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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_4 雪满梁园(当代)
  定权回到内室,一语不发,只是上床抱膝而坐。不知为何,耳边却一直响着那只蟋蟀的“唧唧”叫声,时近时远,就是不住。定权被它聒噪得不过,终是着手在那墙上狠狠击了一下。阿宝见他不脱鞋便上床,已是觉得奇怪,此刻心上更是微微一惊,问道:“殿下?”定权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问:“你听到了没有?”阿宝疑道:“听到什么?”定权轻轻道:“你听见他说的话了么?”阿宝摇头道:“没有。”思忖了半晌,才又低声加了一句:“奴婢听见,是许大人来了。”定权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又低下了头。阿宝知他心中有事,也只得在一旁闷闷坐了。四下里依旧是静得出奇,一喘一促,皆听得明明白白,难道风不流么?鸟不鸣么?院内的金吾他们不走动么?阿宝突然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不觉便有了一瞬的恍惚,急忙转头,看见定权仍在身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知呆坐了多久,忽闻支悠一声门响,阿宝怔忡抬首,轻轻唤了一声:“殿下,用晚膳吧。”定权却只若不闻,阿宝下地走到他面前,劝道:“殿下午膳便没有用好……”话犹未完,定权却登时暴怒道:“出去!”连那个送饭的内侍都吓了一跳,只是愣在了那里。阿宝默默走了出去,轻声对他道:“先放下吧。”
  
  然而一直放到月渡东墙,那饭食已经全然冷透,定权却终是一口未动。那内侍过来收碗,见太子不食,只得又报到了王慎处。王慎不免又带了一干人等赶来问询,却只见定权已拉过一床被子,面墙睡下了。便又朝阿宝唠叨了半晌,问殿下是否当真身体不适,下午可说过些什么,若是睡起来想进膳,便只管吩咐云云。阿宝终是敷衍到他肯离开,回首见定权外袍也未脱,叹了口气,自己只拎了本书倚桌而看,却哪里看得进去?不过寻个由头,不必尴尬相对而已。
  
  一时定权却并未能够睡得安生,只是辗转反侧。阿宝见他不住翻身,话过嘴边几次,皆压了回去,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么?奴婢服侍您宽了衣,再睡可好?”定权听了这话,却停了动作,亦不言语,阿宝方自悔又多了口,忽闻他低低道:“阿宝,孤觉得有些冷。”
  
  阿宝放下书,站起身道:“奴婢给殿下再添一床被子来。”定权只觉略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说,便见阿宝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搬了过来,轻声道:“我帮殿下暖暖手。”定权点了点头,道:“你也睡过来。”待她在自己身边坐定,便将手伸进了她的两只袖管中。阿宝只觉那双手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殿下的手足总是这般易冷么?”定权点头道:“我自幼便有这四逆的毛病,太医也说是天生。开过方子,药要常服,我又没那个耐性,最后也就作罢了。”想了想又道:“从前太子妃在的时候,还总记得此事。”
  
  他从未提起过太子妃的事情,阿宝想到蔻珠从前说过的话,只低声道:“奴婢并没有那个福气侍奉娘娘。”定权略笑了笑道:“就是前年的事情了,太医围了满满一屋,从丑时到酉时,母子两个人都还是没有保住。是个小世子,我在外头好像还听见他哭了一声,但旁人都说没有,是我听错了。父皇连名字都已取好了,就叫萧济。”说罢只是略侧了侧身子,抓紧了阿宝的臂膊,道:“太子妃从前也总是这般帮我暖手,若是那孩子还在,现在应该也会叫爹了。”
  
  阿宝默默低头看去,他此时只是闭着眼睛静静蜷在那里,周身上下已没了丝毫的戾气,自己就还如方方束起发的少年一般,若不曾相知相处,却怎么也思想不到他亦会有妻有子,为夫为父。半晌才轻轻劝道:“殿下还这般青春,良娣她们也是,小世子,小郡主都是还会有的。”定权笑道:“我只要太子妃的世子。我想过了,若是将来自己也有了世子,便绝不会叫他受半分的委屈。”阿宝从不知道,从他口中居然也会说出这般傻话来,一时只是呆住了,还没等回过神的时候,便见一行眼泪已从他颧边滑了下来。
  
  定权亦不想掩饰,阿宝抽手不开,只得默默看着他肩头抽动,半晌方闻他又道:“那时候皇上还只是宁王,舅舅经常会到宁王府上来,和父皇说半日的话,然后再瞧瞧母亲,瞧瞧我。我总是守在府门口,等着舅舅过来,他来了,就会将我顶在头上。我有时淘气,将他的簪子拔掉,把冠也扔到地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便会说我不懂事。舅舅却总是笑着说,将军的帽子想摘就摘,想掼就掼,世子将来是要做天大事情的人。
  
  “赵妃她们总在背后说我长得像舅舅,不像父皇。我还想,像舅舅又有什么不好,别人都叫他‘马上潘安’,舅舅又会打仗,书也读得好,我长大了就做他那样的人。有一回,母亲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门口等舅舅过来。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我真是欢喜,可是最后走进来的却是父皇。我心里一向害怕父皇,他总是板着脸,从不对我笑,也不对母亲笑,我看他那天脸上又是黑着的,吓得转身跑开,就听父皇在后面喝了一声:‘定权!’母亲极少那么叫我,我回过头,方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父皇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起我,掉过手里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乱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亲,喊舅舅,父皇下手就愈发的重,王慎劝不过来,只得去将母亲唤了起来。父皇这才放开了我,也不理母亲,一个人甩袖便走了。”
  
  定权说到此处,却忽然笑了,那泪水不及收回,便已从笑弯的眼角溢了出来。只道:“父皇和我最亲近的,便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记得。自那以后,舅舅也来很少来看我了。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是疼我的,除了祖父和母亲,这世上就只有他真心疼我。”
  
  阿宝慌得只是牵袖去拭他的眼泪,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兀自半晌,定权才自己擦了一把脸,道:“祖父,母亲,太子妃,卢师傅,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了,我宁可这次和二伯一样,就死在了这宗正寺里,也绝不愿意出去看见,绝不愿意看见……阿宝,你明白吗?”
  
  阿宝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轻声安慰他道:“奴婢明白。”一面摸了摸他的手,见已略略温热,这才取过巾帕来,帮他细细将面上泪痕拭净。定权拉过她的手,抬头问道:“阿宝,真是齐王叫你来的么?你真的姓顾么?你真的叫阿宝么?”阿宝脸上一白,方欲说话,便听定权喃喃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定权一天里早已是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了两口水,过不了多久倒就沉沉睡了过去。阿宝却如何再也安不下心来,怕惊醒了他,亦不敢走动。过了半晌,方想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了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时,却又变作了冰冷,一滴眼泪忽然落在那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是死命捂住了那只手上,一面任那滂沱泪水,恣意夺眶而出。人生在世,便是能够顺应此心,毫无顾忌的恸哭一场,本来也是奢侈。只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宝抬起脸,用嘴唇轻轻触了触定权的眉头,安然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蹈天?
  
日边清梦
  待阿宝再挣开眼睛的时候,窗外还只有蒙蒙的微光,定权却已经不在身边。身上的被子亦不知是何时加上的,阿宝心头一热,急忙翻身起来,见内室外室皆无定权的身影,思想了一下,又折返进去匆匆理了理鬓发,连带整顿了一下衣裙,这才推门外望。果见定权已自己着好了衫袍,背手立在院中。听见门响,回过头来,那张脸上还略微带着些疲惫,嘴角仍旧是垂着,细细分辨,双眼也依然微微发肿,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然平静之极。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殿下的眼神,就如同一汪凝滞的秋水,无光无影,无波无澜,从那其中看不出半分的喜怒。阿宝扶门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滑到裙边,顺势纂拳向定权恭恭敬敬福了一福,低声道:“殿下。”定权收回了目光,也没有答话,便转过了脸去。阿宝立在门口,一时只不知此身该进该出,心中唯一清明的,便是太子的那一瞥。她终是轻轻退进了内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轻轻抚了抚那床被子的被角。东西与人不同,尤自还隐隐带着一脉淡薄的暖意,阿宝忽而收紧了手,心中也只是焦躁莫名,却终究不知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枕席终究冷了下来,变得和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石再无分别。一道门槛,一个眼波,便是鸿沟天涯。昨夜,却真的已经过去了。
  
  常州地方的天气,说是肃杀晚秋,相比起京城的冬日来也所差无多。边陲塞上,从城楼放目远去,只见连天的枯黄败草,朔风掠过,便低伏出一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枯涸,偶有些许积水的地方,也连着那淤泥衰草一同凝成了腌臜冰层,隐在草下,只有风过时才间或微微一闪。一轮澹澹白日已然升上,万里长空中只是一片微茫,大片的流云走得飞快,适才眼见着还在远山巅上,一错目便已压到了城头。雁山的余脉远远铺走过去,如青虬黑龙一般,直蜿蜒盘结到青灰色的天际,尤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去便是无边朔漠。这便是顾逢恩六七年来见惯了的景色。
  
  此时顾逢恩以手按剑,正行走在常州城头,却是跟随在代理宣威将军李明安的身后。这位二十七岁的副将本有着与太子同出一脉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塞外,手脸上的肌肤皆已是黝黑发亮,越发衬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常年的戎马倥偬,军中生涯,不必解甲,便可明白瞧出那铠甲下的精壮身躯。李明安在兵部任员外郎时,也曾见过这位年轻副将数面,只依稀记得彼时他的兄长顾承恩尚在,他留居京中,一行一止,分明还是一个儒雅书生。不想几年的时间,便生生又被顾思林锻造成了一员剽悍猛将。此刻不必回头,单听那铠甲的沉沉响动,便可想知此人步伐的稳健端方。
  
