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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自传 (上)》

_3 马克·吐温 (美)
"意外!这真是愚蠢.哪有这样意外的.世界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一个比我们更智更能的力量安排好了的,并且总是出于善意.有时,我们不明白善意是什么......就如同他们这两家少了一个传教士和他的妻子一样.不过这没有什么,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跟我们有关的是,那是天意,是出自好心.不,先生,根本没有这样的意外.凡是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在你看来仿佛是一件意外,你就该断定,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那是天意.
"你就看一看我的勒姆大叔吧,......这事你说什么呀?我要求你的,无非是......你看看我的勒姆大叔,跟我谈谈意外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的勒姆大叔和他的那条狗上街去,他靠在脚手架上......病了,或者是醉了,或者是别的怎么的......这时有一个爱尔兰人,正在三层楼梯子上,手里拿着搬运泥灰砖瓦的泥桶.他脚一滑,就往下掉,连同砖头什么的,不偏不斜,掉在一个陌生人头上,马上断送了他的命.只有两分钟,就得请验尸官到场.人们就说,这是一场意外.
"意外!没有什么意外.是天意.它的背后含有神秘的崇高的用意.目的是拯救那个爱尔兰人.要不是那个陌生人在场.那个爱尔兰人就得丧命.人们说,是天意......当然是的!那里还有狗啊......爱尔兰人为什么不掉在狗身上呢?为什么不是注定了是那条狗呢?理由很充分......那条狗会瞧见他冲着它掉下来.你不能靠狗来执行天意啊.爱尔兰人不能掉到狗身上啊,因为......让我想一想,这条狗叫什么来着......(默想了一下)......哦,是的,叫贾斯珀......并且是一条很好的狗.不是普普通通的狗,不是杂种狗.是一条混成狗.一条混成狗是具有狗的种属中所有优良素质的那种狗......类似一种狗的辛迪加.至于杂种狗,那是杂七杂八的渣滓凑成的.贾斯珀是名种.是勒姆大叔从惠勒家搞来的.你该听说过惠勒家吧.在分界线以南,没有比惠勒家的血统更高贵的了.
"嗯,有一天,惠勒正在毯子工厂里出神地想着心事,突然给机器一把抓了去.要知道,他正在工厂里到处逛,从顶楼到地下室,到处逛,就是这种步法......啊,简直连人影还没有看到,只听见他走过时嘘地一声.啊,你准知道,以他这样的步法,要想逃过这一关,太太平平回家,那是办不到的.惠勒给卷进了三十九码的三股头毯子里去了.寡妇很悲伤,她非常悲伤,她爱他,她想尽办法给他料理后事,那可真不容易.她拿了整整一段......三十九码......她要体面地把他安葬.不过她不忍心把他卷起来,就让他平躺着.还说,别的办法她是不赞成的.她本想给他买一个坑道,可是没有卖的.所以她就把他装在一只好看的盒子里,直立着放在山坡那边二十一英尺高的石基上.这样,既是纪念碑,又是坟墓,两者兼而有之,又经济又实惠......六十英尺高......哪里都望得见......她在上面粉着一行字:'此处埋着三十九码三股头毯子,内有米林顿.格.惠勒遗体,安息吧.,"
讲到这里,这位历史家的嗓子含糊不清了,眼皮直往下耷拉,他睡着了.因此,从这一天起直到今天,我们还是稀里糊涂.我们弄不清老祖父究竟有没有从草地里找到那一角钱.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把上面这段故事和《艰苦生涯》中原来的本子一对,我还是说不清为什么一个能在听众面前背诵得很有效果,而另一个却不行.其中是有原因的,但是道理很深,非粗陋的语言所能说得清.我感觉到了,但是表达不出来.它难于捉摸,就像一股气味,它刺人,它无所不在,但又难于分析清楚.我放弃了分析清楚的尝试.我只知道一个本子能背诵,另一个本子却不行.
所有背诵,当然是指凭了记忆讲.不论哪一个本子,都不能光是照本宣读.为什么这样?理由很多,不过有一个理由也许是最明显不过的了.照本宣读,那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是做的第二手的事,你只是在模仿人家,而不是当事人.你是人为地编造出来的,并非是真实的人.反之,离开本本讲,你进入了角色,你成了他那个人,这和演员的道理是一样的.
