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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_5 雪满梁园(当代)
  定权听到这里,已经暗觉不妙,果然听得皇帝接着说道:“朕想,东宫还是移回延祚宫来。从即日起,东宫所属,上下官员,朕要亲自一一筛选审查,绝不使太子身边,再存半个佞幸之徒。太子乃天下本,朕正本清源,即从此事开始。太子,你以为如何?”
  
  定权万万未想到,皇帝居然在朝上突然提起此事,连忙跪倒道:“父皇,儿臣谢父皇隆恩,只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有什么话说?”那言语甚是和气,定权却已是一身寒浸浸的冷汗。沉默良久,心知于情于理,此事都再无可回环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谢恩道:“儿臣遵旨。”
  
  皇帝满意笑了一声,站起身道:“今日朝会便到此处吧,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
  
  定权悻悻回到了东宫,呆坐半晌,终是又站起身来,绕殿走了一遭。见一宫一室虽不陌生,触目所及,却没有半张熟识面孔。思想起今后,且不说会见朝臣等事,便是日日的晨昏定省,已是叫人郁闷难言。踱了半日,终是问道:“王大人呢?”一个黄门去了半日,回来向他复道:“王大人正在陛下身边服侍,一时过不来。”定权点头道:“你去看着,一得了空,就叫他来东宫见我。”见那黄门答应着去了,才想起如今身边已经连个亲厚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到底无法可想,定权还是信步走到了阿宝在配殿的居处。进得屋来,见她也不过是穷极无聊,坐而发呆,随口说道:“你便是念念书,也比这么坐着强。”话已出口,才想起已不是在府内,阿宝这里并没有书,又道:“我叫人送些过来。”随意打量了一下寝宫内的家私摆设,问道:“此处可还住的惯?孤过来的时候,看着东面还有几间朝阳的,你要想换,就换过去。”阿宝点头道:“这里便已经很好了。”定权倚在她的榻上,又觉后背还是生疼,便将双手背枕在了脑后。到底还是不适,干脆将一条腿也提到了榻上,这才望她笑道:“你可先挑好了,等到那几个孺人都搬进来了,你再跟孤说,孤可就不管这事了。”阿宝见他举止随便,不知如何,心中却隐隐生出了几分欢喜,笑问道:“她们来做什么?”定权笑道:“怎么?许你住还不许她们也来,这是哪门子道理?”阿宝嗔道:“殿下!”定权叹了口气,正色道:“陛下让我搬回这里,良娣她们自然也要跟过来。阿宝,你说这里好还是府里好?”阿宝思想了片刻,道:“奴婢在哪边,都是一样的。”定权笑道:“如何能够一样?进了这里,红拂再想夜奔,可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阿宝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半晌才回神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君无戏言,殿下不记得了么?”她这般轻怒薄嗔,定权却不觉得生气,只是随口笑道:“孤并不是那个意思,孤只是想说,李靖日后出了事,还是要请红拂相救的。”
  
  阿宝方欲答话,忽闻一个宫人进来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连忙起身,道:“孤这就去。”阿宝未及起身相送,他已匆匆离去。阿宝走到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那王慎亦是急得很,见了定权也不及行礼,只问道:“殿下可是要问移宫的事?这老奴也是早朝上才知道的。”定权点头道:“这是一桩事。还所有一桩事,张陆正现下可是在刑部?”王慎点头道:“是,张大人和两个公子都在刑部。”定权道:“孤无论如何要去看他一次,请王大人安排妥当。”王慎听了这话,只是跺脚急道:“殿下啊,这可是什么时候?您就别再裹乱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奴婢们去办就是了。”定权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孤要亲见他一面,你们谁也替不了。”
  
  
百岁有涯
  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延祚宫内外已是一片沉寂时,便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那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一般。顾孺人放下了手中书册,起身慢慢走到了几前,伸出一只手指来轻轻封住了那更漏的漏嘴,转首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那壶中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阿宝移开了手指,那聚堵在指尖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的,沉重的,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漾着深渊才会有的青黑色光泽。
  
  阿宝抽回了手,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转身走入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了下来。两旁的宫人忙要上前来服侍,她却只是轻声吩咐道:“不必了。”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了簪珥,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放到了肩上。坐着发了片刻的呆,方欲起身就寝,忽见眉间颊上仍贴着数枚花形金钿,待要举手去摘,那手指却在半路僵住了。这本是他最喜欢看的东西,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贴上这小小花黄的时候,究竟是在想着什么,才会莫名的喜悦?日里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的时候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那天色空了下来,暗了下来?如果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正在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皱痕。而睁开了眼,却又似隔了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得的一个模糊影子,他生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却真的还有这么一个人么?街市的午后,太子府的黄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的新鲜起来。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熬煎,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铜镜中的那个少女对着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进了她的心中。连那虚无的人儿都清楚知道,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过于此了。神佛虽慈悲无边,若是得知,只怕也会掩口胡卢,嗤之以鼻。
  
  阿宝伸出了手去,掩住了镜中人嘲笑的嘴脸,默默低下了头去。良久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娘娘?”阿宝登时惊觉过来,回头只见是一个年少的黄门,便分派在自己宫中,这几日也有见他在眼前走动的时候,却不知他是几时进来的。阿宝放下了手,狐疑问道:“你有何事?”那小黄门微笑道:“奴婢名叫常安,是娘娘的近侍。殿下遣奴婢过来看看娘娘。”阿宝未及细想,心中竟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乐,微微笑问道:“殿下有何事?”那常安笑道:“无事。殿下只是向娘娘问个安,顺带让奴婢上奏娘娘得知,娘娘的家人,都安好。”阿宝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他良久,方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在说什么?”常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娘心思谨慎,特特叫奴婢带了封信过来,还要劳动娘娘金目御览。”说罢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书信,交到了阿宝手中。阿宝迟疑接过,抖着手三四次才打开了封套,展信一看,其上只有数字:小王楷恭请东宫侧妃顾氏金安。却果真是赵王的手书,后面加了私印,并非用朱,却是用墨,就如事前约定好的一样。
  
  常安默默打量了一眼阿宝,笑问道:“娘娘可看仔细了?”阿宝半晌方点头道:“是五殿下的亲笔。”常安笑着从她手指间将信纸取回,从新封入了函套中。转身走到烛台前,揭下灯罩,连着那函套一并就火,眼看着烧尽了,方回头道:“娘娘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说他素来疏于问安,还请娘娘见谅。”阿宝勉强展唇一笑道:“王爷这是折杀妾了。”常安笑道:“娘娘的话,奴婢自然也会转达给殿下。殿下还有一事,想请娘娘示下。”阿宝默了半日,低声道:“王爷有何事要吩咐?公公明说便是。”常安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八月十五到今日,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殿下还未曾全然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娘说过些什么,或者娘娘都知道些什么,殿下还要请娘娘赐教。”
  
  阿宝的手突然不可止遏地震了一下,她回转头去望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没了灯罩,只是亮得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了下来,被阻在了烛台上,又慢慢凝成了泪冢。她却没由来的想起了太子的那双眼睛,亦是两簇灼灼的火苗,略一近前,便烫得人生疼。可是他的泪水却是冰冷的,就跟他的一双手一样。阿宝掉过头,轻轻道:“那就烦请公公将妾的话回奏给王爷吧。”常和笑道:“这个殿下也嘱咐了,怕是奴婢脑袋不灵光,口齿也笨拙,倘或是会错了娘娘的意,或是说得不清爽,岂不负了娘娘的一片心?还是烦请娘娘赐下墨宝,殿下亦是感激不尽。”阿宝自然明白赵王的心思,此时心中冷冷一晒,亦没有委蛇多言,只道:“殿下的话,妾自当遵从。只是怕太子一时如果要过来,撞见了岂非大事?”常安笑道:“娘娘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内。”阿宝闻言,却是愣住了,忙问道:“太子去了何处?”常安道:“这奴婢便不清楚了,还想来请教娘娘呢。”阿宝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来研墨吧。”常安忙拖笔铺纸,眼看着阿宝执笔,顷刻便写满了两三页信笺,未及晾干便匆匆封好,嘱咐道:“万万要仔细,若是教人抄了出来,那就是死罪。”
  
  常安将那信函细细收入怀内,道:“这个奴婢省得。”说着又另摸出了一个纸包,交与了阿宝。阿宝隔纸一捻,心中突的一跳,猛抬头瞪着他咬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常安笑道:“娘娘放心,殿下一向仁孝,怎敢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这药是殿下孝敬娘娘的,请娘娘日常服用。”说罢倒拈起妆台上的一点油金簪,道:“一次挑一个簪头的量,用水送下便可。”阿宝狐疑抬首,道:“我身上并没有病,这是什么药?”常安瞥了她一眼,仍是带着那抹温吞笑意,慢条斯理道:“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宠爱娘娘,只是怕长此以往,日后保不定娘娘有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岂不要防事?服了这药,便不必忧心了。”阿宝思想了半日,方明白过来赵王是怕自己将来怀娠变心,淡淡笑道:“王爷想得周全,妾先在此处谢过王爷的厚意。”说罢接下了那药包,收入了妆奁内。常安躬身道:“娘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先告退了。”阿宝隔了半日方点头道:“你去吧。”常安走之前却是下死劲又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右边的蛾眉如蝴蝶的触须一般,轻轻的轩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就如同月下开出的一朵白色昙花。
  
