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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最新大作《病榻杂记》

_4 季羡林 (现代)
  盼到我安然坐在这大病房中,光亮又宽敞。
  现在我的回忆特别活跃。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旮旮旯旯,我无所不忆。回忆是一种思想活动。大家都知道,思想这玩意儿,最无羁绊,最无阻碍,这可以说是思想的特点和优点。胡适之先生提倡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话是绝对没有错的。假设越大胆越好,求证越小心越好。这都是思维活动。世界科学之所以能够进步,就因为有这种精神。
  是不是思想活动要有绝对的自由呢?关于这个问题,大概有不同意见。中国过去,特别是在古典小说中,有时候把思想活动称之为心猿。一部《西游记》的主角是孙悟空,就是一只猴子。这一只猴子,本领极大,法力无边。从花果山造反,打上天宫,视天兵天将如草芥。连众神之主的玉皇大帝,他都不放在眼中,玉皇为了安抚他,把他请上天去,封他为弼马温。他嫌官小,立即造反,大闹天宫,把天宫搞得一塌糊涂。结果惊动了西天佛祖、南海菩萨,使用了大法力,把猴子制服,压在五行山下,等待唐僧取经时,才放他出来,成为玄奘的大弟子。又怕他恶性难改,在他头上箍上了一圈铁箍。又把紧箍咒教给了唐僧。一旦猴子猴性发作,唐僧立即口中念念有词,念起紧箍咒来。猴头上的铁箍随之紧缩起来,让猴子疼痛难忍,于是立即改恶向善,成为一只服从师父教导的好猴子。
  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了批评的意见:你不是写病房杂忆吗?怎么漫无边际,写到了紧箍咒和孙行者身上来了?这不是离题万里了吗?我考虑了一下,敬谨答曰:没有离题。即使离的话,也只有一里。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里,是你硬加到我头上来的。我不过想说,任何人,任何社会,都必须有紧箍意识。法院和警察局固然有紧箍的意义,连大马路上的红绿灯不也有紧箍的作用吗?
  绕了一个小弯子,让我们回到我们的原题上:病房杂忆。“杂”者,乱七八糟之谓也。既然是乱七八糟,更需要紧箍的措施。我们必须在杂中求出不杂的东西,求出一致的东西。决不能让回忆这玩意儿忽然而天也,忽然而地也,任意横行。我们必须把它拴在一根柱子上。我现在坐在病房里就试着拴几根柱子。目前先拴两根:
一小姐姐(1)
  回想起来,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家住在济南南关佛山街柴火市。我们住前院,彭家住后院。彭家二大娘有几个女儿和男孩子。小姐姐就是二大娘的二女儿。比我大,所以称之为姐姐;但是大不了几岁,所以称之为小姐姐。
  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到小姐姐不同凡俗标致的形象。中国旧时代赞扬女性美有许多词句。什么沉鱼落雁,什么闭月羞花。这些陈词滥调,用到小姐姐身上,都不恰当,都有点可笑。倒是宋词里面有一些丽词秀句,可供参考。我在下面举几个例子:
  苏东坡《江城子》:
  腻红匀脸衬檀唇,晚妆新,暗伤春。手捻花枝,谁会两眉颦?
  苏东坡《雨中花慢》:
  嫩脸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
  苏东坡《三部乐》: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
  苏东坡《鹧鸪天》:
  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娇态最轻盈。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无限事,许多情。四弦丝竹苦丁宁。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
  类似的例子还可举出一些来,我不再列举了。我的意思无非是想说,小姐姐秀色天成。用平常的陈词滥调来赞誉,反而适得其反。倘若把宋词描绘美人的一些词句,拿来用到小姐姐身上,将更能凸显她的风采。我在这里想补充几句:宋人那一些词句描绘的多半是虚无缥渺的美人。而小姐姐却是活灵活现,真实存在的人物。倘若宋代词人眼前真有一个小姐姐,他们的词句将会更丰满,更灵透,更有感染力。
  小姐姐是说不完的。上面讲到的都是外面的现象。在内部,她有一颗真诚、热情、同情别人、同情病人的心。大家都知道,麻风病是一种非常凶恶,非常可怕的病。在山东济南,治疗这种病的医院,不让在城内居留,而是在南门外千佛山下一片荒郊中修建的疗养院中。可见人们对这种恶病警惕性之高。然而小姐姐家里却有一位患麻风病的使女。自我认识小姐姐起就在她家里。我当时虽然年小,懂事不多,然而也感到有点别扭。这位使女一直待在小姐姐家中,后来不知所终。我也没有这个闲心,去刺探研究——随它去吧。
  但是,对于小姐姐,我却不是这样随便。小姐姐是说不完的。在当时,我语不惊人,貌不压众,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丑小鸭。没有人瞧得起,没有人看得上。连叔父也认为我没有多大出息,最多不过是一个邮务生的材料。他认为我不闯实,胆小怕事。他哪里知道,在促进我养成这样的性格过程中,他老人家就起了不小的作用。一个慈母不在跟前的孩子,哪里敢飞扬跋扈呢。我在这里附带说上几句话: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出于什么动机。毕竟是叔父从清平县穷乡僻壤的官庄把我带到了济南。我因此得到了念书的机会,才有了今天的我。我永远感谢他。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话头仍然又回到小姐姐身上。但是,在谈小姐姐之前,我先粗笔勾画一下我那几年的情况。在小学和初中时期。我贪玩,不喜欢念书,也并无什么雄心壮志,不羡慕别人考甲等第一。但是,不知道是由于哪一路神仙呵护,我初中毕业考试平均分竟达到了九十七分,成为文理科十几个班之冠。这一件个人大事,公众小事,触动了当时的山东教育厅长前清状元王寿彭老先生。他亲自命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给我,算是对我的奖励。我也是一个颇有点虚荣心的人。受到了王状元这样的礼遇,心中暗下决心:既然上来了,就不能再下去。于是,奋发图强,兀兀穷年。结果是,上了三年高中,六次期考,考了六个甲等第一。高中最后一年,是在桿石桥那个大院子里度过的。此时,我已经小有名气。国文,被国文教员董秋芳先生评为全校之冠(同我并列的还有一个人王俊岑,后入北大数学系);英文,我被大家称为Great home(大家,戏笑之辞,不足为训)。我当时能用英文写相当长的文章。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有点惊诧。当我看到英文教员同教务处的几位职员在一起谈到我的英文作文,那种眉开眼笑的样子,我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一小姐姐(2)
