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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_6 雪满梁园(当代)
雪满梁园
  阿宝仔细拭干了泪水,坐起身来,慢慢的揭开了帐幕,又立即放下,用双手仔细抚了抚蓬乱鬓角。定权微笑了笑,和气问道:“你醒来了么?”阿宝隔帘答道:“是,殿下坐了多久了?”定权笑道:“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你睡得深沉,正想回去。”阿宝连忙又打开帘子,但见他仍静静坐在那里,含笑望着自己,才安下心来,轻轻唤道:“殿下。”定权点头道:“你要起来了么?”阿宝点了点头,四下张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权起身道:“我已叫她们出去了。”一面上前去扶起了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气了。别尽日躺着,下来走动走动,兴许更好得快些。”因见她病后体弱,控着头似乎极不舒服,便弯腰将她的鞋拾了起来,为她穿好。又见她鬓发凌乱,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道:“起来看看外头吧。”
  
  他拖着阿宝走至窗前,亲自将那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那方寸窗口,但见洁白雪片如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做纯银,阁成水精,朱梁碧瓦失却了颜色,不见那梁间碍目双燕,瓦上凄冷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的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点点晶莹微光,仿佛那雪地里亦睁着无数双盈盈泪眼一般。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捏了捏她的掌心,见她只穿着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便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与她裹上,笑道:“这便好了,便是出去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望着那无瑕雪地,摇头道:“不要踏,这样便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着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许久,还是没有长好么?”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看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指甲上一道深深裂痕,与余下四指不同,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长不回从前那般模样了。”
  
  阿宝心内只觉得遗憾,转头望见案上摆着一只小小食盒,奇道:“这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掉了。”阿宝疑惑看他走开,坐到了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了过去。阿宝将那盖子揭开,见是一碗酥酪,霜腴雪腻一般,不知缘故,便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给她,只轻轻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西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那滋味来,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一面看她吃,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爱的便是生病。”阿宝奇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那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道这东西只是哄稚子开心的,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便不再吃了。怎么,你觉得开心么?”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羹匙轻轻敲击那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说这话出口,已耗费去了一多半,便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如此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面前之人无比的真切,却也无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着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笑道:“阿宝,我是喜欢你的。”
  
  阿宝呆若木鸡,定定的望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定权轻轻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阿宝摇头微笑道:“殿下所为何来?”定权这才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自然也看见了阿宝眼角的泪水,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接着说道:“不敢相瞒,我有立雪之心,谨备了这束脩,专来求教。”随手伸过手指去,接住了那滴眼泪,低头看了片刻,用它在桌上一上一下画了两道线。用手指点道:“我来问你,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九十九重地,中间的这一片,所谓者何?”
  
  阿宝不知他的用意,只见那两道泪渍在桌面上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为人间。”
  
  定权点头道:“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梦,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人。”他沉默了半日,方点着那两道泪痕之间的桌面笑道:“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家已经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他半晌没有等来回话,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视一般清明。随后指着那第二道线下的世界发问:“阿宝,你说你我这副业身躯究竟是安插在第几层?”阿宝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手指下,那用泪水划分的净土和地狱的界线,慢慢的萎缩,模糊,终至消弭,三界重合为一体。
  
  定权亦不再抬头,只自顾接着问道:“世人但凡造下一桩业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为求挣脱,便要造下新的。越想挣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只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桩业因为何?圣人尚说人性本善,如水之下,究竟是什么拖累得我们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旧没有等来她的解答,便问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晓,我们除了幻求轮回一途,可还有第二条解脱的道路?”
  
  阿宝心中只觉悲辛,并不愿细想,只道:“勘破者便可入极乐之境,殿下慧根深远,尚不可解,问我何异问道于盲?”
  
  定权笑了笑,道:“你执意不肯引渡我——我因无人可诉,只得说与你听。我曾同你说过,我有过一个世子,方践人间,便重归于奈河。我懊丧了几年,其后却也想开了,这于他或者不是什么坏事。能列仙班,做圣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济,做个寻常人也是好的;只是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么拖累,也一般误入了歧途,便是对他不起了。你道是不是?”
  
  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定权诧异抬眉,道:“愿闻其详。”阿宝的手抚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问道:“殿下为何定要将三界分开?”
  
