。切劘砥砺之益,彼此诚不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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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勉之
乙酉
  承欲刻王信伯遗言,中间极有独得之见,非余儒所及。惜其零落既久,后学莫有传之者。因勉之寄此。又知程门有此人也,幸甚幸甚!中间如论明道、伊川处,似未免尚有执著,然就其所到,已甚高明特远,不在游、杨诸公之下矣。中间可省略者,删去之为佳。凡刻古人文字,要在发明此学,惟简明切实之为贵;若支辞蔓说,徒乱人耳目者,不传可也。高明以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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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童克刚
乙酉
  春初枉顾,时承以八策见示,鄙意甚不为然。既而思之,皆学术不明之故,姑且与克刚讲学,未暇细论策之是非。旬日之后,学术渐明,克刚知见豁然,如白日之开云雾,遂翻然悔其初志,即欲焚弃八策,以为自此以后誓不复萌此等好高务外之念矣。当时同志诸友,无不叹服克刚,以为不惮改过而勇于从善若此,人人皆自以为莫及也。盛价远来,忽寻长笺巨册,谆谆恳恳,意求删改前策,将图复上,与临别丁宁意大相矛盾。岂间阔之久,切磋无力,遂尔迷误至此耶?《易》曰:“君子思不出其位”,若克刚斯举,乃所谓“思出其位”矣。又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忧则违之。”若克刚斯举,是易乎世而成乎名,非“遁世无闷,忧则违之”之谓矣。克刚向处山林,未尝知有朝廷事体。今日群司之中,缙绅士夫之列,其间高明剀切之论,经略康济之谟,何所不有?如八策中所陈,盖已不知几十百人几十百上矣,宁复有俟于克刚耶?克刚此举,虽亦仁人志士之心,然夜光之璧无因而投,人亦且按剑而怒,况此八策者,特克刚之敝帚耳,亦何保啬之深而必以投人为哉?若此策遂上,亦非独不见施行,且将有指摘非訾之者,其为克刚之累不小小也。克刚亦何苦而汲汲于为是哉?八策之中,类皆老生常谈,惟第五策于地方利害颇有相关,然亦不过诉状之词,一有司听之足矣。而克刚乃以为致治垂统之一策,得无以身家之故,遂为利害所蔽,而未暇深思之耶?明者一览,如见肺肝,但克刚不自知耳。昔者颜子在陋巷箪瓢,孔子贤之。夫陋巷单瓢,岂遂至于人不堪忧?其间盖亦必有患害屈抑,常情所不能当,如克刚今日之所遭际者矣。若其时遂以控之于时君世主,谫谫屑屑,求白于人,岂得复谓之贤乎?禹、稷昌言于朝,过门不入,以有大臣之责也,今克刚居颜子陋巷之地,而乃冒任禹、稷之忧,是宗祝而代庖人之割,希不伤手矣。
  册末“授受”之说,似未端的,此则姑留于此,俟后日再讲。至于八策,断断不宜复留,遂会同志诸友共付丙丁,为克刚焚此魔障。克刚自此但宜收敛精神,日以忠信进德为务,默而成之,不言而信,不见是而无闷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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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郑启范侍御
丁亥
  某愚不自量,痛此学之不讲,而窃有志于发明之。自以劣弱,思得天下之豪杰相与扶持砥砺,庶几其能有成,故每闻海内之高明特达,忠信而刚毅者,即欣慕爱乐,不啻骨肉之亲。以是于吾启范虽未及一面之识,而心孚神契,已如白首之道交者,亦数年矣。每得封事读之,其间乃有齿及不肖者,则又为之赧颜汗背,促蹐不安。古之君子,耻有其名而无其实。吾于启范,惟切劘之是望,乃不考其实,而过情以誉于朝,异时苟有不称,将使启范为失言矣,如之何而可!不肖志虽切于求学,而质本迂狂疏谬,招尤速谤,自其所宜。近者复闻二三君子以不肖之故,相与愤争力辩于铄金销骨之地,至于冲锋冒刃而弗顾,仆何以当此哉!二三君子之心,岂不如青天白日,谁得而瑕滓之者!顾仆自反,亦何敢自谓无愧!则不肖之躯,将不免为轻云薄雾于二三君子矣,如之何而可!病躯懒放日久,已成废人;尚可勉强者,惟宜山林之下读书讲学而已。两广之任断非所堪,已具疏恳辞;必不得请,恐异日终为知己之忧也。言不能谢,惟自鞭策,以期天负相知,庶以为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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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方叔贤
丁亥
  久不奉状,非敢自外,实以忧疾频仍,平生故旧类不敢通问。在吾兄诚不当以此例视,然广士之来游者相踵,山中启处,时时闻之。简札虚文,似有不必然者,吾兄当能亮之也。
  圣主聪明不世出,诸公既蒙知遇若此,安可不一出图报!今日所急,惟在培养君德,端其志向。于此有立,政不足间,人不足谪,是谓“一正君而国定。”然此非有忠君报国之诚,其心断断休休者,亦只好议论粉饰于其外而已矣。仆积衰之余,病废日甚,岂复更堪兵甲驱驰之劳?况谗构未息,又可复出而冒为之乎?恳辞疏下,望与扶持,得具养疴林下。稍俟痊复,出而图报,非晚也。

