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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披肩之谜

_6 埃勒里·奎因 (美)
她扯了一下她身上的斜纹软呢衬衫:「好奇怪好诡异,当时天一直暗下来,她还直挺挺站在那儿,映着背景的天空她黑黑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哦,」罗莎说着又哭了,「好像一座石像!然后,我想我一定有点发神经了,因为当时我心中想的居然是,她——整个画面——好像电影里头的,好像这一切是……哦,事先计划好排演的,你知道,光影反差都设计好的,当然,这纯粹是我自己歇斯底里。」
「好,戈弗雷小姐,」墨莱探长和蔼地说,「你叙述得很好,但康斯特布尔太太到底怎么啦?到底她出了什么事?」
罗莎直挺挺坐着:「然后……她就消失了。她站在那儿像座石像,就像我刚说的,接下来,我所知道的是,她两手往空中一伸,带一声——尖叫,向前朝悬崖方向倒去,消失了,我——我还听到她摔到……哦,这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身体在椅子上扭动着,边讲边摸索着抓住她母亲的手,而戈弗雷太太,她似乎僵住了,只机械化地抚拍着罗莎的手。
很长一阵子的沉默。还是墨莱先开口:「还有谁看到什么?或听说什么吗?」
「没有,」厄尔回答,「我是说,」他声音小了下来,「我没有。」
再没其他人回答。墨莱以脚跟为轴转身,向着埃勒里和法官,话从嘴角一声一声蹦出来:「走吧,两位。」
他们三人一直往楼上走,每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在康斯特布尔太太卧房外的走道上,他们发现已有两名身穿公共福利部门制服的人等在那里,一个常见但还是有点怕人的柳条篮子放在他们脚边。墨莱嘟囔两声推开房门走进去,埃勒里两人也跟上。
法医才刚用床罩重新盖好尸体,他直起身转头扫过来酸溜溜的一眼。床铺上是小山般的隆起,床罩上演着些血迹。
「如何,布莱基?」墨莱问。
骨瘦如柴的法医走到门口,对外头两人交待两句,两人走进来,把篮子放下,转身向床铺。埃勒里和法官赶忙掉头过去,等他们再转回脸时,床铺已经空空如也,篮子却装满了,两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一抬眉毛示意了一下,现场没人说话,默默看他们抬着出去。
「呃,」法医开口,他看来很怒,死尸般灰败的脸颊红点处处,「你他妈把我当什么啦,魔术师是吗?很好!她死了,摔死了,脊骨清清楚楚断成两截,还有,她的颅骨和腿骨也部分碎裂,就这样!你们这些鸟人真令我作呕。」
「谁咬你啦?」墨莱也急气冲天,「没弹孔,没刀伤——这些都没有,是吗?」
「没有!」
「好极了,」墨莱缓缓地说,边搓着手,「好得不得了,干干净净,两位,康斯特布尔太太面临毁灭——她个人的炼狱,奄奄一息的丈夫,还有她那要死不活的中产阶级背景等等,她既无法向她丈夫求援以保住秘密,自己又没钱,因此,一听到我说这些信件什么的已送达我手上——太遗憾了,但真他妈的狠啊!——这促成了她走上惟一能走的路了。」
「你意思是她自杀?」法官问。
「正是如此,法官。」
「总算等到这么一次,」法医峨牙咧嘴地说,并以极夸张的姿势啪一声关起他的背包。「你讲的像人话,这正是我想的,从肉体证据来看没其他可能。」
「可能吧,」麦克林法官低声说,「情绪极不稳定,眼前世界又瞬间碎裂,再加上原来就处于女性最危险的年纪……没错没错,非常有可能。」
「还有,」墨莱带着某种满意的奇怪腔调说,「如果罗莎这女孩讲的是实话——当然,从哪方面来看她都是清白的——这除了自杀,绝无其他可能。」
「哦,是的,可能。」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啊?」墨莱傻眼了。
「如果你愿意好好争辩一番的话,探长……而且先说好,是理论性的谈论,那我愿意复述一次我讲的:是的,可能。」
「怎么啦,老兄,在她往下跳时,她方圆十五英尺内一个鬼也没有!而且一切清清楚楚,没弹孔,也没任何刀伤,因此,看到没有,兄弟,你尽可大大方方、开开心心把其他可能给干掉!」话是如此,但他却满脸狐疑地一直盯着埃勒里看。
「大方开心不尽然。医生,这女人摔下来时,是背部着地吗?」
法医正伸手拿起背包,闻言老大不开心起来:「我非得回答这家伙吗?」他怨气冲天地问墨莱,「他会的就是问一堆蠢问题,我从第一眼见他就非常不喜欢他这个人。」
「好啦,布莱基,你就别逗了吧。」探长不怎么耐烦地顶了回去。
「好吧,大人,」法医嘲讽地说,「她是背部着地没错。」
「我知道,你对苏格拉底式的问答殊无好感,」埃勒里咧嘴一笑,但随即脸色一整,「在她摔下来之前,她是站在崖边,对吧?当然啦,而这并不意味她就一定会失去平衡跌下去,是吧?当然不是必然。」
「埃勒里,你要讲的到底是什么?」法官问。
「探长,你认为把康斯特布尔太太的死直接归诸自杀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
「你这话他妈的什么意思?」
「希望能符合原来的思路,嗯?」
「嘿,你听我说——」
「少安勿躁,少安勿躁,」埃勒里安步当车地说,「我不是讲她一定不是自杀的,我仅仅希望指出一点,那就是,在当时的状况下,康斯特布尔太太之死,也可能是被谋害的。」
「怎么谋害?」墨莱暴怒起来,「怎么杀的,你讲!我不相信连这次你都玩得出花样来!你讲给我听——」
「我是正要讲给你听。哦,当然,这案子用的是最原始的老伎俩,只除了外表上添加些现代式的廉价方法罢了。我的猜测是,理论上很有可能某人躲在附近的灌木丛中,在我们和戈弗雷小姐都未能察觉的情况下,简单地扔个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的背部——就目标而言够巨大了,如果你还记得她的基本生理构造的话。」
眼前登时一片死寂,法医又苦恼又挫折地看着他,墨莱则啃着指甲。
还是麦克林法官先开口:「当然,罗莎既没有看见这个可能的下手之人,也没听到任何异响,但她可是一直盯着康斯特布尔太太看,她会看不到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吗?」
「是啊,」墨莱如梦初醒,眉头也舒展开了,「说得对,法官大人!奎因先生,她会没看到吗?」
「我想她是没看到有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埃勒里耸耸肩,「到此刻为止,我这推断仅止于是一种可能而已。请注意这里,我不是说事情一定像我所说的,但我得指出结论下得太快的危险。」
「好吧!」墨莱掏出条手帕来擦擦脸说,「我还是认为,自杀一说应该没有任何疑义,你这番话很动人,但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意义可言。此外,现在我已经把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弄清楚了,奎因先生,这整套推理你不可能撼动分毫。」
「涵盖所有已知的事实的整套推理?」埃勒里轻声说着,很惊讶的样子,「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探长,那我欠你一声抱歉,只因为你已然看出某些我仍困惑不已的东西,」埃勒里话语中没有任何讥讽的意味,「好,让我洗耳恭听吧!」
「你认为你已经知道谁杀了马可,是吗?」法官说,「我诚挚地希望你已经知道,说真格的,这可是我难得的度假,我还真乐意今天就能脱开此事离去!」
「当然我知道是谁,」墨莱探长掏出一根皱巴巴的方头雪茄塞在嘴里,「康斯特布尔太太。」
众人离开康斯特布尔太太卧房时,埃勒里眼睛一直盯着探长,他们三人陪着法医下了楼梯,送他上车,然后穿过天井,走到洒着冷冷月华的花园之中。天井没人。墨莱有着摔跤手的强悍下颌,从外表来看并无智识过人之状,然而,埃勒里有过深刻的教训,知道不能光从外形外貌来论断人,是有可能墨莱已抓住某些极具意义的事实。埃勒里清楚知道自己在这桩罪案中一直理不出个像样的头绪来,因此,他耐心等着墨莱,等着此刻似乎很怡然自得的墨莱说出他的整套看法。
探长一直没开口,直到三人走到一处树阴极顶的静谧之地,墨莱安然吸着他的方头雪茄,注视着在晚风中袅袅而逝的烟。
「你们知道,」好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以一种你急我不急的缓缓语调,「事情再简单不过了,而她现在也死在自己手中了。我当然得承认,」他极为谦逊地继续,「之前我并未太留意她,但探案这事通常就会这样,你陷身迷雾之中,你等着,然后,啪一声——某件事情爆开来,一翻两瞪眼,你需要的便是耐心等待。」
「这,正如席勒斯所说的,」埃勒里叹口气,「『粗暴往往只导致狂乱。』说吧,老兄,就从头到尾说出来吧!」
墨莱嘿嘿一笑:「马可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玩他那套老游戏,勾引她,撤去她的防卫之心,成为她的情夫。她可能极容易上手——这种年纪,有个如此年轻潇洒的小伙子梦寐般闯入,这简直是电影里或白日梦里才有的。哦,然后她很快清醒过来了,很快地,他将情书、照片和整卷影片弄到手,留个字条在桌上:给钱吧,亲爱的傻蛋。她只能乖乖付钱,而且吓个半死。我想,她必然痛心疾首到极点,但能怎么样,她只能照他开口的付,希望能弄回这些物证,好让整桩事消于无形,当然这是缘木求鱼。」
「到此为止,」埃勒里轻声说,「当然,一切很合理,也极可能是事实,继续。」