  定权却果如那常安所说,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太子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却终也没有办法,只得趁着定权向皇帝请旨,道是要出宫料理府中事宜的当口,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此后便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只捡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却脾气甚好,一一应承了下来。午时回到府中,也不及再听周午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嗦,只是一叠声吩咐将先前派出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那个侍从又叫了出来,嘱托他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孤让周总管从帐上支一万银子给你们,去将那个许昌平的一家老小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来了,守在那里好生看住了他们,然后等着孤的旨意,再做行事吧。”那侍从连忙答应了一声,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么?”那侍从回道:“岳州的郡守乃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相帮,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皱眉道:“孤就是要你记住了,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当地的官府。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大人的耳朵里。倘若是办砸了,你们也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么?”那侍从细细想了片刻,方答应道:“属下谨遵殿下旨意。”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孤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从赶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银子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着他出去,这才又唤过了周午,未待他开口哭诉,便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孤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她们的事情,就烦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素来得用的人,孤想着要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了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方望着窗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孤会向皇上请旨,若皇上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总管黄门,那自然是孤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孤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孤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拿点养老银子,回家去吧。你跟孤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那周午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许久方哭道:“老奴本是无用之人,怎敢奢求什么总管的位子?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递水,才算是老奴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也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孤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使人同刑部狱官招呼的时候,并未说明来人便是太子。当然一干精明人等皆是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小轿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身披麾衣,头罩风兜,却是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那狱官嘴上虽不说,行动举止仍是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着他穿门过户,待到真的进到牢狱深处,又生怕两旁景象,狱中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要开口,见他面色,皆又生生咽了回去。
  
  走了半晌,方来到了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那狱官迟疑道:“大人,这个没有陛下的旨意,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那厢里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一看,却登时呆愣住了。定权只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那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大人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那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这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朝纲,也断没有能够和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同僚下属,家人老小,却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罢只是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只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那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却莫怪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一手拉开了颔下的带子,那件麾衣随即跌落。定权只是展开了双手,道:“大人请吧。”那狱官愣了片刻,低低答了一声:“下官僭越了。”
  
  张陆正扶着一根木栅,慢慢跪下了身去,眼看着那狱官细细查检了太子一身上下,这才躬身道:“请大人长话短说。”待他退了出去,定权转过身来,见张陆正一身桎梏,忙上前两步,隔着狱门托他手道:“孟直快请起来。”张陆正哪里肯起,定权无法,只得蹲下身来,方思量着要开口,忽才发觉不过两月,张陆正一头零乱头发却已尽是灰白之色。他年未及半百,按理并不至于如此,定权却一时如何也回想不出他从前是否亦是这般,不由愣了半晌,才闻得张陆正道:“殿下来此,可是外头有什么事?陛下知否?将军知否?”定权失神笑道:“无事。陛下不知,将军亦不知。”张陆正的面色却登时沉了下来,道:“那便请殿下速速回宫吧,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说罢起身欲走,却被定权一把抓住了手腕。定权却也端正了脸色,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经把你的案子交到了孤的手上。”张陆正微微一愣,低声道:“这个臣也早就料到了。”定权低声道:“孟直,你放心,你的二公子,孤是无论如何也要替你保全的。他年未过十五,若是判了充军流徙,孤就叫人送他到常州去,有顾将军的照拂,不能说少吃些苦,也至少给你张家留下一条血胤。”张陆正听到此处,眼中方才泪光一闪,却只是道了一声:“臣谢殿下。”定权点头道:“孤对不起你一家,只是如今说这话也已是徒劳。孤此来并无他事,只是想当面谢过大人。”说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只是跪正身子,叩下了头去。
  
  君臣二人俱是良久方直起身来,定权勉强笑道:“大人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孤勉力而为。”张陆正偏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寐,便请折节辱听吧。”定权闻言,心下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孤但无不从。” 因为是关押重犯,此处却是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光洁的面庞,竟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登时如斧锯刀割一般,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适当那首谣歌方方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大人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此信并非顾大人所写,却是殿下的亲笔手书。”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陆正道:“殿下四月间给顾大人修书,促他勉力奋战,可有此事?”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大人并没有烧掉,还携带回了京城来。”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竟是欢喜至极。天下有如此贤德储君,乃是万民之福。臣能侍奉如此主上,亦是臣下之福。”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说了。”张陆正道:“臣说这话并非是为了歌功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定权道:“你说。”张陆正望着他的脸,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妇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抱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疑。只是却被卢大人生生误了。”定权一时只是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书生耳,便算是读遍了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英名,不得惠泽天下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的失策。”
  
  定权见他几句话里,非但辱及了先师,更是诟詈到了先帝,只是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方斥道:“孟直!”张陆正慢慢摇首,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今日也断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来。殿下欲成就帝王天下事,则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为。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常州那头,算是一时相安,以臣之浅见,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之意未止,常州城迟早还要大乱。殿下您止得住此次,还能够止得住下次么?殿下心中的抱负,臣也略知一二。臣单想问一句,殿下是要想如卢世瑜那般全一身之名,还是要踩着臣等的肩膀,将来回报于天下苍生?若是殿下执意要学卢大人,臣无话可说,臣只怕后世修史,无人会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剩得一个优柔寡断,瞻前畏后的恶名。若是殿下心中尚存着我朝的天下,祖宗的江山,那臣便劝您,先舍小节,再成大善。”
  
  定权的面色已是一白如纸,半晌方开口道:“孟直,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张陆正叹了口气,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头来,这万里江山,落到了他人的手中,殿下才真正是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孝敬皇后,辜负了卢大人,也辜负了臣啊。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还望殿下细细体察。”说罢只是死死盯住了定权。定权良久方慢慢点头,站起身道:“孤都明白,全都明白。孟直,孤应承你,若真有万里同风的那一日,孤来修史,你张大人仍旧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大人的一家都是。”张陆正两手死死抓住了那木栅,颤声问道:“此话当真?”这言语原本甚是无礼,只是二人却皆并未理会,定权只是回望他道:“是。”两行浊泪从张陆正腮边慢慢淌下,半日方道出了一句:“谢殿下。”
  
  定权不忍再看,转身欲走,忽闻张陆正道:“殿下,还有一桩小事,臣觉得蹊跷。”定权驻足道:“大人请讲。”张陆正低声道:“八月廿七朝会前日,齐王来臣的府上,曾用过一张手书,那字迹竟与殿下的有八九分相像,却不知是何人作伪。殿下日后无事,可细细查访,切莫叫宵小之徒钻了空子。”定权只觉此事听来隐隐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没能想的起来,只点头道:“孤知道了,大人请……”“保重”二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此话便只说了半截,再无下文。
  
  定权垂首呆立了半晌,方举手击了击掌,那狱官闻声出来,亲自帮定权围上了麾衣。定权吩咐道:“走吧。”
  
  那狱官直将定权送至轿旁,一旁侍从连忙打起轿帘,定权方欲上轿,忽又驻足回首,问那狱官道:“大人可知道我是谁?”那狱官笑道:“恕下官眼拙,并未看出大人府阁何处,还请大人示下。”定权略笑了笑,也不再言语,躬身上了轿去。
  
  其时宫门早已下钥,定权却并未得皇帝允许,得以留宿宫外,此刻换过了衣服,也只得吩咐了车驾,再折返回宫。一路上悄悄向外张望,见街市上依旧是熙熙攘攘,那点点明灯随风摆动,摇得人心里暖洋洋的。晚归的仕子,商贩,妇孺,人人面上俱是一脉平和,已是过了亥时,他们却并不着急忙慌,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家居附近,无论几时归去,都有应门之人。定权倚在车壁上,伸手抚了抚额头,忽然间只是觉得毫无意趣。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他一人,可以回宫,可以回府,却独独不能归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宝,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不知她用什么法子,一个孤身少女,竟就寻到了许昌平的府上。听说她出府执了一张凭条,府内几层侍卫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书。当时并未细细询问明白,也只当是她双手俱能书写,竟瞒着自己摹了一笔卢字出来。今夜听张陆正这么一讲,却忽觉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其实是不愿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当日的言语:“你只要安生当你的顾孺人,孤保你的平安。”思及此处,定权不由弯了弯嘴唇,冷冷一哂。
  
  因是太子奉旨归宫,宫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只是不免又记了档,待得明日要上报给皇帝。定权问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气。且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不必再多口舌了。
  
  待回了延祚宫正殿的暖阁,一旁宫人忙上前来帮他更了衣。定权自己系上中衣襟带,吩咐道:“去瞧瞧顾孺人在做什么。”那宫人去了片刻,回来报道:“殿下,顾娘子已经歇下了。”定权上前两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把她叫起来,告诉她不必妆饰,即刻就过来。”
  
  
露欺罗纨
  当阿宝被唤醒,随着提灯的宫人匆匆穿过延祚宫后殿的游廊时,正是下了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辉流了下来,一错眼,就觉得四处都被泼湿了。那垂兽脊上,瓦当沿上,玉石阑干的雕花上,探生在阶下的衰草叶尖上,都闪烁着一点一点星辰一般的华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阿宝不由着手提了一下长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湿了裙摆。
  
  她悄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那眼神竟机警得如同一只将要踏冰过河的狐狸。在这片寂寂天地之间,只剩得她和两个无声无息的宫人。她们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却似并不触地,没有脚步声,没有衣料摩擦的悉索声,没有铛环撞击的声音。宫灯和树枝都在摇摆,铁马正在檐角下来回晃动,但是听不见风声。这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她自然也听不出坚冰破碎的声音。
  
  这景象她定然是在何处见过的,十六年的人生,必定有过相似的情景,她才会觉得如此的熟悉。她竭力的回想,无奈只是思想不起。或许这是从前的梦魇,或许此刻仍在梦中。她试着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被一只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一阵风过,翻动了阿宝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这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绸凉得就像秋水一样。梦中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势的意思。这条路是走不尽的,梦境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也看不清楚。为何偏偏是今夜梦魇?难道是因为她终于做下了亏心的事情?虽说是暗室密谋,四目之外再无人见,但是盘踞在梁间阁角的鬼神却终究有知,趁着她惊惶害怕,无暇抵抗的时机,乘虚而入,再次布下了这样的魇镇,让她在日落之后也再不得片刻安宁?
  
