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究竟要干什么呢?”
她猜不透来客的意图,尽管她具有把男人分门别类的本事。她仔细地观察着来客的皮鞋、领带和眼神。
“你总不见得是警察吧t”
“你坐下,让我们象好朋友那样聊一聊。你并没有完全弄错,因为我曾经在司法警署当过许多年警长。”
她皱了皱眉头。
“别害怕!我现在已经不当了!我已经退休,住到乡下去了,我今天到巴黎来,是因为卡若干了一件卑鄙的勾当。”
“原来是为了这!”她自言自语地说,同时回忆起刚才他们两个面对面坐会时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态。
“我需要取得证据,可是有的人我无法去盘问他们。”
她不再用“你”称呼海格雷了。
“您想让我帮助您,是这样吗?”
“你猜着了。你和我都很清楚,佛洛里阿有一帮坏蛋,不是吗?”
她叹了口气表示同意。
“真正的老板是卡若,他还有‘鹈鹕’和‘绿球’两家酒吧间。”
“他好象在尼斯也开了一家什么店。”
他们终于各自坐到了桌子的一边,费尔南特问。
“您不想喝点热饮料吗?”
“现在不喝。你听说过两星期前在布朗舍广场发生的案件吗?一辆坐着三、四个男人的小汽车在将近凌晨三点时开过大街,汽车开到布朗舍广场和克利希广场之间时,车门打开了,有一个人被扔出车外,抛在路面上。这个人已被刀子捅死。”
“巴尔纳贝!”费尔南特说出了这人的名字。
“你认识他?”
“他是佛洛里阿的常客。”
“这就是卡若耍的花招。我不知道他本人是不是在车里,但佩皮多肯定在里面。”昨天晚上,就轮到了他的头上。”
她没开口,皱着眉头思索着,那模样倒象是个家庭妇女。
“这些对您有什么用?”她终于提出了疑问。
“要是抓不到卡若来抵命,我的一个外甥将要蒙受冤屈。”
“那个长着红棕色头发,象个税务官员的小伙子?”
这下轮到梅格雷感到惊讶了。
“你怎么认识他的?”
“二、三天前,他到佛洛里阿酒吧间来过。我很快就发现了他,因为他既不跳舞也不和任何人说话。昨天,他请我喝了杯酒。我千方百计引他说话,结果他不打自招,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他什么也不能告诉我,他正执行着一项重要任务。”
“真是个傻瓜!”
梅格雷站起身来,开门见山地说:
“那么,一言为定了?要是你帮助我把卡若掌握在手里,我偿你二千法郎。”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这使她觉得很有趣。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我要了解昨天晚上卡若是不是去过丰丹烟酒店。”
“我今晚就去了解?”
“最好马上就去。”
她脱下晨衣,把长裙拿在手里,瞥了梅格雷一眼。
“我真的穿衣服了?”
“好极了。”他松了口气,在壁炉上放了一百法郎。
他们俩重新下楼走上布朗舍大街,在杜埃街拐角处握手告别。梅格雷往南向洛雷特一德一圣母街走去,到达旅馆时,他才发觉自己正轻轻地吹着口哨。
上午十点钟,他已经进了新大桥酒家,选择了一张断断续续晒得着太阳的桌子,因为在酒店前经过的行人不时地把阳光挡住。已经有些早春的气息了。街上的活动变得更加欢快,声音也变得格外嘈杂。
在警察总署,该是每日汇报工作的时间了。在两侧排列着办公室的过道尽头,司法警察总署署长正在接见随身携带着文件卷宗的助手,阿马迪约警长也和同事们在一起。梅格雷猜得出署长说了些什么。
“那么,阿马迪约,关于帕莱斯特里诺那个案件呢?”
阿马迪约的身子略向前倾,不断地用手拭捋着八字胡,脸上露出恭谦的微笑。
“这就是案情报告,署长先生。”
“梅格雷真的在巴黎吗?”
“听说是在巴黎。”
“那么,为什么这个鬼家伙不来看我呢?”
梅格雷微笑着,他确信事情准是这样的。他仿佛看到阿马迪约的长脸拉得更长,听到了他的谗言:
“他也许自有一番道理吧。”
“你真相信是那个便衣开的枪?”
