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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

_8 小沃尔特·M·米勒(美)
  双头妇人挎着一只空菜篮,和她六条腿的狗等在新大门口。狗有四条正常的腿,多余的那一对无所事事地在两边摇来摆去。至于那妇人,多出的那个脑袋就像狗的那两条腿一样,一无所用。这是个小脑袋,一个可爱的小脑袋,从来不睁眼睛。没有迹象显示它参与了妇人的呼吸和思考。它懒洋洋地靠在肩膀上,又瞎又聋又哑,只是如植物般地活着。可能它没有大脑,因为它没有显示出任何独立的知觉。她的另一张脸年事已高,满是皱纹,而多出的这个脑袋,虽然经历过风沙的洗礼和沙漠骄阳的曝晒,却仍透着几分稚气。
  等他们走近时,老妇人屈膝致意,而狗却吼叫着后退。“晚上好,泽尔基神父,”她慢吞吞地说,“祝您今晚愉快也祝你愉快,修士。”
  “哎呀,你好,格拉莱斯夫人”
  那只狗汪汪狂吠,周身的毛竖了起来,狂乱地上蹿下跳,露出牙齿,朝着院长的脚踝直撞,一副要撕咬的样子。格拉莱斯夫人立刻用菜篮敲打她的宠物,狗用犬牙撕咬着菜篮。狗缠上了女主人。格拉莱斯夫人用菜篮将它赶开。受到几次响亮的重击之后,狗只好退到门口,趴在那里低吼。
  “普丽西拉心情真不错。”泽尔基高兴地说,“是不是要生小崽啦?”
  “请原谅,大人。”格拉莱斯夫人说,“不是的,魔鬼使它烦躁不安!是我那男人。他对可怜的小狗施了魔法,他……喜欢施魔法这使它害怕一切。它这么不听话,恳请大人饶恕。”
  “没关系。嗯,晚安,格拉莱斯夫人。”
  想避开这妇人却并非易事。她抓住院长的衣袖,张开没牙的嘴笑着,叫人无法抗拒。
  “等一会儿,神父,要是您抽得出空,就抽一会儿工夫给一个卖西红柿的老太婆吧。”
  “噢,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乔舒亚朝院长窃笑一下,走过去想说服狗让他们过去。普丽西拉爱理不理地看着他。
  “给,神父,给,”格拉莱斯夫人说,“把这点东西带给你的募捐箱。给……”
  硬币叮当作响,泽尔基拒绝接受。
  “不,给,拿着,拿着。”她坚持要给,“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总是这么说。可你说得不对!我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穷。再说,你是在做善事。如果你不收下,我那恶男人会抢走的,然后去作恶。给我卖了西红柿,卖了好价钱,就在附近卖掉的,而且我给拉谢尔带来了这个星期的粮食,还有漂亮的玩具呢。我要你拿着。给。”
  “真好……”
  “呜汪!”门口传来一声吼叫,“汪!汪!呜汪,呜汪!”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狂吠,只见普丽西拉一边咆哮,一边后退。
  乔舒亚精神恍惚地走回来,手藏在衣袖里。
  “他咬你了,伙计?”
  “呜汪!”修士说。
  “你对它做了什么?”
  “呜汪!”乔舒亚修士重复着,“汪!汪!呜汪,呜汪!”然后解释道,“普丽西拉相信我变成了狼人。我们赶快过大门。”
  那只狗不见了。可格拉莱斯夫人再次抓住院长的衣袖。“再打扰你一会儿,神父,然后我就让你走。我来见你,本来是想跟你说小拉谢尔。要考虑洗礼命名仪式,我想问你是否愿意主持仪式……”
  “格拉莱斯夫人,”他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头,“去见你自己教区的牧师。他会处理这些事务的,不要找我。我没有教区只有修道院。去跟圣米迦勒教堂的泽洛神父说。我们教堂连个洗礼盆都没有。除了廊台,我们教堂其他地方禁止妇女进入……”
  “修女的礼拜堂里有个洗礼盘,而且妇女可以……”
  “那是给泽洛神父用的,不是给我的。再说,这必须记录在你自己的教区里。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我才能……”
  “唉,唉,这我知道,可我见过泽洛神父。我把拉谢尔带进了他的教堂,但那个白痴不愿意碰她。”
  “他拒绝为拉谢尔施洗礼?”
  “是的,那个白痴。”
  “你是在谈论一位牧师,格拉莱斯夫人。他不是白痴,我很了解他。如果他拒绝,肯定有他的理由。如果你不认同他的理由,那么去找别人吧但不要找修道院的牧师。也许可以找圣梅西教堂的牧师。”
  “唉,那里我也去过了……”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为没能受洗的拉谢尔辩解。起先,两位修士耐心倾听。乔舒亚注视着她,一边抓住院长的上臂。他的手指慢慢地抠进泽尔基的胳膊里,直到他疼得皱起眉头,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指扳开。
  “你干什么?”他低声说道,可接着便注意到修士脸上的表情。
  乔舒亚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妇人,仿佛她是一条能以目光摄人的毒蛇。泽尔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她另一个脑袋被一层面纱半遮半掩着,但这些乔舒亚应该见得多了。
  “对不起,格拉莱斯夫人,”她喘气的瞬间,泽尔基打断了她,“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你听我说:我会为你打电话给泽洛神父,我只能做这些。我们会再次和你见面,我保证。”
  “多谢你了,我耽搁你了,求你宽恕。”
  “晚安,格拉莱斯夫人。”
  他们进门之后往餐厅走去。乔舒亚用手掌重重地打了几下太阳穴,好像要把某些东西震回原位。
  “你干嘛那样盯着她看?”院长问道,“太不礼貌了。”
  “您没注意吗?”
  “注意什么?”
  “看来你没有注意到。嗯……先不说这个。可谁是拉谢尔?为什么他们不给那个孩子施洗礼?她是这个女人的女儿吗?”
  院长神情紧张地笑了笑。“格拉莱斯夫人正是这么说的。可问题在于拉谢尔究竟是她的女儿,她的妹妹……或者只是她肩膀上多出来的那个累赘。”
  “拉谢尔……她的另一个脑袋?”
  “别这么大声叫。她会听见的。”
  “她要给那玩意儿施洗?”
  “相当紧急,对吧?麻烦呀。”
  乔舒亚双手一扬,“他们怎么处理这种事的?”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感谢上帝,我不用负责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是暹罗连体婴那么简单,处理起来会容易一些。可这件事却没那么简单。老人们说格拉莱斯夫人出生的时候没有拉谢尔。”
  “农民的传言罢了!”
  “也许吧。可有些人愿意宣誓作证,那颗头‘就这么长出来’了。长了个多余的脑袋,你说这老太婆应该有多少个灵魂?我的孩子,这种事会让大人物们得胃溃疡的。那么,你注意到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盯着她看,还那样掐我的胳膊?”
  修士没有马上回答。“它冲着我笑。”最后他说。
  “什么在笑?”
  “她的另一个头,呃……拉谢尔。笑了。我还以为她会醒过来。”院长在餐厅的入口处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她笑了。”修士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是你的幻想吧。”
  “应该是这样,大人。”
  “应该是你的幻想。”乔舒亚修士试着想再幻想幻想。“我想不出来。”他说。
  院长把老妇人的硬币丢进捐款箱。“我们进去吧。”
  新餐厅功能齐备,铬制设备,听觉效果经过精心设计,灯光还有杀菌效果。被烟熏黑的石头、油脂灯、木碗,还有藏在地窖里的陈年干酪都不见了。除了十字形的座位布局和沿墙排列的画像,这地方简直就是工业特色的餐厅。就像整个修道院的氛围那样,这里的气氛也已今非昔比。此前,修士们长期致力于保护早已消亡文明的文化残迹,现在他们终于看到,一个更加强大的新文明诞生了。过去的使命已经完成,新的任务已经明确。历史陈列在玻璃橱柜里供人瞻仰,可那已不再是现实。修会与时俱进,紧跟铀、钢铁和耀眼夺目的火箭的潮流,陶醉在重工业的隆隆声和星际动力转换器的呜呜声中。至少从表面上看,修会与时代潮流融合了。
  “靠近他。”诵经师修士吟咏着。
  穿着长袍的众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耐烦地听着吟诵经文。饭菜还没上桌,桌上空空如也,晚餐又延迟了。这个组织以人为细胞,其生命延续了70代人。今夜气氛显得如此紧张,似乎这个组织感觉到出了问题,似乎通过其成员的心灵感应,意识到了鲜为人知的内幕。这个组织就像身体,和身体一样新陈代谢。但有时它却犹如具有模糊意识的头脑,用各种族最原初的语言鼓舞其成员,低声自语,同时与上帝交流。紧张情绪不断加剧,也许是因为远处反导导弹试射场火箭训练的轰隆声,当然还因为晚餐延误了。
  院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做个手势让副院长勒希神父走上诵经台。开讲前,副院长脸上显出一阵痛楚的模样。他最后开口说:“外来世界不断传来消息,打破了我们平静的修道院生活,对此我们全都深表遗憾。但我们一定要记住,我们是在为世界祈祷,祈祷世界获救,同时也为我们自身祈祷。尤其是现在,世界需要我们的祈祷。”说完,他瞥了一眼泽尔基。院长点点头。
  “撒旦降临了。”说完这一句,牧师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诵经台,仿佛突然受了打击,说不出话来。
  泽尔基站起身。“这是乔舒亚修士的推论。顺便说一下,”他插话说,“大西洋联盟的摄政理事会对此没有表态,政府对此也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的了解与过去相差无几。不过我们知道,国际法庭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防卫内务部的人也在紧张工作。防卫警报已经发出,我们会受到影响,但请各位不要慌张。神父……”
  “谢谢大人。”泽尔基师入座后,副院长仿佛又寻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现在院长神父大人要我宣布以下的内容:
  “第一,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要在晨经前先向圣母祈祷,求她为我们带来和平。
  “第二,在入口的桌子上放着一些手册,讲述空袭或导弹袭击警报时期的民防措施。每人拿一份,若已经看过了,就请再看一遍。
  “第三,若袭击警报拉响,下面这些修士应立即前往老修道院的场院报到,接受特殊指令。即使没有袭击警报,这些修士也应该在后天早上晨经之后立刻到那里报到。他们是一乔舒亚修士、克里斯托弗修士、奥古斯丁修士、詹姆斯修士、塞谬尔修士……”
  修士们面无表情地聆听着,安静中透着一丝紧张。总共有二十七个名字,没有一个是见习修士,包括几位著名学者、一个看门的和一个厨师。乍一听觉得这些名字像是从箱子里随意抽出来的。
  勒希神父读完名单后,一些修士好奇地面面相觑。
  “这些人明天晨经后到医务室报到,进行全面体检。”说完,副院长转向泽尔基,“院长大人?”