  阿宝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见那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似乎正在露齿狰狞而笑。它们的眸子,也泛着冰冷的白光。在这座伏魔殿里,在她的身前身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这样闪闪烁烁的眼睛。
  
  那个秉灯的宫人回过头来笑道:“娘娘,当心足下。”阿宝竟生生吓了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那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阿宝自觉一颗心登时跳得飞快,竟同恶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的便停下了脚步。那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娘娘,怎么了?”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了没几日,但是一干人等也皆知她脾气温柔敦厚,待下甚为宽和。是故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娘娘想是方才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来。若不是殿下宣诏,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敢带着娘娘半夜里出来走动么?”阿宝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一声,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长,也容易睡得魇过去。殿下可是说了什么,我竟都不记得了。”那宫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娘娘过去呢。”阿宝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只是提裙上了玉阶。那宫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太子素来宠爱于她,是以她也并不将承恩奉诏的事情太过放在心上,一时心内只觉艳羡。阿宝却悄悄从鬓边摸下了一只短短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片刻后再回首一望,天地间却仍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还未行至暖阁中,洋洋暖意便又扑面袭来。阿宝方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香风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肤上,竟击得半边脸都木了。一时头晕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只见太子穿着一袭白色中衣,半散着头发,却是赤足踏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便似深渊中攀出的一枝妖异白莲。再看自己身上倒层层累累,竟似与他隔了两季一般。阿宝轻轻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道:“臣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却并没有理会,只是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亲自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开了一旁的定窑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物事。那东西却是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一时间犹自丝丝缕缕的牵扯不清。定权竟是说不出的耐心,静静等着勺外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仔细细放入了炉膛中。又停了片刻,这才从新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烟才从那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阿宝只是偏着头看他,太子在做这些琐屑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仿似多放一分,偏放了一分,那香燃起来便或走了味道。如此认真得执拗了,却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这个微微蹙着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的公子哥儿,除了自己心爱的那点小顽意,世间余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顾。阿宝只觉那副模样真又是可笑又是可爱,一时不由想笑,一眼瞥到了那炉盖上的金狻猊,却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兽首,止不住哆嗦了一下,便默默低下了头去。
  
  定权眼看着烟出的顺利,这才回过头笑道:“起来吧。在这里还穿这么多,不觉得热么?”
  阿宝见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悦,倒也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了身来。定权笑道:“你坐吧,孤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道:“不曾。”定权点了点头,回首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问道:“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阿宝知道宫中诸人皆喜用合香,唯独太子有些怪癖,常常只用一味独香,便是加南。只是今夜这香的形制气味皆与素日闻惯了的加南不同,方方点起来,竟有一股刺鼻的腥烈味道翻滚而下,如洪水破堤一般,瞬间便将整个暖阁塞斥得没有一毫空隙。那霸道之极的香气,紧紧压在鼻端,直逼得人连气也透不过来。阿宝心知愈纯的香品,初燃时味道愈是酷烈,试着在那浓香中略作呼吸,终是摇头道:“妾才识浅薄,不辨名香。”定权望她良久,才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味香都不识,枉你读过那些书。”阿宝只觉那香一点起,阁内登时又热了许多,亦不知定权深夜相召究竟所为何事,一时忽觉心烦意乱,勉强笑道:“还烦殿下赐教。”
  
  定权古怪一笑,走上前两步,还未待她回过神来,一面已经将脸凑在了她的耳边,低低道:“此香名唤苏合。昔日简文帝有诗云:‘烛映合欢被,帷飘苏合香。’娘子竟然不曾读过么?”
  
  那声音却是一点一点地哑了下去,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叹息一般。又好像七弦琴,虽然一曲已尽,那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阿宝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只是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仲间,那件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坠到了地上。定权吃吃笑了一声,轻轻问道:“穿这么多,不觉得热么?”
  
  不过是一句话,阿宝的心跳却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满了浓郁的苏合香气,她的腔子却是空荡荡的,恍然间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离得这么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见得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衬着白皙如玉的面庞,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的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却在中途便被太子的双手截住了。那一双手,缘着那脊骨一点点游移,一只向下揽在了自己的腰肢上,一只却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太子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方才的如玄冰,此时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抵住了定权的胸膛,想要将那不知真伪的情愫和自己远远隔开,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他也不曾移动分毫。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的跳动,就如在宗正寺里的一样,还是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就像她分不出现在是梦是醒,她一样分辨不出这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却赫然多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知道那是血迹,伤处犹新。他游疑的目光终是停在了她鬓畔的那只花钗上,那两股间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体相当。他仿佛清楚地瞧见了,这个少女,因为惧怕这黑夜耽误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毫不犹豫的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的刺进了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为了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自己。她的一颗心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吊在半空。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怕自己即将讲出的每一句话。她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行为,一语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时间,他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皇时,他自己的样子。
  
  定权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牵扯到了哪根经络一样,从那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生痛。他低低问了一句:“阿宝,你在害怕什么?” 阿宝并没有答话,一双细瘦的手腕只是在他的掌握中瑟瑟发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诗:执子之手。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只是这一念,他的心却突然软了一块,似有鲜血从衷心的坍塌处汩汩趟过,带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同醉酒。合欢被,苏合香,寂寂天地之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就在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太子妃脸上的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只觉伊人鬓旁的那只金钗格外碍眼,抬手一把将它扯将下来,掷到了地上。那十足真金,虽是坠在水磨砖地上,只也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就如石子投入了平湖一般。阿宝见定权动作陡然又没了章法,不由喊了一声:“殿下,不可……”话未完,定权已经一把打横抱起了她,径自向着暖阁中寝塌边走去。
  
  定权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只是睁着一双杏眼惊惧的看着自己,便转身在那榻边坐了下来,低声吩咐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半晌,终是动了动身子,给定权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偏首瞥见阿宝背靠着那描金山水的屏风,兀自是面色发白,信口笑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孤占全了。”阿宝见他这一笑,不知为何,只觉说不出的难过。方想去抚他的手,这才发觉,一双手却如何都伸不出去了。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么看出去,满目就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那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用已经渐入佳境的苏合香气托着,真正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做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个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自己如何能想见真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如何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真的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伴着这个卢家郎?她要如何得知,其实这个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自己也没有在一旁含笑看着,暗暗拈酸喝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不由无声一笑。
  
  如果这世上的事,就像诗中写的一样,那么也许她终于会老去,她的卢家郎会接着去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会寂寞,会怨恨,会指责他负情薄幸,忘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誓言。但是在那时,他们一定都真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一定两情缱绻过的,一定会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一时间阁内静默得难堪,二人却都是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半晌定权方开口轻轻问了一句:“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略思忖了片刻,小心答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了点头,看着她又道:“你不是说过你的姨母在他手上么?孤想法子弄她出来,让你们完聚,可好?”阿宝不料他却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细想,却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忽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笑颜,道:“谢殿下。”定权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笑道:“你并不欢喜,阿宝。”还未待她再开口,他却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认真道:“除了她,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这太子虽做得窝囊,却到底也还是太子。你说了,我叫人去想法子。”阿宝再想不到此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惶恐去看他眸子,却见那其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的一般。她的心越来越低,越来越凉,他究竟都知道了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夜说这样的话?难道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叫常安的内监原本就是太子的手下?不过一念之间,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又被钳住了,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她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惶然摇了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说罢似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了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那掌心中的伤痕,低低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孤应承你,不管怎么,孤都是能担待的。现下,孤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兀自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还是握着那只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何要出府去寻许昌平?”
  
  因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那声音却喃喃便如私语一般,其中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发觉,他也没有发觉。
  
  阿宝低头去看他,顺手将覆在他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了耳后。又乍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在那耳珠的底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孤零零点在那里,甚是可爱。相书上只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那样的一个傍晚,日光是暗黄色的,街市上刚有了向晚的一丝凉风。他们不知道宫中已经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风扶起了他白色襕衫的袍摆,他的唇边粘着一颗米粒,在人群里左顾右盼。那一刻,他只像个平常的读书人。
  
  阿宝的心再一次不可遏制的作起痛来,不知是为了那个根本便不存在的读书人,还是为了方才他眼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了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府中后门犹疑了良久,只是怕他当真有事;他帮她画眉举止是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她看到的却是金鹤冰冷的光彩;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可以终止苦难的匕首却又从中生生折做了两截,生死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那些原本就虚无凭依的呢?她不敢再去看定权的眼睛,那里面的那种光,她没有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傍晚自己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是怎样牵扯着作痛,仿佛就会痛死过去;他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出府,又为什么执意要跟到宗正寺去;他还不会知道为什么自己今夜要写这封信。——只要她不说,他便永远不会知道。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不懂,也不会信,顶多留下一句“婴儿说梦”的考语,然后再毫不犹豫的飘然离去。今时今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声音,却已是一团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梦中。
  
  阿宝终是开口笑道:“妾之前说过了,殿下还是不信么?”那声音已是自在非常,听不出半点纰漏。定权默然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阿宝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掌心中已经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弄痛她的伤口?他隐约只觉得这念头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许久,方才记起来。这本是大婚的那一夜,他轻轻地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婉顺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太子妃回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的搂住了新婚的妻子。
  