最伟大的演员,不可能靠了手中一本书就把观众迷住了.照书本子上读,最精彩的味道便无法表现出来.我指的是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巧安排,乍一看,仿佛是即兴式的,却具有强烈的效果的那一类.譬如说,故意为挑选确切的字眼而显得迟疑不决,故意在无意中感到窘迫,故意在无意中把字眼强调错了,而实则是具有深意的......这些以及其他各种技巧,能使背诵故事的人具有即兴讲述的那种纯自然的魅力.而在凭书本朗读的人来说,固然也可以一一效法,却很容易露出马脚.尽管听众也许会钦佩朗诵者手段高明.灵巧,但这种朗诵只能满足听众的理智,不能满足听众的心灵,即使有所成功,这成功也不是完美的.
一个人在讲台上朗诵的时候,很快地便会意识到,在技巧中,有一种最强大的武器,其效果是难以估量的,那就是停顿......这个令人难忘的沉默,这个雄辩的沉默,这个带有几何级数性质的沉默,往往能收到预期的效果,为任何即使善于措辞的语言所无法达到的.对于照本宣读的人来说,停顿的用处不是太大,因为他无法知道该停多久;他无从判断间歇的长短......这必须是由听众来给他决定的.他必须从他们的脸上觉察出停顿是否适度,可是如今他的眼睛不停在听众的脸上,而停在书本上.因此,他不能不想当然地来决定其间歇的长短.这样就不可能猜得很准,而这里的关键却是必须准确.绝对的准确才行.
不需要书本子而能背诵的人享有各种优越性.当地碰到故事中一句非常熟悉的话,也就是他一百个晚上每晚都讲过的话......在一次停顿以前或以后的那一句话......听众的脸会告诉他该停顿多久为最好.对某些听众来说,停顿应该短一些;对另一些听众来说,停顿应该长一些;对另一些听众来说,停顿应该更长一些.表演的人必须根据听众的种种差异来决定停顿时间的长短.这些变化非常细微,非常微妙,简直可以比之于衡量五百万分之一英寸的普拉特和惠特尼的精密仪器.听众是这架仪器的双胞胎,可以测定停顿到最细微的程度.
我经常玩停顿这个把戏,如同孩子们玩弄玩具一样.当我周游世界作环球演讲以偿还韦帕斯特先生欠下的债务的时候,我曾有三四次演讲,其中停顿起着重大的作用.我把它拉长,或是缩短,全都根据当时的需要.每当我估量得正确的时候,我从停顿中享受到了很大的快乐,反之,便极为不安.在讲黑人的鬼怪故事《金手臂》时,有一次停顿恰好在最后结束以前.只要我把停顿掌握得恰当,在停顿以后说的话肯定会产生惊人的效果.可是,如果掌握错了五百万分之一英寸,那么听众从这无限小的时间的间隙中,从倾听这可怕的故事时的紧张心理状态中,就能够清醒过来,从而能够预见到高潮,并在高潮突然到来以前作好了心理准备......那就平淡无味了.
在《他祖父的老公羊》中,有个地方该停顿,那是在某一句的后边.当我们周游世界的时候,克莱门斯夫人和克拉拉(马克.吐温的女儿.本书是献给她的.......原编者注)总喜欢为我每晚的整个演讲担心.这样做是没有必要的.她们想在停顿的时候看一看全场听众的反应.她们认为,根据停顿的效果,她们可以精确地判断出听众水平的高低.这我懂得更多些,只是我不便这么说.只要停顿得恰当,效果就有把握.只要停顿的间歇错了,哪怕是错了五百万分之一英寸,笑声便平平淡淡,决不会是哄堂大笑.在《他祖父的老公羊》中,这一段是在提出了那个问题之后,即那个爱尔兰人栽倒在陌生人身上,究竟是偶然的还是出自天意.如果这是天意,如果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搭救那个爱尔兰人,那为什么必须牺牲那个陌生人呢?"那里还有狗啊.为什么他不掉在狗身上呢?为什么不是注定了是那条狗呢?因为那条狗会瞧见他正冲着它掉下来."这最后一句话,便是我们全家等候着的一句话.在说了这句话以后,对任何听众来说,停顿都是绝对必须的,因为对于任何哪一个人,不论他如何聪明,都无法在刹那间就领会一个新的陌生的逻辑,可是隔了一会儿以后,又会觉得那是情理之中的事,那就是承认狗对于虔诚的心理是无动于衷的.狗总是机灵得只关心它自己的利益,一旦发生了紧急的意外,不可能为了别人的利益而作什么自我牺牲,即使那是上天的旨意也不行.
