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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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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不有初
  阿宝总是记得靖宁元年的那个初夏,自己一袭细布青衫,头挽双鬟,手中携着一只小小的包裹,从后头的角门走进了当朝太子的府邸。那年的夏天仿似来得格外早,不过五月方过,天气却已经热得叫人难耐。角门口的那棵槐树上,蝉声嘶到精疲力竭。阿宝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回首看了一眼府门外的青天,京城的天澄净得没有半点杂滓,于是靖宁元年在阿宝的记忆中就永远是那样干净澄澈的一年。
  
  阿宝起初不过是负责浣洗府中下人的衣物,活计并不算轻,食俸亦谈不上丰厚。但不久管事的李姆姆和共事的姊妹便都知道了她是个没嘴葫芦,平素话极少,只会埋头做活,做人处事又和气温顺,便不由心上都有了三分喜欢。或有做完了手中差使,浣衣房的侍婢聚在一处闲话的时候,阿宝便也在一旁默默听着。侍婢们的话题无外乎府内的蜚短流长,自家的婚姻嫁娶,只是每每说到最后,便总会说起府中年轻的主人——当朝的太子。她们中间的一人此刻便满怀欢欣地讲起,自己那一次到中庭交送浆洗好的衣物,远远地看见过太子一眼;旁人便会艳羡的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反反复复问个不住。“他生得黑还是白?”“他穿什么衣服?”“他瞧见你了么?”在如此问问答答中,阿宝渐渐也就知道了太子的相貌是如何的英俊。侍婢们满目放光的讲,生为女子,如果能同太子那样的男子同眠一夜,此生便再无他求。当然,阿宝也渐渐的知道了太子的乖戾,太子的喜怒无常,太子御下的严苛,还有太子似乎并不为皇上宠爱,因此没有住在宫内,只是在京中建府,反是太子异母兄长齐王的圣恩眷宠却是何等浓厚云云。然而她们说到这里,总是话锋一拐,叹息道:“可是殿下生得那样俊。”
  
  当然浣衣的婢女们只能在脑海中想一想,她们中间大多数都没有亲眼见过太子,她们也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坐在云端的人物不会与半分干系,但是流云般的绮梦依旧浸润到了府内的每个角落,安慰着每颗青春的孤独的心。人无论贵贱,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一样的吧?阿宝也就这般在太子府的一角洗了整整一夏的衣服。
  
  交秋的一日,阿宝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晾起,李姆姆忽然走进跨院,四顾了一下,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阿宝抬头答道:“赛琼姐姐去了南院,别人都吃饭去了。”李姆姆思想了一下,道:“那你跟我来,到上头送趟衣服去。”阿宝答应了一声,擦干净了双手,将一篓收拾好的衣物接了过来。
  
  阿宝自入府以来,还未曾到过前庭,一路上看着两旁的景致,亦只觉巍峨堂皇。走到中庭交前庭的角门外,李姆姆嘱咐道:“我先把这里的衣服送到李孺人那边去,你不必跟过去了,就在此处等着我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看着李姆姆走远了。
  
  李姆姆将衣物交给了太子侧妃李孺人的贴身大丫头,二人又说了片刻闲话。待回到角门,看见衣篓仍在,却不见了阿宝,心中正在奇怪,四下里张望,忽见沿墙跑出一个小侍,劈头问道:“那个白净丫头是你管的么?”李姆姆忙点头道:“你是说阿宝吗,她怎么了?”那小侍道:“我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只知她闯下大祸了,她惊了殿下的驾。”李姆姆闻言,急得只是要发疯,赶忙问道:“小倌,这是怎么回事?我只走开了片刻,她如何会冲撞殿下?”那小侍怒道:“什么片刻不片刻?真是你的手下,你也脱不了干系,随我来吧。”李姆姆一时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跟着那小侍绕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假山前,果然看见阿宝跪在地下,前面的石凳上坐的,却正是当朝的太子萧定权。
  
  那萧定权此刻手中正把着一柄折扇,懒懒地望了那小侍一眼,问道:“找着人了?”那小侍答道:“是,是后头浣衣房里的。”太子咯咯一笑,道:“如今这府内真了不得了,一个洗衣裳的丫头都敢犯上了。”那萧定权却正如侍婢们素日传言,果真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张面孔生得便若美玉碾就,此刻微微一笑,那面上真如流光溢彩一般。李姆姆却素知这位主人的脾气,吓得赶忙跪下,连连叩头道:“这丫头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这都是老奴管教不严,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一旁的阿宝却突然插话道:“不关姆姆的事,我一人做事便一人承当。”急得李姆姆怒道:“打脊贱人,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闭嘴,求殿下开恩恕罪。”定权闻言,倒是笑道:“这丫头还真有几分骨气。算了,带下去打二十板子,孤这次就不计较了。”
  
  李姆姆心知太子此刻定是心情甚好,故而大发了慈悲,急忙对阿宝道:“还不快快向殿下谢恩?”阿宝却跪在一旁,任李姆姆几次三番的催促,只是不肯张口。定权微微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想,我既要打你,你又为何要谢我,是不是?”阿宝只不作声,李姆姆忙描补道:“殿下,她这是吓傻了。”定权却转眼间沉了脸,怒道:“去把杖子拿过来,好好教训一下这目无尊卑的奴婢。”那小侍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过去了,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竹杖。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阿宝身边,用手中的折扇托起了阿宝的下颌,打量了她片刻,忽用拇指轻轻摩了摩阿宝颌下雪白的肌肤。阿宝不意他会如此举动,想着适才看到的模样,一张粉面登时涨得通红。定权嘴角微微一提,放了手道:“这丫头不知是傻,还是真有两根傲骨。若是如此,只怕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阿宝道:“是不是?”亦不待阿宝回答,定权复又坐了,淡淡下令道:“把她的衣裳剥了,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上来拉扯阿宝。阿宝刚刚回复的脸色一时又是血红,挣扎了两下,眼中泪下,低声道:“奴婢知道错了,殿下恕罪。”定权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得厉害,心中也觉好笑,问道:“当真?”阿宝泣道:“是。奴婢知罪,以后再不敢犯了。”定权亦不再深究,起身挥挥手道:“杖四十,逐出府去吧。”
  
  阿宝却只是哭泣,李姆姆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快谢恩。”定权已经走了两步出去,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阿宝迟疑片刻,低声答道:“奴婢叫做阿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姓什么?”阿宝答道:“姓顾。”定权道:“你抬起头来。”阿宝依言抬头,隔了眼中的薄泪和初秋灿灿暖阳,只见身穿北紫襕袍,头束莲花玉冠的太子,周身便似罩了一层光晕一般,俊美得便不似尘世中人。定权默了良久,吩咐身边人道:“去叫周午过来,查查她是谁带进来的,好生□一下,今后让她伺候我去吧。”
  
  
念吾一身
  待太子一行人走远,李姆姆方暗舒了口气,爬起身来,又扶起了阿宝,忽而怒道:“是怎么回事?”阿宝泣道:“我在门口等了半日,也不见姆姆回来,见四下无人,就想过去看看那边亭子。谁知刚走过来,就看见殿下在此处和一个女子……”支吾半晌,终是又接着说道:“我,我不知他是殿下,又怕又羞,转身就跑,先是被那个小侍喝住了,问我是什么人,我怕责罚不肯说,回了一句他管不着,殿下听见就怒了。”
  
  李姆姆抚抚心口,念佛道:“你真把我的老命都吓掉去大半条,素日见你这孩子最是温顺乖巧的,今天怎么如此的不识好歹?亏得殿下今日高兴,要不你不死也要脱身皮。”忽而想起一事,又奇道:“殿下本说要逐你出府,怎么一下子就改了口,竟还让你去当上差?”阿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姆姆,我不愿去。”李姆姆叹道:“傻丫头,你家祖坟上冒烟才有了这般泼天的福气,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难不成说你要洗一辈子衣服不成?跟着殿下几年,将来出息了,手头有了些梯己,也好为下半生做打算,你不是说不想靠你那哥子吗?只是阖府皆知,咱们殿下的规矩大得很,你可千万要知道眉高眼低,凡事多留几个心思。”又一路向她絮叨了许多好话,回到浣衣房,众人知她要去服侍太子,只是又羡又妒,平素颇为要好的几个姊妹也不肯再与她多话。
  
  近身服侍太子在外人看起来虽然荣光,阿宝却觉得还不如洗衣服自在。太子的规矩果然多得紧,先一件便是极爱洁净,不但自家一身装束衣痕崭崭,纤尘不染。更要几上案上,凡他看得到的地方,都不许着一粒灰。平素众人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见缝插针不停的到处擦抹。再则太子的脾气确乎不好,众人镇日里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事不留神,便惹到了这个玉魔罗。阿宝一次为他奉茶,不慎溅了一点在书案上,太子正在写字,忽将手中的笔狠狠一掷,一幅快写好的字纸登时一塌糊涂。太子连声便教内侍将阿宝拖到屋外,打了二十竹篦。阿宝挨了打,忍痛依旧上去帮太子铺了新纸,开始磨墨。太子却又似并不生气了,只是含笑望着她,口中轻轻叫道:“阿宝,阿宝。”声音温柔,喃喃便如梦呓一般。阿宝并不敢应声,只是听了这声音,心中却一酸。
  
  如是埃过了秋冬,眼见着年关已近,府中的下人也轮番回到家中休假。府内总管周午不由问阿宝道:“这府中的人都轮了几遭,怎么你不回家?”阿宝答道:“我家里人不在京中。”周午拍了拍头道:“是了,我竟不记得了,你是河间府的人。”阿宝道:“是。”周总管亦不再多说,只是如此,因为众人回家,阿宝当差的日子却排得比从前多了。
  
  眼见到了腊月双二,定权正在书房内写上报皇帝的请安奏呈,忽闻内侍报道:“殿下,张大人来了。”定权急忙撂下了笔,道:“快请进来。”又吩咐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阿宝等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出到书房门口,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去。阿宝悄悄问道:“姐姐,这是谁?殿下待他怎么这般客气?”一旁的侍婢蔻珠正要卖弄,低声答道:“这是吏部尚书张大人,殿下平素和他最好。”见阿宝点点头,不再多问,倒是有两分失望。
  
  定权将张尚书迎进了书房,宾主见礼后坐定,定权开口问道:“如何?”张尚书答道:“二殿下又往户部荐了一人,兵部二人。臣同左侍郎力争,终是压掉了兵部那两个。”定权道:“张大人费心。”又叹口气道:“齐王仗着圣上一向宠他,这些年愈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先前母后在时还好,如今怕是皇上早存了易储这个念头,我的日子也是愈发的难过了。”张尚书劝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殿下毕竟是先皇最看重的嫡长孙,陛下就是不想旁的,这一点总是还要顾及的。”定权闻言冷笑道:“我当这储君,不过也是仗着祖父当年说的话,且我也一向没有大罪过。至于什么嫡长,如今齐王的生母才是中宫,他才是皇上心里头的嫡长,谁还会想着我这先皇后的儿子?”张尚书见他又出此语,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陛下同殿下终是父子同体,也终是会存几分舐犊之情。”自己也觉这话说着无味,又道:“臣等也誓死拥戴殿下。”定权倒是颇有两三分动容,唤他字道:“孟直,我总是信你的,只是父子不父子的话,今后就不要再提了。”张孟直无法,应道:“是。”定权又问:“那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王有没有什么动作?”张孟直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朱大人说,齐王那边倒是荐过两个。”定权点头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上去的。”张孟直忙答道:“谢殿下,只是此事不宜过急,如今那位子正是在风口浪尖上呢。”定权道:“你放心,我省得的。”二人又说了些旁的,张孟直这才告辞了出去。
  