  “对了,还有一点。”院长走到诵经台,“修士们,我们不要认为战争就要爆发。我们要提醒自己,魔鬼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年了。但只扔过两次,规模小于百万吨。若是战争爆发,我们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上次人类试图毁灭自己时所造成的影响遗留至今,我们现在仍然深受其害。在过去圣莱博维茨的时代,他们或许还不知道后果。或许他们知道,只是在真正尝试之前不太相信……犹如一个孩子,从来没有开过枪,但也很清楚子弹上膛的手枪能干什么。他们未曾见过数百万的尸首,未曾见过那些死胎,那些面目狰狞的、丧失人性的和失明的人们。他们未曾见过疯狂、杀戮和毫无理智的破坏。然后他们尝试了,他们也看到了后果。
  “现在……现在那些国君们、总统们、执行委员会们,现在他们知道了,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从自己生育的孩子身上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这些孩子只能送到残疾人救济院。他们意识到了后果,并且一直保持着和平。当然,这不是真正的太平,但毕竟还算和平,几个世纪里仅发生过两次具有战争危险的事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天。现在他们清楚地知道后果。我的孩子们,他们是不会重蹈覆辙的,只有一群彻底的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人在笑,虽然只是微微一笑,但在这众多神情严肃的脸庞中,这张脸犹如叮在一碗冰激凌上的死苍蝇一样显眼。泽尔基师皱紧了眉头。而那老头却依旧面带怪笑。他和另外三个过路客一块儿坐在“乞丐桌”边。老人下巴留着浓密的黄胡子。他披着一件粗麻袋,上面留着袖孔,权当是件上衣。他继续冲着泽尔基怪笑。老人看上去就像久经雨水冲蚀的峭壁,真该给他来一次洗足仪式。泽尔基怀疑他要站起来向东道主宣布些什么……或是大放厥词……但这也仅仅是从那种怪笑中做出的推测。他突然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人,但很快又放弃了这种想法。他结束了宣讲。
  走回座位的路上,他停下脚步。乞丐朝他微笑着点点头。泽尔基走上前去。
  “请问您是哪位?我以前在哪里见过您吗?”
  “什么?”
  “我叫拉撒路。”乞丐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明……”
  “叫我拉撒路吧。”老乞丐说完咯咯地笑出声来。
  泽尔基师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拉撒路?在当地,确实有个传说,老太婆们四处传播……但那是神话啊。据说,有个被基督复活、本人却不是基督徒的人。但他仍然摆脱不了觉得这老头在哪里见过的念头。
  “把面包摆上来做祈祷吧。”他命令道,这样一来晚餐也快开始了。
  祷告完毕后,院长又朝乞丐桌瞥了一眼。那老头正用篮帽扇着热汤。泽尔基耸耸肩,不再想他,晚餐在一片寂静中开始了。
  晚祷,也即教会晚上的祷告,在那一晚显得尤为隆重。
  但那以后乔舒亚却睡不安稳。
  梦中,他再次碰到了格拉莱斯夫人。外科医生磨刀霍霍:“趁还没有转为恶性,这个畸形器官必须切除。”拉谢尔那张脸突然睁开双眼,像有什么话要对乔舒亚讲,然而他连听都听不清楚,更别说听明白了。
  “我是例外。”她仿佛在说,“我是欺骗,我是……”
  他一点也没听懂,但试着伸手拯救她。然而中间似乎隔着一堵坚韧的玻璃墙,他无法穿过,他试着通过她的口型来辨别。“我是,我是……”
  “我,无玷成胎①。”梦中那个声音悄悄说。
  【① 按基督教义,圣母玛利亚无玷成胎,生下耶稣。】
  他试着打破玻璃墙,将她从刀下救出来,然而太晚了,鲜血横流。他从亵渎神灵的噩梦中惊醒,浑身一阵颤抖,于是祷告。
  他刚睡着,却再一次在梦中碰见了格拉莱斯夫人。
  这一晚过得很不安稳,这一晚属于撒旦!
  也正是这个晚上,大西洋联盟发起了对亚洲太空设施的攻击。
  在突然的报复中,一座古老的城市死去了。
第二十六章
  “这里是紧急警报网络,”第二天晨经之后,乔舒亚走进院长的书房,这时播音员正说着,“向各位播报有关敌方导弹袭击德克萨卡纳后辐射微尘散布面的最新消息……”
  “院长大人,您找我?”
  泽尔基挥手示意他别说话,让他坐下。牧师神色憔悴,面无血色,铁青的脸毫无表情,他不露声色地控制着自己。在乔舒亚看来,自从夜幕降临后,院长仿佛整个人都萎缩了,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两人愁容满面地听着,声音以四秒的间隔起伏不定,广播台在不停切换,以此抵御敌军的无线电测向设备。
  “……但首先,最高司令部已发布公告,皇室成员平安无恙。重复一遍:皇室成员平安无恙。据报道,敌人发动袭击时,摄政理事会未在市区。其他地区没有平民骚乱的报道,也没有此种迹象。
  “国际法庭已发出停火令,并对两国政府相关责任人发出放逐及死刑的警告。在警告状态下,如果责任人不服从停火令,判决便立即生效。两国政府已致电国际法庭,表示服从判决。因此,此次冲突很可能就此结束。从对某些非法太空设施进行预防性打击开始以来,此次冲突仅维持了几小时。在昨晚的一次偷袭中,大西洋联盟的太空部队袭击了三处亚洲导弹基地,均位于月球另一侧,彻底摧毁一处敌军的太空站,据说它涉及为空对地导弹提供导航系统。敌方报复我太空部队是意料之中的。但对方胆大妄为,竟然对我首都发起野蛮进攻,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特别报道:我国政府已表示,只要敌方同意立即在关岛举行双方外长及军事指挥之间的会面,我方愿意停火十天。据估计,敌方也将接受此提议。”
  “十天。”院长呻吟道,“这点时间可不够我们作好准备。”
  “但是,亚洲电台仍坚持认为,最近发生在伊图湾的热核灾难是大西洋导弹误射的结果,导致大约八千人员伤亡。于是,以牙还牙,进行报复,摧毁德克萨卡纳城……”
  院长顺手关掉收音机。“真理何在?”他轻声问道,“到底该相信什么?有关系吗?以大屠杀对大屠杀、强奸对强奸、憎恨对憎恨。这时再问谁的斧头沾的血多,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我们在太空的‘警察行动’合理与否,我们又怎么能判断呢?当然,他们做出来的事是无论如何是不能原谅的……或许有吧?我们现在只知道那个鬼东西是怎么说的,但这些新闻报道都是受人控制的传声筒。亚洲电台不得不尽量讨好它们的政府;而我们的电台则尽量讨好我们这些爱国、固执的暴民,奇怪的是,暴民的愿望正好与政府的愿望一致。这么说来,双方电台有什么区别?上帝啊,要是他们拿真家伙袭击德克萨卡纳,人员伤亡必定达到五十万。气得我直想说脏话,有些连我自己都没听说过。蛤蟆屎、巫婆脓、灵魂疽、脑袋蛆。修士,你懂吗?基督与我们共同呼吸充满腐尸味的空气,上帝是多么谦恭啊!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竟然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宇宙之王,居然也被吾辈作为犹太人笨蛋钉在十字架上。他们说,撒旦被推翻是因为他拒绝崇拜圣道。这个最邪恶的魔头肯定毫无幽默感可言!雅各的上帝啊,该隐④的上帝啊!他们为什么又要重复这一切呢?”