  李明安回过了头,笑道:“顾将军,今日还要劳你来陪本将巡城,本将心下颇有些过意不去啊。”那顾逢恩亦不含糊,立刻抱拳施礼道:“将军言重了,属下不敢承当!”李明安道:“本将只是暂理,待得令尊身体康和了,不必他说,陛下自然马上便会有旨意,到时我依旧是回我的承州,此处也不过是代顾大人看管一二个月罢了。”说话间一阵疾风略过城头,扯直得那几面旌旗猎猎有声,只是翻飞其上的已然换作了李字。顾逢恩不由微微眯缝起了眼睛,道:“末将一向讷于言语,将军如此说话,末将便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李明安笑了两声道:“讷于言则必敏于行,顾将军的家风一贯如此,只是本将的话到底也是孟浪了,那几个却是什么人?”顾逢恩顺他所指望去,看了片刻,道:“这是这城内的黎庶,出来割草喂马。近来军情也算安和了,这门禁也便不似战时那般紧严。小民亦要求生,只要不犯了朝廷的禁令,末将也就抬手放过了。”李明安细细分辨,见果然皆是束发右衽,这才干笑道:“是了,本将方方接手过来,不免要多用两分心思,还请顾将军莫怪。”顾逢恩忙道:“将军折杀属下了。”李明安道:“顾将军再过几刻便要动身,还请回到城中再稍事歇息,此去路遥,将军千万保重,到京后务请代本将向顾大人问安致意。巳时再过去相送,说的便都是场面上的话了,是以这几句私语,本将便在此处先说了吧。”顾逢恩躬身抱拳道:“末将谢过将军厚意。”李明安点头道:“顾将军请吧。”顾逢恩又告了声退,这才转身离去。李明安见他大踏步去得远了,唤过一名亲兵吩咐道:“你随着那几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居于城内。若是居于城内,平素又是做什么的,总之,要一一打探清楚了。”
  
  那亲兵个把时辰后方才折返,只报道那几人果然只是城中小民,已在此处居了十数年了,李明安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时辰将至,便起身跨马出了城门,看见顾逢恩一行人等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二人又说了几句惺惺的话语,顾逢恩才道时辰不早,要依旨上路。李明安亦不相留,只又泛泛嘱咐了两句。眼瞧着顾逢恩认镫上马,带着一路人马和两名敕使向城外驰去。待那漫天的扬尘再落定之候,早已看不见了人影。
  
  这边顾逢恩甫出了常州城,李明安和承州刺史的奏疏便抄山道快马驰达了京城。皇帝三日后便收到了奏报,看过后又递到齐王手中,略略沉吟了片刻,方问道:“这顾逢恩今次走得是不是有些太干脆了?”齐王默默看完,双手递还道:“父皇的圣旨,颁诏天下,顾逢恩又岂敢不遵?更何况……”略顿了顿才道:“顾大人如今还在京中。”皇帝瞥了他一眼,知他话中的意思,也不去点破,只道:“朕已有旨意给了李明安,叫他诸事谨慎,只要过了这个月,朕才真正安得下心来。此事上你还是多留意些,去吧。”看着齐王远去,才又叫陈谨唤过王慎问道:“太子近日可好?”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皇帝道:“自重阳后,这又是十来日的话了,他便一直这么闹着意气,还是不肯吃饭么?”王慎闻语,只是顶门发麻,刚见过礼,又忙跪倒道:“回陛下,殿下他确实是脾胃不好,这几日里才不思饮食。”皇帝哼道:“他脾胃不好,你便不会报给朕,叫太医赶紧过去给他瞧瞧么?朕把太子交到你的手上,你就是这么办的事情?”王慎只是连连叩首道:“老奴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皇帝冷冷道:“罢了,你也不必再替他遮掩描补了,他的心思,朕清楚得很。”王慎只是低首伏地,并不敢发一语,良久方又闻皇帝问道:“你问过宗正寺那边,他们和三司将张陆正这些日子的口供都已经理好了么?”王慎低声道:“陛下恕罪,此事老奴并不清楚。”皇帝道:“你是他的阿公,怎么会不替他留神着这些事情?”王慎忖度皇帝话中意思,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道:“陛下明察,老奴并不敢向殿下多说一字。”
  
  皇帝立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又想了半晌,问道:“他如今尽日都在做什么?王慎答道:“老奴间或过去,殿下多是在读书。”皇帝点头道:“你引路,朕过去瞧瞧他。”王慎一时只疑自己听错,半日才回过神来答道:“遵旨。”爬起身来,吩咐准备了肩舆,又服侍皇帝穿戴好了,这才随出了门去。皇帝本是临时起兴,事前并没有告知宗正寺,待到吴庞德得报,只是命也不顾,飞奔出来要迎驾时,皇帝却早已经过去了。吴庞德向前追出许远,赶上皇帝的舆驾后便立刻跪伏道边,嘴中说的无非又是说些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的套话。皇帝皱眉听完,也不待他再开口,只吩咐道:“朕这边不必你相陪。”说罢吩咐起驾便走,只甩下吴庞德一人跪在那里,兀自半晌回不过神来,左思右想,只觉自己乃是宗正寺卿,论哪一条,此事都没有撇掉自己的道理,一时忿忿,当然也并不敢和皇帝理论,爬起来站了半晌,走了两步,想想却又折回了原地。
  
  宗正寺皇帝亦是多年未至,一房一瓦,却还觉仿佛有些记得。待一路行过,看见了关押定权的院门,竟觉心中也微微跳了一下。隔了二十年,那门上原本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模样,粉墙上也皆是雨渍斑驳的痕迹,想来此处一直也再没有修葺过。皇帝在那门前下了肩舆,也不用王慎相引,便径自走了进去。那十数名看守定权的金吾本就是御前的武士,此刻忽见皇帝进来,便立时齐崭崭的跪倒行礼道:“属下等拜见陛下!”定权正在塌上呆坐,此刻听到外头响动,连忙趿上了鞋,走到窗口向外撇了一眼,登时便愣住了。阿宝不知就里,却也听见皇帝驾到,一时只是脸色发白望着定权。定权只道:“不妨事的,你先不要出去。”自已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门前撞到王慎,王慎见他已出来,也不便再多说,便随着定权又出到了院中。
  
  定权一时间亦不及多想,只是快步走到皇帝跟前撩袍跪倒,叩首道:“有罪儿臣恭请父皇圣安。”半晌不闻皇帝唤起,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皇帝袍摆便在眼前,这才又低下了头去,皇帝居高看了他片刻,吩咐道:“起来吧。”说罢只是自己走到了院中石凳上又坐了下来,唬得王慎忙不迭又去搬取坐垫,又是劝道:“陛下,这外头冰冷的,您还是进屋去……”方说了一半,便悔失口,生生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皇帝亦不去理会他,只默默看着定权跟随过来,从新跪在自己面前,遂指着另一石凳道:“起来,坐吧。”
  
  定权却并不起身,只是垂首道:“儿臣不敢。”皇帝道:“你这是在和朕赌气?”定权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正色道:“儿臣不敢。”皇帝也叹了口气,只道:“你想跪便跪着罢。”说了这一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父子二人只是相对沉默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朕听王慎说,你这几日来都吃不下东西,朕……回来叫几个太医来给你看看,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来。再有你素性畏寒,也叫他们将你从前吃的药再煎几副送过来。”定权听了这话,倒不由想起五月皇帝病中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酸,却并不答话。急得王慎只是在一旁暗暗跺脚,只怕他牛性又上来了,恨不得便能够代他开口谢恩。
  
  皇帝许久不闻回话,放眼去看定权,只见他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那清秀前额和顶上发髻,他素来十分爱修饰,一衣一饰,皆要留心到,这还是从小叫卢世瑜教导出来的习惯。便是此刻,一头乌青的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束发所用的却是一枚半旧的木簪,再瞧他身上衣物,不知如何,心下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吟着想再开口,忽闻定权轻轻问道:“父皇,二表兄是要回来了么?”皇帝闻言,却是扫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只是不明白太子关了几日,心思竟忽然糊涂到了这般地步,正想着是否要说话,已听皇帝道:“不错,走得快的话,还有六七日便可到了。”定权轻轻笑道:“如此便好,儿臣大婚的时候,曾与他约了,要同去南山逐兔,儿臣的弓马不好,也还想让他再指点一下,不想他后来便去了常州,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皇帝并不防他此时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倒也滞住了,便又闻定劝轻轻唤了一声:“父皇。”那声音中却带了一线渴求暖意,皇帝不由问道:“什么?”
  
  定权又是良久不语,皇帝亦不去相催,定权半晌抬头,看了看南面天空,问道:“儿臣还能够再去吗?”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了,只道了一句:“你若是还想去的话,便去吧。”定权低声道:“谢父皇。”悄悄去看皇帝,见他面上神情亦是颇为平和,暗暗鼓了半晌的气,话到嘴边几次,终是说了出来:“父皇,儿臣还想去常州看看。”皇帝听了这话,却是愣住了,再想不出他心中所思为何,狐疑看了他半日,已是黑下了脸来,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皇帝的回映,定权虽早已料想到了八九分,待真的瞧见时,心中却仍是失望到了极点,只是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有人跟儿臣说过,常州的月色,和这京中大不相同,儿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问道:“是谁跟你说的?”定权偏头笑道:“顾大人也好,别人也好,谁说的都不要紧。儿臣真的只是想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父皇若是不允,儿臣就不去了。”
  
  皇帝尚未开口,便又闻定权道:“父皇当日问儿臣还有什么话要说,儿臣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父皇此刻可还愿意听么?”皇帝道:“说吧。”
  
  定权望了望皇帝已经斑白的鬓发,道:“他人都说,忠孝难两全。儿臣却从来不必忧心于此,只因对儿臣来讲,忠孝原本就是一回事情。儿臣若是不孝,便是不忠;若是不忠,便也是不孝。儿臣遵君父旨意,居此地自省,细细念及前事,所赧颜者,却原来是自诩读遍了圣贤之书,最终却还是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轻轻笑哼了一声,问道:“是么?”定权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父皇此次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父皇,儿臣纵有天大的罪责,父皇圣旨未下前,还终究是陛下的臣子,是父皇的儿子。有一句话,罪臣在此处扪血叩报于君父,不知君父肯体察否?”
  