「而今天下午,我们从你窃听到的电话中得知,」墨莱平静地继续,「她被耍了,她付了钱,但东西没到手,而她一付再付,直到……你们知道直到怎样?」他倾身向前,挥舞着手中的雪茄,「直到她山穷水尽了,直到她再掏不出钱来塞这只臭虫的牙缝了,她还能怎样?她绝望到极点,她不愿也不能向她丈夫求助,也没任何其他经济来源,要命的是,马可根本不信她这套,从马可要她到这里来就可看出来,他要真认为她再榨不出任何油水,那他为什么这么费事还安排她受邀来此,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是,这完全对,」埃勒里颌首。
「好,至此马可已布置好一切要大捞最后一票,他想如果把他手中所掌握的所有玩物全凑一块儿,不是省事多了吗,他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把所有人席卷一空,然后带着罗莎走人——就我所知,他可能真打算和她结婚——从此还能过着更幸福快乐的生活。毕竟,戈弗雷如果想要回女儿,那一定得付更多的银子给他们这位了不起的女婿。但事实如何呢?康斯特布尔太太乖乖来了,因为他下令如此,她不敢不来,他开口要更多的钱,她求他高抬贵手,但他逼得更紧,并扬言如果她再这样拖下去不给钱,那他会把这些甜蜜的物证送到小报上刊登或直接交到她丈夫手上。但她讲的是真话没错,她已经完全没退路了,你说她怎么办?」
「哦,」埃勒里神色有异地说,「我懂了,」他看来颇失望,「好,那她怎么做?」
「她设计宰了他,」墨莱胜利地说,「其实应该说,她设计让他被宰,并希望他把情书这些劳什子带在身上,好弄回来并予以消灭。于是,她找上了这个基德船长,这是她在本地这段期间知道的,雇他把马可给绑走了结,偏偏基德错绑了库马,她很快发现事情出了岔子,于是打了那张纸条,诱骗马可当天晚上在露台碰面,然后她下到露台,选了那尊哥伦布,狠狠给马可一下子,再用随身带来的绳子绕上他的脖子——」
「还帮尸体脱光衣服?」埃勒里平静地问。
墨莱有点狼狈:「那只是个粉红小把戏!」他声音大了起来,「用来当障眼法用的,没什么特殊意义,好吧,就算有,也只是她想弄点刺激性的——呃,你懂得我的意思。」
麦克林法官摇着脑袋:「我亲爱的探长,我想我实在无法苟同你的如此看法。」
「说下去吧,」埃勒里说,「法官,探长还没讲完,我希望我听到最终结局。」
「呃,彼此彼此,」墨莱有点恼,断然说了下去,「当时,她认为危机已消除,没线索留下,字条也销毁了,就算不销毁,上头的署名也是罗莎,下一步,便是找回她的情书和照片了,但没能找到,事实上,第二天晚上,她又再次出马寻找——也就是昨晚,你发现她还有慕恩那娘们儿以及戈弗雷太太不约而同全来了,之后,她就接到那通电话了,打电话来的那人黄雀在后居然真把那些证物给弄到手了,于是,康斯特布尔太太噩梦重现,绕一圈又掉回到她该死的勒索泥淖之中,她白杀了一个人,更惨的是,这回她连是谁勒索的都不知道了,至此游戏宣告结束,她自杀了账,这就是结局,她的自杀便是负罪的最好自白。」
「就只是这样子,嗯?」麦克林法官轻声问。
「就只是这样。」
老人又摇起脑袋,他柔声地说:「探长,从你整个推理中一些明显的前后矛盾之处来说,我相信你也必然看出来,这女人从心理上就不符合如此的罪案吧?从她初到西班牙角来的第一天就怕得六神无主,她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中年妇人——简单而纯粹的家庭妇人,良好干净的家族血统,狭隘的道德观,眼中的世界只有家庭、丈夫及小孩。和马可的这个出轨事件就如同情感的宣泄一般,瞬间爆发开来。探长,像这样一个妇人,在被压逼甚急时,的确很可能一时想不开而自我了结,但不大可能执行一桩得事前冷静筹划的干净谋杀,她的思绪无法如此清明有条理;还有,我也很怀疑她是否具备如此的聪明才智。」他又摇着老脑袋,「不,不,探长,这怎么看也不像事实。」
「如果两位的彼此诘难业已告一段落,」埃勒里懒洋洋地说,「探长,能否好心容我问几个小问题?终究,这些问题不由我来问,也会由记者提出来,你知道的,这些记者可都是直通通杀进杀出的初生牛犊,就像他们较粗俗的讲法,你总不想使他们问到脱裤子吧。」
「该死。」墨莱低咒一声,脸上不复见任何胜利或尴尬的神色,若一定得说,那是某种优心。他坐了下来,啃着指甲,脑袋摆向一侧,仿佛担优自己在此瞬间失去了最基本的语言说明能力。
「首先呢,」埃勒里边坐在粗木头长凳上边开门见山的说,「你说,康斯特布尔太太由于无力支付马可的勒索,决心设计杀掉他,而你也提到,为执行如此杀人计划,她雇用了基德船长来操刀,我不禁要问,她哪来的钱支付基德呢?」
探长没做声,只焦躁地对付着他的指甲,半晌,他才低声说:「呃,我承认这是个麻烦,但也可能她先承诺他,在杀了人之后再付钱。」
法官浮起笑容,埃勒里则摇着头:「甘冒不履行承诺而被这个独眼巨人扭断脖子的危险吗?探长,我认为不可能,此外,我也不认为基德这种无赖会答应先动手再拿钱。你瞧,在你的整套推理中,至少有如此一个漏洞,而且是极基本的漏洞。其次,康斯特布尔太太是从何得知有关马可与罗莎之间的牵扯——清清楚楚知道,好让那张字条有机会发挥功能?」
「这容易,她睁亮眼睛就看得出来。」
「然而罗莎本人,」埃勒里笑着,「很明显极力保守此秘密。你瞧,依我的观点来看,漏洞二号出现了。」
墨莱沉吟了一下:「但这些事——」半天他才又开口。
「第三,」埃勒里抱歉地说,「你并未解释有关马可衣服被剥光一事,探长,这整桩谋杀最关键之处。」
「去他妈的马可被剥光!」墨莱气得大叫,嚯地站起来。
埃勒里跟着起身,耸耸肩:「很不幸,探长,我们无法对这整桩谋杀案如此轻易待之,我愿意告诉你,我们不该满意于我们至此的推理,除非我们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有关——」
「唉!」法官以一声叹息终结。
这瞬间,他们三人全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沙哑且微弱,但确实是叫声,就在花园这附近。
他们火速赶往叫声之处,无声地跑过浓密的长草地。
叫声就只这么一响,却没完没了一直黏附在三人耳中,且随着他们愈靠近愈发响亮,直觉地,他们不约而同认定此事不可造次,得先偷偷观察。
于是,他们穿过紫杉树篱,潜到一圈蓝针橄聚成的树丛中。才看一眼,墨莱探长便伸手拨开树丛想跨过去,埃勒里赶忙拉住他手臂,墨莱遂退了回来。
是约瑟夫·慕恩先生,这个有张扑克脸的美国南部百万富翁正紧张且愤怒地站在一排树旁,褐色大手掌掩住他老婆的嘴巴。
手太大了,几乎遮住她整张脸,只眼睛露了出来,那双眼满是恐惧之色,她正惊骇至极地拼了命想挣开来,声音便是从她嘴巴里冒出来的,只因为覆盖着那只大手才显得如此沙哑微弱。她的双手往后朝他脸上打,锐利的鞋跟也配合着瑞他,但宛如蚊子钉牛角一般,他可一点也不在意这些花拳绣腿。
「课程一,」埃勒里轻声评论,「如何对付自己老婆,这是真正富有教育性……」
法官一肘子击中埃勒里的肋骨。
「如果你不再这样夜猫子喊叫,」慕恩粗着嗓子说,「老子就放开你。」
她加倍奋战不休,伊伊唔唔的声音也尖利起来。他的黑眼睛闪过一抹寒光,一使劲将她提离地面,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往后扳,呼吸停了,理所当然叫声也中断了。
他一把将她摔到草地上,双手掸掸自己的外套,仿佛刚刚和她一番较力弄脏了似的;她则摔成一团,开始喘着气吸泣起来,但几乎听不见哭声。
「现在你给我听好,」慕恩压着嗓子说话,听来模糊不清,「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别认为你那毒蛇吐信般的小舌头可胡弄得了我。」他冷冷地俯视着她。
「乔,」她呻吟着,「乔,不要,不要杀我,乔——」
「杀你,那太便宜你了,应该把你放到蚁丘上让蚂蚁啃死你,你这淫荡的廉价小婊子!」
「乔——乔……」
「好啦,少在那里乔来乔去,闭嘴!立刻闭嘴!」
「什么……我不知道——」她吓得全身抖个不停,她仰着头看他,两只赤裸的手举着,好像要抵挡他动手修理她一般。
他忽然弯身下去,伸只手到她腋下,不费力地一举,砰地一声,她便又被摔坐在长凳上。他跨前一步,举起手来,连着三记耳光,同一个脸颊,同一个地点,轻脆之声宛如枪响一般,这三记耳光打得她整个人往后扭,脑袋转了几乎一百八十度,金发整个散开来,但她太害怕了,怕得顾不得哭,也顾不得伸手自卫,她整个人瘫在长凳上,双手捧着脸颊,针一样的眼神直直看着他,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两人看不下去了,分别在埃勒里两个耳朵边一阵低语,但埃勒里断然说:「不!」并伸手分别抓住两人手臂。
「现在听我讲,你这该死的东西,」慕恩平板地说,往后退了一步,大手插回他宽松的外衣口袋之中,「你跟那个烂人渣之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的牙齿打着颤,好半晌根本讲不出话来,良久,她才极勉强的回答:「在——在你——到亚利桑那谈生意时,就是我们——结婚不久后。」
「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宴会上。」
「你和他——到底搞了多久?」他压着嗓子,且带着极狠裹极挖苦意味地停了一下。
「两——两星期,你不在的那两星期。」
他又一记耳光过去,她把红肿的脸埋在双手里:「就在我公寓里?」他们几乎听不见这个问话。
「呃——是的。」
他双手再次插向口袋中,她一直等那只手隐去,这才敢试着抬起脸来,但仍然吓个半死。
「你写过信给他?」
「一封。」这会儿她才又哭起来。
「情书?」
「是……」
「我不在时,你换了佣人是吗?」
「是的。」在她的吸泣中,有某种极奇怪的声调。慕恩锐利地看着她,埃勒里则聚精会神地听,两眼都眯起来了。
慕恩退后,开始在树丛中踱起步来,宛若一头被绑住的野兽,脸孔一片阴霾,她则急切且惶惑地看着他。不久,他停了脚步。