  不知为何,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却已是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孤只是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孤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外头的天气太凉,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扰了殿下清眠……”话未说完,却见定权呼的一声翻起身来,一双眼睛只是下死劲盯住了自己。阿宝虽是低着头,却又觉得似乎看见了殿外的兽眼,一时已是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紧紧护住了身体。定权却终究没有动作,半晌方颔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麾衣,却是自己之前刚刚换下的,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进来为太子奉茶,见太子却是赤足立在地上,倒皆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问道:“殿下,当心地上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那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一人愣了片刻,直到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轻轻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个不住。
  
  阿宝走到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四围已是暗了许多,便也没有了先前那诡异的白光。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得老长,仿佛什么地方有人在哭。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寝宫的长廊。两名执灯的宫人方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了过去。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却是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那麾衣便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汇入前方的漆黑夜色中。
  
  那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醒过神来,忙喊道:“娘娘,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前行。那两个宫人一路追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是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乘着风在飘一样。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心道有异,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是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那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娘”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属下失礼。只是不知娘娘……”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暗夜,寒风就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的觚瓶一样。只是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尘化土,那几百年的瓷器是,这几十年的人生也是。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慢慢停下脚步,跨过了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便认出了角落中的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到一抱之粗,被周遭几棵老树围着,看着只是细瘦可怜。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树皮,那上面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便如玄铁一样。她却并没有察觉,只是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脸贴到了上面,慢慢的跪了下去。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虽然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交心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自己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她想起了太子常说的那句话:“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他们本该何其的般配。
  
  待到那宫人和侍卫赶到太子林前时,只是呆住了。顾孺人正跪在树下痛哭失声,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中,她的身躯隐没在了黑色的麾衣下,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似是孤悬在半空之中,而长长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层奇异的冰花。
  
  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那个女子道:“孤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那个宫人默默坐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的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被太子撕裂的襦衣,犹豫半晌,方乍起胆子低低道:“殿下,奴婢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只是懒懒“嗯”了一声。那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别的言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却是无梦,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曾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辰时过半,早是误了给皇帝请安的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待要借着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更加没趣。愣了片刻,只得赶紧起身,换过了衣服,硬着头皮便向晏安宫赶去。
  
  到得殿门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见那殿中走出一个身着红袍,腰束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在府中省察,等着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是弥月未曾相见,此时遇着,定棠面上倒并无尴尬神情,只是瞧见定权的神色,心内一哂,朝着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亦是微笑问道:“二哥也是来给父皇请安么?”定棠笑道:“是,父皇已经起身了,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却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二哥好去,天气寒冷,二哥多保重。”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便径自进了殿内。
  
  皇帝果然是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在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只是一眼瞥见膳桌边的多出的那张椅子,不知心中想起了什么,袖中的右手却慢慢地攥成了拳头。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那桌上的粥菜气味,竟觉得胃里倒海翻江般的难受,终是嫌恶的偏过了头去。方是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了么?”定权猛一醒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亦不问询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必过到这里来了。”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情,儿臣须向父皇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儿臣府中的内侍总管周午,先前也是从宫中出来的,现下儿臣还宫,依旧是想用他。”一面只是默默打量皇帝的神情,只见皇帝皱眉想了片刻,便望着他的脸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午么?”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旧人,便随你的意思去吧。这种琐屑事情,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欲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一时回到延祚宫,思想着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是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思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了早膳,挽着袖子正在暖阁内亲自煎茶,听见他进来,便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只是劈头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大人可知道此事?”王慎思想不起朝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方回道:“老奴不知。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么?”正说着,那銚中水已沸腾,顶得盖子托托作响,定权伸手将它揭了起来,轻轻汲了一口那湿润茶香,又持勺舀了瓢水泼在了一旁的盂中,从新合上了盖子,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罢斟了一盏茶,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吓得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便不强让,自己先尝了一口,摇了摇头,又另往銚中加了一捻盐,一面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体貌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是春秋鼎盛,想来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服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臣子的便衔感不尽了。”王慎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只是向来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语气,后背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了,老奴万不敢当。”定权微微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将其间自己的倒影晃得一片模糊,才莞尔一笑,又道:“大人如今在清远殿,那边的事情孤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需得有些儿臣的眼耳心意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便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却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八月节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待?”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轻道了一句:“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亲选的人。莫说老奴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您这也是……”一时却又是銚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定权便又忙着去撇水,一边又指这那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老奴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法眼的,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这还是孤从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卢大人留下来的。便是这四分茶,一分盐,一分姜的煎法,也是他教的,现下我府上煎茶,还都是这么煎。”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着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只是呆呆望着他的执茶碗的右手,那两根手指白得竟与那定窑瓷器毫无二致,沉默了半晌,才叹下了口气道:“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老奴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大人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若需些什么,阿公尽管差人来找他取便是。”另取过了一只茶盏,又斟了半盏,笑嘻嘻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可还是先前那个味道?”王慎此次却并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着他出去,面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的沉寂了下去,终于慢慢正身跽坐在了地上,见那茶汤已是五沸,便又伸手添了半盏茶,喝了一口,觉得并不对味,想了想又加了一捻盐进去。此次却似又加得多了,竟是满盏的咸涩,将茶味掩下去了大半,定权只又尝了一口,扬手便将那茶泼在了竹编的茶床上,任凭碧澄的茶汤又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却只是双手捧着空那茶盏,怔怔的望着风炉上的瓷銚。那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那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无论如何都煎不出那个味道的茶汤了。那茶碗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銚中也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那瓷銚,还是爽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模样,忽听见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忙进前来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宫人来报,说是孺人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做得这么急?”那内侍亦是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顾儒人,此刻便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烧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那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叮嘱什么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是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奴听得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性有个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您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却又怎么说? ”王慎见他这话说得刻毒之极,连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只在心底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父皇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爽性不语,二人相对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大人先请回吧,今晨托付大人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的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定权闷声吩咐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着宴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皇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二哥身在殿中,而父皇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他的颜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二哥,教他怎样用中指和食指的关节夹住茶勺,怎样撇去汤上茶沫,怎样分别铫中水沸的声音。他嘴边虽无笑容,可那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远远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世瑜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中书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分门别类一一教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指尚需用力,勺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在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道:“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卢先生要求他往茶汤里加入姜盐,只道这样能够养身驱寒,暖体防病。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做野合?”不想卢世瑜闻言,登时变了脸,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了一跳,嚅嗫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义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爹爹,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么?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现在膝下仅有三女,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父皇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是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压遍了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此时日色全隐,定权暗暗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终又熬过了这一日中最难捱的时光。这四围站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却没有一双能够看得出他适才心中所思。在他们面前他依旧是威严主君,依旧是端方君子。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遏制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样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声。那臂膊内侧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约今生无人能见,亦包括那人在内。
  
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陈瑾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是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倒是衣紫腰玉,穿得挺挺扎扎,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时见陈瑾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大人,陛下尚未起身么?”陈瑾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去等候,看这外头冰冷的风。”定楷只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瑾苦劝无果,只得陪着他向风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虽然体态肥胖,却并不耐寒,偷了定楷一眼,见他只是呆呆的站着,终是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得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闻言一惊,忙拱手让道:“这便是小王疏忽了,大人理应祗应至尊,小王何敢劳大人下顾,大人勿怪,快请速回。”陈瑾见他冠下两耳都冻白了,倒觉得撇下他自己先跑了一样,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的,想了想便附在他耳边问道:“奴婢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句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瑾压低声音道:“这个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稍微留些神。上午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勃然大怒,还砸了一只杯子,溅得娘娘一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么?”陈瑾点头道:“五殿下莫嫌奴婢多嘴。”定楷微笑道:“小王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大人呵护提点。”陈瑾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便闪进了殿里。
  
  皇帝因为昨夜多梦,未曾休息好,这一觉便直睡到了近申时。陈瑾服侍他穿戴好,为他捧过茶来,这才小心报道:“赵王前来给陛下请安,已在殿外候了个把时辰了。”皇帝头脑尚未全然清楚,皱眉问道:“这个时节,他又有何事?”陈瑾回道:“奴婢不知,只是看小王爷在殿外冻得可怜,也不肯走。”皇帝暼了他一眼,终究开口道:“叫他进来吧。——这些不知轻重的东西!”
  