  皇帝忽然隐隐只觉心内不安,沉吟半晌,道:“你说吧。”定权只是叩首道:“父皇,儿臣冤枉!”皇帝闻言不由大吃一惊,轻轻咬了咬牙,道:“你有什么冤枉?”定权道:“儿臣自知素来行止不端,德质有亏,是以失爱于父皇,这皆是儿臣咎由自取,决不敢心存半分怨怼。只是儿臣还是要说一句,八月十五的事情,真的不是儿臣所为。”
  
  皇帝连月来一直隐隐担忧的情形却终是发生了,此刻冷冷看了太子半天,忽道:“你抬起头来!”定权只是恍若不闻,皇帝心中却突然烦躁了起来,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颌,迫他仰起脸来,只见那双像极了孝敬皇后的眼睛,定定望向自己,其中竟满是惊恸和乞怜。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的这副神情,再抬首瞧了一眼他所居的宫室,那门兀自还半开着的,不过午后,室内却已是一片逡黑。一时间只觉胸中滞闷,喘促艰难,连带着眼前都有些略略眩晕。皇帝放开了定权,慢慢着手压了额头,半晌方开口道:“去给太子取纸笔过来,叫他想写什么,就写好了再递给朕。”这却是吩咐王慎的话语,说罢便站起身来。定权向前膝行了两步,扯住皇帝袍角,仰首诉道:“父皇,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儿臣有冤,却只能求告于君父,若是当着君父之面,也不能申辩清楚,儿臣只求一死。”
  
  皇帝伸手出去,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还是想推开他,迟疑到了半路又收了回来,心中竟觉有些了怯意,想了许久,终是道:“定权,你先回去吧,有话就写成奏呈,叫王慎递上去就行了。”定权心中早已凉到了底,只是死死拉着皇帝袍角,道:“父皇今日不来,儿臣此话绝不会出口。父皇不肯听便去了,儿臣也不需什么纸笔。儿臣还有最后这一句话,求父皇多留片刻,听完了再去。父皇,陛下,臣求您了。”说罢便重重叩下头去。
  
  王慎只惊恐向这父子二人看去,只见皇帝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生怕他就势一掌掴下,但皇帝似乎并无此意,强压了半日终是平声静气道:“说。”
  
  定权道:“父皇,儿臣不配做这个储君,求父皇废了儿臣吧。只是叫顾大人回常州去,那边的军务,离不得他。父皇也说过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怎可自毁长城?”
  
  王慎只是急得心都要跳将出了喉咙,偷眼看着皇帝的五官皆已扭曲了,定权却似不察不见,只自顾说道:“父皇,儿臣罪该万死,四月的时候,儿臣确是给顾大人写过信,可儿臣只是瞧着战事艰难,去信促他勉励振奋。儿臣可废可死之罪亦多,但母后和卢师傅教的东西,儿臣终有不敢违,不曾忘的。父皇,即刻下旨,叫顾思林回去吧,李明安没有那个本事,他看不住常州的。”
  
  皇帝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定权蹬翻在了地上,指他嫌恶骂道:“你是疯了么?”定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听皇帝怒道:“他若是嫌这里待得太安逸了,还有气力和朕说这疯话,就将他挪到刑部去!”说罢提脚便走,王慎不敢答话,也忙跟了上去。
  
  定权也不待人过来相扶,只自己着手撑地,站起身来,慢慢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和草屑。阿宝隐约看得外头的情形,方跑出来想要伸手,已被定权挡了回去,定权望她淡淡一笑,只道:“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太子的申辩奏呈究竟并没有递上,皇帝却一回清运殿,便将旨意发了下去,先是革了张陆正的职,紧接着便抄检了张家,又敕令三司开始连夜审问张陆正等一干罪员,接连之事,先后不过半日。
  
  两日之后,主审的大理寺卿终是将张陆正最终画押的口供呈了上去,按着皇帝的旨意,虽是深夜,却也即刻送入了宫。皇帝已经睡下,此刻披衣起身,方翻了一页,便已脸色铁青,急急将那供词看完,一把便狠狠甩到了地下,指着大理寺卿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大理寺卿只是伏地乱抖,并不敢多发一言。陈谨慌忙上来扶了皇帝坐下,为皇帝揉抹前胸,皇帝一把便将他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道:“去把齐王给朕喊过来!”陈谨见他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不敢多说,忙答应着去了。
  
  皇帝慢慢坐了下来,只是强自掐住自己的虎口,想了半天,终是轻轻吐出了一句话:“派人去堵住顾逢恩,叫他赶快回常州,快去,要快。”
  
  大理寺卿悄悄退到殿外,抬首望着东面的天空,今日又已近月朔,一弯下弦月,虽然形凋影瘦,皎皎耀耀,却也将这殿阁的一檐一角都映得清清白白。只是,张陆正临了这一翻供,明日便又要变天了。
  
莫问当年
  齐王被陈谨匆匆唤出府时,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王府的外繁华街市中,商铺多已关张,但青楼酒肆上,尤有笙箫声夹杂着笑谑,随着九月底的寒风隐隐传来。市井小民的日子,自然也有着它的风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远有这样笙歌彻夜的所在。因为皇帝催得急,定棠只是骑了马疾驰,市中无人,不需清道,饶是如此,待到宫门前时,也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早已有内侍在宫门口迎候,此时见他到了,只上前传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过去。”定棠得了这旨意,心下愈发不安,也不及细问,便驱马径自入了宫门。那马蹄踏在白玉的驰道上,在这静谧深夜中,响动只是大得骇人。宫中尚未睡下的内侍宫人,偷偷向外张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许人策马入宫。待到定棠在永安门外翻身下马时,这才发觉手脚早已冻得僵住了,勉强被门外值守的内侍扶下马来,待到双脚沾地时还是不由打了个趔趄。
  
  永安门外的内侍亦是奉命在此,此刻连忙将他引入了晏安宫中,皇帝见他进来,早已披衣站起,还未等他行礼,便开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里,匆匆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脸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连忙撩袍跪倒。皇帝也无心再顾及其他,只劈头道:“你若还未糊涂到极处,朕问你的话,就务必如实作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问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祸给太子的吧?”定棠不妨皇帝复又提及此事,心下登时狠狠一掣,愣了小半刻,方道:“儿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只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了定棠脸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边脸只被击得发木,此时也顾不得这么许多,忙抖着手从地上拾起张陆正的供词,匆匆看完,脸上早已变作青白,兀自半日,才回过神来,慌忙分辩道:“父皇,张陆正这蛇蝎小人,已在朝堂上当着天下之面,将太子给他的密令拿了出来。此刻又翻口复舌,诬赖到儿臣头上。这定是,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设计好的,这张陆正目无君父,大逆不道,求父皇定要明察啊。”皇帝冷冷一笑,道:“朕有了你们这样的好儿子,好臣子,还要明察些什么?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不由大惊,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又同父皇说了什么?”皇帝不由别过脸去,向前踱了几步,坐下道:“朕已经派人叫顾逢恩回常州了。”定棠闻言,便如五雷贯顶一般,向前膝行了几步,问道:“父皇这是为何?”
  
  皇帝咬牙道:“朕当日问你,你不肯说实话;今日问你,你还是不说。朕已然告诫过你,太子是你的亲弟弟,叫你顾念着一丝半分的手足之情,你却只当是东风射马耳,一心只想着早日扳倒了他,还给张陆正写了一纸婚书,如今叫人家捏在手里,一口死死咬住了你。朕怎么就早有没发觉,你居然是如此愚不可及的东西!”定棠听到此处,早已是又急又怕,用手背擦了一把眼角,对皇帝哭道:“儿臣糊涂,但太子写的那张……”皇帝不待他说完,已是暴怒道:“太子的那张字条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么,可有明白说要冤死李柏舟一家么?朕告诉你,从张家抄出来的,也都是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说这不过他们私底下的泄愤的言语,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定棠已经吓傻了,此刻细细一想,才明白了个中的厉害,一时再无法可想,只是上前抱住皇帝双腿哭道:“儿臣该死,还求父皇保全。”皇帝嫌恶挣开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还是想活,再回话吧。”定棠本不是糊涂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过突然,顺着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时只觉手脚都酸软了,只喃喃道:“原来是顾思林……是太子和顾思林一道,将父皇和儿臣都骗了。”一面死了命爬到皇帝脚边,连连叩首道:“儿臣罪该万死,还望父皇念着父子之情,念在母后的面上,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皇帝低头看着这个儿子,心中忽觉失望到了极点,道:“你起来吧。朕饶不饶你还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顾思林饶不饶得了你了。顾思林敢这么做,定是一早已经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着你入瓮了。若是顾逢恩还来得及回去,常州无事的话,你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常州出了事情,朕也没有办法,你就好自为之吧。”
  
  定棠还待哭喊分说,皇帝已冷下脸吩咐道:“朕看不得这个,将齐王送回去,叫他这几日里,都不许再出府门一步。”两旁内侍答应着,早已上前来将齐王架出了殿去。走出老远,犹听见他哭嚷着叫父皇的声音,皇帝手扶着几案慢慢坐了下来,忽觉肋下疼得厉害,再看眼前灯烛,竟也模糊做了一团,刚刚疑心是头脑又昏涨了,想要以手去压。可那手却径自到了眼角,待拭了一把方知道,原来竟是眼中泪下。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过来。”一旁的内侍没有听清,乍着胆子问道:“陛下,是要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吗?”皇帝点头道:“不拘去哪里找副镣铐,再寻条鞭子过来,备在外头吧。”那内侍摸不到头脑,却也赶紧领命去了。
  
  定权这几日睡觉也不分昼夜,此刻方方睡熟,阿宝却更惊醒些,一听见门外锁动,便翻身起来。走到外室略看了一眼,见满院尽是提着灯笼的内使,忙回去将定权摇醒,唤道:“殿下,外头有人来了。”方说着,王慎已经径自进了内室,也不及见礼,便道:“殿下,陛下召殿下即刻入宫。”定权闻语,登时睡意全无,望了他一眼,小心问道:“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事情?”王慎道:“老奴一直都在这宗正寺内,宫内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有旨,是要老奴亲自将殿下护送到晏安宫去的。”定权一瞬间已转过了四五个念头,思想即便是常州出事了,也断没有这么快便会报进京城,再想不到是什么事由,只道:“孤先换身衣服,再去见驾。”王慎急道:“殿下,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一面提了塌边的一件团领襕袍,想是他睡前换下的,手忙脚乱帮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驾吧,陛下还在等着呢。”
  
  阿宝见二人虽都不多说,却皆是神情慌张,自己只得扎煞着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多话。眼瞧着定权转身出门,虽明知他此去不知吉凶,定是心中忐忑,却也指望着他出门前能再对自己说句话。定权一时却只是急步走了出去,到了门前,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脚出了门。阿宝见他远去,身子一软,已经慢慢跪了下来,那外门却咔嗒一声又锁上了。
  
  定权走到宗正寺外,却见一副肩舆早已在外候着,那吴庞德一脸的谄笑,让道:“请殿下登舆。”定权狐疑看了一眼,问道:“这不是御用的么?我怎么敢乘?”王慎道:“这也是陛下吩咐下了的,殿下无需多虑,快请登舆吧。”定权心下愈发的疑惑,但也不及再问,只得上了那肩舆,叫四人抬着,直从宗正寺到了永安门外。
  