“我不能断言,署长先生。我只知道枪上有他的指纹,在墙上找到了第二颗子弹。”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吓得神魂颠倒了呗……有人尽给我们推荐些没经任何训练的年青人来当便衣警察……”
菲利普恰好走进新大桥酒家,他径直朝姨夫走来。姨夫问他想吃些什么。
“一杯牛奶咖啡。我已经弄到了您要的所有材料,不过这可真不容易。阿马迪约警长已对我另眼相看!别的人也对我有怀疑。”
菲利普擦了擦眼镜片,然后从兜里掏出几张纸来。
“首先关于卡若。我已经去过罪犯档案科,抄录了他的卡片。他生于蓬图瓦兹,现年五十九岁。早先在里昂谋生,当过一个诉讼代理人的文书,由于伪造证件和使用假证被判处徒刑一年。三年以后,又因企图诈骗一家保险公司坐了六个月的牢。这是在马赛。
“在档案上有好几年失去了他的踪迹,但我在蒙特卡诺①一家赌场的材料里又找到了他,他在那儿当抽头钱的人。从那时候起,他给保安局当耳目,尽管这样,他仍与一件至今尚未查清的赌场案子有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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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摩纳哥公国的一个地区,以赌场众多著称。
“最后,五年前他到了巴黎,当上了‘东方俱乐部’的经理,这实际上是个赌场。不久,俱乐部关闭了,但是卡若不愁没有饭吃。关于他的情况,就这么些。打那以后,他一直住在巴蒂尼奥尔街的一幢住宅里,只雇了一个女佣人。他继续为警察局通风报信,也经常去司法警察总署。至少有三个夜总会是属于他的,但都由他手下的人出面经营,充当他的挡箭牌。”
“佩皮多呢?”梅格雷问,他方才扼要地作了记录。
“二十九岁,那不勒斯人①曾因贩卖毒品被两次驱逐出法国。没有别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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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濒临第勒尼安海的一个港口城市。
“巴尔纳贝呢?”
“生在马赛,三十二岁,曾被三次判刑,其中一次犯的是共谋持械抢劫罪。”
“在佛洛里阿有没有找到那批货色?”
“什么也没找到,既没有毒品也没有票据。杀死佩皮多的凶手把这些统统都拿走了。”
“那个故意撞你,随后去报警的家伙叫什么?”
“约瑟夫?奥迪阿。他原先是在咖啡馆里当差跑腿的。他没有固定住所,他的信件都投寄到丰丹烟酒店。我想他是参与赛马赌博的。”
“顺便告诉你,”梅格雷说,“我遇见了你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菲利普重复了一遍,脸上泛起了潮红。
“一个穿绿色丝绸长裙的大姑娘,你曾经在佛洛里阿请她喝过酒。我们几乎一起睡觉了。”
“我可没有和她睡过觉。要是她瞎说一气……”
这时,吕卡走进酒店,他神态游移,不敢走向前来。梅格雷示意要他过来。
“你管这桩案子吗?”
“恰好不是我管,头儿。我来只是顺便告诉您卡若又到总署去了。已有一刻钟了,他和阿马迪约警长关起门来不知说的什么名堂。”
“你也来喝半开吧?”
吕卡从梅格雷的烟袋里取出烟丝装满自己的烟斗。此刻正是侍者们打扫卫生的时间,他们用去污粉擦洗玻璃,在桌子之间的地板上撒上锯木屑。老板已经换了一件黑外套,正检查着排列在餐具桌上的各式冷盘和小吃。
“您认为这是卡若干的吗?”吕卡压低嗓门问梅格雷,同时把手伸向啤酒杯。
“我确有把握。”
“这可是大杀风景啦!”
菲利普不敢插嘴,恭恭敬敬地看着身旁这两位在一起工作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老前辈,他俩都抽着烟斗,偶尔交换几句话。
“他见到过您了吗,头儿?”
“我专门走过去对他说我要他的命。侍者!再来二个半公升!”
“他说什么也不会承认的。”
被太阳照得金光灿灿的萨马里丹牌卡车从酒店的玻璃橱窗前开过,一列列有轨电车跟在后面,不停地打着铃。
“您准备怎么办呢?”
梅格雷耸耸肩,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的一对小眼晴,越过繁华的街道和宁静的塞纳河,凝视着法院大厦。菲利普则在一旁玩弄自己的铅笔。
“我该走了!”吕卡队长叹了口气,“我该去调查圣?安东尼街上一个小伙子的情况,是个波兰人,干了几件蠢事。您今天下午在这儿吗?”
“很可能在。”
梅格雷也站起来了。菲利普神色忧郁地问道:
“我和您一起去吗?”
“不必了,你回总署去吧。我们回头都到这儿来吃午饭。”
梅格雷乘上公共汽车,半小时后,他上了费尔南特的楼。她几分钟后才出来开门,因为她还睡着呢。卧室里已经洒满了阳光,还未整理的床单洁白得使人耀眼。”
“这么早就来了!”费尔南特觉得惊讶,她穿着睡衣,把两襟对迭,遮住自己的胸脯。“我刚刚还在睡觉呢!请您稍等一会儿。”
她走进厨房,点燃煤气炉,在一只锅里灌满水,同时接着说:
“根据您的要求,我去过烟酒店了。当然,他们对我没有怀疑。那老板同时也是阿维尼翁①一家小旅馆的老板,您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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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沃克吕兹省的省城,位于巴黎东南六百七十七公里处。
“接着说下去。”
“那儿有一桌人在打‘勃洛特’①我充当了奉陪他们的角色,整整一宿,又累又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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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勃洛特”(belote)是法国人很喜欢玩的一种纸牌游戏,一九○○年从荷兰传入。下面的谈话中涉及到打“勃洛特”时的一些习惯用语。
“你没有注意有个名叫约瑟夫?奥迪阿的,小个儿棕色头发的人吗?”