  定权身上微微一颤,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来事,仍愿拖这业身躯在三界间循回行走。纵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锯,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抬起头道:“总留得一双眼睛,尚可望见人间的。”
  
  他在她的眼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有一颗石子冲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似有所悟,而后心下惶然。良久站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诚谢道:“多谢你。”
  
  他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额角,道:“孤今日真是有些醉了,来搅扰你这病人这么许久。”一面取回那貂麾,自己系好,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你早些歇息吧。”
  
  她不用问也相信,他从未和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妃或是蔻珠说过今夜的话。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过那两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们曾经享有的最单纯的温情。也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单一世。这是她的错误,不是他的。
  
  “阿宝,我是喜欢你的。”这句话从他的嘴中说出来,她愈咀嚼,愈觉自己的可笑。
  
  她倚着窗口,静静的目送他离去。她不可挽留,他不曾回头。天地间是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风铃动,环佩触,玉漏滴。他手中所携的那点昏黄微光,是黑白天地间的唯一一抹颜色,随他渐去渐远,直至隐入深沉夜色,不可再见。雪地上只有他的孤单的足印,又为新的飞雪慢慢掩盖,终如完璧一般,毫无瑕疵,什么都没有留下。
  
  阁内只剩下她一人,黄粱一枕,南柯梦觉,醒后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窗外雪落有声,壮美异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梦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她梦想的残骸碎片,再也无法拼凑收拾。
  
  他自雨中来,踏雪而去,如同经历了自滋生至幻灭的整个轮回。如果她的今生能够在此刻结束,是否便是佛家所说的圆寂般的大完满?
  
玉燕投怀
  一夜北风扰人清梦,直到次日卯时方止。定权盥洗完毕,乘舆去康宁殿向皇帝问安。本已做好了立雪程门的打算,不想差人甫一通报,片刻便获宣入殿。时辰尚早,皇帝想是闻报方起,正在披衣,见太子入内,便挥手让陈谨退下,也不起身,只依塌而坐,示意定权上前,笑道:“昨夜生受太子了。”一面又吩咐赐座。
  
  定权拿态坐下,方思想着当回复些什么,忽又闻皇帝问道:“因为给朕做这个寿,也难免叫你分了心,有许多事情原也早该问问你了。”定权思及昨夜之事,不免惴惴,笑道:“陛下请问。”皇帝无语打量了他片刻,方开口道:“刑部那边的案子,问得如何了?”定权一愣,方答:“臣前日已吩咐有司具案,即日便可了结。”皇帝“嗯”了一声,又问道:“是怎么个说法?”定权思忖片刻,答道:“以大逆定罪,张犯夫妇及长子等五人拟斩,三人拟绞,余下五服外之亲眷拟充官,家产籍没。因其女早已畏罪自裁,张家自家发埋,便不与追究。”见皇帝点头,拿捏了半晌,方又问道:“只是张犯幼子,虽系至亲,年未志学,臣忖度或可拟为流刑,只是并不敢自专,还请陛下示下。”皇帝皱眉道:“此事朕不过一问,既交到了你手上,你自己酌情裁夺便可。”定权忙应了一声,又闻皇帝道:“昨日宴上我与你舅舅说过了,新年一过,便教他折返长州。逢恩虽然聪明,毕竟年纪还轻,朕怕他坐镇不住。教你早早了结案子,之后常到户部行走行走,前方要用的车草钱粮,朕瞧不到的地方,你要处处留心。百姓人家有句俗话,叫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话说到此,望了他一眼,却又转口说道:“张案的事情,叫你自己裁夺,可伸恩屈法,但慎网漏吞舟,这个道理,你可明白?”定权只觉背后汗下,忙应道:“儿臣记下了。”皇帝点了点头道:“朕要起身了,你先退下吧。”望着他出殿,只觉头疼异常,回想昨夜半夜宿辗转伤神,到底叹了口气,对陈谨道:“你叫人去传话给广川郡王,生死福贵各有天命,教他不必为一子忧伤,也教王妃好生保养。”陈瑾答应了一声,方想起身传旨,忽闻皇帝又咬牙说道:“教他早早滚回封国去,再做片时逗留,朕不饶他!”
  