  上面这些情况,都是我们家搬离柴火市以后发生的,此时,即使小姐姐来走娘家,前面院子也已经是人去屋空。那一位小兄弟也已杳若黄鹤,不知飞向何处去了。事实上,我飞的真不能算近。我于1935年离开祖国,到了德国,一住就是十年。一直到1946年,才辗转回国。当时国内正在进行战争。我从上海乘轮船到了秦皇岛,又乘火车到了北京。此时正是秋风吹昆明(湖),落叶满长安(街)的深秋。离京十载,一旦回来,心中喜悦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小姐姐却仍然见不到。
  我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时间是1946年。1946年和1947年两年,仍然教书。此时战争未停,铁路不通。航空又没有定期航班,只能碰巧搭乘别人定好的包机。这种机会是不容易找的。我一直等到1948年,才碰到了这样的好机会。于是我就回到了阔别十三年的济南,见到了我家里的人。也见到了小姐姐。
二大宴群雌
  那一年,我三十七岁。若以四十岁为分界线的话,我还不到中年,还是一个青少年。然而,当时知识分子最高的追求有二:一个是有一个外国博士头衔(当时中国还没有授予博士的办法)。第二个是有大学教授的称号。这两件都已是我囊中之物。旧时代所谓“少年得志”差堪近之。要说没有一点沾沾自喜,那不是真话。此时,工资也相当高,囊中总是鼓鼓囊囊的。我处心积虑,想让大家痛快一下。在中国,率由旧章,就是请大家吃一顿。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我想立即付诸实施。
  但是,且慢。在中国请客吃饭是一门学问。中国智慧(Chinese Wisdom)有一部分就蕴藏在这里面。家人父子,至亲好友,大家随便下个馆子,撮上一顿。这里面没有很深的哲学。但是,一旦请外人吃饭,就必须考虑周详:请什么人?为什么请?怎样请?其中第一个问题最重要。中国有一句俗话:“做菜容易请客难。”对我来说,做菜确实很容易。请客也并不难。以我当时的身份和地位。请谁,他也会认为是一个光荣。可是,一想到具体的人,又须伤点脑筋。第一个,小姐姐必须请,这毫无问题,无复独多虑。第二个就是小姐姐的亲妹妹,彭家四姑娘,我叫她“荷姐”的。这个人比漂亮,虽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也似乎沾了一点美的基因,看上去赏心悦目,伶俐,灵活,颇有一些耐看的地方。我们住在佛山街柴火市前后院的时候,仍然处于丑小鸭阶段;但是四姐和我的关系就非常好。她常到我住的前院北屋同我闲聊,互相开点玩笑。说心里话,她就是我心想望的理想夫人。但是,阻于她母亲的短见,西湖月老祠的那两句话没有能实现在我们俩身上。现在,隔了十几二十年了,我们又会面了。她知道,我有几个博士学位,便嬉皮笑脸地开起了玩笑。左一声“季大博士”,右一声“季大博士”。听多了,我摹地感到有一点凄凉之感发自她的内心。胡为乎来哉!难道她又想到了二十年前那一段未能成功的姻缘吗?我这个人什么都不迷信,只迷信缘分二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难道还不是为缘分所左右的吗?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我继续考虑要邀请的客人。但是,考虑来,考虑去,总离不开妇女这个圈子。群雄哪里去了呢?群雄是在的。在我们的亲戚朋友中,我这个年龄段的小伙子有二十多个人。家庭经济情况不同,有的蛮有钱的,他们的共同情况是不肯念书。有的小学毕业,就算完成了学业。有的上到初中,上高中者屈指可数。到北京来念书,则无异于玄奘的万里求法矣。其中还有极少数人,用小学时代学到的那一点文化知识,在社会上胡混。他们有不同的面孔:少爷、姑爷、舅爷、师爷,如此等等。有如面具一般,拿在手里,随时取用,现在要我请这样的人吃饭,我实在脸上有点发红,下不了这个决心。我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桌子一拍,下了决心。各路英雄,暂时委屈,我现在只请英雌了。
  我选定济南最著名的大饭店之一的聚丰德,定了几桌上好的翅子席(有鱼翅之谓也)。最后还加了几条新捉到的黄河鲤鱼。我请了二十来位青年妇女,其中小姐姐姊妹当然是心中的主客。宴会极为成功,大家都极为满意。我想,她们中有的人生平第一次吃这样的好饭,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我每次想到那种觥筹交错,杯盘齐鸣的情况,就不禁心满意足。
石榴花(1)
  我喜爱石榴,但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花。石榴花,红得锃亮,红得耀眼,同宇宙间任何红颜色,都不一样。古人诗:“五月榴花照眼明。”著一“照”字,著一“明”字,而境界全出。谁读了这样的诗句,而不兴会淋漓的呢?
  在中国,确有大片土地上栽种石榴的地方,比如陕西的秦始皇陵一带。从陵下一直到小山似的陵顶上,到处长满了一棵棵的石榴树,气势恢宏,绿意满天。可惜我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只见树上结满了个头极大的石榴,累累垂垂,盈树盈陵。可惜红花一朵也没有看到,实为莫大憾事。遥想旧历五月时节,花照眼明,满陵开成一片亮红,仿佛连天空都给染红了。那样的风光,现在只能意会神领了。
  在我居住最久的两座城市里,在济南和北京,石榴却不是一种常见的植物。济南南关佛山街的老宅子,是一所典型的四合院。西屋是正房,房外南北两侧,各有一棵海棠花,早已高过了屋脊,恐怕已是百年旧树。春天满树繁花,引来了成群的蜜蜂,嗡嗡成一团。北屋门前左侧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本来就长不太高的,从来没有见过参天的石榴树。我们这一棵也不过丈八高,但树龄恐怕也有几十年了。每年夏初开花时,翠叶红花,把小院子照得一片亮红。
  院子是个大杂院。我们家住北屋。南屋里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两个女儿,大的乳名叫小凤,小的叫小华。我决不迷信,但是我相信缘分,因为它确实存在,不相信是不行的。缘分的存在小华和我的关系就能证明。她那时还不到两岁,路走不全,话也说不全。可是独独喜欢我。每次见到我,即使是正在母亲的怀抱里,也必挣扎出母亲的怀抱,张开小手,让我来抱。按流传的办法,她应该叫我“大爷”;但是两字相连,她发不出音来,于是缩减为一个“爷”字。抱在我怀里,她满嘴“爷”、“爷”,乐不可支。