“等一等!反正,是有个叫约瑟夫的,他向大家讲述怎么在预审法官那儿呆了一个下午的情况。可是您知道这种纸牌是怎么打的吗?大家在一起玩。加倍!再加倍!该你叫主花,皮埃尔……这时不知谁说了句话……柜台那边有人答应……我不叫!……我也不叫!……该你叫了,马塞尔!老板也在一起玩……还有一个黑人……
“‘你喝点什么吗?’一个高个儿棕色头发的人问我,同时指着身边的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我没有表示不同意,他就给我看他的牌。
“‘反正,’那个大家都叫他约瑟夫的人说,‘我呀,我觉得把一个警察扯在里面是危险的,明天他们必定还要我同他对质。当然,看那警察的脸倒挺和善,很象个大傻瓜……’
“‘鸡心主花!’
“‘四张同花顺子,最大的!’”
费尔南特中断了描述,间梅格雷:
“您也来一杯咖啡吧?”
咖啡的芳香已经充满了所有三间屋子。
“而我呢,您一定很明白,我不能一下子就把话题转到卡若身上。我对他们说:
“‘你们各位每天晚上都象这样在这儿玩牌?’
“‘可以这么说吧……’坐在我旁边的人回答。
“‘你们什么也没听见吗,昨天夜里?’”
梅格雷脱去大衣和帽子,又把窗子打开一半,街上喧闹的声浪立即侵入室内。费尔南特接着说:
“他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瞅了我一眼,回答说:
“‘好啊!你这个女人可真邪,嗯?’
“我看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面玩牌,一面摸我的膝盖。
“他接着说:‘我们这些人,从来什么也听不见,你懂吗?除了约瑟夫,他该看到的全看到了。’
“说到这儿,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敢把大腿缩回来。
“‘还是黑桃!三张同花顺子,最大的,加倍!’
“‘他真是个怪人!’这时约瑟夫说话了,他喝着一杯对热糖水的烈性酒。
“那个摸我大腿的家伙干咳了几声后,低声嘀咕道:
“‘我也宁可让他别老去找那些警察。你们懂吗?’”
梅格雷的脑海里浮现出烟酒店里的这个场面。他几乎可以识别他们每个人。老板在阿维尼翁开了一家妓院,这他已经知道了。那个高个儿棕色头发的人则是贝济耶①“爱神”咖啡馆和尼姆②一家妓院的业主。至于那个黑人,他是属于附近一个爵士乐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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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东南部埃罗尔特省的一个城市。
②法国加尔省的省城,位于巴黎东南部六百九十四公里处。
“他们没有提到他的名字?”梅格雷问正在搅匀咖啡的费尔南特。
“没提到他的名字。有二、三次他们说到‘公证人’,我想指的是卡若,他确实很象个越变越坏的公证人。
“可是,请您耐心点儿!我还没说完呢!您不饿吗?那时该是半夜三点了,可以听见佛洛里阿放下百叶窗的声响。我边上的那个人还在摸我的膝盖,我简直要发火了。就在这当口,门打开了,卡若走了进来,他只用手碰了碰帽沿,对周围所有的人连你好都不说一声。
“谁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我觉得他们都偷偷地瞧着他。老板赶紧跑到柜台后面。
“‘给我六支法国雪茄,一盒瑞典女郎牌火柴,’公证人说。
小个儿约瑟夫没有敢发怨言,出神地瞧着酒杯的杯底。卡若他呢,点燃一支雪茄烟,把其它几支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钞票。店堂里静得连一只苍蝇飞过都听得见。
“应该说这样的寂静并没使他觉得难受。他转过身来,平静而又冷淡地瞧了瞧所有在坐的人,接着又用手破了碰帽沿就走了。”
当费尔南特把涂了黄油的面包浸泡在咖啡里时,她的睡衣敞开了,露出一只隆起的乳房。
她大约二十七、八岁,可还保持着少女的体型,丰满的乳房呈浅淡的玫瑰色。
“后来他们没说什么?”梅格雷问,同时随手把煤气炉拧小了些,因为在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他们相互看了看,挤眉弄眼地交换着眼色。老板重新回到座位上,松了口气。”
“就这些?”
约瑟夫面色有些尴尬,解释道:
“‘你们都知道,他有什么好神气的!’”
这时的布朗舍街差不多象一条外省的街道,可以听到装载啤酒的沉重马车经过大街时的马蹄声。
“其他几个都傻笑了一阵,”费尔南特补充说,“那个摸我大腿的人发起牢骚来了!”
“‘他有什么好神气的,没有!可是他很鬼,把我们大家全都卷进去了。我对你们说过了,我宁肯让他不要每天去警察总署!’”