  待定权步行回到延祚宫,天已微明,便有四五个宫监持帚扫去道路积雪。又有两个小黄门,不过七八岁年纪,跟随尊长当值,穷极无聊,便将扫落积雪团成雪狮子。定权看时,已做好了几个,伏在雪中,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是一只大狮负着一只小狮,爪下又搂抱着一只,虽出自孩童之手,倒也颇为生动可爱,忽想起方才皇帝说过的话,呆立半晌,才叹了口气。再抬头看时,几个扫雪的内侍早已退至路旁,那两个小黄门见他如此举动,也噤若寒蝉,遂指着那雪狮勉强笑道:“进乎道矣。”方欲离去,见两人面上神色仍旧惊恐,想是并未听懂,忽觉心生不忍,又道:“是赞你团得好看。”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皇帝也绝口不再提定棠子夭之事,直到十一月底接到定棠已抵封地的奏报,定权派赴岳州的侍从也回京缴旨之时,雪已融尽,时节也进入了小寒。定权屏退众人,在延祚宫的书房听那使者回报,又插口问道:“他家中现下还余几人?”那使者办差经月,事事皆已成竹在胸,未假思索,便回答道:“许府丞家道小康,亲眷尚存四人,姨夫及续姨母,表弟二人,其余家中尚有大小仆妇七八人。”定权点头道:“你可将他们都安顿好了?”那使者答:“臣受殿下令旨,不敢使上下一人是漏。”定权笑道:“许君清白门第,漏网不漏网的话便言重了,只是你此事办得颇为得体。另有一事,孤八九月间在宗正寺查案期间,这位许大人可有过什么言行举动引人侧目之处,你插在詹府内的人可有什么话要说?”那使者道:“府丞镇日早到迟退,举止相较过往并无异常。”定权略略点头,却又问道:“果真没有?孤的意思是,宁失于冗,勿失于疏。”那使者思想片刻,道:“果真没有。”定权道:“如此便好,你一路劳顿,先回家洗尘去罢。”那使者忙称不敢,方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道:“臣听了殿下方才的嘱咐,倒是想起桩小事。臣的属下去查过詹事府的入班记录,八月中某日许府丞曾迟到一次,因此月奉被罚三分。”定权“哦”了一声,想想又问:“可还记得是哪日?”那使者面露难色,道:“因是小事,臣并未细究,待臣查明后再以报殿下,只是臣还记得这位许府丞前一日因风寒告了半日假。”定权微微蹙眉道:“方告过假,便又贪眠失了衙喏?”那使者笑道:“想也不足为奇,本是因八九月间詹府内人懒事疏,此等记录也层出不穷??????”忽觉失言,连忙闭口。定权倒也没去追究,只一笑便放他去了。
  
  许昌平再次拜见太子,又是一年将近冬至之时,禁中也早已喧腾一片,开始准备应节物事。行近延祚宫时,见一行宫装丽人手托新制的锦衣玉带,笑语盈盈穿过殿门,思量着当是皇帝按例赐太子新衣,便退至一旁,又静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前往央人通报。此次太子却并未作难,即刻命人引见,衔笑专候他入殿。许昌平自宗正寺一别,已三四月未曾面君,此刻礼毕起身,偷眼打量,但觉他神气甚佳,却不知何处稍异于常。略一思索,才查觉太子此日身上紫色公服,当是新衣。那蜀地贡锦,寸缕寸金,华丽与清雅兼俱,举手投足之间,一抹帛光,便已觉富贵咄咄逼人。只是不知他常日便穿成这等模样,究竟为何。
  
  定权静观他有时,也不忙让座,只笑问道:“许大人一向少见。圣节前孤王事缠身,无暇问顾,还请见谅。前些日子了结了逆案,倒是有了些少空闲,想寻卿一叙,事有不巧,却闻卿日前返乡了,今日得见,不免要从俗问一声,家下一切可安好?”许昌平微微一揖,以示恭谨,亦笑答:“劳殿下下顾,臣确实返乡欲安排祭祖之事。只是不敢瞒殿下,此行却不曾见到家内人等。”定权微笑道:“过门不入,这又是何道理?”许昌平道:“内中有些贱事,不足上辱尊听。”顾见太子面上神情,心中所思更加坐实,便又笑道:“只是虽未见其人,但知其平安,亦不虚此一行。”定权点头道:“是如卿言,便再好不过。”伸手携了他手腕,笑道:“孤久不见卿,如失明镜,心内积存了几件事,今日还要细细请教。”一面引他入了内室,又亲自闭门,这才教他坐定,闲问了他几句岳州的人情风仪,许昌平也一一答复了。
  
  片刻有人奉茶入内,却是东宫的内侍总管周午,定权命他放下茶盏,又亲手捧了一盏茶置于许昌平面前,见他欲起身答谢,伸手压在他肩上相阻,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岂不闻事君数则辱,朋友数则疏。于公于私,焉得好处?大人安座,孤适才话还未说完。”许昌平见他作态,也只称了句谢恩,便不再坚持。又闻定权问道:“大人家下和京师相隔并不甚远,一往一回约需多少功夫?”许昌平听他仍不过在继续方才的闲谈,略想了想,答道:“乘车约四日可往复,策马约三日即可。”定权点头笑道:“如此说来,若是快马加鞭,半昼一夜足矣。日固近,长安亦不远,两下往来,不致起秋风之叹,当真便利得紧。”许昌平本欲去端茶,听闻此语,手腕忽然微微一抖,连忙收回,究竟难查他无心有心,半日方颔首答道:“诚如殿下所言。”
  
