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牌的四个人一晚上都没换过吗?还是说有谁替换过谁?」
戈弗雷太太稍稍一侧脸说:「我——我不记得了。」
慕恩太太漂亮且线条锋利的脸孔这一刹那间有了生气,她白金色的头发在穿过窗户的阳光的拂照下熠熠发亮。
「我记得,柯特先生曾经要戈弗雷太太跟他换个手——应该是九点左右。戈弗雷太太拒绝了,戈弗雷太太说,如果柯特先生不想打,也许可以找慕恩先生接手。」
「没错。」慕恩立刻接口,「是这样,没错,我差点把这全给忘了,塞西莉雅,」他一张赤褐色的脸的确宛如桃木雕成,「我接手,柯特就走开了。」
「哦,他走开了,真的?」探长问,「柯特先生,那你到哪儿去啦?」
这个年轻小伙子两耳通红,愤怒地回答:「我去哪里有什么关系?我离开时马可人还好好地坐在牌桌上。」
「你去了哪里?」
「哦——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柯特绷着脸似乎是低咒着,「我去找罗莎——找戈弗雷小姐。」——罗莎的背一紧,呼吸声清晰可闻——「在晚餐用后没多久,她和她舅舅两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而且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
「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罗莎冷冷地说,连脸都不转过来。
「昨天晚上你照顾了你自己,是吗,」柯特阴森森地反讽,「那可真是照顾自己的好法子——」
「我一直认为你是勇敢无畏的男子汉大英雄,现在——」
「罗莎,亲爱的。」戈弗雷太太无助地插嘴想打圆场。
「柯特先生离开大约多长时间呢?」埃勒里问,但没人回答,「到底多久,慕恩太太?」
「哦,很长一段时间。」退休女演员尖声回答。
「也就是说,只有柯特先生一个人离开过起居室,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是吗?」
不约而同,在场诸人一阵面面相觑,但谁也不说话,末了,还是慕恩太太发难,以她金属般森冷高亢的声音说:「不,还有——马可先生他也离开过。」
死亡般的沉寂瞬间把所有人全包围起来。
「那他又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呢?」埃勒里柔和的问话穿破这无声的死寂。
「就在柯特先生走开后几分钟,」慕恩太太纤细白皙的手拂拂头发,并刻意摆出一个看似风情但紧张无比的媚笑。
「他要戈弗雷太太替他打几把,然后跟大家告退一声,就走到外头天井去了。」
「你的记忆力真棒,不是吗,慕恩太太?」墨莱粗声说。
「哦,是这样子,没错啊——记忆力良好——马可先生就常常这样子说我——」
「柯特,你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墨莱断然逼问。
年轻人的淡褐色眼珠中有某种骚动之物:「哦,我就在这一带四下乱走,我喊了罗莎好几次,但没找到她。」
「你是在马可正式不打牌之前回到起居室的吗?」
「这嘛……」
「抱歉,先生,但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一个轻柔愉悦的男声从稍远的廊道处传来,众人闻声皆转过身去,凝视着声音的来源。这是一个矮小男子,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衣服,相当谦恭、相当自制地半躬着身站在那里。正确地说,他是个肤色白皙的侏儒型人物,手脚又细又短,但五官长相却干干净净,因此,反倒给人一种极其恍惚不真实之感——淡色的皮肤,平而修长的眼睛——似乎有着东方人的血统,偏偏他开口便是极流畅的正统英语,且身上衣服样式也是典型的伦敦保守风味——「欧亚混血的后裔。」埃勒里脑中如此评论。
「你是什么人呢?」探长下马威似地厉声发间。
「特勒!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沃尔特·戈弗雷暴怒地吼着,握着两个粗大拳头向黑衣矮子逼去,「谁叫你自作聪明跑来献宝?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
黑衣小矮子万分歉意地应了声:「是,戈弗雷先生。」转身便待离去,然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彩。
「等等,先别走,」墨莱急急地喊住他,「戈弗雷先生,请别干扰我们办案,如此,我们将万分感激你。」
「特勒,我可警告过你——」百万富翁仍出言恫吓。
小矮子闻言迟疑了一下,墨莱这回的声音平稳无情起来:「我说到这儿来,特勒。」戈弗雷只好一耸肩,跌坐在房间角落处一张饰着巨大纹章的椅子里。小矮子踩着无声的步子走向前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一名仆役,先生。」
「服侍戈弗雷先生的吗?」
「不是的,先生,戈弗雷先生从不用私人仆役,是戈弗雷太太聘用我的,服侍到西班牙角来的宾客。」
墨莱以期盼的眼神打量着他:「好吧,你可以讲刚刚想讲的话了。」
厄尔·柯特远远地看了此人一眼,转身走到一旁,褐色的手似乎有点紧张地拂着满头金发;戈弗雷太太则摸索着身上的手帕。
小矮子清晰地说:「我能告诉您昨天晚上有关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的事情,先生,您知道——」
「特勒,」斯特拉·戈弗雷喃喃地说,「你被解雇了。」
「是的,主人。」
「哦不,他没被解雇,」墨莱说,「在这桩谋杀案没破之前不可以解雇他。特勒,说说看,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怎样?」
矮子男仆郑重地清清嗓子后便连珠炮似地开口了,杏仁似的双眼盯着他眼前墙上的两支交叉的撒拉森长箭。
「我有个习惯,」他有点诡异地从头细说,「先生,每天忙完晚饭后,我喜欢到外头散散步、透口气。平常,这个时间客人会聚在一起,有其他仆人服侍,因此,我总有一小时左右空当。有时我会漫步到朱仑的小木屋那儿去抽抽烟什么的……」
「你指的是园丁吗?」
「是的,先生,朱仑先生在这里有自己的一幢小木屋。昨晚,戈弗雷太太和客人开始打起桥牌,我像平常一样又跑去朱仑先生那里,我们聊了一下,我就一个人出来散步,我记得我一路散步到下头露台那儿——」
「去干什么?」墨莱警觉地出声问。
特勒似乎被问得一愣:「啊,什么?哦,先生,没什么特别理由,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很舒服很悠哉的一个地方,我根本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谁,先生,应该这么说吧,我当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
「但你发现有人在那儿,是不是?」
「是的,先生,是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先生,我想是九点过几分钟。」
「他们两人在谈话吗?你是否听见他们谈些什么?」
「是的,先生,他们在——哦——在吵架,先生。」
「你居然还偷听,你这该死的东西,」年轻的柯特大怒,「听壁角的小人。」
「不不,先生,」特勒嗫嚅地说,「不是我想听,是您和马可先生实在吵得太大声了。」
「那你不会赶快走开,你这该死的小人。」
「我怕你们会发现——」
「别理他,特勒,」探长粗声夺回发言权,「告诉我,他们两人吵些什么?」
「关于罗莎小姐,先生。」
「罗莎!」戈弗雷太太叫出声来,她嚯地一转身,惊骇的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女儿,罗莎的脸通红起来。
「好吧好吧,」年轻的柯特见大势已去,「反正现在也瞒不住了,这个好管闲事的可恶矮子什么都供出来了。没错,我是把那个该死的妓男给大骂一顿,狠狠地大骂一顿!我警告他如果敢再把他那肮脏的爪子伸向罗莎一次,我就……」
「你就怎样?」柯特惊觉地住嘴时,墨莱立刻逼问。
「我想,」特勒小声地说,「柯特先生曾提到要好好修理他之类的。」
「哦,」墨莱掩不住失望,「柯特,你说马可曾骚扰戈弗雷小姐,是吗?」
