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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_2 雪满梁园(当代)
  二人折返到山下轿前,定权道:“你还是接着走?”阿宝低头道:“是。”定权哼了一下,道:“上来吧。”阿宝迟疑了片刻,便也撩裙上轿,一路上只是望着膝头,定权也并不看她,只是不时用折扇打起轿窗帘子,蹙眉望向外面。直待进了城门,方嘱咐道:“到京东交巷许府上去。”轿子便一路向东,越向城中走,外头愈是热闹,阿宝只听得人声鼎沸,也觉出小轿在人群中左闪右避,便忍不住撩起帘子一角,照外张望,忽闻定权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阿宝向前望去,见也是一座朱门大府,瞥见匾上几个字,道:“想是齐王府。”定权笑了一下道:“不错,比起我的府宅来如何?”阿宝忖度道:“蕃王之府如何比得上储君潜邸?”定权用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她的额角道:“又来扯谎。这是今上当年的潜邸,从前的宁王府,比咱们府上可气派多了。”阿宝听见这话,不知如何,心中竟觉有一丝喜乐,定权奇道:“你笑什么?”阿宝道:“没有。”定权摇头问道:“你初进京是住在何处?”阿宝道:“是京西。”定权又问:“之前来到过此处么?”阿宝道:“不曾。”定权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
  
  又走了五六里地,忽闻侍卫在帘外报道:“殿下,过了这条街便是了。”见定权打起帘来,又指道:“就是前头有棵梧桐树的巷口,转进去便是。”定权望了一眼,道:“落轿吧。”同阿宝二人下来,又吩咐道:“你们先抬了空轿去,我走过去。”那侍卫面露难色,定权道:“不防的,去吧。”那二轿夫便先去了,侍卫定是不肯离开,定权也无奈,只得随他跟在后面。街市两旁皆有商铺,此时已近酉时,游人也愈集愈多。阿宝随着定权挤来挤去,思想起晌午之事,只觉不过是半日,便已隔了几重天地一般。但见那街中来往妇女,发上皆簪着剪绒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应节饰物;道路两边也都是卖角粽的摊铺。定权忽而想起,并不曾用过午膳,便停下买了几只角粽,那侍卫见状,忙上去付了钱。定权自己留了一只,剩下的交到阿宝手上,道:“你们去分吧。”自己慢慢剥开了粽叶,边走边吃,阿宝见他手里擎着粽子,一面左顾右盼,唇角粘了一颗米粒,也不察觉。那散漫神情叫已斜的日光一照,便如寻常少年一般。阿宝望着他半张侧脸,心中突然狠狠抽动了一下,向才的喜乐登时烟消云散,蔓延开来的却是无尽的悲凉。
  
  许昌平的家门只是两扇黑漆小门,定权回首对阿宝道:“你到轿中坐着等吧。”又吩咐侍卫道:“去叫门。”那侍卫打了十数下,门方开了,却是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家何事?”那侍卫道:“许大人可在府上,我家主人拜访。”那老翁看了一眼定权,道:“敢问尊上贵姓?”侍卫方想开口,定权答道:“我姓褚,是许大人旧交,烦请通秉一声。”那老翁慢慢摇着去了,片刻,许昌平便亲自迎到了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好见礼,只得一揖,将定权让了进去。定权安排侍卫留在院中,随着许昌平进了客房,许昌平这才倒身拜道:“殿下折节驾临,臣万不敢当。”定权随手扶了他,笑道:“只是今日无事,出来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顺道来你府上走走。”便撩袍坐了,许昌平接过童子捧来的茶盏,亲手献给定权。定权转手放在几上,四顾叹道:“白屋出公卿,不想大人贫寒如此。”又道:“大人不坐,孤竟是反客为主了。”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取笑了,虽是白屋,却无公卿。”定权道:“大人在孤面前还是如此作态。”许昌平微微欠身道:“殿下所赐符录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笑道:“不过是映节的玩意,算得了什么。早知大人家如此,送些银钱过来倒是更好,只怕又折辱了大人。”许昌平道:“殿下作此言,臣便是戴罪之身了。”
  
  当下宾主又说了两句不相干的,定权喝了口茶,只觉颇是涩口,倒也不动声色,放下转口问道:“常州的军报,大人知道了么?”许昌平道:“承殿下所赐邸报,已知道了。”定权道:“大人以为如何?”许昌平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道:“大人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之战拖了这许久,顾将军是不想痛快赢了此役。说到底,拖于殿下有利。此役已为我朝战事扭转之仗,若是胜了,则离决战之日不远,按照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算,至多三年之间,虏祸彻底可肃清。三年时间,于殿下太过仓促,难以安心陈画,周密安排,国舅这是在为殿下做打算呀。”定权道:“你说的我知道。不过我前日已给顾思林去信了。”许昌平忙问道:“殿下信中所述何事?”定权咬牙望了窗外,半晌方道:“我叫他速战速决。”
  
  许昌平闻言,脑中竟如裂雷击过一般,半晌方还过神来,起身问道:“殿下的信去了多久了?”定权抚头笑道:“已有月余了,大人还是坐下听孤说罢。”见许昌平只是一脸焦灼望着自己,又笑道:“大人这又是何必呢?我现下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这凌河军民,皆是我朝臣子。”许昌平听了,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道:“是。我也知此举与我甚是不利,只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国江山之门户,护我万万臣民之平安。边鄙疆民,亦皆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朝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踏处,便成修罗地狱,家破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其视作胙肘,拱手相送与贼寇。我同齐王之争,若是败了,不过我一身之事,至多再搭上顾氏一族。但若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便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不知爱惜子民?怎肯为一己之私,让千万子民落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望他不语,轻轻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行的不易,想是大人也听说过的。但究竟如何,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十六岁,父皇却迟迟不肯为我加冠,李柏舟那时候是副参知,又掌着一支府兵,一心只想顶了齐王上去,看见父皇这个样子,只是四处走动,拔剑在手。顾思林隔得太远,一时孤根本无法,只等坐毙,是卢大人拼死带了一干旧臣,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卢大人因此事至仕,其余的人贬的贬,流的流。真待我行冠礼的那日,卢大人已不在朝中。”定权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暗哑,他自己也觉察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只是相对无语,半晌方听定权清了清嗓子道:“那日给我加冠的有司,我还记得他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答道:‘臣虽不敏,敢不祗奉。’心里只想,若母后看到便好了,若卢师傅看到便好了。哪知就在孤行完冠礼的当夜,卢大人便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下道:“殿下,您还是不可如此呀。”定权道:“我知你是为我好,但若我不做了此事,便是当了皇帝,百岁之后也难见母后,难见恩师。孤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此事。你欲抽身,孤不拦留。”
  
  许昌平顿了片刻,抬首道:“殿下若为君,必是明君。臣为明君而死,死而有荣。殿下意既已决,则京中卫禁领军之名号,身家,请殿下尽早收罗,臣亦好为殿下早作谋划。”
  
  定权从怀中抽出一张册页道:“这是小半之人的名字,职务,年纪,升迁纪录;大人先看,剩下的我整理好再送来给大人。”许昌平双手接了那纸,叩首道:“臣必肝脑涂地,不敢误殿下大事。”
  
  定权伸手挽他起来,面上似有几分伤感,道:“愿大人对我,便如卢先生一般。”
  
  许昌平听了这话,已半起身,便又跪了下去,只是叩首道:“殿下。”
  
  定权折返时,天已全黑,阿宝见他在轿内一语不发,也便低头缄口。定权回过神来,正瞧见她头上发旋,觉得颇是可爱,便不由伸手摸了一下,见阿宝竟飞也似的将头偏到了一旁。定权望着她,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阿宝方觉出自己失态,偷了一眼定权,也不敢再动。
  
  一路只是无语,回到府门前,定权甩开轿帘,提脚便踏了出去。这才见府门口竟是守了一层的人,定权方不知何事,只见周午已经急急奔了下来,嘴中念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宫内来人啦,已等了半日了。”
  
  定权抬眼望去,果见两个内监提着大内的灯笼,其中一个却是皇帝身边服侍的陈谨,心下知道有事。那陈谨也见了他,忙下来施过礼,道:“奴婢来传陛下的旨意。”定权方想跪倒,陈谨又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谕,叫殿下进宫的。”定权问道:“现在?”陈谨答道:“是。”
  
胡为不归
  定权略一思索,心知有疑,嗔对周午道:“你是怎么办事的,就叫陈大人在门口站着?”陈谨道:“殿下如此称呼咱家当不起,是陛下旨意急,咱家不敢稍待,并不干总管的事。”定权笑道:“还是轻慢大人了,孤回头再补。大人可知陛下宣诏为公为私,孤也好换衣服。”陈谨道:“这咱家并不知晓,只是传旨而已,还请殿下速移玉趾。”定权素日便知这陈谨乃是皇后心腹,不过略作试探,听他如此,越发疑心,笑道:“大人捎待,孤换过衣服便骑马过去,这不衫不履的,怎好见驾?”陈谨见他身上打扮,也不好阻拦,道:“是。”定权吩咐周午道:“快叫人去备马。”周午答应着,便随他一道进去了,甩下陈谨一干人站在门边,相视也无话可说。
  
  阿宝方帮定权脱下布衣,换上锦袍,周午便进来报道:“殿下,马已备好了。”定权挥手叫阿宝下去,自己束了衣带,周午蹲下为他穿鞋,问道:“殿下便穿这一身进宫?”定权道:“现在还不知何事,大夜间的穿什么公服?”周午又问道:“殿下今日也带那丫头去了?”定权道:“是。她还是一向那样,说话办事皆小心得很,我几番探试,都没有看出破绽来。”周午道:“殿下又何苦费这个心,若真是有疑,赶她出去便是了。”定权道:“你懂什么?接着叫人看着她。”周午道:“我只怕又弄出蔻珠那样的事情来,殿下千万不可再蹈覆辙。”定权不耐烦道:“孤心里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周午想了想,终是迟疑道:“殿下的心思,老奴还是知道一二的,不过为了她的……”见定权陡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满是刻毒的望着自己,也自悔失言,道:“老奴都是为了殿下。”定权呆了片刻,道:“罢了,去吧。”说罢起身出门,告知了陈谨一声,带了府中几个侍卫,翻鞍认镫,打马去了。
  
  内侍王慎得了宫门传报过来的消息,已早守在永安门外不住张望,见定权进来,忙赶上前来,也来不及行礼,扯了定权便向晏安宫走,边走边道:“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到,齐王赵王已在里头一两个时辰了。”定权见他焦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了?”王慎道:“陛下突然晕过去了。”定权忙问道:“现在如何?”王慎道:“还不曾醒过来。”定权听闻此事,心头只是突突直跳,忽觉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急急又问道:“几时的事?怎么回事?”王慎道:“还是向来的喘症,这几年里荣养得稍安,也不大见犯了。只是前几日变天时又犯过一遭,见无大碍,便又撂开了。今日看了前方军报,不知怎的忽然又发作起来了,一时便要厥了过去,急忙忙地叫殿下和二王都进宫来。大约是申时末酉时初的事情,哪知殿下竟不知哪里去了。”定权听了这话,忽而收住了脚步,王慎心下奇怪,也停步问道:“殿下怎么了?”定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了一声道:“怪道父皇昨日才说,边事艰难,今年端五之日宫中不宴。王大人,孤今日去了哪里,他人不知,大人您也不知?还有陛下前日的病,究竟是谁教瞒了的,我竟一言片语都没有听到?枉我幼时还尊过您一声阿公,阿公想是早已忘了罢?”王慎听他如是说,心头也觉难过,只分解道:“殿下,老奴有罪,只是老奴也没办法,如今陈谨才是??????”定权也不等他说完,提脚便匆匆去了。王慎叹了口气,也随了上去。
  
  定权进了晏安宫皇帝的寝殿,见皇后并齐赵二王果然已经在内,周围太医立了一室,只是场面还不算如何混乱。皇后见了定权进来,忙起身道:“太子来了?”定权施礼道:“儿臣来迟了,母后恕罪。”又急忙行到塌前,见皇帝脸色苍白难看,问道:“父皇现下如何了?”眼睛看的却是太医院的院使,那太医抬头望了皇后一眼,见她点头,方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脉浮乱且紧,正是痰厥的症像。只是殿下放心,陛下只是旧疾未愈,一时气逆上冲,虽险却不危。”定权只觉此时一双手都凉透了,极力稳住心神,起身亲自把了皇帝脉象,这才又问道:“何时得醒?”那院使道:“已有近两个时辰了,既慢慢稳下来,便快了。”定权这才嗯了一声,道:“知道了。”又看了齐王赵王一眼,道:“今日果真是凶日。”二人随着附应了两声,定权又问:“到底是什么军报?”定棠道:“总之不是捷报罢了。”语气颇有讥讽,几人便不再说话,也觉无话可说。只是各怀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时时,皇帝终于醒了,随着便是一阵喘促,皇后忙吩咐了太医上去,又是好一番折腾,终于咳出一口痰来,这才安静下来。皇帝略略仰头,四下一顾,问道:“太子在么?”定权忙上前道:“儿臣在这里。”见皇帝竟是一脸焦急,虽明知他不过是怕自己不在时有事,到时难以挟制,但记忆中父亲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却终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皇帝轻轻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又道:“齐王你们回去,太子留在宫中吧,朕还有事。”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开口,皇后已明白皇帝意思,忙道:“陛下要静养,你们先回府去吧。只是劳动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太子听了皇帝的话,本有些松动的心又是一片冰凉,此刻勉强答道:“这本是儿臣份内的事情,儿臣无能,不能为君父分忧,本已是天大的罪过。母后此时这么说,儿臣便再无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原是我这话说错了。”定棠退到殿门口,听了这话,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见了,也不说话,不过一笑便过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声已经渐渐平和,定权见太医送药上来,问道:“用的是什么方子?”太医答道:“法半夏、陈皮、苏子、黄芩各八钱,茯苓、桑白皮各一两,杏仁六钱,甘草钱半。”定权点头“嗯”了一声,见不过是化痰降气的寻常方子,思忖着皇帝的病情并无大碍。又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叫宫女扶了皇帝起身,自己半跪着一匙一匙喂了皇帝汤药。他自幼极少与皇帝隔得如此之近,只觉浑身都不自在,端着药盏的手也不住微微发抖。见皇帝胡须已有斑白之色,因为药味苦涩,嘴角微微下垂,扯出一道深深褶皱。他从不知皇帝脸上还会有皱纹,心下只是觉得又奇异又厌恶。君父君父,榻上这个半老之人到底是君,还是父,他向来都是想不清楚的。还有母亲,她病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并没有亲自服侍过她一次汤药,这本是他为人子最遗憾的事情,且是永远都补不回来了。
  
  皇帝却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是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住了,日后怎么去端国家的法器啊。”定权正在思念先母,心中难过,此刻便也顺水推舟哭了出来,道:“父皇吓死儿臣了,儿臣不孝,儿臣死罪,日日定省,竟连父皇御体抱恙都不曾觉察。幸而父皇无事,否则儿臣还有何颜面对天下。”皇帝听了,只是轻轻一笑道:“太子近来爱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纯孝,所以如此。”皇帝道:“正是。”一时服完了药,又漱了口,这才又重新躺倒。
  