  定权啜了口茶,又闲闲笑问:“大人方才说此番是预备家祀,孤也依稀记得大人曾经提过令尊已驾鹤西游。却未曾细问享祀何年,仙山何地?大人为官清直,置备牛酒若有难处,不妨与孤直言。大人与孤有半兄之份,孤敢不倾情相助?”许昌平闻他终于肯切近正题,初时心内虽有疑惑,也只以为他挟匿自家亲眷,不过为求不贰之心。此刻听了这话,却如雷贯顶,身后冷汗涔涔而落,亦不知他所知多寡,左右权衡半晌,方凝神谢道:“殿下厚意,臣感动莫名,只是此事与礼大乖,臣当以死辞。”定权望他良久,忽然莞尔,道:“大人勿怪,孤说出这话,不过为一室之内,不传三耳。”站起来慢慢踱至他身边,又以手指天地,道:“虽君臣父子之亲,五伦之间,不宣三口。”见许昌平良久仍是沉默不语,又冷笑道:“大人可知,陛下日前有旨,将军不过一月便要离京了?大人若能为孤破惑,孤心想,也不必再为些许陈年旧事去乱将军之心。不知大人高见如何?”
  
  许昌平半晌方哑然一笑,道:“臣当日来寻殿下,便知终有此一日。只是臣原本打算,待殿下践祚之后,再详禀明,请天子降罚。不想殿下之天纵英明,远甚于臣之愚见。”一面抬头望他,眉宇间怯意已荡然无存,笑道:“臣惭愧。”
  
  他不认便罢,待此事认真坐实,虽已作了数月的预备,定权也只觉凉风过耳,手心汗湿复干,如是者数次,终是咬牙开口道:“你说。”
  
  许昌平此时神情已如常,道:“先君不禄,当皇初四年之仲夏。抔土之地,便在长安。”
  
  定权点头道:“好。大人少年登科,又有如此胆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一面缓缓转目瞥了他一眼,许昌平察他脸色,已知他心中所思,遂撩袍跪倒,叩首道:“臣请殿下降旨,赐臣自裁。”定权望他狞笑道:“你道孤便没有打算过这个主意?”许昌平摇头道:“于今为殿下计,唯此一途,可保殿下高枕无忧。”定权笑道:“大人心中甚是清明,如此也好,大人求仁得仁,孤可顺你之请。汝之家人,孤与你一概保全。”许昌平亦笑道:“覆巢无完卵,臣焉能不识此理?人生各有命,臣身既填沟壑,亦无暇顾他人。”定权见他面上并无惧意,心下也自疑惑,半晌方开口道:“你当日来寻我,究竟何所求?”
  
  许昌平沉默良久,道:“臣所求之事,方才殿下已说出口。”定权狐疑道:“莫非你想借孤之力,重谋先朝旧案?”许昌平叩首道:“翻案之语牵涉甚众,臣万不敢做此想。不过史笔人书,可曲可直,臣实不忍先君辱身生前,复遗臭身后,不得郊祀。”定权摇头道:“这话实难服人,你连先大人面都未曾见过,你亦身入许门,便是先大人令名得复,你于国家宗祀亦无半分丝连。你如此身世,便是将来谋求朱紫之服,孤也绝不会与你。你便何至于抛家舍命,一心做此从井救人之事?”许昌平闻语,倒是一愣有时,终是微微叹气道:“殿下所言皆是人情,臣所为也皆是人情,臣这般举止,不过奉先母遗命而已。”
  
  定权倒是猛可里想起顾思林说过的话,亦知道其母与先皇后的瓜葛,心中一动,忙又问道:“你母亲生前可与你说过些什么?”
  
  许昌平并不去回答这话,只垂首道:“先母虽非先君正室,却得蒙先君青眼,鹣鲽情深。自臣忆事伊始,先母枕畔袖间便从无一刻干时,思虑伤人,至于郁郁而终。先母临终之时,臣方年幼,然臣母饮泣之态,携臣手殷殷嘱咐之情,纵使时隔经年,今日思及,仍不可不黯然神伤。”
  
  定权所思并不在此,听他絮絮地只说这些风月往事,心中微感焦躁,正思及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棘手之极的人物,忽闻许昌平道:“臣母身前与臣所言究竟有限,只是姨母殁时,却与臣说了几桩内廷秘辛。臣初次见殿下时,确有知情不语之事,臣罪当诛。”
  
  定权只觉后脑一阵阵发木,从新坐回椅上,闭目低声问道:“你果真知道公主的事情?”
  