  次日一早,定权便要进宫去向皇帝请安。阿宝服侍他穿戴紫公服,见他只是一脸不豫之色。阿宝到得他身旁亦是三月有余,知道他平素最不愿意进宫,手脚也不免比往日轻了许多。定权在宫门下了轺车,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门,便见从旁走过两个穿紫的人来。前头的一个国字脸,吊梢眉,相貌颇是英武,正是定权的异母兄长齐王萧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却是年内新封的赵王,亦是当今皇后的嫡出。当下兄弟三人见过礼,定棠笑问道:“三弟可是要去给父皇请安?”定权答道:“正是,既遇到了二哥五弟,你我兄弟不妨同去。”定棠道:“如此再好不过。”一路上三人低声说笑,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到得皇帝所居的晏安宫外,兄弟三人整肃仪容,恭立檐下。少顷,便有内监出来通报说皇帝召见,便将三人引入内殿。因为今日是冬至,按制贺冬,并不设早朝,皇帝起的亦比平素晚了些,此时正在用早膳。见定权等进来请安,倒也笑道:“起来罢。你们都还没用过早膳,过来陪朕一起吃吧。”定权三人谢恩后坐定,方要举箸,忽见珠帘一动,一个身着大红上襦,碧色销金长裙的女子含笑转进帘内,高髻上一转儿插着十数只花头金钗,左右一顾盼,只觉脂荣粉艳,明丽照人,却正是当今的皇后赵氏。太子三人复又起来见礼,皇帝见她笑道:“你总算是插戴好了,我们都不等你了。”
  
  赵皇后睨他一眼,朝他虚虚一拜,笑道:“臣妾老了,不这般严妆,哪还入得了陛下的眼啊。”皇帝笑道:“却又来,朕的梓童哪里会老。”皇后嗔道:“陛下,孩子们都在这跟前呢。”皇帝只是笑而不语,待皇后入座后,定权三人方又坐下。定权知道昨夜皇后定是一同宿在这晏安宫中,一时不知为何,只觉喉头微微发堵。皇后悄悄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一早从府中过来,可是辛苦了。”定权忙躬身道:“儿臣不敢。”皇后又向齐王赵王二人笑道:“你们也是,难为一大早就起来,多吃些吧。”定楷笑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母后,昨夜在宫内多耽了会儿,结果宫门下匙,儿臣就宿在宫内了,还请父皇恕罪。”皇帝闻言皱眉笑骂道:“真愈大愈没规矩了,如果不是今日过节,看朕怎么教训你,你就不会学学你二哥?”定楷只是涎皮赖脸笑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复问了定棠前日去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来读书可好。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睦睦,反衬得自己如外人一般,直觉骨鲠在喉,嘴中亦是如同嚼蜡。皇后笑着转了一眼席上,给定权布了一箸菜,道:“太子多吃些。”定权起身道:“谢娘娘。”皇帝闻言,却登时把脸一沉,怒道:“母后便是母后,你只该打嘴!”定权只是垂首肃立,并不说话。皇后笑劝道:“陛下,今日过节,您就别吓唬他们了。”皇帝将手中牙箸啪的一声撂在桌上,道:“你既不饿,便先出去吧。”定权躬身恭谨答道:“是,儿臣告退。”转身出了殿门。皇后将筷子拣起,重新放入皇帝手中,道:“陛下这又是何必,太子又不是有心,不过是转不过口而已。”皇帝怒道:“你不必替他说话,你瞧他那张脸,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再多劝。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间默默无话,只是定棠定楷偷偷互看了一眼。
  
  
停云霭霭
  定权退到外殿,知道晚上宫中有宴,并不敢出宫,又怕留在晏安宫中复惹皇帝生气,便到了本该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他十六岁前俱是住在这延祚宫内,此后虽则出宫建府,这东宫倒也并没有改作他用,就此空了出来。定权今日确是起得早了,适才又并没有吃好,此刻便唤了一个内监过来,教他随便弄了点点心,吃过后便倚在椅上歇息,迷迷糊糊的也便睡了过去。因为平素没有人住,殿内并不拢火,定权睡梦中只是觉得寒冷。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首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点翠的花钿,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孩童,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又灭了。定权急得只是要去寻,却觉得四顾茫茫,再不见人影,竟是又失望又孤单。待得怔忡睁开眼睛,方发觉浑身已冻得冰凉,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天上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初睡起身,只觉得一路心惊肉跳,脑袋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梦境,心内又复怅怅。
  
  方欲开口吩咐,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是在此?”守殿门的黄门答道:“是,殿下此刻正在殿中。”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殿内,却是皇帝身边的常侍王慎。那王慎见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可叫老奴好找。殿下快去晏安宫,陛下正找您呢。”定权问道:“可知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他一眼,作难道:“这老奴便不清楚了,殿下去了不就知道了?”定权无法,只得随着王慎去了。一路望天,却是铁青之色,那霭霭层云压在头顶,更似添了几分阴冷,只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回殿下,已经快交未时了。”定权又问道:“齐王现在何处?”王慎一愣,方道:“齐王和赵王在皇后殿下的中宫。”想了想终是又道:“殿下到时总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节下千万不要置气就是了。”定权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却是一沉,也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运殿的侧殿便是皇帝的御书房所在,定权肃了肃仪容,入到殿内,朝皇帝跪倒报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皇帝手中正抓着一份奏呈,并不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叫起,抬首又叫了一声:“父皇。”皇帝手一扬,那奏呈滴溜溜的便横飞了下来,啪的一声撞在定权右颧上,接着又是几本,扔到了御案底下。皇帝冷笑道:“太子自己看吧。”定权拾起那奏本,打开略略一看,却都是左右佥都御史参劾自己的,为的也皆是数日前决狱时赦了几名罪员的事情。定权心中一凛,这时才觉得颊上星星作痛。方欲分辩,忽见拿奏呈内中一句:“东宫仰庇于先帝爱幸,不肯稍加自点,擅权预政,去岁以严刑律之由,罪李氏一门。今复纵其私党,弄三尺于股掌之中。如是种种,唯愿陛下明察之,匡导之,则此社稷之福也。”又瞧了瞧折下署名,略一思忖,心下已然明了,不由暗里冷笑一声,合上了本子,低头不语。只闻头顶皇帝森严发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答道:“儿臣知罪。”只是语气漠然,眼睛也只索平平望了那案前帷幄,一动不动。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样子,怒道:“怎么?你若觉得委屈,不妨爽爽利利说了出来。”定权淡淡道:“儿臣不敢。”王慎亦是瞧着定权从小长大之人,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愈盛。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抽动,显是已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殿内诸人也皆噤若寒蝉,只听得雪粒子打在檐上砰砰有声,檐下铁马也叮咚作响,却是雪下得大了。
  
  如是半晌,才闻皇帝吩咐道:“备杖。”王慎一惊,语中求乞道:“陛下?”皇帝冷冷道:“他既认了罪,自然便有罚他的规矩。去传杖来!”王慎道:“陛下,今日节庆,陛下就是要责罚,也不防过了今日再说。”皇帝怒喝道:“下去!此处可有你置喙的地方?!”王慎无法,偷偷望了定权一眼,只得匆匆去了。定权跪在地上,一双眸子垂着,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仿似此处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不过片刻,掌刑的内监便排好了刑杖。定权却知宫正司离这晏安宫并不算近,看来今日这排场是早已安排下的。想到此处,不由轻轻一哂,心底却是一脉冰凉。
  
  因定权今日着的是公服,照着本朝家法,却不能穿着朝服官服受杖。此刻便有内侍托了鎏金漆盘上来,要帮定权除冠。定权面露嫌恶之色,侧首避了过去,自己动手将头上戴的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放入了盘中。又伸手去除腰上玉璧,却觉今日的佩璧钩得甚紧,两次都没能解下来。定权忽然想起,这本是阿宝为他系的,阿宝一向如此,自己还曾因这事呵斥过她,此刻思及却无由地觉得有些好笑。思想着默默解了通犀金玉束带,又除了外服,两旁执杖的内监见他预备停当,欲上前来搀扶,定权扬手偏避了过去,朝皇帝叩首问道:“父皇赐杖,儿臣恭领。只是儿臣愚钝,不敢请教父皇,今日杖责儿臣,用的是国法?用的是家法?”
  
  众人皆是一愣,皇帝听他诘问,本是大怒,一只手便欲攥拳拍到案上。一转念,却又慢慢撒开了手,道:“既是没有去宫正司,便算是家法吧。”定权道:“谢父皇垂怜。”这才站起身走到刑凳前。他素□洁,又极修边幅,此刻只着了一袭中单,也是浆洗得雪白。王慎却知道太子的意思,年底决狱时赦个把无大罪的官员,本是他太子权限内的事情,虽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于律不符,但却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众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本就是皇帝发难,若算是按律治他,则齐王往素亦有此例,皇帝却并未深究。若是按私治他,只能算他个不经上报,僭越逾矩,则杖责过后便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想来皇帝亦是思及此处,才作了如是答复。王慎想想得明白,看着这父子二人,不免也暗暗觉得心寒。
  
  定权走上前去,伸手抹了抹那黑色刑凳,又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这才俯身伏下。那内监向前跪倒问道:“请皇上的旨,杖多少?”皇帝淡淡哼道:“只管打就是了,打到他肯真心知罪为止。”后头一句却是说给定权听的。那内监答应一声,着人压了定权双肩双足,定权心中只觉厌恶非常,索性闭起了眼睛。只闻身后刑杖夹了呼呼风声,便重重挞落。本朝的标准常行杖皆是荆木所制,长三尺五,围本应是三分二厘,责罚宗室时用的却是二分二厘杖。饶是如此,定权依旧痛得浑身一颤,只听那掌刑内监悠悠报出了一声数来,声音甫落,第二杖便紧接着击了下来。
  
  定权虽素来不为皇帝宠爱,却也一向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此刻挨了不到十杖便痛到汗流浃背。他既要顾全脸面,不肯呼痛出声,此刻也只能死死咬住了口唇。一时之间,殿内只是充斥着刑杖击打在皮肉上的沉沉闷响。定权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耳中闻得嘀嗒几声小小清响,睁眼去瞧时,只见水磨金砖地上已落了数滴汗珠,接着一滴滑入眼角,便是一阵刺痛。定权只想伸手去抹,却又动弹不得分毫,忽而一杖狠狠击落,不由痛呼一声,终于又死命忍住,那雪白中衣之上已绽出了一道血痕。如是反复捶楚,那杖痕一道道都透出了中衣,初时还能辨得出经纬,最后亦渐渐模糊成一片。辖制定权的内监只觉他方才一身还颤抖得厉害,若不用全力压服,便要跌下凳去,这时却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定权双手原是死死扣住那刑凳的边缘,指节都挣得雪白,此刻也不由缓缓松落。迷迷糊糊再听那杖声,只觉是从极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半分都不似是击打在自己的皮肉上发生的,一时心中只是觉得怪异非常。那荆杖再落下时,亦并不如先前一般痛到发指,倒是胸口闷得发慌,几乎便要透不过气来。
  
  王慎见定权一张俊秀面孔,此刻已成青白之色,连五官都已扭曲,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不能再打了。”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殿下你说句话呀,老奴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是咬了咬牙,低声说道:“殿下,你便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地听到,已近昏迷的神志忽而激灵一凛,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如电光石火,登时窜进了头脑之中,难道父亲今日真想将自己打死不成?一念及此,忽觉浑身又哆嗦到不得自控,终是拚了最后一丝气力,咬牙几次,方才发出了声音,求告道:“父皇,儿臣知罪,儿今后再不敢了。”只是那嗓音早已走调。定权终是听见了自己的哀恳,初时不过皮肉之痛,此刻却五内如沸,翻江倒海般只是觉得恶心。
  
  皇帝终于抬了抬手,那内侍停了刑杖,向皇帝报道:“启禀陛下,共是六十四杖。”皇帝冷笑道:“朕瞧你也只有这么硬的骨头。回去写个谢罪的奏呈朕看,你这两月也不必进宫了,在你府中好好闭门思过吧。”复又吩咐王慎道:“送他回去。今晚的宴就说太子病了,叫齐王主持吧。”说罢拂袖而去。定权伏在凳上,只是想抬头看看,却分毫都动弹不得。耳边王慎的话语也似越来越远,最终遥不可闻。
  
  
岁暮阴阳
  王慎唤了一顶暖轿,又给定权披上了他的朝服,吩咐内侍速速将太子送回府邸,又急着去寻太医。如是一番折腾,待得定权回府的时候,街上已有零零星星的爆竹之声了。周午等人慌忙将太子抬回寝室安置好,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了,此时只能唤来了几位侧妃,一时之间,整间屋里一片哭嚷之声。
  