丁亥
  昨见邸报,知西樵、兀崖皆有举贤之疏,此诚士君子立朝之盛节,若干年无此事矣,深用叹服!但与名其间,却有一二未晓者,此恐鄙人浅陋,未能知人之故。然此乃天下治乱盛衰所系,君子小人进退存亡之机,不可以不慎也。此事譬之养蚕,但杂一烂蚕于其中,则一筐好蚕尽为所坏矣。凡荐贤于朝,与自己用人又自不同,自己用人,权度在我,故虽小人而有才者,亦可以器使。若以贤才荐之于朝,则评品一定,便如白黑,其间舍短录长之意,若非明言,谁复知之?小人之才,岂无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壅之功,但混于参芩耆术之间而进之,养生之人万一用之不精,鲜有不误者矣。仆非不乐二公有此盛举,正恐异日或为此举之累,故辄叨叨,当不以为罪也。
  思、田事,贵乡往来人当能道其详。俗谚所谓生事事生,此类是矣。今其事体既已坏,尽欲以无事处之,要已不能,只求减省一分,则地方亦可减省一分劳攘耳。鄙见略具奏内,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己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赍奏人去,凡百望指示之,舟次草草,未尽鄙怀,千万鉴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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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宗贤
丁亥
  仆多病积衰,潮热痰嗽,日甚一日,皆吾兄所自知,岂复能堪戎马之役者?况谗构未息,而往年江西从义将士,至今查勘未已,往往废业倾家,身死牢狱,言之实为痛心,又何面目见之!今若不量可否,冒昧轻出,非独精力决不能支,极其事势,正如无舵之舟乘飘风而泛海,终将何所止泊乎?在诸公亦不得不为多病之人一虑此也。恳辞疏下,望相扶持,终得养疴林下是幸。
  席元山丧已还蜀否?前者奠辞想已转达。天不遗,此痛何极!数日间唐生自黄岩归,知宅上安好。世恭书来,备道佳子弟悉知向方。可喜间,附之知。