  许昌平低声答道:“臣有罪。”定权重重吸了口气,又问道:“那先皇后的???????先皇后是如何??????”
  
  许昌平迟疑半晌,终是照实答道:“此事臣当真不知,孝敬皇后崩时,臣姨母已不在宫中。”
  
  定权亦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但觉得浑身都有些脱力,望着地上的许昌平,思想片刻,已明白了他的心思,忽而没由来一笑,道:“孤若今日赐死了大人,当真便永不得知内中隐情了?”许昌平点头答道:“臣有罪,臣本预计待殿下得乘大宝之后,再禀告殿下。”稍隔片刻,方又道:“今时亦不改初衷。”
  
  定权轻哼一声,道:“如果我便永不想知道呢?大人今日可还有脱身之径?”许昌平道:“再无一途。”定权冷笑道:“口舌反覆,我如今如何信你?”许昌平道:“殿下信臣不过,臣自百口莫辩。只是殿下可稍忆八月之事,臣若有半分私心负殿下,只需一纸字书道明个中曲直,以付齐王即可。”见定权面上神情难辨,又正色道:“臣当日来觅殿下之时,便已将性命身家盘托于殿下面前。臣之信殿下,犹殿下之信臣,并非容易。臣不过常人之质,亦有趋生怖死之情,亦有长夜思,辗转侧,过宫门而心惊,见尊者而股战之态。还请殿□恤详察。”
  
  定权忖度他言语中的意思,确也知诸多疑惑未除,自家与他尚有许多利害相通之处,虽知留下此人,或有养虎之危,再四权衡,毕竟笑道:“大人请起。孤些先前言语,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孤思量有日,岂不知即今之计,唯有吴越同舟方为上策。先大人之事并舍妹之事,现下不语也极好,毕竟往者已逝,来日尚可待之。”
  
  许昌平见他肯松口,亦暗暗舒了口气,这才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交与定权。定权翻看之时,却是端五之日自己交与他的那份名表,其上加圈加点,注疏俱全。遂点头收起,想起一事,又问道:“孤还有一问,大人务必据实以告我。”
  
  许昌平道:“殿下请问。”定权回头望向窗外,背手而立,良久方道:“端七夜里出我府去寻大人的那个女子,大人当真不识?”
  
  许昌平不知他为何忽而问起此事,回想阿宝模样,已觉记忆模糊,遂答道:“是,臣与她仅有一面之缘。”
  
  定权亦不置可否,只道:“如此便好。”见许昌平举手欲有告退之意,行至他面前,卸下腰间玉带,交至许昌平的手中,笑道:“节下无以为赠,借此物聊表寸心。”许昌平惊异望了他一眼,尚未待推辞,便又听他说:“望卿宝纳珍藏,此生万勿再使一人得见此物。”一瞬之间,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遂仔细收入袖中,拱手谢道:“臣谨遵令旨。”
  
  定权见他黯淡绿袍的身影离去,闭门将那名单重新草草一观,仔细收起。一时思想起长州之约,宗府之对,前后许多事情,思绪如蔓草一般,愈理愈乱。且是今次与他会晤,总觉还有一桩不安小事缠绕心头,去而复转,无奈却又无从追思。
  
  周午再寻他之时,见他一身锦绣,却和衣躺在榻上,大袖蔽面,不知是眠是醒,静立片刻,方想离开,忽闻定权,闷声问道:“既然来了,有什么事就说罢。”
  
  周午答了声“是”,问他道:“十月初六日,殿下可曾临幸过一个名叫吴琼佩的宫人?”
  
  定权稍作回想,懒懒“嗯”了一声道:“似有此事,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你想说什么?”
  
  周午望他片刻,方开口道:“臣为殿下贺喜,今日查明,吴内人已怀娠近二月。”
  
  定权翻身而起,大惊问道:“你说什么?”
  
  
急景凋年
  太子的宫人怀娠,在太子元子夭折后的数年,还是首度。因此周午报与王慎,王慎立刻复又上报给皇帝。次日一早,便有诏令下达,命宗正寺为那宫人玉牒登籍,册封她为孺人,复又加恩禄加一级,食从六品昭训俸禄。如此深恩厚爱,足见皇帝于此事甚为欢喜。
  
  延祚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按道太子年逾二十,素来又不甚见爱于皇帝,于时局少定时,若能得子,虽其生母卑贱,亦当视为大幸才是。是以周午前后忙碌,安排殿阁给新孺人居住,又按照皇帝的叮嘱亲自遴选了老成宫人,日夜服侍在侧,不离须臾。太子却终日一副事不挂己的疲懒模样,便是连新孺人的阁中都从未踏入半步。只是一反常态,接连数日招良娣相伴。良娣谢氏性情温良,与元妃一般,家门皆为清贵文学之臣。自寿昌六年太子妃殁后,东宫无主母,良娣便成妃妾之尊长,太子虽于她无情,自册封伊始不过相召数次,却也始终以礼相待,并不至于轻慢。按常理说太子正妃之位虚悬数年,朝中贵近之臣又无适龄之女,良娣本应顺位而上,只是不论皇帝抑或太子似乎皆无此意。
  