  定权悠悠醒转,听那嗡嗡哭声,心中只是觉得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醒来,立时凑到了床前,定权一时里也分辨不出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鼓了半晌的气力,哆嗦着咬牙骂道:“孤还没死呢!都滚出去!”几位侧妃愕然,互看了两眼,只得哭哭啼啼去了。太医院的院判随后便到了,一进门便吩咐府中的人去取热水,复察看太子伤势,只见中衣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一下。”给定权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子慢慢将中衣剪开,又在热水中调了药酒,缓缓将凝结的血块拭净。定权早是疼得拧眉咂舌,只是一手狠狠扣住了瓷枕一角。太医反复几次,才将那中衣揭了下来,伤口复又迸裂,定权只是面色煞白,狠狠透了几口粗气,勉强问道:“可有事么?”太医见他两股之上,皆是青紫杖痕,层层累累,皮开肉裂,竟寻不出半寸完好肌肤,心底里不由叹了口气 ,只得宽慰他道:“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幸而没有伤及经络,殿下放心便是。”见一侍婢侍立一旁,吩咐道:“再去取干净热水过来。”阿宝答应了一声,俯身端起地下铜盆,见盆中之水已被染做暗红色,心下也暗暗骇然。太医又细细为定权拭净伤口,敷上了棒疮药,开了些散热清毒的方子,这才退了下去。
  
  阿宝为他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此刻亦觉得乏得脱了力,虽然臀上腿上如火灼刀割般疼痛,终也慢慢阖眼睡了过去。因蔻珠回家去了,阿宝等便在他床边守夜,一夜里迷迷糊糊,只是不断听到太子睡梦中低低呻吟之声。阿宝夜半醒转,察看太子,只见他满额皆是点点汗水,右颧上却不知为何有一块瘀伤,唇上也尽是深深齿痕。阿宝方想用手巾帮他拭了汗水,忽闻他低低唤了一声“母后”,紧接着又是一句:“母后。”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过那块瘀痕,流到了腮上。阿宝只是觉得诧异不已,定睛一瞧,却并不曾看错。睡梦中的太子,少了平日的戾气,一张脸只是苍白俊秀。阿宝抬起手来,看了看四周,半晌里才伸出去轻轻抚了抚他散乱的鬓发。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复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便低低烧了起来。延医用药,又是一番折腾。他本脾性不好,此时更是暴躁,阿宝等只得是小心翼翼的服侍。其间齐王倒过来探过一次病,见太子只是昏昏沉沉,坐了片刻也便走了。定权既爱洁净,卧床数日,便觉得一身都不适,又无法沐浴,阿宝有时便拿了手巾为他揩抹,每每见到他□胸膛,便觉得连颈下都是热的。
  
  一日上灯的时候,定权醒了过来,见她在侧,问道:“那是什么声音?”阿宝答道:“是爆竹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定权静静听了片刻,忽而问道:“这几日我见你日日都在,别人都回家去了,你怎么不去?”阿宝道:“奴婢家人都不在京里。”定权今夜倒似温和了许多,又问道:“哦,那你是哪里人?”阿宝道:“奴婢家是河间府的。”定权又问:“你家是做什么的?”见阿宝迟疑了半晌,不由笑道:“那孤来猜猜。你家祖上是读书的,对不对?”
  
  阿宝脸色一白,道:“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虽是洗了几个月衣服,可手指头又细又白。你研墨的时候,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你帮我擦汗的时候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体。头回见你时,孤要打你,你却宁肯皮肉吃苦,也不肯讨半句饶。还有……”定权忽而拉过阿宝右手,放在面前细看。阿宝不知他为何如此,只是觉得他的手指冰冷异常,如触霜雪,忍不住瑟瑟发抖,颊上却是一片火烫。
  
  定权顿了片刻,笑道:“你的中指有薄趼,是拿笔磨得出来的吧?”阿宝一时脸色只是煞白,定权冷冷道:“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见阿宝只是嚅嗫,复又冷笑道:“不说也无妨,孤现下就可以杖毙了你,你不信么?”阿宝见他满面皆是阴骘颜色,一双眼眸冷冷望了自己,只觉不寒而栗。思忖半晌才哭道:“殿下,奴婢死罪。”定权放开了她的手,道:“你说吧。”阿宝道:“奴婢本不敢欺瞒殿下,可是奴婢虽是下人,也妄想能存一二分体面。”咬牙良久,方轻轻道:“奴婢的父亲是齐泰八年的举人,因为祖上素有些产业,便也捐得了一个知州。父亲妻妾无数,母亲本是嫡母的侍婢,后虽有了奴婢,仍是半婢半妾,在家中忍死度日。奴婢幼时不懂事,见兄弟姊妹皆去读书,也央求过母亲,后来虽然读了几本书,却不知让母亲受了多少庶母们的欺辱。前些年父亲过世,几个兄弟分了家,用一点薄产将我母女赶了出来。父亲本不疼我,并没有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母女二人,无计可想,母亲只得带着我进京来寻姨母,谁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亦染了时疫,去世前只是对我说:‘你也是诗礼人家的小姐,万不可自轻自贱,还是回去吧,总是一父同体的兄弟,应该还是会给你一碗饭吃。’”
  
  阿宝诉到此处,已是哽咽不能言语,定权默默望她,冷冷道:“你母亲说得对,本是一父同体的兄弟,你为何不回去找他们?”阿宝满面泪痕,微微一笑道:“虽是兄弟,不及路人。奴婢愚钝,存了这点傻念头,虽说皆是为臧为获,却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权轻声问道:“是么?”阿宝只是流泪,并不敢放声,定权亦不去理她。半晌阿宝擦了擦眼泪,定权才又问:“你这名字是谁起给你的?”阿宝一愣,复道:“是奴婢的娘。”定权点了点头,便没有再说话。阿宝帮他掖了掖被角,又喂他喝了两口水,过了半晌,以为他睡着了,方想起身,忽闻他低低吟了一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阿宝知他念的是《毛诗》里的句子,却又再没了下文,除夕之夜也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孽子坠心
  因为太子卧病,府内的新年过得颇是惨淡。定权到得上元前后才渐渐能下地行走,又终日闷在书房,众人除了要事,并不敢近他的身,生怕新年伊始便讨得晦气。一日午后,太子在书房内伏案假寐,阿宝和蔻珠便在外头屋中低低闲话。蔻珠用火剪拨了拨盆中炭火,轻声道:“太子娘娘是去岁上生小世子的时候殁的,母子都没保住。”又道:“总是福泽不厚,没有那母仪天下的命。”阿宝急道:“姐姐!”蔻珠笑道:“怕什么,咱们背地里说话,你不说谁又知道?”想想又道:“有件事我总是想问你,你先头在后面洗衣服,怎么就到了这里来?”阿宝道:“我也不知是为什么。”遂将当日的事又略略讲了一遍,蔻珠抿唇一笑,道:“八成是你这模样对了殿下的胃口,殿下就是喜欢皮色白净的。现在府中的那个谢良娣,是跟着太子娘娘一起嫁进来的,那日你也见着了,一张黑黄面皮,这都快三年了,殿下就没进过她的房。”阿宝忙道:“姐姐快别胡说,咱们下人怎能……”忽而想起那日所见和这几月听到的府内传言,脸上发烫,转口笑道:“姐姐不也白净得很?”蔻珠脸一红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已经定了亲了。”阿宝因是未嫁少女,又见她如此,也不好厚脸再问。蔻珠轻声问道:“你呢?你也不是典身的,家中可有亲事?”阿宝摇头道:“没有。”蔻珠又问:“那你爷娘兄弟呢?都在哪里?”阿宝淡淡道:“我爷娘都过世了,我没有兄弟。”蔻珠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手。这时忽闻门响,二人赶忙起身,却是太子的近身小侍,见他二人道:“张大人过来了。”蔻珠答应了一声道:“知道了,我去叫殿下起来。”
  
  因在家中,定权只着了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帮他在面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擦了脸,定权这才吩咐将客人请了进来。那张孟直亦是做普通文士打扮,见了定权忙问道:“殿下可是清减了,身上可还好?”定权让了他坐下,自己方慢慢坐了,道:“已无大碍了。”张孟直只是叹气道:“殿下受苦了,臣等死罪。只是不知所为何事?”定权冷笑道:“罪由不过是欲加,但为着的还是李柏舟那件事情。”方将事由说了,又道:“削了齐王的臂膊,他们又无从发难。不过借着些许小事,敲山震虎而已。”又问道:“朝中如何说?”张孟直道:“虽对外说是病了,但满朝皆知殿下被责,当日宫中晚宴又是齐王主持,如今上下只是议论纷纷,妄测圣意,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定权点了点头,道:“他要的不过就是如此。那日的劾奏,我皆看了,几个不上不下的四五品言官,敢有这样的胆子,只怕背后不只是有齐王赵王他们。”复又叹息道:“想来也是寒心,一家子合计起来算计我一个。我难道不是他的儿子,这位子难道不是他给我的?他一纸诏令下来,废了我便是,何苦又搞出这些名堂来?”张孟直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心存此念。漫说国舅仍是宣威将军,正在苦战常州,与殿下互为唇齿;便是想想娘娘,殿下也不可……”定权听得心下作痛,打断他道:“你不必多说了,我何尝又不知道这些?君君则臣臣,父父则子子,至此方觉圣人之言,本来非虚。不为这储君宝座,不为着你们,单是为自家一条性命,孤也断然不会往后退让半步的。”又吩咐道:“前方的仗还在打,我料这一时半刻还不至于便怎样了我,你们盯紧了省部中,便是在帮我。这府中你暂且不要再来,我正在思过,你到时休要顶了私谒的罪名出来。”张孟直答应了一声,又嘱托了两句休养加餐的话,才悄悄辞了出去。
  
  是夜却是蔻珠在一旁里服侍,帮着定权打散了头发,又细细为他梳开,一面轻声道:“奴婢问过了,她仍旧是那几句话。”定权嗯了一声,眼看镜里,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绕了自己的黑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只觉说不出的妩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摸她臂膊,蔻珠叽地笑了一声,展臂环住了他的头颈,侧脸贴在他长发之上,只觉心中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只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定权再入宫时,已是御柳拂道,桃色灼灼,一派天地同春的景色。在清运殿中谒过皇帝,皇帝瞧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面的定权,道:“你的奏程朕瞧过了,只盼你心里想的也像这纸上写的。”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便不再说话。皇帝见他半日没有动静,心中复又火起,问道:“怎么?”定权只是侧过脸去,悄悄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
  
  皇帝这才见他面上泪痕纵横,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心中只是讶异,又问了一句:“怎么了?朕说错了你了?”定权掩袖而泣,只是不肯应答。待皇帝在四催促,方才泣道:“儿臣德薄福浅,母亲早殇,如今又忧遗君父,失爱于父皇。近来每每思及,追悔莫及,只觉得无颜再见父皇。”他声音本自清澈明媚,此刻边哭边诉,便如戛玉敲冰一般,更是情真意切。皇帝听了,倒也似颇为所动,走过去欲要扶他,定权已是膝行两步,环抱了皇帝两腿,埋头饮泣而已。皇帝见他如此,倒也无法,遂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心中不要怨恨父皇便好。”定权哭道:“父亲如是这般想,儿便死无葬身之地了。”皇帝拉他起身,又好言抚慰了他两句。定权才慢慢收了眼泪,谢罪道:“儿臣失态了。”一时王慎上来,带定权下去从新洗过了脸,定权方又向皇帝见了礼,道:“儿臣去给母后请安。”皇帝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出去了。
  
  定权从中宫用过午膳才辞了出来,出得宫门,踏上了轺车,望了道路两旁金吾一眼,撂下帘幕,随手正了正头上冠缨,面上冷冷一哂,吩咐道:“回府。”
  
  是夜中宫,皇后帮皇帝除了外袍,一面笑道:“太子今日来过了。一口一个母后,臣妾都不知是怎么了。”皇帝笑了一声,道:“他今日在朕那里也哭了半晌。”皇后思量了一下,方小心道:“臣妾也听了说,想是太子这次也得了教训了。”皇帝哼了一声,道:“他哪里是得了什么教训,他是朕生的,朕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后奇道:“陛下说什么?”皇帝忽而甩手进了内殿,遥遥只闻见了一句:“其心可诛!”
  