第三十六章
一八七○年二月初,我和奥利维娅.勒.兰登小姐结了婚,我便住在纽约的布法罗.明天(写于一九○六年二月一日.......原编者注)是我们结婚三十六周年.我妻子连续害了二十二个月的病以后,于一年八个月之前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去世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见到她的象牙雕像.那是一八六七年夏天在斯米尔纳海湾里"教友市号"上她哥哥查利的特等舱里见到的.那时候她二十二岁.第一次见到她本人,是在当年十二月在纽约.她苗条而美丽,是个少女.她既是少女,又是妇女.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她始终既是少女,又是妇女.外表庄重而文静,却燃烧着同情.精干.忠诚.热忱和浩瀚的爱那种水不熄灭的火焰.她身子骨始终是虚弱的,靠她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那种充满希望与勇气的心是什么也摧毁不了的.
她十六岁的时候,在冰上摔了交,引起了局部瘫痪,成了个病人.从此,她一辈子再也没有强壮起来.摔了这一交以后,有两年不能下床.除了脸朝上躺着以外,也不能以别的姿势睡觉.那段时间,请遍了名医到埃尔迈拉来,都没有什么效果.在当时,东西两个半球都知道牛顿医生的名字,两个半球都认为他是个吹牛大王.他神气十足地遍历美国各地,那个气派,活像个君王,像个玩马戏的.人还没有到,几个星期以前,本来呆板沉闷的墙就出现了大幅彩色招贴,还有他那令人生畏的画像,宣告他的来临.
有一天,兰登家的一个亲戚安德鲁.兰登到家里来说:"你们什么人都试过了;现在可以试一试牛顿医生那个吹牛大王.他来了,住在拉思本大厦;给有钱人看病要大价钱,给穷人看病不要钱.我亲自看见他在杰克.布朗的脑袋上挥挥手,然后拿走了他的拐杖,让他干他的事去,就像什么病也没有一样.我亲自看见他治好了别的一些跛子.他们也许是为了做做广告,临时冒充的,不是真正的跛子.不过杰克倒是真事.把牛顿请来吧."
牛顿来了.他看到那位年轻姑娘躺在那里.在她躺着的上边天花板上,挂下了一具辘轳.挂在那里好久了,只是没有用过.挂在那里是希望靠了这个设备,也许可以让她隔一阵坐一会儿,休息休息.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每次想叫她坐起来,总是引起作呕,搞得筋疲力尽,不得不作罢.牛顿把窗......关了好久了......打开来,作了短短的热诚的祷告,然后把一只胳膊放在她肩上说:"我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坐起来了."
全家人吓坏了,想阻止他,可是他不动声色,还是把她扶了起来.她坐了几分钟,既不作呕,又没有什么不舒服.然后牛顿说:"现在我们要走几步,我的孩子."他扶她下了床,扶着她,她就走了几步.然后他说:"我的本领只能到此为止了.她还没有治好.她不像能治好的样子.她永远也走不多远,不过每天练一练,她能走一两百码,肯定她终生都能这样."
他要价一千五百块钱.实际上值十万块钱.因为,从她十八岁那天起,直到五十六岁,她总能走几百码,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不只一次,我看见她能走四分之一英里还并不怎么疲劳.
在都柏林,在伦敦,在其他一些地方,牛顿总是遭到群众起哄.在欧洲,在美国,他也经常遭到群众起哄.可是兰登家.克莱门斯家感谢他的恩情,从没有对他起哄.隔了好多年以后,我见过牛顿一次,还问他,他的秘密何在.他说他也不知道,不过想来也许是他身上有什么电发出来,把病治好了.