费尔南特终于讲完了,她竭力不遗漏任何一个细枝末节。
“你立即就回来了吗?”
“这不可能。”
这句话似乎使梅格雷不那么高兴。
“哦!”她急忙补充道:“我没有把他带回家。这些人,还是别让他们看到我的那些小摆设的好。他一直把我缠到五点才放我走。”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梅格雷踱来踱去,正在进行思考。
“他叫什么名字,你的那个顾客?”
“欧仁。他的烟盒上镶着两个金质的姓名开头字母:E.B.。”
“你今晚还愿意去丰丹烟酒店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你要特别照料那个小个子约瑟夫,是他报的警。”
“他对我可不大感兴趣。”
“我不是要你干这个,你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就行了。”
“现在,要是您允许的话,我得抬掇一下房间。”费尔南特说,同时用一块手绢系住头发。
他们俩握手告别。梅格雷下楼梯时,怎么也没有估计到,当天夜里在蒙马特尔会进行逮捕,警察专门把丰丹烟酒店作为目标,并把费尔南特押到拘留所。
而卡若,他却全都知道。
“我要向您报告,有六个妓女没有办理合法手续。”此刻,他正在向社会风化警察大队队长告密。
尤其是费尔南特,在囚车里肯定少不了她的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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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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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有人敲门时,梅格雷刚刮完胡子,正在洗刷剃刀。现在是上午九点钟。八点钟他就醒了,可他还是在床上躺了好久,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情。他凝视着斜射进屋的阳光,倾听着街上的各种声音。
“请进!”他大声喊道。
他喝了一口沉滞在杯底的凉咖啡,菲利普游移不决地走进房间,终于来到梳洗室。
“早上好,小伙子。”
“早上好,姨夫。”
一听到外甥的声调,梅格雷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扣上衬衣的钮扣,抬起头来看了看外甥,只见年青人的眼睑发红,鼻翼肿胀,象个刚哭过的孩子。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逮捕我!”
菲利普说这句话时的声调和神态就似乎在告诉姨夫说:
“他们过五分钟就要枪毙我。”
梅格雷摊开一张报纸,一面穿衣服,一面把目光移到报纸上:
“尽管便衣警察菲利普?洛埃否认对他的指控,加斯唐比特预审法官仍然决定从今天上午起对他进行拘捕审查。”
“《精美报》还在头版登了我的照片。”菲利普沮丧地补充说。
梅格雷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任凭背带拖曳在大腿上,光着脚穿着拖鞋,在阳光下先是寻找烟斗,接。着又寻找烟丝,最后又寻找火柴盒。
“你今天早晨没有到总署去过吧?”
“我是从达姆街来的。我在巴蒂尼奥尔街喝咖啡吃羊角面包时,读到了这则消息。”
这是仅有的一个上午了。空气新鲜,阳光明媚,巴黎街头拥挤的人群就象一场欢乐的芭蕾舞一样地紧张和轻快。梅格雷把窗子打开一半,堤岸上的喧腾声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塞纳河水在闪烁的阳光下徐徐地流向远方。
“那好吧,只得去走一趟啰,我的孩子!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仍然不愿意对这个远离了故乡孚日山脉青翠的谷地,到司法警署来工作的孩子表示怜悯!
“当然,你甭想能在家里那样得到宠爱!”
孩子的母亲是梅格雷夫人的妹妹,这就不必多说了。他的家不象是个家,简直是只孵育小鸡的暖箱:“菲利普马上要回来啦……菲利普该饿了……菲利普的衬衣都熨了吗?……”
还有专门为他制作的美味佳肴、奶油糕点,自己家里酿造的甜酒,在他的衣柜里也早就放上了熏衣草香精。
“还有一件事,”菲利普说,这时他姨夫正在把活硬领拉到脖颈的中间,“我昨天晚上到佛洛里阿去了。”
“那当然啰!”
“为什么当然啰?”
“因为我嘱咐过你不要去嘛。你又干了什么蠢事?”
“我什么也没干!我和那个姑娘闲聊了一会儿,就是费尔南特,您知道的。她向我透露,她和您一起工作,要在杜埃街拐角处的烟酒店里完成一件不知道什么任务。当我走出酒吧间时,我自然而然地跟随着她,因为这是我必经之路。可是,当她离开烟酒店时,她受到了管理风化的便衣警察的训斥,并被押上了囚车。”
“你准上去干涉了,我敢打赌!”