  待下得舆来,一旁王慎早已赶上前来,随他走到晏安殿外玉阶上时,见左右无人,却突然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听说适才齐王是哭着叫人架回去的,殿下回话前可都要想好了。”定权听了这句话,不由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中秋他劝自己跪求之事,登时心中一凛,一念瞬时闪过,轻轻咬了咬牙,问道:“你一早也是知道的?”王慎只低头道:“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为了殿下好。”定权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只对一内侍道:“去向陛下通报,就说我在殿外候宣。”那内侍道:“陛下有旨,殿下来了,进殿便是。”一面帮他开了门,笑迷迷将他引了进去。
  
  时隔一月,定权重又踏进这堂皇宫室,被那明亮灯烛一耀,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皇帝见他进来要行礼,只道:“不必了,过来吧。”定权见皇帝的神情已是疲惫之极,脸色却比往常要和缓了许多,方在思想间,却又闻皇帝道:“你晚上想必并没有吃好,朕现在也饿了,叫御膳房准备了些宵夜,你就陪着朕再吃一些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随着皇帝到了膳桌旁坐下,见桌上所摆的却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东西,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正在看他,此时亦笑道:“坐下吧。”定权谢恩坐定,又亲自盛了一碗燕窝粥奉给皇帝,皇帝接过手来,温声道:“太子拣喜欢的也多吃些。”定权虽明知皇帝唤自己过来,绝不是为了一顿宵夜,只是忽而一时也不愿多做他想,只答了一句:“谢父皇。”便接过羹匙,慢慢将一碗粥喝尽,又吃了半只宫点。皇帝只是默默看着他吃粥,自己也用了两三匙,此时见他放手,才问道:“吃好了么?”定权轻轻点了点头,道:“是。”皇帝在灯下又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方道:“定权,朕有话要跟你说。”
  
  定权见皇帝终于肯说到正题,站起身来方要跪下,便闻皇帝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坐着听就是了。”定权应了声是,这才又坐了回去。便闻皇帝问道:“朕适才已经问过齐王中秋的事情了。”定权闻言,只是默不作声,皇帝又道:“是朕冤屈你了,只是你为何当时一句分辩都没有,却要等到现在才说。”定权答道:“那总是儿臣糊涂罢了。”皇帝笑道:“你一向就不是个糊涂的人。李柏舟的事情,做得何等漂亮,若不是张陆正那一提,朕竟也不知该如何查了。”定权见皇帝说话也并不避讳,一时无语可对,良久才勉强答道:“谢父皇夸奖。”皇帝道:“你不必拘束,这件事情前次已经罚过你了,朕不想再深究。今夜朕同你只论父子,不讲君臣。有什么话,父皇就直截问你了,你也不必拐着弯说,至于说真说假,我也管不了你。”定权低头道:“是,父皇请问。”皇帝想了半日,问道:“你有过几个嫡亲的手足,你可知道么?”定权不明皇帝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了想道:“儿臣有五个兄弟,两个妹妹。”皇帝摇头道:“朕问的是和你一母所出的。”定权狐疑答道:“只有儿臣一人,还有咸宁公主。”提到早夭的幼妹,心上不免难过,又不愿叫皇帝看见,便低下了头来。
  
  皇帝也是半晌不语,方又开口道:“顾思林没有和你说过?”定权奇道:“说过什么?”皇帝望了望殿外夜色,只道:“这次的事情,顾思林之前没有同你说过?”定权脸上一白,想了半日,忽道:“儿臣都是知道的。”皇帝叹气道:“你既然这么讲,朕也只能说一句,你的戏未免做得也太像了,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的本事。”定权低低答道:“儿臣该死。”皇帝又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前日还要和朕说出那样的话来?”定权咬了咬牙,答道:“儿臣又害怕了。”
  
  皇帝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头顶的发髻,那只手又一路滑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头问道:“还是忠孝难两全是不是?只是你这忠给了朕,孝却是给了他。”定权方想开口,皇帝便道:“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的难处,朕也知道。”定权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只听他又笑道:“你我若只是君臣,或者只是父子,这事情都不会有这般的棘手。阿宝,父亲或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皇上却并没有。你不在其位,便根本不会明白。”
  
  自定权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唤过自己的乳名,也从未和自己说过如此亲密的话语,此刻陡然听了,竟疑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便是做梦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景面,一时心软,却也无话可说。皇帝又问道:“你说四月间给顾思林写了信,可是确有此事?”定权轻轻点了点头,皇帝却又已是冷下了脸,道:“朕不管你写了些什么,督战也罢扰战也罢,朕已经告诫过你,身为储副,擅预边事,国法家法,陛下父皇,都是饶不了你的。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儿臣知道。”皇帝又道:“只凭着这件事情,朕就可以废了你的储君位。你知道么?”定权道:“儿臣知道。”皇帝点头吩咐道:“定权,朕是皇帝。有些事情,你不要怪朕做得无情了。”回头吩咐道:“将鞭子取过来。”
  
  内侍答应了一声,将一早准备好的鞭子捧了上来,皇帝看也不看,只是偏头吩咐道:“打吧。”定权慢慢起身,伏跪下来,那内侍举鞭兜头便向他肩背上抽了下去,虽则深秋多穿了几层衣物,但终究是挡不住沉沉的鞭挞,定权亦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咬着袖口轻轻乱抖。只不知抽了多少鞭,皇帝抬首见他已是衣裂血出,背上亦尽是纵横鞭痕,这才扬手吩咐道:“可以了。”定权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早已疼得青白难看,皇帝却犹似不见,只道:“这件事也便算了,若有下次,朕绝不会再轻饶。”定权勉强叩首道:“儿臣谢过父皇。”皇帝道:“这次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说了出来,便还是交给你去办。朕送你到顾思林的府上去,你告诉他朕还是担心边事,已叫顾逢恩又回去了;再过几日就会叫齐王也回他的封地去。其他还该说些什么,想必你也应该清楚,就不必朕再嘱咐了吧?”
  
  定权答道:“是。”皇帝点头道:“你即刻便去吧,两个时辰之后,朕再接你回来。”定权又答了声是,才迟疑道:“父皇,儿臣想更了衣再过去。”皇帝淡淡一哂道:“更衣便不必了,只是还有一样东西,委屈你先戴着吧。”语音甫落,已有内侍将两副镣铐送了进来。定权只是不肯置信,慢慢立起了身子,轻轻诉道:“儿臣终究还是储君,父皇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留给儿臣了么?”皇帝道:“朕叫王慎用轿子送你过去,除了顾思林,谁都瞧不见你的样子。”定权只笑了一声,定定望着皇帝道:“该说的儿臣都会说,父皇又何必如此?”皇帝却并不去瞧他,只疲惫地抚了抚头,道:“朕只是担心你会说,他却未必听得进去。你去吧,快去吧。”
  
  定权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低头,任由那内侍给自己戴上了手镣脚铐,慢慢转身出了殿门。过那门槛时,抬脚不起,兀自趔趄了一下,便险些跌倒在地上,直扯得那一身伤处都痛入了骨髓。与齐王一样,走出去了许远,尤可听见那镣上铁链拖在御阶驰道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在那沉沉夜色中反复折荡。皇帝默默拭了一下眼睛,恍惚便觉得有人在眼前,再睁眼时,却又是什么都没有了。不由轻轻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朕真的是老了。”
  
  待抬着太子的小轿悄悄落到顾思林府上的后门前时,已近丑时末刻了。宫众内侍叫门半日,方等得顾府中的家人过来,那家人瞧见一行人俱是宫内打扮,也呆住了,正不知是否该见礼,便听王慎吩咐道:“快去叫你家老爷起来,就说太子殿下驾到了。”那家人惊得目瞪口呆,朝那顶青呢小轿望了一眼,这才答应着飞奔进去了。王慎打起轿帘,只见定权脸色雪白,额上汗珠犹在不断乱滚,不由担忧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定权皱眉道:“把你身上的披风给我。”王慎低声道:“殿下,这是下人的衣服。”定权冷笑道:“那你就让我这样进去,对着将军说话么?”
  
  王慎迟疑了片刻,终是解下了披风,轻轻帮他围上,挡住了背后伤痕。顾思林亦是不及更衣,便叫人扶着到了门外,见来的果然是定权,连忙问道:“殿下是怎么过来了得?”定权却并不答话,只看了他一眼,问道:“舅舅的腿疾如何了?”顾思林不由愣了一下,道:“谢殿下挂念,臣已无大碍了。”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进去说话吧。”方一抬脚,顾思林听见响动,低头一看,忙惊问道:“殿下,这是……”定权并不答话,只是扶着王慎慢慢进到了厅内。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悄然退到了出去。顾思林忙上前来给太子见礼,定权亦不去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顾思林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见了面却是这个样子。”定权见他满眼关切的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一时鼻中也狠狠酸了一下,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犹自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披风是穿了谁的?”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就随意要了一顶过来。”顾思林道:“臣府中有披风,叫人取来给殿下换上吧。”定权道:“不必了,孤此来还有别的事。”顾思林到底是站起身来,猛可里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伸手过去,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顾大人,孤跟你说的话,你听不到么?”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到底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决然饶他不得。”定权冷笑道:“顾大人好大的口气,谁有这么大胆,您心中还不清楚么?说出这般的话来,也不怕是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顾大人本就不怕,却是孤多操了心了。”顾思林见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想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便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忍耐不住,跪倒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了他半晌,轻轻摇首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父皇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只是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一心冷到了极处,又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只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望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根本不会去管。”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大人,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常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得绝没有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孤告诉你,皇上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孤自己想明白了,告诉了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名声,孤却在乎。顾大人,你实话告诉我吧,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缴尽,再过几日看到常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一时也呆愣住,只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孤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大人的一兵一卒,没准还会以身殉国,到时常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常州,那时常州仍还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无恙,就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今后也再没有人敢提起来。顾大人,你这是一步步为孤都谋划好了,孤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么?”
  
  定权这一折腾,只是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大人,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这做舅舅的跪在这里,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孤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孤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从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一时心中唏嘘,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父皇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父皇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后的事情么?”
  