  定楷被带到皇帝塌前,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哆哆嗦嗦俯身下拜,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问道:“你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去见过你母亲没有?”定楷两排银牙兀自打了半天的架,才口齿不清回道:“儿臣来向父皇请安,并不敢先去见母后。”皇帝冷笑一声道:“如今便都摆出忠臣孝子模样了。也罢,朕承你的情,你也见到朕了,朕躬安泰,你且回去吧。”定楷只是俯首不敢说话,皇帝见他虽已入殿半日,两个肩头仍是微微抖个不住,终是心底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声气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既已来了不妨直说吧。”
  
  定楷略略抬头,直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日才嗫嚅道:“儿臣欺君死罪,儿臣此来,是求父皇为儿臣指婚。”皇帝万没想到他没头没脑地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转头去看陈瑾,见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才又接着问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谁家的小姐?”定楷却只是摇头。皇帝见他不肯说话,心中没由来的便是一阵烦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喝道:“你站起来,明白回话。”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相扶皇帝,皇帝这才看见他两眼红肿,似是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略一思索,已是明白,冷冷问道:“你今日下学后去见了谁?”定楷也不顾陈瑾在一旁杀鸡抹脖子的递眼色,哑着嗓子答道:“儿臣去了二哥府上,看了看二哥二嫂。二哥临行前想再见母后一面,儿臣??????想替他向父皇讨个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胆!朕先前同你们说的什么话?你就敢忤旨再去私见罪人?!”定楷“扑通”一声重新跪倒,也不分辨,只是顿首哭泣。陈瑾偷眼见皇帝面色已极是难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着殿回??????”见皇帝忽然一眼扫过来,连忙硬生生地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定楷却只是自顾自泣了半日才答道:“儿臣知罪。”
  
  皇帝这边却已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任他一旁抽泣个不住,只是一面啜着茶一面指着定楷向陈瑾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轮到了他的二哥,大冷的天气犹不忘着来给老父问声安好。朕从前竟没瞧见,朝中还有这般孝悌双全、有情有义的人物。”陈瑾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干咧着嘴跟着皇帝哈哈了两声。皇帝这言语问得已颇是不善,定楷却不做言语,只是俯地啜泣不已。皇帝也不去理会他,只待一盏茶尽,才站起身来,扭头问陈瑾道:“臣欺君,子逆父,罪当如何?陈大人,你替朕问问他。”定楷也不待陈瑾开口,只对着皇帝叩首道:“臣死罪。”陈瑾见皇帝许久仍不言语,被着父子间尴尬僵局硬逼着,只得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小王爷心里都清楚,又偏怎生还要背着陛下去做这等糊涂事情?”又转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纪小,耳根又软,想必是听了何人的??????”话尚未说完,便闻定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头脑并不糊涂。”皇帝闻言怒极,反倒“咯”地笑了一声,道:“陈大人,他可不领你的情呢。”定楷此刻却抬起了头来,直面皇帝道:“臣不过是前去看望兄长。此去山高水长,相见不知何期,臣奉君父严旨,已不敢亲自执鞭引缰,亲送出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二哥羁旅坦荡,途无霜雪。儿只愿稍尽兄弟本分而已,还望父亲明察。”陈瑾见皇帝仍是半眯着眼睛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念叨道:“容奴婢说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话,小王爷究竟年纪还是小,圣上方才还说做事情分不出个轻重来。您说的虽然是人情,可是广川郡究竟是个忤逆罪人,王爷怎么说还是要把朝纲法纪摆在最上头,您说奴婢说的有没有点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声答道:“广川郡有罪,可也还是我的亲哥哥。”
  
  陈瑾张口结舌,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去看皇帝,见他只管闭着眼睛,一时也揣测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极处,正在忖度着该怎么处置赵王。心里盘算着齐王这一走,要东山再起便是痴人说梦;眼前的赵王又这般年幼无知,人人忙不迭的撇清,他却偏撵着是非乱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说的,必是活剐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思想起今后的日子,但觉如雷灌顶、五内俱焦,只担心皇帝被赵王气得背过了气去,忙伸手便要给他揉擦背心。却闻皇帝开口问道:“你去见郡王,可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语气虽是淡漠,却似乎已无怒意。定楷已哭得满脸泪痕纵横,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答道:“二哥只说想再见母后一面。”皇帝又问:“那还是东宫和你说过些什么?”定楷一楞,道:“儿臣这两日并未得见殿下金面。”皇帝狐疑点了点头,打量了他半日,终是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纪尚小,婚姻之事虑之犹早,暂且不必提起。朕看你为人轻浮,想来终究还是修养不足。这次的事情,若不重处,想也拗不过你的性子来。”一面转头对陈瑾道:“你去传旨,罚赵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呆在自己府内,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府入宫。”说罢也不待二人说些领旨谢恩的话,便拂袖去了。
  
  陈瑾在一旁看得眼花,早已转了数十个心思。此刻忙上前搀起定楷,直送他出殿门,见他此时才从袖中掏摸手巾,想要拭泪。许是一个没有拿稳,那白罗的手巾并袖内几张字纸一样的物事已被风卷出去老远,几个年小的内侍忙四下张罗着去捡拾。陈瑾心内一动,连忙将自己的巾帕取出,双手奉与定楷道:“奴婢这件虽然粗鄙,殿下若是不嫌弃,或可暂充一时之用。”定楷点了点头,接过那手巾胡乱揩了揩眼泪,收入了袖中,道:“想来父皇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气,大人是父皇身边的老人,还望见机多多替小王回环。照着圣上的意思,若一时小王不能大婚,离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内,如同篱下做客,梁苑虽好,也终非小王可久留之地。此间也请大人费心照拂,小王感激不尽。”陈瑾笑道:“五殿下言重了,奴婢错蒙殿下抬爱。安敢不赴汤蹈火,竭心尽力?”
  
  定楷又只是点点头,便下阶去了。陈瑾目送他走远,方舒了口气,一转身见几个小内侍都已经回来了,四下里张望,见定楷已去了,便问他道:“公公,五殿下这帕子和银票怎么办,要不要奴婢追上去奉还?”陈瑾只将那手巾抽了出来,絮进袖内,笑道:“银票是殿下赏你们的,都收好了吧。”
  
  皇帝此日因定棠之事本已两次作怒,到了晚间却又忽然唤来了王慎,让他去传旨,宣召广川郡王定棠明日申时入宫,许他与皇后作别。王慎自然又差人报给了定权,定权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剥一枚梨,默默地听他说完,也不言语,只是漫不经心的将那已经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样,左右端详,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诉你们大人,就说陛下的心意,孤感激不尽。”那传话的内侍领旨而去,路上想了半晌,兀自摸不到头脑。
  
  定权却只把那盛着梨片的盒子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一名宫人,笑道:“赏你吧。”这秋梨收获,贮入冰室,此时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价已经高了百倍。且是太子对下人又素来寡恩,那宫人再想不到有这般际遇,欢喜得满面通红,向定权谢恩道:“奴婢将它带回去分与众人,共沾殿下恩泽。”定权又捡起了一枚梨,左右端详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孤劝你,还是一个人悄悄吃了算了。这东西,君臣共食,离心交恶;骨肉共食,忍爱绝慈;夫妇共食,破镜断发;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这么不爱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么?”那宫人一惊,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见他正熟稔地转动着金刀,那愈拖愈长的梨皮,如一条淡青色泽的蛇,蜿蜒蠕动他白细的手腕上。忽然间只觉得自家双手捧住的,并非恩赏,却是件不祥之物。
  
  齐王在申时二刻携王妃入宫,朝着晏安宫门方向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便径自去了中宫。自中秋宴后,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见,此刻会面,又已是这般情势。齐王在殿门远远望见皇后,便已双膝跪了下去,只喊得了一句“母亲”,皇后一双眼泪已是长垂而落。
  
  定棠一面垂泪,一面向殿内膝行,王妃亦只随他在一旁嘤嘤哀泣。皇后忙趋前几步,一把搂住定棠头颅,压入自己怀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开言问道:“我儿是骑马来还是坐轿来,怎么穿得这般少,不怕冻坏了身子?”定棠心内痛得只如刀搅一般,呜咽半晌,方强自抬头,伸手与皇后反复拭泪道:“儿不孝之罪已弥天,母亲不可再为不肖子伤悲堕泪。娘亲如此,徒增儿身罪孽。”皇后闻言,那眼泪越发如涌泉一般,定棠却不肯住手,直抹得两袖皆湿透了,方悲泣道:“母亲执意如此,儿身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脱矣。”
  
  皇后心内亦是清楚,这般对离人大放悲声,又恐增添定棠心中伤悲,思及于此,中心如炬,终是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勉强笑道:“我儿也不哭,随我内殿说话去。”定棠点了点头,二人方欲起身,忽闻殿监仓皇近前报道:“太子殿下驾到,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的面色刷的一下便已做雪白,惊恐望了殿门一眼,问道:“他来有何事?便说本宫身体不适,还在歇息,先请他回去吧。”话音犹未落,已听见太子的笑声渐近,道:“母后,儿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专擅,特来先献与母后。”随那笑语,一个金冠绯袍的人影已翩然入殿。
  
  定权又向前走了两步,方讶异道:“不想二哥二嫂也在,如此便更好了。二哥即将远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到何日。孤这里借花献佛,也算是替二哥饯行了吧。”一面吩咐道:“快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一面笑让道:“二哥请。”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情知他是有意,只是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让了他们先行,自己偏转过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下眼角。
  
  几人入殿坐定,定权亲自揭开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只见其间一只德清窑的黑瓷碗中,晶莹剔透的便是一盏银耳炖乳梨。那做法不同于常,竟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状,中间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的。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煞是美观。定权笑道:“儿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母后胸内有些积火,总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我想这东西正好是清热润肺的,却又怕生食太过寒凉,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母后与二哥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功夫。”他平素从未这般絮絮叨叨说过这些琐事,皇后望他巧笑眉目,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强应道:“本宫本无事,倒劳太子挂心了。”
  
  定权此日兴致似是颇高,便如口璨莲花一般,一直东拉西扯,说几段臣下逸事,京内趣闻,又转过头去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齐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姗姗不肯离去,终是教他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与永绝无异,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亦顾不得太子在场,亲去捧出了一件为他赶制的夹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试那新衣。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那时节他不在我眼下,还望媳妇好生看顾他。饥添食,寒添衣,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媳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吧。”母子姑妇,当着太子面,相对亦不敢流泪,皇后只是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犹豫,手脚皆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皇后这边却捧住了他的袖子,这衣裳在灯下做得急了,便有没剪干净的线头在袖口处绽了出来。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实在是乍眼,终是忍不住凑上脸去,用牙将那线头咬断。忽悟直到此刻,这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与儿子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下。
  