「罗莎,」戈弗雷太太低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哦,你们真是讨厌,你们这些人!」罗莎哭叫出声来,人也跳了起来,「尤其是你,你这可恶到极点的柯特先生,这辈子我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你有什么权力跟——去跟约翰吵架……是的,跟约翰……吵我的事?他根本没骚扰我!任何——我们之间的任何事都是我乐意的,我心甘情愿的,你要搞清楚!」
「罗莎,」年轻人可怜兮兮地说,「我只是——」
「别跟我讲话!」她湛蓝的眼睛此刻满是愤恨和轻蔑,头也昂然抬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状,「如果你们想知道,你们所有人——是的,也包括你,妈妈——约翰跟我求过婚,要我嫁给他!」
「马——」戈弗雷太太快昏倒了,「跟你——」
罗莎毫不犹豫地快速讲下去:「我呢——事实上,我也接受了,当然没这么啰嗦地讲一大堆,而是——」
这刹那间,最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把她的椅子拉到前面,并以她的沙哑嗓音叫了起来——这是打从早上见面以来,首次听见她开口:「啊,恶魔,狡猾狠毒而且无情的恶魔,我早就看出来了,戈弗雷太太,你瞎了眼了,如果说我有个女儿——他施展了他所有的魔法……」她陡然打住,整个人像冻结了一般僵在那里。
某种恐惧之色悄悄爬进了罗莎眼中,罗莎的母亲则一手掩着嘴直直盯着,盯着她这个高大黝黑的女儿,仿佛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她一般。
年轻的柯特一脸铅灰,但他仍不失尊严地说:「探长,我相信戈弗雷小姐并不真正知道她自己涉及的处境,我想还是由我来讲好了,反正要是我不说,特勒也会说——毕竟他一直躲在露台那儿附近,听到了我们整个争吵过程……争吵之中,马可告诉了我刚刚戈弗雷小姐所讲的事:他是星期五向她求的婚,而她也答应了,他十分确信他自己的所有计划到此已全然实现,然后在下个星期,他们两人便离开这里,到别处正式结婚。」讲到这里,他畏怯地顿了顿。
罗莎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他不该——」
「他还说,」柯特平复了情绪说下去,「他不怕我把这事告诉戈弗雷先生,告诉戈弗雷太太,甚至告诉全世界,他们彼此相爱,谁也休想阻止他们;此外,他又说,他说什么罗莎一定照着做,而我只是个没事乱搅和的年轻小鬼,说我自不量力,说我才脱离尿布啥事也不懂,他讲了一大堆诸如此类的难听话,是不是这样,特勒?」
「完全正确,柯特先生。」特勒低声回答。
「我想,我真的是把他给惹恼了,他完全和平常不一样,不仅一点即爆,而且什么都直接讲出来。他这么激动,我也气疯了,所以我赶快跑开,我想,要是我在那儿多待一分钟,我一定会宰了他。」
罗莎忽然一甩脑袋,二话不说地举步穿过房间,向门走去,墨莱看着她,并未出言阻止。
「结婚,」康斯特布尔太太阴沉地说,「那可真肥了他。」——短短一句评论。
「好吧!」墨莱缩了缩肩膀,「可真不错的一场吵架。言归正传,之后你和马可就又回来打牌了,是吗?」
「我不知道马可怎样,」年轻人轻声讲着话,眼睛仍看向门那头儿,「因为我在附近荡了好一会儿,气成那副德性,不好立刻和这群优雅的伙伴碰面。我想,在游荡中我也分神找罗莎,后来开始觉得冷,我就回屋里来了,那时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再看见马可时是在牌桌上,他一脸开开心心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看到的是怎样,特勒?」墨莱求证于特勒。
特勒掩嘴咳了一声:「柯特先生由小路跑开,就跟他讲的一样,先生,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他走回屋子台阶时的喀喀脚步声;马可先生则在露台那儿多待了好一会儿,先是生气地喃喃自语,跟着我看到他——先生,当时露台的灯开着——他把衣服抚平(是的,先生,他穿白色衣服),再顺顺头发,调整了一下领带,还认真扮出个笑脸,然后把灯一关才走了。他直接回到屋子里,我记得是这样子,没错,先生。」
「他确实直接走回屋子了吗?你有没有跟在他后面?」
「我——是的,先生。」
「特勒,你真是个不寻常的观察者,」埃勒里和蔼地一笑,仍未把盯着特勒的眼睛移开,「也是个天生的了不起的描述者。对了,这里由谁负责接电话?」
「通常是下一级的仆人,先生。总机是在里头一间大厅之中,我相信——」
墨莱在埃勒里耳边说道:「我已派了人去询问接电话的仆人还有其他所有仆人有关昨天晚上基德那通电话,怪的是,没有人有印象那段时间有电话进来。但这也真的不代表什么,要不就是有人撒谎,要不就是有人真忘了。」
「还有一种可能,接电话的人算好时间等在总机旁,」艾勒里平静地说,「没有事了,谢谢你,特勒。」
「是,先生,谢谢您,先生。」特勒瞟了埃勒里一眼,便转而他顾,然而,这匆匆一瞥,似乎又让他瞧见了什么。
「我希望,」沃尔特·戈弗雷酸溜溜地说,声音来自房间角落处,他坐在角落椅上宛如端坐在王座之上,「斯特拉,亲爱的,你对你一手所导演出的成果感到满意。」说完,他起身,追随他女儿一般也出了起居室。只是,他的弦外之音并未引发任何人——甚至包括被指名道姓的戈弗雷太太,她正处于羞辱加上痛苦的顶峰之上——跳出来理论一番。
被墨莱称之为山姆的刑警,这时从外头天井处冲了进来,附在墨莱探长的耳朵上不知向他报告什么,墨莱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却向着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丢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麦克林法官木雕般地站在房间角落里已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便领头走了出去。
现场立刻活起来了,仿佛电源开关被扭开一般。约瑟夫·慕恩无声地动动右脚,并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比较接近人类的表情爬上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怪物般的脸上,她粗厚的肩膀也同时抖动起来;慕恩太太以一方白麻布手帕拭了下她那神采凌厉的眼睛;柯特则脚步蹒跚地寻到一张矮凳坐下,并仰头灌下一大杯酒……特勒一转身,准备退下。
「抱歉,特勒,」埃勒里愉悦地叫住他,特勒愣了一下,很奇怪,埃勒里这一出声好像又把电源给切断一般,「像你这么一个拥有了不起观察能力的人实在不该闲置不用,我们很可能马上得借助你这份非凡的才能……各位先生女士,很抱歉不速介入这不幸的事件之中,请容我自我介绍,我叫奎因,至于我左边这位则是麦克林法官——」
「是谁允许你们这两个鸟人闯进来的?」乔·慕恩当下就厉言相向,巨大的个子应声起立,「一个条子还不够吗?」
「我正待跟各位解释这点,」埃勒里耐心地说,「承蒙墨莱探长不弃,希望我们两人以——呃——以顾问的身份参与这桩案件的追查。由于这样的身份,让我有必要问一两个——我相信是——很迫切的问题,我们就由你开始罢,慕恩先生,毕竟你看起来最有话说。你昨晚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慕恩在回答之前冷冷地注视了埃勒里半晌,他深黑的眼珠宛若西班牙角的岩块任凭浪涛拍打仍屹立不动。慕恩回答:「大概十一点三十分左右。」
「不是说牌局到十二点十五分才结束的吗?」
「最后半小时我并未参与,我先行告退,回房间睡觉了。」
「我记得,」奎因平静地又问,「那,戈弗雷太太,刚刚你为什么说马可先生是第一个离开房间的人?」
「哦,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可能的……」
「这可以理解,但我们也希望能得到真实可信的答复,戈弗雷太太,毕竟你的记忆力可靠与否,很可能关系重大……慕恩先生,在你上楼时,马可人仍在这房里打牌吗?」
「正是如此。」
「那,在他后来上楼时,你有没有见到他,或听见他的声音?」
慕恩没好气地说:「他并未跟在我屁股后面上楼。」