  顾思林惊道:“陛下和您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却又是一片难堪静默。
  
大都耦国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坐了下来。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压在窗外,逼得这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常州城头,这个时辰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是朗朗飒飒的,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外扑面而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的味道,除了他自己,谁也闻不出来。那是鲜血的气味,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泥土沙砾中,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千百里外的常州城头。如果那风再厚些,能够吹过常州,吹过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的魂魄也许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中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越过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中。只有想到自己的大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到自己正望着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顾思林的心中才能稍稍安和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的打量着自己,那样的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团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年那个方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
  
  十七岁的宁王殿下,名鉴,上之三子,贵妃李氏所出,与顾玉山的独子私交甚笃。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脸庞,所以才让当今的皇帝陛下多衔恨了这许多年。
  
  一样含疑抱怨的目光,在二十年后,又从新从自己另一个至亲的眼中投了过来。二十年,不够沧海移作桑田,却能将人心炼做铁石,让挚友翻成仇雠,把最真诚的誓言化为最拙劣的笑话。那个时候,站在南山的巅上,从来不会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海真能逆流,自己会否重新再选一次?如果当初让妹妹嫁给她心爱的那个人,他顾家是否也一样能够将他扶上储君的宝座,让妹妹也一样能够从王妃,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为太后?如果是那样,他们的太子会不会从落地起就受到万般宠爱,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带着一身笞痕,在深夜里狼狈的坐在此处,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间?如果是那样,这天下会不会真的便能够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样,顾氏的荣华,是不是也能和萧氏的江山一样久长?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顾思林终是开了口:“殿下本是应该有个嫡亲哥哥的。”定权的目光突然灼灼的投向了顾思林,只是那面色却突然白得吓人。顾思林不敢去看他,低声道:“你母后嫁入宁王府的第二年,肃王也悄悄纳了个侍婢,虽然没有给她侧妃的名份,却有系臂之宠。”定权不知他要说什么,一时只觉背上的伤,无论动与不动都是痛得发僵,心中不免莫名烦躁起来,想要开口催促,却又生生按捺了下去。顾思林隔了良久才接着道:“你母后在家时,素来与她最是亲善,同行同止,直如姊妹一般,最后却并没有把她列在随嫁的侍媵当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定权愣了半晌,方将这两句话的意思连在了一起,忽觉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腾了起来,他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颤声问道:“母后缘何要这么做?”顾思林却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低头道:“皇初四年的元月,宁王妃有了身孕,宁王……欢喜得了不得,几次同我说,不想他就要当父亲了。到三月里,先帝又囚了肃王,虽然还没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将来的太子必定是宁王无疑了。”
  
  定权突然喊了一声:“舅舅!”并没有下文,只是匕首一般突兀的□了顾思林那支离破碎的忆述中。顾思林缓缓抬起了头,问道:“殿下,您还要听么?”定权将手指狠狠的扣进了那镣上的铁链中,嘴唇已经抖了数次,在说出一个“不”字之前,却又木然点了点头。顾思林望了他一眼,道:“五月间的一天午后,王妃说要进宫给李贵妃请安,可是被轿子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宁王守到了半夜,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长子,是殿下您的长兄。七月,肃王被先帝赐死,宁王也纳了头两个侧妃,次年就有了现在殿下的两个哥哥。”
  
  定权的全身已没有了半分气力,连头脑也是越来越沉,再也无法多想出半桩事情,只能呆呆问道:“是怎么回事?”顾思林慢慢摇了摇头,道:“宁王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没有进宫,却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怎么进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说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走到了宫外的阶上,却突然晕了过去。两旁的仆婢一个没拦住,就让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过来,也是一句话再没有提过,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肃王的那个侍婢。”
  
  原来如此,原来也许连作歌的人都不知道,那其中竟还有如此诡密的暗合。原来那夜父亲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戏。定权的手指搅进了那铁链中,越扣越紧,指尖处只是挣出了一片没有半点血色的青白,和那乌黑的镣扣缠在一起,就仿佛一条已死的小蛇,盘踞在腐木之上。忽而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食指的指甲已经连根坳断在了环扣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泵出来的,溅得那袍摆上星星点点。定权微微一皱眉,方想将那血渍从衣上拭去,一弯腰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一身都是这样的血污。那铁撩随着人的每一个轻微动作,发出冰冷沉重的撞击声,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处只在于昭示罪责,自然不会给人留半分的廉耻。然而他此刻想到的只是若果伸不出手来,就不能换下这身肮脏破损的衣服。竭尽了全力的挣扎,生铁却仍是岿然不动,那铁究竟有多硬呢,为什么挣不断它呢?它竟能比人心还硬么?他不相信。这样一用力,背上的伤痕连带着整个人在一瞬间都撕裂了一般,眼前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他只能看见顾思林惊忙万状的到了自己身前,口中仍是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定权急急喘了几口气,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才说出了一句:“不要说了,孤不相信。”
  
  那朦胧的黑暗中有人在轻轻唤他:“阿宝,阿宝。”缭绕开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这本是他的乳名,母亲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对他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回过头来,是父亲阴沉的脸,他虽然害怕,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他想认真的告诉父亲,我不叫定权,我叫阿宝。但是父亲抄起了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耳边是父亲厉声的斥责:“你叫萧定权!”隔了十数年,在一样的惊恐和疼痛中,他终是想起了自己哭嚷挣扎时没有听清的这句话。
  
  孤不是阿宝,孤是萧定权。
  
  顾思林见他终是睁开眼睛,声音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腔,狠命掐他人中的手也顿时无力放了下来。定权轻轻吐了口气,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全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不要再问了,他是什么都不会相信的。然而他还清清楚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浮在半空:“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顾思林望着他一身上下狼狈不堪的模样,只低声道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说出诋损父母的话?”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一早便已经属意肃王,却被你的外公和我嫁给了宁王。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睁开眼睛,对我说:“哥哥,你送她回岳州去,我自会去向殿下请罪,不管殿下今后如何待我,我也会再养一个世子。但若是我听到她出了事,便立即自尽。哥哥,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那此事只当我今生最后一次求你了。”我怎能够告诉你,自那件事以后,赵妃已经专宠了两年多,是你的外公几次三番告诉你父皇,他想要一个外孙,这才有了你。有的话,是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殿下,只当是臣和臣的一族对不起你吧。
  
  定权轻轻点了点头,疲惫问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顾思林摇头道:“再没有旁人,当时看守肃王的侍卫,服侍王妃的仆婢,一概都已经……”定权道:“赵氏母子也不知道?”顾思林道:“若是陛下不曾告诉过赵妃,她也无从得知。”定权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那齐王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顾思林不知如何对答,只低声道:“是。”
  
  定权慢慢坐起了身子,顾思林见他行动艰难,方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目光中一点奇怪的东西吓到了,那双手只停在了半途。定权微微笑了笑,自己端正坐好,看着顾思林问道:“舅舅,张陆正今夜已经翻了口供,虽然父皇不说,可是我想定然不会有错。父皇还说了,过几日就让齐王回他的封地去。”顾思林道:“是。”定权冷冷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打算如何,但是现在你不必再等,后日的早朝上,就叫人将齐王指使贰臣诟陷诸君,大逆不道的罪行揭出来。”
  
  顾思林迟疑道:“殿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定权沉声道:“顾大人,你听孤将话说完。不要再想常州那边的事情,常州若是有了半分差池,孤是第一个饶不了你的。这样的话,也请舅舅告诉表兄。”顾思林讶异望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那双眸子,突然没有了往日的光采,只是黯沉沉一片。正是缘此,却变得如幽潭深渊一般,再也看不出那下面究竟藏匿着什么东西。那是今上看人的模样,太子是几时学会的?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敢再与之对视,只是默默垂下了头来,隔了半晌,才低低答了一声:“是。”
  
  定权问道:“给你一日的时间,够用么?”顾思林道:“臣勉力而为。”定权道:“届时你们只管说,剩下的事情由孤来做便是。”顾思林道:“臣遵旨。”定权点了点头,问道:“现下是什么时候了?”顾思林走到门口,唤过家人问了一声,回来才道:“殿下,已经交了寅时了。”定权笑道:“如此,当说的也都已说了。孤便先回宫去了,带着这一身累赘,连跟舅舅讨口热茶喝都不方便,早回去复了旨,也好早些上药歇下。”顾思林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反倒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来,想要说句什么,一时却也无话可说。定权看在眼里,不由笑道:“舅舅不必忧心,孤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倒是舅舅,叫孤这么一搅,还要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了。好在表兄回去了,也是一样的。”顾思林低头道:“是,殿下保重。”这才想唤了王慎进来,定权只道:“不必了,孤自己出去便可。对了,舅舅,孤还要问一句。肃王的那个侍婢,其时是不是已经有了身孕?”顾思林见他突然又问及此事,略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应当是。”定权点头道:“舅舅将她送到了何处?”顾思林不解定权何以于此事如此关心,愣了一下,道:“她是郴州人,臣叫人送她回了郴州。”定权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忙暗暗咬定了牙关,定神问道:“那个孩子呢?生了下来没有?”顾思林道:“这个臣不知。”定权狐疑道:“舅舅,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会不知道?”顾思林道:“臣不敢相瞒,臣是派人看住了她,但是两个月后,她却突然不知去向。臣亦不敢细察,怕走漏了风声,叫宁……陛下知道了此事。”定权点头道:“如此,我就明白了。想来就算是生得下来,也是散落在民间,找不回来了。”顾思林却无端又想起月前见的那个年轻官员来,虽明知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心上却多跳了两下,只低低道了一句:“是。”
  
  定权默默走到了屋外,王慎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无心瞥过,却见他从屋内带出的一抹含糊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就在转头的瞬间,一念涌过了定权的心头,他连忙死死的抓住了手中的镣铐,但是晚了,它已经出来了,回不去了。微一忙乱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已趁机在心中响起: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我萧家的天下,还是你顾家的天下?那声音是皇帝的,还是他自己的?指上的伤口,此刻才钻心般的疼痛,定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只是坐在椅上,以手支颐,许久才朦胧阖眼,便又听得一阵哗啦声响,登时又醒转过来。见定权进殿,只道:“不必跪了。”又看了一旁内侍一眼,那内侍会意,忙去上前,给定权打开了手脚上的锁镣,又扶着他在皇帝榻上坐下。皇帝见他脸色又青又黄,只是难看之极。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他颈上一道较浅的鞭痕,道:“朕就叫太医过来。”定权不由微微颤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父皇?”皇帝问道:“怎么?”定权道:“我已跟顾大人说了。”皇帝默默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又回头道:“快去。”那内侍答应正要出去,却闻定权道了一句:“不必了,你下去吧。”皇帝和那内侍一时都呆住了,半晌还是那内侍迟疑开口道:“陛下,这……”皇帝尚未发话,定权又道:“儿臣有话要同父皇讲。”
  
  皇帝捺着性子道:“等给你看过了,再说也不迟。”忽见他右手的食指尖上,已经肿成一片黑紫之色,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定权笑道:“父皇赏下的那副桎梏,儿臣一时无聊,用手拨着玩耍,不慎就绞到了。”皇帝心中自是不信这话,微微迟疑了一下方道:“那正好也一并瞧瞧。”定权手扶着床沿慢慢跪下,道:“父皇请坐下,儿臣有事要禀明父皇。这话说出,或者父皇会做雷霆之怒,是故儿臣亦不敢求汤沃药,只请父皇先将箠楚敲扑传至一旁,儿臣方敢开口。”皇帝见他回来后的话语行动皆是荒唐放肆,此时也不免动怒,坐下身道:“你说吧,用不用得到那些东西,朕心中自然有数。”定权应了声是,顿首道:“齐王此次的罪责,父皇打算如何处罚?”
  