  【① 亚当与夏娃之长子,杀其弟亚伯。】
  “原谅我,我在胡言乱语。”院长接着说道,与其说他是冲着乔舒亚,倒不如说是冲着竖在书房一角的圣莱博维茨的旧木雕。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抬头看见雕像,停下了脚步。雕像已经陈旧了,修道院以前的一些院长把它放在地下室的储藏室里。那里尘土弥漫,光线昏暗,木雕干裂了,那张脸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圣人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嘲讽,也正因为这笑容,泽尔基才把它从湮没中拯救出来。
  “昨晚在餐厅,你看到那个老乞丐了吗?”他突然话题一转,目光仍好奇地盯着雕像的笑容。
  “大人,我没注意到。怎么了?”
  “没什么,我可能只是在胡思乱想。”他用手指拨弄着木雕圣人脚下准备焚烧他的柴堆,心想,我们现在也站在了柴堆上。以往积累的全部罪恶变成了一点火星便能引燃的柴堆,这些罪恶中有的是我的。我的、亚当的、希律王的、犹大的、汉尼根的和我的,所有人的罪恶。国家达到巅峰状态时总会给自己披上神性的披风,最后又被上帝的怒火击倒。为什么?我们大声疾呼国家也要像普通人一样,服从上帝。各国的恺撒们将成为上帝的警察,但却不是上帝的接班人,也不是他的继承人。对任何年代、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对那些“夸大种族、国家或任何形式的集团的概念……将这些概念凌驾于他们的价值标准之上,将其奉若神明,扭曲颠倒上帝创造、策划的世界秩序……”这些话是谁说的?庇护十一世①,他心想,但没多大把握,毕竟是十八个世纪前的事了。恺撒找到摧垮世界的方法后,不是被人们奉为神明了吗?人们大声欢呼:“除了恺撒,我们别无君王。”同样的人们在面对上帝的化身耶稣基督时却嘲笑他、唾弃他。同样是这些暴民处死了莱博维茨……
  【① 意大利籍教皇,在墨索里尼和纳粹签定条约时发表通谕谴责纳粹主义。】
  “恺撒的神性再现了。”
  “大人?”
  “没什么。修士们都到院子里了吗?”
  “刚才我经过的时候一半已经到了。要我去看看吗?”
  “去吧。看完了回来。见他们之前,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乔舒亚回来时,见院长已经从墙上保险柜里拿出了那份《逃离地球计划》。
  “看一下提要,”他告诉修士,“再看看目录和要点。剩余的部分等会儿再仔细研究。”
  乔舒亚看的时候,发报机嗡嗡地响起来。
  “请接院长杰思罗·泽尔基神父大人。”机器人接线员嗡嗡作声。
  “请讲。”
  “这里是新罗马霍夫施特拉夫红衣主教埃里克爵士的紧急电报。现在这个时候快递服务已关闭,要我读出来吗?”
  “请读电报吧。等会儿我会派人去拿副本。”
  “文章是这样的:教徒必须马上派出。奉圣座之命,请尽快执行。根据你修道院的具体情况执行。”
  “能用西南方言翻译过来再读一遍吗?”院长问道。
  修士答应了。两种版本包含的信息完全一致,没有什么事先没预料到的内容。电报确认执行计划,并要求加速完成任务。
  “电报已经收到。”他最后说道。
  “要回复吗?”
  “回复如下: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杰思罗·泽尔基向尊贵的霍夫施特拉夫红衣主教埃里克阁下致意。我已选派教徒,讨论此事,一切准备就绪,可搭乘第一班飞机前往罗马。”
  “我重复一遍:‘尊贵的……’”
  “好了,就这些。关机。”
  乔舒亚看完大纲,合上文件夹,慢慢抬起头来。
  “你决定了吗?”泽尔基问。
  “我不太明白。”修士脸色苍白。
  “我昨天问了你三个问题,现在要答案了。”
  “我愿意去。”
  “那还有两个问题呢?”
  “我对牧师这一职位不是很有把握,大人。”
  “瞧,你必须决定下来。跟其他人相比,你在星际飞船方面的经验不够。但其他没人被任命为牧师,只能暂时从技术工作中抽调出来,临时负担起牧师和管理方面的工作。我跟你说,这并不意味着离开修会。不会的,但是你们这些人将成为修会的独立分支,修会章程也有所修改。当然,院长将由正式修士以无记名方式投票选出……要是你愿意成为牧师,你是最有可能当选的。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要你自己考虑,现在就要决定,马上就要。”
  “但神父大人,我没有学完……”
  “没关系。除了二十七个男的机组人员都是我们这里的人另外还有人去:来自圣约瑟夫学校的六名修女和二十名儿童、一些科学家、三位主教,其中两位是刚就职的。他们可以任命牧师,三人中还有一人是教皇的代表,他们甚至有权任命主教。若你条件成熟,他们会任命你为牧师。要知道,你得在太空待上几年。可我们想知道你是否愿意,现在就想知道。”
  乔舒亚支吾片刻,然后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需要半个小时考虑吗?要不来杯水?你脸色很苍白。听我说,孩子,假如你要带领这群人,你得果断。你此刻就要果断。哦,现在能说了吗?”
  “院长大人,我不敢确定。”
  “你可以抱怨,孩子,但是你得决定是不是屈从于教会的统御?你已经打算不屈服了吗?你会成为负着基督前往耶路撒冷的驴。你背上的分量不轻啊,会压垮你的脊背,因为他自己就肩负着全世界的罪孽。”
  “我觉得,我没有这种能力啊。”
  “你可以哼哼,也可以喘气。但你也可以咆哮。作为领导就应该这样。听着,我们谁都不是真正有能力,可我们努力了,也得到了磨练。责任也许会毁了你,但你要经受得住考验。这个修会有过金子般闪光的院长,也有过钢铁般冷冰冰的院长,更有过被腐蚀的铅一般的院长,但都不具备所谓的天才。当然,他们中间有的人比其他人更有能力,有些人甚至达到了圣人的境界。金子会遭受重创,钢铁会变脆折断,烂铅则会被上天捣得粉碎。而我呢,我是幸运的,我是水银,溅在地上碎成千万点,可总会重新聚合起来。现在我又感到有另一种势力要把我溅得粉碎,修士。我想这一次,我聚不起来了。孩子,你是什么做的?你经受得起什么样的考验?”