  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甜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他而言,别离并非眼前这般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他清晰的记得,妹妹的脸蛋,母亲的手,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多么幼小的时候便已大彻大悟。桌上这佳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成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若嚼严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他一个人吞咽,这不公道。
  
  阁外频频来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动身,便赶不及下钥,今晚只能滞留宫内。如是三四次,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皇后携他出殿,却牵着他的袖口不忍释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方能开口言语,只道:“母亲,儿去了。儿在他乡,日夜遥祝母亲安乐,永无疾恙。”说罢起身,转身便走。
  
  皇后立在丹墀之上,呆呆的看着定棠越去越远,终是忍不住朝那门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儿,你回来,母亲再看你一眼??????”话未说罢,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晕。尚未等宫人近前,定权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后臂膊,柔声道:“母后,二哥已经去了,我们回去吧。”
  
  皇后听他言语,如同梦醒,猛然回头看他。定权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满面泪痕。在宫灯照耀下,自己继母两眼之内熠熠生辉,那慈母送别娇儿的伤痛泪光,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尘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权闭上了眼睛,终于觉出了一阵疼痛之极的快意。
  
  定权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劝了半日,再辞出来时,忽见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面望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理睬他,径自下阶前行。王慎终是忍耐不住,随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称心么!”定权点头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问道:“殿下昨夜,是怎么和老奴说的?”定权沉默了片刻,道:“父皇的意思我明白,他开恩让广川郡见中宫,又担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大人去传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当作何想?”定权笑道:“父皇大约会觉得我禽兽不如,将来便是作出弑父弑君的举动,也不足为怪。”王慎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压低声音问道:“那殿下这又是何苦?”
  
  定权转眼望了天边一眼,许久才回头道:“王大人,你同我说,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顾无人,又拖着他朝外走出了两步,方道:“老奴与殿下说过多次,娘娘只是病逝。殿下当时就算年纪小,娘娘的病,缠绵了那么多年,您总还是记得的吧?”定权摇头道:“我只记得母亲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一时间只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顾不得尊卑上下,劈头喝道:“噤声!”
  
  定权却并不生气,只凄然笑道:“我记得,我都记得。母后说她罹患的是痨瘵,会过人,总是不许我去看她。我站在外头,每次都觉得娘比以前瘦。我从未见父皇涉足过中宫,有一次母亲醒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远远的坐在帐子外头,就招手叫我过去,温和地问我:‘权儿,你爹爹在做什么?你今天去看过他了么?’我说:‘爹爹方才来过,看见母亲正睡着,叫我不要吵醒母亲,坐了一会就走了。’母后又问:‘你的功课做完了么?’我说:“全都完成了,就在外头的桌上写的。父皇看到,还说写得好。母后要看么?’母亲摇头说:‘不用看了,你爹爹说好,必然是好。’她朝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来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亲心里头知道我是在哄她。”
  
  王慎不妨他突然说起这些前尘旧事,也觉伤感,摇头道:“殿下还想这些做什么?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定权笑道:“他母子分别,尚可纵情一哭。我母子对面,只能强颜欢笑。他母子皆无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终可抱再见之念。黄泉深,碧落遥,死生何巨,我到何处寻那些人去?他们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王慎仍是不住摇头,冷冷道:“殿下,老奴只跟你说一句话。广川郡来见中宫,是赵王殿下求下的情,即便是没有广川郡和赵王,陛下还有三位皇子。”
  
  定权望他半日,苦笑道:“孤不如去对牛弹琴还好,何苦与你说这些?”
  
风雨鸡鸣
  阿宝的病,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初时只说是风寒,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了热来。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朦胧间不辨昼夜。如此拖沓得久了,她却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自家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好起来。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身上又无半分气力,实在极容易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只是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她也担心若真病糊涂了,难免会有胡言沽祸的事情。夕香是前日入宫的,依旧被分派来服侍她。太子虽说一直没有来过,那夜之后,也不闻他再说什么,她却不能不提防着他的用心。
  
  此时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她的药也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几个服侍她的宫人怕麻烦费事,不知是谁想出了个怪点子,索性便将煎好的汤药盛在了银汤瓶里,温在了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一阁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阿宝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味道,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的生病。只是今日,那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没人看管,那药竟似乎滚沸了起来,撞着瓶壁,啁咤作响,如风雨拍门之声。那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堵在鼻尖,让她又想起了苏合的香味。或许是因为病着,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那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夕香,半晌也无人答应。她慢慢的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阁内空无一人,想是宫人以为她熟睡,便各自离开了。那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是不愿起身,便撒开了手。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煎干。“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她忽而忆出了这样一句诗,搜肠刮肚却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也不去费神了,只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蘋,满池的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气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了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昔?”有声音在轻轻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徒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慢慢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面上是既怜且爱的模样,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就开着窗子读书,还睡着了?”她究竟是无一事不能对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读白乐天的诗,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感叹半晌,不觉便睡了过去。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母亲却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曾经历过的,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学人故作愁苦而已。快休惹我笑话,别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无端受到摘指,大是不满,扭过头去骨朵着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亲拿她无法,只道:“到时病了,可别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衙内瞧瞧你爹爹去。阿晋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趟水去了。”她笑答:“对对,母亲快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经。”
  
  她看着母亲从廊下离去,也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那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父亲在前衙,兄长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亲棋力不胜,定然又会拍着桌子与兄长赌气;母亲想必已经在屋后的渠沟寻到了弟弟,正在室内给他烘焙因为弄水而湿透的衣衫。这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那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发得格外洁白。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却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同霍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有好风从东南来,扶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的手腕。那清凉而温和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乃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过神来,想去抓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了,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的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是随着四时更改,却永远不会离去。因那油伞的遮避,她瞧不到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翩翩地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阿宝睁开眼睛时,雨已经停了。夕香正在一边斥责手下的宫人,一边吩咐她们将损毁的汤瓶丢弃。她咬牙半晌,浑身哆嗦得难以遏制,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那小女儿时节的吉光片羽,在她梦中闪过,如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见阳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却永不可重触。她也终于无比顺畅的记起了前世读过的那首诗:“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梦中那太过圆满的情境,在那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单上浇了一泼油,燃得整个天地成了一片炽烈火海。孤单只是孤单,孤单从不安乐,何况是这冥冥世界之间,只剩下了她独身一人。
  
  她终于开口唤道:“夕香?”夕香听见,忙上前去,打开了帘子,却见她背身向壁,只静静的问道:“他在做些什么?烦你去请他来,就说??????我难受得很。”夕香一时不解,奇道:“娘娘要请谁过来?”
  
  阿宝这边半晌没有言语,夕香方心有所悟,转身欲行,却又听见身后她低声答道:“太医。”
  
  夕香放下了帘子,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自己只在炉火边默默守着。炭火幽幽的明着,已快燃到了尽头,阁内没有一点声音。但或许因为同是女子的缘故,虽是隔了几重帐子,她却仍然知道,帐内的那个人正在流泪。自己也许不该多嘴问那句话,有些过于脆弱的勇气,原本就是连一句言语的重量也承担不起的。
  
  定权当日虽是与王慎绊了几句嘴,回了宫后,究竟还是派人去彻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过的赵王的动态。几番得报,皆说赵王府四门紧闭,外人一人不纳,内人一人不出,不见有任何动静。定权虽是疑心,只是不见着不安分的弟弟动作,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落下来,一门心思只管尽快了结了张陆正的官司,并预备昱月月初的万寿圣节。
  
  常和向定楷报告齐王行程之时,定楷正在案前仿书,用的仍是太子所赠的那本字帖。常和知道此刻去搅扰他,只会讨得无趣,便一旁静静地看着,见他志得意满的放笔检查,这才上前去,笑道:“王爷,广川郡王一行已经到了相州了。”定楷只笑答:“不必着急,可再等等。便让他走到万寿节,也不迟。”常和道:“这个奴婢省得。”定楷又问道:“二哥可好,嫂嫂可好?”常和答道:“郡王与王妃无恙,只是听说郡王侧妃身上不太顺畅,想是天气又冷,行程又远,到底是动了胎气。”定楷笑道:“二哥这人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在面子上,这般赶命似的,究竟是做了给陛下看的,还是做了给旁人看的?”常和因着他这话头,左右四顾,见无人近前才贴耳低声答道:“奴婢的人,一路相随到相州。也隐隐的发觉了,还有人暗地里跟着。”定楷一面用手去剥自己私章上已干的红泥,一面冷笑问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还是东朝的人?”常和迟疑道:“现下还看不出来。”定楷笑道:“我教你个乖,你安心盯住了他们,他们如果有动作,你们只管先下手。他们若只是跟着,便还是等到万寿节前再说。再者,你去告诉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问,只有我的二哥,千万要护好了他。他若出了一点差池,我只先拿你算帐。”常和陪笑道:“何劳王爷劳神,奴婢心里都记得。”定楷点了点头,叹道:“你也是跟着我,一波一浪才走到的今日。愈是这种时候,愈发便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说郡王的侧妃是身上不好?”常和答道:“是。”定楷皱眉半日,方低低说道:“我倒听说东朝的侧妃也病了?患的可是与郡王妃一般的疾病?”常和想了想,还是据实报道:“只听说是染了风寒,旁的倒不清楚。奴婢只是听了东宫的人说??????”遂大略将阿宝那夜着凉的情形的说与了定楷,又道:“太子当晚就临幸了一个叫做琼佩的宫人,已经记入了起居。听说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没说什么。”定楷笑道:“他小两口儿吵架呕气,倒劳你操尽了一颗红娘的心。”常和听他调侃,倒没附和,只是一旁凝思。定楷看他这般模样,只冷笑道:“你又担心些什么?那丫头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太子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常和仍是摇首劝道:“不是奴婢多嘴,奴婢要说的,还是王爷适才的那句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便越发要小心。”定楷背着手走到窗前,举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缘何,心内忽而也是一片灰白,只叹道:“我不是枉自尊大,只是知道一条,王道一途,无所适,无所莫,无黑白之分,阴阳之别,不过仅在驭人,使人事万物皆为我所用。这驭人之始,却又在于辨人。人生世间,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与我说说,太子此人秉性如何?”常和迟疑答道:“太子时而心狠手毒,时而??????行事作为也叫人琢磨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说说,他手毒在何处?”常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单说他为了自保,逼死恩师一事,便已使世人齿冷不已。陛下对他寒心,想也是从此事开始。”定楷轻轻一笑,道:“所以我说你看不透——太子虽是逼死了卢世瑜,可是他心里,也只认卢世瑜这个老师。再者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只多亏了那丫头的一封信,才终是弄清楚了。太子面子上便再毒辣,弑君弑父的事情却是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世人都说太子像他的母舅,这便叫痴人妄论,顾思林才是个正经为官做宰的材料,太子拿什么与他相比?说到底,我三哥还是叫卢世瑜这老宿孺害了,他骨子里和卢世瑜一样,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这庙堂之上,岂是一介书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却怕他什么?”一时间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这话,且好好去看住了张陆正的二公子,最后是不是回去了长州顾思林那里?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们却不能不替陛下留这个心。”
  