  定权回到府中,只是不肯吃喝,一个人跪在了书房之内。侍从们不知他入宫又出了何事,几番去劝,皆被他赶了出来。周午见他案上又摆了先皇后的小小画影,只是叹了口气,安排阿宝等人守在门外。阿宝从门缝中偷偷望了他背影,却是一动不动。抬头复望了中天月色,只觉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却不由轻轻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一颗心也仿似一凉如水。
  
  
柔荑柔翰
  齐王定棠一早从宫中出来,回到自家王府,进了屋,脱了外头衣裳,又净了手,笑对定楷道:“你听说了吧?昨日三郎在父皇那儿倒是作了一出好戏。我听康宁殿的人说,哭得那个模样,端的是雨打梨花,露压海棠一般。”定楷想着太子当时的样子,不由也噗嗤一笑,问道:“父皇就信了他的?”定棠瞟了他一眼,冷笑道:“这就是他精明的地方,他是把父皇的心思都猜透了。”遂将皇帝晚上对皇后讲的话又说了一遍,道:“那又能怎样?父皇就是知道他想的什么,他这么做,你还能挑出错来?”定楷皱眉问道:“这事就这么算了不成?”定棠道:“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他如今又认了错,还能怎样了他?父皇这次本就是敲打他一下,教他老实一些。现在动他,还不到时候。”
  
  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按住定楷肩膀说:“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还对外用着兵,不过三年五载,待得顾思林马放南山的时候,也就是他储君的位子坐到头的时候,你我权且耐心等着便是。”定楷道:“话是如此说,只是自前年以来圣躬一向违和,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若到时他真接了位,你我该当如何自处?”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他太子早已想到过,圣上也早已想过,是各怀着一副心思。父皇如今担心的是太子想做杨广,这京里京外,尽是顾党。李柏舟的事情,不是教他们办得滴水不漏?查了几遭,最后也只能拿经手的几个人开刀,伤不到他老三一根头发。太子这几年的性子是愈发的乖戾了,对你我兄弟也一向是衔恨在心。父皇虽是早就看不惯了他,但真正犯了他老人家大忌讳的,还是李柏舟那档子事情。”
  
  定棠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才冷冷哼了一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太子再怎样,于父皇也不过是个臣子,父皇心里既动了这念头,你还怕他能翻过天去吗?”定楷默了片刻,才问道:“他府中可有什么消息没有?”定棠摇头道:“你也知道他,属狐狸的,性子多疑得很,想叫他相信哪个人,是比登天还难。算了,慢慢等着吧。”忽又补了一句道:“和他那娘一模一样。”定楷倒是有了些兴致,问道:“二哥是说先前的顾皇后么?听说太子那长相就是随她。”定棠笑道:“不错。所以父皇看了他那相貌,总是私下里跟母后说,一个男子生成那样,便是妖孽,偏偏是先皇喜欢到不行。”定楷又问道:“我记得顾皇后还是定新年薨的吧?那时我还小,记不清楚。”又迟疑道:“二哥,我为何听宫里面有人说她不是病死的,是教……”定棠听了这话,登时沉了脸,打断他道:“住口!宫里本来蜚短流长,说这话的人当时就该杖毙。你误听到也就罢了,居然还放在心里,还敢拿出来胡言乱语!”见定楷白了面孔,复又好言劝慰道:“你还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只是你要记住的是,你我才是嫡亲的兄弟,若不同进共退,真让老三得了天下去,他待父皇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还会有活路?”定楷慢慢点了点头,道:“二哥,我知道的,我也只是和你说说。”定棠笑道:“这才是了。”
  
  春日迟迟,午后那日影携了花影,渐渐游转到了廊下,有和风轻轻扑入书房, 似乎便夹着鸟声啾啾,花香融融,也翻起了一阵墨香。定权移开了镇尺,满心得意的看着自己临的帖子。又四周一顾,招手道:“你过来。”阿宝不知何事,走上前去,定权笑道:“你瞧瞧孤这字写得如何?”阿宝看了一眼,却是洋洋洒洒一篇陶元亮的《桃花源记》。阿宝想了片刻,才小心答道:“奴婢看不出来,殿下写的,那定然是极好的。”定权不满道:“这算什么话?你不是也念过几年的书么?”阿宝陪笑道:“奴婢就是认得几个字而已,哪敢来品判殿下的书法?”定权到似起了玩心,起身笑道:“你过来,写两个字我看看。”阿宝忙道:“殿下折杀奴婢了,奴婢哪敢动殿下的笔?况且奴婢确实写得难看,怕污了殿下的眼。”定权道:“叫你写你就写,哪有这么许多的话。写得好不好,我还看不出来不成?”言语中已有三分的不耐烦。
  
  阿宝略一思忖,心下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发作了,便道了一声:“奴婢僭越了。”接过定权手中的白玉狼毫,舔了舔砚台。她久不执笔 ,此时手腕只是抖个不住,勉强抄了两句,满心羞赧抬起头来望着太子。定权看她的模样倒是可怜可爱,轻轻笑了一笑,伸手拈起那张纸。那字果如阿宝所说的,仅仅是整齐端正而已,却于风骨神韵沾不上半分关系。定权笑道:“你到底写过几年字?” 阿宝脸一红,道:“前后也有两三年,叫殿下见笑了。”定权笑道:“见笑是小事,就你这样,放在宫中,戒尺都要打折几条。”忽又想起从前的事,一时发了半晌的呆。阿宝见他面色柔和,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这一片春色。嘴角衔笑,只是望着窗外,却又不似在看什么。阿宝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亦不敢出声唤他。定权半晌回过神来,笑对阿宝道:“你过来,我教你怎么写。”那声音甚是温柔,倒把阿宝吓了一跳,忙道:“殿下,奴婢不敢。”定权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学过几年,不妨接着学下去。”见阿宝只是迟疑,便起身拉了她到案前,将笔塞在她手中,道:“你再写几个字我看看。”阿宝无奈,只得又写了几笔,定权侧首道:“你这手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先生没教过你吗?”阿宝轻声道:“我是跟着兄弟写的,先生不看。”定权闻言,也不再说话,只是握了她的手腕,在纸上写了一句:“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阿宝只觉他从身后贴来,衣上薰的沉水香的气味,盖过了屋内本来的花香,顶在脑中,一时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的手还是如上次一般冰冷,可是此刻贴在她火烫的肌肤上,却是说不出的熨帖。她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捏着她的手腕,一竖一直,一钩一挑。恍惚便有瞬间的错觉,不知此身为谁,今夕何夕,再无过往,亦无将来。
  
  定权望着手中雪白柔荑,只是想起幼小的时候,自己还是宁王世子,母亲抱了自己,也是这样的春天,母亲把着自己的小手,写下了两个字,笑着对自己道:“这就是你的名字。”母亲的手,如瓷如玉,那管狼毫的象牙笔杆,在她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发黄。定权想到此处,手上不由加了两分气力,阿宝微微一惊,那“厉”字的最后一点便偏了出去,看着甚是刺目。定权方才回过神来,只觉得心中突突乱跳,生怕阿宝看出了自己的失态。偷偷望了她一眼,见她也只是低头呆在那里,却连耳根都是红的。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开口笑骂道:“孤好端端教你写字,你在乱想什么?”阿宝的声音却是低得犹如蚊蚋一般,只道:“奴婢不敢。”望了一眼桌上,慌忙道:“殿下,奴婢去倒茶过来。”定权好笑道:“回来,把这几个字再写一遍,写不好,我打你的板子。”阿宝低声道:“是。”从新把了笔,将那两句诗又抄了一遍,定权看时,仍是没有什么长进,叹道:“你先去倒水吧。”阿宝答应了一声,急急向外走了,到了门口,看见蔻珠,不由讪讪道:“姐姐。”蔻珠笑了一声,道:“快去吧。”
  
  定权复又坐在桌前,呆呆看了自己写的字,忽而轻轻叹了一声:“得在此中一日,胜过尘世千年。”
  
  
青青子衿
  蔻珠进了书房,见定权只是呆坐,便走上前去整理了一下案上字纸,一手将阿宝的字拣了出来,犹疑问道:“殿下,这还留它不留?若无用处,奴婢便收走了。”定权愣了一下,挥手道:“丢了罢。”蔻珠答了声“是”,又将定权写的字压好了,方小心翼翼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东宫那边可是要查窗课的,殿下若已写得了,奴婢就收好了它。”定权望了她一眼,见她手中还拈着阿宝写的那张字,不知为何,心下陡生不快,怒道:“没上没下的东西,孤的事情要你多什么嘴!”蔻珠嘴角轻轻抖动了一下,半晌才轻轻答道:“奴婢该死。”定权扬扬手道:“你先下去吧。”蔻珠答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方到门口,听得背后太子淡淡说了一句:“是孤心中不痛快。”蔻珠停了脚步,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门。正碰见阿宝捧茶进来,轻轻对她笑道:“殿下不高兴呢,你小心些。”
  
  阿宝记得太子片刻前还是言笑晏晏,不过他一向如此,倒也不足为怪,遂笑对蔻珠道:“多谢姐姐。”又见她手中团了一张字纸,一时间也不便多认,只是心内惦上了此事。进了书房,果见太子已沉了脸,拉过一张纸开始写他的窗课,闻她进来,头也不抬,只吩咐道:“研墨。”阿宝依言上去,拿起墨锭,手中慢慢旋着,一双眼却不由得扫了扫案上,却只有那幅《桃花源记》压在一旁。她抬眼看向窗外,依旧是花影幢幢,春光明媚,只是自己方才不知装了什么一颗满满的心却一下子虚了。太子低头写字的时候,一小股碎发从他鬓边滑了下来,他一向爱清爽,头上发髻总是挽得一丝不苟,阿宝看着这样,只是觉得碍眼。他离她那么近,她一伸手就能帮他把那头发挽了上去,但是她只能抓着这块墨,在砚池这块方寸之地中百转千回,她的手不能越出那个小小的圈子。
  
  次日定权入宫,先给皇帝请过了安,又同定棠等在东宫听过筵讲,兄弟间略说了几句话,定权便辞了出来。出了宫门,正想上了东宫轺车,忽见斜剌里闪出一个穿绿袍的官员,向他行了君臣大礼,口中称道:“臣詹事府丞许昌平拜见太子殿下。”定权心中疑惑,伸手虚虚一扶,道:“许大人请起。”那许昌平立定了身来,定权不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头戴乌纱襥头,身着七品绿袍,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一张面孔甚是生疏,从前却未曾谋过面。
  
  因为这两年上,自东宫的三公三孤起,到詹事洗马上下一干人等,皆被皇帝洗换得七零八落,定权现下又居在宫外,与他们只是入朝方见,愈发的相交平平,更何况一个七品府丞。若非他适才自报出处,定权却做梦都想不到詹事府还有这样一号人物。此刻见他分明是等在宫门,虽然心下疑惑,面上却也笑着说了一句:“许大人春祺。”那许昌平忙躬身还礼道:“臣不敢。”定权笑道:“许大人在此,可是有言教于孤?”许昌平忙又道:“臣不敢。不过臣确有一二谏言欲报知殿下,虽臣位卑言微,亦望殿下降志辱听。”定权见他果然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所为何事,回首望了望宫门口,却甚是无奈,道:“孤愿闻许大人赐教,只是此处说话多有不便,我此刻便要回府,许大人若有话,不妨过我府中一叙。”许昌平想了一刻,道:“臣谨尊殿下教谕。”定权见他年纪轻轻,行动说话只是一板一眼,便一笑上了车。一路上只是乱猜,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芝麻官到底有什么话非要截了自己说不可。
  
  过了午后,内侍通报,说许昌平果然送来了詹事府丞的名刺,定权也便换了衣裳出去,教人将他请进了客房。见他仍是一副在朝的打扮,不禁哑然失笑,心想此人倒是颇有些呆气。两次三番相让,许昌平方才坐了。定权又教人奉上茶来,道:“许大人有教,孤洗耳恭听。”许昌平又站起来躬身道:“臣不敢。”定权笑道:“许大人不必多礼,只是请讲便是。”许昌平听了这话,倒也不再客气,劈头问道:“殿下日前获罪,可是为了去岁李江远的缘故?”定权闻言,登时心下一沉,他在府中两月有余,虽则对外说了的是抱恙休养,但朝中知晓他其实是被皇帝杖责禁足的也不在少数。许昌平在詹事府,听说了并不奇怪,只是个中真正缘故,除了皇帝齐王等数人,并不为外人所知,许昌平不过一个七品小吏,非但知晓得如此清楚,竟还敢到自己面前肆无忌惮的说了出来。
  
  定权想到此处,一张脸早已转色,放下手中茶盏,冷冷说道:“日下京师流言四起,说陛下与孤失和,这种离间天家骨肉的话,轻了说是在朝传谣,重了说就是大不敬。大人这话,是从何处听得的,抑或是何人教大人说的?”许昌平道:“殿下不必疑心,不是陛下叫臣来的,也不是齐王叫臣来的。只是臣身为詹事府丞,职守本就是辅弼太子,臣不过欲以一己之绵力,为殿下尽忠而已。”定权倒不妨他一口便说得如此明白,心下却更是怀疑,良久方道:“辅佐孤,整个詹事府难道只剩你一个府丞了不成?”许昌平道:“臣知殿下必不信臣,只是臣还有一语,欲使殿下闻之。”定权望他半晌,终是点头道:“你说。”许昌平道:“上顺陛下,下倚国舅,内结赵王。这才是殿下当今该走的路。”见定权脸上只是阴晴不定,便躬身辞道:“还望殿下三思,臣先告退了。”定权强笑一声,道:“孤受教了,许大人慢走。”许昌平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谢殿下。”
  
  定权望他远去,在四猜测,依旧毫无头绪,遂写了个字条,封好了,吩咐侍者道:“将这个送到张大人府上去。”甩手回了中庭书房,从架上随意翻拣了几本书,心中反复想的,还是那几句话,猛可里想起许昌平伊始的一句,忽然抬头叫道:“去把给张大人的信追回来!”
  