「算你走运,」他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我不会把你给宰了,知道吗?不是因为我心软手软,你要搞清楚,而是因为这里到处是条子,如果换在西部,或在里约,那可就不是这样修理你两下就算了,我他妈直接拧断你这小婊子的脖子。」
「哦,乔,我并不是有意做错事的——」
「少在那边呼天抢地!我他妈随时可改变主意。说,马可这杂碎到底搞了你多少钱?」
她畏缩了:「别——别再打我了,乔!大概——是你存到……存到我账户中的大部分钱。」
「我出门时留了整整一万块给你花,到底被他弄走多少?」
「八千。」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们之所以被邀请到西班牙角来,也是这个男妓搞的,是吗?」
「是——是的。」
「废话,当然是这人渣搞的,我他妈可真是个大蠢蛋,」他阴森地说,「依我看,这死了活该的康斯特布尔女人和戈弗雷老婆也一定和你同条船,为什么只有这个胖女人自杀?你并没有把那封信弄回来,不是吗?」
「没有,乔,我没拿回来,他骗我,他不肯给,我们来这里之后,他要我——要我再付钱,他还要五千,我——我没这么多钱,他要我跟你拿,要不然他就要把信还有——还有那个女佣的声明交给你,我告诉他我才不怕,他威胁我说最好我真的不怕,之后——之后他就被人家宰了。」
「而且宰得干干净净的,只除了杀法太便宜他罢了,在美国南方他们做这类事要在行多了,他们只用一把刀就能杀得你拍手叫好。是你宰的吗?」
「不不,乔,我发誓不是我杀的,我——我想过,但——」
「是啦,我猜也不是你,真正事情发生时,你根本没那个种真的干,我他妈太清楚了。要真是那样,你那利舌也就绝对不会跟我讲半句实话了。你找到信了吗?」
「我找了,但——」她又激灵灵颤抖起来,「信不在他那儿。」
「原来如此,某个人捷足先登了,」慕恩沉一张脸思索着,「这正是康斯特布尔这女人之所以想不开而跳崖的原因,再玩不下去了。」
「乔,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发女人硬咽着问。
「几个钟头前我接到一通电话,声音很鬼祟,是这鸟厮跟我说的,要卖给我这封信还有前任女佣的自白,开价一万美元,听起来姿态很强硬。我告诉他我得考虑考虑——然后我就到这里来啦,」他伸手缓缓抬起他老婆的脸,「这毛贼显然太不了解乔·慕恩了,过去、现在、未来,这类弄钱的手法我可玩得高明多了。」他的手指极残忍地几乎按入她肉里,「你和我该完结了。」
「是,乔……」
「只是这桩宰人案子一落幕,我就和你一刀两断拜拜了。」
「是,乔……」
「我会拿走你的所有珠宝——那些我给你、你爱个半死的珠宝。」
「是,乔……」
「你那辆拉萨尔敞篷车,我决定让它进坟场;你那件去年冬天买的还来不及穿的貂皮大衣,我也决定一把火烧了;此外,连同你用我的钱所买的每一件衣服,我也决定让它们一律火葬,这听懂了吗?」
「乔……」
「还有,我会拿走你每一分钱,然后你猜我还会怎么着?」
「乔……」
「我会一脚把你踹到贫民窟去,在那儿,你可以和一堆屎相处,如此想你会——」他讲这些话时声调完全平静,不带一丝情感,但某种混杂着美国式和西班牙式的极度狠毒意味,却让三人听得毛骨悚然,而且在他讲话期间,慕恩的那根手指始终掐入他老婆的脸中,黑眼珠一圈火般瞪着她老婆的眼睛。
然后,他停了嘴,轻柔地把她的脸往后送,脚跟一转,循着小路往屋里走去。她俯着身坐在板凳上,仿佛冻坏了一般剧烈地发着抖,脸颊上的肿痕呈乌黑色,在柔和的月光下,他们看到的是乌黑色没错,然而怪的是,从她那样子看来,他们感觉到某种极古怪极不寻常的舒畅之感,好像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好端端活了下来。
「我的错,」在他们快步但审慎地跟着慕恩脚迹往屋里走时,埃勒里皱着眉,「我该预料到有这通电话,但来得这么快,我根本措手不及。这家伙八成是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了。」
「他还会打来,」墨莱喘着大气,「慕恩刚才说的。慕恩会回答你去死吧——不会付一毛钱——届时,我们也许有机会查到这家伙是从哪里打的,就目前我们了解,电话应该就是同一间屋子里打的,那些分机——」
「不,」埃勒里打断他,「让慕恩去对付,没理由期待这通电话会不同于第一通,能让我们追到,我们可能因此打草惊蛇,这划不来,现在我们还有一张牌可打——如果事情还不太迟的话。」
「戈弗雷太太,是吗?」麦克林法官轻声问。
但此刻埃勒里已走入那道摩尔式拱廊了。
第十三章 假债券真立功
他毫不犹像起敲起戈弗雷太太起居室的房门。让三人吓一跳的是,来开门的居然是百万富翁本人,他挑衅地仰起他那张丑脸,一付不怎么和气生财的样子。
「怎么?」
「我们得和戈弗雷太太谈一下,」埃勒里说,「此事非常非常重要——」
「这里是我老婆的私人居所,」戈弗雷猝然打断,「我们从书房到后院那里都有人监视,现在连这里你们都不放过,我的耐性已完全用尽了,到现在为止,我所看到你们做的,只是问一堆废话外加跑前跑后,这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能等明天早上再谈吗?」
「不,不行。」墨莱探长毫不客气地驳回,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埃勒里想问什么,但他还是一掌排开这名百万富翁跨入房内。
斯特拉·戈弗雷从躺椅上缓缓起身,此刻,她身上一袭轻薄但宽松的睡衣,光脚穿着拖鞋。她眼睛闪着一丝异彩把睡衣裹紧,他们三人完全搞不清怎么回事——那是一种很柔和、很梦幻,且几乎是安详的表情。
穿着缎子长袍的戈弗雷走到她旁边,站在她稍前一点的位置摆出护卫的架势,三人交换了惊愕的一眼,似乎,和平终于降临在戈弗雷家中了——一种之前并不存在的和平与谅解。此刻,这个小个子富翁似乎比传闻中的更奇特而不可预期……眼看此情此景,三个人忍不住想起约瑟夫·慕恩刚刚在花园中修理他老婆的那张凶狠狂暴的脸来,慕恩可真是个最兽性、最不开化的人,带着某种最原始的心性——某种对自己所有物的任意宰割心态,当这所有物不依循他的意思时,他可为了宣泄自己无名的狂暴之气,不惜去伤害、去凌辱;而戈弗雷,尽管形体衰弱,却是个文明之人,这么些年来,他的老婆虽然对他而言等于不存在,甚至还背叛了他,然而,在他终究发现到他老婆背弃了婚姻明誓之时,他却也重新找回了她的存在,原谅了她,更再一次把自己奉献在她跟前!也很可能是劳拉·康斯特布尔的不幸事故把戈弗雷拉回他老婆身边的,这名肥胖妇人,即使在她默不作声之时,也是个悲剧人物,而她骇然的结局更像为这座宅第罩上一层枢衣一般;或也很可能是混杂着谋杀的危险和法律惩罚的威胁,让他们生出某种相濡以沫的情怀使然。总而言之,戈弗雷夫妻温柔地选择了相聚,而慕恩夫妻却暴烈地选择分离,这是再清醒不过的分别。
「康斯特布尔太太她,」斯特拉·戈弗雷开口,她眼中的阴霾深邃无比,「她——他们带走她了吗?」
「是的,」墨莱温文地回答,「她是自杀的,至少,你应该庆幸没发生另一桩谋杀案把事情弄得更麻烦。」
「真可怕,」戈弗雷太太一颤,「她是那么——那么孤单。」
「非常抱歉在这种时候来打扰,」埃勒里轻声说,「暴力会引发暴力,而且你们之所以打心眼里对我们这些人反感也合情合理。但没办法,戈弗雷太太,我们职责在身无法旁观,而且说真的,我们从你这儿得到愈充分的合作,你也就愈可能早点摆脱我们。」
「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她和缓地问。
「我们相信,现在是大家摊牌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了,你的缄默的确带给我们可想见的困扰,幸运的是,我们有机会通过其他的途径得知大部分的事实真相,请你相信我所说的,你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保持沉默下去了。」
黝黑的妇人伸手握住她丈夫的手。
「好吧,」她丈夫断然开口,「这够公平了,你们到底知道什么?」
「到此为止马可和戈弗雷太太之间的事,」埃勒里满怀歉意地说,「所有一切。」
戈弗雷太太另一只手护着喉咙:「你们的怎么会——」
「我们偷听到你对先生的告白,对你们的殷殷款待是一种很痛苦的以怨报德,但我们实在别无选择。」
她眼睑垂下,脸色阴了下来,戈弗雷则冷冷地说:「我们不想在这里讨论此等状况下的伦理学,我只希望这不会被公诸于大众。」
「我们从未告诉任何记者,」墨莱说,「可以了吧,奎因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然,」埃勒里说,「这些话必须严格限定,只我们在场五人知道……戈弗雷太太。」
「怎样?」她抬起头来,也恢复了刚刚看人的眼神。
「嗯,这样好多了,」埃勒里一笑,「约翰·马可勒索你,是吧?」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对夫妻,如果戈弗雷太太的反应是害怕,而戈弗雷先生是惊讶或愤怒,那埃勒里将非常失望,毕竟,在经历昨晚花园中那场自白之后,理论上,这个女人应该已卸下自己背负的沉沉重担才是;而从某种程度来说,埃勒里其实真的愿意见到这种情况,因为事情挑明开来,简单多了。
她回答道:「是的。」
但马上戈弗雷先生粗暴地插了进来:「戈弗雷太太已全告诉我了,奎因,说出你的重点来吧。」
「戈弗雷太太,你一共付过他多少次钱?」
「五次,六次吧,我不记得了,第一次在城里,之后都在这里。」
「相当一笔钱吗?」
「是。」众人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说重点!」沃尔特·戈弗雷再次插嘴。
「但你的私人账户尚未提光,是吗?」
「我太太名下有相当可观一笔资金,你到底要不要直接说重点?」戈弗雷大吼。