  常和答应了一声,细细思索他的话,到底前因后果没有想明白,只得讪讪搭话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不过是金玉其表,内里竟是个憨人?”定楷愣了片刻,摇头笑道:“这话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生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总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尽了万般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
  
  
丹青之信
  靖宁二年的十一月初二,离万寿圣节不过四五日的时间,亦是太子事务最为繁忙之时。许昌平在詹事府内延磨到午后,方回禀了詹事傅光时,道是太子前日索书,此刻齐备,要送入东宫。那傅光时因太子墩锁之时,自家称病不朝一事,连日来心内颇为惴惴。此刻见了那个当日肯独身进去的愣头小官儿,不免把眼睛高看他几分。明明无事,到底与了他一二笑脸,又扯了三两句闲话,才惆怅万分的放他去了。
  
  定权半月来只在礼部和刑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旁的事情。他原本预备着在圣节前了断了张陆正的案子,以免再生枝节,夜长梦多。无奈善后之事甚为冗繁,又叫在即的圣节牵绊住了,且是圣节前夕上报要杀人流人,于情于理,总是不妥,也只得将此事勉强按压了下来。只预备着初七一过,便将审结的卷宗并处置的预案上报皇帝。他这十几日早起晏歇,加之两头事情皆是头绪万千,马虎不得,饶是年轻,亦觉精力不济。幸得此日礼部几个大老引经据典的话略略少了几句,午后便偷空回延祚宫歇了片刻。许昌平殿门外求见之时,适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内侍并非定权府内的旧臣,也不识得许昌平。听他报了官职名号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内回了定权。定权这才忆起卧榻边尚有这桩心腹大患,一时睡意也没了,扬手吩咐那内侍下去,便叫来了新任的内侍总管周午,问道:“去岳州那人回来没有?”周午答道:“尚未听闻。”定权皱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只眼睛,我手下这些人办事的是愈发麻利了!”周午见他似乎不悦,也略知此事似乎牵扯非小,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位姓许的官儿,您见是不见?”定权挥手道:“我都不急,他急什么?先打发他回去,等人回来孤自会召他!”周午点头道:“那老奴去回了他,便说殿下即刻要去礼部,无空接见。”定权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大人,你也是越发能干了。孤是在这里躲半刻清闲不假,倒还须得你费心,派慌儿去哄他一个七品小吏么?”周午虽被他刺了两句,见他面上神色,却已是会意。思量着此事自己不能告诉许昌平,便依旧出去扯了那个内侍过来,嘱咐了两句,打发他去了。
  
  那内侍得了这几句话,寻到了许昌平,见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声,道:“这位官人回去吧,殿下不见。”许昌平忙问道:“殿下现下可在阁内?”那内侍趾高气扬反问道:“在又怎的?不在又怎的?殿下既说了不见,大人还能硬闯进去不成?”许昌平略笑了笑,拱手施礼道:“这位大人取笑了,下官岂是这个意思?下官亦知殿下连日操劳,想必未得闲暇见下官这般闲人。大人既得亲近鹤驾,且恳留步听下官两句求告。”传话的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被他满面笑容,几句“大人”一叫,只觉无比受用,登时头也晕了,脚也软了,将手抄在袖中道:“你说。”许昌平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前日里下了教旨,说是春坊有书寻不见,在詹事府那里也提过一句。我等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詹事大人再四嘱咐我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时记不起此事来,我亦不敢因这些微小事搅扰了殿下。大人只怜下官回去不好与长官交差,便烦请与我转呈殿下罢,千万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与左春坊素来有些不慕,宫内人人皆知,那内侍只当又是詹事府与春坊龃龉,赶来献殷勤。方要出言讥讽,鼻子都牵了起来,忽见许昌平摸出一锭银子,无声交到自己手中。在袖内掂了掂,也有三四两重,耷拉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罢么,大冷的天气,也省得大人来回走动,咱家便替你担了这个干系罢。”许昌平忙极力颂扬了他几句,看着他眉花眼笑上去了,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隐去,转身折返。
  
  那内侍既信了许昌平的话,又得了他的钱,又要在主君前抛头露面,旋即便将书送入了阁内,交与定权,又卖弄口齿将事由说明,难免爱屋及乌,还捎带说了两句詹事府的好话。定权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他将书奉上,打开函套,也没瞧是什么书,只随手翻了翻,果见其中夹着一张字纸,随意看了两眼,知道是万寿节上的祝词,便又放了回去。将那书推到一旁,上下打量了这内侍片刻,微微一笑,问道:“他一个府丞,想来是没有几个钱给你。说罢,你是收了他三两,还是五两?”那内侍惊得面色煞白,思忖着自己与许昌平说话的地方,太子绝无道理看见,忙支吾着撇清道:“殿下,奴婢并不曾收他什么东西。”偷眼去看太子,只见他皱了皱眉,便略略偏过头了去,牵袖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一个眼波扫回来,已经满是戾气,笑道:“你不是我的旧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气。你只记住了这句话,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明白说了,我尚可酌情处置。你若只管倒行,一意欺君,我的眼里却揉不进砂子。”那内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几个钱,怎么便突然连“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奴婢真的没有······”话还未完,定权便一掌拍在桌上,嘴里咬出两个字来:“杖毙!”
  
  当时便有人应声上来拿人,那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到不过三五两银子,何至于死,忙哀告求饶道:“殿下饶命!奴婢当真只取了他二两银子!”说罢慌忙从袖内将钱取出,高举给定权看。周午上前去取了那银子,奉与定权,又在他耳边低低劝了一句:“殿下。”定权也并不去看那银子,只冷笑道:“也罢,过几日便是圣节,孤也不愿此刻杀生。”转头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这内侍高声求恕,看着他被扯了下去。
  
  周午便服侍一侧,皱眉听着廊下痛声大作,嘴角抽动了半日,终是劝解道:“殿下如今身居宫内,比不得当日在外头任性,一言一行还须谨慎为佳。宫人有罪亦不可轻罚,一来传入陛下耳中,失了宽和的名声;二来这宫内旧人不多,难分良莠,老奴也听说过,小人难养,这等奴子,受了责罚,难保不心生怨望,终是无益于殿下。”定权也不理会他,只将那张纸又取出来读了两遍,才朝周午笑道:“是了。”
  
  一时有人进来回报说行杖已毕,定权只问道:“他还走得动路么?”那人被问得愣住了,半日才答道:“想是还能。”定权吩咐道:“叫他去领二十两银子,给詹事府方才来的人送去。就说是他差事办得好,又逢节庆,孤赐给他,勉励他以后用心办事的。——让那蠢才悄悄去找他,莫当着众人的面,省得人说我偏私,都赏我却也没有那个钱。”那几人实在摸不到头脑,出去传了旨。那背时黄门,只得一瘸一拐的去了,一路叨念着将许昌平骂了千遍。到了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了许昌平,大没好脸色的将那银子丢给他,说明了来意,直说得眼内喷火。许昌平见到眼前情境,略略一想,心下便已经明白了,好言认了几句错,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问道:“殿下询问大人时可还说了些什么?”那内侍闻言,愈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若非杖伤牵扯作痛,恨不得便踢这人两脚,气愤愤略作回忆,便将太子骂他的话又转骂了出来,难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恶意进去。许昌平听完,沉默了片刻,只点头道:“烦请大人回禀殿下,只说殿下爱惜厚意,下官感恩不尽,有死为报。”那内侍不想他还有脸同自己说出这话来,想着自己前程也断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嗨”了一声,甩袖便走了。许昌平手内只捏着那两锭银子,便如捏了两块冰冷的火炭一般。良久方缓和了神情,将银子袖在袋内,信步入衙。
  
  那内侍回去见了定权,倒不敢再说瞎话,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许昌平的对答都说了。定权听完,点头道:“知道了。”看着他一脸的苦相,又笑对周午道:“罢了,那几两银子,便赏了这杀才买棒疮药吧。”
  