  皇后见皇帝睡了,吩咐太医守在外殿,又教宫婢放下帷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登时昏暗了下来,又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是烛火的影子。定权此时才安心坐下,细细思想近日的事情。顾思林在前方的战况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却又自觉无法约束。前几日的病况想是他下了严旨,定要瞒了自己,自己在宫中虽有耳目,却半声通报也不曾闻得。今日又急匆匆要将自己扣在宫内,却放了齐赵二王出去,竟是心底里将自己防范得便如乱臣贼子一般。幸而皇帝无事,若是有事时,今夜自己进得宫来,怕就是出不去了。定权思想到此处,愈发后怕,孟夏时分,竟觉得一股寒流从顶心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是冰凉的。想起适才自己居然还因为皇帝一个焦灼神情动了心智,不由冷笑了一声,抬眼望着皇帝卧榻,慢慢纂紧了拳头,再松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间又小小反复了两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还没有好完全,见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宫中暂时处理事务。虽说面上是有些让太子临危监国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想近身看住了他。定权当然也深知此意,故而二话不说便又住回了东宫,且是除了睡觉,镇日都守在皇帝身边服侍汤药,偶有事情,便无论巨细皆要请示皇帝的意思。如是过了两日,初七本是先皇后的忌日,按礼太子年年要去祭拜,因为皇帝的病,上下便也不再提及此事。定权夜间回到东宫,坐了半日,忽而想起一事,对身旁内监道:“陛下圣躬仍未大安,孤这边一时都走不开,你去我府中取几件衣服过来,宫中准备的衣服不合身,我也不能总穿这个。”那内监应了一声,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叫阿宝的丫头收着,你只问她去要。叫她将孤的公服送来,还有常穿的几件常服,找朱色玄色的,不要青色白色的,同簪缨鞋袜等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对了,还有前几日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里面最旧的几件中衣,让她寻件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内监一一答应出去了,在皇帝寝宫外找到陈谨,一五一十告知了。陈谨想了想,也知道太子于衣饰上素来在意,便道:“你去就是了,只是衣服送进来,先悄悄给我看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服侍皇帝的事情,也一早告知了府内。此时周午并不在府中,却是去了田庄上。宫里来人便由一个执事接待,传了太子的旨意说要衣服,且是点阿宝的名字,阿宝不免便觉得有些奇怪。定权的衣物素来并不归她管,她虽寻出了公服等,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笼。”问了几个人,也都只说不知,中衣便有,却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笼内的。如是一来,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内整理,便一眼瞧见了太子给自己的那本青皮字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过去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后来卢世瑜选了写的好的,定做了一部。她这几日无事时,临的也皆是这帖内诗文。按着定权说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早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阿宝拿在手中看了,细细地想了片刻,又忆及太子已是数日未返,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极力定神将衣物收拾好了,交到了那内监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思忖着周午不在,即便他在时,此事也无法跟他说清讲明。思想良久,终是咬了咬牙,换上了从前浣衣时穿的青布衫,开了妆匣,拿了几吊铜钱,揣在怀中,悄悄掩门去了。
  
  那内侍将衣物交到了定权手中,定权随意翻检了两下,道:“收起来吧。”那内侍答应了捧着衣服去了。待他走远了,定权方展开了手,手中携的正是他给阿宝那只花形符袋,一面题着“风烟”二字。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么?夜已渐渐深了,定权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笑意。
  
  
微君之故
  雍风暧暧,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贴身穿的便是上好的丝绸。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了花木,栏杆,回廊,深墙的反复折荡,已经变得暧昧柔和。中门的守卫见阿宝一袭粗使下人的青衫,只当她是来前庭取送衣物的使婢,粗粗盘问便放了她过去。阿宝匆匆绕过花园,猛抬首瞧见从前浣衣的院门,不由停下了脚步。晚归的杜鹃,在树顶声声嘶啼,诗中都说那声音就似“不如归去”一般,她却一向听不出来。但今夜,此刻,走到这里,那杜鹃真真切切的便是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阿宝低头,轻轻摸了摸揣在袖中的字条,在这院门口踌躇了良久,终是转头行至了府中后门。
  
  周午派去跟随阿宝的人,见她经过层层守备,皆是畅行无阻,只是与那侍卫盘磨了片刻,那些侍卫竟都开门放了她过去,不由大是讶异。赶过去询问,那守备上下睨了他一眼,只道:“她手中拿着殿下的亲本手书,我如何不放?”
  
  阿宝从后门出来,向前走了几步,离了府门内的灯笼,四下便是一片夜色,不由心中也有些慌张。街里只有零星数人,阿宝无奈,看了看天色,只得守在府外的石阶下,过了半晌才听见橐橐的打更声,却已经敲过亥时了。此时终见一辆卖油果的推车辘辘地过来,推车的却是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阿宝忙上前福了福,问道:“老人家有礼,请问这齐王府要如何去?”那老者面色狐疑,打量了阿宝一番,问道:“小娘子孤身一人,这个时辰去那里何事?”阿宝知道本朝虽无宵禁,但自己一个女子,夜晚出门难免惹人耳目,此时也不愿多说,只问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那老者摇首叹道:“哪有什么利市,勉强糊口罢了。”阿宝从怀中取出钱来,堆到那老者怀中道:“奴家实在事出有急,这才不顾廉耻,抛首出面,请您行个方便,送我过去吧。”见那老者只是犹疑,又求恳道:“奴家并不是作奸犯科的人,只是要去那边为我家公子讨个救命的主意,还请老丈成全。”那老者见她如此,又看了看怀中沉甸甸几吊钱,终是应道:“小娘子坐上车来,若是遇上街吏,便道你是我的女儿罢。”阿宝道了声谢,跳上车去,那老者一路推着她便向东去了。
  
  阿宝回头望了望身后,见那老者衣衫褴褛,此刻推着自己,额上满是汗珠,心中不忍,道:“奴家下来自己走吧。”那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纪,又是女儿家,哪里走得动路?你只管安心坐着便好,我老虽老了,力气还是有的。”阿宝听了,越发难过,却也不再说话,只是抬首望天。却是药玉色的天空,星辰灿灿,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到脸上身上,说不出的惬意。两旁人家,窗中透出星星灯火,伴着这车上透出的油香,又是暖和又是安然,阿宝心下一动,两行眼泪便禁不住淌了下来,忙牵了袖子去擦,却已经被那老者瞧见了。那老者叹了一声道:“小娘子不必忧心太过,你家公子不会有事的。”阿宝见他心地纯厚,轻轻一笑,道:“借您老的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许大的岁数,没见天下有过不去的沟坎。只要为人良善,皇天都是要庇佑的。”阿宝低头道:“正是。”
  
  那推车轧轧的走了半个多时辰,方到了齐王府门。阿宝笑道:“我只认得到此处了。上次随公子一同出门是坐轿,记得离此处还有五六里路远,有个大街市,街市上有家极大的铺面,好像唤作什么六合斋,又是靠着民巷的。”老者道:“提起六合斋,我便知晓了。”二人又接着向东,那老者问道:“小娘子是你家公子什么人?这般事情却要你去走动。”阿宝叹息道:“我家公子信得过我罢了。”那老者摸不到头脑,也不再问。一路行去,终于瞧见当日所过的街市,虽已晚了,却还有商铺亮着灯火,亦有行人车辆来往,仍旧颇是热闹。阿宝一眼瞧见巷口许大的梧桐树,下得车来,谢过了那老者,朝着那株梧桐走去,果然瞧见了当日许府的黑漆门扇。
  
  阿宝上前叫门,许府老仆又是良久方应,见了她亦是大怪道:“小娘子深夜叩门,可是荡失路了?”阿宝朝那老仆福了一福,道:“奴家主上姓褚,特遣奴家来拜会府上大人。”老仆倒是记得日前有个姓褚的年轻公子来过,且许昌平对他颇是恭敬,忙将阿宝让进了院内,又吩咐童子去叫许昌平出来。许昌平倒是并不曾睡下,听了童子禀告,心中疑惑,遂披了外衣,走到院中,见了阿宝道:“小娘子是何人,找在下何事?”阿宝还是在定权书房中见过许昌平一面,此时知道并无寻错人,倒身拜道:“大人可是姓许?奴婢见过大人。”许昌平叫那老仆扶住阿宝道:“小娘子不必多礼。小娘子贵上何人,如何认得本官?”阿宝道:“奴婢冒死斗胆来见大人,为的是殿下的事情。”许昌平听了,心中一跳,道:“什么殿下?”阿宝知他明知故问,只得道:“是太子殿下。”许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一员末吏,哪里有福面见殿下,小娘子讲笑了,或者莫不是寻错了人。”阿宝跪下道:“许大人,前日殿下来的时候,也带着奴婢,奴婢这才识得大人府上。奴婢知道冒昧万分,可是情急之下,并无可以央告之人,还请大人休要疑心。”许昌平道:“小娘子起来吧,小娘子说的话,许某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速速请回吧。”
  
  阿宝见他还是疑心,从怀中取出定权那本字帖,道:“请大人过目。”许昌平接过翻看,见果然是定权笔迹,讶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宝道:“是殿下赐给奴婢的。奴婢在殿下书房内见过大人一面,大人难道不记得了?”许昌平这才遣走了老仆童子,虚虚扶起阿宝,却也并不引她进屋,只道:“夜已渐深,小娘子又在殿下府中,下官并不敢与小娘子同处一室,只恐辱了小娘子清誉。如有轻慢之处,请勿见怪。”阿宝忙道:“大人折杀奴婢了。奴婢得了殿下消息,思来想去,只能来求告于大人。”遂将定权入宫前后的事情并他传出来的话皆说了。许昌平静静听了,翻到那篇《式微》,瞧了半日,将字帖交还阿宝,方道:“下官知道了。小娘子请先回吧。”阿宝张嘴方欲说话,许昌平又道:“不知小娘子以何代步而来?”阿宝低头道:“奴婢没敢惊动他人,偷着出来的。”许昌平看了她片刻,道:“即是如此,我叫家人牵马送小娘子回去。”阿宝见他并不愿与自己多说,只得道:“谢大人。只是殿下那里……”许昌平笑道:“下官自有打算。”一边告了声罪,抽身去寻那老仆备马,又嘱咐道:“你亲眼瞧着她进了府门,再回来。”那老仆答应了一声,牵马出来,阿宝拜别了许昌平,踏着登马石上了鞍,那老仆一路牵着去了。
  
  许家老仆夜半方返,对许昌平道:“少爷,已经看着她进去了。”许昌平答应道:“甚好,你睡去吧。”那老仆道:“少爷,你可不要去搅事,想想先前的主母,老奴可是还心有余悸啊。”许昌平道:“你安心吧,快去睡吧。”那老仆方摇头叨念着去了。
  
  许昌平回屋和衣躺下,仔细思想阿宝说的话,也觉得有些蹊跷,心中打算着既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如是思量良久方打定了主意,这才合眼睡了两个多时辰,便听见鸡鸣之声,忙起身去了詹事府。
  
  许昌平身为詹事府丞,本来便是司掌东宫之事的,要见太子本也不难。到职后问到太子正在宫内,便借口送书,去了东宫。到了方知太子一早已经去了康宁殿,略想了想,便对东宫的内侍道:“臣便将书留在此处,烦大人转交殿下吧。”那内侍见他客气,又苦着脸,便以为是个想巴结太子又没有机会的小官,便笑道:“殿下在陛下那边尽孝,也替陛下见见外臣,大人送过去也不妨。”许昌平问道:“当真?”那内侍扫了他一眼,道:“只是殿下见的,都是些穿红穿紫的,大人这般穿绿的,不知殿下肯不肯见呢。”许昌平听了,道了声谢,知道定权无事,便将书留下,径直回去了。
  
  这一日并无大事,到了夜间,宫婢端上铜盆来服侍皇帝洗脚。皇帝摆了摆手,叫殿内诸人皆下去了。定权见他如此,知道他有话要说,遂自己走上前去,蹲跪了下来,将手伸入盆中,轻轻为皇帝揉措双足。他从未曾做过此等事情,此刻强忍着心中不适,只等着皇帝开口发话。皇帝亦是低头瞧他,见他这样,倒似有几分动容,遂伸过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鬓发。定权不料皇帝突然如此,头一个念头竟是想偏首避开,死死才忍住了不动。忽而想起阿宝那日的动作,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力防备着自己。正在思想间,只听头顶皇帝开口叹道:“这一头好头发,就跟你母后一模一样。”
  
  皇帝绝少提起先皇后,定权听了,不由暗暗大吃了一惊,方不知如何作答,又闻皇帝道:“今年因为朕病了,你也没能去拜祭,等过了这几日再补上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谢父皇。”只是低头看着盆沿,皇帝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咳了一声又道:“你舅舅那边仗打得不顺,你可知道了?”定权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朝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权无言以对,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还是拘谨得很。”定权勉强笑答:“儿臣不敢。”皇帝又问道:“不敢什么?是不敢拘谨还是不敢不拘谨?”定权取过手巾,帮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边道:“儿臣是不敢妄议未知,惹得父皇生气。”
  
  皇帝叹了一声,用手轻轻拍了拍床沿道:“你坐过来吧。”定权笑道:“儿臣跪着就好,也好和父皇说话。”皇帝抬首瞧了瞧帐顶,道:“你也许久没见你舅舅了吧。”定权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见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挂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权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方接着道:“太子妃殁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子嗣,不单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经给朕上过两回奏疏,说到要为你再选妃的事情。”定权笑道:“这都是儿臣不孝,又让父皇操心。只是顾大人是边臣,妄议内宫的事情,怕是不甚妥当的。”皇帝道:“你能明白这个,朕心甚慰。只是你是他的亲外甥,他来说也是情理内的事情。朕总是给你留着心的,免得国舅又说朕心里没有你这个太子。”定权听了,忙退后连连叩首道:“若是顾大人有这样的心思,儿臣在这里为顾大人请罪。若是儿臣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敢求父皇宽赦,只求父皇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这么说一下,你又何必多心,快起来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写写信,自家甥舅,不要疏远了才好。”定权答应了一声,见皇帝面有倦色,方起身帮皇帝盖好被子,又唤了宫女进来,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风一吹,方发觉内里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定权回到东宫,那内侍将书交给他,回道:“是詹事府送来的。”定权道:“哦,是什么人?”内侍答道:“是穿绿的,想是府丞,年纪不大的样子。”定权随意翻了翻,见只是寻常的经书,不过版本别致些,便道:“是我几日前叫他们找的。他还说什么了?”那内侍想了想,将许昌平的话又说了一遍,定权点了点头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见他走了,定权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只符袋,瞧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忽而发狠将烛台扫落到地上,整个殿阁中只是咣琅琅一片巨响,那内侍忙又进来察看,定权笑道:“不小心带倒了,你去换一盏过来吧。”
  
  又过了两三日,皇帝已渐大安,定权便也辞出了宫去。未及回府,便先去了许府,向许昌平问得了事情来龙去脉。许昌平只道:“臣也是怕殿下有事,才去的东宫。”定权道:“孤知道大人一片深心,在此先谢过了。”许昌平忙道不敢,又问道:“那晚来的姑娘是殿下身边的人?”定权笑道:“是。”许昌平道:“这位姑娘冰雪聪明,方领会了殿下的意思。”定权笑道:“她是聪颖得很。”见许昌平面色犹疑,又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许昌平道:“臣原本不该僭越说这般话,只是听她说端五当日,殿下还曾携她到了臣宅,她才一路寻了过来。想是殿下于她,亦是爱幸得紧……”定权听到此处,打断笑道:“孤知道大人的意思了,大人放心好了。”许昌平揖道:“臣惭愧。”定权道:“大人俱是为了孤好,孤又如何不知?”
  