「拜托你,戈弗雷先生,我跟你担保,我之所以问这些问题,绝对不是满足我个人的恶毒好奇心而已。现在,戈弗雷太太,你是否曾告诉过任何人——哦,当然,除了你先生之外——有关马可跟你之间的事,以及你曾经付钱给他这件事?」
她低声回答:「没有。」
「等等,奎因先生,」墨莱探长倾身向前,埃勒里闻言有些不安起来,「戈弗雷太太的事,我要你证实一下,星期六晚上你是否去过马可卧房?」
「哦,」她虚弱地说,「我——」
「这件事戈弗雷太太也告诉过我了,」戈弗雷打断她,「她是去向他求情的,那天稍早,他给她下了道最后通牒,要她在星期一付给他一大笔钱,因此,星期六晚上她才跑去求他别再这样压榨不休了。她很怕她再碰钱的话我一定会发现。」
「是,」黝黑妇人小声说,「我——我都快跪下来了,一直求他……他好狠,然后,我也问他有关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的事,他要我少管闲事,他居然在我家这样跟我讲话!」她脸色炙热起来,「他还叫我……」
「是是,」埃勒里很快地打断说,「这不是完全和我们已知的对号入座了吗,嗯,探长?现在,戈弗雷太太,你确定没其他任何人知道你付了一大堆钱给马可?」
「没有任何人,哦,我确定绝对没任何人——」
这时,罗莎忽然出现在戈弗雷太太起居室门口,她说:「抱歉,我不得不听你们讲话……奎因先生,事实并非如此。妈妈倒没说谎,只是她并不知道她多么容易被人一眼看穿,每个人都一眼看穿,只除了爸爸,他一直瞎了似的。」
「哦,罗莎。」斯特拉·戈弗雷一声呻吟,女孩飞快奔向她,紧紧抓着她的手臂,沃尔特·戈弗雷则畏怯地喃喃着,往旁让开了点。
「这怎么回事?」墨莱嚷了起来,「我们这可真叫有眼无珠了!你是说,戈弗雷小姐,你完全知道你母亲和马可之间种种?」
罗莎低声安慰她母亲说:「好啦,妈妈。」然后,她平静地说,「是,没人告诉我,但我也是女人,而且我长了眼睛,此外,妈妈实在是个烂演员,打从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到这儿来之后,她每一分每一秒所承受的煎熬我全看在眼里,当然我知道,我们全部人都知道,我敢讲戴维也清清楚楚看出来,我甚至相信就连厄尔——没错,就连厄尔他——也知道,当然,还包括屋里所有佣人……哦,妈妈,你为什么不老实跟我讲?」
「那——但是——」斯特拉·戈弗雷喘着大气,「那你跟——」
「罗莎!」一旁的百万富翁也叫起来。
罗莎低声说:「我得做点事啊,在不引发他疑心的前提下,任何……这我甚至连戴维都不敢讲,其实我跟他无话不谈,但——但这件事我感觉我得一个人私下进行,哦,我知道我很神经,也完全做错了,我应该直接回头来找妈妈,找爸爸,让所有人都直接面对现实才是,偏偏我像个傻蛋一样试图——」
「一个勇气十足的傻蛋,不管怎么讲。」麦克林法官柔声说,眼神闪亮。
「好啦!」埃勒里说,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我敢打赌,对柯特这小伙子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继续吧,因为我们有的时间可能还比我们想的要迫切。戈弗雷太太,从马可被杀之后,是否有个不知名的神经人物跟你联系过——这个人宣称他握有原先在马可手上的关于你们关系的那些个礼物,意图勒索你,要你付钱?」
」没有!」她似乎一想到此事就吓坏了,紧紧抓着罗莎的手,好像个小孩一般。
「如果这样的威胁临头,你打算怎么应付?」
「我——」
「反击!」戈弗雷声如雷鸣,「反击回去。」他锐利的小眼睛利光暴射,「听着,奎因,你早胸有成竹了,我知道,我一直留意你,我也很欣赏你的行事作为,你这是要求我们配合你行事,是吗?」
「没错。」
「好,那一言为定。斯特拉,请镇静下来,我们得了解一件事,这些人的确知道得比我们多,而且我也确信他们不会鲁莽行事。」
「好极了,」埃勒里真诚地说,「那现在听着,某个人已取走了死者所握有的有关戈弗雷太太的物证,戈弗雷太太,毫无疑问这个人一定会找上你,随时,要求一大笔钱来换回这些物证。如果你能照我们所讲的做,极有可能我们会逮到这名勒索者,并且为解决这桩命案打通一个极重要的障碍。」
「非常好,奎因先生,我会尽力而为。」
「我们要的正是这样的斗志,这好多了,你知道,戈弗雷太太。现在,探长,是否该你贡献一番你这身经百战的脑子了——」
到第二天早餐十点为止,这通预期会打给戈弗雷太太的电话并未到来,三个大男人在屋里无所事事,除了愈发的焦躁和愈发的沉默。埃勒里尤其忧心,这勒索者没理由会疑心有个陷阱正等着他才是,这家伙是在昨天晚上十点三十分时打电话给慕恩的,而慕恩,很显然并不认为自己受到监听,只简单臭骂两句,就把电话给挂了。奉墨莱之命镇守于总机处负责监听的刑警——墨莱完全不理会埃勒里的谆谆告诫——没能追踪到电话来源,但埃勒里也完全确信,该刑警并未犯下什么错误让勒索者有机会疑心到电话已有人监听。
随着早报的送达,此桩案件的一部分讯息已传布开来,本郡的报纸和马滕斯市销行居首的小报皆以头条处理,予以相同的报道:有关塞西莉雅·宝儿·慕恩和死者马可间的不伦之事。因为这两报的老板是同一人,而且两报也同样刊登出物证——情书加照片。
「也该早料到此事才对,」埃勒里低声说,厌恶地将报纸一扔,「当然啦,虫子不会两次钻同一个洞,这回这些物证当然是改寄到报社去,我看我脑子八成锈坏了。」
「不必心存侥幸,」法官思索着说,「认为这个秘密也许能秘而不宣,无疑地,对方的想法是,把有关康斯特布尔太太的物证送到墨莱那边,现在又将慕恩部分的物证送到报纸媒体去,这不仅是有意惩罚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夫妻,同时也是有意警告戈弗雷太太。我认为,这通电话应该很快会来。」
「那就快啊,我都等得快疯了。可怜的墨莱,他会被这些报纸给搞死。鲁斯告诉我,现在所有记者全盯着他不放。」这两报在报道中还特别指出,现在「慢半拍」的警方可终于有机会知道谋杀马可的动机了。此外,康斯特布尔太太自杀身亡一事,也被绘声绘色地描述成另一则理论——女凶手无言的自白。然而官方完全保持缄默,很显然,探长对此命案有他个人更好的「答案」,在慕恩夫妇摇身变为大众注目的焦点之后,墨莱完全让他们两人和记者隔离开来——女的已几近崩溃的边缘,男的则谨慎、沉默且具危险性。
墨莱回到屋子里来,脸上写满了忧虑和凶暴的战斗之色,三人一言不发地缩回总机所在的小房间里,现在除了等,无事可做。戈弗雷夫妇守在戈弗雷太太的起居室中。
坐在总机前的一名刑警头戴耳机,桌上有一本摊着的速记用小本子。从电话主机额外拉出三条线来,接通埃勒里三人头上的耳机。
十点四十五分,耳机传来电话铃声。才听到第一个字时,埃勒里便急切地点着头,是那个奇怪且沙哑的声音,没错,这个声音说找戈弗雷太太,刑警镇定地接了线,并拿起铅笔等着。埃勒里暗中祷告,祈求戈弗雷太太千万别砸锅。
他大可放下心中的吊桶了,她把个柔弱、不知如何是好的被害人角色演得近乎完美——而且还真像打心底深处倾泻而出的一般。
「戈弗雷太太吗?」声音中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之感。
「是。」
「你一个人吗?」
「呃——你哪位?你有什么事?」
「你是吗?」
「是啊,是哪一——」
「你别管我是谁,我长话短说,你看了今天的马滕斯《每日新闻》吗?」
「看啦!是怎——」
「你看了有关塞西莉雅·慕恩和约翰·马可的报道吗?」
斯特拉·戈弗雷沉默下来,她重新开口时,声音一变为嘶哑且忧心:「看了,你问这干什么?」
这怪异的声音开始叙述一连串埃勒里等人已知的事实,每说一件便伴以斯特拉·戈弗雷的痛苦呻吟……然后呻吟尖利起来,持续下去,到几近歇斯底里的状况,诡异得令墨莱探长和麦克林法官两人狐疑地面面相觑,分不清是真是假。
「你希望我把这些东西送报社去吗?」
「不要,哦,不要。」
「或交给你丈夫?」
「不要,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不——」
「这才像话,现在你这样大家就好商量多了。我要两万五千美元,戈弗雷太太,你是个很富裕的人,这几个钱你自己口袋里都有,没人会察觉的。」
「但我已经付了——付这么多次了——」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怪异的声音急切地说,「我不会骗你的,不会像马可那样,我绝不出尔反尔,你给钱,在下一班邮件你就会收到这些信和照片,我跟你保证,我绝不会耍你——」
「你只要肯还我,我什么都答应,」戈弗雷太太吸泣着,「从这些……哦,我一直跟活在地狱里一样。」
「的确如此,」该声音说着,这一刻提高了不少,信心勃勃,「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马可是只脏狗,他恶有恶报,只是我现在有点麻烦需要钱……你多快能拿出这两万五千块钱呢?」
「今天!」她叫着,「我没办法给你现金,但我这里有个私人保险箱……」
「哦,」声音又诡异起来,「这不行,戈弗雷太太,我要小额的现钞,我不要冒险——」
「但这跟现金没两样!」戈弗雷太太装得真像,「这都是可转让债券,而且匆忙中你要我到哪里弄这么一堆小额现金?那反而会让人起疑,我家里这几天满屋子警察,我甚至连出门一趟都没办法。」
「这的确是麻烦,没错,」声音低吟起来,「但如果你是想藉此坑我的话——」
「可是被警方察觉怎么办?你认为我脑子坏掉了,是吗?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有人会——会知道这件事,而且你可以先不把这些东西寄回给我,等你顺利把这些债券换成现金之后再寄,哦,拜托你——给我个机会嘛!」
声音静了下来,很显然在做风险评估,半晌,这声音明显地沮丧起来:「好吧,我们就这么说定吧,我不要你亲自带东西过来,我也不想去你那儿拿——你那儿一大堆警察在,你能邮寄这些债券给我吗?你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寄出来吗?」