  “我是小狗尾巴。我是肉做的,我害怕,神父大人。”
  “钢铁锻造的时候也会尖叫,淬火的时候也会嘶嘶地喘气,承负重压的时候也会嘎吱作响。孩子,连钢铁也会害怕。花半个小时考虑?要不来杯水?还是来点新鲜空气?走几步松松筋骨。要是头晕,那就小心地吐吧;要是害怕,那就叫出来吧;要是还有其他感受,那就祈祷吧。但在弥撒前回到教堂,告诉我们你这个修士是用什么做的。修会正在裂变,我们中那些去太空的人将一去不复返。你会响应召唤成为一名牧师吗?走吧,赶快决定。”
  “我想我没有选择。”
  “当然有,你只需要说:‘上帝没有召唤我干这个。’这样其他人就会被选出来,那就完了。但去吧,冷静点,再来教堂时,告诉我们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马上就要去教堂。”院长站起身,点点头打发他走了。
  暮色满园,只在教堂的门缝底下露出微弱的银光,暗淡的星光在烟尘里更显朦胧。东方没有一丝黎明的迹象。乔舒亚修士在沉寂中徘徊。最后,他坐倒在玫瑰丛周围的路沿石上,手托下巴,脚趾拨弄着脚下的鹅卵石。修道院的建筑在黑暗中留下沉睡的影子、一轮暗淡的圆月悬在南面低空处,仿佛一片甜瓜。
  教堂里隐约传来圣歌:Excita,Domine,potentiamtuam,etveni.utsalvos哦,主啊,求您奋起,拯救我们吧。只要尚存一息,我们就会不断地祈祷。纵使全人类都觉得这是徒劳……
  但祈祷者不会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们会知道吗?假如罗马还有一丝希望,为什么要用星际飞船呢?假如他们相信祈求地球和平的祷告能实现,为什么还要用星际飞船?用星际飞船不就是绝望的表现吗?……离我远点,撒旦,滚开!他想。星际飞船其实是希望之举,是人类在别处找到和平的希望,倘若眼下没有和平,别的地方一定会有:或许在人马座主星球、水蛇座第二星球,或许是在天蝎座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星球上疾病肆虐的侨居区。你这可恶的骗子,正是有了希望,才会发射飞船。也许这种希望令人疲惫,但它却分明在说:掸去你鞋上的尘土,去向蛾J挛拉宣讲所多玛吧。但这是希望,否则他们根本不会说“走”。即使不是地球的希望,也是灵魂和太空其他人类的救星。只要魔鬼尚存,不发射飞船就是受魔鬼之诱产生的愚行。就像最肮脏的撒旦引诱我们的主的情况一样:如果你是救世主,那就请你从山巅跳下去,天使们会把你接住。
  对地球抱有太多希望导致人们作出将这里变成伊甸园的努力,他们为此感到失望,直到世界末日
  修道院的门开了,修士们悄悄地回到房间,只留下暗淡的烛光从门缝里滑落到院内。教堂里光线暗淡,乔舒亚只能见到几根蜡烛和高坛处微微闪耀的红色灯光,隐约可见二十六名教友在安跪等待。门又被关上,但没有紧闭,因为高坛红光依稀透露出来。红色容器内的火为崇拜而点,为赞耀而燃,为尊奉而烧。在世界万物的四要素中,火是最可爱的,而它同时也是地狱要素之一。它在神殿中央燃起敬慕,但它同样也烧毁了城市的生灵,向大地喷涌出毒液。多么奇陉啊,上帝从燃烧的荆棘丛中向摩西发出召唤。人类将上苍的符号变成地狱的符号,这又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他抬头朝晨雾中的繁星望去。哎,据说那里不会发现人类的伊甸园,但那里目前已经有人类存在,仰望着不陌生的天空上悬挂着陌生的太阳,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耕种着陌生的土地。在那些世界上,赤道的苔原冰天雪地,北极的丛林热气腾腾。或许与地球有点相似,甚至十分相近,人们同样挥汗如雨,繁衍生存。这些在天穹中殖民的灵长人属,他们只是少数,那些世界也只不过是一些贫困交加、极少得到地球援助的移民点,如今他们更不能指望从地球得到什么了。在今非昔比的新伊甸园里,再没有天堂的迹象,甚至比不上地球。也许,这正是赐予他们的福分。人类越是不断地创造完美的天堂,就越是对天堂、也对他们自己丧失耐心。他们建造了一座快乐花园,但随着园子Ll益富有、壮大和美丽,他们却益感到痛苦。那时,他们更容易发现园内的弊端,发现那些停滞不长的绿树和灌木。当世界笼罩在黑暗和悲惨之中时,人类却相信世上存在着完美,并且向往不已。然而当世界充满光明、理智和财富之时,他们却日趋狭隘。于是,世界不再信奉并祈求完美了。哎,他们不久便会再一次摧毁它了……这个花园一般的地球,文明而聪慧,却将再次被毁灭,然后人类又会开始在痛苦的黑暗中重寻希望。
  可为什么要运走《大事记》?这有什么必要!这是一种诅咒吗?……滚开,你这可恶的骗子!这不是诅咒。这种智慧要是没有被人类像滥用火一样滥用,那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今夜本该……
  主啊,为什么我必须离开呢?他疑惑不解。我必须走吗?而我到底要决定什么:去,还是拒绝去?但这早已经定好了,很久以前就有这种召唤。让我们离开地球,因为我发过誓,所以我要去。但让我做牧师,甚至让人叫我“神父”,要我掌管我的同胞的灵魂,这行吗?神父大人会这样坚持吗?不,他坚持的不是这些,他只坚持探询上帝是不是对我坚信不疑。可是,这个决定实在太仓促了。难道他真的坚信我合适吗?委我以如此重任,我自己都没把握,他却对我信心十足。
  说话呀,我的宿命,对我说出来吧!总感觉宿命离我遥远,但突然发现并非如此,命运就在眼前,也许就在这一瞬间。
  他信任我,难道还不够吗?不,这还不够。无论如何,我必须对自己有信心。半小时后,而现在连半小时都不到了。主啊,倾听我诉说吧……主啊,求您了……这是您在这个年代万千子民中的一星微尘向您乞求,乞求知道,乞求暗示、暗示、预兆、征兆。已经没有时间容我考虑了。
  他慌张地跳了起来,什么东西……在滑动?
  他听到了,是身后玫瑰丛中干叶的沙沙声。突然,停住了,又沙沙作响,又一阵滑动。是上天的暗示吗?可能是预兆,要么是征兆。可能是大卫王所说的“黑夜中行走的瘟疫”。可能是响尾蛇。或许是蟋蟀。只是沙沙声,黑加修士曾在院子里打死过响尾蛇,可……现在又滑动了!……在叶子中间慢慢地蜿蜒而行。若它跳出来,在他背上螫一口,这会是合理的暗示吗?
  教堂再次传来祷告声:地的四极,都要想念主,并且归顺他。列国的万族都要在你面前敬拜。因为国权是主的,他是管理万国的……今夜的祷告与昔日不同:地的四极,都要想念主,并目归川页他……
  沙沙声戛然而止。就在他背后吗?说真的,主啊,我其实不是那么希望得到暗示,真的,我……
  有东西碰了碰他的手腕。他吓得尖叫一声,跳起来,从玫瑰丛跑开了。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投向花丛。声音响得出乎意料。他挠挠胡须,感到局促不安,等了一阵,但花丛里没东西出来,也没有沙沙声了。他又扔了块鹅卵石,在黑暗中也只是砰的一声。他继续等着,还是没动静。乞求征兆,但当征兆真正降临时,人却用石头砸它这就是人的本质。
  拂晓的一抹红光隐去了天空的星斗。不久,他就得把决定告诉院长了,可他该怎么说呢?
  有人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或许在找他?于是,乔舒亚修士掸去胡子上的小虫,朝教堂走去。
  Unus panis,et unum corpus multi sumus,omnes quideun0……教堂里传来喃喃声每人一份面包,尽管我们人数众多,我们分享面包和圣餐杯……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朝玫瑰丛看了看。是个陷阱,不是吗?他琢磨着,你派它来,也知道我会朝它扔石头,对吧?
  不久,他悄悄步人教堂,和其他人跪到一起,也开始唱起恳求的曲调。在这些不久将进入太空的僧侣中间,他的思绪得到片刻宁静。Annuntiabitur Dominogeneratio ventura……将向主汇报新生的一代了,上天要显示他的正义了。对那些即将出生的人,主已经做……
  他回过神来,见院长朝他招手,乔舒亚修士便跪到他旁边。“这个职责,我的孩子,我们可以把重担压给你吗?”他轻声问道。
  “若他们接受我,”修道士低声回答,“愿受此殊荣。”
  院长微笑道:“你听错了,我说是‘重担’,而不是‘殊荣’。不过若你认为十字架的重担就是殊荣,你也没有听错。”
  “我接受。”修士又重复了一遍。
  “确定?”