  这时正是夏初季节,石榴花开得正欢。有一天,吃过午饭,我躺在石榴树下一张躺椅上睡午觉。大概是睡得十分香甜。“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可惜,诸葛亮知道,我却不知道。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朦胧醒来。睁眼一看,一个不满三块豆腐干高的小玩意儿,正站在我的枕旁,一声不响,大气不出,静静地等我醒来。一见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立即活跃起来,一头扎在我的怀中,要我抱她,嘴里“爷!爷!”喊个不停。不是别人,正是小华。我又惊又喜,连忙把她抱了起来。抬头看到透过层层绿叶正开得亮红的石榴花。
  以后,我出了国。在欧洲待了十一年以后,又回到祖国来,住在北京大学中关园第一公寓的一个单元里。我床头壁上挂着著名画家溥心畲画的一个条幅,上面画的是疏疏朗朗的一枝石榴,有一个果和一枝花,那一枝花颇能流露出石榴花特有的照眼明的神彩。旁边题着两句诗:“只为归来晚,开花不及春。”多么神妙的幻想!石榴原来不是中原的植物,大约是在汉代从中亚安国等国传进来的,所以又叫“安石榴”。这情况到了诗人笔下,就被诗意化了。因为来晚了,所以没有赶得上春天开花,而是在夏历五月。等到百花都凋谢以后,石榴才一枝独秀,散发出亮红的光芒。
  我那时候很忙,难得有睡懒觉的时间。偶尔在星期天睡上一次。躺在床上,抬眼看到条幅上画的榴花,思古之幽情,不禁油然而发。并没有古到汉代,只古到了二十几年前在佛山街住的时候。当时北屋前的那一棵石榴树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物,而今却杳如黄鹤早已不存在了。而眼前画中的石榴,虽不是真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世事真如电光石火,倏忽变化万端。我尤其忆念不忘的是当年只会喊“爷”的小华子。隔了二十多年,恐怕她早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整整四十年前,我移家燕园内的朗润园。门前有小片隙地,遂圈以篱笆,辟为小小的花园,栽种了一些花木。十几年前,一位同事送给我了一棵小石榴树。只有尺把高。我就把它栽在小花园里,绿叶滴翠,极惹人爱。我希望它第二年初夏能开出花来。但是,我失望了。又盼第三年,依然是失望。十几年下来,树已经长得很高,却仍然是只见绿叶,不见红花。我没有研究过植物学;但是听说,有的树木是有性别的。由树的性别,我忽然联想到了语言的性别。在现代语言中,法文名词有阴、阳二性;德文名词有阴、阳、中三性。古代梵文也有三性。在某些佛典中偶尔也有讲到语言的地方。一些译经的和尚把中性译为“黄的”,“黄的”者,太监也,非男非女之谓也。我惊叹这些和尚之幽默。却忽然想到,难道我们这一棵石榴树竟会是“黄的”吗?
石榴花(2)
  然而,到了今年,奇迹却出现了。一天早晨,我站在阳台上看池塘中的新荷,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万绿丛中一点红”。我连忙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发现石榴树的绿叶丛中有一个亮红的小骨朵儿。我又惊又喜;我们的石榴树有喜了,它不是黄的了。我在大喜之余,遍告诸友。有人对我说:“你要走红运了!”我对张铁嘴、王半仙之流的讲运气的话,一向不信。但是,运气,同缘分一样,却是不能不信的。说白了是运气,说文了就是机遇。你能不相信机遇吗?
  说老实话,今年确是有一些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怪事出现在我的身边。求全之毁,根本没有。不虞之誉却纷至沓来。难道我真交了好运了吗?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是收获得太多,而给予得太少,时有愧怍之感。我已经九十晉二,富贵于我真如浮云了。我只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上一些年,再做一点对人有益的事情,以减少自己的愧怍之感。我尤其希望,在明年此时,榴花能再照亮我的眼睛。
  2002年6月10日
季羡林在首届北京大学文科论坛上的讲话(1)
  论坛学术讲演主持袁行霈教授介绍道:季羡林先生的学术领域非常广阔,他的研究非常精深。我实在没有资格做出恰当的介绍。在这里我只想介绍三点:
  第一,早在1956年,季先生就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学部委员,也就是文科的院士。据我所知,目前全国的文科院士已经寥寥无几了。
  我要介绍的第二点是,从1978—1984年,季先生曾出任北京大学副校长。
  我要介绍的第三点是,今年8月,季先生度过了九十华诞。让我们借此机会再一次向季先生祝寿。
  季羡林先生的讲演:各位贵宾、老师们、同学们:
  让我坐着讲,是一种特权,因为我已经超过90岁了,所以我安然享受这种特权。
  今天我讲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21世纪全人类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第二个是理科和文科互相渗透的问题。对这两个问题我都是野狐谈禅,也可能是胡说八道,请大家“批判”。
  第一个问题,21世纪我们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不但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大家可能有多种想法,现在我谈我自己的想法。大概若干年以来,究竟多少年没有计算过,我们这个地球村里面,自然界发生了很多过去没有或者比较罕见的现象,比如气候变暖、淡水缺乏、生态平衡破坏、人口爆炸、动植物灭绝、臭氧层出洞、洪水泛滥、新疾病产生等等。我们自己想一想,这些问题,如果有一个解决不了,我们人类的前途和发展就有困难。比如水,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水会发生问题。北大就是一个例子。最近,我看了一篇文章讲:如果现在发生了世界大战,大家不是争油,而是争水。由此可见水的重要性。
  这些问题是怎么来的呢?我先举两句话,一句是德国的伟大诗人歌德说的:“大自然从未犯错误,犯错误的是人。”第二句是伟大的思想家恩格斯讲的:“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大自然的胜利,每一次胜利,自然界对我们都进行了报复。”这两句话很值得我们品味。第一句是说,自然界不犯错误,问题总发生在人的身上。第二个呢,自然界会报复。我前面举的许许多多的自然现象就是自然界对我们的报复。是不是该这样理解?