  是夜谢良娣奉宣严妆入阁时,太子仍在阁内写字,便吩咐宫人请良娣稍待。那谢氏的相貌虽不若当时蔻珠讥诮得那般不堪,尚在孟仲之间,只是肌肤微黄,年纪到底也长了几岁,却也并不至于用明丽来形容。此刻身着一件绯红背子,便衬托得脸色愈发暗淡。定权出来时看到她灯下面容,也不由微微皱眉,瞬间却又和缓了面色,悄步上前,从侧伸出双手护住她手问道:“我听到铁马之声大作不绝,外头可是寒冷得很?”谢良娣微吃一惊,但觉他双手似乎比自家的倒还更冷些,到底不惯他这般温存,遂借行礼之际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来,微微一笑,颊畔翠钿明灭,倒不失端庄温婉,柔声答道:“妾进来半晌,早已经不冷了。”定权点头道:“你这般行来走去,甚是不便,不如明日便叫人将这边的配殿收拾出来,与你居住可好?离我近些,也省得路上着了风凉。”这确是莫大的恩典,何况出自太子之口,更是破空之事。谢良娣受宠若惊,忙施礼称谢,欢喜抬首时却见太子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处,久而才回过态来,笑称:“孤今日误了晚膳,谢娘子此时便陪孤用些吧。”
  
  一时膳食咸备,谢良娣命人送至寝宫之内,又陪定权同坐了,一面看他抬箸,随意拣几片清淡的菜蔬,和粥同吃。一面闲话道:“妾今日里去了吴孺人的居处,教她安心保养??????”定权正怀据着心事,一语并未听真,忽然“啪”一声将手中牙箸扣在桌上,作色问道:“未报与孤,你无端到她那里做什么去?”谢良娣虽与他夫妻数载,对他的性子却并不熟悉,万不想他变脸如此之快,呆了半晌,忙起身拜倒谢罪道:“妾只是想过去看看她阁内诸色用度可曾齐备,并嘱咐了些清静安胎的话,并不曾??????并不敢多搅扰了她??????”定权这才方知她说的是皇帝新封的吴孺人,心下暗暗叹了口气,缓和了神色,温声道:“是孤听差了,娘子勿怪,快请起来。原来是去她那里,如此有劳娘子费心。”
  
  谢良娣心下自生疑窦,却又不敢多问,察言观色了半日,见他似乎当真并无愠意,遂又徐徐进言道:“妾想,新孺人虽位份不高,却是陛下亲封,若日后诞下麟儿,便是殿下的元子。殿下若理万机而有暇,也不妨拨冗过她阁内示恩一坐。”定权只是专心吃粥,并不应声,直至将一碗薄粥吃尽,方望着那牙箸笑道:“你这主中馈日间可还想出了什么打算?”
  
  谢良娣窥不见他面上神情,也难辨他言语中是否挟带讥讽之意,一时间如坐针毡,周身只是不自在,半日里才勉强笑道:“妾是想,殿下政务冗繁,若不得空闲时,妾与几个姊妹便为她设个小小的家宴,也算是我等的一片??????”等不到他回复,心中忐忑,这句话便硬是再不敢全然说出口来。
  
  定权将碗箸放回桌上,以袖掩面,抽巾帕拭了拭嘴角,又就近宫人捧过的金盏金盆,漱口浣手,这才朝谢良娣一笑道:“你既然有这般打算,照你的意思办就好了。只是??????顾娘子现下怀疾,便不必教她走动了。”
  
  谢良娣知他向来偏宠此人,忙答了一声“是”,陪笑应道:“既是顾娘子欠安,臣妾明日便遣太医去看顾,妾亲自将殿下旨意转达于她。”却只闻太子冷冷答道:“不必了,孤自会遣人告诉她的。日后不论有什么事情,她都不必再出来了。”观察他面上神情,不辨阴阳,亦不曾得闻这顾孺人几时得罪了他,思及水榭之辱,狐疑之余却也忽心生些少快意,便又应了一句:“殿下吩咐,臣妾知道了。”
  
  定权抬头,无语望她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起身行至她身旁,道:“孤知道你贤德。”一面伸手揽她腰肢,与她同行至卧榻之旁,忽将嘴唇贴在她耳垂边低声道:“你给孤生个世子,孤便向陛下请旨,册你为正妃??????”
  