绝对的真诚,绝对的忠实,绝对的坦白,这些是我妻子生来的品性.她对人对事的判断是可靠的.正确的.她的直觉从没有欺骗过她.对朋友和陌生人的品性和行为作判断时,她总是留有仁慈之心,而这种仁慈之心又从未失误.我曾把她和成百个人比较过,对照过,我的信念至今未变,即她的品性是我遇见的人中间最完美的.我还可以说,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被人喜爱而庄重的人.她的品性和脾气是属于这么一类的,不仅被人崇拜,而且叫人家不得不崇拜.凡是值得留下来的用人,没有一个离此它去的.因为她一眼便能挑选得妥妥帖帖的,因此她挑上的用人,几乎全都是值得留下来的,而她们也确实都留下来了.
她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她总是能把高兴的心情感染给别人.在我们九年贫困.负债的日子里,她总是能够说服我不要绝望,要在茫茫云雾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并且确实设法让我看到了光明.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没有见到她对我们处境的变化有一句怨言.孩子们也从没有过.她对她们进行了教育,而她们也学了她那坚韧不拔的性格.对她所热爱的人,她那种爱简直到了崇拜的程度,而人家也报之以同样的崇拜......亲戚们.朋友们以及家里的用人们都是这样.
结婚可以说是使得一种奇异的结合凝聚在一个人身上......她的脾气.品性以及我的.在接吻中,在拥抱中,在慕恋的话语中,她倾注了热恋的心情,而其语言的无比丰富往往叫我大为吃惊.在慕恋的语言和爱抚方面,我天生是保守的,而她将这些倾注在我身上的时候,却像夏天海上的波涛冲击着直布罗陀海峡.我是在保守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在上面说过的,我从没有见过我家的人彼此接吻,只除了一次,而那是在垂死的病床上.我们的村子也不是有接吻习惯的村子.接吻和爱抚以求婚而宣告结束......连同那一天要命的钢琴声.
她爱像少女一般天真无邪地大笑.这样的次数不多,可是听到这笑声时,简直像听到音乐那样迷人.最后一次听到是她卧床一年多了,当时我还把这件事写了下来......可惜那是最后一次了.
明天是我们结婚三十六年了.我们是在纽约的埃尔迈拉她父亲家里结的婚.第二天乘专车前往布法罗,同行的有兰登全家,还有比彻家和特威切尔家的人.他们参加了婚礼.我们要到布法罗去住,在那里,我要成为布法罗《快报》的编辑之一,同时成为该报的主人之一.我对布法罗一无所知,不过我通过给一个朋友去信,请他给安排了一个家.我要他找一个这样一类的公寓,既是编辑低薪所负担得起的,又是像个样子的.晚上九点钟,他们在布法罗的车站上接我们.我们分坐几辆雪车,然后,在我看来几乎是走遍了全美国......很显然,我们简直走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我不客气地责怪了我这位朋友一番,怪他怎么找了一个没有确切地址的公寓.可是此中有个计谋哩......新娘是知情的,而我却蒙在鼓里,她父亲杰维斯.兰登在时髦的特拉华大街上给我们买下了一座新房子,并且把家里都布置好了,还安排好了一位厨师.几个女仆,一个挺精神的年轻的车夫,一个爱尔兰人,叫做帕特里克.麦卡勒的......而我们在全市各地到处转悠,是为了让一雪车人能有时间先赶到新房去,把煤气灶点起来,把大伙儿的晚饭准备好.后来,我们终于到了,我走进这个仙境时,不禁愤怒到了顶点.我毫无保留地责怪我那位朋友干得这么蠢,把我们安顿在这样一个我无力负担的公寓里.这时候,兰登先生拿出一只精致的盒子,把它打开,从中拿出这座房子的出让契约.一场喜剧这样高高兴兴地收了场,我们便坐下来吃晚饭.