  
半面檀郎
  太子府的内侍骑了快马,跑了两三条街,终是截到了先前去送信的家人。定权拿了交上来的信函,笑了笑,三两下撕了,从案上扯过纸来从新写了一封,又在封套上提了“付 陆正大人台启”几个字,随手扔进了屉斗中。回首吩咐道:“去把方才那个官再请回来,请到这里来。”
  
  许昌平再回来时,依旧是那副在官的打扮,施施然进得屋来,微微一笑,四下里一环顾,朝定权深深拜倒,道:“臣见过殿下。”定权这回倒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让座道:“许大人请吧。”许昌平亦不再推脱,道了声谢便撩袍坐了,笑问定权道:“殿下召臣,可有教旨?”定权嘴角一扬,轻轻笑道:“许大人何必如此,孤不过心有疑惑,请教大人而已。”许昌平道:“臣不敢言教,殿下请讲。”定权用碗盖拨了一下杯中浮茶,却并不去喝,举着杯子问道:“李柏舟的别号,大人从何处得知的?”许昌平听了,扑哧一笑,道:“臣当殿下要问什么,原来是此事。李氏的这个别号,知者确乎寥寥,臣一芝芥小吏,不过偶然闻之。只是恕臣直言,殿下最应该问的,和最想问的,应当是臣走时说的那几句话吧。”
  
  定权见他不肯讲,一时也无奈和,便道:“大人既回来了,不防便说说吧,孤洗耳恭听。”许昌平见他面上神色颇为轻慢,遂跪倒正色道:“殿下如是真心想听,臣虽鄙陋,亦愿竭涓埃以报君侯。但若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则请殿下恕臣无礼,臣还是告退吧。”说罢站起身,转身便朝外走。定权倒不想他如此,将他叫来,心中诸多疑惑非但无解,此时更觉得此人言行怪诞。遂起身拦道:“是孤的不是,大人还请留步。”吩咐侍者道:“为大人奉茶。”又亲自扶了许昌平的臂膊,引他坐下,微微一辑道:“是孤轻慢了大人,大人切勿介怀。”许昌平忙还礼道:“臣不敢。”定权接了茶,放在许昌平的几案上,又屏退众人,笑道:“大人高论,孤方才亦稍做了思量,首一二条,还稍得解,唯最后结赵王一事,还请先生教我。”许昌平又道了声不敢,才一一陈道:“陛下与殿下的事情,臣也略知一二分。且不论其间是非曲直,单单陛下为父为君,殿下你这几年做的,便是大大的不该。”
  
  见定权沉了脸,许昌平冷笑一声道:“臣知殿下有话要说,但请殿下听臣讲完。陛下为父,则殿下子逆父为不孝;陛下为君,则殿下臣逆君为不忠。若是殿下最后得承大统,万里同风,史笔捏在殿下手中,这终究算不得什么。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扣将下来,辱身生前不说,百世之后,谁还知道今日之事,谁还会知殿下亦有苦衷有委屈,知陛下亦有不公有疏错?臣亦深知父慈方子孝,兄友方弟恭。可这普天之下,同臣作如是想的又寻得出几人?
  
  “殿下一味只是面上强硬,除了与人口实,可有半分用处?恕臣直言,殿下欲成大业,以后在陛下面前,这为臣为子的本分,便必须尽到十分,若是教人从这上面挑出疏漏,则臣甚为殿下不直。”
  
  定权抚了抚头,叹道:“孤也想到了,只是孤便是如此,父皇也未必肯信。”又想起当日中宫传出的话,不由冷笑了一声。
  
  许昌平看在眼中,道:“陛下信否,决于陛下。殿下为否,决于殿下。臣说的本就不是一码事,还望殿下三思。”
  
  定权道:“是,孤受教了。大人请接着说。”
  
  许昌平道:“此为一。二者,殿下母舅顾氏一门,仍是簪缨旧族。国舅如今依旧镇守常州,抵御外虏,虽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国舅掣肘甚多,但军中旧部仍为可观。常州本是本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国舅镇于彼,进可击虏,退可守城。”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道:“臣前年到过常州一次,奇峰叠障,危城深池,从城楼上望大漠弓月,乘长风万里,似可想见正正之旗,堂堂之阵。殿下可曾驾游于彼方?”
  
  定权“哼”了一声,道:“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说的便是孤这样的人。我连京师都不曾出过,何况那种边陲重镇?”
  
  许昌平见他面色悻悻,也自悔失言,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先帝崩后前几年,陛下之所以不立即以齐王为嫡,便是顾忌于此。待陛下慢慢分了国舅兵权,殿下又已长成。如今国舅北面抗虏,陛下亦知不可自毁长城,且将军在外,殿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将军;而将军欲以殿下抗陛下,两下里还互有顾忌,互有倚靠。只是臣冒死说句族灭的话,终有一日,虏祸既平,顾将军功到奇伟,即为罪名。天地虽广阔,可何处有避秦的地方?国舅有事,殿下你又该如何自处?殿下能用的时间,不过是这几年而已。这一点,想必殿下心知肚明,皇上亦洞若观火。殿下如今要做的,便是尽力与国舅撇清关系,万不可授人以柄。亦要暗中知会国舅,教他所有奏报,只报于上,且只言虏事,万不可与殿下有关;复要远离一切朝臣,好教陛下安心。如此一来,面子上清楚了,一切就好说了。殿下与将军是甥舅,殿下想倚借将军时,一纸家书而已。只是常州去国甚远,京师又为禁卫二军拱璧,这几年殿下要早做打算。”
  
  定权平素脑海里电光石火一瞬而过的几个念头,此刻竟被这个七品小吏明明白白点了出来,只觉得两太阳突突直跳,咬牙笑道:“大人说的果真都是诛族的话,大人就真信了孤这府上诸人,就真信了孤?”
  
  许昌平笑道:“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旧臣。只是殿下今后必当如邻渊履冰,不可随意轻信半人。凡事务须明察暗访,躬亲思量,便是臣今日这番话,也请殿下仔细思想,然后决定取舍。殿下这府门之中,亦要铁桶一般,流不出半句闲言碎语方好。
  
  “陛下最忌的,便是殿下在朝结党,殿下万万小心。臣送殿下八字,不胶不离,不黏不脱,这才是殿下对臣下当有的态度。去岁李氏一案,实实是犯了陛下大忌。君父且在,臣子便如此,陛下怎不心惊?臣亦知殿下深有苦衷,且李柏舟其人,若不除,迟早为殿下大患。只是如此,父子间芥蒂愈演愈深,初为疥藓,终成心腹。李氏一位空缺至今,臣妄测殿下心中想的是张大人,张大人拾阶而上,本是常理,只是如是一来,陛下那里殿下便不想给自己留两分回旋的余地了么?张大人乃明理之人,殿下同他好好分说,他定能明白。殿下不妨往后退一分,推个不相干的人上去罢了,如是臣想齐王亦会妥协。则李氏一事,说到底得利的还是殿下。
  
  “再说这交赵王一事。臣深知齐王赵王是嫡亲兄弟,虽说疏不间亲,但这世事也有反转的时候,人心又是世上最易变幻的东西,虽兄弟父子,倾心相爱者,又有几家?赵王年少,今年不过十五岁。储君为殿下,陛下爱重的又是齐王,天下于他,并无半分干系。殿下今后不宜再以寇仇视之,可时时在陛下前施以美言,私下也多加亲善,再教一干人等诱之以帝位。阔其土,广其封,年少而居高位,能不为权位所动者微乎其微。即便他不为所动,所谓积毁销骨,此言从来非虚,齐王与他亦必生嫌隙。则其势各减半,殿下方好一一破之。
  
  殿下所有,乃是本朝嫡长的正统名位和国舅手中的数万雄兵。齐王所有,不过陛下一己之私爱。殿下若能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则数载之后,登危楼而览朔漠,臣愿随殿下前往。”
  
  许昌平说到此处,方起身将手深深一拱,道:“臣皆肺腑之言,望殿下明察。”
  
  定权眉心轻轻抽搐了两下,方吐出一句话来:“大人何所求?衣紫服朱?还是垂名后世?”
  
  许昌平笑道:“臣不爱朱紫之色,只爱身上这身绿袍;亦不想留名汗青,还要遭后世品评。”
  
  定权笑道:“世人之心本非如此,许大人休怪孤多虑。大人不说缘由,孤如何能相信大人。大人既口称皆是为孤,则不妨开诚布公,置腹推心。”
  
  许昌平只是默坐着饮茶,那茶水早凉,他抬眼望着定权,见他极是清秀的一张面孔上虽然笑着,可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却是冰凉的,半边脸叫窗外夕阳映得血红,半边脸却笼在屋内的阴影中。他暗暗思忖,这张面庞要是真心笑出来,不知该如何教人如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去,便同看鬼一样,只是心底发凉。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便可以拥美唱和,设酒飨客;若是个平常仕子,此刻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此刻也可与闾里相聚,斗鸡弄狗。可他偏偏生在这帝王家,不满二十岁的人,只能在这满院紧闭的残阳之中,带着没有半分笑意的笑脸,小心翼翼的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许昌平终是叹了口气,轻轻问道:“殿下可是有过一个嫡亲妹妹,封号咸宁公主,续齿为定,闺字讳柔?”
  
  那一字一句直如裂雷一般,落入定权耳中。定权登时只觉手足冰凉,半晌才哆嗦着举起了手,指着许昌平道:“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金瓯流光
  定柔,定柔。定权心中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他如何能够忘记?这么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妹妹的面孔似乎都已模糊,只是记得,她是那般可爱可怜,桃花一样的小嘴,刚刚会含混不清的喊哥哥。便是这样的春日,自己抱她在手中,问在一旁含笑坐着的母亲:“母后,阿柔长大了,也像你一般好看吗?她也在脸上贴花子吗?她的头发也能高高的梳上去吗?”又道:“不知阿柔的夫婿现在何处?母亲,我可不能叫他随随便便就娶了阿柔去。”母亲用团扇掩着面笑道:“好。有太子这样的哥哥在,将来咱们的驸马可是要吃苦头了。”他便也跟着笑了,从笑弯的眼角看出去,母亲发上的步摇来回摆荡,在春光下摇出灿灿金辉,在那片金辉中缠夹着母亲一两声低低的咳嗽。虽然父亲不在,他也许正在陪着赵妃和他的三哥五弟,但是在定权的记忆中,那已是最珍贵的吉光片羽。
  
  妹妹突如其来的夭亡,母亲摧肝断肠的悲痛,父亲的冷淡,宫中的流言。终究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母亲的病,父亲的冷淡,宫中的流言。母亲的过世,父亲的冷淡,宫中的流言。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仿如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那下面的伤口却并未愈合,反而沤出了脓血。刻骨的怨毒,如酒一样,越酿越陈,一时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似被毒药侵蚀了一般,连寸寸骨节,都在隐隐生痛。
  
  定权虽极力克制,一双眼睛却早已成血红之色,死死地盯了许昌平,沉声喝道:“说,你知道些什么?公主的闺名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昌平听他嗓音都变了,心底也暗暗惊骇,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公主的一个乳母李氏,便是我的姨母。”
  
  定权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倒是慢慢安静了下来,颓然坐倒道:“你说。”
  
  许昌平道:“公主薨逝那夜,姨母轮值,并不在殿上。事后查究,陛下只说是宫人失职,要将侍奉公主的宫人尽数处死。是皇后说,臣的姨母几经刑求,并不知情,作主放了她出来。臣幼年失怙,稍长失恃,是姨母将臣抚育成人,姨母常道,皇后仁慈,无以为报,由是感念终身,至死不忘。今臣欲报之于殿下,即姨母欲报之于先皇后耳。”
  
  定权坐了半晌,渐渐觉得头脑清明了起来,方开口道:“许大人请起吧,我记得此事,也记得你的姨母,她可是眉心有一粒朱砂痣?”
  