  眼见圣节逐日临近,阖宫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独独赵王府内却是一片沉寂。常和午后入室时,定楷正在一堆立轴之间挑来拣去,听他进来,头也没抬,问道:“可有了消息?”常和虽见四下并无旁人,却仍是上前与他耳语了几句,定楷点了点头,道:“甚是妥当。”常和等了半晌,见他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询问道:“王爷,那今年的圣节上,王爷······”定楷不等他说完,便淡淡打断:“将寿礼献上,称病不朝便是。”常和皱眉问道:“若是圣上或是东宫认真问起来,如何是好?”定楷笑道:“莫说是圣上和东宫,天下人心里都清楚。既都清楚了,怎还会认真来问?”常和点头道:“既如此,王爷预备进奉什么寿礼?”定楷叹道:“这不正在这里拣着?”常和凑上头去瞧,见不过是些字画,提点道:“虽说此礼不当过重,亦不当太简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携起一轴青绿山水的天杆,自家端起地脚处的轴子,慢慢将它卷好,收入匣中,这才道:“一来这不是陛下整寿,心意到了即可;二来你大约不知道,陛下乐好此道,只是平日少说而已。”又道:“非是我做儿臣的曲意奉迎,陛下的一笔丹青,实实断不输本朝大家。”常和笑道:“奴婢但知道陛下爱画,却从未有幸得见过御笔。”定楷点头道:“陛下已洗墨搁笔多年了。”又道:“我倒曾见过父皇的一幅绢本工笔美人行乐图,人物笔意,皆可比《洛神》风度,虽惊鸿游龙,亦不足以喻之。其旁御笔题诗两首,书画交映,可谓双璧。虽只得一瞥,却铭记至今。”偏头略想了想,低低吟道:“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剩得最后二字,却笑了笑,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虽不说,常和想了想青清韵里能入诗的几个不多的字,大概也便知道了,只笑赞道:“也是王爷心爱这些东西,若是奴婢过眼便忘了。”定楷笑道:“与你不相干的东西,自然便不必去记它。”一面将那只匣子交给常和,道:“便是这件吧,我且写了谢罪表,叫人一并交给康宁殿的王谨去。”常和忙答应着接了下来,见他仍饶有兴致的东挑西拣,知道此道上自家与他说不上话,便自行下去了。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摊开的几幅山水卷轴上,那画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江山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个大好男儿,用丹心,书青史,为她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异的誓词。
万寿无疆
  圣节当日,却是一片铁青天色,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着公服,先随帝后至垂拱殿受过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只中间几步路没些遮掩,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他手上那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生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么?”定权尴尬笑了笑,方想着如何答话,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奴婢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的吉兆。”定权在一旁,不好装听不见,只得附和道:“陈大人所言极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没说话。
  
  一时进了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左丞何道然本为文臣之首,此刻出班走到皇帝御座前,跪倒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听了两句,只觉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老生常谈,嚼无可嚼,便展眼去人堆里寻顾思林的影子,看他果然照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进来,此刻便站在三省公卿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并不曾再私见顾思林,此刻独见他以武将身份站在一群文臣里,面上却并无尴尬神情,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却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洲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说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罢了。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首长,对句中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一听,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好笑。他冷眼看了这何道然一年,只觉得此人不过是个和事老儿,甘草宰相,每每召对,多拱手而已;思想起前年站在此处的李柏舟的精明气质,到底觉云泥有别。拖他上位,本是权宜之计,现下齐王已倒,皇帝少不得还要另觅良材。只不知这人群之中,何人堪当此任,又与已是友是敌。
  
  他正胡思乱想间,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在望着自己,一个激灵,才发现何道然已经归位。忙上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与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他话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似是颇喜欢,满面含笑看着众人起身,便吩咐王慎将早已准备好的如意赐了何道然和定权一人一柄。在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了。
  
  定权看着一众人等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有些拘谨,酒过三巡,舞到好处,便也各各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却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待得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里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往来更迭,终是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一时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算不寡淡。定权素日里并不爱看着东西,随众乱笑了笑,瞧了个空子便偷偷坐回了原位,嘴里含了个梅子醒酒,顺带再看过去,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定权恍惚了半日,才想起前几日里礼部侍郎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记了,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然觉得有人在下拉扯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皱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扯他袖子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儿子萧定梁,今年方四岁。因定权冠礼移宫后他方出世,定权通共便没有见过这幼弟两面。方想到中秋宴上似乎没有他,再前两年他还被乳母抱在怀中,是以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便是说话也是头一遭。今日见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儿一般站着,也觉得有趣,遂问道:“你今日怎么出来了?”定梁说起话来却还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娘娘让我也来的。”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吃,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定权笑问:“那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着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定权哑然笑道:“那个人叫做目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坠入了阿鼻地狱??????”忽然想起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便转口说:“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点了点头,边看边吃那蜜饯,弄得两手上粘糊糊的,半日又问:“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是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便是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父皇也是要求仙么?”定权笑道:“父皇是圣明君主,不信这些幻术。你为何不去敬父皇杯酒?”定梁低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生母分位极低,皇帝平素似乎也从不这幺子放在心上,一时看着他,觉得可怜,便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不妨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方才便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儿呢。”一面抽出手巾亲自给他擦了擦手,与他放入袖中,又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吧,去跟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晃晃走上去,与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便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看着,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下来,道是皇帝叫他,忙起身上前,叫道:“陛下。”皇帝见他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这次过后,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应了一声,并不动身,只示意王慎前去请人。皇帝略笑了笑,便也没说什么。一时顾思林离席上前,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又若无其事欢饮了起来,只是不知哪个眼尖的借着酒力忽然叫到:“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不过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便不由交口称赞,皆道是祥瑞之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一类的典故搬了出来,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像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
  
  皇帝眼见瑞雪,心内也甚是欢喜,只懒得去管那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做了众人的裁判,一面只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说话。定权在一旁倾听,却都是些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也不摄边情朝事。这般放眼望去,只见一殿之上做戏的只管做戏,做诗的只管做诗,竟是各自为政,秋毫不犯,心内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这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了忙趋前道:“儿臣死罪。”皇帝望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上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道:“这事臣妾也记得,太子病方好便嚷着吃酪。王妃不许,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见了。”定权脸上一红,却也想不起有这么件事情,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他,只和顾思林又说起了他腿伤的事情,顾思林也问皇帝近来身体可安和,皇帝便抱怨总是腰酸。定权偷偷看去,但见二人面色都十分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积年挚友一般,忽而疑心自己是否又睡着了。忙闭目又睁开,如是二三次,见殿上殿下的情势依然,甚至还找到了正坐在角落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中。只是觉得这一殿上下,都明媚繁华到了极致,反得心生盛筵难再的悲凉。
  
  待得一干人等的诗句做到无可做处,亦分不出高下来,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各归座。眼见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来,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皇帝的面色便陡然变了。他眼见得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头去看顾思林,却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听陈谨说完,挥手叫他下去,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有些中酒的缘故。自己拿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着一阵阵轰鸣,周遭的正在演奏的声乐便如几方人在争吵打斗一般。抬眼瞧了瞧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面孔周围浮着一层淡淡清光,将五官都笼罩住了,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这般父子对望,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帝心内只觉得诧异。都说天下至亲,莫过父子,可是面前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皇帝终于是感觉到了疲惫,垂下眼睛,朝着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才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声叫道:“父皇——陛下?”皇帝只觉这声音遥遥传来,无比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思量了片刻回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父皇如身体不适,待得曲终,儿臣吩咐停了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只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不知皇帝此意为何,只觉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相劝,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朕进去吧。”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面上都是一滞,良久皇后方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得有半尺之深。二人同上了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般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失神半晌,方笑道:“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皇帝说出了的这几句话,忽觉连同情境如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只是想不清爽,半日还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闻语,愣了半晌,方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只淡淡应道:“朕自会去查的。”二人默坐舆中,半日方闻皇后低低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么?”皇帝只觉她这话说来无比可笑,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了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的东西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偶入车辇的雪片,心中只是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那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本是万寿圣宴,皇帝却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太子压阵,却实在不太成话。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来传了教旨,说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上多饮了几杯,借着更衣的机会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饶是心内急躁,面子上却还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也借机半推半就又多饮了数杯。好容易支撑到曲终宴罢,替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等冗杂俗事料理完成,已近戌时。出得殿来,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觉龌龊非常,不由皱了皱眉头。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吩咐准备肩舆。定权只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王慎原本盘算着待他还宫再与他说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回道:“老奴也没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只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节上又拿出来搅扰?”王慎见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索性贴上去与他耳语了两句,才道:“老奴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才中途避席了。”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着自己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般的疼痛,在那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只叹口气,也没答话。
  
  二人正在雪里站着,到底是王慎眼尖,喊了一句:“六殿下。”定权才抬头去看,见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怎么还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唬得一旁服侍他的人忙打断道:“要呼殿下。”定权笑道:“无防,随他叫。——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定权自然觉得好笑,随手给了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所以不信哥哥说的谎话。”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去了。
  
  定权在雪地里立了片刻,看看笙歌散尽,众人皆去,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大人留神侍奉。”王慎心知他的意思,只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吧。”定权笑拒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去了。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并无月光。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只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渐定了,剩得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便是独行入暗夜,也并不觉寂寞。平日看惯了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慢慢地使他感觉到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得冷,及到了延祚宫,竟走出了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却又贪恋那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了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吹,微微清醒,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踯躅良久,难决进退,终是打定主意,细细嘱咐了那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眼见他要踏雪而去,又忙阻拦道:“你沿那廊下去便是了。”
  
  阿宝在阁内,起先是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下午朦胧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听得檐外悉悉簌簌,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么?”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只盍上了眼睛,昏昏的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内却如梦中一般平静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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