  为什么自然界对我们报复呢?中国和欧洲对待自然的态度不同。我们中国讲人与自然应该和谐相处,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这个词儿在中国哲学史上是很重要的一个词儿,大家对它的解释很不一样。这是我的一个解释: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类。大自然与人类要和谐统一,不要成为敌人。宋代大哲学家张载有两句非常著名的话:“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简称“民胞物与”,“与”是“伙伴”的意思。这两句话言简意赅,涵义深远。
  在欧洲情况有些不同。查一下英文字典,“征服”是“conquer”,举的例子是“conquer the nature”,把自然看作是敌对的,否则怎么会谈到“征服”呢?最近几百年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应该说,给人类带来了很大的福利。今天我们开会的这个地方,在以前能够想象吗?这就是西方科学技术带给我们的福利。但带给我们福利的同时,也产生了上面提到的诸多问题。他们以为自然是个奴隶,是可以征服的。这种想法和事实不符。刚才我说的那些现象就证明自然不能征服。我个人认为,这些问题或弊端之所以产生,其根源就在于“征服自然”。
  那怎么办呢?我们人类的衣食住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大自然来的,我们只能向大自然伸手要,我们才能活。否则,我们就活不下去。不征服怎么办呢?只有一条路,就是:我们和自然作朋友,天人要合一。
  中国古代也有征服自然的想法,荀子想制天,想能够胜天,能够战胜自然。但现在事实证明,你想征服自然,你想制天,必定为天所制。
  天人合一不限于中国。在印度也是讲天人合一的,讲个人与宇宙是统一的。印度古代婆罗门教有一句著名的话:tat tvam asi。tat就是英文的that,指的是宇宙、大自然。tvam意思是“你”,asi的意思是“是”。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就是那个”,“you are that”,也就是“你与宇宙大自然是一体的”,这也就是中国的“天人合一”。
季羡林在首届北京大学文科论坛上的讲话(2)
  我归纳东方文化的特点是天人合一。我们讲人和自然是一致的,不是敌对的。
  第二个问题是文科和理科的问题。回顾一下北京大学校史,大概是1917年(具体的年份记不清楚了,发表的地方也需再查),蔡元培校长当时提出了一个意见:文科的学生必须学一门理科的课。这个意见后来怎么执行的呢?1917年,当时我只有6岁,不知道。后来,1930年,我考北大,考清华。当时北大出的国文题目非常奇怪:“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这不像一个国文题。当时我听说北大文科的学生必须学一门科学方法的课来代替理科的课。文科的学生是文科高中毕业的,对理科实在很隔膜,所以文科学生必须学一门理科的课。当时就有一本书叫《科学方法论》,作者是化学家王星拱。
  清华大学的做法不一样。清华大学出的国文题目是“梦游清华”。从这两个题目就可以看出来,北大和清华的校风很不一样。
  当时我两个学校都考上了,因为想出国,想镀金,所以选了清华。那时我们出国和今天的不大一样,我们出国都想回来的,在国外镀镀金回来为国家服务。
  我到了清华,学校要求文科的学生必选一门理科的课。如实在有困难的话,可用逻辑代替。当时教授不是太多,哲学系的三个教授,金岳霖、冯友兰、张崧年,都开了逻辑课。所以我们都用逻辑代替了。
  蔡校长的想法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我觉得我们的做法并没有体现出蔡校长原来的想法。将来怎么办?将来是否能体现?我们已经进入了21世纪,现在已是21世纪的第一年,新千年的第一年,文科和理科的关系怎么处理?刚才何芳川副校长讲的一句话叫文理互补。文科来补理科,理科来补文科。这句话讲得非常好。我想是不是可以再进一步,文理不但互补,而且互相渗透。这就非常困难啦。
  我理科的知识不如在座的各位同学,具体我讲不出来,只有胡思乱想。
  互补怎样补法呢?一个是文科学生学一点理科的课,比如学哲学的要学一门理科的课。不仅要互补,还要互相渗透。21世纪要发展社会科学,推进理论创新,非文理结合不可。新世纪才过了10个月,还有99年零2个月,大家可以有很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
  现在报纸上老讲网络与基因。理科同学可能理解的多一些,文科的可能理解的少一些。我是外行,不懂。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篇文章,说基因有坏基因,好基因,有善有恶,这就比较有趣了。
  我们中国哲学讲性恶性善。孟子讲性善,荀子讲性恶。讲了几千年,不是讲性善的就是讲性恶。当时,我自己有一个想法,就是性不能有善,什么原因呢?人就是动物,动物都有本能。鲁迅把本能归纳为:第一要温饱,第二要发展,第三要传宗接代。动物植物都这样。北大有一种草,你走过就会粘到你身上。这是干嘛?目的为传宗接代。桃为什么是甜的?苦的不好吗?甜的,人吃了以后,把桃核丢出去,传宗接代。动植物都有这种本能。中外的圣人都讲究道义,说一个人的本能不能过分发展,不能影响别人。影响别人,这个社会就无法存在。我们要自由,将北京的红绿灯都去掉,够自由了吧?但是,这样北京能存在一天吗?汽车不相撞吗?影响别人,你自己也发展不了。
  基因有好的坏的。我家有个亲戚,4代包括外孙都长得很漂亮,这是为什么,别的家族没有这么漂亮。这是不是好基因,我不知道。
  清华有两位大家,一位是大物理学家李政道,也是北大的教授;一位是大画家吴冠中,刚在中国美术馆搞了一个科学与艺术展,还出了一本书。展览会和书我都看了,说的是艺术和科学的相通之处。《光明日报》登过一个书评,评《物理学与艺术》,讲的是同一个问题。开座谈会时,北大物理系的一位教授参加了。我看了一下他们讨论的结果。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绝不像以前讲的那样泾渭分明。从一部科学史可以看到,科学越来越深化,越来越分化。最早的时候,只有哲学,后来分出物理、化学,再后来生物化学、物理化学等边沿学科越来越多。到了21世纪,我想边沿学科还要增加,增加的同时文科和理科的互相渗透能不能达到?我想真要创新,应该从这地方创起。
季羡林在首届北京大学文科论坛上的讲话(3)
  (本整理稿经演讲者本人审阅)
  2001年11月2日
分析不是研究学问的唯一手段《新日知录》之九(1)
  无论是进行自然科学的研究工作,还是进行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工作,以分析手段为突破口,都是必要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
  摆在自然科学工作者面前的是实实在在真正存在的物质的东西。数学现在也归入自然科学,但是数学家眼前摆的不是物质的东西,他们具有的是蕴藏在脑海里的抽象数字。这问题应另当别论,不能与自然科学混为一谈。自然生成物,露在外面的是它的表面形象,构成的结构规律则是蕴藏在内部的。必须先用分析的手段,打开缺口,才能进入内部。
  摆在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面前的东西比较复杂。有古书、古代文献资料、后代的文献资料,以及当前的资料,还有当前社会上各种活动和制度。在考古学者面前,一定会有自然生成物;但是这些东西的用处不在物质本身,而在它们所代表的时间意义。所有的这些东西,最初摆在你面前的时候,只不过是浑然一璞。不采用分析的手段,难得进入其中。
  上面说的这一些话,其目的是想说明,分析的方法是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但是,我必须在这里补充一句:在分析的主导中,小的综合也会随时出现的。
  对于分析与综合这两种思维模式或工作研究方式,大多数学者都耳熟能详,用不着过多的解释。但是,我自己对这个问题却多年来形成了一套看法。我认为,分析与综合是人类最基本的思维模式,用常用的词句来解释,一个是“一分为二”,一个是“合二而一”。我还认为,世界上东西方文明最基本的差异也在这两点上:西方的基本的思维模式是分析,而东方则是综合。这是就其大者而言的,天底下没有纯粹的分析,也没有纯粹的综合,二者总是并行进行,但有主次之别。