  定权回府后,先沐浴更衣,又一觉睡到了下午,起来后方觉神清气爽。阿宝帮他穿上鞋子,见他只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倒也知道了大概。起身后立在一旁,果然听见定权问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阿宝轻声答道:“奴婢没有写。”定权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练了?还是你早就不用练了?”阿宝抬头望他,见他虽而语气霁和,却是满面诡戾的神情,自己许久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定权慢慢踱到她身边,仿似不相识般的前后打量了她半晌。阿宝只觉他目光如冰刀一般,刮在身上只是又疼又冷,忽而膝弯一痛,却已经被定权一脚踹跪在了地上。定权轻轻摇了摇手中折扇,望着她冷笑道:“跪好了,孤要审你。”
  
  
逆风执炬
  定权朝前走了两步,撩袍坐倒,道:“说吧。”半晌方闻阿宝道:“殿下想听什么?”声音不大,却颇是清楚。定权不料她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愣了一下方笑道:“你若是想再装下去,这么同孤说话可不行。”见阿宝只是不语,遂将手中折扇慢慢合上又打开,那扇子却还是上回蔻珠出事时写的,让周午裱好了,一副上好的湘妃竹骨,素白扇面除了几句诗,连印也没用,更显得极是雅致。只是定权瞧了这扇子,心里却莫名焦躁了起来,想是天气太热,直觉胸臆间都闷闷的不自在,终是清了清嗓子道:“你抬起头来说话,孤问你,你便如实答。若再有半句妄语,孤可以诛了你全族。”他这话语气甚是平淡,脸上也并无向来戾气,却是威严非常。
  
  阿宝只觉心头狠狠一凛,回过神来,轻轻透了两口气,慢慢仰起脸道:“是。”定权一手倚了桌子,望着阿宝眼眸,一字一顿问道:“是谁叫你来的?”他从未这般正面瞧过阿宝,阿宝亦从未敢这般正面瞧过他,此时见了,竟觉得有些惊诧。他的清秀前额,一双剑眉,还有刀裁一般的鬓角,这样看过去,便仿似都是一个生人的。他的眼皮垂下来,原来还有一道漂亮的褶皱,窗外已渐斜的日光投到他的脸上,原来连那睫毛上都浮着一层金粉。原来日日相伴的人,竟也是不曾看清过他的面容的。
  
  定权久不闻回话,方想发作,只听阿宝开口道:“殿下早已猜到了,为何还要问奴婢?”定权不想她一口便认了下来,只觉心向下一沉,冷笑了一声道:“孤就是要听你亲口说出来。”阿宝轻轻一笑,道:“是,是齐王殿下送奴婢进来的。蔻珠的那封信也是我写的,齐王说她早已背主,留不得她了。”定权虽早已疑心了许久,但此刻真的亲耳得证,不知如何,却只觉得失望已极,良久方道:“孤以为你还要抵赖,为何这次这么痛快就说了?”阿宝道:“奴婢知道这次瞒不过去了。”话锋一转,却又加了一句道:“何况殿下还要诛我全家,我父兄虽不把我当亲人,我却也没道理带累他们。”
  
  定权从未听过此等揶揄话语,当即心内便觉怒火如炽,兀自克制了半晌方笑了出来,道:“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了。看来你不光字写得好,书读得好,戏更是做得好。这下子孤倒是愈发奇怪了,你究竟是何人?”阿宝道:“奴婢不过便是个奴婢,就算写得出两笔字,读过两句诗,哪里就能够入了殿下的法眼?”定权笑道:“你不肯说,孤自然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是孤还要再问一句,你苦心孤诣这许久,眼见垂成,明明可以接着装下去,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去找许昌平?”阿宝倒是忽然想起那夜的杜鹃啼声,微一迟疑方笑道:“殿下带我去齐王府,带我去许大人家,教奴婢写字,又教人日夜护着奴婢。种种恩荫,奴婢不敢不仔细体会了殿下的苦心,顺了殿下的意思去做。殿下何等天纵英明,奴婢这点伎俩哪里瞒得过殿下。既然迟早要事发,倒不如借了这个机会一搏,若是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既已经输了,或杀或剐,便凭殿下处置。”
  
  定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抓起她的下颏,捏了捏,一面冷笑道:“杀你嫌无血,剐你嫌无肉,孤不愿费那气力。只是孤本打算抓一个穿窬探耳的小贼,却不仿碰上了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女萧和。齐王还真瞧得起孤,这样的人才也舍得往孤这里送,竟还叫你这双研墨捧诗的手洗了许久的粗布衣服,这等焚琴煮鹤,岂不是孤的罪过?”阿宝偏头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一哂道:“殿下是青宫,未来天下之主,奴婢虽不过是蒲柳贱质,齐王却也不敢用滥竽来搪塞殿下的。”定权哈的大笑了一声,道:“好个三尺喙,还要竟日装成闷葫芦,真是难为你得很了。”他虽嘴上如是说,心中却仍有诸多疑惑未解,一时倒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置阿宝,思忖半日,终是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阿宝侧目望着壁上日影,如春波般悠悠浮动,忽而忆起那日定权嘴角粘着一颗米粒,漫步在街市中,神情温良得便如寻常少年;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凉,搭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气息就吹在耳边,他说:“孤来教你写字。”;他抬起头来,眼睛越过了自己,轻轻唤道:“阿宝,阿宝。”;日影投在他袍摆绣的银线蟒纹上,粲得她的双眸隐隐生痛。她终是回过了神,问道:“奴婢心中也有个疑惑,求殿下告解。”定权道:“你说。”阿宝道:“那个阿宝是什么人?”定权听了这话,竟觉得五内在一瞬间俱凝做了玄冰,握扇的手好容易动了一下,也是酸软无力,只闻阿宝接着道:“齐王也是因为奴婢这名字,才肯收留了奴婢的。”定权转过身去,忽而一扬手,将那柄半开的折扇狠狠从她的耳畔直批到了颧上。力道之劲,居然连坚刚如玉的竹骨都生生折断了一根。阿宝倒伏在地上,听得耳边嗡嗡乱响,颊上只是发木,便觉得似有温热水滴蜿蜒滑落。定权望了望被鲜血污浊的扇骨和扇面,殷红血滴飞溅,却有一点渐到了那个“思”字上,便是一枚丹心,观之只觉刺骨锥心。定权嫌恶的将它甩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阿宝拭了拭颊畔,触手方觉刻骨的疼痛,那血渍干在脸上,扯得半边脸只是发紧。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开口问道:“不杀不剐,殿下想要奴婢怎么死?”定权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笑道:“你想像蔻珠那样,一绳子就去了,天底下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他剪了手,从她身畔跨了过去,叫人唤过了周午来,指着阿宝吩咐道:“去叫人给顾孺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出来,离孤的寝居近些。安排仆婢日夜侍候着,务必要照顾好了。若是顾孺人短了一根头发,孤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午跑来得急,此刻望了望屋内情景,又见了定权脸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只是诺诺连声。定权却也不再理会他二人,甩手便走了。周午见他走远,呵斥两个探头探脑的侍从道:“殿下的话没有听见么?还不快去把东厢房收拾出一间来,迎接新孺人。”又慢慢蹭进了屋内,伸手扶起阿宝一支臂膊,脸上只是似笑非笑,道:“孺人快请起身吧。”
  
  阿宝勉强支起身来,只觉得左眼下已肿得老高,连眼前物事都看不真切。那柄断扇就横在她脚下,她伸手拾了过来,慢慢展开。扇面已叫干涸血渍胶住,嗤啦一声便揭起了一片,那婉媚风流的笔迹也不是他常写的卢体,阿宝却终究是辨认出了那首诗,轻轻念道:“催送实情来。”周午咳了一声,又道:“请走吧。”只是语气早已不耐烦了。
  
  府中的内侍手脚倒是颇快,不过一个多时辰,果然将离定权正寝不远处的东厢房收拾了一间出来,且是床榻妆台箱笼也都安排了进去。周午亲自送了阿宝过去,又派了四名侍女在身边日夜守着,又有两名内侍在门外日夜守着,疾声厉色吩咐了半晌方起身走了。一名侍女来擦阿宝脸上血渍,见阿宝只是偏让,无奈道:“孺人不肯上药,消不了肿,留下疤来可怎么了得?”阿宝这才仿似还过神来,问道:“你叫我什么?”那侍女奇道:“孺人啊。”阿宝轻轻一笑道:“我是哪门子的孺人?”那侍女道:“周总管说是殿下亲口说的,孺人没听见?”阿宝不再理她,转身倒在床上,那侍女只是不依不饶,定要帮阿宝收拾好了伤处,阿宝教她闹得无法,只得随了她去。一边里还有椅凳,盆架,烛盏,钿络等许多琐碎物件陆续搬了进来,阿宝也不愿看,只是蜷在床上假寐。那几个侍女受了严旨,就在床边站着,寸步也不肯离开。阿宝此刻却觉得疲倦极了,那摇曳的烛火,将帷幄的影子投在壁上,阴沉沉的,原来天早已黑了。这几日来,她已经想算到了太子所有可能的举动,只有这一条,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个暴戾,阴骘,多疑却又言笑晏晏,温良如玉的少年,他的心到底有多深,她终究还是猜不透。
  
  定权站在书房内,随手从阿宝房内找出的几件物事里拈起了一张纸,却都是她写的字,循序而进,从纸面上半点破陋都看不出。那日她出府用的路条并没有找到,许是早已经烧了。定权甩掉了手中纸张,又随便翻捡了一下,见并无甚特别之物,除了那只象牙小盒和那本诗帖,都是一个婢女的寻常用度。这才真叫心思缜密,滴水不漏,难怪蔻珠也把她当成了敦厚知己。定权叹了口气,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周午答道:“听说已经睡着了。”定权倒是有些诧异,问道:“她什么都没说?没说要见孤?”周午答道:“不曾,说是进了屋就躺下了。”定权想了想道:“看好了她,睡起来叫她吃些东西。”周午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瞧了定权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心里可要打算好了,这种人留着便是祸害。”定权哼道:“你知道什么,要杀她不过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个平头奴子,还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况且,她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现下也难说呢。”周午答应道:“只怕殿下今日纳妾,宫里明日便知晓了。”定权笑道:“他们知道了最好。她不是说是河间顾家的人吗,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午应道:“老奴这便派人去查。”定权点头嗯了一声,道:“你去吧。”
  
  眼见着周午去远了,定权这才坐了下来,眼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两太阳也在跳个不住。他伸出手来压在额畔,倒是突然想起许昌平的话:“殿下今后当临渊履冰,不可随意轻信半人。”他是一向如邻深渊,如履薄冰,活得战战兢兢,可是又如何,他们不还是一个又一个地算计上了他么?便是他许昌平,谁知道到底又怀着什么心思?他伸出手去,轻轻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窜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传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他素来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尝到了。
  
  
千峰翠色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阿宝只是终日昏睡,便是醒了也不过呆坐。定权也只是偶尔询问服侍她的侍婢,并不曾亲自再去看过她。又过了五六日,周午回来向定权秉道:“派去河间府的人已经回来了,只说是顾家长子顾琮仍在,只是既不袭职,又早已分了家,亦是败落了,另有几房也已经迁居它处。向顾琮的家人和乡人打听,都说是顾眉山活着的时候妻妾仆婢无算,子女更是不胜数。庶出小姐的闺名原本就是各自母亲取的,他们本就不知,上一辈的人分家时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顾孺人的名讳,也无人说得上来。”定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便算了罢。”转念又笑道:“不想民间也有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现下如何打算。”定权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几案,扯了张纸出来,望着案前摆的一只天青色美人觚,沉吟了片刻,又取过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来,周午延颈瞧时,却是顾瑟瑟三字。定权想算着阿宝年纪,又随意写了生辰八字。交给周午,吩咐道:“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将事情办好。”周午答应着要去,定权又指着那美人觚道:“将这个送到顾孺人那边去。”周午虽是疑惑,终是应了一声,抱着那觚出去了。
  
  太子纳侧妃,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况娶得又只是最末一等的六品孺人。只是因为定权的元妃侧妃俱是他冠礼后皇帝为其选定的,说到正经自己选妃,这还是头一遭。是以周午将定权为阿宝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等报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阖宫上下,便都知晓了此事。
  
  定权次日一早入朝向皇帝问安,皇帝正展了双手,一旁有内侍在为他束玉带,见他进来,遂挥手叫那内侍下去了,笑问定权道:“朕听宗正寺的人说你新纳了一个孺人?”定权答道:“是。此等小事还劳父皇操心,儿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虽只是侧妃,终究算是朕的媳妇,却是谁家的女儿?”定权答道:“是前河间府知州顾眉山之女,原本是儿臣近侍。” 皇帝拈须轻道:“知州。”定权脸上微微一红,道:“儿臣见她素来温柔知礼,便抬举她作了这个孺人,若是父皇觉得不妥,儿臣这就去告诉宗正寺的人,将玉牒撤了下来。”皇帝笑道:“那倒也不必,你如今也大了,这种事情就自己打算吧。”定权答应了一声是,见皇帝没有别的话,这才施礼退了出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方又轻轻念道:“顾眉山。”
  
  东宫筵讲于时并未开始,定棠并无话说,二人相对一揖便各自坐下,倒是定楷笑道:“恭喜三哥新娶了小嫂嫂。”定权笑道:“你也敢拿我来取笑了。这是什么事情,还值得一说?”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听说这位小嫂嫂亦是出于河西顾家,看来我朝要有两位顾皇后了。”
  定权听了这话,把起桌上一卷宣纸敲了定楷额头一下,笑道:“你这是听了谁翻嘴嚼舌,我纳个侧妃都能传出这种谣言来?”定楷吐舌道:“众人也只是这般乱传,殿下要怪,就怪母家实在是钟鸣鼎食的大族,听了这顾姓,谁能不往这上边想。”定权冷笑道:“原来如此,幸而我不过是娶个孺人,若是娶了良娣,那顾大人怕还真要认个女儿了。”定楷瞧了瞧他面色,笑道:“不过说出来博殿下一笑罢了,殿下若不爱听,我在这里给殿下赔罪。”说着作势便要跪倒,定权扶住他道:“你好生坐着吧,我就是着恼,也不恼你一个小孩子家的。”顺势瞥了齐王一眼,见他只是坐着翻书,不由微微一哂,叫了一声:“二哥。”定棠闻言抬首,笑道:“三弟有什么事?”定权笑道:“二哥过来一起说说话,闷坐着有什么意思?”一时间三人便换了话由,略说了几句,见宋侍郎进来,便各自箴口。
  