菲利普垂下脑袋。
“他们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他们说他们是执行任务。”
“现在你快走吧,”正在找领带的梅格雷叹了口气,
“你别发愁。”
他把手搭在外甥的肩上,吻了他的两颊,为了不使感情过分地流露出来,他赶紧装作特别忙碌的样子。外甥走后,房门重新关上了,他这才抬起头来,喃喃地嘟嚷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语句。
他一踏上堤岸街,第一件事就是在书亭里买了一份《精美报》。他看到在第一版上果然刊登着菲利普的照片,下面还加了一个说明:
这是被指控为枪杀由他监视的佩皮多?帕莱斯特里
诺的便衣警察菲利普?洛埃。
梅格雷缓慢地走在新大桥上。昨天晚上,他没有去佛洛里阿酒吧间,但是到巴蒂尼奥尔街卡若住所的周围去转了一圈。那是幢有房租收入的房屋,同街道上大部分房屋一样,约有五十年的历史了。走廊和楼梯的照明却很差。一看便知,里面的套房是忧郁而阴暗的,窗子上挂的窗帘很脏,椅子上铺的丝绒坐垫已经褪色。
卡若的套房在中二层。那时里面肯定没有人在。梅格雷象个经常来这里串门的客人那样,大模大样地走进这幢房子,一直登上五层,然后又返回来。
“公证人”的房门上装的是保险锁,否则,警长很可能会进去看看。当他经过门房时,看门的女人把脸贴在玻璃上仔细地打量着他。
到这儿来走这么一趟有什么用处呢?梅格雷把两只手揣在兜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几乎穿过了整个巴黎。他一面走,一面翻来覆去地推敲着自己的那些想法。
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或者在丰丹烟酒店,或者在别处,隐藏着一个由不三不四的人组成的集团,他们肆无忌惮地进行着种种非法活动。佩皮多是其中的一个,巴尔纳贝也是。
而卡若就是这个集团的总头目,他正在把他们干掉,或者正在唆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自相残杀。
这是司空见惯的手法,杀人灭口以防后患!要不是菲利普这个笨蛋干了这桩蠢事的话,警察当局几乎就要着手处理这个案子了。
梅格雷来到警察总署。两位走出门来的便衣向他致意,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跨进门廊,穿过院子,经过负责公寓住房和旅馆的警察大队所在地。
三层楼上正在听取汇报。在宽敞的过道里,五十名警察正在一组一组地大声议论,互相交换着情况和卡片。有一个办公室的门不时地打开来,呼唤一个姓名,被叫到的人立即进去听候吩咐。
当梅格雷出现的时候,过道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可是他却神态自若地穿过一个个小组,便衣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色,立即恢复了他们之间的谈论。
在过道的右侧,陈设着红色丝绒沙发的署长会客室的大门敞开着。只有一个来客坐在角落里等候:这就是菲利普。他用手托着下巴颏,眼睛直视着前方。
梅格雷立即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过道的尽头,在最后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
“请进!”有人在里面答应。
大家都望着他戴着礼帽,走进阿马迪约警长的办公室。
“您好,梅格雷。”
“您好,阿马迪约。”
他们俩象从前每天早晨见面时那样,互相伸出手来,手指碰了碰就算握过了手。阿马迪约示意一个在场的便衣退下,然后小声地说:
“您要找我谈话?”
梅格雷用非常熟练的动作,一跃坐到办公桌的边沿上,拿起桌上的火柴,点燃了烟斗。
他的同事方才把扶手椅往后挪动了一些,仰面靠在椅背上。
“在乡下好吗?”
“谢谢。那么,这儿呢?”
“还是老样子。再过五分钟我得去见头头。”
梅格雷佯作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故意慢悠悠地解开大衣的扣子。他在这儿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因为这间办公室他曾用过十个年头。
“您为外甥的事感到很烦恼吧?”沉不住气的阿马迪约先发起了进攻,“老实对您说我比您更烦恼,我为这事挨了一顿严厉的批评。您知道吗?这事还捅到上面去了。部长亲自给头头下了个批示,弄得我现在也不能说话了。这案子由预审法官全权负责。我想在您那个时候加斯唐比特就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吧?”
电话铃响了。阿马迪约把听筒拿到耳朵边,低声地说:
“……是的,署长先生……好的,署长先生……过几分钟……我这儿正好有人……是的……好吧。”
梅格雷知道这次谈话是为了什么。在过道的另一头,菲利普已被带进署长办公室。
“您有什么事要问我吗?”阿马迪约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您都听见了,头头叫我去他那儿。”
“二、三个小问题。首先,卡若知不知道要逮捕佩皮多?”
“我不知道。再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性。”
“对不起。我认识卡若,知道他在总署里起着什么作用,也知道有时你们对这种耳目眼线是不保密的。在这个案子发生前的二、三天他来过这儿吗?”
“让我想一想。对,他来过的。我记起来了……”
“另一个问题:您知道约瑟夫?奥迪阿的住址吗?那个路过丰丹街时不迟不早恰好撞上菲利普的咖啡馆侍者。”
“他晚上睡在勒比克街的旅馆里,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你们认真核实过卡若不在现场吗?”
阿马迪约装出一副笑容。
“您听着,梅格雷,这一行我还懂!”
然而这并没有完。梅格雷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黄色硬纸面卷宗,笺头是社会风化处。
“拘捕费尔南特?博斯凯的报告已经送来了?”