  “若他们选择我,我确定。”
  “很好,孩子。”
  就这样,事情解决了。当旭日东升的时候,一个牧羊人被挑选出来,领导一群羔羊。
  然后,这次弥撒就成了朝圣者的弥撒、旅行者的弥撒。
  要包机去新罗马确实不易,包机之后申请飞行许可更加困难。在非常时期,所有民航班机已受军队管辖,飞行需要获得军方的许可。  他们的航班早已被当地地区防卫内务部拒绝过。他们这次表面声称是去罗马朝圣,但二十七名搬书人却个个带着行李。要不是泽尔基院长早意识到有个空军元帅和某个红衣主教恰好是至交,恐怕就只好下令让他们骑驴去了。等到下午三点左右,许可下达了。
  泽尔基院长在起飞前迅速登上飞机做最后的告别。“你们将延续修会的道统,”他告诉他们,“《大事记》与你们同行,与你们共同前往的还有使徒统绪①和使徒神椅②。”
  【① 由自基督使徒以来经由历代主教的神权递传。】
  【② 相传是耶稣大弟子用于布道的神椅。】
  “不,不是。”听到修士小声嘀咕,院长马上补充说,“教皇不去。我以前没告诉过你们,但如果地球上发生最糟糕的情况,红衣主教团或者他们的幸存者就将召开会议,宣布人马座移民地为独立的教区,由与你们同行的红衣主教全权管辖。如果灾难真的降临,彼得的一切财产将归他所有。尽管地球上的生灵将遭涂炭但愿上帝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要人还活着,哪怕不在地球,使徒神椅就不会毁灭。大多数人认为一旦灾难降临地球,根据应急延续原则④,若这边没有幸存者,教皇的职位就传给他。但是这并不是你们直接考虑的问题,修士们,孩子们,你们应服从主教,因为你们曾经发下愿心,许下誓言,这些誓言将耶稣会会士和教皇永远联系在一起。
  “你们将在太空待上几年,这艘太空船就是你们的修道院。在人马座移民地建立主教教区之后,你们要在那里建立圣莱博维茨‘修会的分会。太空船和《大事记》将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倘若文明,甚至它的一点痕迹,能在人马座延续下来,你们就可以派遣使团去其他的移民星球,甚至前往这些移民地的分支地。人类到过的地方,你们都可以去,你们的继承人也可以。伴随你们的还有四千多年的记录和回忆。你们中的一些人,还有那些后来到的,会成为四方流浪的传教士,向在移民区成长起来的人们和文化群落教授地球的历史和基督的圣歌。一些人会忘却,一些人会暂时迷失信仰。要教育他们,引导受到感召的人进入修会,让我们的传统在他们身上延续。让我们永远记住地球和我们的由来。记住地球,永不忘记,但……永远别回来。”泽尔基的声音嘶哑了,“要是你们回来,也许会在地球东端遇上手执烈焰的天使长。直觉告诉了我这点。以后太空就是你们的家。比起地球,那里是更加寂寞的荒原。上帝保佑你们,也为我们自己祈祷吧。”
  他沿着走道慢慢向前,在每个座位前停下脚步为他们祝福,拥抱他们,然后走下飞机。
  飞机滑上跑道,呼啸冲天。院长目送飞机消失在夜幕中。随后,他开车回到修道院,回到剩余的教徒中间。在飞机上,他已经将修士乔舒亚一行的命运说得如此清晰,如同明天仪式上预先确定的祷告。然而,他和他们都很清楚,他其实只是宣布了计划好的一面,只提出了希望,而并非确定的事实。①th eprinciple of Epikeia,教会若与罗马主教团中断联系,他们的旅程漫长而充满危机,乔舒亚修士一行才刚刚迈出第一步。上帝对人类已经厌倦,在他的支持下,一次新的出埃及记①又在上演。
  【① 古代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下离开埃及。】
  留守地球的同胞们除了祈祷之外,就只能等待地球末日的来临了。
第二十七章
  “遭受当地辐射微尘影响的地区情况相对稳定,”播音员说道,“几乎没有进一步扩散的危险……”
  “还好,至少情况没有恶化,”院长的客人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还安全,似乎不会有危险,除非会谈破裂。”
  “是的。”泽尔基咕哝着说,“再听下去。”
  播音员继续说:“最新的死亡人数统计数据显示,在首都遭到攻击后的第九天,死亡人数已达两百八十万。其中一半以上是市区居民,其余的是根据边缘地区和辐射严重地区的人口,按照一定比例估算出来的。专家预测,随着受害者的情况被陆续报道,该估计数据还将继续攀升。
  “依法律要求,非常时期,我台每天将两次播报下列公告:公法条款规定,决不允许任何公民私自对受辐射毒害的受害人进行安乐死。那些已经或自认为受辐射影响的受害者,如果辐射剂量远远超过警戒线,必须就近到绿星救济站报到。在那里,如果受害人要求安乐死,并经证实已无法救治,官员才有权签发’自愿结束生命‘的命令。除此之外,受害人以任何方式结束生命均被视为自杀。为此,其继承人和家属将无权依法申请保险索赔和其他辐射救济金。此外,任何公民若协助这种自杀行为,将会被以谋杀罪起诉。根据辐射灾难法案,只有经过必要的法律程序后,才可批准安乐死。那些严重的辐射病例必须报告给绿星救济泽尔基猛地一拧调台旋钮,力气大得把转盘都拧了下来。收音机关掉了。他摇晃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到窗前,俯视下面的院子。那里有一群难民,围着几张临时赶制的木桌来回打转。新旧修道院挤满了人,年幼的,年老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他们家园被毁了。院长临时调整了修道院隐修的地方,除了修士们的房间外,几乎把一切空间都提供给难民,让妇女和小孩能吃饭、穿衣、住宿。
  只见两名见习修士从临时厨房抬出一口冒热气的大锅。他们把锅抬到桌上,开始舀汤。
  院长的客人清了清嗓子,在椅子上不安地晃动起来。院长转过身。
  “依照程序,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咆哮着说,“自杀的必要程序,大规模的,还是国家支持的,得到全社会的祝福①。”
  【① 天主教反对自杀行为。】
  “嗯,”客人说,“总比让他们痛苦地慢慢死去好吧?”
  “真是这样的吗?对谁来说更好呢?道路清扫工吗?他们还能走的时候,让你的这些活尸体走到中心处理站,这样比较好吗?不会引起公众注意?不会那么恐怖?不会那么混乱?到处躺着尸体,这会引发一场骚乱,不利于那些本该对此事负责的人。难道这就是你和政府所谓的更好吗?是不是?”
  “我不了解政府会怎样,”客人道,“我所谓的‘更好’是指‘更加仁慈’。我不想跟你争论你的道德神学。要是你觉得,你有一个
灵魂,如果你不愿恐怖地死,而选择毫无痛苦地死去,上帝就会让你这个灵魂下地狱。那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是要知道,这样想的人只是少数,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争论的。”
  “请原谅,”泽尔基院长说,“我本来就不想跟你争论道德神学。我只是从人的动机来分析大规模安乐死的现象。跟其他国家的法律一样,辐射灾难法案的存在,就像其他国家的法律,本身就是最明显的证据,表明政府已经充分意识到再爆发一场战争的后果。可惜的是,他们没有设法阻止犯罪,而是预先规定犯罪的后果。医生,对你来说,这个事实所隐藏的含义是不是同样毫无意义?”
  “当然不是,神父。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和平主义者。但目前,我们暂时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如果他们不能取得一致意见,避免战争的发生,那么与其没有相关法规,还不如制订一些相关法规,来应付可能出现的后果。”
  “这样既好又不好。如果它预料的是别人的犯罪,还算不错。如果预料的是自己的犯罪,就不好了。要是这种法规本身就是犯罪,那就尤其糟糕。”
  客人耸了耸肩。“比如安乐死吗?神父,很抱歉,我认为,社会的法律就是认定:某些事是犯罪,某些不是犯罪。我知道你不同意这种看法。确实可能存在一些不良法律,考虑欠周。可目前的情况下,我觉得法律不错。如果我认为我有个叫灵魂的东西,天堂里又有个愤怒的上帝,我或许会同意你的看法。”
  泽尔基院长微微一笑。“不是有没有灵魂,医生,你没有。你本身就是灵魂。你有躯体,但只是短暂的。”
  客人客气地笑出声来。“语义混乱。”
  “没错。但我们之间到底是谁糊涂?你能肯定吗?”
  “我们别争论了,神父。我又不是安乐死工作人员,我在辐射调查小组工作。我们可没杀人。”
  泽尔基院长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位客人个子不高,肌肉发达,圆圆的脸蛋讨人喜欢,光秃秃的脑袋晒得黑黑的,上面长满雀斑。他穿一件绿色斜纹哔叽布料制服,一顶印有绿星徽章的帽子放在膝盖上。
  究竟为什么要争吵呢?这个人是个医务工作者,不是刽子手。绿星机构的救援工作受人尊敬,有时甚至显出英雄气概。尽管在某些情况下,该机构助纣为虐,但泽尔基相信,并不能为此觉得它一无是处。医生努力摆出友好的样子。他的请求似乎很简单,既不苛刻,也不过分。然而,在表示同意以前,院长还是犹豫不决。“你在这里的工作……时间久吗?”
  医生摇摇头。“我想,最多两天。我们有两辆机动车,可以停在你们的院子里,把两辆拖车联在一起后就可以马上开始工作。首先,我们优先接受症状明显的病人,还有受伤的。我们只处理最紧急的病人。我们的工作只是临床检查,那些病人将在急救营接受治疗。”
  “而那些病得最重的则在安乐营里接受别的东西。”
  医生皱起眉头,“只有当他们自愿时才这样,没人逼他们上路。”
  “但你得签发通行证,他们才能走。”
  “是的,我确实给过一些红票。我这次可能还得给,这里……”他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张红色卡片表格,就像一个航运标签,上面有一圈线,可以把它挂在纽扣孔或皮带孔里。他把卡片扔在桌上。“这是空白‘危险辐射剂量’表格。给你,看看吧。它表示人已经生病,而且病得很重。还有这里,……这是一张绿票。它显示人已经康复,不必担心。仔细阅读那张红的!‘暴露程度以辐射单位计算’、‘血细胞计数’、‘尿分析’。它的一面跟绿色表格一模一样。另一面,绿色表格是空白的,但看看红色表格的背面,清晰地印着……直接引自10-WR-3E公法。必须写明,法律要求的。必须念给病人听,并告知病人的权利。至于他怎么选择,那是他的自由。现在,如果您希望我们把车子停在公路旁,我们可以……”
  “你们只是把这读给病人听,是吧?其他不做什么了?”
  医生停顿了一下。“要是他不明白,我们有义务向他解释清楚。”他又停顿了一下,有些生气,“天哪,神父,您要告诉一个人,他已经得了绝症,您打算怎么开口?是给他念几段法律条文,然后打开门说:‘下一个!’‘你要死了,再见?’除了读这些东西之外,我们当然还会做点别的,只要有一点人性,谁都会这么做!”
  “我明白了。我想了解其他事情。作为一名医生,你是否建议那些无可救药的病人转移到安乐营去呢?”