「请正确地回答,」埃勒里面不改色地逼问,「有吗?」
「没有,我讲过我马上倒头睡了,没听见任何动静。」
「那你呢,慕恩太太?」
这个漂亮女人尖叫起来:「我真搞不懂我们为什么必须回答,回答这些没完没了的狗屎问题,乔!」声音十分刺耳。
「闭嘴,塞西莉雅,」慕恩冷冷地说,「奎因,慕恩太太在我刚爬上床时上来的,我们两人睡同一个房间。」
「这我也了解,」埃勒里一笑,「好,慕恩先生,我猜,你认识马可有一段时日了吧?」
「你可以这么猜,但对你没什么好处。伙计,你这回可大错特错了,在我来此地之前,我可从未见过这个百合花长相的家伙,」慕恩毫不在意地耸了下他的宽肩,「我说啊,这类的输家跟我不会有什么瓜葛的,在里约,他这种吃软饭的在上流白人圈中绝对混不开,而且事实上,」说到此处他悍厉地一笑,「我也根本不涉足这类无聊的社交场合,只除了这一回——纯粹基于对戈弗雷太太的信任与敬重。塞西莉雅和我两人只要情况允许,我们二话不说抬腿走人,愈远离这是非之地愈好,你说是不是这样,小可爱?」
「愈快愈好,乔。」慕恩太太热切地回应,但有点不安地溜了戈弗雷太太一眼。
「呃——但当然喽,你是先认识戈弗雷太太的,是吧?」
高大男子再次耸肩:「不,四五个月前我才刚从阿根廷回来,在纽约认识了慕恩太太,我们就这么一拍即合,你知道,在那儿我们搞来一大群人一起庆贺,反正这类场合哪里都一样,你一嘴我一舌的,我们于是被邀请到西班牙角来做客,我所知道的就仅止这些,好像颇有意思是吧!如今我可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怕和这类的贵族人士打交道了。」
戈弗雷太太的手停在半空中,这是一个无助且惊恐的手势,仿佛随时要制止慕恩说出任何危险的话语来。慕恩惊觉地眯起黑眼睛看看她:「怎么啦?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吗?」
「你的意思是,」埃勒里倾身向前,温柔地又问,「在你接受邀请到戈弗雷太太家来盘桓一些时日之前,你并未见过,也并未听说过戈弗雷太太这个人,是吗?」
慕恩抚着他褐色的大下巴:「这你可得问问戈弗雷太太本人。」言简意赅,且话声一落人就坐下了。
「我——」斯特拉·戈弗雷压着嗓子说话,她的鼻翼扇动着,看起来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我——我习惯邀请……邀请有意思的客人到家里来,奎因先生。慕——慕恩先生,就我从报纸上所读到的,似乎是非常有意思的人,而且我——在慕恩太太还是百老汇的塞西莉雅·宝儿时,我就看过她演戏……」
「没错,」慕恩太太点头同意,并扮出个愉快的笑脸,「我演了不少出戏,我们演艺人员曾应邀到各个很棒的地方。」
麦克林法官蹒跚向前,但利落地接口:「那你呢,康斯特布尔太太?自然,你是戈弗雷太太的老友了?」
这名肥大的妇人两眼圆睁,刚刚的惊惧之色重又溜上她眼中;戈弗雷太太则发出微弱的喘气声音,仿佛就快支撑不住了。
「是——是的,」戈弗雷太太低吟着,牙齿撞得格格作响,「哦,我认得康斯特布尔太太——」
「呢……好些年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沙哑的嗓音中夹着喘气,巨大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如同汹涌的海。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交换了饶有意味的一眼,此时,墨莱探长从外头天井处走了进来,沉重的生皮短靴在磨光地板上敲响着。
「好啦,」带着沉重的呼吸声他不开心地咒骂着,「马可的衣物见鬼去了,不知被搞到哪里,我的手下潜了半天的水,包括沿岸那一带,包括岩壁底下,包括整个西班牙角,此外,他们还地毯式搜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公路以及周遭的公园,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就这样,」他使劲咬着下嘴唇,仿佛对他一干手下的结果报告极不满,「还有,他们还彻彻底底清理了两座海水浴场——公用的那两座——分别在西班牙角两边,当然也包括瓦林所有的每一寸地面,也许在这些私人地点可有点收获——谁敢保准呢。然而,除了一堆报纸、餐盒、脚印等等没用的玩意儿之外,啥也没有,这我实在难以理解。」
「可真古怪得很。」麦克林法官喃喃着。
「看来我们只剩这件事可做了,」墨莱探长强有力的下颌动着,「也许在如此高级的地方有点煞风景,但逼得我非这么来不可,这些劳什子衣物一定藏在哪里没错,因此,我怎么知道不会藏在这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呢?」
「屋子?这个屋子?」
「当然,」墨莱耸耸肩,「我已下令开始搜寻,这屋子有后门,我的一干手下已从那里上到楼上,正在每间卧房清理;我们也不放过朱仑的小屋、车库、浴室和外围的每一幢建筑,我交待他们,有任何碍眼的东西都得确实报上来。」
「也没其他进展?」埃勒里茫然地问。
「完全没有。没有基德船长这家伙和戴维·库马的任何音讯,那艘船像蒸发了一般,海岸警卫队的警艇已奉命全力搜寻,本地的大部分警员也全动起来了。刚刚我还赶走了一大群记者,有这些家伙在你实在不得安宁,因此下狠心把他们全踢走……现在,我惟一寄以厚望的是那个住纽约市的叫宾菲尔德的人。」
「你怎么进行?」
「我派了一个最得力的手下去料理他,我授权他便宜行事,如果情况需要,甚至可考虑把此人从纽约拎过来。」
「如果是我认识的宾菲尔德,这绝行不通,」麦克林法官冷酷地断言,「他是个滑头至极的律师,探长,惯于行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除非他自个儿愿意,要不然你那手下绝不可能把他给弄来此地。当然,如果他认为这符合他的计划或判断并可省一堆麻烦,那他也可能乖乖跟来此地。这件事,你惟一能做的是,交给全能的上帝。」
「哦,真他妈的,」墨莱探长一声呻吟,「我们上去看看马可的卧房吧。」
「你来带路,特勒,」埃勒里说,并对这个矮小男仆一笑,「我想,其他人最好先在这里等一下。」
「先生,你是要我……」矮小男仆低声问道,抬着他那小而清晰的眉毛。
「是的,当然。」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跟着特勒,而特勒则跟着怏怏不乐的墨莱探长,四人鱼贯出了起居室,把一堆化石般的生硬面孔丢在身后。穿过回廊,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楼梯,于是,在特勒的颌首示意之下,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两人对探长一躬身,探长便领头上了楼。
「这个嘛?」就在他们举步踩上楼梯时,麦克林法官忽然若有所感地低声发出疑问。这一刹那,一老一少两人同时察觉到,他们原来已搞得一整夜没睡觉,疲惫得脚都软了,要爬这段楼梯还得鼓起余勇。
埃勒里抿抿嘴唇,眨了眨因缺乏睡眠而有点充血的双眼:「可真是不寻常啊,」埃勒里有气无力地接口说,「我认为,这整桩案件有种极其暖昧的简单本质。」
「如果你指的是关于慕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
「依你看这些人怎样?」
「就个人性格而言,了解得还不够。慕恩此人,据今天早上罗莎所讲,以及刚刚我自己所观察到的,应该是个危险人物,他是个户外型的人,自大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很明显他习惯生存于暴力环境之中,如果我们姑且不管这些事实,他还真够古怪的,你看他老婆……」法官叹口气,「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女人了,而我担心的是,尽管典型到如此之乏味的地步,但你知道其间往往潜藏着不可预料之处,这个女人,冷酷、廉价、惟利是图,毫无疑问,她之所以嫁给慕恩,与其说为他所迷,不如说是被他那一大堆财富所迷,她当然有可能背着她丈夫玩些招蜂引蝶的游戏……至于康斯特布尔太太则——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还完全迷雾一片,我认为若我们想恫吓她,她不会吃这一套的。」