  谢良娣温顺闭目,任他解除自己衣襟,胸前肌肤被他冰冷的手指轻轻一画,浑身便起了一层栗子。情到浓处,睁眼看时,却见他正凝视自己,目中一片红色,如含仇恨,又似悲伤,不知为何,忽然毛骨悚然。未及多想,便伸手微微推开了他。四目相对,谢良娣只觉五内俱凉,亦不敢开口出声。二人相持良久,方闻定权低声问道:“你究竟在怕些什么?”那声音带着厚重鼻息,暗哑得异乎寻常,声气难辨,不知是胁迫,抑是恳求。
  
  谢良娣连忙摇首,轻声答道:“没有。”一面乍着胆子援手攀上了他的肩头,从新闭上了眼睛。
  
  是夜后不过数日,太子后宫的数位嫔御,便由良娣牵首,各出了几分份钱,备了些礼物,相约同至吴孺人的阁内会晤。只因近日内位卑者怀娠,而位尊者怀宠,众女暗自思忖,皆觉自家论容色则优于谢良娣,论家世则优于吴孺人,比上虽不足,比下颇有余,是以两头含醋,满心不平。此日一早,结伴到了新孺人阁内,上下打量一回,见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寻常女子,毫无出奇之处,安心之余不免又怨怼盈胸。依序坐定后,燕语莺声取笑道:“新人的皮色生的真好看,就像书上说那什么,着粉便嫌太白,施朱便嫌太赤一般。”一人接她口问道:“这话我倒也听过许多次,可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说出来的。”那人笑道:“你怎么连这便忘了,这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里说的。”被指点那人拍手道:“你一说我便记起来了,那宋玉的东邻有个女子,天天攀在他家的墙头,想去引诱他。”说罢查看吴孺人神色,见她尚未曾明白过这其间的大义微言来,便再接再厉继续笑谈:“那宋玉可曾应允了?”“宋子渊自家也是英俊多姿,却哪里看得上她?后世不是有句话,形容一个男子美姿容,就叫做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我倒是觉得,那宋玉是嫌她太不知自重了,哪有未出阁的女儿家,天天爬在墙头引诱人家男子的?”“呵呀,那都是书上写的,你还道这世上真个有人轻薄成这样么?我平生倒没见过。”眼看着吴孺人一张脸终于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这才意满志得转口又说道:“依我看,这宋玉的见识却也一般。他说那楚大夫好色,我倒觉得,这登徒子竟是天下第一等有情有义的男子,他妻子形貌不堪成那般,却也依旧与她举案齐眉,凤凰于飞,爱悦她得紧。”说罢几人便以扇掩面,咯咯欢笑了起来。谢良娣虽然好涵养,被人当面讥诮成这般,欲要发火,又苦于文字间游戏,并无凭据,蹙眉半日终于含愠开口道:“你们素日在府中说笑惯了也就罢了,今日身在宫中,还是多多留意言语仪态,收敛些儿罢。”
  
  几人同仇敌忾,大获全胜,从吴孺人阁内出来,余勇犹可沽之。结伴而归,一人问道:“今日怎不见那人露面?”旁人低声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说是病了已经有几个月了。”遂将此人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侍宠与殿下争吵,又借病摇尾索怜,无奈殿下已心生厌恶,终使坠欢难拾,君情妾意东西各流,这才叫今日这卑贱之人坐收渔利,入室登堂云云,娓娓道来。那人听得心满意得,点头道:“我早便说了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处?何况她还没有颜色。”旁人亦点头称是道:“那人这下却弄巧成拙,病了这许久,仍未见好转,只怕真是转成痨病了。可见这断根之草,你便随它逐风癫狂几日,看到底又能如何?还不过是落花流水,一样不堪的穷命。”几人言语投机,在廊下唧唧咯咯又说了半日,才怅怅地散了。
  
  冬至既过,新春将临,原本不是刑戮伸法的好时机,只是皇帝一心要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了断今秋的逆案,是以太子与三司最终拿出的结案奏报中,便建议因案情恶劣,对于几位主犯的处决宜勿拘常法,即日操持。从上报至皇帝批准,前后不过一日之隔。
  
  此日距离除夕不过三日,定权在书房内守着茶床独坐大半日,又听一侍者进来回报了几句午前之事,不语良久,方点头口称知道,不改面上神情,继续点茶直至日落方住。差人撤去茶床,想起仍有一事未曾了断,眼见其旁侍立着一个小黄门,遂招手叫他过来,想了想,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个字交与他,又和气吩咐了他几句话,道:“你到顾孺人的阁中去走一趟。”
  