  这话从臣下之口问出,已是无礼到了极点,皇帝只疑自己听错,指着定权转首问道:“太子适才说了什么?”一旁侍立的内官哪敢开口,已闻定权又道:“儿臣是问,儿臣身为储君,有了过错,尚要赖父皇匡导教训。齐王一个藩王,今次犯下这等目无君上,不守臣节的乱行,按着国法家法又要如何处置?”皇帝虽极力克制,两手仍是不住乱抖,半日里才说出话来,咬牙道:“你是仗了谁的势?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定权脸上的神色却并不曾改变,只道:“儿臣并非有意无礼,父皇适前已说了,过几日要让齐王之藩。只是儿臣想,按着本朝祖宗家法,齐王早已大婚,之藩乃是本分之举。若是此外便没了惩处,只恐内外上下的臣心不服。”皇帝只觉两太阳处突突乱跳,怒到极处,反倒笑了出来,只道:“那朕到想问问太子的意思,你看此事要如何处置方好?”定权听了这话,却淡淡笑了一下,抬首望着皇帝,轻声道:“父皇,当初您相信这事是儿臣做的,那时候又是打算怎么处置儿臣的?此事还需父皇定夺,儿臣不敢置喙。”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问道:“你还有话吗?”定权道:“是。”皇帝道:“一并都说出来吧。”定权道:“此外,儿臣还想,五弟也已经行过了冠礼,恐怕就藩的事情,也该交代宗正寺多做留心了,赵地的王府,亦要早修早建。再一二年,待他也娶了王妃,安排起来,方不致临时忙乱,使仪典不周。”皇帝点头道:“不错,你都打算好了,还要来问朕做什么?”定权只是低头道:“儿臣不敢。”皇帝冷笑道:“还有话么?”定权摇首道:“没有了。”
  
  皇帝咬牙半日,忽然泄气道:“朕不打你,也不罚你。再过几日你太子殿下还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着吧。朕叫个太医过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伤,你去吧,朕也乏了,想歇着了。”定权闻言却是愣住了,半晌方问:“父皇,您便不问问儿臣为何要说这些话么?”皇帝摆手道:“你们一个个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权黯然笑了一声,道:“父皇,儿臣今夜从顾大人那里回来,忽然想起了卢师傅以前教过的书。儿臣背来给您听,好么?”见皇帝只是嘿嘿不语,又叩了个头,自顾慢慢诵道:“太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 ”
  
  皇帝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他良久,道:“你再说一遍。”定权抬头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皇帝问道:“卢世瑜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么?”定权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了。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又向前走了两步,忽觉右膝上一软,便歪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见他忽然步虚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着手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了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大人,孤实在是行走不动了。”话语虽然甚是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素来的性子,不是已经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看了一眼那顶就停在阶下的小轿,心中一酸,道:“殿下若是不嫌弃,老奴背殿下下去吧。”定权轻轻一哂,道:“这里的奴婢多得是,何需劳动到大人?”王慎道:“老奴只是恐怕他们手脚上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奴年纪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向东看了一眼,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那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那抹夜色沉得便如胶住了一般,虽然有宫灯的光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定权收回了目光,终是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还是你来背孤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跪下身来,将定权负在了背上,王慎等亦在旁以手虚扶,一步步下了御阶。定权在那内侍的背上缓缓侧过了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背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笑道:“头一回还是孤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父皇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了回去。”毕竟已相隔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倒是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道:“殿下还记得,老奴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隔了片刻,又轻轻道:“孤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只是那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真,不由抬眼去看,只见他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睛,耷拉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仿佛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是与锁声响动同刻,定权朦胧中已听得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么?”只是已经走了调,分辨不清是谁人说的,恍惚了半日,这才隐约想起阿宝还在室内。那侍卫手生,抖嗦着半晌才开了门,急得王慎直在一旁跳脚暗骂。一时外头的宫灯耀眼,阿宝只狠狠擦了擦眼角,定睛见到人群中果然有定权,登时只觉得一身都酸了,一口气直沉到了脚底,双手却突然开始哆嗦,连带着喉头也哽的厉害,竟问不出一句话来。定权见不过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窝青,想来是一直守在门边,等着自己回来,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那内侍已将他背进了里屋去。
  
  阿宝却仍是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走动了两步,王慎已经急匆匆出来了,也顾不得她,只连声向外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撞着挪进屋,只见定权外头穿的那件襕袍已经脱下扔在了一旁,贴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纵横血印,此时衣物早与伤处凝结,一道道黑色伤痕,瞧着只是狰狞可怖。想是一路颠簸,发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发披下来挡住了侧脸,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只不知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便又落了回去。阿宝忙附过去问道:“殿下,您要什么?”定权轻轻动了动嘴唇,却仍是没有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阿宝心中一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权微微点了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作声,只是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到了铜盆中,又从袖内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湿了,忍着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帮他擦了擦两手手心。如是两次,这才拔了他头上发簪,将已被汗水粘结的头发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王慎斟茶进来,见阿宝如此古怪举动,只是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要水喝么?”阿宝并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发髻在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发,这才轻声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大人先请放在一旁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来了,给殿下上好了药,奴婢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重新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这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那双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想说的一切,却不必说出口,她就如同已经听到了。那颗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点醒他:她实在聪明得过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这躯体此时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既不愿反驳,亦不愿附和。既如此,便随它去吧,定权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宝见定权终究是昏睡了过去,这才抬头问道:“王大人,太医会过来吧?”王慎一愣,才回道:“是,随后便到。”阿宝轻轻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话,只是轻轻帮定权搭上了一床夹被,又拉起了他的右手细细察看。王慎却悄然望了她一眼,这个由侍婢而孺人的少女,静静坐在灯下,从头到脚,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阵嘤嘤哭声吵醒的,睁眼见帐外已是一片大白,回想起成晚的纷繁乱梦,伸手压了压额头,问道:“是谁在外头?”陈谨听见问话,连忙打起了帐幔,扶他起身,赔笑回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这里。”皇帝抬眼望去,果见皇后正跪在床前,那打扮与往素迥异,脂粉不施,簪珥不戴,瞧着便似老了四五岁一般。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泪,也顾不上多说别的,只问道:“陛下,棠儿他……”皇帝闻言,只是打断她笑道:“你的耳报到快。”却翻眼瞥了瞥陈谨,陈谨连忙垂下了头去。皇帝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虚托了皇后一把,道:“起来说话吧。”皇后难辨他面上的颜色,亦不敢多做忤逆,只得站起来吩咐取过了衣服,亲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将他袍摆细细拉扯平直,终是没有忍住,就势又跪了下来,掩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棠儿?”皇帝叹了口气,目光只是望向窗外,道:“这些话不该你问的,你回宫去吧。”皇后摇首哽咽道:“棠儿犯错,总是臣妾素来的教养不善,臣妾自请陛下责罚,只是棠儿他,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皇帝听了这话,不知缘何,心下忽然觉得厌烦之极,冷笑问道:“皇后此话是什么意思?子不教,父之过,总是朕这个当爹的差了样子,他们底下一个个才会做出那种种魑魅魍魉的事来。朕养出的好儿子,不劳皇后将过错往自己头上搅拦。还有,这次的事情,不牵扯到你就已经是万幸,你还拿得出什么脸面再给别人讨情?”皇后与他夫妻二十载,从未听他口中说出过如此绝情的言语,一时被堵得半晌都说不上话来,皇帝已抬脚出了寝殿。陈谨看了皇后一眼,忙匆匆跟了上去,问道:“陛下要去何处?奴婢去吩咐舆辇。”
  
  皇帝只是不愿与皇后多作纠缠,走出殿来,叫陈谨这么一问,却是愣住了,忽而只觉虽坐拥天下,却并没有一处可去的地方,亦没有一个想见的人,一念间只觉万事万物皆是乏味透顶,半晌才缓缓道:“去清运宫。”便听见陈谨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殿前的一方肃穆空气:“陛下摆驾清运宫……”
  
  不过一夜之间,顾逢恩又被调回了常州,齐王府的门口也站上了禁军中的兵卒。便是冬日里炸出了惊雷,伏天落起了大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了,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需众臣心内再揣测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奏报了李柏舟案的复审结果。归总下来,不过是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所订,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摒住了呼吸等着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了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还朝,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峨冠广袖,腰围玉带,手捧笏板,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这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而他此刻要思虑不过是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倾坏的纲纪就能回到正轨上来。这样的皇帝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曲款诬咬太子,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在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常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倾倒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了这荆棘鸱枭,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情事,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心中冷笑一声,只吩咐了一句:“去将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绝早醒来,便叫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这屋中尚未拢炭盆,只是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只觉昨晚被中好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在已荡然无存,此刻呵了呵手指,伸手摸了摸定权身上,却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定权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着好了中衣,见他举手扭头之间,仍是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结带子,一面劝慰道:“殿下身上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子?”定权咬牙笑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来给孤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了看窗外,回头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哪个时辰?天还是乌着的,想是还未交辰时吧,殿下只管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了回去,道:“你如今说话,也随便起来了。”阿宝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言语中并无怯意,定权一笑道:“无妨,我喜欢你这个样子说话。阿宝,你过来坐。”说罢用手轻轻叩了扣身侧。
  
  阿宝见他的食指上兀自还裹着一圈白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可疼得好些了么?”定权道:“手上倒还好,只是背上一直乱跳着疼,现在蹭着衣服,就愈发的难受了。”阿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好歹再忍忍,好在现下已经极冷了,不会生出炎疮来便好得快了。”定权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上微微一沉,道:“奴婢并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既不愿听,奴婢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了她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端的是好大的胆子,你就欺孤现在身上有伤,整治不了你?”阿宝却无心和他调笑,只呆了半日叹气道:“奴婢哪有那个胆子,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上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罢了。”定权略呆了一下,伸手端起她下颌道:“孤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得开定权的手,只得道:“奴婢不过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没那个眼色猜错了,只请殿下责罚便是了。”定权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只是避向一侧,微微叹息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了过来?”阿宝将头挣了出来,捧起定权右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之上,轻轻问道:“殿下,它可是在跳么?”定权点了点头,道:“是。”阿宝低头爱惜的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般早,又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陛下的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是欢愉的,奴婢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慢慢抽回了手,半晌方笑道:“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孤这是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么?”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了胸前。阿宝静静伏身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那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在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需苦求真伪?
  