「真不行吗?」
「她很显然是来自中上阶层的一名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她很显然有个大家庭,也许结了婚,是个贤妻良母。且不管罗莎·戈弗雷跟我们说的,我猜她年纪应该超过四十岁了。孩子,我认为我们该找她好好谈谈,她看来实在有点不对劲——」
「还有,她也是典型的某种美国女人,」埃勒里平稳地补充,「是那种你在巴黎林阴大道的咖啡馆中很容易看到,会对邻座虎背蜂腰的年轻帅哥猛抛媚眼的女人。」
「我倒没往这头想,」法官喃喃着,「但奉圣乔治之名,你讲得对。那你想她和马可之间会不会——」
「这,」埃勒里说,「是间很诡异的屋子,里头有一些很诡异的人,其中最诡异的是居然会出现慕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这几个人。」
「所以说你也察觉出来了,」法官说得很轻但很快,「她说谎——他们全都说谎——」
「当然,」埃勒里耸耸肩,停下来点了根烟,「到时一定会得到极有意思极重要的答案,」埃勒里喷口烟,继续说,「一旦我们查出来戈弗雷太太为什么会邀请这三个奇奇怪怪的客人来避暑。」说话当儿,他们已走到楼梯最上一阶,发现自己立于一道宽阔而安静的回廊之中,「以及为什么,」埃勒里带着一丝怪异的语气,在踩上厚重的地毯时,他看了眼走在前头数米的特勒的窄小背部,「这样三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问也不问,就接受邀请住到这屋子里来。」
第六章 无人堪称英雄
「也许你可归诸于某种社交企图——至少最近的部分社会风气确实如此。」法官提议。
「也许吧,但也许并不是这样,」埃勒里忽然一愣,「怎么啦,特勒?」
走在墨莱探长前头的矮小男仆忽然停了脚步,以他修整良好的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干什么,看在老天爷分上,你中什么邪了?」墨莱不高兴地问。
特勒看来很懊恼:「很抱歉,先生,我居然全给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埃勒里赶忙接口问,人也一个箭步挤了上来,法官以一步之差跟着过来。
「忘了那张字条了,先生,」特勒说着垂下他那对神秘兮兮的眼睛,「刚刚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抱歉,先生。」
「字条!」墨莱已按捺不住了,他猛力摇着特勒的肩膀,「什么字条?你他妈的到底讲什么鬼话?」
「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特勒在痛苦和微笑之中勉强挤出这句话,扭着身子想脱开探长铁钳般一双大手,「这样子非常痛,先生……哦,纸条是我昨天晚上在我房间发现的,就是我讲过的出去散步之后回房间时。」
特勒背抵着回廊墙壁,抱歉地仰头看着他面前的三个巨人——相较于他而言。
「好啦,」埃勒里热切地说,「这可是大新闻一桩,特勒,你真是上帝所赐让以色列人充饥的吗哪【注】。到底是怎样一张纸条?理所当然,像你这么个——呃——奇葩人物,绝不会忽略掉任何我们可能感兴趣的蛛丝马迹。」
「是的,先生,」特勒低声说,「我是看到某些——呃——正如您讲的蛛丝马迹,先生,我可以这么说,这实在太怪异了,可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好好,特勒,」法官可急了,「这字条是指名留给你的吗?我猜字条上一定写着某件极要紧的事,或是跟这桩谋杀案有关的某种线索,你赶快讲,愈仔细愈好。」
「是不是很要紧或是和案件有没有关联,」矮小男仆的声音仍然很低,「很对不起,这我不敢担保,您知道,先生,这纸条不是留给我的,我之所以提起它,因为它是写给——马可先生的。」
「马可!」探长正式大叫出来,「那这玩意儿怎么会好端端跑到你房里去?」
「只能说我也搞不懂,先生,但我可以从头讲给您听,让您自己判断。我回屋子大约是九点三十分左右——先生,我的小房间在一楼仆人住的厢房那儿——我是直接回房的,字条用普通的大头针别着,就钉在我那件外套前胸口袋上,我想不看见都不行,因为您知道,先生,每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左右,我得换上这件外套,等家里这些客人上楼之后,他们也许会要点这个那个,或应他们要求送酒等等。当然,这段期间楼下的招呼工作仍由我们仆役长负责,所以说,您知道——」
「特勒,这是例行性的吗?」埃勒里缓缓问道。
「是的,先生,打从我到这里工作开始就一直是这样,这是戈弗雷太太规定的。」
「屋里每个人都知道这规定?」
「哦,当然,先生,每位客人刚到这里来时我就得让他们知道,这是我的职责。」
「在晚上九点三十分之前,你一定不会穿上这件外套,是吗?」
「是的,先生,在这之前,我的服装正如现在您看到的,是这身黑色衣服。」
「嗯,这可有趣了……好,说下去。特勒。」
特勒一躬身:「是,先生,我说下去。我当然把这字条给拿下来——事实上,它是装在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中——看看信封上写的什么——」
「信封上的字?特勒,你可真是个奇葩,你是怎么知道信封里有字条的?我相信,你并没有拆这个信封,是不是?」
「我摸出来的,」特勒庄严地回答,「先生,这个信封是家里存放备用的那种最普通的信封,上头打着这几个字:
给约翰·马可先生。私人。重要。今晚专人送达。
先生,就这几个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今晚』这个字底下划了横杠,而且大写。」
「我猜,你并不知道,」法官皱着眉,「这封信大约是什么时候别上你外套的,特勒?」
「我相信我知道,先生,」这名令人惊讶的矮小男仆居然立刻这么回答,「是的,先生,我的确知道,是在戈弗雷太太和她的客人用完晚餐之后——大约才过几分钟吧——我曾回过房间一趟,打开过衣柜,当时我还刷了刷柜子里的这件外套,而外套,您也许会说是鬼使神差,也曾被摊开过,当时并没有字条,否则我不可能看不到。」
「晚餐是几时结束的?」墨莱问。
「七点三十分过后,先生,可能是七点三十五分左右。」
「之后你就又离开你的房间了,是吗?」
「是的,先生,一直到九点三十分我才又回去,这次我看到那张字条了。」
「也就是说,字条被别上去,」埃勒里喃喃着,「大致是在八点十五分到九点三十分之间,太可惜了,我们确定不了谁在什么时间曾经从牌桌走开过……之后呢,特勒?之后你怎么做?」
「我拿了这个字条,先生,去找马可先生,但我看到他正在起居室打牌——他才刚从露台那边回来,这您还记得,先生——我决定遵照信封上的指示,私下找机会再拿给他。于是,我就站在天井那里等着,最后,在一局牌的空当时间,我想,是轮他当明手牌家吧,马可先生出来透透气,我马上把字条送上,他当场就打开看了。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他眼睛中出现一抹很奇特的笑意,之后,他又重读了一遍,这次我觉得他看来相当的——」特勒找寻着准确的字眼,「相当的困惑,但他只耸耸肩,给了我小费,并且——呃——警告我不得把有关字条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然后,他就又回去打牌,我也没事回楼上去待命了,看是否哪位客人要送酒什么的。」
「他怎么处理的那张字条?」探长问。
「他揉成一团放在他外套口袋里了,先生。」
「也许,这解释了他为何不想继续打牌一事,」埃勒里不确定地说,「了不起,特勒!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
「谢谢您,先生,我想您真是太褒奖我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再报告的吗?」
「很快就又需要用到你的,」墨莱阴阴地说,「现在,跟我们去查马可的房间,我有预感,在那里我们一定会挖出更多鬼东西来!」
在长廊最靠东边一角,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员守着,两脚大爷一般跷在椅脚上,椅子则斜悬着抵住门。
「有任何情况吗,鲁斯?」探长开口问道。
该警员懒洋洋地伸头到一扇开着的窗户外吐了口痰,摇摇头:「安静得跟个地狱一样,老大,每个人好像都不敢走近这里。」