  定权夜间却是去了阿宝的新居处,进得门来,见屋内陈设,已是颇具气象。阿宝正坐在几前,只是呆望窗外。一个侍婢见定权入来,忙提点阿宝道:“孺人,殿下来了。”阿宝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朝定权拂了一拂,道:“殿下。”定权点了点头,到椅前坐了,上下打量阿宝,这才发现她已经装饰一新。身着着金线缂丝碧罗抹胸,外罩一件鹅黄色褙子,胸前露出的肌肤,真是如凝霜皓雪一般。一头乌丝挽作一个同心髻,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着银线流苏,微一偏头,叫灯光一映,连带靥边的两点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定权只觉得那防似是她展颐所致,再瞧她脸上神情,却是如常,心内只是隐隐记得仿似在那里见过这场面似的,一时又想不真切,倒是有些怅怅。且是历来瞧惯了她青衣双鬟的模样,乍一见这般打扮,也觉得不似故人,反而心内不豫。
  
  适逢侍婢捧茶上来,定权这才收起目光,端茶问道:“可还住的习惯?”阿宝轻轻答道:“是。”定权道:“还缺些什么,叫人去给你送过来。”阿宝道:“并不缺什么。”定权四下环顾,放下茶盏,笑道:“还少几本书吧,还有笔墨纸砚。你喜欢念什么书,说给孤听听。”阿宝不由脸色煞白,扎煞着手只是不肯答话。定权接着调笑道:“是小玉落节,还是红拂夜奔?”转口又道:“哦,孤忘了你诗礼人家,哪有给小姐看这东西的道理?”阿宝愈发觉得难堪,咬紧了牙关只是一语不发。定权倒也并不以为咎,施施然站起身来,朝阿宝欺近两步,伸手便朝她胸口探去。
  
  阿宝大吃一惊,方欲回避,左手却已叫定权死死钳住了,她从不知道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未及挣扎,定权的右手已经贴到了她左胸上,还是凉的,却因为天热,也有了些温度,就仿似一块已经被稍稍捂暖的玉。定权只是觉得掌下覆着的那颗心突突跳的飞快,放下手来,任阿宝挣了出去,笑道:“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罢。虽是你自己的,却也猜不透,堪不破,握不住。世人皆说人心难测,其实也不然。孤总是奇怪,你小小年纪,便有泼天的本事,说谎的时候,手不冷吗?心不跳吗?背上不会出汗吗?阿宝,你的心如何跳得这般快呢?”这却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呼喊阿宝的名字,她却无言可对,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心动得异常,仿佛要顶破了腔子跳出来一般,试着悄悄舒了两口气,却毫无作用,终是忍不住用右手捂住了心口。定权见她动作,笑道:“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罢,能够管住了,你也便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的划过几面,停在了烛台面前,带出了一声仿似低叹的声音:“是佛。”
  
  他终是抬起了头,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阿宝道:“没有。”定权望了她一会,点头道:“你是真的聪明。”接着道:“孤今日已为你造了玉册,天下皆知你已是当朝太子的侧妃,食六品俸禄。不管你是什么人,能够嫁给孤,总也是谈不上一个委屈的,日后便安生过日子吧。”阿宝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过去的事情,孤不想问了。只是你毕竟还年少,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后打算,总是不错的。”
  
  他说着,抬眼已瞥见了架上摆的那只美人觚,遂伸手取了下来,摆在案上,道:“这是前朝越窑的贡品青瓷,都说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这只觚还是极难得的。”这话却并不假,那瓷瓶釉色温润,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便与纸相似,背后映着烛火,竟真似玉暖生烟一般。阿宝点头和道:“是。”定权道:“你来说说。”阿宝微微一哂道:“这是前人俱已说尽了的。千峰翠色,雨过天青,澄莹如玉,素洁似冰。”定权道:“不错,后面的都说对了,只是头一句。”他提起了那只美人觚,轻轻撒手,阿宝未及惊呼,那数百年前的珍瓷已经坪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击鼎,连粉身碎骨之声,都是悦耳至极。
  
  定权笑望着地上碎瓷,道:“这才叫千峰翠色。”仿似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这名字造册可不好听。孤给你新起了个名字,叫瑟瑟,顾瑟瑟。”他拉过阿宝的左手,伸出食指在那掌心中划了一个“瑟”字,凑过头去,轻轻问道:“你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阿宝只觉得他的气息又吹到了耳畔,在他手中经不住颤抖了一下,定权也觉察到了,亦不避那地下碎瓷,一笑便放手走了。那瓷片本薄,叫他一踩,愈发碎成了小片。阿宝方望着那碎瓷发呆,定权早已经去远了。
  
  阿宝蹲下身来欲拾捡那瓷片,一旁的侍婢早已叫道:“孺人快放手,奴婢来吧。”阿宝已知她名叫夕香,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却急了,忙掺了她起来,又斥另一婢女道:“还不快把这里收拾好了。”回面笑对阿宝道:“孺人且到那边坐坐罢。”阿宝转念,已知她是怕自己用这碎瓷自戕,遂一哂便随着她去了。
  
  虽然定权言带讥诮,但终是叫人将纸笔书籍皆送到了阿宝房中,又送去了一大盒花钿,却不知是何用意。阿宝见守备并无半分松懈,看样子竟象是要将自己长久软禁了,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子封她做孺人的用意,她大抵也已经明白了。自己陡然间便大张旗鼓地变成了太子的侧妃,又投递不出只言片语,势必是要叫主使者认定自己变节泄密,到时自己无所倚靠,再问讯起来,自然要容易得多。只是现在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不,他应该还不知道,否则为何还要如那夜那般惺惺作态。阿宝开了那盒花钿,却见有金有翠,造得极是精巧,却只是突然想起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也许是一切已了然于胸,然后来戏弄自己的罢:“阿宝,你的心如何跳得这般快呢?”
  
  齐王依旧是午后去的赵王府,见定楷仍在临定权送的那本字帖,不知缘何,心底竟有些不快。面上却也笑道:“五弟的字当真是长进了。”定楷笑道:“二哥坐吧。”自己净过了手方陪着坐了,问道:“二哥可是为了那个顾什么瑟瑟来的吧?”定棠笑道:“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罢了。”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既已提起来了,我这几日倒也在疑惑那顾姓女子究竟是何人?”定楷道:“太子前日里的模样二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不过偏巧是一个姓罢了。”定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二哥又不肯告诉我,我向何处知道去?”定棠忖度他话中意思,竟似疑心自己一般,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说是河间知州的嫡女,怎么悄没声又会到了他府中去?五弟想想便知,他为人素来刁滑,又思虑缜密,不是假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却留了半句不说,只是低头沉吟饮茶。定楷方想答话,忽闻窗外有侍者报道:“殿下,凌河的军报午时已经送到了宫里了,皇后派人来说与二位殿下知晓。”定棠忙立起身来,急步走到门前,问道:“什么军报?”那侍者应道:“是我军大捷。”定棠退了两步,道:“是么?”定楷望了他一眼,轻轻一笑,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称得上是靖宁二年朝中头一桩的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毕,国朝与虏寇便算是彻底的攻守易势,接下来的仗打的不过是车马钱粮罢了。待等最终决战过后,边境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图。是以虽还未全然将虏祸肃清,人人心中都已知晓,至少也有了八分胜算。故而常州军报一道,不出三个时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个司衙的芝员芥吏,皆已经得知。众人莫不奔走相告,额首称喜,太子母家近些年来颇不得志的几位侯伯的门槛,也险些叫报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颁旨,京中百姓便也辗转得闻,上灯时分,便听见街头巷角零星的爆竹声响,竟如过节一般。
  
  酉时已过,早到了散班的时候,许昌平仍坐在詹事府中,一个小小府丞,自然无人留意他在做什么。何况今日众人心中欢喜,遂也没有几人先走,是故他倒也并不算扎眼。许昌平此刻便是嘴角衔着一抹笑,冷眼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们聚在一旁眉扬色舞,口沫横飞。虽离得远了,但到底兴致上来,免不了高声大气,终有些只言片语落入了他的耳中。“顾家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然能够撑过这么多年?”“是极是极,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七十载,一个戚族,实属难得了。”“这一仗打得不顺,听闻圣上也是忧心成疾,不想突然峰回路转,到底是天佑我朝,顾将军这可是不世之功啊。”“正是,虽说陛下近年来也压着外戚,待太子接了大统,只怕这顾氏又是一番新光景了。”“新光景?呵呵。”“吕大人觉得这话好笑?下官倒是要请教了。”“本官何曾笑了?”“诸位皆听得清楚,吕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太子殿下……”“哎,两位大人,我们是在说大捷,哈哈,大捷。”许昌平只见他们乌乌泱泱,闹得不堪,觉得多留无益,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众人面前揖道:“诸位大人,下官先行告退了。”众人正说的得意,哪里去理会他,许昌平遂拂了拂袖子径自去了。
  
  其时晚照方好,半天斜阳徐徐铺开,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飞甍流光错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头脸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马过闹市,搅起漫天红尘,看来明日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个晴好天气。许昌平猛可里倒是想起两句话来:“田单破燕之日,火燎于原;武王伐纣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说的那句“他们都是我的子民”,虽是煌煌正论,但他听的时候也并不以为然。此时在这普天祥和下,反倒觉得有折心锥骨的疼痛。
  
  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宫里,却破天荒地没有同召齐王和赵王。皇帝见了他也颇是欢喜的样子,只道:“朕早就言过不必担忧,你瞧这捷报果然就已经到了。”定权笑道:“父皇圣明。”皇帝言笑了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将军报原件递给定权,道:“你舅舅说斩首六万余,折损近四万,惨胜如败,在奏报里向朕请罪,你以为如何?”定权展开奏报,略一过目,跪下回道:“此战甚是艰难,顾大人也已行尽全力。不管如何,总是胜了。陛下还是宜嘉奖将士,论功行赏。至于顾大人处,可不做赏罚,敕令他以为后事之鉴即可。”皇帝笑道:“你还是不肯帮你舅舅说话呀。此役便是拖延得过久,若能速决,也不致于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难处,也怨他不得。太子身处九重宫中,虽不能亲临亲蹈,却也要知道明白体恤。”定权垂首应道:“儿臣谨遵圣诲。”皇帝看了定权一眼,道:“你起来吧。你舅舅今次还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顿好了军中,回京来一趟罢。一来可以庆功献俘,张扬我朝天威;二来朕也想同他说说决战的钱粮准备;三来你们甥舅也许久未见,不说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团圆。你看怎样?”定权将奏报双手递还,回道:“全凭父皇主张。”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书台,让他们拟召给顾思林,叫他旨到后两旬之内,入京述职。”定权躬身答应了,皇帝笑道:“今晚不必出宫了,留下来陪朕用晚膳吧。”定权应了一声是,随着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宫。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马送出了京师,虽是送走了,顾思林返朝的消息却是顷刻上下传遍。一时间太子府前也有几分门庭若市的样子,只是定权除了入宫,便闭门不出,外头的不论戚族还是吏员,也不肯放半个入府。饶是如此,亦生怕皇帝起忌,后来索性声称中了暑热,向皇帝告了假。皇帝也知道他的意思,不过在心内骂了两句竖子狡猾,便下旨令他荣养,又派了太医时时过去看拂。定权遂终日窝在府中,不见一人,专等着顾思林进京的日子。
  
  定权虽是极力挂念着母舅入京一事,但身在府内,便慢慢安下心来,只是写信告知张陆正,叫他盯紧了省部中的口风动态,又嘱咐他及诸人慎言慎行,不要去搅和顾思林反朝的事情,尤其不要在御前妄做议论云云。信送出了,一时无他事可做,尽日里写几笔字,读两本书,倒也乐得清静几天。
  
  一日定权午睡起来,见窗外云淡风轻,晴丝袅袅,只觉日长无事,又挂心池中荷花开否,遂换过衣服,踱到了后院水榭。方坐下便听周午来报,说宫内来了敕使。定权不知何事,只得叫周午先将人了迎进来,自己又折返去换了公服,一番折腾又是满身躁汗。到了正厅一看,来的却是王慎。定权不由笑道:“这么大热的天气,父皇也舍得放公公出宫了。”王慎笑道:“是老奴自己讨来的差事,今年的最后一茬樱桃,今日送入宫中。陛下说殿下害暑,想是胃口不振,叫给殿下送些过来。又嘱托说身罹暑热,要少用冰。”定权听了,忙跪倒叩首道:“儿臣惶恐,劳父皇挂心,叩谢天恩厚爱不尽。”王慎扶起定权道:“陛下说过叫太子不必多礼的。”定权吩咐周午将樱桃收起,又笑对王慎道:“公公且稍坐,我这府中可有好茶,公公尝一盏再走。”王慎笑道:“下回再叨殿下的光罢,老奴这便回宫复命了。”定权方欲挽留,又闻王慎轻声道:“陛下想让齐王一起主持郊迎的事宜。”定权一愣,方回过神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公。”王慎悄悄叹了口气,方欲告退,忽闻定权道:“母后去的时候,将我托付给了阿公。我出宫前的几年,也全赖阿公照拂,这些事情,我总是记在心上的。”王慎听到他提及旧主,倒也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奴有本事的地方,总是向着殿下的。没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定权点点头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阿公的难处?”又说了两句好话,到底叫周午取出茶饼来,才亲自送王慎出门去了。
  
  周午随定权折返,却见他陡然间又面色不善,小心问道:“殿下,那樱桃怎么办?”定权哼道:“那是天恩,你说该怎么办,打个神龛供起来吧。”周午无故又碰了个钉子,只得自认晦气,答应道:“是。”定权亦是说赌气话,想了想,终是转口道:“难得父皇心里也有想到我的时候。你去敲冰,把樱桃湃起来,送到水榭那边,叫良娣昭训孺人都出来,共沐天恩雨露吧。”周午擦了一把汗诺诺道:“老奴这就去办。”
  
  待定权再换回衣服,又从新擦过了脸,周午已将冰块和樱桃都在水榭中安排好了。六月初的末茬樱桃,已是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莹寒冰当中,一粒粒便如珊瑚珠一般。府中良娣昭训等一干侧妃也皆已等候在了亭中,围着说笑。定权自元妃殁后,平素极少与她们相会,是以几位侧妃竟日无聊,又无可拈酸吃醋处,私底里处得倒也颇为和睦,莺莺燕燕五六人,老远便闻得一片笑语声,定权听了,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众妃见他进来了,一时间便缜默无声,定权自己也觉得无趣,遂强笑着指着几上樱桃道:“宫中才送来的,想来你们四月间都已吃过了,也不算尝新,只当是消暑吧。”几位侧妃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见礼道谢。定权环视了一眼,皱眉问道:“顾孺人呢?”一个侍从答道:“总管大人没去叫她。”定权骂道:“混账,不是让她们都过来的么?你去跟周午说,叫他亲自把顾孺人送过来。”
  
  几位侧妃素不得宠,先前蔻珠的事情已闹得府内尽知,近日里又有个丫头莫名其妙得了封,心中本已颇为不豫,此刻见太子又专程邀了她出来,更不由悄悄撇嘴。阿宝顷刻便到了,穿的还是那晚的衣衫,莫名被周午叫出,又见了水榭中的架势,心中不知就里,也自疑惑。上前来向定权及诸妃行过了礼,便默默敛裾站在一旁,跟着她的两名侍婢也一并立到了她身后。诸妃见她品位不高,架子倒摆得十足,竟还将侍女携入亭中,更是心中厌唾。不过碍于定权在面前,不好表示,只是聚在一旁暗中打量,均觉得这个贱婢也不过是尚称清秀,除了皮肤白些,实在看不出出奇的地方。定权见她们如此,心里倒也觉得好笑,对阿宝道:“你坐吧。”
  