「我确信可以,哦,我知道一定可以,你要我寄到哪——」
「别写下来,你不会要谁看到你记下的纸条吧,把地址记在脑子里。」声音顿了下来,好半天,戈弗雷家一片死寂,犹如坟场。「马滕斯市,中央邮局,一般邮寄,转交J·P·马登斯收,你复述一遍。」——戈弗雷太太抖着嗓子念了一遍——「很好,把你的债券寄到这儿,用普通的褐色信封,限时专送,你马上办,要是你立刻寄出来,那今晚邮件就能到马滕斯市中央邮局了。」
「是的,是的!」
「记住,如果你敢搞鬼的话,这些信和照片就会送到马滕斯《每日新闻》的编辑手中,到时,你纵使有天大本事,也无法阻止这些东西上报纸头条。」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
「我猜你也不敢,如果你好好跟我配合,几天之内你就可要回这些东西,我一把债券兑现就寄给你。」
喀嚓一声,电话到此为止,楼上,戈弗雷太太如获大赦地扑入她先生怀里,戈弗雷先生的神色异样地温柔,至于楼下总机室的四人,则取下耳机面面相觑。
「好啦,」墨莱沉静地说,「奎因先生,看来一切顺利。」
埃勒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开口,他皱着眉,用手上的夹鼻眼镜擦着嘴唇,半晌他才低声说:「我想,我们该找特勒来参与此事。」
「特勒!」
「哦,我认为这几乎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事情发展一如我所预料,那很好;就算事情有变,这也会避免造成伤害,你无须告诉他事情的严重之处,特勒是那种少见的候鸟一只,能靠仅有的一丝丝讯息就找到方向。」
墨莱抚着下巴:「好吧,这宴会是由你召开的,我想你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直截了当下了令,然后上楼去,监督当前最要紧的债券邮寄工作。
「我只忧心一件事,」当天下午他们坐上黑色警车后座,全速赶往马滕斯途中,墨莱坦诚地说。他看到正坐在驾驶室前座上的特勒那戴着礼帽的脑袋后又立刻压低嗓子说,「这位手握照片、自白书、信件乃至于他妈的管他什么玩意儿勒索戈弗雷太太的家伙,我们怎么知道他不会把那些鬼东西藏在哪个鬼地方去?逮住他也许没问题,我怕的是这些物证会从我们手中溜走。」
「道义良心问题,是吗?」埃勒里抽着烟,「我不认为,探长,今天稍早你只摩拳擦掌地希望就此逮到杀马可的凶手,一种很合理的推断是——如果马可的死因真是这些个物证——现在手中握着物证的此人便是杀人凶手。可别告诉我你忽然顾忌起我们这位女主人来了。」
「呃,」墨莱没好气地说,「这样她会被搞得一团糟,追根究底来说,她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我只是不希望造成她任何不必要的烦恼罢了。」
「错失这些物证的危险性倒不高,」法官摇着头说,「对这家伙而言,这些东西太宝贵了,不太可能不带在身边;此外,他也必然知道,就算这是个陷阱——这点我极其怀疑,从他在电话中的反应判断——反正他再也没机会再从别处弄到钱。他现在一定非常沮丧,在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身上两皆落空,不,不,这次对他而言是最后一击了,只要你逮住他,探长,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同时找到这些物证。」
他们避人耳目地出了西班牙角,墨莱探长坚持且断然下令,所有执勤警员一律不参与这个任务,只一辆不起眼但马力十足的车子跟在他们后头,里头人员一律便服,另外一辆同样不起眼也同样马力十足的车子则隐在西班牙角外的主公路处,以防任何紧急状况所需。马滕斯方面,他们也立刻联系了当地警方,即刻派人监视该市整座中央邮局大楼,连邮局职员中都杂入了伪装的警方人员。至于担任诱饵的邮件,里头装了一堆假债券,为了不引起勒索者任何可能疑心,特意先转到附近的瓦伊城,就像其他正常的邮件传送渠道一般,再间接送至马滕斯来,墨莱探长不愿冒任何一丝丝风险。
两辆车的警员在距马滕斯中央邮局好几个街口处便下了车,第二辆车上的便衣直接走往这幢大理石建筑,在短短十分钟内便完成了一圈包围着邮局的隐秘性防线。墨莱探长则领着他那车人偷偷由后门进入邮局内。特勒,眨着他好奇的小眼睛,站在一个一般邮件所用的大型房间一角,接受这一丝也错不得的任务。
「只要你一看到有任何你熟识的人,」埃勒里交待,「马上给那名职员信号,接下来的他会处理,或交由我们来负责,那名职员会清查他使用的姓名。」
「是,先生。」特勒小声问,「您的意思是,家里有人涉入这个案子了,是吗?」
「非常可能,可千万别搞砸,特勒,奉自己生命尊严之名千万别搞砸,墨莱探长今天下午可是把什么都押在这里了,你找个不为人注意、但可以清楚看到每个进来人脸孔的地方,我们这一番天罗地网是否奏效全看你了。」
「您可以放心交给我。」特勒庄严地说完便举步走到他选中的位置上去,墨莱、法官和埃勒里三人则一起隐到门边的隔墙后头,分据三张椅子上,由墙上平日设而不用的小孔监视这一边的情况。此时,已有数名便衣进驻大厅了,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持续填写一堆没意义的领款单之类的,然后,其中某一名会走出去,但旋即会有另一名便衣进来接手。墨莱以挑剔的眼光看着他这些手下的演出,但找不出哪里有漏洞,是的,天罗地网已然布置完成,看起来殊无异状,剩下的便只有等待猎物上门了。
他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随着墙上大钟的每一声丁当之声愈发紧张起来。正常的邮政业务持续进行,人来人往,买邮票,领款,邮件包裹由柜台窗户递出等等,邮政储蓄的窗口一直没间断过人,动不动就排长龙,偶尔眼看要消化光了,马上又是长龙一条。
墨莱的方头雪茄早熄了,在他嘴上动着宛如浅滩上的木桩,他没有讲话。
然而,苦苦等待的那一刻来临时却差一点从他们高度的戒备状况下溜过。这人伪装得近乎完美,要不是该名伪装职员和特勒机警——到事后让墨莱探长打心底感谢——那这一番事前布置将完全是浪费时间,而这名伪装良好的猎物也将从容逸去。
时间是邮局下班前十分钟,当时整个邮局挤满了匆忙办事准备回家的人。一名黝黑脸孔的小个子男人从外头闪了进来,直往一般邮政的窗口走去。此人蓄了黑须,颧骨之上、左眼之下有颗黑痣。他排在人群之后,老鼠般一直伺机往前挤,若说他有什么较易引人注目之处,那无非是他的脚步,他走起路来臀部轻微摆着,看起来很怪异,除此而外,他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特征,很轻易地便融入人群之中。
排在他前头的人办完事之后,便轮到他到窗口上了。
他伸出一只黝黑的手,以嘶哑的嗓子说话,仿佛感冒了一般:「有J·P·马登斯的邮件吗?」
墙后窥视的埃勒里三人,看见该职员搔着右耳,脸转往一侧,就在此时,特勒的脑袋忽然从旁冒出来,他小声地说:「没错,化过妆了,先生!但一定是这个没错。」
该职员的信号和特勒的低语,令三人嚯地起身,触了电一般,墨莱领先冲往门口,无声地开了门,高举右臂,通过邮局的大玻璃窗子向外头打讯号。在此同时,那名职员已拿了个褐色包装的小而扁平的包裹回来,住址是手写的,上头的邮票业已盖
笑起来。
「女的?」法官再次惊呼。
「想胡弄我们,门儿都没有,」探长胜利地说着,扬起右手,「东西就放在她口袋里,老天垂怜,我们完成任务了。」
「妆化得好,」埃勒里低声说,「但她走路臀部摆动的样子却让她无所遁形,这位是戈弗雷太太的前任女佣是吧,特勒?」
「先生,我是从那颗痣认出来的,」特勒小声说,「啧啧,有些人多么容易陷身罪恶之中啊!是的,先生,是匹兹没错。」
第十四章 志愿女佣的不寻常告白
普恩塞特的警察总局里,这几天来首次有了欢笑的氛围,各色谣言传闻充斥其间,一堆记者挤在隔音门外喧闹,就连警局其他部门的人员也想办法借故一探墨莱办公室——办公室内,一名警方医生负责看护被逮的女人。各路电话也蜂拥而来。墨莱探长极尽职地把这一群记者阻隔在外。埃勒里——是整个总局大楼内最古井不波的一人——遂能自在不受干扰地四下询问,然而,其实总局什么新讯息也没有,荷里斯·瓦林的小艇始终没影子,基德船长和戴维·库马也不知所终,甚至——埃勒里不禁哑然失笑——就连匹兹的下落其他部门都还不知道,此外,鲁修斯·宾菲尔德那头也没报告进来,尽管大量的警力一直投入做地毯式的搜查。
然后,一道正式的命令下来要求恢复正常作业,负责看护的医生一抬眉毛,宣布曾昏厥倒地的女人已无大碍,瞬间,工作的焦点便锁定在她身上了。
她坐在一张大皮椅子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她的肤色呈暗灰色泽,又将一头卷曲的黑发拢成男性式样,但脱了帽子并弄去假胡须之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满脸惊恐的小个子女人,有着一双深褐眼睛及刀子般的瘦削身躯。她大约三十岁左右,此刻尽管落难,但仍掩不住一种媚人的美丽。
「好啦,匹兹,」墨莱温柔地拉开序幕,「你这下可被逮到了,不是吗?」——她没反应,瞪着地板——「你不否认你是匹兹吧,戈弗雷太太的女佣?」
一名负责速记的警员专心坐在桌前,本子摊着。
「是,」她以在邮局时同样沙哑的嗓子回答,「我不否认。」
「很明智!你曾打了一通电话到西班牙角找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又打了两通给慕恩先生?今天早上又打了一通给戈弗雷太太,是吗?」
「原来你们监听了电话,」她笑起来,「完全掌握了我,没错,就是我。」