「可以想象,」墨莱轻轻地说,「鲁斯,你站到一旁去,我来检查检查我们这位马可先生的窝。」他伸手向门钮,把门打开。
其实,楼下起居室的精致程度已很自然让他们三人对此卧房有基本的想象和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这下,他们可真见识到西班牙角此地的客房标准究竟到何种地步了,不知情的可能会误认为是哪个国王的寝宫。
这间卧房可以说是西班牙式寝室的极至了,触目之处无一不是精品——由深黑的木头、锻铁及各种原色质材所合成的一种古朴氛围。四张海报大的巨型床铺上饰着皇族般的天盖,由此天盖悬挂下华丽且厚重无比的织绵。廊柱、床铺、写字台、椅子、衣柜以及桌子都经过精工雕饰,房内的主照明设备高悬头上,由键条、雕花锻铁和玻璃巧妙组成的巨型烛灯,其上挺立着两根蜡质大烛,衣柜上安装着精美的各色支架,一个石砌的壁炉,从其烤炙的外观来判断,显然是曾烧过与此壁炉同比例的巨大圆木,以供室内取暖之用。
「老戈弗雷可真摆阔,不是吗?」埃勒里轻声评论,踏入室中,「但搞半天所为何来?结果只是便宜了一个想藉此从他穷日子一步登天、只亦步亦趋缠着女主人的不受欢迎的客人罢了,说白一点好了,就是这个现眼的马可先生。住进这样的房间,马可一定利用如此壮丽的背景好好展示他最有利的一面,你们想,甚至在他死后你都看得出他的西班牙人风味,如果他穿着长袜和内衣在这……」
「光着他那两只性感的双腿还有可能一些,」墨莱探长没好气地说,「别没事尽嚼舌头了,奎因先生。依据鲁斯的报告,他问过女佣,今天就连她们也没来得及到这个房间来打扫收拾,因为事发之后我们来得太快了,之后,从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一直到现在,鲁斯便一直呆在房间外头,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这房间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一切维持在昨晚马可打完桥牌后的样子。」
「除非有谁昨天深夜偷偷来拜访过,」麦克林法官优心忡忡地指出这点,「我实在很怀疑现在——」他走向前,伸长脖子看向床铺。床单被扯动过,这谁都看得出来,床单一角及图样华丽的棉被掀了过来——很明显是昨晚之前某名女佣所为,好方便于客人上床入睡。然而,从床上那个方方大大且蓬松无比的枕头看来,没人枕过,此外,床上也看不出有任何躺过人的痕迹,棉被上随手扔着一套微皱的白色尼龙外衣裤,一件白衬衫,一个牡砺色活结领带,一套两件式内衣,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以及一双白丝袜,看得出来全是穿过的衣物。靠床的地板上则摆着一双白牛皮男鞋。
「特勒,你来看看,昨晚马可穿的是不是这些衣物?」老绅士问。
原本静静停在门道一旁的矮小男仆,在刑警鲁斯稍带惊讶的神色下,快步走到麦克林法官身旁,先弯腰仔细看着这堆零乱衣物,又仔细看过鞋子,这才抬起他那充满不可思议之神采的眼睛,极恭敬地回答:「是的,先生。」
「缺了什么吗?」墨莱问。
「没有,先生,可能,」特勒停了好半晌才审慎地继续说,「只除了口袋里的东西。应该有个表——爱琴表,放射状的表面数字,先生,而且白金镶宝石——好像不在这里,还有马可先生的皮夹和香烟盒好像也不见了。」
墨莱以不太心甘情愿的某种尊敬眼神看着特勒:「好家伙,特勒,如果哪天你想干刑警的话,随时可来找我。好吧,奎因先生,这你做何感想?」
埃勒里随手以两根指头挑起白长裤,耸耸肩,又随手让它掉回床上:「我应该做何感想才是呢?」
「好啦,」法官愤恨不已地说话了,「我们先发现这个人赤裸裸地死在那里,现在我们又找到他昨夜所穿的衣服,我们究竟该怎么想这件事?我承认这实在是个很离奇也很狠毒的结果,我甚至相信,昨晚分明是他自己只披了个鬼披肩,就这么赤裸裸地走下露台那里去的!」
「疯了,真的疯了,」墨莱也字字珠玑地附和,「抱歉,法官,你要不要也顺便替我解释一下,我他妈是怎么鬼迷了心窍了,居然要我手下上天下海地去找他的衣服?我见鬼了,居然没想到从他房间找起,这是傻瓜都知道的事嘛!」
「两位,两位,」埃勒里诧笑起来,但两眼仍盯着床上的一堆衣服,「很明显,亲爱的梭伦,你也应该考虑到另一种相对的可能,听起来也一样太不可思议,那就是,杀马可的凶手是在这房间动的手,再脱去他的衣服,然后扛着他的尸体,穿过这间空旷的大房子,到露台上去!不,不,法官,就像探长所说的,合理的解释应该比这简单才是,而我猜想,就跟前几桩事一样,特勒可帮我们说明这点,如何,特勒?」
「我想,我可以的,先生。」特勒带点羞怯地低声回答,并以明亮的眼睛看着埃勒里。
「那就说吧,」埃勒里催促他,「好人做到底。我相信昨天晚上马可回到这房间是自己脱了这一身衣服的,而且打算换一身不同的服装,是吧?」
麦克林法官的老脸整个垮了:「看来我真的是老糊涂了,完全是我自己愚昧不明,让这个赤裸事件把我引到迷宫里去。当然事情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是的,先生,」特勒庄严地点点头说,「您知道,先生,我另外有个狐狸洞——其实是餐具室一类的小房间——在大厅过去最靠西侧那儿,我每天深夜都待命在那里,等到客人全入睡为止。昨夜,我想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光景吧,有客人按铃叫我——按钮就在床边,这您很容易找得到,墨莱探长——于是我就赶快到马可先生房间来。」
「差不多是他打完桥牌上楼来时。」墨莱探长喃喃着,「他就站在大床旁,一边掏着这一堆衣服的所有口袋,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那时间没错,先生,在我进房时,马可先生正脱下这件白上衣,脸红红的,好像什么事很烦。他——哦——他还骂我『该死,怎么这样慢吞吞的』,要我马上替他倒一杯双份威士忌苏打水上来。他说话时还一边把准备要穿的衣服摆在床上。」
「这样修理你,嗯?」探长平静地说,「讲下去。」
「等我端了威士忌苏打水上来,先生,他——呃——已经选好了衣服,全摊在在床铺上。」
「全摊在床铺上?」埃勒里急了,「拜托你,特勒,说话时省掉那些优雅的修辞,你也知道,我们不能这么耗一整个星期。」
「是,先生。全在那里,」特勒抿了抿嘴唇,眼珠也滴溜溜转着,「包括他的深灰色外套,双排扣,还带背心;深灰色带黑点长裤;白衬衫,附领子的;暗灰色活结领带,整套的两件式新内衣;黑色丝质袜子;黑色袜带;黑色的吊裤带;一条灰色的装在饰用丝手帕,装在外套胸前口袋里的;黑毡帽;黑檀木手杖以及专配他如此盛装打扮的黑色长披肩。」
「等等,特勒,我一直认真追问有关这件披肩的问题,你对他昨晚为什么穿这披肩可有什么想法没有?说真的这样的装扮还真怪异。」
「的确怪异,先生。但马可先生有点与众不同,他穿衣服的品味嘛,先生……」特勒忧伤地摇着他梳理光整的小脑袋,「我记得他还喃喃抱怨着好像晚上天气叫人发冷之类的,这倒是真的,先生,尤其是他要我帮他拿出那件披肩时。然后——」
「他打算外出吗?」
「当然——这我不敢说准,先生,可是在我看起来的确如此。」
「他常这么晚还换装吗?」
「哦不,先生,昨晚很不寻常。总而言之,先生,在我帮他摆好这些衣物时,他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稍后他穿着拖鞋和浴袍出来,刮了胡子也梳了——」
「怪啦,三更半夜,他到底想去哪儿?」墨莱嗓门大了起来,「这还真是打扮出门的好时间!」
「是啊,先生,」特勒小声接话,「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我很自然地感觉出,他可能是和某位女士碰面的,先生,您知道——」
「女士!」法官也叫了起来,「这你怎么知道的?」
「他脸上的表情,先生,还有一种很确定的渴望之感,这种时候会出现在他衬衫领子上的每一丝皱褶上——哦,先生,我该说大部分的皱褶上,在他打扮要去和——呃——某些个特别的女士见面时,他的表情举止总是这样,事实上,他还是狠狠骂了我——哦,骂了我——」说到这儿,特勒像忽然找不到正确的字眼似的,一抹奇特的眼神出现在他眼底,但一闪而逝。
埃勒里一直注视着他:「你并不喜欢这位马可先生,是吗,特勒?」