  以上说的都是空话,只说空话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想说几句实话,而实话的例子可以说俯拾皆是。我现在正在看有关美学的书,我就讲一讲美学吧。
  美的现象或美的概念,人类在蒙昧的远古就已有了。连一些动物都是有的。动物总是雄性的美,而人则相反,女子美过男子。这问题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什么是美,也就是美的本质是什么?东西两方的哲人两千多年以来始终是有分歧的。杨辛、甘霖的《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P55)写道:“中国美学史上对美的本质探讨,有其独特性,与西方美学史有很大的不同。西方美学史在探讨美的本质时,直接与世界观联系起来;中国则是很朴素的,与世界观联系不是那么直接、紧密。”我对这一段话的理解是,世界观离不开基本的思维模式,西方的世界观是分析的。早期的西方哲人并不是没有看到“美是难的”。但是,他们的积习难移——还不如说本性难移——一碰到美,就分析起来。从古希腊起,每个哲学家都拿出自己独特的招数来分析美,我在下面根据《美学原理》稍作介绍。柏拉图自然离不开他那一套美的理式。亚里士多德反对之。他认为美在事物本身之中,主要是在事物的“秩序、匀称与明确”的形式方面。达·芬奇认为美并不是什么神意的体现,而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是可以用感官认识到的事物的性质。到了18世纪,鲍姆嘉通认为感性认识没有一门科学去研究,他建议成立一门新的学科,定名为“感觉学”,以后一般称之为“美学”。从此西方的重要的哲学家几乎都在自己的哲学思想体系中加入美学思想。康德的美学是建立在先验论的唯心主义基础上的,他认为美只能是主观的。荷迦兹说:“美正是现在所探讨的主题。我所指的原则就是:适宜、变化、一致、单纯、错杂和量;——所有这一切彼此矫正,彼此偶然也约束、共同合作而产生了美。”黑格尔在哲学上是客观唯心主义者,他认为绝对精神是世界的本质,他提出了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狄德罗提出“美是关系”。他说:“就哲学观点来说,一切能在我们心里引起对关系的知觉的,就是美的。”博克继承了英国经验主义的传统,他承认美的客观性,肯定美是物体的某些属性。车尔尼雪夫斯基主张“美是生活。”他说:“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只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普列汉诺夫不完全同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说法。但是说:“我们的作者(指车氏)的学位论文毕竟是非常严肃的和卓越的著作。”
分析不是研究学问的唯一手段《新日知录》之九(2)
  上面讲的只是对西方两千多年来一些重要哲学家的对美的看法,极其粗略。此外还有成百上千的人谈论美的问题,我没有这个能力来一一介绍了。
  写到这里,我自己先笑了起来:我眼前有一头大象,巍然站在那里,身边围了一群盲人,各自伸出了自己的尊贵的哲学手指和手掌,在大象身上戳了一下或胡噜了一把,便拿出了分析的刀子,自诩得到了大象的真像,个个举起了一面小旗,上面写着一个“美”字,最终就形成了一门新学问,叫做“美学”。这门新学问的研究对象的本质没有说清楚,我看永远也不会说清楚的。它像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又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至于美的表现形式,也不比它的本质更容易抓住。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科学家。但是根据我自己在生活中的体验,美的问题比学者们书中所讲到的要复杂百千倍。人躯体上的眼、耳、鼻、舌、身都能感受到美。而且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男女之别、老幼之别、阶级之别、地区之别、民族之别、宗教之别、时代之别、文化水平之别、职业之别,等等,等等。这些当然都影响了对美的理解和美感享受。此外还要加上偏见。记得我曾在什么书中读到,一位国王的爱姬只有一只眼,而在他眼中,世界上的人都多了一只眼。在非洲一些民族中,爱美的现象古怪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而且,美感在一个社会群体中,甚至在一个人身上,也是变动不居的。说时兴喇叭裤,则一夜之间,全城都喇叭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能立刻消失。在这样的情况下而侈谈美和美感,不亦难乎!
  西方也有聪明人,德国伟大诗人歌德就是一个。他说:“我对美学家们不免要笑,笑他们自讨苦吃,想通过一些抽象名词,把我们叫做美的那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化成一种概念。”这话说得多么精彩啊!一直到今天,二百来年以后了,还能活生生地适用于东西方;我认为,特别适用于中国。
  我现在想从西方转向中国,论题的重点仍然是关于分析的问题。我想谈两个问题:一个是继续谈美学,一个是谈“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
  先谈第一个问题。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也谈美、美感等等的问题,但谈的与西方迥异其趣。请参阅《美学原理》P35—56,兹不赘。
  近世以来,西方美学传入中国,好之者治之者颇不乏人。到了最近几十年,美学已浸浸乎成为显学。许多大学纷纷设讲座,创办研究所。专著论文,连篇累牍。但是,论点分歧,莫衷一是,于是纷呶喧争,各自是其是而非其非,谁也无法说服谁。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美是一个能感觉得到却触摸不到的东西。“美这个东西你不问本来好像是清楚的,你问我,我倒觉得茫然了。”于是西方群哲盲目围摸大象的那一幅漫画似的幻像,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中国有一句“青出于蓝”的古话,常常真能搔到痒处。歌德所说的“通过一些抽象名词”,到了今天,到了中国,从数目上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从抽象程度上,也不知增加了多少度数。我读了个别中国美学家的文章,其中抽象名词成堆成摞,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对于我这一个缺少哲学思考能力的人来说,简直感到玄之又玄,众妙无门。可是我想问一句:这些分析者自己能明白他们分析出来的名词吗?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这问题与美学无关,而讲的是分析。这就是“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的问题。
  “一分为二”这个命题是谁提出来的,大家都知道。提命题是学术问题,谁都有权利。不应该命题一提出就等于注册专利,这种专利同平常不一样,抄袭是允许的,但不能反对,谁不同意,谁就犯了弥天大罪。那一位年高德劭的马列主义哲学家提出了一个“合二而一”的主张,迎头一大棒就打了过去:修正主义。一个蕴含着东方综合思维的学术命题竟也蒙此“殊荣”,这只能说是天大的怪事。学术到了这种地步,岂不大可哀哉!其实中国当时已经没了什么学术,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一呼万应,而口是心非。其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参加了半辈子政治运动,曾被别人戴上过修正主义的帽子,自己也曾给别人戴过。什么叫修正主义,最初无师自通,似乎一看就明白。后来越想越糊涂,如堕入五里雾中了。改革开放以来,修正主义毕,而经济腾飞始。目前在全世界经济相对萧条中,中华一花独秀,而且前程似锦,连我这九旬老汉也手舞足蹈了。