阿马迪约向别处瞧了一眼,似乎想直率地向对方解释清楚,可是他的手已经伸到了门把上。他最后只是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卡若假手社会风化处拘捕了一个姑娘。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请允许我看一看这份材料,可以吗?”
他无法拒绝这一要求。梅格雷俯下身子,读了几行,立即作出了判断。
“她现在准是在人体测量处!……”
电话铃又一次响了,阿马迪约做了个手势。
“很抱歉,可是……”
“我知道。头头在等您。”
梅格雷扣上大衣扣子,和警长同时走出办公室。他没有下楼梯,却和警长一直走到那间摆着红沙发的会客室。
“请您问一下头头,他是否可以接见我?”
阿马迪约推开了一扇覆有软垫的门。办公室的公务员也照例自动回避了,菲利普已经被带进署长办公室。梅格雷手里拿着礼帽,站在门外等候。
“署长现在很忙,让您下午再来找他。”
梅格雷立即转身,重新穿过一个个便衣警察小组。他脸上的表情更加严峻了,然而他很想笑,终于笑了,可这是一种苦笑。
他没有往街上去,而是拐进了狭窄的过道,上了直通法院大厦顶楼的曲曲弯弯的楼梯。他来到人体测量处,推开门走了进去。女犯的测定已经结束。五十余名晚上抓来的男犯正在一间刷成灰色的房间里脱衣服,脱下的衣服都堆在长凳上。
衣服脱光后,他们挨着个儿走进隔壁的一间屋子,穿着黑色外套的工作人员正在取他们的指纹,让他们坐到测量人体的椅子上,然后高声报出测量的结果,就象大百货公司售货员向收款处喊唱商品价格一样。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人体的汗酸味和脏衣服的污臭味。大部分人神色慌张,对赤身裸体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被工作人员从屋子的这一角推到另一角,由于其中许多人不懂法语,所以当工作人员命令他们做一些规定的动作时,尤其显得笨拙。
梅格雷很亲切地同工作人员一一握手,听他们说一些情理之中的客套话:
“您来这儿转转?乡下好吗?这个季节乡下的天气一定好极了!”
氖管灯的强光刺眼地照射着一间小屋子,摄影师正在工作。
“今天上午女犯很多吧?”
“有七个。”
“您这儿有她们的卡片吗?”
卡片摊在桌子上还没有归档。第三张就是费尔南特的,上面按着五个手指印,留着字体歪歪扭扭的签名,贴着一张一丝不挂的照片。
“她没说什么吗?她没有哭吗?”
“没有。她很顺从。”
“您知道把她拥到哪儿去了吗?”
“我说不准究竟是把她释放了呢,还是把她押到圣?拉扎尔去关上几天。”
梅格雷的目光在那些犹如军营里的士兵似地排成一行行的赤身男犯身上飘忽而过,接着,他把手举到帽沿边,说了声:
“再见!”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他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这个楼梯没有一级他不是踩过上千次的。右侧还有另一个楼梯,比这个窄一些,是通往化验室的,他对那里的每个角落,每个玻璃瓶子也都了如指掌。
他重新回到了三层楼,便衣们刚刚离开那儿。在各个办公室的门口开始坐着些来访者,其中有的是应传讯而来的,有的是自己跑来告状的,或者有什么事要来揭发的。
梅格雷在这种环境里度过了大半生,可现在突然以一种厌恶的心情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菲利普还在头头的办公室里吗?很可能已经不在了!此刻,他已经被拘捕,他的两个同事正把他押送到预审法宫的办公室!
在覆有软垫的大门里面,头头对他说了些什么呢?他有没有推心置腹地同菲利普谈谈清楚呢?
“您犯了一个过失,有那么多的犯罪形迹对您很不利,因此群众不能理解为什么还让您自由自在。然而,我们将竭尽全力查明事实真相,您依旧是我们的自己人。”
头头肯定不会对他这么说的。梅格雷仿佛听到了头头——他焦躁地等着阿马迪约——在两阵干咳之间抱怨道:
“便衣先生,我实在没法对您表示恭维。您由于有姨夫的保荐比谁都容易上这里来工作,您对这种照顾当之无愧吗?”