特勒露出不便附和的笑容,显然他的自制能力又回头了:「先生,我不应该说这些,但先生——他实在是一位很难伺候的先生,最难伺候,以及,如果一定还有什么的话,您还可以这么讲,他实在是个太重视外观的人,他在浴室一照镜子就得花上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看完左边,再看右边,那样子啊,好像非确定每一个毛孔都干干净净不可,或比较出右边脸颊是否比左边更迷人,而且——呃——他还喷香水。」
「喷香水!」法官大叫,吓坏了。
「要命,特勒,可真是要命,」埃勒里仍满脸含笑,「抱歉,要你如此勉为其难谈我们这个宝贝,实在情非得已。但说真的,你从仆役的角度观察这堆事——哦,真了不起!刚刚你讲到他从浴室出来,然后呢?」
「去见女人,嗯?」墨莱喃喃着,似乎心还被这事揪着。
「是,先生,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我正帮他把原来口袋中的东西放到他要穿的衣服口袋——一些零钱,还有我提过的手表、皮夹和香烟盒,此外就是一些零碎东西。当然,我指的是他那黑色外衣,没想到他忽然冲过来,一把就将衣服从我手中抢走,还骂我『爱管闲事的该死家伙』,先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就是这样,然后他就把我赶出房间,还生气地说穿衣服他自己会。」
「搞半天是这样。」墨莱才开口,埃勒里马上打断他:「可能不只这样,」他思索着并注视着眼前的矮小男仆,「特勒,他之所以忽然如此暴怒,你觉得有什么特别原因没有?是不是你在他外套口袋看到某个——呃——隐私性的东西?」
特勒机灵地点头:「是的先生,那张字条。」
「哦,就因为这个,他才这样把你赶出来的,是吗?」
「我猜是的,先生,」特勒喟叹了一声,「事实上,我还很肯定的,因为在我出房门时,我瞄到他撕掉了那张字条以及装字条的信封,还把碎纸片扔到那边的壁炉里,壁炉昨晚稍早也是我负责点燃的。」
不约而同,三个人一起冲到壁炉前,眼睛也同样闪着期待的神采;特勒则留在原地,恭谨地旁观。然后,壁炉前的三个人全跪了下来,七手八脚地开始翻看那一小堆冷去的灰烬。特勒清了清喉咙,眼睛眨巴了数次,快步走到房间远远一侧的衣柜前,他开了柜子门,伸头进去。
「要不是烧——」墨莱低咒出声。
「小心,」埃勒里大叫,「还有机会——如果没完全烧掉,那会一碰就碎——」
五分钟之后,三人拍拍污黑的双手,沮丧到了极点,因为什么也没留了。
「烧得一干二净,」探长欲哭无泪,「真是倒霉透了,他妈的全都——」
「等等,」埃勒里起身,急急地再查看一眼,「依我看,这些灰烬不太像纸张烧的,当然,还不能清楚地断言……」他忽然住了口,锐利的目光看向特勒,特勒正冷静地关回衣柜门,「特勒,你那边搞什么鬼?」
「没有啊,先生,只是检查一下马可先生的衣柜而已,」特勒谨慎地回答,「我忽然想到,除了我刚刚讲的那些衣物之外,也许你们会想知道还有哪些衣服不见了。」
埃勒里睁大眼睛瞪了他半晌,接着他大笑起来:「特勒,到我这儿来,隔这么远太生分了。你发现什么不见了吗?」
「没有,先生。」特勒回答,神色有点狼狈。
「确定?」
「非常确定。您知道,先生,我完全知道马可先生柜子里应该有哪些东西,如果您希望我来检查这房里的所有柜子——」
「好主意,那就来吧,」埃勒里转身环视了房间一圈,仿佛在找着某物一般,而特勒——他淡淡的瘦小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走向雕饰华美的柜子,拉开了抽屉,探长无声地踱着方步看着他。
埃勒里和法官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什么话也没说,也分头一起搜查起房间来。他们的行动完全无声无息,因此,房里惟一的声响便来自于特勒拉抽屉和关抽屉。
「没有,」终于,特勒哀伤地宣布,关上柜子最底的抽屉,「没有任何一样不该有的东西,也没任何东西遗失,很抱歉,先生。」
「瞧你说得好像是你做错了什么一样,」埃勒里说,一边走向浴室,浴室门本来就开着,「好主意,特勒,但——」他说到这儿,走入了浴室。
「妈的别说字条,连个字母都没留下,」探长阴沉地说,「这只扁虱可真叫手脚干净,好吧,我想这就——」
埃勒里打断了他,声音意外地冷酷,他们这才发现他又出现在浴室门口,表情肃然。他盯着特勒漠无表情的脸。
「特勒。」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感。
「是的,先生?」矮小男仆躬身问道。
「你说你没看内容就将字条交给了马可先生,这是谎言,对不对?」
特勒的眼中出现了某种难以言喻之色,耳根也开始红了:「先生,请你再说一遍,很抱歉我没听清楚。」他回答得倒还平静。
两人目光先直直相遇,半晌,埃勒里一叹:「是我抱歉,但我不得不弄清楚,昨晚在马可把你轰出门之后,你没再回房间来吗?」
「我没有,先生。」男仆的声音仍平静如前。
「你直接睡了?」
「是的,先生,我先回待命的小房间,看看有没有其他客人召唤。您知道,先生,还有慕恩先生和柯特先生在,此外,我认为库马先生也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库马先生已经被绑架了。在发现没人需要服务之后,我就下楼回自己房间睡了。」
「马可赶你走是几点的事?」
「先生,我想差不多正好午夜十二点。」
埃勒里又叹口气,转头看向墨莱和麦克林法官,这两人如丈二金刚般摸不着头脑。
「还有,特勒,我猜,你也看到慕恩先生,然后是慕恩太太上楼回房,是吗?」
「慕恩先生约在八点三十分上楼,但我并未看着慕恩太太回房。」
「我了解,」埃勒里说着走到一旁,「两位,」他若有所失地说,「字条在这里。」
第一眼,他们看到的是盟洗台边摆着刮胡子用具——沾着白色干肥皂沫的刷子,安全刀片,一小瓶绿色化妆水,还有一小罐刮胡膏。埃勒里拇指一比,他们走了进去,发现字条摆在盖着的马桶盖上。
这是由米色碎纸片拼成的——纸片显然和放在露台圆桌上的一模一样。每一张碎片都又脏又皱,绝大部分边缘都焦了,而且显然——从勉力拼回正长方形所形成的破洞处来看——极不完整。不难发现,这是某人将它们从壁炉里挑了出来了,再依照纸张撕开的边来对,勉勉强强凑合成的。
此外,在马桶旁的瓷砖地板上,另有一小堆同样的米色碎纸片。
「不用管地上那堆,」埃勒里指出,「那些属于信封部分,而且烧得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你们看看字条内容吧!」
「是你拼成的吗?」法官问。
「我?」埃勒里一耸肩,「我发现时就摆成这样。」
墨莱和法官弯身下去。尽管断章残篇,但这的确仍能辨识出是一份留言字条,没日期,没称谓,打字机打的字,可见的内容如下:
……et me on ter……ight……
at l……kIt』s v……ust……
see you……ne I will……e,too
Pl……lease don』t fa……
ROSA
「罗莎!」法官惊叫,「这——这不可能啊,这绝不可能是——怎么,这怎么说都绝不可能!」
「疯了,」墨莱探长则喃喃着,「全疯了,这该死的案子从头疯到尾。」
「我不懂——这可怪了。」
「很整人的,是没错,」埃勒里直直地说,「至少,对马可而言是如此,你们知道,正是在这字条的召唤之下,他乖乖走向死亡,伸头接受咔嚓一刀。」
「你认为这桩谋杀案是预谋杀人吗?」法官问,「而且用这张字条来诱杀他,是吗?」
「这应该不难判定。」
拼起来?可能是特勒吧,如果真——」
「特勒讲的都是实话,」埃勒里茫然地拭着他的夹鼻眼镜说,「我相信。至于,拼这张字条的究竟是不是他这个问题,我想,他不会忽然笨到拼完后还把它大大咧咧留在这里,这家伙可聪明得很,不不,不用考虑他。」
「从另一方面来看,昨晚在马可离开房间赴约之后,一定有人偷偷潜入此地,从壁炉灰烬中找出这些残余的碎片——我敢说昨晚壁炉的火一定很微弱,快熄了,但马可没留意到,可以想见他太兴奋了,满脑子都是约会这事——带到浴室这儿来,挑出信封部分的碎片扔一旁,再小心地把字条碎片组合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到浴室来拼?」墨莱低吠着,「这里可能大有文章。」
埃勒里一耸肩:「我不确知这是否是重点,也许他希望在拼凑过程中保持隐秘——预防被谁意外打断,」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玻璃纸袋,小心翼翼地将字条碎片装进去。
「探长,我们得留存这个重要证物,就先暂放在我这儿好了。」
「字条上的署名部分,」麦克林法官低声说,平日秩序井然的思维似乎有点乱了套,「也是打出来的,看来——」