  侍者见各人坐定,上前将樱桃分盛在盏中,先奉与定权,定权摆手道:“叫她们用就是了。”侍者遂又按照品级一一为众妃捧上。定权自取过一只琉璃盏,叫人装了半碗碎冰,又加了糖霜,拌在一处,自己慢慢吃了起来。他素来畏寒,从不肯直接饮冰,今日却连吃了两个半碗才放下了。只觉得腹内冰凉,肌肤上仍是燥热,四顾一周,点阿宝道:“来给我拨扇。”阿宝只得起身,捡起手中团扇上前慢慢为他扑摇。诸妃含酸望去,见定权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带,倚在栏杆上,愈发衬得目如点漆,神情似玉,一旁却是阿宝侍立,不免便起蒹葭玉树之叹。饶是几人皆出身名门,素来有涵养,此刻也不免在手上加了动作,一时间水榭里只是一片碗勺碰撞之声。定权发了片时的呆,见众女将樱桃分尽,更是觉得无趣,起身笑道:“你们在此处纳凉吧,孤还有事,先回去了。”又对阿宝道:“你随我走吧。”诸妃暑热之天,盛装而至,无非是想叫他多看两眼,此刻见他甫到便去,还不忘带着那个贱婢,更是心中郁闷。待二人走远了,水榭中只是一片忿忿征讨之声,无非是将狐媚惑主,婢作夫人的话又说了个无算。
  
  阿宝见定权片刻里叫她占足了锋头,心中更不解是何意。随着定权一路走回,待转过一丛修竹,将出花园时,忽见定权指着前方一处假山道:“你便是在那里撞上孤的吧?”阿宝脸上一红,道:“是。”定权又问道:“你怎么便算得出在那里能碰上孤呢?”阿宝轻声道:“总是在这府中,奴婢行来走去,终有能遇上殿下的时候。奴婢不过运气好,头一遭出来便得见了殿下金面。”定权听了这话,不由忍俊不禁,道:“好,好。你如今同孤说话也不避晦了。”忽又道:“孤的舅舅要回来了。”阿宝见他没头没脑来了这样一句,愣了片刻方道:“奴婢不知。”定权道:“正是说给你知道的,国舅要回来了,这府门前的人陡然就多了起来,孤不愿惹那热闹,索性跟圣上装病躲几天。你可明白这是为何?”阿宝点头答道:“臣门如市,臣心似水。”定权听了,抚掌大笑道:“你实在是个妙人。”阿宝待他笑罢,叹了口气,问道:“殿下告诉奴婢这些做什么?”定权停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你就是孤的笼中鸟,瓮里鱼,孤不怕把话说给一只鸟听。”阿宝见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是颜色霁和,不由回想起方才的樱桃,入口甜美,却从喉底一路冰到心中。
  
  大出诸妃意料的是,是夜召去正寝的,并非她们在水榭中詈诟的那个狐媚惑主的顾孺人,而是府内唯一的一位良娣。谢良娣亦是大家闺秀,出身不输已故元妃。若皇帝不另为太子择妃,那么她拾阶而上,便是正理。
  
将军白发
  常州与京城,相去数千里,若带了大军开拔,虽日夜并程也需弥月。朝中连年用兵,只恐周转不力,是故逾半的府军都常年驻扎于承州。承州与常州紧邻,朝廷又专设了正副节度使携佐刺史协理军政各事,可战可囤,前线要调度时,亦及是机动。
  
  敕使五日后抵赴常州,其时顾思林还在清点掳获,收拾战场。接了皇帝诏令,心中也大感诧异。虽如此,奉旨当日顾思林还是急急拟定了有战功,宜颁赏的将士名册,又安排押送俘获战利事宜,令他们先行上路,取道关中,抄近道入京。见手中要紧事务布置妥当了,方将善后诸事一并交到了几名留守副将的身上。如是也用去了三日有余,这才带了几位功高将领,点了两千亲兵,轻装简骑,不待明日便要出发。副将顾逢恩前去相送,不由发问道:“陛下给定的时日足够,将军又何必去得如此急。”顾思林看了他一眼,复道:“王命下,不俟驾而行。我拖延了这几天,已是不该。我去后,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安顿军中。”顾逢恩朗声答道:“将军之令,属下牢记。”想想终是又笑道:“我还是表弟娶亲的时候见了他一面,不知现下怎样了。”顾思林斥道:“叫殿下。”顾逢恩应道:“是。”顾思林见他脸上神色,叹了口气道:“我昨夜嘱咐你的话,你可都记住了?”顾逢恩抱拳施礼,道:“将军放心去便是。”低声又道:“父亲放心。”顾思林点了点头,这才跨蹬上马,带着敕使车驾一并去了。
  
  顾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鞍,马不下蹬,终是六月末抵达了岳州,离皇帝给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马行至岳州,反倒放缓了步子,只说是等着押运俘获的队伍赶到,再一并起程,只请敕使先行入京禀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报,也自是欢喜,遂问起礼部纳俘庆功的仪典安排得如何,待知已将就绪,更是天颜愉悦。复问起太子,从人答道:“殿下仍在府内安养。”皇帝皱眉道:“他这病也害了有十来日,听太医说已好的差不多了。你去他府中,传朕的话,说他舅舅就要到了,当日郊迎典礼还须他主持,也叫他早作准备。”
  
  太子得了皇帝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叠精神,见了礼部几位首长,询问明白了是日安排,亦无非是按着祖制朝纲,先郊迎,后献俘,后祭天,后赐宴等等。定权所关心的却并不在此,轻轻听过,待礼部官员说得口干舌燥,方问了一句:“郊迎时要换卫,那禁军是谁带着的?”众人复道:“是齐王殿下。”定权问道:“为何是他?” 几名官员一愣,互看了一眼,方有一人答道:“是陛下的旨意,陛下说顾将军凯旋,乃是国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仪典,以示对将军宠渥。”定权问道:“赵王呢?”那人接着回答:“赵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定权皱眉道:“我知他自是要出席,孤问的是他可将兵?”那人答道:“赵王只是纳迎,不将禁军。”定权奇道:“这是为何?赵王已行过冠礼,身受王爵,为何不算他一份?”那官员道:“陛下……”定权接口道:“陛下不说,并非爱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诸臣心中不服。陛下抚恤众臣之意,臣子岂可不察君父苦心。与孤同在京中的只有这两个嫡亲兄弟,这种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于赵王脸上不好看,皇后那边亦是说不过去的。”
  
  礼部的左侍郎素来与太子亲善,为人也甚是乖觉,听了这话,忙道:“殿下思虑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纯孝悌之心,臣等感动莫名,安能不察。臣及诸位大人这便向陛下上奏,令赵王殿下共领禁军事宜。”又环顾道:“李大人,朱大人必也是此意。”那二人心知太子也未必便是有什么孝悌之心,但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摘指,此刻叫左侍郎徒然一问,只得含糊答道:“臣等也正有此心。”定权笑道:“我朝以礼仪立邦,万般诸事,皆要倚礼从之。诸位大人居此位,可谓国之砥柱矣。众多事项,还是要仰仗诸位大人的。”众人忙还礼不叠,定权已一笑起身去了。
  
  待得诸事真正安排妥当,顾思林已于京郊整顿驻扎。只待得皇帝宣召,便携军入城。太子亦是一早住回东宫,是日寅时便起,易服听诏,承了金辂前往外城的奉天门。其时旭日方升,还不算溽热。只是太子今日代帝亲迎,着的是全副衮冕,罗衣罗裳,蔽膝中单穿得层层累累,又有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还戴了一柄配剑,便是走动也嫌累赘。此刻立在城头,片刻间便汗流浃背,一旁内侍不住为他拭擦额上汗珠,边等候将军进城。定权行至雉堞之前,向下望去,只见齐王赵王各俱甲胄,踞于马上,千余禁军压后,百官分立两侧,虽越千人,却只能闻树顶蝉噪,林间鸟啼,再无半毫其它响动,当真是堂皇威仪之至。
  
  定权却只觉耳畔嘤嘤嗡嗡,全是人声,聒噪得难受。皇帝一面里大力嘉奖顾思林,敕令太子亲迎,给足了自己颜面;一面又把换卫统军的事情交给了齐赵二王。将本已纷扰的朝局搅的更是浑沌不堪,省部间的种种暗涌潮动,众人之揣测纷纭,举棋不定,张陆正也皆已转达给了他。定权放眼望去,只见文臣堆里居于上首的只是一片紫色,根本瞧不清脸孔。且是冕上的白珠九旒在眼前荡来晃去,也极是碍事,不由得悄悄叹了口气。皇帝终于是肯将拨与齐王的禁军一分为二,使二王共领,总算使他舒了口气。储副不将,本是本朝祖制,开国伊始便有朝臣进言,说“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又言“辅军监国,自汉至今多出于权宜。”是故自己手中,除了东宫禁卫数百人,再无可直接调度的军队。齐王若是因此次掌控了一支禁军,直接拱璧内宫,则于自己大为不利。叫赵王分掉一半,至少还能收回这一半。只是皇帝心中的打算到底如何,却一时也摸不清楚。
  
  城上侍者见太子站得笔直,翘首前望,哪里知道他的纷繁心事,陪笑道:“将军车驾未至,殿下先坐一会吧。”见太子回头瞪了自己一眼,立刻缄口噤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有人来通禀道顾将军已至郭下,定权急令使臣去颁布教旨,令将军即刻入城。不出片刻,众人便先瞧得烟尘半天,感知脚下地动。远远望见逾千军士,托着数骑前来。渐行渐近,为首的正是当朝的国舅,抚远宣威将军顾思林。定权见旌旗猎猎,迎风翻飞,斗大的顾字,愈来愈清楚,便动身下城。齐赵二王见他下来,忙也下马,侍立在他身后。一时间鼓号齐响,乐声震天,不时顾思林已临城下,下得马来,单膝下拜向定权道:“臣顾思林参见殿下。”他甲胄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礼数,定权忙伸手托了他起来,道:“顾将军请起,将军劳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将军。”顾思林忙又谢过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礼。齐王还礼笑道:“舅舅何必如此,可折杀我们了。”
  
  定权已有四五年未与国舅谋面,此刻上下打量,只觉他较自己记忆中已老了许多。顾氏一族的相貌却都是颇为漂亮,先帝曾戏言道:“芝兰玉树,皆出其庭。”定权的容貌便有六七分像母舅的样子。是以顾思林将兵,未免清俊有余,威武不足。当时初入行伍,人见他面容俊雅,又出身戚族,不过面上碍着他是宁王的郎舅,心内却多有轻慢,背后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马上潘安”。如今虽仍在马上,却是安仁已老,面上手上,颇现风霜。定权心下悲伤,却不动声色,向二王下令道:“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二王遂行军令,将顾思林带来的军士安排在城外,自领着禁军拥着太子辇驾和将军车骑进城去了。一干官员见太子起驾,也纷纷随后。一时间京城御道之上,浩浩汤汤,两旁百姓夹道,也只觉得天家威严,不可正视。
  
  太庙献俘之礼却是皇帝亲持,太子襄辅。繁文缛节,直折腾到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着在城门驰道,太庙明堂之间辗转,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得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便也顾不得礼节,放口大啖起来,一面还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时除了齐赵二王还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已齐聚,众人宴前已换上了常服,顾思林只穿着寻常武官的紫袍,腰束玉带,除少了一只鱼袋,便直与文臣无二。皇帝指着顾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顾大人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权答应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顾大人辛苦,我敬大人一杯。”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这才回过脸来道:“谢殿下。”二人皆是一板一眼,行礼如仪。众臣见太子起头,便也你一盅,我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也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片,当真是一幅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模样。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份酒量,此时亦是有些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儿臣先服侍父皇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殿阁,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塌上躺倒,为他脱去了簪帽鞋袜,王慎便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剩下甥舅二人在殿内。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难过,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看他容颜打扮,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听说你爹打你了?”定权点头道:“是为了李柏舟的事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贴贴了。”顾思林叹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千万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死死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千万保重。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起身摸了摸他的发髻,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登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臣僭越了。”定权轻轻摇头道:“自母后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便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起身,定权忙抢上前扶了,皇帝问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权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定权笑答:“父皇知道,儿臣不能饮酒的。”皇帝笑了一下,道:“既如此,你便先回东宫去吧。”定权笑道:“父皇如这般说,儿臣便该打了。”皇帝笑道:“去吧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兴,且记下你这顿打吧。”定权到底不肯,扶着皇帝进了晏安宫,服侍他睡下了方才出来。行近东宫时,毕竟没有忍住,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几顽不绝
  身为外臣而留宿宫中,乃是莫大宠渥,是夜消息便众口相传,不胫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顾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谢恩时,京中上下已都知晓了此事。当下待顾思林回府,便又有纷杂人等怀了诸般心思登门拜会致喜。顾思林倒也客气,推说累日奔驰,身体疲乏,精神倦惫,只恐慢待诸君,有失礼数,请诸君原宥云云,竟然闭门谢客,不纳一人。他的原配已亡,长子战死,次子又正在常州,府内只留有几名婢妾,顾思林也只好终日对了这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径自挂念着军中事务。太子更是声称国舅还朝,诸事纷纭,爽性便镇日待在宫内,只有下匙时才回府。朝中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二人动作,此时也不免有些失望,只得还是各司各职,各就各位。偌大的事情,惊雷般张幕,到头来却连个雨点都不曾看着,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顾思林返回常州之前,竟是风平浪静。
  
  顾思林在京内安住了逾月,待奉旨将返时,天气已不似向前那般暑热了。定权见上谕终于下来,这才悄悄舒了口气。眼见顾思林去国在即,皇帝又安排了飨宴。因是家宴,只教陈谨等去宫门引了顾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宫。忽见迎头走过一个着绿袍的年轻官员来,避闪不及,只得迎上前来向顾思林见礼,朗声报道:“下官詹事府丞许昌平参见宣威将军。”顾思林停步,虚虚还了一礼道:“许大人有礼”。待许昌平抬起脸来退立道旁,顾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两眼,心内隐隐只觉此人防似有两分面善,思忖了片刻,笑问道:“府丞大人可是岳州人士?”许昌平恭谨答道:“下官祖籍岳州。”顾思林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句:“岳州人杰地灵,多出俊士,大人这般年轻,便得佐导青宫,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眼见得许昌平面露喜色,躬身答道:“国舅金口之言,下官惭愧不已。”顾思林这才不由暗笑自己想得太多,继续前行。陈谨陪笑问道:“国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岳州人?”顾思林笑道:“我的账下便有个岳州的副将,初时听他说话,好不头疼。这位许府丞中州之音已算是说得准的,可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一二字的乡音难改。”陈谨竭力称赞了两句,又笑道:“他一个七品绿豆官,得了国舅这几句话,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复又行得片刻,已到了赐宴的康宁殿前殿,便进去各自与皇帝等人见礼。
  