  “我”医生闭上眼睛说不出话来。他一只手托着脑袋,身体微微地颤抖,“我当然会的。”他最后说道,“我所看到的一切,您见了也会这样做的。我当然会。”
  “你们在这里不能这样做。”
  “我们……”医生强忍怒火。他起身戴上帽子,然后停了下来。他把帽子扔在椅子上,走到窗前。他忧郁地俯视着院子,又眺望公路。他指着说:“那里有个路边公园。我们可以在那里设立营地。但它离这里有两英里。那样做的话,大多数人只能走过去。”他瞥了泽尔基院长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院子。“看看他们,有的生病,有的骨折,有的受了惊吓。那些孩子也是这样。疲劳、跛足、可怜。您忍心让他们待在公路边,让他们坐在尘土里受太阳曝晒?还有……”
  “我也不希望那样。”院长说,“瞧……你刚才还向我解释,人类制定的法律如何强迫你向那些辐射重危病人宣读并解释法律。我并不反对这种行为本身。既然法律要求你这么做,就遵照执行。但你难道不明白吗?我遵守的是另一项法律。在这件事上,我不能让你或其他任何人,在我的管辖范围内,说服别人干一些教会认为是邪恶的事情。”
  “哦,我明白了。”
  “很好。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就可以使用院子。”
  “什么条件?”
  “很简单,你不要建议任何人去'安乐营'。你只进行诊断。如果遇到无望的辐射病人,把法律规定要说的告诉他们,安慰他们,但是不能劝说他们去自杀。”
  医生犹豫了。“对那些信仰您的宗教的病人,我想,我还是答应的好。”
  泽尔基院长低下头。“我很抱歉,”他最后道,“但那还不够。”
  “为什么?别人不受您的制约。如果某人不信仰您的宗教,为什么您还不允许?”医生愤怒地质问。
  “你想听理由吗?”
  “是的。”
  “因为如果有人不知道事情出了问题,因而做出无知的行为,他不算犯罪,因为他不可能判断事情出了问题。因为他无知,我们可以原谅他,但却不能原谅他的行为,因为行为本身就是错误。那人不知道事情出了问题,因而做出这样的行为,而我却纵容他,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因为我知错犯错,就那么简单。”
  “听着,神父,他们坐在那里看着您。有些在尖叫,有些在哭泣,而有些只是坐在那里。他们所有人都在问:‘医生,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什么都不说?还是说‘你可以死了,就这些’。换成你,你会怎么说?”
  “我会对他们说,‘祈祷吧。’”
  “是的,你会的。听着,痛苦是我所知道的惟一的罪恶,是我惟一能抗争的。”
  “上帝会帮助你。”
  “抗生素才能给我帮助。”
  泽尔基院长思考该如何针锋相对。他想到一个回答,但没有说出。他找到一张白纸、一枝笔,在桌上摊开。“请写上‘在这个修道院,我不建议对病人实施安乐死’,然后签上名。那你就可以使用院子了。”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想那些人就只好多走两英里的路了。”
  “在一切残酷的事情中……”
  “恰好相反。我已经给了你一次机会,让你按照你所承认的法律工作,同时也不违反我所承认的法律。他们是否要沿着公路走过去,全都取决于你。”
  医生盯着那张白纸。“要我写下来,能有什么魔力?”
  “我喜欢这样。”
  医生默默地趴在桌子上写。他看着自己写的东西,在下面签上名字,然后直起身。“好了,这是您所要的承诺。您觉得,它比我的头承诺更有价值吗?”
  “不,一点也不。”院长把纸折起来,塞进上衣口袋里。“但是它在我口袋里,这你也清楚。我可以不时地拿出来看看,仅此而已。顺便问一声,科斯医生,你说话算数吗?”
  医生盯着他。“当然算数。”他咕哝着说,然后站起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帕特修士!”泽尔基院长无力地喊道。“帕特修士,你在吗?”
  他的秘书来到门口。“在,神父大人。”
  “你都听到了吗?”
  “我听到一些。门开着,我在不经意问听到的。您没开消音器……”
  “你听到他说的话吗?‘痛苦是我所知道的惟一的罪恶。’你听到这句话了吗?”
  助手严肃地点了点头。
  “社会是评定行为是非的惟一标准。这句呢?”
  “也听到了。”
  “亲爱的上帝呀,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异教徒是怎么重回人问的呀?地狱的想像力真差劲呀,‘蛇欺骗了我,所以我吃了果子。’帕特修士,你最好离开这里,不然我会发脾气的。”
  “大人,我……”
  “你手上拿着什么?那是什么?一封信吗?好吧,放在那里。”修士把信递给他,然后出去了。泽尔基没有拆,只是再次瞥了一眼医生的誓言。或许它毫无价值。但那人还是真诚、敬业的。绿星只付给他微薄的薪水,但他仍然忠于职守。看上去他睡眠不足,疲惫不堪。自从城市受到攻击以来,他也许一直是靠兴奋剂、 和油炸圈饼挺过来的。看到四处都是痛苦的场景,他痛苦万分,真诚地想出点力。真诚……麻烦就在这里。远远地观望,对手看起来像魔鬼。但凑近了一瞧,却发现魔鬼其实真诚而伟大。或许撒旦是最真诚的。
  他拆开信看了起来。这封信通知他乔舒亚修士和其他人已经离开新罗马,去了西方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封信同时还告诉他,地区防卫内务部已经获悉《逃离地球计划》,并已派人到梵蒂冈调查谣传中有关私自发射星际飞船一事……显然,星际飞船还未升空。
  他们很快就能详细了解《逃离地球计划》。幸亏在上帝的保佑下,他们知道得太迟了。接下来会怎样呢?他猜想着。
  这方面的法律条文自相矛盾。没有委员会的批准,法律禁止发射星际飞船。这种批准很难获得,即使最后批准,也是个漫长的过程。泽尔基相信地区防卫内务部和委员会怀疑教会在干违法的事。但是国家与教会之间的协约已经存在了一个半世纪,明确规定教会不必履行许可申请手续,而且它也确保教会有权派使团到“任何一个太空设施和行星前哨,只要上述委员会没有明确宣布该设施处于生态危机或非法开发状态”。刚签订协约时,太阳系里的一切太空设施都被认为“处于生态危机”、“非法开发”状态。但协约又规定,教会有权“拥有太空船,自由开辟太空设施和行星前哨”。该协议历史悠久,协议生效时,贝克斯特鲁星际推进器还只是个梦想,是某些认为星际大门必将向人类敞开、地外移民大潮即将来临的人的胡思乱想。
  然而当第一艘星际飞船出现在工程图纸上时,事实就已清楚无遗:除了政府,其他机构都没有制造飞船的能力和财力。以“星际商贸”为目的,通过运送移民到太阳系以外的行星,根本不可能有利润。然而,亚洲统治者还是发射了第一艘移民飞船。然后,西方高呼:“难道我们让那些‘低等’民族抢先占领那些星系吗?”于是出现了发射星际飞船的短暂热潮,黑种人、棕色人、白种人、黄种人,纷纷升人太空,奔向人马座。后来,遗传学家得出古怪的结论……由于每个种族派出去的人为数不多,除非他们的后代相互通婚,否则都会由于近亲结婚而发生恶性基因突变……为了生存,就连种族主义者也提倡相互通婚。
  教会对太空睢一关心的就是那些教会的移民,他们去了遥远的外星球,与教会中断了联系。尽管协约规定教会可以派送使团,但是教会并没有使用过这一权利。协约与国家法律存在某些抵触。国家法律,至少近来的法律,在理论上授权委员会对派送使团进行干涉。由于从未有过诉讼理由,法庭也就没有对这些抵触做出裁决。但是现在,乔舒亚修士一行在没有委员会批准或授权情况下发射星际飞船,地区防卫内务部便要干涉,于是就有了诉讼的理由。泽尔基祈祷,队伍能够抢在上法庭之前离开,否则就要拖延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当然事后肯定会爆出流言蜚语。很多人会指责教会违反委员会的裁决,甚至说教会本来可以用飞船运送穷人去太空,因为他们渴求土地,而实际上,它派出去的是教会权贵和一群僧侣。
  泽尔基院长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一两天中,他的思路发生了转变。几天前,所有人都在等待天空炸得粉碎。撒旦笼罩天空,将城市燃为灰烬。现在已经过去了九天。尽管有人在死亡、残废、垂死挣扎,但这九天还是死寂一片。由于迄今为止愤怒充斥着世界,或许最糟糕的情况还可以避免。他发现自己在沉思下星期或下个月可能发生的事情,仿佛真的会有下星期或下个月。为什么不呢?他发现自己还没有丧失希望的美德。
  那天下午,一名修士从城里办事回来,报告说沿公路下去两英里正在建造难民营。他补充说:“大人,我猜肯定是由绿星资助的。”
  “好极了!”院长说,“我们这里实在太拥挤了。这样的话,我可以把三车人转移到那里。”
  难民们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吵闹声刺激着人们过度紧张的神经。古老修道院永久的宁静被陌生的声音吵得烟消云散:男人讲笑话时的大笑声,孩子的哭喊声,罐子、盘子的乒乓声,歇斯底里的哭泣声,还有一位绿星医生大声喊道:“喂,拉夫,快去拿个灌肠软管来。”  很多次,院长都想冲到窗前朝他们大喊,要他们保持安静,但最终忍住了冲动。