客人在半夜告辞.把我们留在新居.厨师埃伦进来问明天早上买些什么菜......而我们两人谁也不知道牛排是按桶买还是按码买.我们暴露出了愚昧无知,而埃伦则充分表现出了爱尔兰人的那种高兴劲儿.挺精神的年轻的爱尔兰人帕特里克.麦卡勒进来问第二天的安排......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听起来一切都很顺利.轻快,没有遇到什么不顺当的事,不过事实上不是这样.事实上不是这么顺畅的.求爱的事不少.有三四起求婚的,统统拒绝了.我在演讲旅行中到处流浪,不过我总设法隔一阵到埃尔迈拉来实行围攻.有一回,我从查利.兰登那儿搞到了一份邀请书,能到这里呆一周.这是愉快的一周,不过终于期满了.我找不到法子能把邀请延长几天.我所能设计出的花样看样子骗不了人.这种花样甚至也欺骗不了我自己.而当一个人甚至连自己也骗不了的时候,要骗得了人家是很困难的.不过,运气终于来了,而且是从一个最意料不到的地方来的.千百年来,总有这种情况,今天也如此......天意从中插了一手.
我准备离开这里前往纽约了.大门外停了一辆双马敞篷马车,我的箱子已在车上,车夫巴尼手握马鞭子坐在前座.那是晚上八九点钟,天黑了.我在门廊上跟他们一家人告别,查利和我走了出来,爬上了马车.我们坐在马车夫后边的座位上,也就是靠近车尾的地方.这是临时给我们张罗的,并没有扣结实.这个情况......对我来说,那是好运气啊......我们不知道.查利正抽烟.巴尼把马鞭子轻轻碰了碰马.马突然往前一跳.查利和我从车子后边给甩了出去.在一片黑暗中,他雪茄头上的一点红光在空中划了条曲线,我还看得很清楚.在一片朦胧中,唯一能看清的便是这个了.我刚巧碰在头顶上,先是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对一个从未演习过这一手的人来说,真是昏迷得太像了,那是圆石砌的小沟,正在修理之中.我的脑袋碰到四块圆石连结成的凹进去的地方.凹下去的地方填满了新的砂子,恰好成了个垫子.我的脑袋并没有碰到任何一块圆石.我没有跌伤.甚至没有碰到.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查利跌得不轻,可是他只关心我,对自己的伤势怎样,根本不清楚.全家涌了出来.西奥多.克兰在最前面,手中拿了装白兰地的曲颈瓶.他倒在我嘴里,呛得我够受,不过我仍然昏迷不醒,不见减轻.这我自有办法.听到人家在我周围倾诉着怜悯的话,那是非常愉快的.这是我一生中五六回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没有发生什么足以干扰和破坏这一时刻的事......除了一项,也就是我没有受伤.我很怕迟早会给发现,从而缩短我作客的时间.我身子挺重,需得巴尼.兰登先生.西奥多和查利一起用力,才把我拖进屋里.不过还是拖了进去.我到了屋里.我认识到这就是胜利.我在屋里了.我稳稳地可以在一个不定期的时间里成为她家的累赘......至少需要一段时间,这是上苍的安排.
他们把我按在客厅里一张坐椅上,就去请家庭医生.这位年老的可怜虫,把他从床上拽起来,这委实是不应该的,不过这是正经事啊,何况我实在太昏迷了,无法阻拦.克兰太太......啊,她是三天前到这家来的,头发灰白了,还很美,为人一贯富于同情心......克兰太太拿来一瓶燃烧液体之类的东西,是专治跌打损伤的.不过我知道,我的伤处将是对这个药物的嘲弄.她把药水往我头上倒,还用手搔,一边抚摩,这烈性的东西便沿着背脊骨往下淌,一英寸.一英寸往下滴,叫人有森林失火的感觉.不过我是满意的.当她累坏的时候,她丈夫(西奥多)主张让她休息一会儿,由莉薇抚摩一会儿.这太好了.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本该马上就回复过来的.不过,在莉薇的抚摩下......要是他们继续抚摩不停的话......我到今天还会昏迷不醒哩.啊,抚摩得叫人太高兴了,太舒适了,太迷人了,就连佩里.戴维斯的止痛药这类烈性的新药所引起的火气,也能消除得无影无踪啊.
然后那位老家庭医生到了.他老练地诊断起来......也就是说,他开始到处找跌打损伤,找肿块.后来宣布说,没有.他说,我只需要睡一觉,忘掉这次遭遇,第二天早上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第二天早上,我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打算什么事都没有,我离没有事还远着呢.不过我说,我只要休息,我用不到麻烦这位医生了.