阿马迪约添枝加叶地说:
“从现在起,您的事由预审法官全权处理。根据社会各界最良好的意愿也只能如此,我们无能为力,帮不了您的忙。”
然而,这位长着苍白的长脸,不时用手捻搓自己棕色胡子的阿马迪约倒并不是个恶人。他有一位妻子,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儿,他正在为她筹措一笔陪嫁费。他总以为周围的人都在明争暗斗,竞相争夺他的职位,干方百计地企图败坏他的名声。
至于那位署长大人,他再过二年就到了年龄的极限,非退休不可了,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明哲保身。
这个案件放到当时的环境中来分析本来是个一般性的案件,也就是说日常工作中出的差错。不过,谁犯得着自找麻烦去袒护一个犯错误的年青警察呢?再说,他又是梅格雷的外甥。
卡若是个恶棍,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连他自己也不加掩饰。他哪个槽里的料都吃,为对立的双方效劳,坐收渔利。当他把谁出卖给警察当局时,准是在那个人的身上已经没有油水可捞了。
卡若还是个很危险的恶棍。他有一些狐朋狗友,交游甚广,尤其精通保护自己的一套权术。很明显,他总有一天要落入法网,人们已经注意到他了,甚至对他是否不在现场也已开始核实,调查正在按步就班地进行。
然而,人们不愿意过分地使劲卖力!尤其不需要梅格雷来插一手!他说话冒失,行动鲁莽,那怪脾气谁受得了。
他走到用石块铺砌地面的院子里,有一些可怜人正等候在审理少年犯的法庭门前。尽管天气晴朗,这儿却是冷冰冰的,在背荫处的石块缝隙里还残存着霜打的痕迹。
“菲利普这头蠢驴!”梅格雷怨恨透了,竟脱口骂出声来。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就象一匹绕着场地转圈的老马,转来转去总转不出圈子。问题不在于有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干警察这一行,神机妙算是无济于事的;问题也不在于去发现一个逃脱了众人目光的,使人为之震惊的线索或形迹。
事情来的虽然突然,可是又十分简单,就象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卡若亲自杀死或者派人杀死了佩皮多,关键是如何让卡若自己最后承认:
“事实真相就是这样!”
梅格雷在堤岸的洗衣船旁边信步漫游;他没有权利传讯“公证人”,不能把他关起来,关上几个小时,也没有权利不厌其烦地向他重复同一个问题,必要时逼他挤他使他无法故作镇静。
他也不能把咖啡馆侍者,烟酒店老板和其他有关人员召集起来,这些人每天晚上聚集在离佛洛里阿一百米远的地方打“勃洛特”。
他刚刚用上费尔南特,却又被人从手中彻底地夺走了。
他来到新太桥酒家,推开玻璃门,同坐在柜台前的吕卡握了手。
“好吗,头儿?”
吕卡一直管他叫头儿,因为他俩共同战斗的年月是他永志难忘的。
“很糟!”梅格雷回答说。
“事情很难办,是不是?”
事情本身倒并不难,只不过是一出短暂的悲剧而已。
“我老啦!可能是住在乡下的缘故吧?”
“您喝点什么?”
“来一杯佩尔诺,瞧我的!”
他象同谁挑战似地说了这句话。他突然想起了曾经答应给妻子写信的事,可是他没有勇气写这封信。
“我没法帮助您吗?”
吕卡是个古怪的老好人,没有老婆,没有家庭,衣着总是随随便便,不修边幅,身体也不强壮。梅格雷的目光在即将满座的餐厅里飘忽一下,当转到沐浴在阳光下的玻璃窗时,他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
“你和菲利普共事过吗?”
“有过那么两、三次。”
“他很不讨人喜欢吧?”
“有些人讨厌他,因为他不爱说话,您知道,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们把他关起来了?”
“为你的健康干杯。”
吕卡看到梅格雷如此闷闷不乐,颇为担心。
“我可以对你说,对你我信得过。我将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你懂吗?最好有个人知道这一点,这样的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然后用一个钢镚儿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招呼侍者过来。
“您甭管啦!这回由我会帐。”
“那好吧。等事情了结之后我请客。再见,吕卡。”
“再见,头儿。”
吕卡紧紧地握了握梅格雷那只粗糙的手。
“您还是要留神些!”
梅格雷站起身来,大声地吼道:
“我恨透了这帮混蛋!”
他独自离开了酒店在街上漫步。他有的是时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该上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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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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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半左右,梅格雷推开了丰丹烟酒店的大门,这时老板刚起床不久,从后厅的盘梯上懒洋洋地走下来。
他个子没有警长高,但和他一样地魁梧结实。此刻,在他身上还带着一股盟洗室的味儿,他的头发上撒了不少科隆香水,耳垂上还留着爽身粉的痕迹。他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活硬领。衬衣稍微上过点浆,洁白得耀眼,领口上别着一只活动领针。
他走到柜台后面,随手把侍者推到一旁,拽起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只杯子,在酒里掺了些矿泉水,便把脑袋一仰,用酒漱了漱喉咙。
这时只有很少几个过路行人进来匆匆地喝上一杯咖啡。梅格雷独自坐在窗边,可是老板没有看见他,他系上了一条蓝色围兜。接着便转过身来,面对着正在忙着出售烟叶的、兼管出纳的金发姑娘。
他既不和侍者说话也不和姑娘说话,打开自动记录收入的钱柜,查阅了一个什么本子,终于伸了伸懒腰,才算彻底地醒过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当他察看店堂时,他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梅格雷正平静地瞧着他。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尽管如此,老板还是皱起了又粗又黑的眉毛。看得出来,他是在冥思苦索,可是毫无结果,因此显得有些不高兴。然而他料想不到这位平静的顾客居然会在店堂里整整呆十二个小时!