  院长实在无法继续承受了。他拿起望远镜、一本旧书和一串念珠,爬上一座古老的嘹望塔。在那里,厚厚的石墙能挡住院子里的吵闹声。那本书是本薄薄的诗册,也不知道作者是谁,不过传说是神话中的一位圣人,然而,他的“封圣”却只出现在大平原的神话和民间故事中,教廷的法令中只字未提。事实上,没人能证明这个有一颗神秘眼珠子的诗仙曾经活在这世上:因为神话可能起源于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聪明的物理学家把一颗玻璃眼珠给了他的主人……一个早期汉尼根家族的人。泽尔基记不清,那个科学家是埃瑟·肖恩还是普法尔德恩特罗特……此人告诉王子,说玻璃眼珠子属于一位为信仰而牺牲的诗人。可他没有具体指明那位诗人是为了什么信仰而死:信仰彼得,还是信仰德克萨卡纳教派分裂论。但是很显然,那位汉尼根家族的人很珍视那颗玻璃眼珠子,他把眼珠子装在一顶小小的金黄色皇冠上,在一些国家级重要场合,哈尔克汉尼根王朝的国君们仍会戴它。它被称为“意念判定珠”或“诗人法官的眼睛”,德克萨卡纳教派的残余分子把它尊为纪念物。几年前,有人曾提出一个相当愚蠢的假设:诗仙其实是个“粗俗无礼的诗人”,就是尊敬的杰罗姆院长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个人。但该假设仅有的确凿“证据”是普法尔德恩特罗特……也许是埃瑟·肖恩?……曾在尊敬的杰罗姆在位时访问了修道院,与那个“粗俗无礼的诗人”几乎同时出现在日记中;还有,访问修道院以后的某一天,玻璃眼珠子送给了汉尼根。泽尔基怀疑,这本薄薄的诗册是在那个时期前往修道院研究《大事记》的一批世俗科学家中的一位写的,那批科学家中的另一位可能被认为是“粗俗无礼的诗人”,与神话和民间传说的那位诗仙弄混了。泽尔基觉得,这本匿名诗集有些太大胆了,一名修会的修士恐怕不敢写出这样的书来。
  这本书是两个不可知论者之间的对话,用韵文形式写成,极具讽谕意义。这两个人都想仅凭常理证明:光靠常理证明上帝的存在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证明了,“当仍旧用‘不确定之事’描述某些‘不确定之事’之‘不确定性’的情况下,怀疑这些‘不确定之事’的‘确定性’是不可能的”。这种话可以无穷无尽地反复下去,其复杂程度只有对绝对确定性的神学定义才能与之媲美。这本书带有圣莱斯利的神学微积分理论的痕迹,它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被称为“诗人”的不可知论者与另一个被称为“阁下”的不可知论者之间具有诗性的对话。它似乎提出,可以通过一种认识论的方法来证明上帝的存在。但作者却是个讽刺家,在得出决定确定值的结论以后,诗人和阁下并没有摈弃他们不可知论的前提,相反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不思,故我们不在。
  泽尔基院长很快就厌倦了,不想猜测这本书到底算是高智商的喜剧,还是更具讽刺意义的滑稽戏。
  从塔楼上,他可以看到公路、城市,还有较远处的平顶山。他透过望远镜,眺望平顶山,张望那里的雷达装置,但是那边好像并无异常事情发生。他把望远镜稍微往下移了一点,看到路边公园内绿星新建的营地。整个公园被围了起来,到处搭着帐篷。设备人员正在接汽油管和电力线。几个人忙着把营地标志竖在公园入口处。可是由于标志背对着院长,所以他无法看见上面的内容。不知怎的,这种热火朝天的场景让他想起城里举行的游牧民族的“狂欢节”。那里还有一台庞大的红色机车。它好像带着个燃烧室,有一个看上去像锅炉的东西,院长猜不出这东西的用途。有几个人穿着绿星制服,正把一个小传送带样子的东西竖起来。至少十二辆卡车停靠在路边,有些车上装满木头,有些则载着帐篷和可折叠的帆布床。其中一辆车看上去拉载着耐火砖,另外一辆则堆满了陶瓷和麦秆。
  他仔细打量着最后一辆卡车的货物,微微皱起眉头。它好像装的都是些壶呀瓶呀之类的东西,用稻草垫着防止震碎。他似乎在哪个地方见到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还有一辆卡车,只载了个“石头”大雕像……雕像可能是用加固塑料制成的……还有一块正方形混凝土厚板,显然雕像要放在平板上面。雕像仰面躺着,由一个木头架子和一套包装材料支撑着。他只能看到一条腿和一只伸在外面的手,伸在稻草外面。雕像比卡车载货板要长,赤裸的双脚伸出了后挡板。有人在它的大脚趾上系上一面红旗。
  泽尔基对此感到大惑不已。为什么要浪费一辆卡车来装这个雕像,本来可以装更急需的食品嘛。
  他注视着那些正在竖标志的人。最后,其中一人把他那一端放下,然后爬上梯子去调整高处的支架。由于一端放在地上,标志倾斜着,泽尔基伸长脖子,看到上面写着:
  18号仁慈营绿星灾难基础工程
  他急忙把目光再次投到那些卡车上。陶瓷!他记起来了。他曾经开车经过一家火葬场,看到有人正从卡车上把同样的壶卸下来,上面的标记都是同一家公司的。他拿着望远镜四处搜索一番,寻找那辆装着耐火砖的卡车。卡车已经不在原处。最后他找到了,现在这辆车停在公园里面。车上的砖正在被卸下来,放在大红机车旁。他再次打量那机车,一眼看过去像锅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像烤炉,或者说是火炉。
  “魔鬼来了!”院长咆哮着,走向院墙的楼梯。
  他发现科斯医生在院子里的那辆机动车上,正在把一个黄色 标签挂到一个老人夹克衫的翻领上,并告诉老人,他将被送到修养院待一段时间,嘱咐他要听从护士的安排,只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他会没事的。
  泽尔基双臂交叉地站立着,舔了舔嘴唇,冷冷地看着医生,当老人被送走后,科斯警觉地抬起头。
  “什么事?”他注意到望远镜,重新打量泽尔基的脸,“噢。”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与那边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院长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转身阔步走开。他来到办公室,让帕特里克修士打电话给绿星的最高长官……
  “我要让他们把那些东西从我们旁边搬走。”
  “恐怕他们会断然拒绝吧……”
  “帕特修士,打电话到车间,让卢夫特修士来一趟。”
  “院长大人,他不在。”
  “那么就让他们派个木匠和油漆匠过来。谁都行。”
  几分钟以后,两名修士过来了。
  “我要做五块标志,马上就要。”他告诉他们,“底脚要长,而且字要大,老远就能看到,但同时也要轻,让人可以扛上几个小时而不觉得累。能做吗?”
  “当然可以,大人。您想在上面写些什么?”
  泽尔基院长替他们写下来,然后告诉他们:“把字写得又大又清楚,要引人注目,就这些。”
  两人离开后,院长又把帕特里克修士叫进来。“帕特修士,替我找五个年轻力壮、身体健康的见习修士来,最好是有殉教精神的。告诉他们,或许他们会遭受与圣斯蒂芬同样的下场。”
  他心想,等新罗马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的下场甚至可能更糟糕。
第二十八章
  晚祷的歌声已经响起,可是院长仍待在教堂里,独自在昏暗的黄昏中安跪。
  主啊,万物的创造神,请保佑您的孩子吧,他们已经飞往太空的其他星球,他们将面临无数的困难……
  他为乔舒亚修士一行祈祷……为那些已乘坐飞船飞向太空的人祈祷。与地球上的人相比,他们面临的情况更难以预料。他们有很多祈求;没有人比在疾病边缘徘徊的人更脆弱,因为疾病使他们的精神备受痛苦,折磨他们的信仰,动摇他们的信心,困扰他们的头脑。在地球上,道德心有其规范和外部标准。但是到了太空,它就没有了束缚,容易在主和敌之问左右为难。他祈祷着,保佑他们远离堕落,保佑他们坚定信念。
  午夜时分,科斯医生在教堂里找到了他。面容憔悴,身心疲惫的医生轻轻将他唤到外面。
  “我刚才违背了我的诺言。”他挑战似地开口道。
  院长沉默了。“为此感到自豪吗?”最后他问。
  “那倒没有。”
  他们走向机车,在蓝色灯光下停了下来。医生的治疗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他用袖子擦了擦前额。泽尔基怜悯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迷途之人。
  “当然了,我们马上离开。”科斯说,“我想我应该告诉您一声。”他转身走进机车。
  “等一下。”院长喊住他。“你还没说完呐。”
  “有必要吗?”那种挑战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为什么?难道您能阻止地狱之火吗?她病得很重了,她的孩子也是。我不会再说……”
  “可是你已经说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孩子也病得那么重,是吗?”
  科斯犹豫了。“辐射病,被辐射光灼伤。那女人是臀部受伤。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连那女人的填牙剂都有放射性。孩子在黑暗中几乎可以发光,爆炸之后不久就开始呕吐。恶心、贫血、滤泡坏死,一只眼睛还瞎了。由于烧伤,孩子一直在哭闹。他们居然在冲击波中活下来了,简直难以理解。我只能介绍他们去安乐营。”
  “我见过那母子两个。”
  “那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违背诺言了吧。我希望我今后能活得心安理得,伙计!我可不想活着忍受正在折磨那女人和孩子的痛苦。”
  “杀害他们,难道你就能活得心安理得吗?”