  许昌平起身道:“殿下好记性,只是姨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权淡淡一笑道:“是么?我记混了。”又道:“孤在此谢过许大人。许大人珠玉之言,孤敢不遵从?且大人的姨母于公主有乳哺之恩,许大人亦算是孤的半兄。”
  
  许昌平忙道:“殿下如此抬爱,臣如何承当?先皇后于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定权笑道:“许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了,大人蓍簪不忘,难得的很呐。亏得孤及时将此信追了回来,不然便要酿出大错。”说罢从书案的屉斗里取了那封信,递给许昌平。许昌平拆了封套,看了看纸上文字,笑道:“殿下一颗仁善之心,臣想便是送到了,臣此刻仍是安然无恙。”定权笑道:“是么?可是京中人人皆言孤性情乖戾,睚眦必报呀。”
  
  许昌平笑道:“恩怨分明,方是丈夫作为。臣虽不才,亦知丝恩发怨,皆有所报。”定权望他半晌,仰首哈哈笑道:“许大人果真是披褐怀金,只着这绿袍实在可惜得紧。”许昌平道:“殿下谬赞。”定权道:“孤日后有了疑惑,还望大人不吝赐教。”许昌平又道了几声不敢,见院中天色已暗了下去,便施礼请辞。定权笑道:“天既已晚,孤并不敢留饭。不知大人以何代步?”许昌平道:“臣骑马来的。”定权笑道:“我叫府中车轿送大人回去。”许昌平辞道:“殿下如此,反到惹人耳目。”定权这才作罢,又亲自将他送到了中门,含笑望着家人带他远去。眼见他从回廊上转得没了影,这才返身回房。
  
  定权进得房来,叫人将府内得用的侍从唤了过来,吩咐道:“去,把詹事府的那个许昌平,他是哪里人,他家中都有谁,他几时中的进士,几时入的詹士府,谁引得他入的,他在京中都做过些什么事,都见过些什么人,一一给我打听清楚。”
  
  见侍者答应一声去了,定权这才慢慢坐了下来,舒了口气,抚了抚额头,伸手去端茶。拿在手中,那茶盏早已凉透,他心中焦灼,喝了两口冷茶,忽而扬手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烛台,笔砚,镇尺,书籍皆扫落了下来,方觉心中渐渐平和。蔻珠和阿宝听到屋内巨响,唬了一跳,急急跑过来查看。见定权背了手,踏着一片狼藉,正在向外走,看见她们,只是吩咐道:“进去收拾一下罢。”
  
  此时夜色转浓,半爿明月已是排云而出,虽不是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草香气,似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开来。定权在院中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园子里去吧。”家人忙连声答应了,在府中的后园内摆了桌子,又问定权道:“要不要请良娣过来陪陪殿下?”定权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家人说的是什么,嫌恶的摆了摆手,道:“多嘴。”那侍从无法,只好提灯引了定权过去。定权见食案摆在了水榭中央,周遭童子提灯,婢女秉烛,映得水榭四下里白昼一般,皱了皱眉道:“游春重载,月下把火,煞风景的事情竟教你们做齐了。全都撤下去。”等得一干人等全部退出,这才坐了,随意吃了两箸菜,便开始自斟自酌。
  
  他慢慢回想许昌平说的话,定柔的乳母李氏为母亲所赦,此事他依稀记得,李氏眼角的朱砂痣,定柔总是伸手去摸,他也记得。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全然相信那个许昌平,尽管思来想去,他言语间并无破漏,他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也是勤勤恳恳。也许是他太过精明了,他钦佩这份精明,也许日后还要倚仗这份精明,但是他并不喜欢他,人太聪明,便不会忠诚。他今日两次穿的都是官袍,是因为他本是詹事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来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骑马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同自己要官爵,无非是想告诉自己,高爵厚禄动摇不了他,他不会倒戈他人。他年纪这般轻,就有如此深的心思,只是教他觉得害怕。那封信是自己后写的,也许他也知道,他心知肚明,只是嘴中不说。
  
  定权站了起来,向前踱了两步,朝池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梨花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所有一切,不过是一场豪赌,他们押的是身家性命,博的是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封妻荫子;是生前显贵,身后浮名。是终有一日,能够心中安乐,再来赏这清明月色。不知常州的月色与京师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与照在丝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罢?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这片生养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几个家人见定权步履踉跄,似是中酒,忙从旁劝解。定权酒量原本就浅,又是心思满腹,饮了几杯,此时已隐隐觉得头晕目眩,也就着人扶了,慢慢走了回去。
  
  定权回到内寝,蔻珠见他只是脚步虚浮,醉态可掬,忙吩咐人为他备了解酒汤,教阿宝端了上来。定权也不去接,就着阿宝的手中喝了两口,便推了开去,踉跄起身,走到蔻珠面前摇她手臂,侧脸凑到她耳边道:“来给孤梳梳头。”他素来修边幅,每日里都要打散了发髻重新编结,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头结发,阿宝亦见惯了。只是今晚这般的做态,却是没有过的,不知如何,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眼瞧着蔻珠帮他除了外服,只觉得自己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终于见着二人皆不理会自己,便悄悄退了出来。她虽一向便听说了府内传言,心中亦知确有此事,但是直到今日亲眼见了,才真正肯相信是真的。她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倚窗坐了。面前桌上的孤灯,结了一枚老大的灯花在那里,烛火越燃越微,她也懒得去剪,只是觉得心中仿佛还牵挂着事情,但究竟是什么,她也想不起来。
  
  定权散着头站起来,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自家面孔,半晌对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蔻珠见他神情寥落,敛起衣襟,叹了口气,道:“殿下心中不痛快,奴婢陪陪殿下吧。”定权摇头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话要讲,但终究只是说道:“不必了。”见蔻珠依言退下,定权走上去掩了屋门,倒在榻上,只觉身上乏到了极处,头脑中却分外清楚。往事纷纷纭纭,接踵沓来,他本以为那痛楚渐渐便会淡了,谁想到再翻起来,依旧锥心刺骨,如处地狱。父皇正在宫中想什么?齐王正在府内想什么?那个许昌平正在家中想什么?本该属于阿柔的驸马,此刻又在何处想什么?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窗课。
  
  母亲从来不是这样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是他已经做不成那样的人了。他站起身来,光着脚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划过一尘不着的镜台,可抬起手来,满手都是黑的。这屋中教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他依旧觉得尘埃满布;虽则身上襟袍胜雪,他依旧觉得穿着的是一袭缁衣。就连窗外明明的月光,投进来也变得暧昧污浊。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他也懒得着手去拭。只有在现在,他才真的觉得自己无比孤单。在这世上,父亲,手足,臣下,妻子,谁人都不能相信,他能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他决定再赌一回,只是为了那常州的月色。
  
所剩沾衣
  就在定权思想到许昌平的时候,许昌平也已到了京城东面交巷的家中。他将马系在了前院,拍了拍袍上风尘,这才抬脚进了屋内。家中老仆耳聩,此刻才听闻到他已回来,忙问道:“少爷回来了?我叫人端饭去。”许昌平笑道:“好,我已饿得紧了。”那饭食端上桌,甚是简单,不过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许昌平却吃得颇为香甜。待到收拾去了碗碟,他这才拨亮了烛火,从架上取了一卷《周易》,拿在手中随意翻看,待看得坤中一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思想起下午太子的言语,不由心中唏嘘。太子拿出的函封上提的是张陆正的名字,这分明是写来给他看的。就太子与张陆正的关系,那封套上本不该提名,即便要提也应当是称他的字孟直。信后加盖了太子小玺,以他的心思,平常也不会轻易使用签印。他如此做态,无非是要震慑自己,他一个储君,夺了自己的官爵性命,不过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太子说过追信,大约确有此事,但就算他曾给张陆正写过信函,顶多也只是叫他查访自己的来历,他那么谨慎的人,不会不先查访清楚。他后来又改了主意,也许是不想教张陆正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他是要亲自查了,这是好事情,他肯查,就意味着他肯给自己这个机遇。许昌平放下了手中书册,低低叹了一声。
  
  定权派出去的耳目颇是得用,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便达成使命,回府向定权交差。定权手中正拿了把鎏金小刀在裁湖州新进上的一令生宣,见他进来,问道:“可都查明白了?”那探报复命道:“是。”定权放下金刀,道:“说吧。”那探报道:“那个许昌平祖籍是郴州,今年二十五岁。”定权道:“哦?这么年轻。”探报道:“正是。他的母亲与人私通,生下的他。他七岁上死了母亲,家中又无人,他姨母新婚,便接了他到京中生活。他姨丈姓许,他也就改姓了许。那个许姨丈本在京中当差,是旧宫的侍卫,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丢了差事,带着一家人回了家乡岳州。他是寿昌六年的进士,名次倒是平常,使了大把的银钱给吏部郎官,这才留在了京师。正赶上詹事府人事改动,府丞一职出缺,便将他补了进去。他每日在詹事府中只是坐班,没做过别的事情,听说就是好打听是非。”定权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探报道:“他自家带着一个老仆一个童子在京东租的房子。他家乡还有两个表兄弟,他姨丈尚在,姨母已经亡故。岳州离京师不远,属下亲自去跑了一趟。”定权略一思想,问道:“她姨母不上四十岁的人,怎么就亡故了?”探报道:“这个所知不祥,想是恶疾。”定权嗯了一声,又问道:“他的两个兄弟,都有多大了?”那探报愣了一下,道:“大的约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定权点了点头,道:“此事办得甚好,劳动你了,下去休息吧。”那探报赶忙谢过,这才退了出去。
  
  定权仔细思想,许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与咸宁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离京,显是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后后,严丝合扣,毫无破漏,看来这许昌平并不曾说谎。他舒了口气,扯出一张刚裁好的纸,提笔写了一行字,封好交付给家人,吩咐道:“将这个送到詹事府丞许大人的府上去。”
  
  许昌平接了信函,只见封上没有半个文字,函中前无抬头,后无落款,只写了一行:“高树多悲风。”太子最早的业师是本朝书法大家,那函上笔迹骨骼清峻,风度雍容,正是太子的手书。许昌平稍一思忖,提笔在下亦提了一句诗,对信史道:“烦请转呈殿下。”信史回府呈上回函,定权展开看了,只见是一句:“飞飞摩苍天。”不由笑了一下,将那张纸团了,顺手扔进了书箧中。朝庭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丝袅袅,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四月既望,按制便又到了本朝祀天祭祖之日。太子三日前便宿在了宫内,沐浴斋戒。当日丑时即起,单是着衮冕便耗去了个把时辰。待到卯时初刻,皇帝携了太子皇子宗室和文武朝臣,起身前往京郊祭天。繁仪重礼,琐文冗节,有不少需要太子亲持。定权深知此事重大,生怕行错分毫,再惹非议,几日里只是战战兢兢,行不逾方。如是折腾到三日后的酉时方返,又随皇帝归宫,直到服侍皇帝睡下了,这才和齐赵二王出宫,三人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也懒得再虚以逶蛇,到了宫门口互相告了声乏,便各自打道回府。
  