  当王慎领着宣旨的内使进来时,正一头撞上了这尴尬情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道:“殿下,宫中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却不以为诩,只是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来,亦不偏避,只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那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传陛下的口谕,召殿下前往垂拱殿。”定权难以叩下头去,只得艰难俯身示意道:“儿臣遵旨。”那敕使满脸堆笑前来,和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孤穿什么衣服过去?”那敕使被他问得愣住了,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吩咐这个,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略笑了一下,走回塌前坐下,又将袍摆细细在膝上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那敕使陪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皱眉道:“孤并没有和大人说笑,大人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那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没有。”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孤怎可穿着一身布衣到国家明堂上去?请大人去回禀陛下,就说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听了这话,不单那敕使,连王慎一时都急了,只得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东宫内,这一来一去的取回了,还不得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迎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却只是含笑道:“王大人,孤并非是要讲究穿戴,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孤便还是太子,就这么蓬着头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遑陛下?还是劳烦这位大人去回禀一声吧,就说孤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耽搁,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来,方想再开口,忽见太子脸上的神情,并不似是在赌气玩笑,忽而心中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道:“请殿下稍待,老奴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偏头看着窗外,虽则这宗正寺和垂拱殿隔得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在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太子。在有司一声“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的目光皆毫不避忌的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太子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革带。一张清俊的面孔虽还有些苍白,却是波澜不动,脚下的步履也是沉稳端方之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背上的伤口因为大幅的动作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太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缎公服。那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在他白皙的耳畔摇动,革带鎏金的挞尾折耀起了点点微茫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那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儿臣叩见父皇。”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的打量他,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立起身来,恭谨的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到了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便消逝得毫无踪影。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大人,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忙道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这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念了一遍。
  
  他的声音终于落下,一片潮红却慢慢从太子的颧上涌了上来。皇帝看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立在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亦是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各怀据了一番心思,只等着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心底里冷笑一声,问道:“列位臣躬,太子说的话,你们可听得明白?”众臣见皇帝当众又给太子难堪,愈发不知他心中到底所思为何,一时也瞧不见太子面上神情,只觉这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了头,两眼平望着那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到了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言中的深意,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引申阐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这话说出口,摆明了是要给太子难堪,定权却犹若不觉,只是默默抬起头来,答道:“上月廿七,父皇圣谕斥责儿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当是时,儿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辨。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亦如视辐轮丘山,儿臣做下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鉴?
  
  儿臣所愧悔无极之事,莫过于疏修德性,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父皇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朝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陆正据此诬指儿臣,儿臣竟私疑做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情奏报陛下,反当着天下之面做下拔簪掼缨,恶言犯上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于肖小下怀。
  
  父皇圣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时时呵护,处处恩佑。儿臣居宗正寺内,便已知身戴重罪,有无李氏之事,皆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竟是保全厚爱儿臣到了极处。父皇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苔菌。为臣为子,儿臣皆再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儿臣所犯都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面前,只求父皇重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定权说这话时,早已是满面泪迹,到了最后,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住了饮泣之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伏地不敢开口,众人也只能见他肩头耸动而已。
  
  皇帝的嘴角暗暗抽动了一下,却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太子顺腮而下的泪水,汇到了下颌上,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好容颜,真的当众落起泪来,亦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感奋也无关惊惧,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来?从那黝黑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那眼眸的主人没有半分瓜葛,就这么缘着那下颌的弧线,悄然跌落到了少年的衣袖上,然后不知所踪,难道只是跟天雨一样?
  
  皇帝站起了身来,只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明白了就好。”说罢竟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着皇帝进了后殿,陈谨也跟了上去,这才回过神来,忙暗暗擦了把汗唱了一声“退朝。”
  
  定权慢慢立起身来,脸上泪痕宛然,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似不经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目光最终落到了武将的首位,那本该是武德侯的位置,东头与之相对素日便该站着两位皇子。只是今天,全都空缺着。
  
  太子就立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走。站在东侧首位的中书左丞何道然终是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唤了一声:“殿下。”见他扯头,余下的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道:“殿下!”
  
  定权却并不还礼作答,亦不看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提脚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没声的也跟了出去。王慎仍是候在殿外,见散朝定权出来,忙上去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只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太子府?”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王慎极力打量了他一眼,实在分辨不出他面上的神情究竟是何意,也只得跟着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只是一脸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吏部侍郎又问道:“邢大人,那这张陆正现下……”大理寺卿打量了他一眼,只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您还是少打听得好。您只安心升您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相贺,不好么?”那朱侍郎嘿嘿干笑了一声道:“邢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再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只着手指悄悄比了个二字,那朱侍郎不妨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了。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上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皇上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听了这话,虽不敢忤逆,一时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却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奴婢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中秋晚上,奴婢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奴婢。此事陛下要为奴婢作主,奴婢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嫌憎的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过来的时候,已是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开口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儿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终究是长大了,连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定权只觉皇帝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他一道鞭伤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父皇,儿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父皇生气。”皇帝着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夸奖。”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套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吧。也带上你那个孺人,一并去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连的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常州之前,不再给太子党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父皇爱惜儿臣,儿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儿臣万万不敢承当。”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定权轻轻咬了咬牙,低头道:“儿臣知罪。”皇帝只是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奴婢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的眼睛倒尖得很。”陈谨忙低头道:“奴婢没有看得真切。”
  
  因为皇帝有了口谕,定权从清运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却已知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翻出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一时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孤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鞭子抽在身上,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师傅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着来的,外面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哪里不比此处要好?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方当此时,一个黄门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吧。”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喝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大人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老奴转告殿下,张小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皱眉问道:“什么张小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独生小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却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那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只呆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老奴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张小姐的。”定权略一思想,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大人,就说孤已经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惊讶望了他一眼,问道:“那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圣明。”定权轻轻笑了一声,只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那张小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愣了一下,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黄门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奴婢该死,殿下的教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吴庞德大人,叫他将顾孺人送到这里来。”那黄门答应着要出去,又闻定权道:“你见了顾孺人,跟她说,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书,都甩在那里就是了。”
  
  吴庞德得了太子的口谕,自然立刻便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吩咐将阿宝好生送到了东宫。阿宝却是头一遭到这延祚宫,被黄门引着三门五道进了定权的寝殿,只见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在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裹玉的宫婢,或捧茶,或端水,或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黄门,正恭谨侍立待命。见她进来,皆起身见礼道:“奴婢等给娘娘请安。”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那殿中却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置着鎏金炭盆,一殿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许是那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阿宝忽而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意。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着一丝慵懒,也有一丝暗哑,只道:“请顾娘子上来吧,你们都下去。”十余个宫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竟连半分声响也无。阿宝迟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殿下。”定权懒洋洋笑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示意道:“你坐吧。”
  
  阿宝见那榻上三面皆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万里江山图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流苏虚束着,半垂在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上好吴绫,因为只是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月白的丝缎中衣,并未加被,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虽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阿宝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定权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奴婢尚未更衣。”定权微微皱了皱眉,道:“到了此处,便守此处的规矩,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叫人听见,也算是失礼。”阿宝低头答道:“妾记住了。”定权默默看了她半日,问道:“如何,站在这里再想宗正寺,可是觉得有如隔世?”阿宝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定权也叹了口气,良久方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只道:“是,到了腊月间,奴婢便满十七了。”定权点头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那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那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什么绫缎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这般的好年纪。”阿宝听了这话,却扑哧一笑,道:“殿下这副神情,倒像说得自己有多老了一样。”定权微微一哂,道:“孤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却慢慢地僵在了脸上,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是她头一遭当着他的面这般举动,二人却皆是觉得已是平常之极。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阿宝的心突然跳了一下,笑道:“因为奴婢知道,奴婢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那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张昭,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那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小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的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这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是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镇日在晏安宫中静养,偏是太子奉旨离开了宗正寺,驾返东宫后,也大病了一场,终日只是卧床不起。照着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审结奏报,齐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数日都过去了,除了府门口多站了几个禁军的兵卒,并未见皇帝下旨处分;连带着那犯官张陆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过是叫人日夜严加看守而已。
  
  一时之间,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张陆正突然翻供绝不合常理,如此结案疑处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审定,陛下宜早日招部议处,以安天下之心。只是无论是替齐王喊冤,还是为太子出头,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响动都没有听到。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那消息将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撕破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那消息究竟为何?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常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里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当日,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那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的跳跃着,并未有要燃尽熄灭的迹象。太子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晏安宫外。执守的黄门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定权笑道:“不妨事的,我便在此处等候。”那黄门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奴婢等失职失礼。”定权听了这场面话,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父皇。”那黄门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今日却又是陈谨当值,看他进来,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又来了?”那黄门道:“是。”陈谨只是点了点头,那黄门见他神色和气,便悄声问道:“陈大人,这陛下日日都说不见,连我这当奴婢的,面上都过不去了,殿下却还要日日过来。”陈谨哼道:“你面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那黄门尴尬一笑道:“奴婢只是看外头冷,殿下这一站又是一二个时辰。这下次再传话,能不能换个人出去……”陈谨瞪了他一眼,问道:“连太子殿下的面你都不想见了,是不是想到内殿去侍奉陛下啊?”那黄门连忙跪倒连声道:“奴婢不敢。”陈谨喝道:“滚!”看着那黄门连滚带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冷笑了一声,自语道:“你自己定要讨这个没脸,咱家也没有办法。”
  
  待到东方渐白时,皇帝终于醒了,陈谨扶他起身,笑问道:“陛下歇的可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又道:“殿下一早就过来请安了。”皇帝点头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陈谨一面帮他穿鞋,一面赔笑道:“殿下卯时二刻就到了,连侧殿都不肯进,就在外头站了半日。”皇帝不耐道:“你想说什么?”陈谨笑道:“奴婢就是多两句嘴,把外头的事说给陛下听听。”皇帝披衣站起身来,道:“朕早就说过,叫他好好养着病,这几日就不必过来了。你出去问问他,这话他听不明白吗?还是说,他又想得多了,以为朕故意说反话儿,在探试他?”
  