分析不是研究学问的唯一手段《新日知录》之九(3)
  “一分为二”这个命题,大概是受到了原子分裂的影响,是专门指物质的东西的,因此同物质是否能够永远分裂这个问题相联系。关于这个问题有两派意见,一肯定,一否定。二者也都是学术问题,可以讨论的。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的是,“一分为二”的提出者竟然引用了庄子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说法,来为自己的命题护航。稍稍思考一下,就能够分辨出,“一分为二”的基础是物理概念,而庄子的说法是一个数学概念,二者泾渭分明,焉能混淆!这一位也许自命为哲学家的人,竟连这一点都没弄明白,真让我感到悲哀!光舞大棒是打不出哲学来的!被请去讨论的几位知名的科学家也都没有提出异议。这更令我吃惊。眼前物质永远可分论已经遇到了夸克封闭这一只拦路虎,将来究竟如何,还没有人敢说。
  在上面,我从西方的分析手段写到西方美学的形成;又从西方讲到中国的“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的问题。我的想法是,西方的分析手段在科技方面以及其他方面创造出辉煌的成绩,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前进;但同时也产生了许多问题和弊端,能给人类前途带来灾害。东方(中国)的综合手段也给人类创造了许多福利;但也有它的偏颇之处。今后的动向应该是把二者结合起来,互济互补;这样一来,人类发展的前途,人类文明的走向,就能够出现许多灿烂的光点,人类就能够大踏步地向前迈进。这就是我的信念。
  2002年9月16日
  于301医院
大自然的报复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说过一段话,意思是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的胜利,因为每一次大自然都进行了报复。
  这一段话说得何等好啊!何等准确,何等透彻!一直到今天,一百多年以后了,读起来还那样虎虎有生气。
  从历史上来看,人类最初也属于大自然。一种什么动物(猿之类?)闹独立性,终于变成了人,公然与大自然分庭抗礼了。在中国思想史上,这称之为天人关系,“天”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大自然。我在别的地方讲过:人一生有三大任务,正确处理天人关系,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社会关系,正确处理个人心中思想感情的矛盾问题。
  人类要想生存,必须有衣食住行等方面的物质供应,这种供应只取之于大自然。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对待大自然的态度问题。态度千差万别;但是综而观之,不出两途:一东一西。东方主张天人合一,人与大自然要成为朋友,不要成为敌人。宋代大儒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充分体现了这种精神。西方一般倾向于“征服自然。”这是由东西两土文化体系的根本思维模式所决定的。
  西方,特别是在产业革命以后,热衷于征服自然。征服的确有成绩,科学技术飞速发展,人民生活迅速改善。但是,大自然的报复也随之而来。例子俯拾皆是,比如物种天绝、生态失衡、人口爆炸、地球变暖、淡水匮乏、新疾病产生、臭氧出洞等等。这些弊端发展下去,将会影响人类发展的前途,这是十分明显的。前一阵子,世界上一些国家遭受“非典”(SARS)的袭击,不也应该看做是大自然的报复手段之一吗?
  救之之方并不复杂,无非是改弦更张,改恶向善,同大自然交朋友,不再征服自然。
  2003年6月24日
  于301医院
一个预言的实现
  大约在十几二十年前,我曾讲过一个预言:21世纪将是中国的世纪。
  我没有研究过新兴科学预言学,我也不会算卦占卜,我不是季铁嘴、季半仙,但也并非全无根据。我根据只是一点类似地缘政治学的世界历史地理常识。
  我发现,在这个地球村中,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的在东方,有的在西方,存在的时间长短不一,影响的程度也深浅不一。而这个中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有规律地变动着。拿最近几百年的世界史来看,就可以看出下面的规律:17、18世纪,它是在欧洲大陆法、德等国,19世纪在英国,20世纪在美国,21世纪按规律应该在中国。所以我说:21世纪将是中国人民的世纪。这决不是无知妄言,也不出于狭隘的爱国主义,而是规律使然。可在当时,颇有一些什么什么之士嗤之以鼻。我并不在乎,是嗤之以鼻,还是嗤之以屁股,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干。
  值得庆幸的事是,我在十几二十年前提出来的预言完全说对了。中华民族所固有的大气磅礴的创造力,被种种内在的和外在的力量堵塞了几百年;现在,一旦乘机迸发,有如翻江倒海,势不可挡。例子多得不胜枚举。我只举一个看似虽小而意义实大的例子:“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的商品现在流传全世界,包括美国在内,这在以前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想象的。中国报刊以“中国和平崛起,世界拍案惊奇”等类的词句来表达这种感情。
  中国人不喜欢“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认为这是没有出息的事。我现在从外国请一位贵宾来,帮着夸上几句。英国前外交大臣杰弗里·豪曾说过几句话:“过去二十五年,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它不仅确立了自己是国际社会一个稳定且负责任的成员的地位,它的政治制度及人民的聪明才智和能量已经产生了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绝大多数人的生存条件和日常生活大大改善。”这一位英国绅士肯说几句真话,值得我们钦佩。我引用他的话来抹掉自己的自卖自夸之嫌。
  2004年2月13日
爱国与奉献
  最近清华大学和北京同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共同推出了大型电视专题片《我愿以身许国》暨《科学家的故事》。我参加了首映式。前者讲的是两弹一星二十三位科学家的故事,后者讲的是中国其他将近一百位科学家的故事,二者实相联系,合成一体。我看了后大为兴奋,大为震动,大为欣悦,大为感激,简直想手舞足蹈了。我们要感谢以顾秉林校长为首的清华大学的校领导,感谢同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徐林旗总经理。没有他们的努力,这两部电视片是完成不了的。我欢呼这部优秀的电视专题片的诞生。我相信,将来当这部电视片在全国放映的时候,会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参加到我们欢呼的行列里来的。
  这两部片子的意义何在呢?
  我归纳为两点:爱国与奉献。以爱国主义的情操来推动奉献精神;以奉献的实际行动来表达爱国主义的情操。二者紧密相联,否则爱国主义只是一句空话,而奉献则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历数千年而未衰。原因是中国历代都有外敌窥伺,屠我人民,占吾土地,从而激起了我们民族的爱国义愤,奋起抵抗,前赴后继,保存了我们国家的领土完整,维护了我们人民的生命安全,一直到了今天。
  到了今天,我们国家虽然仍然处于发展中国家行列中,但是早已换了人间,我们在众多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在全世界普遍的经济不景气的气氛中,我们却一枝独秀。我们国家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地位日益崇高。没有我国的参加,世界上任何重大问题都是解决不了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必要大声疾呼地提倡爱国主义吗?