由于发生了这件事,我得以整整延长三天.这可帮了大忙.我的求爱计划向前推进了好几步.等到下一次到这儿来作客,事情就大功告成了,我们便有条件地订了婚.这条件是必须父母同意.
在一次单独谈话中,兰登先生提醒我注意一件我早已留心的事......这就是我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周围的人除了查利以外,谁也不知道我,而他又太年轻,看人还看不准;说我是从大陆那一边来的,只有那边的人才能对我为人的品性作个证明,这是说如果我还能找到什么人证明的话......因此他要我提供查询的人.我也提供了.他便说,我们现在可以暂时到此为止,我可以离开,等他给那些人去信,收到了答复以后再说.
经过一段时间,答复来了.他就找我,我们便再一次进行了单独谈话.我介绍了六个著名人物给他,其中包括两个教士(都是旧金山人).他自己写信给一个银行会计,此人早年曾是埃尔迈拉主日学校的监督,和兰登先生很熟悉.结果是前景不妙.所有这些人都是过分老实了.他们不光是提起来时不赞成,而且热心得没有必要,热心得过了头.有一位教士(斯特宾斯)和前主日学校监督(我但愿能记得他的名字)还在他们的作证黑信上添了一笔,说我将来会填补醉鬼的坟墓.这正是人们常见的预卜终身的一个例子.也没有规定填补的时限.也不说该等多久.我一直等到了如今,这填补之说仿佛还是渺茫得很哩.
这些信读过以后,谈话停顿了一会儿,气氛悲凉而肃穆.我找不到什么话说.兰登先生显然也是这么个情况.后来,他把他那漂亮的头抬了起来,他那明亮.坦率的眼睛盯住了我,说:"这些人是什么样的人?你在这世界上有一个朋友么?"
我说:"显然没有."
他就说,"我自己做你的朋友.姑娘给你.我比他们更懂得你."
我的命运便是这样戏剧性地.幸福地决定了.后来,他听到我有一回充满友爱.钦佩.热烈的心情谈到了乔.古德曼,他就问,古德曼住在哪里.我告诉他说远在太平洋沿岸.他说:"啊!他仿佛是你的朋友啊!是吗?"
我说:"是啊,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他说,"你当初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啊?为什么没有对我提到他呢?"
我说:"因为他准会同别人一样彻彻底底地撒谎.人家光讲我邪恶;古德曼会光讲我的美德.你要的当然是没有偏见的证明.我知道,这你从古德曼那里是搞不到的.我确实相信,你从别处可能搞得到,可能你也已经搞到了.不过当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夸奖一番."
我们订婚的日子是一八六九年二月四日.订婚戒指是普普通通的,但金子的分量还重.里边刻着订婚的日期.一年以后,我从她手上拿下来,准备改为结婚戒指,把结婚日期刻在里边......1870.2.2.从此以后,这只戒指一刻儿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指.
在意大利,死亡使她甜蜜的脸上恢复了她逝去的青春.她躺在那里,漂亮.美丽,仿佛当年当姑娘做新娘的样子.人家想从她的手指上取下戒指,给孩子们保存起来.可是我阻止了这样亵渎的事.戒指随着她一起入葬了.
在我们订婚以后不久,我第一本书《傻子国外旅行记》的校样陆续寄到,她跟我一起校.她还加以编辑.从这一天开始,她是我忠实的.贤明的.不辞劳苦的编辑,一直到死以前的三四个月......前后达一个世纪的三分之一以上.
第三十七章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兰登.克莱门斯是一八七○年十一月七日生的,只活了二十二个月.孩子的病全怪我自己.他妈妈要我照看,我带他坐敞篷四轮大马车去透透空气,出游了好长时间.那是个阴冷的早晨,不过他用皮衣服裹得好好的,要是在细心的人手里,是不会出问题的.不过我很快便默想出了神,把该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皮衣服掉了,光腿露在外面.后为马车夫发现了,我重新裹好,可是已经迟了.孩子几乎冻僵了.我急忙赶回家.我被我自己干的事吓呆了,对可能产生的后果吓得什么似的.那天早上所做的对不住人的事,我一直引为羞愧,能不想便不去想它.在当时我有没有勇气承认这件事,我至今还很怀疑.我看,很可能是直到此刻以前,我始终没有承认过.