  此宴却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齐赵二王和几个宗室相与,几人既不敢饮酒,又不敢阔论,无非顺着皇帝的老生常谈多阐发出几句,席间气氛便颇有些拘束无趣。枯坐了一二个时辰,场面言语早已说尽,桌上珍馐却几未动箸,如是终闻皇帝发话道:“天已不早,朕还有几句话要同将军说,你们便先回去吧。”几人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出宫回府补餐去了。
  
  皇帝见众人去尽,方才回首对顾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此,朕也不曾想到,委屈将军了。”顾思林忙道:“陛下说哪里话,臣惶恐至极。”皇帝笑了笑,亲自斟了杯酒,交到顾思林手上,道:“慕之,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啊。”顾思林谢恩饮过,答道:“臣已经老了。”皇帝倒也似颇有几分感慨,扳指问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顾思林答道:“于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毂下也有一十五载了。”皇帝摇首道:“不然,从朕作宁王,迎娶王妃始,你就一直是朕的股肱之臣,到今年已是二十六年了。”顾思林笑道:“陛下这话是从何说起,实在是折杀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说的是实话,当年恭怀太子薨后,若无你顾慕之,无你顾氏,朕与萧铎之争,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立过大功的。”
  
  顾思林猛可里听得皇帝提及旧事,且是如此言语,惊得手脚俱冷,急忙放下酒盏,俯首跪倒道:“陛下得承大统,乃是陛下天纵英明,身怀九五气概。若圣上发此言,罪臣万死而已。”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道:“这都是套话虚话,一般是先帝血胤,这个皇帝谁又做不得?”顾思林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连连叩首,口称有罪。皇帝亲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慕之从来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朕说你同从前一样,就是说这个。不要动不动就跪来拜去,说罪道死的,如今连太子都学会这一套了。”看着顾思林坐下,又问道:“听说太子都不曾上门去拜会过舅舅?朕记得他小时候和舅舅最亲了。”顾思林干笑道:“殿下也大了,自然与小时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概是不敢去吧。”顾思林只觉脊背发紧,方在思想回话,又闻皇帝叹气道:“朕教训他,是因为他适来太不成话。身居储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传出去那是什么名声?现下他也懂事多了,朕看在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顾思林只是唯唯道:“陛下一片苦心,俱是为太子好。太子心中,定然也是感激父皇不尽。”皇帝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接口说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聩小人,见皇后已殇,朕又留着他两个兄弟赔他念书,竟说些什么‘母爱者子抱’,无稽之谈,还偏有人听。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杀掉一两个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作出一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又有何益,徒增话柄而已。”
  
  顾思林只觉口舌俱干,偷偷吞了一口唾涎,小心答道:“太子若是存了此心,便是不谙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说外甥似舅,你们说的言语都如出一辙。只是如果权儿哪日能像你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再放心不下的了。”顾思林道:“太子生性聪颖纯良,又得陛下谆谆督导教诱。与臣作比,便是拿鲲鹏比学鸠了。况且臣已老迈,马齿徒增,更是如秋蜩望春阳,徒生慨叹而已。臣有一语,怀据良久,不敢上达于天子。”皇帝道:“慕之何须如此,有话便说吧。”顾思林离座叩首道:“而今边事已稍和,敢请陛下另拔贤能,臣愿归田,终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心知他虚辞作态,笑道:“这朕可不能答应你,匈奴尚未破,将军又安可秣马南山?”顾思林辞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还望陛下明察。况且此役乃是臣指挥失当,徒徒耗费许多国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为功,臣已是感动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评。”皇帝托他起身道:“将军前蕃上书,朕已知将军心意。战事辛苦,岂是将军过错,朕倒要看看天下谁人敢妄议将军?”望着他又笑道:“我知戎马已思林,不过还请振奋勉强。不独是为朕,也是为太子守好这天下。至于擢拔一事,我闻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毕竟虎父无犬子,还望将军好好栽培,多委重任,日后袭爵,复可留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出,却都是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只是涕泪纵横,谢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避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待二人促膝谈罢,顾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远去,笑着说道:“果然都是顾家的种子,如出一辙。”陈谨赔笑道:“殿下行走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将军。”皇帝笑哼了一声,起身拂袖去了内殿,陈谨忙也跟了上去。
  
  定权一顿饭既吃得极不开怀,复又记挂着皇帝留下顾思林何事,回府之后只觉得心内不安。虽也暗笑自己思想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静不下心来。遂甩下手中书册,朝庭中漫走了几步,其时月初,也无月可赏。庭中灯笼,随风而摆,望得久了,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能够觉得那暗黄光晕晃来晃去。时辰已晚,风吹到颈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权抬起头来,方才发觉已经行至阿宝居处,想了想,便也进去了。
  
  阿宝逾月不曾见他,他也只听说阿宝镇日只在屋内读书,或是临帖,并不出门。此时进来,才瞧见她正对了镜台取下耳上珰环,竟是将要睡下的模样。定权一时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待要出去,又觉得自己此举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坐了。阿宝放下钿络,慢慢起身,向定权福了福,道:“殿下。”定权摆了摆手,道:“你接着卸妆罢,孤只是过来瞧瞧,怕奴婢看顾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宝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坐了下去,从发上拔下一支玉簪,这才轻声道:“殿下送过来的簪子,不是药玉的,便是翡翠的,连金戒指都没有一个,叫奴婢怎么自裁。”定权笑道:“你要讨金银,还是等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说吧。白替齐王养了你这么许久,孤还真有些舍不得。”阿宝道:“殿下还想听奴婢交待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奴婢都已经说了。”定权道:“你太过聪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孺人先插戴着这些,等孤那天思想明白了,或是你哪天思想明白了,要金要银,再作打算,你说可好?”阿宝苦笑了一声道:“好。”一面伸手去取颊上花钿,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没有摘下来。
  
  定权看了,心里倒是一动,起身道:“我来帮你。”阿宝微觉诧异,但也不愿违拗他,遂轻轻点了点头。定权走到妆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取下了靥上两枚翠钿,神情极是关注,举止也颇为温柔,阿宝只觉二人姿态尴尬,不由便红了脸。定权见了,笑她道:“你想要做大事的话,这样是不成的。”阿宝被他点破,一张脸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层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头不语。定权见她突然一副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倒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将那两枚翠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阿宝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满怀的样子,眉宇间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便生在那里一般。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杜鹃啼鸣,定权方才转过神来,自笑道:“这鸟儿也回来得迟了,这个时辰还未曾睡下。”阿宝听了这句话语,只觉眼眶狠狠一酸,轻轻问道:“殿下有心事?”定权望了她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道:“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阿宝摇首道:“奴婢猜不出来。”定权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说实话,孤也没有办法。”说罢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到门前,忽闻阿宝轻轻说了一句:“国舅要离京了么?”定权回过头来,阿宝见他脸上神情古怪,方自悔多语,定权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夕香见阿宝走到镜台前,将一头青丝缓缓放落,再转过头来,颊上赫然还有一点晶亮。正疑心她又贴上了一枚花子,仔细一瞧,才知道是一滴眼泪,被灯火映了,挂在靥上,久不下坠。
  
  
悲风汨起
  定权信步走出,回了自己的正寝,闷闷坐了。展手来看,却见那两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又溶开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手中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便如春花齐绽,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定权将那翠钿轻轻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到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定权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辨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不过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整扎营队,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相送事宜,眼见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收束,中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收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俱是弹劾顾思林在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过半,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参劾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月来的情势,就如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眼见薪尽将要熄火,突然被这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虽不说话,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的盯住了晏安宫和太子府。
  
  定权亦已知晓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府。张陆正从后门下了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了后园,见定权正剪手立在假山顶上的亭中,便也提袍登了上去,躬身行礼道:“殿下。”定权托了他起来,手指远处道:“张大人也来瞧瞧早秋的颜色吧。”张陆正翘首看去,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以望见京郊南山,依旧是一片郁郁青青之色。金风已至,又身在高处,更觉万籁清明。脚底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而立,一身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湛然便如谪仙一般。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了过来,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满楼风。”
  
  张陆正方想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是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得几日,便都要摇落了。”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终是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候。”定权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个御史是何人?”张陆正答道:“臣去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往来。”定权道:“我现今只后悔,没有叫你去做那左丞,这次中书省内,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张陆正道:“李柏舟的那个位子,臣是万万不敢去的,新任的何大人也算是殿下和齐王共举的,且臣素日也知道此人,虽无大的本事,难得的便是不偏不倚。于此事上,大分寸应该还是拿得准的。”定权叹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抬你入省。”张陆正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现在如何打算?”定权攒眉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是走不成了。”张陆正一时无话,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张陆正心中隐隐也有此意,此刻被定权明白道破,也不由暗暗心惊,口中却只得劝慰道:“事情并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放宽心。”定权叹道:“但愿是我多虑吧。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孤在这里便先谢过了。”说罢朝着张陆正微微一揖,唬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定权目送张陆正远去,朝山下侍立的内侍摆了摆手,待他爬上来,吩咐道:“去把许大人请出来。”许昌平片刻后便从中门折出,登上亭来,方想行礼,便被定权止住了,道:“大人坐吧。”又道:“茶喝得可还满意?”许昌平谢道:“殿下府内点出的茶,京城再无可出其右了。”定权笑了笑,方将适才对答略说了说,问道:“大人怎么看?”许昌平叹道:“殿下心里最怕的,总算是来了,既已来了,则不妨直面。”定权微微笑道:“许大人在孤的面前,就要坦诚许多。”许昌平拱手道:“臣下妄测天意,陛下此举无非是想分将军兵权,不至于有他。先前凌河一战,战势如彼,陛下却只得任由将军而去。天子塌侧,酣眠了他人,陛下怎能不如骨鲠在喉。趁着边事和顺,慢慢分掉一二,也是早该有打算的事。但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的两个节度使都是陛下的人,小顾将军却还在常州。虽说他一时调控不了整支常军,三分之一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此举,臣想终是不会于将军有大碍。”定权叹道:“我也知道,所以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的亲信之人。只是陛下又何必如此?”许昌平凝目向山下望了片刻,道:“先罚后赏是为立恩,先赏后罚是为立威。殿下看那肃风之下,草木如不顺势低俯,便要被摧折。臣以为陛下再想要的,便是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
  
  定权抬起头来,笑望了许昌平一眼,道:“陛下的心思,大人倒是清楚得很。”许昌平低首道:“臣只是妄测而已,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同殿下讲。”定权微微诧异道:“大人务请直言。”许昌平道:“臣最担心的,莫过于连带着又翻出李氏一案来,恐怕殿下今后的这段日子,就难过了。”定权心中所想的,全然被他说出,一时间不由脸色发白,想了半晌才问道:“还请大人赐教,孤该如何应对?”许昌平站起身来,恭敬答道:“臣不敢言教,只求殿下万事齐备之前,何妨风行草偃。”定权侧过头去,望着风中草木,良久方问道:“你说会偃伏的是何人,会折断的又是何人?似偃伏的是何人,似折断的又是何人?”许昌平答道:“陛下可察,殿下亦可借机察看呀。”定权不由一笑,赞道:“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相识不过数月,大人便可算是孤知己了。”眼见许昌平似乎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孤的书房饮茶去。”
  
  事情并不出定权的所料,虽而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狠狠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了两人的官职,但是事态似乎从此也失去了控制。在二人被罢官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程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且是言词也愈发苛烈,更有人索性便说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将军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说是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太子又叫进了宫去。
  
  见礼已毕,皇帝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程,道:“太子过来看看吧。”定权走上前去略翻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垂手立到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定权恭谨答道:“儿臣不敢专擅,还请父皇圣断。”皇帝上下瞥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许久方闻皇帝言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肖小之徒,妒忌军功,意图沽取直名,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后来竟然连你也扯了进去,你在这里跟朕说实话,究竟有没有掺和过边事。”定权答道:“绝无此事,还望父皇明察。”皇帝望了他半晌,方道:“没有便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朕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你不得。”定权只是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乃国之大事,岂可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大人,臣也可相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明鉴。”
  
  皇帝点头道:“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还不算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何人所起,居心何在。你去跟顾思林说,朕既已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朕该查的查清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常州。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事,怎可安守其位?”定权道:“父皇圣明,儿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皇帝站起身来,想了想终是说:“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谨言慎行,怎又会惹人议论?”定权不敢抬头,只道:“儿臣德行有亏,谢父皇教诲。”
  
  待得皇帝去远,王慎方过来搀扶定权,却被一把推开了。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公公先去吧,我自己在这里待一会。”王慎摇了摇头,道:“殿下,千万别再惹陛下生气了。”定权笑道:“父皇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圣人说不孝之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可是真的?”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复指着御案上累累文书,自答道:“可知是真的了。”王慎见他脸上笑得难看,心上也觉难过,只得自己放手先去了。定权伸手去撑那地面,跪得久了,脚一酸麻便歪在了地下。如是望去,殿外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身下的地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凉入骨髓。整个晏安宫中,便似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定权慢慢闭起了眼睛。
  
  太子去京郊传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按着先前的安排,此日卯时将军便当离京,顾思林却既不拔营,也不结队,似只是等着圣旨到来。待定权宣旨后扶起顾思林,二人相面静默良久,顾思林方才笑道:“幸而臣这边还不曾来得及完全整顿,此刻便委屈殿下到臣的军帐中坐坐吧。”定权略点了点头,对着身后内使道:“孤去喝杯茶。尔等在此处稍待片刻。”一面随着顾思林入了帐内。
  
  顾思林见定权只是坐着不语,叹道:“是臣带累了殿下。”定权摇首冷笑道:“此事与舅舅无干,原是我辜负了舅舅一片深心。只是如再选一次,我还是要给舅舅写那封信的。”顾思林起身向前道:“我做臣子的本不该这么跟君上说话。但是做舅舅的,还是要说一句。阿宝,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你若是狠不下心来,日后怎能成就大事?”见定权只是低头不语,复又叹道:“你母后当初若不是??????”话说至一半,忽而想起那日见的那个许姓官员,便缄口不语。定权狐疑抬首,问道:“母后怎么了?”顾思林敷衍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你这性子便和你母后一样。”定权拧眉道:“顾大人同孤说话还要留着一半么?”顾思林见他转脸便换上了一副官腔,心中也暗暗慨叹少年已经长成,却究竟不是蹲在宁王府门口守着,扑进自己怀里乱叫的稚子了,遂叹了口气,道:“臣并没有什么要隐瞒殿下的。”
  
  定权见他必不肯说,也没有办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吧,父皇说要查,还不知他想查到何时。归根究底,或许还是去年的那件事情,惹得父皇挂心了这么许久。舅舅说我胆大,我却半点不悔,杀不杀李柏舟,我都是一个死,杀了他,我还能够多活两年。若是李柏舟活得到今日,还在中书省里,撞上这件事情,我想要逃出生天,可就难了。”顾思林摇头道:“你的幌子装得太大了,杀他一人即可,非要连带上一家子,七十多口人,这么大的案子,怎叫陛下不去挂心。”定权咬牙冷笑道:“既然他犯的是逆谋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载定,便是要族诛的。我既是储君,更当遵法守纪,这种乱臣贼子,舅舅,放在你军中,能够饶过吗?”顾思林见他侧面说话时的神情,俨然便同记忆中的胞妹无二,不由也暗嘲自己适才劝他的言语,只答道:“是。”
  