  我的意见是:有必要,而且比以前更迫切。我们目前的处境是,从一个弱国逐渐变为一个强国。我们是一个有十三亿人口的大国。这种转变会引起周边一些国家的不安。虽然我们国家的历届领导人都昭告天下:我们决不会侵略别的国家,但是我们也决不会听任别的国家侵略我们。这样的话,他们是听不进去的。特别是那一个狂舞大棒,以世界警察自居,肆意干涉别国内政的大国,更是视我为眼中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国歌”中的一句话:“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还有其现实的意义。
  因此,我们眼前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不但不能削弱,而且更应加强。我们还要把爱国与奉献紧密结合起来。如果没有两弹一星的元勋们的无私奉献精神和行动,如果我们今天仍然没有两弹一星,我们的日子怎样过呀!那一个大国能像现在这样比较克制吗?说不定踏上我国土地的不仅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打着膏药旗的侵略者,还会有打着另外一种旗帜的侵略者。
  想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缅怀二十三位两弹一星的元勋们以及他们的助手们的丰功伟绩。他们长期从家中“失踪”,隐姓埋名,躲到沙漠深处,战严寒,斗酷暑,忍受风沙的袭击,奋发图强,终于制造出来了两弹一星,成了中国人民的新的万里长城。他们把爱国与奉献紧密地结合起来。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我是不是过分夸大了两弹一星的作用呢?决不是。以那个大国为首的力图阻碍我们前进的国家,都是唯武器论者。他们怕的只是你手中的真家伙。希望我们全国人民认真学习两弹一星的元勋们,也把爱国与奉献紧密结合起来。我们将成为世界大国是历史的必然,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2002年5月2日
恐怖主义与野蛮
  现在世界上反恐怖主义之声洋洋乎盈耳矣。我首先声明,我是坚决反对恐怖主义的,恐怖主义总是与野蛮相联系的。
  但是,我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点问题。反恐怖主义活动应该是一场严肃的政治斗争。事实上,它却变成了一场闹剧,或者一出滑稽剧。因为,什么叫“恐怖主义”?谁是恐怖主义分子?大家的理解并不一致,其中有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意见。有的人不肯说,有的人不敢说。我想,虽然世界上绝大多数政府都宣称反恐怖主义;但是,并不是没有潜台词的。
  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对于什么是恐怖主义,有一半是有一致的看法的。劫持飞机,用人体作肉弹轰炸别国的摩天大楼,死伤数千人,这是不折不扣的恐怖主义,对此恐怕是没有异议的。可是右手持大棒,左手托原子弹,驻军全球,随意指责别的国家为“邪恶轴心”,随意派遣军队侵入别的国家,杀人当然不在话下,而自己还义形于道,恬不知耻。难道这不也是恐怖主义,而且比恐怖主义更恐怖的超恐怖主义吗?是谁给你们的这种权力?难道就是你们的上帝吗?世界上的政府和人民,并不是每一个都失掉了理智,他们能够明辨是非。
  我必须在这里浓笔重彩地补上几句。这个国家的人民,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一样,也是有理智的,也是希望自己能过好日子也希望别人能过好日子的。
  至于恐怖主义与野蛮的联系,那也是非常明显的,很容易理解的。拿活人当肉弹冲击别国的大厦,这不是野蛮又是什么呢?手托原子弹讹诈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随意践踏别的国家,视人民如群蚁,我认为,这不但是野蛮,而且是比前一个野蛮更为野蛮的野蛮。
  但是,我认为,野蛮是有区别的。我杜撰了两个词儿:正义的野蛮与非正义的野蛮。仗义执言,反对强凌弱、众暴寡的“西霸天”一类的国家,不得已而采用野蛮的手段,虽为我们反对,但不能不以“正义”二字归之。至于手托原子弹吓唬世人的野蛮,我只能称之为“非正义”的野蛮了。
  世界已经进入21世纪,人类已经有了长期的文明发展的历史。按理说,野蛮行为应该绝迹了,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说句公道话,两个野蛮产生根源是不同的。正义的野蛮是被非正义的野蛮激发出来的。我虽然坚决反对,但却不能不认为情有可原。非正义的野蛮则一无是处。他们胡作非为,反而洋洋自得。中国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根据无数历史事实归纳出来的真理,决不会落空的。回头是岸,是我对那些非正义野蛮者一句最后的忠告。
  2002年6月21日
再谈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这样一个题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写了文章,做过发言。我自己在过去的一些文章中也曾谈到过这个题目。如果说我对这个题目有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我曾指出来,不要一看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东西。爱国主义有两种:一种是正义的爱国主义,一种是邪恶的爱国主义。日寇侵华时中日两国都高呼爱国,其根本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正义的,一个是邪恶的。如果有人已经做过这样的论断,那就怪我老朽昏庸,孤陋寡闻,务请普天下大方家原谅则个。
  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思想家,但好胡思乱想。俗话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希望,这一句话能在我身上兑现。简短直说,我想从国籍这个角度上来探讨爱国主义。按现在的国际惯例,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国籍。听说有人有双国籍,情况不明,这里不谈。国际法大概允许无国籍。二战期间,我滞留德国。中国南京汪伪政府派去了大使。我是绝对不能与汉奸沾边的,我同张维到德国警察局去宣布自己无国籍。
  爱国的国字,如果孤立起来看,是一个模糊名词。哪里的国?谁的国?都不清楚。但是,一旦同国籍联系在一起,就十分清楚了。国就是这个国籍的国。再讲爱国的话,指的就是爱你这个国籍的国。
  如果一个国家热爱和平,决不想侵略、剥削、压迫、屠杀别的国家,愿意同别的国家和平共处。这样的国家是值得爱的,非爱不行的。这样的爱国主义就是我上面所说的正义的爱国主义。反之,如果一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专心致志地侵略别的国家,征服别的国家,最终统一全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样的国家是绝对不能爱的,爱它就成了统治者的帮凶。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是相通的,是互有联系的。保卫世界和平是两者共同的愿望。
  要举具体的例子嘛,就在眼前。二战期间,西方一个德国,领袖是希特勒。东方一个日本,头子是东条英机。两国在屠杀别国人民的时候,都狂呼爱国主义。这当然就是我上面所说的邪恶的爱国主义。两个国家,两个头子的下场是众所周知的。
  这种情况已经是俱往矣。然而到了今天,居然还有一个大国,亦步亦趋地步希特勒、东条英机的后尘,手舞大棒,飞扬跋扈,驻军遍世界,航空母舰游弋于几大洋。明明知道,别的国家是不可能从外面进攻它的,却偏搞什么导弹防御系统。任何国家屁大的事,它都要过问。不经过它的批准,就是非圣无法。联合国它根本看不起,它就是天下的主人。
  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的爱国主义怎样表现?这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值不值得爱?这是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要慎重考虑的问题。我一个局外人不敢越俎代庖。
  2002年12月27日