苏西是一八七二年三月十九日生的.她在幼年时期,总是到纽约的埃尔迈拉以东山上的夸里农庄上过夏天.别的季节则在哈特福德家里(我们在一八七一年十月搬到了哈特福德,不久造了一座房子).跟别的孩子们一样,她活泼.快乐,爱玩.和一般孩子们不同的是她时时喜欢内向,细细思量那些困扰人生的事和自古以来使好问的人也迷惑不解的事,企图寻找其中深藏的意义.作为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便对人世短暂的逗留中不断遭到不幸和逼得发狂的情况感到压抑和困惑不解,正如开天辟地以来,一些比较成熟的心灵也曾为此感到压抑和困惑不解一样.千千万万的人生下来,辛勤劳苦,流血流汗,为面包而奋斗.争吵.责骂.打架,为了细小的利益互相争夺不休.他们年龄一年年大起来,跟着来的是衰老.凌辱和羞耻挫伤了他们的傲慢和虚荣.他们所爱的人给拆散了,人生的欢乐变成了惨痛.痛苦,忧患,不幸,一年比一年深重.到最后,野心死了,傲慢死了,虚荣死了,剩下的只是渴望解脱.最后也终于解脱了......这是泥土留给他们的唯一无害的礼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本来便无足轻重,没有什么成就,有的只是错误.失败和愚蠢,也没有留下一点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这个世界会哀悼他们一天,然后永远忘掉他们.然后另一批芸芸众生替代他们,重演他们所干过的事,走着同样一条无益的道路,像他们一样消失......给另一批.又一批.千百万批的芸芸众生让路,让他们穿过同样的沙漠,走着同样不毛的道路,完成那第一批芸芸众生以至后来所有的芸芸众生完成的事......虚无!
"妈妈,这是为什么啊?"苏西这么问.在育儿室寂静的处所,对这些事作了长长的思索以后,她终于操着那种不很连贯的语言,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一年以后,她一个人摸索着走过另一处黑沉沉.见不到阳光的沼泽,不过这一回她找到了歇一歇脚的地方.有一个星期,她妈妈没有能在傍晚孩子祈祷的时间到育儿室去.她妈妈讲到了这一点,说为此很不安,说今晚上要来,还希望每晚能来,能像以前一样听苏西祈祷.她觉察到孩子希望能答话,可就是不知道怎样用词才好,便问她有什么困难.苏西解释说,富特小姐(保姆)在教她有关印第安人的事和他们的宗教信仰,这样看来,仿佛不只一个上帝,而是有几个上帝.这就叫苏西不能不思索起来.而她思考的结果,便是她停止了祈祷.她把这句话修饰为......也就是,修改为......她现在不像"过去那样"祈祷了.她妈妈说,"把这跟我讲讲,亲爱的."
"嗯,妈妈,印第安人认为他们是对的,不过我们现在知道他们是错了.不久也可能是我们错了.因此我现在只是祈祷,但愿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天......或者别的更好的东西."
我把这段悲凉动人的祈祷,按照当初记录本上记的,一字不差地写在这里.那个记录本是我专记孩子们说的话的,而我对这些话的敬仰,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增.这句话,就它的纯乎自然的优美与质朴来说,是出自一个孩子的嘴巴.但是其中的智慧与悲哀,是那些生活过.渴望过.希望过.害怕过和怀疑过的来去匆匆的世世代代的人类所共有的.
再回到一年以前......苏西七岁的时候.她妈妈有几次对她说,"好啦,好啦.苏西,不能为了小事哭啊."
这就引起了苏西的思索.她正在为了她心目中的大灾大难连心都碎了......一个玩具给打碎了;原来计划好的一次野餐,因为遇到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而取消了;育儿室里一只老鼠,养得越来越驯服,越来越亲近人,却给猫咬死了......而正在这时却听到了这个奇怪的启示.为了某种没有能说清楚的原因,原来这些并不是什么大灾大难.为什么呢?灾难的大小应该怎样衡量呢?规律是什么呢?总有个什么办法能辨别大的灾难与小的灾难啊,其间的比例法则是怎样的呢?她认真地久久思考了这个问题.两三天来,她不时专心致志地思考这个问题......可是感到困惑......终于失败了.最后,她放弃了,找到她妈妈那里去请求指点.