  定权回过神来,道:“我费尽了心思,终还是没有避过去。却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皇想查,我也只能叫他查。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只是舅舅千万要慎之再慎,常州军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无可担心。只要舅舅仍在,我这个太子便是废了,也能复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鱼肉,除了任人脔割,再无他法了。”顾思林低低应道:“臣明白,请殿下放心。”定权点了点头,走近帐门朗声说道:“请将军回府暂住吧,今上圣主,定会惩处那些魑魅魍魉,还将军一个清白。”
  
  顾思林瞧着他出了账门,只觉那绛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两分决绝。略一恍惚,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自己仍是一个翩翩少年,立在家中,望着胞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宁王府迎亲的轿乘。
  
  
铉铁既融
  虽说本朝律制,言官可风闻弹人,勿论据不据实,朝廷都不得加罪。但是此次风弹,竟同时涉及到了太子和国舅,是以今上大怒,劾令大理寺严加勘查。如是查来查去,半月已过,从最初被罢官的两个御史伊始,至后来纷纶弹劾的诸臣,尽皆说是风闻,且无人指使。更有甚者,竟号称只是为了上交月课,所以这才随众而奏。
  
  既已如此,引弦待发的箭羽,却又渐渐松弛了下来。皇帝既不向下明确表态,便又有三三两两的奏程,称既然查无实据,国本不可擅疑,边事也不可无主,陛下宜善加抚慰,令将军早日返常等事。定权虽抱了满腹狐疑,静中观察,此时却也悄悄舒了口气。或疑皇帝不过是借此威慑而已,自己却有些风声鹤唳,太过多心。
  
  其时已近月半,宫中上下便开始准备中秋佳节的飨宴诸事。定权从宫内回府,换过了衣服,吩咐安排了一顶小轿,径自去了顾思林的府上。顾思林正在家内闲坐,只听门房报道有人求见,方想相拒,却见定权布衣平头,施施然进了二门,一时不知何事,连忙上前相迎。定权笑道:“舅舅不用担心,是父皇叫我来的。”顾思林听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权一把扯住了,道:“是父皇的口谕,我们进去了再说。可有四五年没有到舅舅的府上讨茶喝了。”顾思林不免也笑了,将定权迎了进去。定权见他行走时微有些趔趄,忙问道:“舅舅这腿疾又犯了么?”顾思林笑道:“近来起风变天,略有些疼痛,却是不碍的。”定权皱眉道:“我去请太医来给舅舅瞧瞧。”顾思林辞道:“这不算什么大事,臣府中自有药酒,都是素来用得好的,殿下不必挂心。”
  
  一面说着,已到了厅中,又定要定权上座。定权笑辞道:“今日所来是为家事,还请舅舅上位。”说罢径自在客位坐了,顾思林无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对客位。定权见了笑道:“如此说话,还要隔着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还有话同舅舅说。”顾思林这才答应了一声,又换了椅位,吩咐奉茶。定权道:“父皇说后日戌时宫内家宴,请舅舅务必过去。”顾思林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定权托碗喝了口茶,见他坐下,复又问道:“舅舅近来如何?可有听见朝中动向?”顾思林答:“臣镇日闭门闲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晓一二。”定权问道:“那舅舅怎么看?”顾思林叹道:“圣意难测,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说有事,大理寺查了这么许久,竟没有半点动静出来;说无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个月。且既然说是风弹,并无实据,为何又不见皇上降旨处分?”定权道:“事态至此,虽不知伊始为何,却也似可暂且放下。后日一过,我便向父皇请旨,再排时日,让舅舅早日离京。此处多耽一日,便多一日的是非。”顾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只是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并未完结,甚至还未开始。”定权端着茶盏的右手微微震了一下,抬首问道:“舅舅何出此言?”顾思林抚了抚斑白鬓发,半晌方道:“我服事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的性子,舅舅比你清楚。舅舅也没有什么凭据,只是心里这么觉得。”见定权脸上颜色,勉强又笑了一声道:“或许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权旧疑未尽,心中又添上了一线阴霾,却也不愿再多说,只道:“舅舅放心,不会再有事了。”
  
  临上轿前,定权抬首望了望顾府两页紧闭的黑漆大门,因将军久不居府,门上漆色脱落处,并未修补,青铜兽首也是锈色斑驳,如此看去,竟也有了几分破败的样子。顾思林方当返京时,听说这府前门廊之上,都挤满了来拜谒的人,而今不过月余,却连半个鬼影都不见。人情不过如此,世情不过如此,有朝一日,自己这棵大树真的倒了,那些人也定会一言不发,各奔新主吧。定权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念道:“是寡人之过也。”那抬轿的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忙问道:“小人不曾听得真,殿下适才说什么?”定权道:“我说这是我的过错。”说罢提腿钻入了轿中,那轿夫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得隔帘又问了一句:“殿下,咱们回府吗?”定权想了想道:“从齐王府那条街上悄悄绕回去。”
  
  毕竟时近中秋,齐王府离闹市又近,一路上行人便愈来愈多。定权吩咐小轿在齐王府街前略作停顿,自己从帘角向外望了片刻,冷冷一笑,道:“走吧。”轿夫方要起身,街角处几名小儿正在掷土作耍,一面口唱歌谣相喝,一时撞了过来,有两句不免就传到了定权耳中:“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定权得闻,登时如五雷贯顶,一时间手足俱凉,低首看时,竟见双手不停颤抖,兀自半晌控掌不住。行出去老远,方吩咐道:“停轿,停下来。”只是连嗓音都沙了。两个轿夫放下轿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定权指着外面道:“你去问问那几个童子,他们口中所唱是何人教的?”那轿夫答应一声,去了片刻回来,回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近来皆在传唱此歌。”再望了一眼定权,见他整张脸都白了,忙问道:“殿下,可是觉得身体不适?”定权摇了摇头道:“不回府了,离这里五六里地有一处交巷,去那里吧。”
  
  幸而此日正逢节前旬休,许昌平并不曾入班。见定权上门,忙将他让了进去。不待虚以委蛇,便闻定权劈头问道:“铸铁既融,凤鸟出。这首童谣,大人听到过没有。”许昌平微微一愣,想了想,方道:“臣听过的。”定权微微冷笑,问道:“大人是何时听到的?”许昌平答道:“就是近来。”定权话已出口,方想起以许昌平的年纪,不会向来便得闻。撩袍坐了,道“大人既听过,就烦请为孤复颂一遍吧。”许昌平略一思忖,道:“臣听来的似有这么几句。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定权呆了片刻,道:“就是这几句。既然你都知道了,想必宫中也已经知道了。看来果真叫顾大人说对了,这次的事情,刚刚开始呢。”许昌平道:“殿下所说何事?臣闻此歌京中遍传,却有何渊薮?”定权闻言,冷笑道:“京中遍传?昔者天下延颈欲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颈欲太子死。孤就连刘邦的那个软糯太子都不如了吗?”许昌平道:“这乃是一首平常童谣,怎会引出殿下此语?臣下愚钝,还请明示。”
  
  定权以手加额,只觉手已凉透,坐了半晌,方道:“这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时,便已经有了,细算起来,比你我的岁数还都要大些。你可记得先帝起初的储君为谁?”许昌平答道:“是恭怀太子,薨于竟显七年。”定权道:“不错。那么后事呢?”许昌平攒眉道:“宁王,就是今上贤德,后被立为嗣君。”定权道:“也不错。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为嗣君的,和竟显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你知这其间又出了何事吗?”许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显七年,臣还未生,详尽情事,臣并不清楚。”
  
  定权望他良久,叹道:“大人博古知今,定是知道的。虽则做臣子者,当为君父诲。但此处只你我二人,大人姑妄说说吧。”许昌平这才拱手道:“臣遵旨。臣闻说,只是闻说,恭怀太子殁后,先帝悲恸,次年改元皇初。国本已殇,宁王肃王争起夺嫡。皇初四年,肃王坐罪废黜,后又赐死。先帝却不知何意,直到崩前一年才以宁王为嫡,是为今上。”定权道:“大人心中全都明白,为何还听不出这歌中含义。孤问你,恭怀太子诲何?今上诲何?肃王又叫什么名字?”许昌平答道:“恭怀太子诲铉,今上诲鉴,肃王名叫萧铎。”定权点头道:“你可知肃王何以坐罪?今上何以得嫡?宁王妃又姓什么?”许昌平将前后之事细细思想,登时明了,急忙跪下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摇首道:“我也不知了。不知是谁又翻出了这旧年陈事。看这阵势,只怕是要向死里整我了。”望了半天的地面,方又道:“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原来弹劾一事,不过是个楔子,真正的招式,都还没有使出来呢。”
  
  许昌平思想了片刻,问道:“殿下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定权摇首道:“正如你说的,诸事未备,孤只能草偃。国舅是万万不能卷进去的,这一点,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得很。皇上说明日宫中家宴,叫孤去请将军,现在看来,先叫将军称病吧。一时回不了常州无妨,但最后定要全身而退。孤此日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其后的朝堂,波谲云诡,是沉是浮,你都要冷眼看着。大人是詹士府的人,位阶又不高,料想他人不会生疑。或者孤到时还要仰仗大人才智,亦未可知。”许昌平听了,默了半晌方道:“臣省得了。臣定当智竭驽钝,尽忠王事。”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许昌平见他行走出去的步子都微有趔趄,回想起那首谣歌,这才觉得一股冷气,沿着脊柱直下,不由莫名打了个寒噤。
  
  定权傍晚时回到府中,先叫人烧了水,沐浴更衣。又吩咐在后园摆宴,请了府内诸妃出来。见众人皆已到齐,方笑道:“八月节就要到了,按说一家人要一处过的。只是宫中有宴,孤就先提至今日来,咱们在府内先过了再说。”诸妃见他笑语晏晏,比寻常分外肯假以辞色,自然也纷纷承欢劝饮,席上只是一片燕语莺声。定权倒也来者不拒,将各人敬上来的酒一一喝了,这才环顾笑道:“顾娘子的酒呢?孤还没有喝到呢。”阿宝正坐在下侧,见了定权今日言谈举止,正在暗暗生疑,见点到自己,忙捧起席前酒盏,起身敬道:“妾恭祝殿下吉祥安康,福寿绵长。”定权看了她一眼,笑着接过了酒盏,仰头饮尽。
  
  其时一轮明月已上,所喜晴空无云,虽未至十五,却也已是尽显圆满之态。皎皎清辉,漫天投下,照得水榭周围白昼一般。定权抬首望了望天,皱眉问道:“夜已这么深了,为何不点灯?要让孤和众位娘子摸黑喝酒么?”家人因为上回夜宴把灯被他斥责了,是故这次记在心中,并未安排灯火。此刻见他醉眼迷离,又作此语,只得自认晦气,将烛火灯笼络绎搬来,排在周围,定权见了,方才笑道:“如此热热闹闹的方好,才像个过节的样子。诸位娘子说是不是?”众女见他心神似颇为舒畅,忙连连附应。定权哈哈笑道:“古人秉烛夜游,灯下赏花,是为千古头一桩风流情事。诸位娘子也不要喝闷酒,孤和你们行个酒令。来来,快来。”说罢便拉起衣袖。众女皆是出身名门,哪里会行什么酒令?互相尴尬看了两眼,谢良娣方才小心笑道:“殿下,臣妾等才疏学浅,此等事情,却并未学过。”定权乜了她一眼,笑道:“诸位娘子扫兴,孤要罚你们。罚你们各浮一大白。”
  
  见众女一一喝了,定权偏头思忖道:“既不能行令,那孤就出个迷题来你们猜,若猜出来,孤重重有赏。”诸妃闻言大感兴趣,纷纷拍手,一阵闹嚷,笑着等定权出题。定权把了手中金杯,略想了想道:“今日孤出门去,行过京中一高官门前,见那情景,正是合了前人两句诗: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细细一问,才知他忤逆了圣意,为众人所不齿。孤这谜面便是门可罗雀。你们射个《左氏春秋》里的句子,猜得对了,孤……孤有重赏。”
  
  众女又是面面相觑,一部《左传》,浩浩淼淼,谁知道哪一句就和了这谜面。嗫嚅半日,无一人能答。定权皱眉道:“令也不会行,迷也猜不出。你们镇日间都做了些什么?”众人见他似是中酒,一时也无人说话。定权等了半晌,踉跄起身,端酒走到阿宝面前,问道:“你也猜不出来?”阿宝恭声答道:“妾答不出来。”定权将手按在她肩上,笑道:“她们答不出,我信;你答不出来,我却不信。顾娘子,既已是夫妻,又何必瞒我呢?”
  
  阿宝低声道:“妾是真的不知,不敢有意相瞒。”定权干笑了两声,扳起她的下颌,道:“不肯说,孤就罚你的酒。”说罢将手中金杯凑到了阿宝嘴边,竟将那酒强灌自了进去。阿宝不由抬手去挡,小半入口,倒有大半泼洒了出去,一件大红罗裙,登时染得酒渍斑斑。定权怒道:“你还敢抗命,你说不说?”谢良娣见他似醉得厉害,叹气对阿宝道:“你如果知道,就说出来吧,哪怕说的对不对呢?”阿宝只得小声道:“妾读书不多,胡乱猜猜,猜错了殿下莫怪。”谢良娣催道:“你就说吧,没人怪你。”阿宝道:“妾想,可是一句‘是寡人之过也。’?”
  