「是你托马滕斯市那男孩把康斯特布尔太太的那包物证送交我的?」
「是。」
「把慕恩太太那包物证寄给报社的也是你?」
「是。」
「好女孩,我想我们的合作会非常愉快才是。现在,我要你告诉我,有关上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早上的事情,一五一十。」
第一次,她抬起暗褐色眼睛直视墨莱:「如果我不讲呢?」
墨莱脸一拉:「哦,你会讲的,你一定会,小女孩,你的处境不怎么妙,你知道在本州勒索罪要负什么刑责吗?」
「我更担心的是,」埃勒里柔声插嘴,「探长,匹兹小姐极可能还得负起谋杀的刑责。」
墨莱看向埃勒里,女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漂了埃勒里一眼,目光又垂落到地板上。
「奎因先生,这由我来就行了。」墨莱有些不痛快地说。
「很抱歉,」埃勒里轻声道歉,点起一根烟,「但也许我最好先为匹兹小姐分析清楚情况,我相信她会了解保持沉默没什么好处可言。」
「也许我该首先指出一点,探长,我之前就了解戈弗雷太太那名消失不见的女佣必然就是你所要的勒索者,在乍发现此事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实在存在着太多巧合,你看,匹兹被目击——目击者是朱仑——在马可被杀的推断时间中,曾和马可在一起,且正好稍早于某人潜入马可房里,找出那张诱马可到露台赴约的伪造字条碎片,并加以拼合,这是巧合吗?同样是上星期六晚上,戈弗雷太太从马可那儿回房,按铃找女佣时,相当长一段时间并没反应,后来匹兹到了之后,却表明她身体极不舒服,而且神色似乎颇为激动,这也是巧合吗?谋杀发生之后,这名女佣便消失不见,她开了马可的车子跑掉,这同样是巧合吗?」——女人的眼睛闪烁着——「匹兹的行踪止于马滕斯,而探长,你那包来历不明的物证不正好也来自马滕斯,这仍是巧合吗?而整个勒索事件,实际来看,正好发生在匹兹失踪之后,这又是巧合吗?戈弗雷太太前任女佣,在没有明确的原因情况下忽然辞职,约翰·马可随即推荐了匹兹,这又是巧合吗?然而最醒目的莫过于——在康斯特布尔太太、慕恩太太和戈弗雷太太三桩事件中,同样对这三个不幸的女人最致命的证物之一便是……女佣的签名证词!」埃勒里忧伤地笑笑,「巧合是吗?完全不可能,因此,我完全肯定,匹兹即是勒索者。」
「你认为自己很聪明,是吧?」女人恨恨地说,薄而利的嘴唇撇着。
「对于我个人的聪明才智,匹兹小姐,」埃勒里微微一鞠躬,「我尚有几分自信。不只上述所说的,我同时也很确定,我知道匹兹和马可两人的关系,探长,你那天曾亲口告诉过我,你纽约那名私家侦探好友伦纳德曾追出,在马可历次诱被害人上钩时,似乎有共犯存在的可能,而在这三桩事件中,居然都有一名窥探私情的女佣愿意挺身出来做证言来回报她的雇主——当然啦,每份证词上的签名不同,只说明这些名字都是假的罢了——这和马可这样的人可能雇用的共犯,在概念上完全一致。所以要进一步把勒索戈弗雷太太的女佣推演成马可的经常性共犯,这无须什么特别的想象力。」
「我要找律师。」匹兹忽然开口,并作势起身。
「坐好。」墨莱沉着脸说。
「匹兹小姐,你当然拥有法律对你的基本权益保障,」埃勒里点点头,「你可想到哪位律师一叮代理你吗?」
她眼中浮现希望之光:「有,纽约的鲁修斯·宾菲尔德律师!」
现场应声沉静下来。埃勒里一摊手说:「这不又来了吗?探长,你说你还需要什么进一步的证据呢?匹兹要的正是代理约翰·马可的那名恶名昭彰的讼棍,再次巧合,是吗?」
女人跌坐回椅上,明显地慌了,她咬着下唇:「我——」
「亲爱的小姐,游戏已告一段落了,」埃勒里和蔼地说,「你最好把一切从头到尾讲出来吧。」
她仍紧抿着嘴,眼睛闪动,显然正垂死挣扎地算计着。
「我愿意和你们交换个条件。」
「什么,你——」墨莱怒吼起来。
埃勒里伸手把探长拉回来:「说真的,有何不可呢?我们最好学学商人那样,至少,听听提议又不会死。」
「这样,」她急切地说,「我栽了,这我很清楚,但我还是有能力搞鬼,你们不希望戈弗雷家的丑事公诸于世,是吧?」
「所以呢?」墨莱怒道。
「所以说,只要你们以正确的方式对我,我就不说出去,否则,如果我下定决心要讲,你们根本没法子阻止!我只要直接讲给记者听,或通过我的律师,你们挡不住的,给我个机会,我就答应守口如瓶。」
墨莱别扭地盯着她,忙里偷闲扫了埃勒里一眼,咬着嘴唇开始踱起方步来。
「好吧,」最后他粗着嗓子开口,「我不打算和戈弗雷一家过不去,我也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但这并非承诺,听清楚没有?我会找地方检察官谈谈,看看能不能说上点话什么的。」
「如果,」埃勒里柔声补充道,「像他们警察常说的,你能充分配合的话。」
「好的,」她轻声说,瘦削的脸上一片阴霾,「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知道,但没错,我是先由马可安排到康斯特布尔太太身边,然后是慕恩太太,最后则是戈弗雷太太。在亚特兰大当天晚上拍那胖女人照片的是我,靠着耳朵听眼睛看,我每回都能弄到所有内情。这回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一到西班牙角就立刻认出我来了,因此他们也就完全清楚戈弗雷太太是在什么一种处境之中了。但我猜,马可要她们绝不可透露有关我的事情,我想她们依然怕他怕得要命,什么屁也不敢放。好啦,我把事情都讲了,看在老天爷分上,可以让我找鲁修斯·宾菲尔德了吧。」
探长目光闪动,但他只尖酸地说:「只是扮演如此角色,嗯?吃里扒外,星期天大清早经自己老板房里弄来这些证物,然后再用这个倒打一耙来赚一票,是不是这样?」
女人黝黑的脸上一下子表情汹涌。「为什么不可以?」她叫起来,「当然我这么做还算客气!她们是马可的猎物,也是我的。是,我是负责扮演他的配角没错,但我仍有我举足轻重的地位,这该死的马可也心知肚明!」她一口气说到此,停下来喘息一下,马上又带着胜利意味的尖声说下去,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工具,嗯?去他妈的,我当然是工具没错,我是他老婆!」
所有人全傻眼了,马可的老婆!马可此人的恶行顿时完全展露在三人面前。他们才刚经历了罗莎·戈弗雷顺利挣出魔掌的作呕之感,他们才刚刚可以舒舒服服地想,这恶棍已经死了,所有的危机已告一段落了。
「他老婆,嗯?」在墨莱好不容易恢复了讲话能力之后,他哑着嗓子说。
「是,他老婆,」她阴森森地说,「当然,现在可能没什么看头了,但我曾经也有青春迷人的少女时期,我们四年前在迈阿密结婚,当时他去那边勾搭一个百万富翁的寡妇,我则是那儿混大的,我们两人一拍即合,他喜欢我当时的样子,正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当时我那情调了,我就要他干脆结婚可尽情享受,我猜,我是他这辈子所遇过的惟一摆平他的女人……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玩各种游戏,女佣这点子是他想出来的,还是最近这段期间才开始运用,我从头到尾不喜欢这样,但这也的确替我们弄到不少钱……」他们让她讲下去,此时,她双手抓着椅把,眼睛看着虚空的某一点,「每完成一次,我们就找个地方度假享受一番,钱用光了之后再找下一个猎物,一直都是这样子,因此马可一死,我当场就陷入窘境,手上一个子儿没有,又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我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是不是?我想,他要不是贪婪到这种地步,可能到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宰他那人实在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善事,老天爷知道,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天使人物,但他实在是有史以来最烂最烂的人渣一个,我愈来愈痛恨他,我也痛恨自己所处的卑下位置,天下没哪个女人乐意看到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上床,他总说这是生意,但这生意他可是有吃有拿,开心得很,去他妈的该死东西!」
墨莱走向她,站在她跟前,她停了下来,仰头看他,有点惊愕。
「因此你就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严酷地说,「把他给了结,好一个人独吃!」
她嚯地站起身,悲鸣起来:「我没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正是我最怕的,我根本不敢寄望你们这些笨警察能听懂我的话。」她伸手向埃勒里,抓着他的衣袖,「听着,你好像比较有脑筋,跟他讲他想错了!也许我是想——想把马可给宰了没错,但我没杀,我发誓我没杀!只是我不能留在这儿等人家发现我,如果我不需要钱的话我还可能真会杀他,哦,我不知道我自己讲哪里去了……」
她整个人差不多崩溃了,埃勒里温柔地拉着她,让她坐回椅子。她缩在椅子一角,吸泣起来。
「我想,」埃勒里以抚慰的腔调说,「我们能向你保证,至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证明你没杀人——如果你真没杀人的话,马可太太……」
「哦,我……」
「这不急于现在就证明。我问你,星期六晚上你为什么去他卧房?」