  那小黄门得差而去,见到了阿宝,虽觉她形凋体瘦,容色憔悴,却并不如太子口中所言病得那般严重,便将太子几句话转告给了她,无非些叫她保重病体,安心荣养,勿多思虑之语。又笑嘻嘻道:“殿下还给娘子写了个药方。”阿宝接过来看时,其上却只有寥寥几味药名:重楼 忘忧 防风,雪见 当归 忍冬,无患子 莲子心 马蹄细辛 王不留行。
  
  那小黄门待她看完,又笑道:“殿下最后还叫我告诉娘子一句话:她既肯渡我,我亦渡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娘子可有什么话要我回复殿下吗?”
  
  阿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见他欲走,开口又唤道:“小公公,你且稍等。转身走进屋内,开了妆匣,取出一枚小小金锞道:“就要过年了,算是我一点心意吧。”那小黄门欢喜得双眼放光,连忙袖了,又说了两句吉祥话儿。阿宝只含笑看着他,待他直起身来,方问道:“还有一桩事想请公公去替我问问。”那小黄门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忙道:“娘子请说。”阿宝道:“小公公可知道,先前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是否已经就刑了?”那小黄门听其此事,更是得意,答道:“娘子问我却问对了,晌午方有人将这事禀告给了殿下,我在一旁听得原原本本。就是今天中午,连着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在西市杀了头了。娘子可知道,他大公子是前年的进士,一个翰林官儿,我在宫内见过一次,人长得文文秀秀,听说诗文做得也好。他小儿子才十三岁,哭叫了一路,那张陆正到临刑,连一句话都没说。那西市今日真是观者如堵??????”见阿宝似乎并未在细听,才住了嘴笑道:“节下和娘子说这些事情,却是奴婢的不是了。”
  
  阿宝待他离去,慢慢走到灯前,亲自取火媒将阁内大小灯烛一一引燃,随手将那张药方就火点燃,看着青砖地上的余烬,轻轻叹道:“冤孽。”
  
  宫中京中都在预备迎候靖宁三年的新春,赵王府中亦不例外,常何走进书房,见赵王定楷正又站在几幅摊开的山水画前,观之半晌,才提笔向其中一幅上又添了两三笔,问他道:“一应应节的物事,都预备妥当了?”常何称是,站在他身后静静看了半晌,忽指着画中一处出言道:“此处破笔不佳,王爷似有补救之意,奈何头上安头,过犹不及,便失了神气。”定楷点了点头,置笔于架上,便将一副几近完成的山水图撕作了两半。常何帮他将破画收起,问道:“这次的事情,出乎寻常,王爷是怎么想?”定楷笑道:“原是我一早料错了,他这次居然也知道斩草除根了。只是,我还是疑心这本不是他的意思。眼下多想无并无益,先且将这个年过了再说。”
  
  定楷从新铺纸,常何在一旁相帮,笑道:“现下来求王爷墨宝的人愈发多了,王爷的文债到年前也不知完不完得成?”定楷望着手中狼毫,微微一哂道:“这一干尺二冤家。”
  
  除夕之夜,禁中按制守岁,终夜不眠,以待新年。阿宝靓妆丽服,扶案独坐。她挽起衣袖,用小盂取清水,施入砚台,取墨块开始细细研磨。耳边是喧天的爆竹之声,眼前明时是烟花映天,如霞照锦;暗时是无可奈何,开到荼蘼。偶有风至,带来硝药的气息,也裹挟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宫人笑语,她便略住动作,侧耳倾听,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声音。周围是如此的繁华热闹,如锦上开丽花,烈火烹滚油,她却终于敢于平心静气地开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夜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再临,柳絮翻飞,青山如洗。七月流火,九月肃爽,霜林将尽染,白雪将覆枝。而她的思念将与四时的流转一样从容不迫,顺其天然,再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搅扰,尤其是他。
  
  墨到浓时,阿宝行至箱笼前,揭开盖子和重重叠叠的遮掩,取出了一本青皮字帖。她铺纸,湮笔,在寒梅初发的绮窗下开始临帖。墨香和梅香,柔荑把柔翰,点啼钩笑,折怒捺悲,这文字与写字的人一样,虽宇宙之广袤,难求雷同,她从未有如此地痴心于某种字体。那字帖上收着他年少时抄写的累累诗文,有他自己做的,也有前人的。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势或互乖,境或不同,唯有此情不更移,使心隔千古而相通。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阖宫人皆知晓,太子宠姬顾氏以恶疾失爱于主君。此后四年间,长门紧锁,池馆寂寥。羊车过处,再无一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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