两个母亲
  平常人都知道,我们有一个母亲,并且只有一个。这就是生我们的那个母亲。她对于我们的存在,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没有她,我们就来不到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一个母亲,这可称做生身之母。
  但是,一个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算完成了任务,后面还有一个或长或短的生命过程在等待着他。想要完成这个过程,需要有“利养”,说句大白话,就是需要吃东西。一说到吃,同外国人比起来,就有突出的特点。我们胆子大,选择精,五谷杂粮,各种蔬菜,牛羊犬豕,鱼鳖虾蟹,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跑的,地下藏的,只要进入我们的注意圈内,就难逃出我们那血盆大口。
  所有这一些养人的东西,我们的生身之母,我们的第一个母亲,除了用钱买一点以外,是不能够生产的。生产这些东西的,是我们的祖国大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祖国就成了我们的养身之母,我们的第二个母亲。
试拟小学教科书一篇课文
  我们都有两个母亲。
  我们平常只知道,我们有一个母亲,就是生身之母。
  仔细考虑起来,应该说,我们都有两个母亲。除了生身之母外,还有一个养身之母,这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出生以后,由小渐长,所有的衣食住行之所需,都是祖国大地生长出来的东西。称祖国为养身之母,是非常恰当的。
  2006年1月3日
一点关于“美”化的杞忧
  这里的“‘美’化”,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美化”,而是“美国化”的缩写。
  我因为眼睛不好,晚上看电视只看“北京新闻”,加上前面的“体育新闻”,前后不过一小时。但是,在这短短的一小时内,广告却占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并不反对电视播放广告,这是对观众和电视台都有利的事情。我只是感觉到,现在的电视,还有报纸,上面的广告过多,多到干扰观者和读者的观看和阅读的兴趣的程度。我不否认,广告也有信息量的。但是这种信息与国家大事或世界大事还是有区别的,不能一概而论。
  我现在要谈的不是广告的量,而是广告的内容。在北京电视台一个小时节目的广告中,内容很大一部分是讲美国货的。保健和美容商品几乎为美国货所垄断。专就牙膏一项而论,前一阵子宣传的是高露洁,描绘得有声有色,即使是没有牙齿的不需要刷牙的人也会为之动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变而为佳洁士了,又描绘得有声有色。不知究竟谁优谁劣。是不是一种货而改用两个名字?我没有去考证过,反正都是美国货,这用不着怀疑。
  我并不反对美国货。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谁的货好,谁吆喝得厉害,我就用谁的。倘若质量差不多,我当然会用中国货的。这恐怕不能上纲到狭隘民族主义的高度吧。就拿牙膏来说,以前中国的牙膏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在辽阔的中国市场上竟让美国牙膏唯我独尊。我真是疑虑重重,忧心忡忡。再讲到食品,麦当劳、肯德基,飞扬跋扈,中国以食品名重天下,现在竟也节节败退,此理真不可解。再看一看其他方面的情况,在很多方面都是唯美国马首是瞻,我真不禁有点杞人忧天了。
  我最近在许多报刊杂志上都谈到,“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的字样在许多国家引起了恐慌。有人告诉我,在美国唐人街以外的地方也能买到中国货。这一点我们中国人当然会感到骄傲和高兴的。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国家国势日隆,国际地位日益提高。在全世界经济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我国一枝独秀,经济持续发展。我们原来是无声的中国,现在我们的声音响彻全球。这当然使我们中国人都十分兴奋和骄傲。但是,我觉得,北京电视台广告所提供的情况,我们可万不能掉以轻心。这是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决不相信,made in China的牙膏会在China消逝而流向美国市场。
  增强国与国之间的理解与友谊,进行国与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包括化妆品与饮食,是绝对必要的,我是完全赞成的。但是,中国有两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要记住这两句老话,不要让我们在潜移默化中“美”化了。
  2002年5月6日
一个值得担忧的现象——再论包装
  我在这里写的“值得担忧”,不限于中国,而是全世界。
  我曾在本刊上写过一篇《论包装》的文章,内容主要是谈外面包装极大而里面的商品极小的问题。现在这一篇《再论包装》,主要谈的是外面包装和里面商品的价值问题。重点有所不同,而令人担忧则一也。
  我先举一个小例子。
  最近有友人从山东归来,带给我了一些周村烧饼。这是山东周村生产的一种点心。作料异常简单,只不过一点面粉、一点芝麻,再加上一点糖或盐,用水和好,擀成薄皮,做成圆饼,放在炉中烤干,即为成品,香脆可口,远近闻名,大概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因为成本极低,所以价钱不高。过去只是十个或八九个一摞,用白纸一包,即可出售。烧饼吃完,把纸一揉,变成垃圾,占地也不多。
  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岂知这一句话也能应用到周村烧饼身上。现在友人送给我的这些烧饼,完全换了新装,不是白纸,而是铁盒,彩绘烫金,光彩夺目。夥颐!我的老朋友阔起来了!我不禁大为惊诧。
  在惊诧之余,我又不禁忧心忡忡起来。我不是经济学家,这里也用不着经济学。只草草地估算一下,那几个烧饼能值几个钱?这金碧辉煌的铁盒又能值多少钱?显然后者比前者要贵得多。可是哪一个有使用价值呢?又显然只是前者。烧饼吃下去,可以充饥,可以转变成营养成分,增强人的身体。铁盒,如果只有一、两个的话,小孩子可以拿着玩一玩。如果是成千上万的话,却只能变成了垃圾,遭人遗弃。《论包装》中提到的那一些大而无当的包装,把其中小小的一点商品取出来后,也都成为垃圾。
  这有点像中国古书上的一个典故:“买椟还珠。”但是,这个典故不过是讥笑舍本逐末,取舍不当而已,那个椟还是有用的,决不会变成垃圾。
  古代人生活简朴,没有多少垃圾,也决不会自己制造垃圾。到了今天,人类大大地进步了。然而却越来越蠢了,会自己制造垃圾,以致垃圾成为一个世界性问题。每一个国家的政府都为处理垃圾而大伤脑筋,至今也还没有能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如此持续下去,将来的人类只能在垃圾堆里讨生活了。
  但是,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人类衣、食、住、行的资料都取之于大自然。但是,小小的一个地球村里资源毕竟是有限的。当年苏东坡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东坡认为造物无尽藏,是不正确的。造物是有尽藏的,用之是有竭的。可惜到了今天,世人还多是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毫无反思悔改之意。尤其是那一个以世界警察自居的大国,在使用大自然资源方面,肆无忌惮地浪费,真不禁令人发指。有识之士已经感觉到,人类已经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但感觉到这种危险者不多。这是事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杞忧。
  我希望有聪明智慧的中国人,悬崖勒马,改弦更张,再也不制造那一种大而无当的商品包装和那种金碧辉煌的商品铁盒,给我们的子孙后代多留下一点大自然的资源。
  2002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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