  陈谨吓得连忙跪倒回道:“陛下,这话奴婢可再不敢说了,连着上回的事情,奴婢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掩手打了个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差五的在朕的跟前说这些混帐话,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泼天的仇?还是谁叫了你这么说的?”陈谨不由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道:“陛下明圣明,奴婢实在是胆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气了。还求陛□恤开恩,另派个人去传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还活着,他不敢先拿了你怎么样的。若是你担心朕百年之后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学学,让太子也能叫你一声阿公,不就成了?”说罢只是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的小黄门见陈谨久跪不起,以为他是吓呆了,赶忙上去相扶。一错目,忽见陈谨面上神情诡异,倒似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陈谨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那小黄门笑道:“奴婢有些内急,大人莫怪。”陈谨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出去跟殿下说,陛下让殿下回去。”
  
  定权得了旨意,也并未多说话,只道:“请替孤上奏陛下,儿臣恭请父皇万寿金安。”说罢跪倒朝殿中叩了个头,东宫的内侍这才扶他起来,转身慢慢去了。
  
  待到乘上舆轿,返回延祚宫,定权用过了早膳,忽而想起一事,转头吩咐身边宫人道:“你去看看孺人起了么?叫她到暖阁中来。”那宫人答应着去了。片刻之后,阿宝进了暖阁,见定权展手立在阁中,两个宫人正在为他更衣,便敛裾行礼道:“臣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含笑问点头道:“这几日可还住得惯?你那边今日才拢炭盆,前两日夜里风大,可觉得冷了?”阿宝笑道:“不冷的。”定权摆了摆手,叫那两个宫人下去了。阿宝笑着走上前,将他两手按了下来,嗔道:“只顾搭着个虚架子,不知道疼么?”一面帮他着好了夹衣,定权皱眉笑道:“你倒是慢些,若是方才那两个人手脚也是这样,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宝扬头笑道:“真是怎么?我竟不知道,还请殿下赐教呢。”定权笑道:“真是恃宠生骄了,孤再两日不给你颜色,只怕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这本是信口调笑的话语,阿宝的脸上却一瞬间红得旖旎,托着那两枚翠色花钿,只是越发的醒目。这阁内本就一暖如春,定权略一恍惚,竟觉春花已绽,帘外便有燕声啾鸣,莺语呢喃,不由加了一句:“万红丛中两点绿,你竟是处处都与别人不同。”阿宝只是不语,帮他围好了玉带,掉头就走。定权好笑道:“站住!回来。”见她不动,便自己走了两步上去,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就这两句话,你便听不得了,日后可怎么做夫妻?”阿宝见他仍没有正经言语,头也不回,提脚便要去,却已被定权一把扯进了怀里。阿宝慢慢抬起头来,但见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与平素的模样全然不同,只觉年少风流到了极致,竟无一语再可形容。一时间一颗心只是怦然而动,那声音竟大得吓人。她别的都顾不得了,只是怕他也听见,忙挣了两下,却觉得手脚都已经酸软了。定权低头看她,她时常会脸红,那模样亦是可怜可爱。只是此刻却是不寻常到了极点,连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一双清澄眸子,也亮得直如两汪春水,风过时被吹皱了,春阳投在那波澜上,一闪一耀,跃动的竟全都是睦睦情意。这大约是做不了假的罢?他却忽然间愣住了,呆呆的放开了双手。
  
  二人尴尬对立了半晌,定权方清了清嗓子道:“孤叫你来,是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说罢转身便走,良久阿宝才默默跟了上去。出得殿来,几个内侍忙迎了过来,定权摆手道:“孤只去后殿走走,不必人跟着。”一面又对一宫人道:“去给孺人取件披风来,送到太子林那边去。”
  
  阿宝自觉脸上仍是火烫,叫殿外冷风一激,走出许久才渐渐凉了下来,这才敢开口问道:“什么太子林?”虽已私底里清了半日的喉咙,此时这话出口,却仍是隐隐的有一线走调,登时觉得脖颈中又热得难堪,心中也只是暗暗懊恼。定权却似并未在意,只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行去,越过穿殿,到了延祚宫后殿最北面的空场上。别处地面皆铺青石,唯有此处却用白玉阑干围出一大片裸土,其中散植着六七株侧柏,最大的已经参天,小的方不过十数年的树龄,一手可抱。时已隆冬,延祚宫中别处的草木早已摇落殆尽,唯有此处,倒还剩得一片黯淡绿色。定权从那围阑开口处走了进去,伸手抚了抚那棵小树灰白色的树皮,向阿宝笑道:“这就是我种的。”
  
  阿宝已走上了前去,好奇问道:“这里便是太子林么?”定权点头道:“不错。”阿宝仰头望了望定权的那棵侧柏,但觉亭亭直立,一时心中只觉它可爱非常,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却又突然缩了回来,只偷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定权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笑道:“你怕什么?又摸不坏的。”阿宝轻轻嗯了一声,到底并不再动作。定权望着那树道:“本朝自太宗皇帝起,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在这延祚宫住过的储君,定要到这里来植一棵侧柏,宫里的人私底下就把这里叫做太子林。”阿宝细细想了想,不由面露疑色,定权看她笑道:“你已经想到了,是不是?”阿宝扳指算道:“若是不算太祖皇帝,加上今上,也只应该是四棵树。”定权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一棵稍大的树道:“这是文宗皇帝的太子,后来被文宗皇帝废为了庶人。”又指着其旁一株道:“这是孤的大伯恭怀太子,先帝的定显七年因病薨逝的。你看这棵和我那棵差不多大,这就是父皇,他只比我早种了几年。”
  
  阿宝轻轻喊了一声:“殿下。”定权笑道:“历朝历代,太子都比皇上要多,这是一定的事。只不知道孤的那棵树,日后会不会也成了多余?”阿宝偏头望着边上那棵最小的侧柏,一时心中酸楚,无话可说。默默走到他身边,只觉两手颤个不住,思想了半日,终于咬牙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定权讶异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没有挣开。两只手皆是冰冷异常,只是此刻,却连对方指上每一个微小的颤抖都能够清楚地觉察到。
  
  静默良久,定权终于开口道:“今天早上,我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我站在晏安宫外头,又饿又冷,风刮得浑身生疼,手脚全都木了,还要听那些奴婢在暗中指指点点,忍不下去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掉头就走。我心里明白,陛下是不会见我的,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要去。”阿宝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纂紧了那只手。定权笑道:“他们想让孤像这棵树一样,在角落里慢慢死掉,孤是绝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的。阿宝,你不是想看白鹤么?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南山上去。那时候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这万里江山,美得跟画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要去趟常州。”他虽说是在和阿宝说话,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但是那双眸子,却在这黯淡冬日,陡然亮了起来,灼灼的就像两簇小小火苗一般。阿宝几欲落泪,只答了一句:“好。”
  
  送衣的宫人早已站在了远处,只是犹豫良久,不敢上前。如此遥遥看去,是一对璧人,正在那里携手而立,喁喁私语。顾孺人得到的宠爱,已是阖宫皆知。
  
  直到初五日的傍晚,太子再去昏省,皇帝仍是不肯相见。但定权方方折返了延祚宫,王慎后脚便跟了上来,向定权传了皇帝得的口谕,只道是明日早朝,陛下敕令太子务必参加。定权口称领旨,站起身来,转口便问道:“敕使从常州回来了?顾逢恩已经回了常州?常州安否?顾大人知道了么?”王慎亦素知他思虑机敏,只是如这般四句问话皆是切中关要,到底还是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回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和陛下在晏安宫中说了小半个时辰。小顾将军已于廿九日到了,直到廿九日止,安然无事。”定权略一思忖,又问:“那顾大人那边呢?他可曾知晓?”王慎叹气道:“殿下休提此事,今日陛下收到了中书省报上来的奏呈,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时候,陛下还正在做雷霆之怒。”定权忙问道:“什么奏章?”王慎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一日之内四百六十八份,皆是要求严惩齐王和张陆正的。至于顾大人清不清楚,老奴还真不好说了。”定权干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一时望着王慎出去,却终又是叹了口气。
  
  王慎回到晏安宫复了旨,皇帝只问道:“太子可说什么了?”王慎答道:“殿下就是接了旨,然后问了一句,敕使是不是回来了。”皇帝笑道:“他没有问别的?没有问他舅舅知道了么?”王慎忙道:“没有,殿下听说敕使已回,只说了句,如是便好。就再没有别的话了。”皇帝亦不再问,只是笑了一声。不过瞬间,王慎徒然却觉这对父子,有时竟相似得叫人毛骨悚然。
  
  次日的朝会,因是从延祚宫出席,定权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卯时末刻到了垂拱殿,见文武官员早已分班站定,见他进来,却一齐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定权点头回意,便径自走到了殿中的东首。皇帝依旧是辰时到的,众臣见礼后方站起身来,便一一出列,或婉和,或激烈,或引经据典,或危言直谏。所为的,亦不过是要正君纲,明臣纪,请求陛下早日严惩两个乱臣贼子。说到激烈处,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纳谏,便要将这条性命兑在金殿上的意思。定权细细辨认,见这些人中或有与自己亲厚的,或有平素根本不曾相交的,或有相传与二王暗通曲款的。一时之间,亦分不清他们到底所求为何,偷眼觑看皇帝,却见他只是神色如常,高高危坐于上。
  
  众臣如是直闹了一二个时辰,皇帝见再无人说话,才吩咐王慎道:“宣旨吧。”众人一时皆秉住了呼吸,那圣旨却不过只有寥寥数语:齐王欺嫡配适,朕躬难辞其咎,阴自省察,知为上下尊卑份位未正之故也。兹剥夺齐王亲王衔,降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太子恭谨仁孝,朕心甚慰。案中前吏部尚书张陆正之处置,今交由太子全权办理,着三司用心辅弼。钦此。
  
  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一晒。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于他那二哥的处置,说到底还是轻到了极处。又在这明发上谕上说出这引咎自责的话语,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饶,说得难听些,便有胁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那钦此念过,虽无一人口称遵旨,却也再无一人出列反驳。他明知此时不该作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还是想道:若是这次张陆正真的变了节,那今日自己的在这圣谕上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定权慢慢放下了桓圭,虽死命克制,右手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亲,一面是疾如风,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却不动如山。比起他们来,自己的道行果真还是浅得很。
  
  定权终是咬牙跪倒,低声道:“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见太子带头,众臣也各抱着一门心思,纷纷低头。
  
  皇帝四下一顾,又道:“一个藩王和一个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携起手来诬诟储君,真是国朝百年之未闻。近日以来,朕夙夜难安,所虑者何?不过便是为端正国本而已,太子曾经跟朕说过:檗子配适,大都耦国,这都是动乱的本源。太子居宫外,本是当时权宜之举。不想如是一来,春坊不在侧,詹府如虚设,佞臣小人,趁虚而入,调唆妄语,离间天家骨肉。储君如不是心生忧惧,又怎会有这次的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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