她哑着嗓子,声音就跟他们在电话中听到的一样:「我瞧见戈弗雷太太进去,也许我是有点吃醋吧,其实那一阵子,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和马可私下谈谈,这情形好多天了,我想知道他打算怎么料理这三个女人,我一直认为他这回是想大捞一票。」
她停下来,抽着气。法官低声对埃勒里说:「很显然,她还不知道马可准备拿了钱之后带罗莎走人,他是真的不惜犯重婚罪吗?这可恶的坏蛋!」
「我不认为,」埃勒里轻柔地回答,「他不会冒险的,他脑子想的绝不是结婚这两字……请说下去,马可太太!」
「总而言之,我看到戈弗雷太太快一点钟时离开他卧房,」她放下掩脸的双手,坐直起来,呆呆盯着埃勒里,「等他也出门之后,我立刻溜进他房里,我不敢把他挡下来,也不敢直接找他讲话,因为我怕有人会瞧见。他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赶着去哪儿,穿得整整齐齐,我完全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我潜入他房里,打算等他回来,然后我便看到火炉里的碎纸片,我把纸片拣出来,跑到浴室里去,这样就算有人闯进来也不会发现我在。读了那张字条之后,我想我是气疯了,我一点也不知道罗莎这女孩的事,也从未想过马可会和她有什么牵扯,但看了字条之后,我想他这回是打算寓欢乐于生意之中……」她绞着双手。
「是吗?」墨莱探长忽然话声也柔和起来,「我们能了解你当时的感受,你打算当场逮住他背叛你,因此你下到露台那儿准备兴师问罪,是不是这样?」
「是的,」她低声说,「戈弗雷太太让我走之后——我跟她讲我病了,我要亲眼看到事情真相,当时屋子很静——时间很晚了……」
「几点了,当时?」
「在我下到露台石阶那里时,大概是一点二十分左右,我——」她咽了口气,「他死了,我立刻看出来,他直挺挺坐在那里,背向着我,月光照在他的脖子上,我清楚看到他头发底下有一道血痕,」她哆嗦起来,「但可怕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他赤裸裸的,赤裸裸的!」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埃勒里这时急忙开口:「你能不能再说清楚点?你看见他的确切时间?快!快讲清楚!」
但她像没听见催问似地接着说:「我下了露台石阶,我走近桌子,我想我脑子一片混乱,我隐约记得,他面前桌上好像放了张纸,握着笔的手垂着,但我太害怕了,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忽然我听到有脚步声,从石子路那里传来,我马上醒觉出我的处境。已经来不及跑开了,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这个人看到,我得赶紧想法,月光下,我认为我似乎有点机会……我把手杖塞进他另一只手里,把帽子替他重新戴好,再给他披上披肩,系在脖子上,好挡住——挡住他脖子上的血痕,」她仿佛回到那晚月光底下一般惊魂未定,「这披肩事实上可以让人看不出他浑身赤裸,我确信如此,我一直等脚步声够近了,才开始讲话——想到什么讲什么——试图装出马可想勾搭我,但不怎么顺利一样,我知道那人还在偷听,于是我跑上石阶好像逃开马可一样……我看到偷听的人躲在石阶上段那一带,扫一眼就知道是谁,那是朱仑,我当然知道朱仑听到这些后不会再下露台去,但我得做最坏打算,于是我直奔屋里马可的房间,把所有的照片、信件什么的拿走——他把这些藏在衣柜子里——回到我自己房里,马上打好行李,然后下到车库,找到马可的车开了就走,我原来就有一把车钥匙,为什么我不该有,我是……我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谁说不是?」
「如果你没杀人,」墨莱板着脸说,「你难道没想到,你这样子跑掉会让自己处境更危险,不是吗?」
「我非走不可,」她绝望地说,「我很怕被揭露出来,我得立刻动身,因为万一朱仑发现他已经死了,惊动起来,那我就完全没机会离开了,尤其当时还有这些物证藏在马可房里。」
墨莱抓抓耳朵,眉头紧皱着从女人的声音和所叙述的经过听来,这些话逻辑前后一致,应该是事实没错。当然,他握有绝佳的间接证据可对付她,速记员已一字不漏记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了,但……他看向埃勒里,这瘦削的年轻小伙子却正好转过脸去,而且一脸惊讶之色。
埃勒里一个转身,到了女人身旁,抓住她臂膀,女人尖叫出声,身子往后一缩。「你得再说清楚点!」他急切地说,「你说在你到达露台第一眼看见马可时,他是完全赤裸的?」
「是啊。」她颤抖着。
「帽子在哪里?」
「什么,在桌子上啊,手杖也是。」
「那披肩呢?」
「披肩?」女人因惊愕睁大了双眼,「我没讲他披肩在桌上啊,我有吗?我全都乱成一——」
埃勒里缓缓放开她的手臂,眼珠里闪着希望之光。
「哦,不在桌上,」他以十分怪异的声音说,「那在哪儿——露台的石板地上
此时,埃勒里放开双手,退了回去,深深吸一大口气。
墨莱、法官和负责速记的警员全都带着畏惧之色,不解地看向他,埃勒里整个人像一下子灌足了气一般,膨胀起来。
他直挺挺站着,眼睛从女人头顶上方死死看向墨莱办公室的白墙,良久,他的手指缓缓探入口袋中,拿出烟来。
「披肩,」他说着,说得太慢了,反而让在场所有人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没错,这个披肩……失落的环节,」他一把揉碎手上的烟,往旁一抛,眼神亮得疯狂,「老天垂怜,各位,我知道了。」
☆ 挑战读者
「攀登真理之山,」尼采如是说,「你绝不会空手而归。」
的确,没有人能置身于这个美好的说法之外,妄想只伫留于山脚之下摸摸弄弄就能不费力地越过这个巨峰。世事艰难,要怎么收获先怎么种植,我个人始终坚信,想从推理小说中得到乐趣,从某种程度而言,读者必须循着书中侦探足迹亦步亦趋,流汗辛苦愈多,收获欢呼愈大,读者愈接近终极真相一步,其乐趣也愈接近极至。
几年来,我一直向我的读者下战书,希望他们对我所描述的罪案,以全面的观察所得为材料,借着逻辑的推演,试着筛出隐藏的真相,提出个人的破案结论来。这个做法,因为不断接到读者来函的不吝褒奖而愈发坚定。因此,我得跟某些未曾接下这战书的读者再说一次,如果您未曾在阅读同时扮演破案侦探,我恳切地请您试试看,您可能会在推演过程中触礁于某处,也可能在您绞尽脑汁后仍找不出答案,然而,不管成败与否,这样的过程必然是美好的经验,所有的艰辛顿挫都会得到高度快乐的回报。
理论上来说,当你读到这里,已到破案无碍的阶段了,有关约翰·马可谋杀案的所有必要事实已完全铺在您面前了,你能把它们准确拼合起来而推理出究竟谁是、或说谁惟一可能是这名聪明绝顶的凶手吗?
第十五章 意外事故
开向西班牙角途中,车内一片死寂。埃勒里·奎因屈着身埋在后座,紧抿着嘴唇,几英里路下来始终陷入沉思;麦克林法官没隔多会儿就转头看看他眉头紧皱的脸;坐前座的特勒也一样,总周期性地回头一探究竟。没有人讲话,惟一的声音是车外愈吹愈烈的海风呼啸之声。
埃勒里对墨莱探长一堆狂风暴雨般的问题置若罔闻,留下可怜的探长一人伴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激动心绪呆坐在办公室里。
「还太早了点,」埃勒里说,「如果我给了你我对这整桩不寻常的难题有了完整答案的错误印象,那我诚心地道歉。有关匹兹所说的马可披肩一事……这为我指出路来,极其明确的路,现在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也知道凶手的杀人计划在哪里打了弯,这桩谋杀案对我而言已接近尾声,只是我尚未完全想清楚,探长,我需要时间,需要一点点思考的时间。」
就这样,墨莱便像个中风的暴怒老头般被扔在那儿,手上握着个心力交瘁且不知所措的犯人,马可太太,别名匹兹,被控以意图勒索的基本罪名,收押于郡拘留所中。其间还发生了一小段悲伤的插曲,两名年轻人,眼睛充满着泪水,来到郡太平间,正式领回他们母亲康斯特布尔太太的遗体。几名刑警和记者苦缠着埃勒里问东问西,然而,处于这一场旋涡之中,他保持着不言不笑的平和态度,且一逮到机会,便溜出普恩塞特。
一直到警车在哈里·斯戴宾店前转离了主公路,拐进公园路直扑西班牙角时,这凝冻的死寂才被打破。
「暴风雨要来了,」警车驾驶员不安地说着,「以前我也见过风这么刮,你们看看天空。」
公园里的树暴烈地摇动着,在逐步增强的风中仿佛随时会连根拔起。此时他们己驶过公园正待穿越石壁夹成的地峡,眼前是黄昏的天空,天色是脏兮兮的铅灰,地平线那头则是漫天盖地的大片乌云席卷而来。穿梭于地峡之中,他们正好顶着风,驾驶员死命握住方向盘才能让车子安然行驶在道路之上。
然而,还是没人搭话,不久,他们便平安无恙地到达西班牙角的崖壁下背风之处。
埃勒里探身向前,拍了下驾驶员的肩膀:「麻烦停一下车,在你爬坡到戈弗雷家之前。」车子应声嘎地刹住。
「怎么搞的——」法官一抬他的灰眉,不解地叫着。
埃勒里开了车门,下到路旁,他的眉心仍紧紧收着,但眼中却亮着炽烈的神采:「我很快会自个儿上去。我得花点脑筋让所有事情正确归位,就现在情况而言……」他一耸肩,告别似地一笑,便循着小路往露台大步走去。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一束强烈的车灯光线照亮了小路,他们目送埃勒里走到露台石阶口,开始拾级而下。
麦克林法官一声轻叹:「我们最好回屋子里去吧,很快就要下雨了,这家伙到时一定拼了命冲回来。」
车子遂重新启动,直奔顶上。
埃勒里·奎因缓缓走下石阶,在灰石板地上停了会儿,又举步往马可被杀的圆桌走去,坐了下来。在两边高度超过四十英尺的崖壁所夹成的缝隙之中,露台浑然天成是呼啸暴风成为强弩之末的一处安歇之地,埃勒里舒畅地歇了下来,姿势是脊骨摊在椅子上这种他最喜欢的方式,从两座崖壁的夹缝中望向眼前的海湾。就他目力所及,那里空无一物可供他凝视,强烈的海风推着巨浪扑向崖壁脚下,整个海湾气势奔腾起来,潮水止不住地一路上涌。