  下得轿来,周午早已携了家人在府门迎候。定权进了中庭,先有数人上来帮他换了衣服,又奉上了饮食。定权晚间虽陪皇帝在宫内用了膳,但究竟拘谨难安,只是胡乱吃了些东西,此刻只觉得饿得狠了,反倒吃不下去,勉强用了点点心,便想着要去歇宿。周午见他起身,忙跟了上去,定权皱眉道:“孤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说。”周午望了周遭侍从,只是面上作难,支吾不肯言语。定权虽则心中烦郁,倒也无法,道:“你随我来吧。”带了周午到了书斋,没好声气地问道:“究竟何事?”周午从怀内取出一份书信,双手奉与定权,定权接来一瞧,登时如雷击顶,这才回想起今晚随侍众人中不见蔻珠身影,作色问道:“可去查过了,是真是假?”周午道:“具已查过,她家人确实拿了赵王府的薪养。”定权呆了半晌,忽而将那信纸摔到周午面上,厉声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周午见他发作,只得小心回道:“殿下入宫当日,蔻珠便告假回家,这信不知是谁投在老奴房内的。老奴拿了,不敢等闲对付,忙派人去盯了她家,见有人乘车登门,进屋片刻,便驱车折返。府内的人一路跟寻,见那人下车入了赵王府的后门。老奴这才敢拿了蔻珠询问,如今她皆已认承,就是齐王插入府中的耳目。”见定权面色雪白,咬牙不语,忙劝道:“殿下休要生气,老奴早便说过,婢作夫人,乃是祸事。殿下这几年疏远良娣孺人,又无子嗣之出,老奴忧心不已。而今索性天生有眼,不教她再狐媚了殿下去。”定权听了这话,气得喘了半晌,勃然大怒道:“什么天生有眼?阴私揭密的事情都出来了,这府内让你管成了什么样子?叫我不要生气?我的人你们想拿便拿,我还有什么气可生?”周午忙叩头谢罪道:“老奴有失察之罪。还请殿下息怒,但老奴一片深心,皆是为了殿下。”定权喘了口气,问道:“她现在何处?”周午答道:“关在了后院,等着殿下发落。”定权想了一下,道:“先关着吧,孤乏了,先去歇息了。”看见那封信还躺在地上,怒火复起,道:“将它收好了,这府内要彻查,就从孤身边的人查起。”周午诺诺连声,定权已拔脚出了房门。
  
  定权进了内寝,见只有阿宝在侧,为他端水濯足。定权一脚蹬翻了铜盆,喝道:“滚出去!”阿宝虽吓了一跳,亦知他是为蔻珠之事难过,便也不言不语,收拾好了铜盆,悄悄退了下去。定权半夜无眠,只觉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总算朦胧睡去,又是杂梦缠绵。次日被窗外雨声惊醒,起身方知自己已经睡到了午后。
  
  定权亦是没有吃饭,便教周午将蔻珠带到了书房内。他手内正捧着一盏茶立在那里,见蔻珠进来跪倒,只是吩咐道:“你抬起头来吧。”蔻珠依言抬首,定权问道:“都是真的?”蔻珠迟疑的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定权素来脾性不好,此刻听了这话,却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只是向前走了两步,扬手将那茶水泼在了蔻珠脸上,淡淡道了一声:“贱人。”蔻珠见他脸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心中大恸,颤声说道:“奴婢服侍殿下四载,腆颜荐枕亦有二载,深感殿下之恩,并不曾做出过半件对不起殿下的事情。”定权轻轻一笑,道:“是么?为什么?我待你不过如此,也不曾加恩于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闻言,更是伤心,道:“奴婢不过一女子,百岁苦乐,皆随他人。惟有此心,是奴婢一己所有,奴婢不愿违拗。”定权笑道:“这皆是婴儿说梦之语,拿来骗骗我,也是好的。”蔻珠见他如此,再无言语可说,心底痛到极处,反倒无泪。擦了一把脸上茶水,见定权鬓发蓬乱,方想伸手帮他去整理,这才回想起来自家处境,向定权叩首道:“奴婢咎由自取,任凭殿下处置。”定权立了半晌,方道:“你不是说过家中已定了亲事么?若不是骗我的,你就回去嫁人吧。”说罢拂袖进了内屋。蔻珠听了这话,只觉寸寸肝肠,皆已成灰,望他身影远去,低低说了一句:“殿下保重。”
  
  虽则周午对于定权的处置颇为不满,但也无法可施。只是催着府内侍从,要速速将蔻珠驱了出去。蔻珠从太子处回来,便进屋去拾整包裹。阿宝几日不见她,此刻在廊上遇见,也无话可说,只是叫了一声:“姐姐。”蔻珠望着她一笑,带她进了自己屋内,开了箱笼。那箱中早已抄得七零八落,蔻珠从箱底隔层中捡出一张揉皱的旧纸,递给了阿宝。阿宝将它慢慢展平,才知是那日与太子同写的字纸,心中讶异,问道:“姐姐?”蔻珠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喜欢他的。”见阿宝低头不语,又道:“我对他不起。如今我去了,求你好生待他。”阿宝低声道:“姐姐在说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奴婢。”蔻珠笑道:“他心上苦得很,你能为他去掉一毫,都是好的。”阿宝与她素日面上虽颇为亲切,但亦知她心底也一直防着自己,此刻听了这披肝沥胆的话语,反倒不知所措,只是问道:“姐姐为什么同我说起这个?”蔻珠笑道:“我冷眼瞧了你们许久。那边的拾翠展画只是狐媚小气,我素来不喜欢她们。只有你为人敦厚,守矩知礼,应该是个肯诚心待人的。我早知自己必有今日,只是他性子良善,不愿杀我,我便回家去了。我只求你,如我一般待他可好?”说罢朝阿宝跪倒,连连叩首。阿宝慌忙也跪了扶她,二人相望,不由落泪。阿宝虽知她与太子之事,只是不想她用情如此之深,此刻只是点了点头,答应她道:“我是尽心服侍殿下的。”蔻珠听了这话,朝她一笑,眼泪这才扑簌簌落了出来,只说了一句:“好。”
  
  阿宝站在廊下目送蔻珠远去,春雨淅沥,她却并没有打伞,一身青色衣衫,挽着一只小小包裹,就如同自己当初进府的时候一样。那青色身影转过游廊旁的那树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见了。
  
白璧瑕瓋
  定权剪了双手,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庭中春雨。那雨已经绵绵下了数日,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红白白,衬着茸茸青草,苍苍绿苔,煞是新鲜可爱。屋内案上的博山炉香烟袅袅,氤氲散开,混着微湿的水汽,那香气仿似也变沉了,直往人身上扑跌。定权忽而轻声吟哦道:“寂寞闲庭春雨久,可曾遥念故乡人?”回首望了侍立一旁的阿宝和展画,笑道:“知道是什么意思么?”见阿宝迟疑的点了点头,定权复又望了窗外,道:“知道便好。她走时都同你们说了什么?”展画忙道:“什么也没说,奴婢素来同她不卯的。”阿宝犹疑了片刻,轻声道:“她叫我好好服侍殿下。”定权闻言,笑了一声,道:“她与你倒是亲善许多。”阿宝不敢答话,所幸定权也没有再发问。
  
  这日晚间,定权闲来无事,便取了素白扇面出来,正要题写,周午忽然急匆匆地进了书房,向他报道:“殿下,蔻珠死了。”定权呆了一下,伸手在砚中舔了舔笔,却又将笔放回了笔掭上,淡淡道:“死便死了,是什么大事情?你如今连通报一声都不肯了么?”周午被他抢白了一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道:“老奴一时失礼,殿下恕罪。”定权也不去理睬,只问道:“怎么死的?”周午回道:“照着殿下的意思,一直盯守在她家门外,这几日并不曾见有人往来,她家人也不曾出去过。近傍晚时听得她家中有哭声,方知她在自己房里一绳子吊死了。”定权问道:“果真无人?”周午答道:“是。”定权哼了一声,道:“倒是干干净净。”又吩咐道:“从明日始,府内彻查,一个一个,全都给我审清查明。再有了这样的事,你自己也备条绳子去吧。”周午一头冷汗,忙叠声答应。定权亦不再理他,从新把了笔,从容的写完了那张扇面,却是四句吴歌:“发乱谁料理?托侬言相思。还君华艳去,催送实情来。”笔致与常日不同,颇是妩媚风流。定权端详了一下,盖了自己的小印,吩咐道:“去选一副好扇骨,将它裱上。”周午接了过来,陪笑道:“殿下这字愈发神气了。”定权笑道:“你懂什么?”
  
  次日又是逢五,定权一早便去了东宫。进了殿门,见齐王已到,便笑道:“二哥来得早。”定棠答道:“昨夜里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权笑问道:“春色恼人,二哥想是思想着哪位佳人,这才寤寐思服,辗转到明了吧?”定棠笑道:“三弟说笑了,你嫂嫂那样的人,我到何处去思念佳人去?”顿了一下,又道:“倒是三弟,鸳鸯失飞,才怕是对了这春景,心中纷乱吧?”见定权白了脸色,又补了一句道:“弟妹没了也一载有余了,听父皇说还是想着再替三弟选个太子妃的。”定权回转过颜色来,勉强笑道:“二哥休提此事,我听来便头疼。”定棠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说,只道:“三弟稍坐,我去更衣。”定权笑道:“二哥请便。”
  
  少顷定楷也进来了,见定权坐着,便见了礼笑问:“宋先生还不曾来?倒是少见。”定权笑道:“想是连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离得又远,免不了多走一时片刻的。”随手捡过了定楷面前的窗课本子,翻了几页,道:“五弟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这是笑话我,满朝谁人不知殿下的字尽得了卢大人的真传,哪里还会将这涂鸦的东西看在眼里。”定权笑道:“五弟这便是妄自菲薄了,不过这写字确是要开对了山,回头我从府上寻两本古帖给你送过去,你闲来无事也可随意翻翻。”定楷笑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定权笑道:“你我兄弟,又何必如此拘礼?”定楷道:“我和二哥本就是伴着殿下读书的,父皇也早说过,别处先不论,这东宫里君臣之位还是要正的。”定权听了这话,心中冷笑了一声,佯怒道:“你果真如此执拗,那这君有赐,你便坐着受了?”见定楷面上变色,便要起身,又笑着压他坐下道:“我同你玩笑,你小小年纪,怎么头脑就这般板结起来了?”转头见定棠随着授业的宋侍郎进来的,这才回过身来,问了一句:“宋先生好。”
  
  定权午后回府,进了中门,便见廊下已跪了一溜的人,皆是近身侍奉自己的婢女和侍从。周午见他回来,忙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着他们的东西。”定权伸手挡了个呵欠,点了点头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们跪着吧,查出什么再告诉我。”待一觉醒来,只见周午进来苦着脸报道:“都不曾查出什么来。”定权抻了抻压皱的衣袖,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里来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动坦荡,为何不自己过来同孤说?为何偏要趁孤不在时拐了弯将状告到你周总管那里去?看来你周总管在这府内立威立得不浅呐。”周午忖度他的语气,颇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多疑,忙跪倒指天道:“殿下,老奴若是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情,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啊。”定权不耐烦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是顾家的旧人,我疑谁也疑不到你头上去,你又多个什么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笼里翻不出什么评据,就将素日能写字的人,和她走得近的人,还有收她进来的人,历次送她回家的人,都先拣了出来,拿了鞭子板子去,给我仔细打着问。”提脚走了,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她这么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她一个人便能做得到?”周午开口道:“老奴早就劝过殿下……”定权听这句话听得耳中起茧,忿忿喝了回去:“你住嘴!”
  