梅格雷的第一件事是走到出纳处,间那位姑娘:
“您有电话费筹子吗?”
电话间在店堂右面的角落里,只隔着一扇毛玻璃门。梅格雷觉得老板在窥视着他,于是就使劲地拨弄着电话机,使号码盘不时地发出咯咯的松扣声。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用一把小刀割断了电话线,由于切断处贴近地板,所以别人是难以察觉的。
“喂!……喂!……”他大声地叫嚷着。
他走出电话间时,一脸的不高兴。
“你们的电话机坏了吧?”
老板瞧着女出纳,她惊讶地说:
“刚才还好好的,吕西安曾打过电话催要羊角面包。是吗,吕西安?”
“还不到一刻钟呢。”侍者证实说。
老板还没有起疑心,然而却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梅格雷。他走进电话间,试着能不能接通电话,他在里面拨弄了足有十分钟,却没有发现被切断的电话线。
梅格雷毫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要了一杯啤酒。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知道他要在这只仿桃花心术独脚圆桌前,在这张椅子上坐好几个小时,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观看锌板柜台前发生的一切,观看坐在出纳处玻璃隔板后面的姑娘出售烟叶和烟卷。
老板从电话间里出来时,回身一脚把门给踢上了。他走到店堂门口,吸了几口街上的空气。他站的地方正好离梅格雷很近,梅格雷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他终于发觉了盯在他身上的这道目光,便猛地转过身子。
警长泰然自若,象一个马上要走的顾客,连大衣和帽子都没脱下。
“吕西安!快到隔壁去打个电话让人来修电话。”
侍者手里拿着脏毛巾急忙地跑了出去。老板只得亲自招待两个泥瓦工人,他们进来时,样子特别怪,几乎全身都覆盖着一层匀称的白灰。
酒店里的疑团又差不多延续了十分钟。当吕西安回来告诉说装修工第二天才能来时,老板重新把身子转向梅格雷,从牙齿缝里轻轻地骂道:
“混蛋!”
这句话可以指没有来的装修工,但无论如何一多半是指这位顾客的,老板终于认出了他是个警察。
二时半,一场大家看不出来的漫长的喜剧揭开了序幕。老板名叫路易。有些认识他的顾客迎上去和他握手,同他寒暄几句。路易自己懒得接待顾客,大部分时间都退缩在柜台后面,呆在侍者和出售香烟的姑娘中间。
他的目光越过人头窥视着梅格雷,神志和这位顾客一样不那么自在。他们两人的模样一定非常滑稽,因为两个人一样的肥胖,一样的魁梧,一样的臃肿,他们俩赔着气谁也不退让。
他们俩哪个也不傻。路易非常明白,当他不断地瞅着玻璃门,担心某人恰好在此刻进来时,这位顾客在干些什么。
这时,丰丹街头的活动和巴黎任何一条街一样是平淡无奇的。烟酒店对门有家意大利人开的食品杂货店,附近的家庭妇女部到那家店里去买东西。
“侍者!来一杯苹果酒。”
金发女出纳没精打采地坐着,以一种越来越惊奇的眼神瞅着梅格雷。至于侍者,他早已嗅出了点什么,可是却说不出个究竟,不时地向掌柜源上一眼。
三点钟刚过,一辆浅色的宽敞轿车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一个高个儿棕色头发,左面颊上留有一个刀疤的年青人下了汽车,走进烟酒店,把手伸过锌板柜台。
“你好,路易。”
“你好,欧仁。”
梅格雷从正面看着路易,又从镜子里看着新来的客人。
“一杯薄荷水,吕西安。快!”
这是个“勃洛特”迷,可能就是费尔南特谈起过的那个在贝齐耶开妓院的老板。他穿着丝绸衬衣,外面的衣着剪裁得很讲究,身上也散发出一股清香味。
“你看见了……”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吕西安示意有人在听他们的话,欧仁也立即从镜子中瞧着梅格雷。
“嗯!一杯冰镇西凤矿泉水,吕西安。”
他从镶着名字第一个字母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着。
“好天气,嗯!”
这是老板说的话,带着讥讽的语气,同时继续观察着梅格雷。
“好天气,是啊。可是你这儿有股怪味儿。”
“什么味儿?”
“焦臭味儿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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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双关语。在法语中此语含“有异端之嫌”的意思。
他们俩哈哈大笑,梅格雷却懒洋洋地抽着烟斗。
“呆会儿再见吗?”欧仁一边问,一边再一次伸出手来。
他想知道他们是否象往常一样果会儿再聚会。
“回头见。”
这一简短的谈话使路易感到振奋,他抓起一块脏抹布,暗暗一笑,朝着梅格雷走来。
“请您让一下好吗?”
他笨手笨脚地擦着独脚圆桌,碰翻了酒杯,苹果酒全洒在警长的裤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