他看向更远处更虚空的某一点,眼前一切逐渐朦胧起来。
他仍安适地坐着,露台逐步变暗,一直到跌入无边的夜里。埃勒里叹口气,起身走到石阶口,扭亮头上的灯。海滩伞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要飞去,埃勒里重新坐下来,拿过笔和纸,把笔蘸人墨水瓶中,开始写起来。
一颗巨大雨滴——从制造出的声音来判定——砰一声打在一具海滩伞上,埃勒里停了笔,扭过头去,跟着,他目光搜寻着,起身走到石阶底层左边的西班牙巨壶旁四下察看,半晌,他又察看了巨壶后头一带,点点头,再次换到右边另一个巨壶,重复同样的察看动作。最后,他回到圆桌旁,坐下,在大风刮着他满头乱发飞舞的情况下继续书写。
他写了相当一段时间,这时,雨大起来,凶猛起来,也开始持续起来,其中一滴还溅到他写着的纸上,湿掉了一个字,埃勒里加快了书写的速度。
在演变成正式的骤雨之时,埃勒里告一段落,把写好的几张纸折好放进口袋,他跳起身来,先关了灯,再快步经由石阶跑向立于顶上平台的戈弗雷家大宅,在安然到达天井遮篷底下时,他的两肩已湿得滴起水来。
肥胖的仆役长在大厅迎上他:「先生,您的晚餐还热着,戈弗雷太太她下令——」
「谢谢。」埃勒里心不在焉地回答,挥着手。他快步走向电话总机所在的小房间,拨了号码,一脸宁静地等着。
「找墨莱探长……哦,探长啊,我想我弄清楚了……是,彻底清楚了,如果你马上赶到西班牙角来,我想,今天晚上我们就能满意地了结这桩悲剧性的罪案了!」
宛如海中孤岛的起居室充满温馨的灯光,外头的天井、头上的屋顶,骤雨掷地有声地倾泻而下,暴乱的海风持续撼动窗子,然而,尽管在如此的急雨声中,他们仍然清楚地听到海浪扑打岬角崖岸的轰然巨响。这当然是安然待在家中的晚上,每个人皆不禁心存感激地注视着壁炉里抚慰人心的红焰。
「我们到齐了,」埃勒里柔声开场,「只除了特勒,我非常希望特勒能在场,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戈弗雷先生?他曾是本案中耀眼无比的一颗星,理应获得我们的回报。」
沃尔特·戈弗雷一耸肩,这还是见面以来他首次穿得较为体面,好像和妻子的重修旧好顺带也唤回了他对社交礼仪的正视。他扯了铃索,对仆役长简单交待几句,又靠回椅子,他身旁坐着戈弗雷太太。
全到齐了——戈弗雷一家三口,慕恩夫妻俩,还有厄尔·柯特。麦克林法官和墨莱探长压抑着一腔好奇,坐在稍离开众人的一角,而较具意义的是,尽管坐位安排并未事先历经一番讨论,但墨莱的确位于最靠近房门之地。九人之中,看来惟一真正开心的只有年轻的柯特,尤其他就坐在罗莎·戈弗雷身旁,脸上掩不住某种近乎痴呆的满足神情;而从罗莎湛蓝的双眼中所迷漫的梦一样的目光,很显然,约翰·马可的阴影已彻彻底底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消逝了。慕恩抽着根褐色长雪茄,烟嘴一头被他的牙齿咬得稀烂;慕恩太太则如死去一般地安详。至于斯特拉·戈弗雷,她既镇定却又紧张,双手绞着条手帕,矮小的百万富翁丈夫则专注地环视在场诸人。现场的气氛说真的有点令人窒息。
「是您叫我吗,先生?」特勒出现在门口,有礼地询问。
「进来进来,特勒,」埃勒里说,「快坐下吧,现在没工夫来那些俗套了。」特勒仍恭谨地只坐椅子前缘,从后头看向戈弗雷的脸。但百万富翁此刻正全神戒备地望着埃勒里。
埃勒里踱到壁炉前,背部往炉边一靠,他的脸孔正好落入阴影里,身体也在炉火掩映下成为黑色剪影。火光鬼祟地在众人脸上跳跃。埃勒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摆在小几一角,确定所站的位置可看到在场每一人,于是,他划了根火柴点烟,开始了。
「从很多方面来说,」他声音很低,「这是一宗非常哀伤的案子,今天晚上,我不止一次有如此冲动,想抛开我所知道的所有真相,静静走开。毕竟,约翰·马可是这样一个人渣,一个凶徒恶棍,很显然,对于他而言,人和禽兽之间没有分别,毫无疑问,他脑子里装满着罪恶——更可怕的是,他还不存在最微弱的一丝良知可对如此罪恶稍加抑止。就我们已经知道的来说,他业已危害了一名女性的幸福,尚且处心积虑打算染指第二名,又摧毁了第三名的一生,且造成了第四名的死亡。在他这份洋洋洒洒的犯罪清单之中,只要我们稍稍细心观察,很容易发现,用简单一句话来说,此人绝对是恶有恶报罪实难追,正如日前你所讲的,戈弗雷先生,不管是谁宰了他,都是功德一件。」埃勒里停了下来,心事重重地吐了口气。
戈弗雷不客气地说:「那你为什么不真的就此放手呢?你已然清楚地得出个结论:这人该死,这个世界没有他会美好些,反倒——」
「只因为,」埃勒里一声叹息,「我的工作基本上面对的是符号的推演,戈弗雷先生,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此外,我对墨莱探长有责任,他如此慷慨地在他职权范围之内给予我最大的自由任意而行;然而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在所有的真相揭露之后,这名谋杀马可的凶手有绝佳的机会在审讯中得着同情。没错,这是一宗筹谋多时的犯罪事件,然而,这也是一宗——从某种意义而言,正如各位心里想的——非得完成不可的犯罪事件。基于这些理由,我于是选择了无视人性成分,当它只是个待解的数字难题,而把凶手的命运交付给那些真正思索人性的人来决定。」
埃勒里终于拿起小几上的那几张纸,现场那一团业已凝冻成形的静寂张力似乎才颓然松垮下来。埃勒里就着跳动的炉火很快读了一遍,又将纸张放下。
「我实在无法形诸语言告诉各位,一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个人有多困惑多挫折,一个事实真相的明澈解答就摆在我眼前,我知道它在那儿,也感觉得出它在那儿,偏偏我就是触摸不到。接下来,我在推论时又严重地走上歧路,直到匹兹——你们都已经知道她就是马可的妻子——揭露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为止。不夸张地说,我始终陷身于迷雾之中,然而,当她讲出马可被发现时身上所披的披肩是马可被杀之后由她亲手带下露台的——换句话说,在整个谋杀过程之中,这披肩并未出现在谋杀现场——我才像回到光天化日下,眼前霎时明晰起来,剩下的,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来串组来融通罢了。」
「这见鬼的披肩到底和整桩案子有什么必要牵连?」墨莱低声问。
「牵连可大了,探长,这你很快会知道。好,言归正传,我们现在知道了,马可被杀那会儿,他并未穿着这披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究竟他当时身穿怎样的衣服:他当时从里到外一应俱全,配得好好的。于是我们知道了,是凶手脱了他的衣服,而且将衣服全数带走——或正确地说,几乎全部带走!外套、长裤、鞋子、裤子、内衣裤、衬衫、领带,以及口袋中一切杂物等等。至此,我们一定得解决的第一个难题是——凶手为什么要剥光死者衣服并且带走?这一定有其道理。有其不得不做的道理。我知道,这举动看似疯狂,但背后必然有原因,而且要侦破这个案子非得先解开这难题不可。
「我反复思考这个难题,加以抽丝剥茧,最终,我认为只有五种可能会发生凶手—受害人间的盗窃衣物情况——包括任何一种凶手—受害人组合,就绝大多数的一般概念而言。
「第一种,」埃勒里扫了一眼笔记,继续讲,「凶手本来就是为了获取这些衣物中所装的某物而杀人。这个假设,尤其在我们知道的确存在一些致命性的文件威胁到和马可有关的一些人时,显得分外重要起来,而就我们所知,马可的确可能随身携带。然而,若说凶手的目标是这包文件,文件的确也收在这些衣服中的某个口袋里,那他为什么不取走文件就好,把衣服原封不动留着呢?或者我们这样说,如果衣服中的确装着某些凶手要的东西,那他大可掏空死者口袋,或把衣服衬里撕开,干干净净把要拿的拿走,根本不必费劲去剥光死者衣服,因此,很明显,这不成立。
「第二种是一般很合理的想法。墨莱探长可以告诉各位,往往我们从河里捞起或在某个树林子里发现一具尸体时,会发现死者的衣物有意地被毁损或甚至消失不见,这类情形绝大多数原因非常简单:为了隐去被害人的身份,因此通过破坏或取走衣物,让人无以辨识。但在马可命案中这当然说不通,死者是马可,没人对于死者是马可一事有任何疑问,衣服不见了,也不会有人因此就认为他是另一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件命案中,尸体的身份辨识不会也不可能有任何疑问,有衣服没衣服都一样。
「第三种可能正好倒过来,它可能是——马可的衣服之所以被取走,理由是要隐去杀人凶手的身份。我看得出大家对这点听起来一头雾水,我的意思很简单,可能马可衣物中某件——或全部——属于杀他的凶手所有,在发生此事后,凶手意识到,如果他让衣服留在现场的话,他的安全有致命性的威胁存在。然而同样地,这种想法也不可能成立,理由是我们这位价值连城的特勒——」特勒双手交握着,极谦卑地低下头去,但他的小耳朵却如犬般地竖了起来——「他告诉我们,在星期六晚上马可换装赴约,所换的衣服系由他取出交给马可的,而且全属马可个人所有;此外,这些衣物也确实是马可衣柜中惟一短少的衣物,因此,当天晚上马可穿的就是这些他个人的衣物,不可能有哪一件属于凶手所有。」
现场鸦雀无声,壁炉中木头油脂爆裂宛如枪响一般,至于窗外的涝沱大雨,相较起来,更声如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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