丁亥
  得书,知别后动定,且知世事之难为,人情之难测有若此者,徒增慨叹而已!朽才病废,百念俱息,忽承重寄,岂复能堪?若恳辞不获,自此将为知己之忧矣,奈何奈何!江西功次固不足道,但已八年余矣,尚尔查勘未息,致使效忠赴义之士废产失业,身死道途。纵使江西之功尽出冒滥,独不可比于都、湖、浙之赏乎?此事终须一白。但今日言之,又若有挟而要者。奈何奈何!
  木翁旬日间亦且启行矣。此老慎默简重,当出流辈,但精力则向衰。若如兀崖之论,欲使之破长格以用财,不顾天下之毁誉荣辱,以力主国议,则恐势有所未能尽行耳。因论偶及,幸自知之。
  东南小蠢,特疮疥之疾;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为可忧者。近见二三士夫之论,始知前此诸公之心尚未平贴,姑待衅耳。一二当事之老,亦未见有同寅协恭之诚,间闻有口从面谀者,退省其私,多若仇仇。病废之人,爱莫为助,窃为诸公危之,不知若何而可以善其后,此亦不可不早虑也。
  兵部差官还,病笔草草附此。西樵、兀崖皆不及别简,望同致意。近闻诸公似有德色傲容者,果尔,将重失天下善类之心矣。相见间可隐言及之。

丁亥
  近得邸报及亲友书,闻知石龙之于区区,乃无所不用其极若此;而西樵、兀崖诸公爱厚勤拳,亦复有加无已,深用悚惧。嗟乎!今求朝廷之上,信其有事君之忠、忧世之切、当事之勇、用心之公若诸公者,复何人哉!若之何而不足悲也!诸公既为此一大事出世,则其事亦不得不然。但于不肖则似犹有溺爱过情者,异日恐终不免为诸公知人之累耳。悚惧悚惧!
  思、田之事,本亦无大紧要,只为从前张皇太过,后来遂不可轻易收拾。所谓天下本无事,在人自扰之耳。其略已具奏词,今往一通,必得朝廷如奏中所请,则地方庶可以图久安;不然,反复未可知也。贱躯患咳,原自南、赣蒸暑中得来,今地益南,气类感触,咳发益甚,恐竟成痼疾,不复可药。地方之事苟幸塞责,山林田野则惟其宜矣,他尚何说哉?
  西樵、兀崖家事,极为时辈所挤排,殊可骇叹!此亦皆由学术不明,近来士夫专以客气相尚,凡所毁誉,不惟其是,惟其多,且胜者是附是和,是以至此。近日来接见者,略已一讲,已觉豁然有省发处,自后等意思亦当渐消除。
  京师近来事体如何?君子道长,则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则元气亦当自复。但欲除疾病而攻治太厉,则亦足以耗其元气。药石之施,亦不可不以渐也。木翁、邃老相与如何?能不孤海内之望否?亦在诸公相与调和。此如行舟,若把舵不定而东撑西曳,亦何以致远涉险?今日之事,正须同舟共济耳。赍本人去,凡百望指示。

戊子
  两广大势,罢敞已极,非得诚于为国为民,强力有为者为之数年,未可以责效也。思、田之患则幸已平靖,其间三五大巢,久为广西诸贼之根株渊薮者,亦已用计剿平。就今日久困积冤之民言之,亦可谓之太平无事矣。病躯咳患日增,平生极畏炎暑,今又深入炎毒之乡,遍身皆发肿毒,旦夕动履且有不能。若巡抚官再候旬月不至,亦只得且为归休之图,待罪于南、赣之间耳。圣天子在上,贤公卿在朝,真所谓明良相遇,千载一时。鄙人世受国恩,从大臣之末,固非果于忘世者,平生亦不喜为尚节求名之事,何忍遽言归乎?自度病势,非还故土就旧医,决将日甚一日,难复疗治,不得不然耳。
  静庵,东罗、见山、西樵、兀崖诸公,闻京中方严书禁,故不敢奉启。诸公既当事,且须持之以镇定久远。今一旦名位俱极,固非诸公之得已,是乃圣天子崇德任贤,更化善治,非常之举,诸公当之,亦诚无愧。但贵不期骄,满不期溢。贤者充养有素,何俟人言?更须警惕朝夕,谦虚自居。其所以感恩报德者,不必务速效,求近功,要在诚心实意,为久远之图,庶不负圣天子今日之举,而亦不负诸公今日之出矣。仆于诸公,诚有道义骨肉之爱,故不觉及此,会间幸转致之。

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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