  “你强词夺理。”
  “那你对她说了什么?”
  “‘如果你爱孩子,就该让她脱离苦海,让她尽快长眠吧。就这么多。我们马上就离开。辐射病人和其他最严重的病人我们已经处理完了。让其余人走两英里路也没什么害处。危重病例已经没有了。”
  泽尔基大步走开,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喊道:“把这儿的工作做完。”他用嘶哑的声音喊着,“做完,然后滚蛋。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科斯一口啐在地下。“你不想我在这儿,我同样不想在这儿。我们这就走。多谢你啦。”
  着死亡的气息和防腐剂的味道。妇人抬起头,望着灯光下他那模糊的身影。
  “是神父吗?”她胆战心惊地问。“嗯。”
  “我们完了,瞧?瞧他们都给了我什么?”
  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听到她的手指拿着一张纸头。是红票!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他走近床边,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串念珠。听到念珠的沙沙声后,她伸手来摸。
  “知道这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神父。”
  “那就拿着,好好用。”
  “谢谢。”
  “戴上它,向上帝祈祷。”
  “我知道该怎么做。”
  “别当帮凶。孩子,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别……”
  “医生说……”
  她打断了他的话。院长想等她说下去,她却不说了。“别当帮凶。”
  她还是不开口。他求神赐福于她们,然后匆匆离开。从妇人熟练拨动着念珠的姿势上看,他知道,自己想说的话,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在关岛召开的外交部长会议刚刚闭幕。没有发表任何联合声明;部长们已经回到各自的国家。由于会议极为重要,全世界都期待着会议的结果。但许多问题仍悬而未决,因此评论家认为此会议尚未结束,只是暂时休会。下面几天,各国外交部长将与各自政府协商。早些时候有报道宣称,此次会议因各方言辞恶劣而中断,这一消息已被部长们否认。第一外交部长佩科尔对媒体只说了一句话:‘我将回去跟摄政理事会商量,这边的天气很好,所以我会回来钓鱼的。’
  “十天的等待终于在今天结束了。各方一致同意继续遵守停火协议。同归于尽的事仍有可能发生。已经有两座城市被摧毁,但是双方均没有互相进行大规模进攻。亚洲领导人主张以眼还眼。我国政府坚持发生在伊图湾的爆炸事件不是由大西洋发射的导弹引起的。令人费解的是,双方政府对此都保持沉默,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血腥画面,也没有要求全面展开报复。屠杀行径所带来的盲目仇恨情绪仍在蔓延,但双方都不想爆发全面战争。国家防卫仍旧处于战争警戒状态。总参谋部发布了一则通告,也可以说是请求。其大意是,如果亚洲一方赞成的话,双方都应避免使用最严厉的手段。但是通告进一步说明:‘如果他们使用辐射武器,我们将以牙还牙,那么一千年以内,亚洲将不会再有任何生物。’”
  奇怪的是,最让人失望的消息不是来自关岛,而是来自新罗马的梵蒂冈。关岛会议结束以后,有消息说,罗马教皇格列高利已经停止为世界祈祷和平。教堂里回荡着两首特别的弥撒曲:一首是the Exsurge quare obdormis,《反异教弥撒曲》,另一首是Reminiscere,《战时弥撒》报道说教皇已归隐山间,冥思祈求公正。
  “下面的消息来自……”
  “关掉它!”泽尔基喝道。
  跟他在一起的年轻牧师关掉收音机,瞪大眼睛看着院长。
  “我不信!”
  “什么?关于教皇的消息?我也不信。可我早就听说了。新罗马可以否定该事,但是他们却连一个字都没说。”
  “这说明了什么呢?”
  “还不够明显吗?梵蒂冈的外交部门已经展开工作了。显然,他们向教皇提交了一份关于关岛会议的报告。显然,这份报告让教皇大为震惊。”
  “这是一种警告!这是一种暗示!”
  “不仅仅是个暗示,神父。教皇陛下吟唱战争弥撒是一种戏剧性姿态。另外,很多人会认为,‘反异教弥撒’是针对大洋另一端的,’正义‘是为我们的。哪怕他们明知不是这么回事,也还是会这么说。”他双手掩脸,上下搓着,“睡眠,勒希神父,您知道什么是睡眠吗?您还记得吗?这十天来我没有见过一个不是黑眼圈的人。昨晚客房里一直有人在惨叫,我连一个盹都没打成。”
  “撒旦不是睡魔,这倒是真的。”
  “你总朝窗外看什么?”泽尔基厉声道,“我正想说这件事。每个人都在看天空,呆呆地看,不知会发生什么。真要是来了,你们什么都看不到,最后就那么一闪。所以最好还是别看了。没什么好处。”
  勒希神父离开窗口。“是,大人,您说得对。但我并不在看那个。我是在看那些秃鹰。”
  “秃鹰?。”
  “有很多,整天在飞。几十只……只是盘旋。”
  “哪儿?”
  “沿着公路的绿星营地那边。”
  “那不代表什么,只是些秃鹰想填饱肚子罢了。啊!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在院子里,他碰上了格拉莱斯夫人。她提着个装有西红柿的篮子。当他走近时,她把篮子放在地上。
  “我给您带了些过来,泽尔基院长。”她告诉他,“我看到这里有些可怜的姑娘,所以我猜您应该不会介意我这个卖西红柿的过来。我给您带了些西红柿,瞧?”
  “谢谢,格拉莱斯夫人。西红柿的事,你还是去见埃尔顿修士,他负责为厨房买菜。”
  “哦,不需要买,呵呵!这些是我免费带给您的。您这里有这么多的人要吃饭,这么多可怜人都需要照顾。所以这些西红柿都是免费的。把它们放在哪里好呢?”
  “把它们放到临时厨房吧,在不,还是把它们放在这里。我会叫人送到客房去的。”
  “我送过去吧,我都拎到这里了。”她再次提起篮子。
  “谢谢你,格拉莱斯夫人。”他转身走开。
  “神父,请等一下。”她叫道,“请等一下,大人,就一会儿。”
  院长耐住性子说:“对不起,格拉莱斯夫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他顿住了,瞪着拉谢尔的脸。片刻之间,他想难道乔舒亚修士是对的?当然了,那是不可能的,“这事得由你的教区来处理。我无能为力……”
  “不,神父,不是那件事!”她说,“我想另外向您打听件事。”(瞧!它笑了!他亲眼看到了!)“您想听我忏悔吗,神父?很抱歉打扰您,很抱歉我提出无礼要求,但是我想您听我忏悔。”
  泽尔基犹豫了,“为什么不去找泽洛神父?”
  “我告诉您真相吧,大人。见他对我来说是罪过。我去见他的时候本来是想忏悔来着,但是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把自己都忘了。上帝爱他,但我不能。”
  “如果他冒犯了你,请你原谅他。”
  “原谅?该他原谅我,该他原谅我。可就算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我来说,见他仍然是一种罪过。听我说,看到他我就会无法控制情绪。”
  泽尔基笑了。“那好吧,格拉莱斯夫人。我会听你的忏悔。但是我要先去办一些事。我们半小时后在女士教堂碰面,第一问屋子。可以吗?”
  “哦,好的,上帝保佑你,神父!”她连连点头。
  泽尔基院长敢发誓,拉谢尔也在点头,微微地点头。
  他抛下这个念头,径直走向车库。
  一名候补见习修士帮他车开了出来。院长钻进车内,输入目的地,然后一下瘫倒在车垫上。自动控制系统拨动挡位,车子朝着大门开去。通过大门时,院长见那个女人正站在路边,怀里抱着孩子。他急速按下“取消”键,车子一刹那间便停了下来。自动系统也及时汇报:“等待。”
  女人腰间裹着一条披巾,挂下来遮住了臀部,一直垂到左膝盖。她拄着双拐,气喘吁吁地走着。很明显,她用尽全力才走出了客房,来到大门边,但现在已经举步维艰了。怀里的孩子倚在一根拐杖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公路上来往的车辆。
  泽尔基打开车门,慢慢从车里钻出来。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
  “你起来干什么,孩子?”院长问,“你不该起来,你臀部有伤。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她换了换重心,脸上显出一阵痛楚。“去城里,我一定得去,很紧急。”
  “还没急到这个地步吧,我可以派别人替你去,我可以叫修士……”
  “不,神父,别这样!没人能替我做这件事,我得自己去。”
  她在撒谎,而他也意识到她在撒谎。可是他仍然说:“那么好吧,我带你去,我也要到那里去。”
  “不用!我走着去吧!我”她刚迈一步,便大口喘息起来,险些摔倒,院长忙一把搀住她。
  “就算有圣克里斯托弗搀着你,你也走不到城里。孩子,来吧,还是回到病床上去吧。”
  “听我说,我一定得去!”她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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