埃勒里已走到浴室门边了:「特勒。」他叫着。
矮小男仆仍一直留在原地,这会儿以极恭谨的态度应声道:「是的,先生?」
埃勒里悠闲地走向他,掏出香烟盒,啪一声打开,说:「来一根?」
特勒似乎吓了一跳:「哦不,先生,我怎么可以这样!」
「别这么拘谨,轻松点。」埃勒里塞了根烟到唇上,这时浴室里那两个也出来了,站在门边不解且无言地看着。特勒变魔术般从自己身上某处拿出火柴来,擦亮,必恭必敬地送到埃勒里嘴上的香烟之前,「谢谢,特勒,你知道,」埃勒里愉悦地吐出口烟说,「到目前为止,你对这个案子真是贡献很多,真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不,事实如此,对了,我问你,家里有打字机吗?」
特勒眨了下眼说:「我想有的,先生,放在图书室里。」
「只有一架吗?」
「是的,先生。您知道,戈弗雷先生夏天到这里来就完全把生意丢开了,甚至秘书都不带,因此,几乎用不到打字机。」
「嗯……当然啦,特勒,其实用不着我费神为你指出你的不利之处,相信你也想到了。」
「我真的有不利之处吗,先生?」
「有的,比方说——借用戈弗雷先生的说法——在此次有人大发慈悲将马可给干掉一事中,你似乎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可活着的人,这实在太倒霉了,现在,如果有什么好运站在我们这边,来扭转——」
「但先生,」特勒有礼地说着,轻搓着他那双小手,「的确有这样的好运存在。」
「哦?」埃勒里猛然取下了嘴上的烟。
「您知道,先生,我并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可先生活着的人——我的意思是,先生,当然不包括凶手在内。」说到这里,特勒咳了一下,停了嘴,审慎地垂下眼睛。
墨莱从房间另一端扑了过来:「你这气死人的小恶鬼!」他咆哮起来,「要从你这儿问出东西,妈的就跟拔牙一样,你为什么不早讲——」
「拜托你,探长,」埃勒里低声打圆场,「特勒和我彼此了解,真相的揭露得通过某种——呃——较精致的陈述过程。然后呢,特勒?」
矮小男仆又咳了一声,不同的是,这回的咳声里带有极其为难的成分:「先生,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讲,这对我的身份而言实在太敏感了,您知道——就如同您说的——」
「讲,该死的东西!」探长声如洪钟。
「先生,就在我被马可先生赶出房间,准备回我的待命房间时,」特勒已冷静了下来,「我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而我也看到她——」
「她,特勒?」埃勒里柔声地问,并以眼神制止墨莱。
「是的先生,我看着她走上长廊,走向马可先生房间,走得很急——而且没敲门。」
「没敲门,哦?」法官低声说,「那就是说她——不管这个她是什么人——正是那个从壁炉里找出字条碎片的人喽?」
「我不认为如此,先生,」特勒有点懊恼地说,「因为马可先生当时还在更衣,不可能已换完装,毕竟我前脚刚走才不过一分钟左右而已,他人仍在房间里,此外,我还听到他们两人吵了起来——」
「吵!」
「哦,是的,先生,而且吵得很凶。」
「我想,」埃勒里仍很温柔,「特勒,你讲过你待命的小房间在长廊的另一端尽头,那意思是说你趴在马可房门边偷听了?」
「不,先生,是他们讲话的声音实在——实在太大了,我想不听到都不行,后来他们很快安静下来。」
墨莱抿着下唇,踱着方步,恶狠狠地看着特勒梳理光洁的小脑袋,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有刽子手的大斧在手。
「好吧好吧,特勒,」埃勒里带着充满同志情谊的笑容说,「你该说出马可先生这位深夜悄悄上门的客人是谁了吧?」
特勒紧咬住嘴唇,看着探长,然后他紧绷的嘴角一松,出现个极惊慌的表情:「这真是让人难以启齿,先生,尤其马可先生还这么大声吼她——我记得确切的字眼,先生,如果你们不见怪我说出口的话——『你这爱管闲事的该死婊子』……」
「她究竟是谁?」墨莱正式爆发了,一刻也无法再忍了。
「戈弗雷太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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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吗哪:指基任教《圣经》故事中所说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时所得的天。
第七章 有关贞洁、凶手以及处女的论述
「我们的大军向前了,」埃勒里·奎因凄迷地说,「探长,我们直抵爆炸核心了,我得再次感谢特勒的无所不在。」
「那现在,」麦克林法官愤恨不平地问,「你们打算先找谁谈?应该是戈弗雷太太吧,马可这么粗暴地——」
「他们谈的,」埃勒里叹口气,「是婴儿般的天真无邪之事。亲爱的梭伦,你以前实在该多花点时间在家事法庭上,少介入一般的审讯。」
「看在老天的分上,」墨莱沮丧地说,「你到底脑袋里装些什么啊,奎因先生,我他妈实在不愿意这样,一直像找你碴一样,但天啊——这可是谋杀调查工作,而不是闲聊扯淡!省省力气吧!」
「特勒,」埃勒里眼中闪过一抹星芒,「我们已有充分的证据显示,你是这个物欲横流的家伙及其一切的最敏锐观察者,」他舒服地让自己躺上约翰·马可的大床,双臂还枕在脑袋后,「怎么样一种男的才会如此辱骂女性呢?」
「哦,先生,」特勒谨慎地又咳了一声,低声回答,「那种——哦——达舍尔·哈米特小说里的男人吧。」
「哦,冷硬外表底下一颗高贵敏感的心,是吗?」
「是,先生,但说到辱骂,还有暴力的使用……」
「就让我们在自己有生之年稍稍约束一下自己吧,特勒,对了,我猜你一定是个推理小说迷。」
「哦,是啊,先生,我也读过您好多本小说,先生,您——」
「嗯,」埃勒里立刻制止,「这段从略,特勒,我们来谈现实人生吧。」
「我怀疑,」男仆哀伤地说,「先生,在现实人生少有这样高贵敏感的心,至于外表冷酷,那触目可及。先生,或许我该这么说,那种会咒骂女性的男人通常有两大类,一种是根深蒂固的憎恶女性者,另一种是——丈夫。」
「真棒!」埃勒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真是太棒了! 你听见没有,法官?憎恶女性者和丈夫,非常好,特勒,这几乎是哲人的隽言,哦不,奉圣乔治之名,我收回这句话,不是几乎,这就是哲人的隽言——」
法官不得不大笑出声,而墨莱探长则双手往空中一抛,瞪了埃勒里半晌,羞与为伍似地踱向房门。
「留下来吧,探长,」埃勒里叫住他,「这并非没事穷扯淡,」——墨莱停了脚步,缓缓回身——「特勒,到目前为止,你什么都棒透了,我们现在正从哲学思维的角度和存在我们心里的这位名为约翰·马可的先生对话。通过最单纯的分析,我们发现他皆不属于这两种类别,你看,我们从他的死亡知道,他完全是那种憎恶女性者的相反的一类人物;他也当然绝非昨夜被他狠狠辱骂的那位女士的丈夫,然而,他却照骂不误,其间的苗头你看出来了吗?」
「是的,先生,」特勒嗫嚅着,「但我的身份实在——」
「如果你的意思是,」探长怒吼出声,「这家伙和戈弗雷太太有奸情,那你他妈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用英文讲出来?」
埃勒里从床上起身,双手交握:「标标准准的老条子作风!」他轻笑起来,「是,是,探长,我的意思正是这样。特勒,你的分类还少了一种,一种有过情感但日久生厌的男人,一种——小报和打油诗里称之为『情人』的那种男人,他被哺以所谓的『神圣激情』,而吃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索然无味了,悲哀啊!然后恶言相向的狰狞日子就来了。」
麦克林法官脸有不豫之色:「你该不是也猜想,这个马可和戈弗雷太太——」
埃勒里叹口气:「这是个邪恶的习惯,有关情人隐私一事,然而你认为一名可怜的侦探他还能怎么办?我亲爱的圣洁纯真先生,我们毕竟没法在真相之前闭上眼睛啊。戈弗雷太太在三更半夜潜入马可房间,不敲门,这不只是寻常女主人的待客之道而已,也无关乎她对自家这间西班牙式客房有多强的占有欲。而她进去不到半晌,马可就这么扯开喉咙用如此宾客不宜的难听话骂她,这显然也是非寻常的为客之道……是是,拉罗什富科讲得好,我们多爱女主人一分,我们也愈恨她一分。马可必定曾经对我们这位可爱的斯特拉女士有过相当一段恋情,才可能有昨夜这一番破口痛骂。」