  定权闻言,愣了半日,谢良娣赔笑问道:“殿下,她说得可是?”定权却不去理她,只对阿宝点了点头道:“孤来赏你,赏你什么呢?”四下一顾,走到亭边一株老桂之前,折下一小枝金色桂花,亲自簪在了阿宝鬓侧,侧首看了片刻,笑道:“今日蟾宫折桂,顾娘子就是这女状元。”众女见状,心中作酸,却也只得连声附和。定权坐了回去,仰天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哈哈。”笑罢举玉箸,敲金盏,朗声唱道:“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他声音清越,此时击节而歌,水榭四周登时响彻。还未等众人回神喝彩,定权已自挽了阿宝,连句离席的叮嘱都没有,径自扬长而去。
  
  走到院内,少了人声,才能听见一片秋虫啾鸣。定权放手推开了阿宝,自向草丛中虚踢了一脚,冷笑道:“已到了末路,还有什么好唱的?”阿宝见他身遥步晃,想上去搀扶,定权摆手止住了她,笑道:“顾娘子真顶得了一个鸿儒了。”阿宝微微皱眉道:“殿下醉了。”定权笑道:“孤要真醉了,就看不见你这脸上的金钿了。你是特意贴给孤看的吗?”阿宝辩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初时潜光隐曜,内修秘密;现在索性又卖弄才智,外露精明。不皆是为了投孤所好,你怎么就知道孤喜欢这样呢?”阿宝侧首叹息,道:“韬晦不可,实言亦不可,殿下到底要奴婢怎样?”定权听了这话,倒是愣住了,半晌方低低笑道:“孤要佳人回顾,佳人肯否?孤今夜就宿在卿处,卿可愿收纳?”阿宝闻言,登时惊得面色如雪,连连辞道:“殿下,奴婢不敢;奴婢还是待罪之身,殿下休要戏言。”定权哼了一声,道:“知道是戏言就好,你先回去吧。”阿宝敛裾答应道:“是。”见定权身旁无人,终是忍不住问道:“那殿下呢?”定权喝道:“孤的事情,你也想管吗?”阿宝叹息道:“奴婢不敢。”遂携了侍婢自己先去了,走到假山前,终是忍不住回眸而顾。只见定权垂手呆立原地,月色清明,将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长,直投到了假山的这边来。
  
  
绳直规圆
  中秋逢五,太子本该入东宫交窗课,听筵讲;但此日宋侍郎和齐赵二王多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太子身影,筵讲只得作罢。定棠定楷相携出宫时,陈谨正携着一路宫人在络绎搬送灯具,食器,屏风等,预备中秋的夜宴,见了他们,连忙退立道边。定棠笑了笑,问道:“陈大人,晚上的事情可都预备好了?”陈谨垂手陪笑道:“回二殿下的话,这就是最后一趟了。”定棠赞道:“公公办事,没有叫人不放心的。”陈谨忙道:“这是奴婢的本分,二殿下休要折杀奴婢。”定楷见二人闲聊,自己随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经心道:“我记得父皇说过,舅舅最喜欢宫中的桂花饼。陈大人可别忘了多准备些。”陈谨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记性,只是今晚的宴,将军却不能来了。”定楷闻言微微一惊,问道:“为何?”陈谨答道:“昨日陛下吩咐了太子殿下亲自去请将军,殿下去了才知,将军已经病了四五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医过去,一面又将殿下好一顿斥责,说他当储君的,国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当外甥的,嫡亲舅舅病了都不知道。还问他镇日间都做些什么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见他只是聆听,却不发问,只得又道:“哦,那是什么病?要不要紧?”陈谨道:“奴婢听太医回给陛下说,大概是近来变天,旧疾又复发了。”定棠点了点头,道:“五弟只顾自己口舌,白耽搁公公半天工夫,公公快去吧。”陈谨忙揉眉搡眼,满脸堆笑道:“二殿下说这个话,奴婢可就该死了。”
  
  待一行人走远,定楷皱眉问道:“顾思林有什么旧疾?”定棠背手前行,边道:“他哪里是旧疾复发,他这是新病,得的还真是时候。”定楷奇道:“什么病?”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什么病?变天的病啊。”定楷道:“二哥在说些什么?他生病的事情,二哥早就知道了?”定棠望了望身后,斥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和赵王自走就是了。”随侍诺诺停步,定棠方道:“铉铁融,凤凰出。此歌吾弟听说过否?”定楷点头道:“我听府中有人唱吟作耍,这又怎么了?”定棠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够他三郎喝一壶了。”定楷思忖道:“二哥,那唱的是什么意思?”定棠道:“你还小,其间的事不要多问。今晚等着看好戏看就是了。”见定楷听话点头,不再追问,便一路出宫回府去了。
  
  定权一觉颇沉,直睡到午后方起,兀自还觉得两太阳隐隐生痛。叫人按揉了半日,又重新结过了发髻,准备更衣。周午见他一身上下穿戴随便,开口道:“殿下,今日虽说是家宴,不必着公服。只是三五佳节,还是穿得喜庆些方好。”定权拧眉反问道:“这不脏不破的,哪里就不喜庆了?”周午小心提点道:“陛下不喜欢青色。”定权冷笑道:“他是你的爹还是我的爹,你就比我还要清楚?”周午见他这话说得委实荒唐,叹了口气,跪下好声劝道:“殿下昨日入宫,老奴不知陛下又说了什么。只是殿下,地大大不过天,走到哪里都没有儿子和老子作对的道理。殿下如此,又有何益?不如多想想娘娘的话,一家子和和气气的,不好吗?”定权听他提到先母,不由心中酸楚,走到塌前坐下道:“你起来。我又何尝不想是和和气气的?你说的是,去换件衣服来吧。”周午见他听劝,欢喜起身,亲自吩咐去取了一件北紫色缂金锦袍,金冠犀带,一一服侍他穿戴好,上下打量,啧啧赞叹道:“殿下这人才,就是上什么下什么的,哪里还寻得第二个出?”定权满腹心思,也被他逗得一笑,骂道:“人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你也算是东宫的主管了,少说也有个五六品,怎么就半点官样子都没有?”周午见他高兴,也笑道:“老奴跟对了主君,书没读过两句,也混到个六品冠带了。”定权不愿再跟他多说,只是吩咐准备车乘,看他走了,这才又向镜中望了一眼,究竟伸手将一条佩玉取了下来。
  
  定权此刻虽一门心思只想躲着皇帝,却也清楚知道终究是避不过去,到底还是酉时末进了宫。却见齐赵二王早已等在晏安宫中,皇后随后也到了,看得出是精心严妆才过来的。定权被她眉间颊上几枚金箔花子晃得心里难受,又闻帝后二人说话,索性低头坐着,一语不发。忽闻皇帝问道:“太子今早没出席筵讲?”定权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问道:“为何?”定权迟疑道:“儿臣……”一时造不出适合情由,爽性便道:“儿臣睡过头了。”皇帝皱眉哼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话了,要是卢世瑜还在,你敢这样胡来么?”定权垂手应道:“是。”
  
  皇帝也不再追究,看了看殿外天色,对皇后道:“已经黑下来了,这就到后头去吧。”皇后笑道:“遵旨,臣妾侍奉陛下起驾。”二人承了肩舆一路先去了,太子三人遂鱼贯跟随其后。筵席设在御苑假山之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的丹桂从旁里斜喇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风送,便觉冲鼻甜香。石间树外空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妙所在。十几个宗室亲族,已嫁未嫁的长公主,公主和驸马也都随即到场。虽是天家,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是一片鼎沸之声。定权自和齐王赵王并几个宗室坐在一桌,只见席上一个发白老者睁着昏寐双目,四下里乱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贴耳问道:“叔祖寻什么呢?侄孙帮您瞧瞧。”那叔祖呵呵一笑,抖着花白胡须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里?”定权忙道:“叔祖,顾大人他病了,来不了了。”那叔祖耳朵也不好,又问了一句:“太子说什么?”定权无法,只得又说了一遍,声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过来。
  
  这位萧姓的堂叔祖倒也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定权无奈,叹气道:“五弟咱们换换。”定楷笑道:“殿下那是正座,臣可不敢僭越。”定权道:“那你跟他说。”定楷道:“舅舅病了,我也是刚刚知道。”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到他身边道:“顾大人旧疾犯了,叔祖莫急。”叔祖这才听明白了,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们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他好生安养。”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缠杂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缄口,笑着应了两句,忙挑了个别的由头说开了去。
  
  一时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皆排上了桌,众人笑饮了片刻,方察觉夜色转浓,天上却仍是一片青黑之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叔祖又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阴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又闻定楷道:“正是,今夜不见流萤,我方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它们了。”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胡说些什么?”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摘了一枚葡萄吃了。却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忽而骤风暂起,吹得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了满席,眼见得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得一片漆黑。
  
  皇帝也不由变了脸色,喝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躬身连连道:“奴婢有罪。”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公主回后宫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众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叔祖,见他只是摇头道:“人也病,天也病,唉,这不是祥召啊。”众人只当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台又在风华殿上摆了起来,但事出怆促,不成模样,加之天象又诡异,众人各各都没了兴致,不过随口乱扯而已。皇帝见殿外之雨,虽是不大,却一时不像要停的样子,只觉气氛寡淡无聊,陈谨遂陪笑道:“左右也无事,不如奴婢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给陛下解解颐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陈谨答应了一声,安排黄门抬上殿来,一字列开。中秋之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倒多是贡酒贡果。因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皇帝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幅《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仔细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定权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迹,就已经愣住了,此刻见皇帝发问,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卢大人的亲笔。”皇帝点了点头,道:“卢世瑜的这笔字,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定权答道:“父皇过誉了,儿臣不敢望恩师项背。”皇帝又问:“这是谁送的?”陈谨笑道:“是永州州牧。”皇帝道:“卢世瑜是永州人,他家中定还有不少墨宝留存。”陈谨道:“是。”
  
  一时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皇帝只当若无其事,吩咐卷了字轴。陈谨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来瞧瞧这个。”皇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是一条金柄马鞭,乌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拧成,以手抻之,只觉柔媚之中又有无限刚韧。紫檀为柄,上错金银,几个篆字,仔细辨认,却是“良马有心”。皇帝不由点头赞道:“蜀郡素来产好鞭,果然不假。”又问道:“这几字瞧着眼熟,可有滥觞?”定楷笑道:“这个师傅教过我们,就是颂扬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行千。’”皇帝听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定楷笑道:“父皇春秋方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们都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说话间却眼望定权,定权与他双目一碰,立刻低下头来。
  
  定棠正与几位宗室闲谈曲韵,见状心内一笑,转口驳道:“太过阳春白雪,和者也当寥寥。君不见诗三百,倒是风中佳作甚多,流芳百世,绵延不绝。我听京中现下传唱的几首谣歌,词义音律也颇为质朴可爱。”定权闻言,只觉一身气血,瞬间凝绝,咬牙极力克制,方保得不动不摇。向定棠恨恨望去,定棠却并不看他,待那几位宗室催促再四,方低低唱道:“钜铁融,凤鸟出。金铃悬,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
  
  他虽声音不大,一时间殿内却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年轻宗室不明就里,还赞了声好,见众人脸上神色诡异,才隐约发觉事态不对。定棠笑道:“比之雅颂如何?”四顾了一下,见皇帝和太子面上早已铁青,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面无神情,定权却见他嘴角轻轻抽动,过得良久,方闻皇帝问了一句:“你是在何处听到的?”定棠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答道:“现下京中都在传唱,儿臣……父皇,儿臣可是说错什么话了?”皇帝不去理会他,又转头问道:“你们都听到了?”一干宗亲面面相觑,也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只有那位叔祖从伊始便未曾听清,仍在喋喋发问:“陛下在说什么?”
  
  定权握拳立在柱下,看着皇帝齐王,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心中反倒不觉愤怒,只是一片冰冷,慢慢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脚底是虚浮的,背后也是空茫的,仿佛身置云中,人间一切,都已幻化做了一团风烟,那些面容,光影,声音渐渐柔杂成一片,如粼粼波光一般,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也触不到。只有殿外雨声,却分外清明,嘀嗒一点,嘀嗒又一点。被风吹斜了,打到铁马上,是叮当的声音;潲到了檐下白玉阶面,就变作了沉沉的噼啪声。
  
  倾听良久,忽觉有人牵了牵自己的衣袖,恍然抬头,却是陈谨。定权只觉厌恶非常,忙将袖子扯了回来。陈谨无奈道:“殿下,陛下问您话呢。”定权茫然道:“陛下问我?”陈谨道:“正是,陛下问殿下可知道这回事情?”定权总算是回过神来,仰头与皇帝对视了半晌,点头答道:“是儿臣。”皇帝见他这幅模样,怒道:“是你什么?”定权轻声笑道:“父皇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一时间满殿哗然,皇帝愣了片刻,吩咐道:“太子累了,扶他到侧殿歇息。”陈谨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搀扶,定权扬手避开了,只是不动。皇帝慢慢走回到座上坐了,道:“雨已经住了,今夜众位想必并未吃好,朕也不留你们了,各自回去找补去吧。哪日有了空闲,朕再与你们后补八月中秋。”众人闻言,如逢恩赦,唯恐走得不快,行礼后纷纷动身。叔祖心上诧异,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有人扶他道:“陛下让我们回去呢。”叔祖嗯了一声,随众走到殿门前,又问道:“雨不是还没停吗?”
  
  顷刻间众人去尽,殿上只留下了皇帝,太子,二王,陈谨和几个黄门。皇帝走到太子面前,望了他半晌,轻声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定权答道:“儿臣从小就听说过的。”皇帝道:“是你母亲?不,不会是她。那是你舅舅?”定权摇首道:“不是,舅舅没跟我说过,儿臣就是知道了,也不止儿臣一人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这回的事,你舅舅知道吗?”定权道:“舅舅病了,不知此事。”皇帝又问:“那你又为何如此?”定权道:“我想顾大人他们在前方浴血拼杀,保我疆土黎庶;后边一群饱食终日,别有用心的小人却在纷纷进谗;浮云蔽日,父皇不察,儿心中不平。”皇帝重重吸了口气,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定权抬首道:“是。”话音未落,颊上已着了皇帝重重一掌,登时只觉耳畔嗡嗡乱叫。皇帝脚下虚摇了两步,怒斥道:“畜牲!”
  
  齐王赵王忙上去扶住了皇帝,皇帝挣开二人,只觉手臂酸麻,望了一眼太子,走过去捡出那条金鞭,掷到定棠脚下,喝道:“你去替朕好好教训这个逆人伦的畜牲!”定棠作难道:“父皇,儿臣不敢。”皇帝怒骂道:“朕叫你去,朕看是你敢抗旨还是他敢抗旨?”定棠叹了口气,拾起鞭子,走至定权身边,轻声叫了声:“三弟。”
  
  定权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我是君,你是臣,你敢动手?”定棠无奈,回首又去看皇帝。皇帝亦是面如死灰,咬牙道:“你动手便是,朕倒要瞧瞧他敢不敢造反!”定棠闻言,只得扬手举鞭,方要击下,臂膊却已被定权一把撑住了,他虽看来文秀,气力却也不小。定棠一愣,已闻他一字一顿低声说道:“先帝临终遗训,庶孽之子,安可欺嫡?”
  
  定棠的手终是放了下来,殿中静了半天,才闻皇帝下令道:“你们出去吧。”几人一愣,互看了一眼,躬身退到了侧殿。皇帝一手抚额,一手相招道:“权儿,你过来。朕有话问你。”定权迟疑了片时,走了几步过去,只是离得远远的便停住了。皇帝见他半边俊秀面孔上掌痕宛然,也没有办法,只问道:“你心里恨父皇?”定权摇首道:“儿臣绝不敢,儿臣若有半念此心,天诛地灭,祖宗不容。”皇帝苦笑了一下,道:“这事真的是你干的?”定权道:“是,儿臣敢做,也敢一力承当。”皇帝看他面容神情,只觉与一人相似之极,就连那句“我一力承当”竟然也如出一辙。一时间怒火攻顶,点头道:“你真是既有萧家的种,又有顾家的种。一力承担,那李柏舟的事情呢?”定权见他终问及此,心中冷笑,恭谨答道:“李柏舟逆谋之罪据实,儿臣是按国法查办。当时三司拟定罪状,父皇也未觉不妥。父皇如觉儿臣断得不公,可着人复查。”皇帝点了点头,又道:“朕再问你,卢世瑜,他又是怎么死的?”定权闻言,微微一震,随即正色答道:“恩师是于寿昌五年自缢家中。”皇帝道:“他为何自缢?”定权道:“儿臣不知。”皇帝看他半晌,道:“朕倒听说之前有人跟他说过些什么。”定权抬起脸来,只是满面诧异,道:“此事儿臣亦不知。”
  
  皇帝只觉肋间剧痛,指着定权说了两声:“好,好。”话音未落,已向后一头栽了过去。陈谨等正在侧殿遥遥观望,虽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却见皇帝突然昏厥。急忙奔了出来,乱叫道:“陛下,陛下,快叫太医,快!”
  
  定权退到一侧,见众人奔来跑去,心中只是一片空茫。微微似有一丝怪异感觉,无奈思绪却如碎萍乱絮一般,东西飘淌,根本拼凑不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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