"妈妈,什么叫'小事,?"
这看来是个简单的问题......乍一看是这样.可是,要用语言来回答就有没有料想到的.没有见到的困难.困难增加了,增长了,结果带来了又一次的失败.解释遇到了困难.然后是苏西试着给她妈妈帮一下忙......她举出了一个情况,举出了一个实例,举出了一个例证.妈妈准备上街去,任务之一是给苏西买一个答应了好久的玩具手表.
"妈妈,如果你把手表忘了,那是件小事么?"
妈关心的并不是手表,因为她知道这不会忘掉.她所希望的是:答案能解决那个谜,好叫她受到困扰的小小的心灵能够得到安宁.
当然,这样的希望落空了......因为不幸的大小,不是由局外人来衡量的,而是由当事人来衡量的.国王所失去的皇冠,对国王来说是大事,而对小孩来说就什么都说不上.丢失的玩具,对小孩来说是件大事,而在国王的心目中是不值得为之心碎的.后来终于得出了判断,不过那是根据上面那个模式下的判断:苏西从此获得了许可,可以根据自己的尺子来衡量不幸.
我这里要提一两句苏西十七岁时候的情况.她模仿希腊的台词写了一个剧本,由她.克拉拉.玛格丽特和沃纳以及其他几个年轻伙伴在哈特福德我们家里给一屋子可爱的朋友们演出.查尔斯.达德利.沃纳和他的兄弟乔治也在场.他们是我们附近的邻居和好朋友.他们对这个剧本的技巧非常赞赏.第二天乔治.沃纳过来跟苏西谈了很久.结果下了这样一个断案:
"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趣味的一个,不论是男的也好是女的也好."
还有一位太太说的话......我记得那是切尼太太.她是她父亲牧师布什内尔博士的传记的作者.
"有一次,我跟苏西谈过以后记下了这样的话:她很了解人生及其意义.即使历尽沧桑,也不见得能比她有更深的了解.她的直觉.思索与分析似乎使她学会了我六十年中所学到的东西."
还有一位太太说过一段话.她谈到了苏西临终前的事(苏西死于一八九六年.......原编者注):
"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里,她走起路来仿佛很得意的样子.她那神气真切地表现了她精神焕发和智力的旺盛."
现在回到我刚才打了岔的事情上来.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苏西从小便喜欢考察事情,独立思考.这倒并非训练出来的,而是生来的天性如此.遇到事情处理得公正或者不公正的时候,她能非常耐心地回顾一项项细节,最后准能得出正确的.合乎逻辑的结论来.在慕尼黑,当她六岁的时候,老是梦见一只凶猛的熊.每次梦醒,吓得叫起来.她就开始认真地分析这个梦.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目的是什么呢?起源是什么呢?不......应有的教训是什么.经过直率.深入的研究,得出了她的判断,虽然可能有片面性或不公正的方面:因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从来不吃人,而总是被吃的".
对于道德方面的问题,苏西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判断的正确......即使有时她得作出点牺牲.她六岁.她妹妹克拉拉四岁的时候,两人老是争吵.为了制止争吵,试着实行惩罚的办法......可是失败了.然后试着实行奖励的办法.一天不吵便赏糖.由孩子们自己做自己的证人.这一次,是自己吵了,还是这一次没有吵.有一次,苏西拿了糖,可是踌躇起来,然后把糖交了出来,说自己不该得的.克拉拉保留了她的一份.这样就发生了矛盾.一个证明有过争吵,一个说没有.肯定有争吵的证据充足些,结果证明有过争吵,两人谁也不该拿到糖.仿佛克拉拉没有什么可给自己辩护的......不,有的,是苏西提出来的,克拉拉便没有事了.苏西说,"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觉得错了,不过在我的心里,我觉得不对."
这是对这件事的公道的看法.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是非常尖锐的分析.现在就无法再说克拉拉错了,除非再一次审理她的案件,重新回顾她的证明.这样的程序是否公正是有怀疑的,因为她早先的证据已经被接受过了,当时并没有提出过什么疑问.疑点经过检查和讨论......判决对她有利,无罪开释.结果反正一样,因为就在这个时候,糖反正给她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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