「我完全同意,」墨莱利落地说,「两人之间必然有着暖昧关系,但你是否认为她——」
「我认为,对斯特拉而言,这段恋情是女人生命中无以磨灭的珍贵记忆,」埃勒里柔声回答,「却只是男人生活的一段小插曲罢了。处于如此情境的女性,我敢说,会当真到敢以生死相搏。在这桩命案中,我的看法可能是错的,但——」
刑警鲁斯这时候开门进来,带着悲惨的神色匆匆报告:「开饭了,老大。」
斯特拉·戈弗雷出现在外头走道上。在乍然面对他们刚刚一阵品头论足的对象的这一刻,所有人都以我有罪的眼神看着她,只有特勒一人谨慎地低头看地板。
她显然才和自己搏斗一番。她的妆刚补过,手帕也换新了,两者皆明白显示出她的男子气概,也同时明白显示出她试图在此无止无休的悲惨岁月中鼓足勇气再战。这个女人以华丽的元素建构而成,仍美丽如昔,仍优雅、富裕、皇族般高贵如昔,理所当然傲立于社交层级的最顶端位置。你看她,如此冷静、如此自制,似乎怎么也不像会陷身于丑闻的泥淖之中,不像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蠢事,不像会以她那纤细且流着高贵血液的双手来暴力伤人,她似乎存在着某种本质性的纯净无瑕,她的人,她的外观,甚或她的举手投足,纯洁且独立。
她冷漠地说道:「打扰一下,先生们。我已让厨师准备了午餐,你们一定都饿了。不介意的话,请你们跟随伯利太太——」
她居然还能想到午餐一事!麦克林法官艰辛地咽了口口水,避开眼去;埃勒里则自言自语起来,仿佛门外站着的是麦克白夫人,如此想着,他倒跟有己笑了起来。
「戈弗雷太太——」墨莱不怎么自然地率先开口。
「您真是太解人意,太周到了,」埃勒里笑脸迎人,顶了墨莱肋骨一肘子,「说实在的,麦克林法官和我两人饿着肚皮瞎忙一早上,您知道,打从昨天晚餐到现在,我们可是滴水未进。」
「这是伯利太太,我们的管家。」斯特拉·戈弗雷平静地说,边让过一旁。
一个女声轻轻地接口:「是的,夫人。」一位拘谨而矮小的老太太此时从女主人身后露出脸来,「是否劳驾各位先生跟我到小餐厅去,其他的先生女士——」
「乐意之至,伯利太太,乐意之至!哦,对了,你已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哦,是的,先生,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我想,你是不是能提供我们一些协助呢?」
「我,先生?」伯利太太的眼睛应声睁得大如铜铃,「哦,不,先生,我只是见过马可先生而已,我实在不——」
「你先留步,戈弗雷太太。」在高大黝黑的女主人刚举步时,墨莱忽然出声叫住她。
「我没有要走啊,」她说,眼睛一抬,「我只是想说——」
「我得和你谈谈——不,奎因先生,我得依我的方式来。戈弗雷太太——」
「看来,」埃勒里愁着一张脸说,「伯利太太,我们的美好午餐只好稍后再说了,毕竟,我已看出有关当局不可通融的强硬一面,也许你可以帮我们告诉厨师一声,让他把菜热着。」伯利太太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告退下去,「也谢谢你了,特勒,不用再说一次要是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男仆一躬身:「没事了吗,先生?」
「没事了,除非你还藏着什么没透露出来。」
「我想没有了,先生。」特勒说,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在通过戈弗雷太太身边时,他再次一躬身,很快就走开了。
高大黝黑的女主人瞬间僵在当场,只除了滴溜溜一双眼睛,它们漫游过整间卧房,畏怯地看着床上那一堆男子衣物、抽屉、衣柜……墨莱探长目露凶光地盯住她,令她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跟着墨莱丢给鲁斯一个眼色,用力一关门,把一张椅子朝前一推,要她坐下来。
「现在又要怎样?」她低语,坐下来,嘴唇似乎很干,舌尖舔着。
「戈弗雷太太,」探长冷酷地说,「你为什么不老实点?为什么瞒东瞒西的?」
「哦,」她顿了一下,「探长,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太清楚我在说什么了!」墨莱在她面前踱步,双手比画着,「你们这些人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什么状况吗?妈的在这样生死攸关的罪案中,个人的鸡毛蒜皮麻烦有什么可顾虑的?这是谋杀,戈弗雷太太——谋杀!」他停下脚步,双手抓住她的椅把,俯看着她,「在本州,谋杀者是要坐电椅的,戈弗雷太太,谋杀,m-u-r-d-e- r,这样你懂了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戈弗雷太太木然地又重复一次,「你是恐吓我吗?」
「是你不想懂!你们这些人真认为丢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证词就能敷衍了事,是吗?」
「我讲的句句是实话。」她低声说道。
「你讲了一大箩筐谎话!」墨莱火了,「你怕丑事被揭开,你怕你先生会——」
「丑事?」她期期艾艾地说,他们眼看着她的防卫甲胃缓缓卸下来,她深埋在内心的苦痛也缓缓浮现在她的形体之上。
墨莱探长一扯自己的衣领:「昨天午夜时分,你到这房间——马可的房间——做什么,嗯,戈弗雷太太?」
又一道防御工事崩塌,她抬起眼睛看他,嘴巴张着,脸色如死灰:「我——」忽然她把脸埋到双手之中,开始哭了起来。
埃勒里斜坐在约翰·马可的大床之上,大声地叹起气来,此刻他真的是又饥又困;麦克林法官则双手一背,踱步到窗子一头。海洋很蓝,很漂亮,他想,对有些人而言,只要每天能看着如此亮丽的大海就够幸福的了,到了冬天,这景观可就更惊人了,海潮一波一波拍打着岩壁,浪花的吟唱之声,海风刮起的水汽轻拂着脸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名褴褛老者此时出现在下头,从法官所在之处看下去,显得特别小、佝偻,而且忙碌,那是朱仑,正做着他仿佛自古以来没停过的园艺活儿;跟着是桶子般身材的沃尔特·戈弗雷,戴一顶烂巴巴的麦秆帽,从朱仑一旁冒了出来。这人怎么会这么像个又肥又脏的零散活儿工人呢!法官想着……戈弗雷把手搭在朱仑肩上,橡皮似的厚唇开合着,朱仑仰起头,微微一笑,又继续除草。麦克林法官忽然有种想法,觉得这两人仿佛有着血缘关系,有着深厚但心照不宣的某种同志情谊,这感觉令法官有点不知所措……矮胖百万富翁跪了下去,非常仔细地看着一朵盛开的花,这幅景象存在着某种极诡异的成分,法官想,很明显地,沃尔特·戈弗雷关心他庭园里的花,远超过关心他家里的这一堆客人,而某人却明目张胆地把他最稀罕最宝贵的一朵花给偷走。
法官喟叹一声,从窗边走了回来。
此时墨莱探长的样子有了明显的转变,一副充满父爱的同情神色:「好啦好啦,」他以糖浆一样的温柔低音说话,且拍抚着斯特拉·戈弗雷瘦削的肩,「我知道这很难,这的确不容易坦白,没错,尤其是对不认识的人,但奎因先生、麦克林法官和我其实并不是一般外人,戈弗雷太太,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们真的不算一般外人,就像神职人员不算一般外人一样,我们也一样听完你的自白后懂得如何闭嘴保守秘密,为什么你不——如果你说出来一定会觉得好过些。」他一直不停拍着她的肩膀。
埃勒里差点一口烟给呛着,虚伪的家伙!埃勒里在心里可笑翻了。
她抬起脸来,两行眼泪切开她脸颊的脂粉,岁月的线条天外飞来似地突然显现在她眼睛和嘴巴周围,但这嘴巴看起来坚强不移,而且她此刻的表情也不像那种受不了沉默非吐露秘密不可的样子。
「太好了,」她的声音相当坚定,「你好像很了解,我也不该否认,是的,昨天晚上我是在这儿——和他在一起。」
墨莱的双肩饶富意味地一抖,仿佛是说「怎样?我这战术如何?」埃勒里带着既忧伤也有趣的眼光看着墨莱的宽背。墨莱并未留意到戈弗雷太太眼神的变化,也未留意到她唇部线条的变化,从她灵魂的深处一角,戈弗雷太太业已找到她新的防卫力量了。
「没错,」探长低声说,「戈弗雷太太,这样很对,你不可能期望秘密能这样掩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