  定权从新换过衣服,到书斋坐了,冷眼看着周午携了一干家人,果真将鞭子杖子排了满地。几个先被扯出去的侍婢,早已吓得低声泣涕。接着便是周午的厉声问询,此后便是鞭笞声,痛呼声,喝骂声响成一片,间或夹杂着树顶一两句莺啼婉转,纷乱不堪。定权望了转晴天色,只觉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厌恶不已,起身便想到后园中去。方走到廊下,忽闻一个尖厉声音道:“是她,是她,一定是她!”定权不由抬眼望去,却是展画伸手指向一旁,顺着那手看去,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宝。
  
  定权摆了摆手,吩咐周午停了鞭子,向前踱了两步,问展画道:“你说。”展画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着阿宝道:“她们两人平素就爱一处接耳私语,平素就属她二人最是亲近。”阿宝与展画素来不熟,因二人轮值并非一班,她同蔻珠是太子随侍,经常便跟太子在府中各处走动,展画与另几个丫头只是定着在书房或寝室内站班,几人平日见面的机会不过是交班的时候,且展画在私底下也从不理睬过她。此刻见她竟似与自己有泼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阿宝想完,便听定权说道:“这个孤也知道。”展画喘了口气,转过脸对阿宝道:“蔻珠走的时候,将一张纸给了你,你们两个还在地下抱头而哭,我在窗外都看见了。”阿宝见她鬓发凌乱,掩着道道血痕,满面皆是怨毒之色,不由心中凉透,分辩道:“我是哭了不假,毕竟同处一载,心中有情。可是你说她给了我东西,便是含血喷人!”她平常只是少言寡语,高声说话更是不曾有过,此时说了出来,连声音都是抖着的。定权偏头问道:“抄出来了么?”周午作难道:“没有。”展画尖声道:“许是她看着事情不好,烧了也未可知。”阿宝怒而回口道:“你一个穿窬探耳的肖小之徒,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不过是在此处淆乱视听,以延罪愆罢了。”
  
  定权听了,倒是噗嗤一笑,向周午道:“想不到她这张嘴也有麻利的时候。”周午只是陪着干笑了两声。展画见太子似乎并不动怒,两眼狠狠盯了阿宝,脸上却慢慢笑了起来,道:“纸你烧得掉,别的东西可就难烧了。”向前爬了两步,对着定权道:“殿下,她背上有伤,似是鞭痕。”阿宝煞白了脸色道:“你胡说!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展画并不理会她,只是对定权道:“她沐浴时我瞧得清清楚楚。若是良家女儿,何以身带刑伤?殿下一查便知,奴婢有无说谎。”定权闻言,也冷了脸,问阿宝道:“她说的可是真的?”阿宝脸上已成惨白,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又抬头对定权道:“没有,没有。”定权也不再言语,只是移步向阿宝走了过去。阿宝不由用手撑着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抬首只看见太子袍摆上的蟒纹,张牙舞爪,狰狞不已,那蟒的眼睛是冰冷的,看得她的四肢百骸也是冰冷的。定权伸手将她提了起来,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了太子一并望了过去,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褐色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伸手沿着一道鞭伤一路滑下,她的肌肤凉得很,就像一条蛇一样,就像他的手指一样。
  
  定权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一脚将阿宝蹬倒在地,转手夺了身旁家人手中的鞭子,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鞭子拿在手中,却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抽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只是蜷着身子,也不做闪避。旁边家人皆看呆了,定权平常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从未有过。待周午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去夺定权手中的鞭子,劝道:“教训下人的事情,老奴动手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了。”定权却似充耳不闻,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准头又偏了,便打在了院内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梨树乃是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一时间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了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身前的花瓣,轻轻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定权似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却停了手,只是问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么?”阿宝无力抬首,只在青石地上微微摇了摇头,两排泪水随即涌落。定权扔了手中的鞭子,掉头便朝外走,周午忙在身后问道:“殿下,这个奴婢要如何处置?”定权愣了片刻,语气已是平淡,道:“先寻个郎中给她瞧瞧,再说吧。”周午作难道:“殿下,这丫头家世不明,又欺蒙殿下,可不能轻易放过了。”定权闻言,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春庭月午
  阿宝卧在床上,虽是隔了一道院墙,仍旧能听得见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嗡嗡嘤嘤,只是不住在耳旁缠绕。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到要撕裂一般。她只能瞧见手臂上的一道鞭痕,拖出长长一条伤口,蜿蜒虬结在雪白的肌肤之上。白色,红色,紫色,青色,还有草药的褐色,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就如同从前一般,再度重演。梦中有如雪的梨花飘零,可是落到身上,却痛彻骨髓。
  
  那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停了。有婢女给她送饭进来,却是从前未曾见过的。阿宝拉了她的衣袖,问道:“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女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将袖子扯了回来,放下食盒便走了。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的瞧着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灭掉了。起先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进来,淌了半屋,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下了几日的雨,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阿宝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诗:“落月满屋梁。”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别的句子又是什么,她却一时记不得了。她只知道,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可她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看着。
  
  待得太子再叫她去的时候,已是五六日之后的晚上了。阿宝闻讯换了衣衫,又央人梳了头,虽是身上伤口依旧未愈,也能勉强走动得了。阿宝只当是还要接着讯问,心中只是忐忑,来人却将她径直领到了太子的寝室。进得门来才发现,屋中只有太子一人。
  
  定权只穿着一身白色衷衣,坐在那里,见她要行礼,皱眉道:“罢了。”阿宝听了,便不再下拜,只是垂头站着。半晌才听定权道:“你过来,给我梳头。”阿宝不由心中惊诧,再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却也依言走了上去,帮他拔掉了发簪。这是她第一次摸到他的头发,在灯下映着,黑得竟泛出了荧荧绿光,似是刚刚洗过,拢在手中,又轻又滑。但是,也是微凉的。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不去想,这梳子还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着梳子的手却变了。
  
  定权终是开了口,问道:“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打你?”阿宝点了点头。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道:“我骗了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那副样子,倒是瞧不出来。”停了一下,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上带伤,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他手里拈的本是刚才拔下的簪子,此时啪的一声清响,那支羊脂玉簪已经从中折作了两截,定权将那断簪扔到了案上,道:“如今你说实话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宝低声道:“是我嫡母,她说我偷了她的东西。”定权冷笑道:“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阿宝淡淡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奴婢这条命,总是捏在殿下手中的。殿下不信的时候,杀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阿宝垂首道:“奴婢不敢。”定权哼道:“不敢,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哼哼,说的便是孤吧?”阿宝不料他连这也听到了,忙跪下道:“奴婢万万不敢。”定权道:“你起来吧。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么?”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听说孤有个诨名叫碾玉魔罗,孤果真就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笑道:“看来真是了。”
  
  阿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静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只是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泛着光彩。这情形,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只听说过,人生的太美,便易遭物忌,只不知是不是真的。正胡思乱想,忽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在河间府?”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是忍不住道:“奴婢不明白。”定权道:“哦?你说。”阿宝道:“殿下只要赶了奴婢走便是,为何还要费事去查?”定权闻言,却是沉了脸,道:“你胆子大过头了吧。”
  
  阿宝见他又变作了往日那副神情,也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给他梳理头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却是真的。他这般青春年纪,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敢,留着又觉得扎眼得很。定权觉她手上犹疑,淡淡道:“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道:“是。”这才拈了那头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看了一眼,随手扔了,问道:“你今年多大了?”阿宝答道:“奴婢十六了。”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不容易了。”阿宝奇道:“殿下说什么?”定权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去扯她衣襟。
  
  阿宝不料他突然如此,急忙闪身躲避,一手掩了襟口。定权好笑道:“你胡乱想些什么?过来跪下。”阿宝面上一红,依言跪在了他面前,定权皱眉道:“转过身去。”说罢开了妆台奁,取出一只染绿象牙小盒,揭了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定权伸手去拉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迟疑,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了那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定权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道:“疼不疼?”阿宝轻轻摇了摇头。定权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忙道:“奴婢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方好。譬如上次,虽是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宝背对着他,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说得颇是平淡。不知为何,心上紧紧一抽,也不知如何应答。定权又道:“蔻珠死了,阖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只有你还能说出‘心中有情’这几个字来。我这几日总在想,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傻气,便是城府太深了。”阿宝转回头方想开口,定权将她扳了回去,道:“你不必多说了。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实情,孤从来不会相信。有些东西,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孤到时自然认得出来。”低头看了看阿宝背上,只见新伤叠着旧伤,她又瘦得很,这样看来,一道脊骨突起在那里,越发觉得可怜。定权在她衣领上试尽了指上药膏,道:“你把衣服穿起来吧。”又将几上的那只小盒一并递给了她。阿宝接在手里,低低道了一声:“谢殿下。”定权轻轻笑了一声道:“阿宝阿宝,你这名字起坏了。在这世上,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阿宝低声道:“我娘便是。”定权冷笑道:“你娘不是已经死了么?”见阿宝嘴角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又笑道:“我知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多了,你又能如何?”阿宝见他一瞬间已变了几回脸,只觉得泄气,垂了头道:“没有。”定权道:“你回去吧,等好了依旧到我身边来伺候。”阿宝答了一声:“是。”咬牙用手撑了地站起来,终究是忍不住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手中拿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妆台,冷冷说了一句:“你想明白什么?”
  
  沿着游廊走,到了接口,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晚风和暖,靖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桃李不言
  太子给的那半盒伤药,阿宝并没有用。如是又过了十来日,虽则天气早已回暖,所幸并没有生棒疮,伤处也便渐渐收口了。阿宝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天色并不好,刚刚过了申时天便昏黄了下来,室内更是已经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处好梦中一般。阿宝换了上下衣衫,又将长发细细挽了起来,这才觉得有如从新投过了胎。但一出屋门,瞧见熟悉的回廊,心头又莫名地怅怅。她虽一万分地不想动,可也一直朝着周午的住处走去。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的奴婢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打叠起了全副的精神,将这一日一日再接着过下去。
  
  周午并没有亲自见她,只是差了个底下的人出来告诉她,说她既已好了,明日便依旧去书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着从前,想是太子也已经同他打过招呼了。
  
  次日一早去了,看着书房内的一桌一案,略一恍惚,便觉得是隔了一生再来瞧着前世,只是觉得似曾相识。与她同住的本是服侍茶水的两个侍婢,自那日午后,便再没回来,也不知是另安排了去处还是已经被逐了,此时同在书房内侍立的也是几张新脸孔,素日几个熟知的人,竟一个也不曾瞧见。缘来缘去,云卷云舒,不过即是如此。她侧眸瞧了瞧窗外,那一树海棠花早己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古人总是说无计留春,她却只知道连这花树也与从前不同了。
  
  定权到了傍晚才回来,脸上略略带些疲惫,也只作没瞧见她的模样,径直走到架前翻捡了半日,抽出两本字帖,吩咐道:“叫人送到赵王府上去了。”阿宝答应了一声走上前去,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为不同,他虽然向来修边幅,但也向来爱清爽,衣衫多是玄白青一类的素色。今日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着水晶簪,两头里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着的亦是金碧烂漫,玉带左右皆佩着环璧,只是一副公不公私不私的打扮,颇有几分京中纨绔公子的模样。阿宝从未见他如此穿过,倒是觉得新鲜,接字帖的时候瞧见他手上竟还戴了一枚翡翠指环,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权见了,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也不曾去理会她。转身便出了去,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打扮。
  
  定权在书案前坐了,接了阿宝捧来的茶,喝了一口,信口问道:“好了?”阿宝忙答道:“是。”定权抬头瞥了她一眼,笑了一声道:“帖子叫送过去了?”阿宝答道:“是。”定权道:“你去将架上那本诗帖取了过来。”阿宝答应着走过去,果见架上横摆着一卷字帖,青色皮面,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泛白。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手揭了开来,指道:“过来。从今日起,孤来教你写字。”阿宝万想不到他突然作如是说,忙道:“殿下,奴婢不敢。”定权笑道:“怎么,孤还教不起你不成?”阿宝道:“奴婢万不敢存此意,只是奴婢资质驽钝,怕辜负了殿下。”定权道:“不妨事的,你过来吧。”
  
  阿宝见他神色颇为和悦,心下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再做违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却是正翻到一首前人杜牧的一首七绝《赠别》,笔迹清雅,颇似定权素日的字体。定权问道:“以前读过这诗么?”阿宝点了点头道:“读过的。”定权道:“你自己先写一遍罢。”说罢捡起一支笔递给了她,阿宝接过,舔了舔砚台,依言抄了一遍。定权偏头在一旁看着,待她写完了,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帮她从新把好了笔,教了她握笔使力的法门,又让她又写了几份,细细看了,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顿了一下,又道:“若是再没有长进,你就预备好挨板子吧。”阿宝低声答了一句:“是。”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妆匣屉中取出了向来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抄的蔻和珠二字,见走笔之间,并无半分相似,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着阴了数日,连前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只是云层累累,却又偏不下雨。好在那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本字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的元服冠礼,册封的赵王。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现下一个极小的,皆已离京就藩。但因他和齐王皆算作了东宫的陪读,所以依旧留在了京中。当然上下的眼睛皆是雪亮,亲王按例本是不能与皇太子一道受教读书的,皇帝的心意所在众人也皆心知肚明。
  
  定楷今年方满十五,一双桃花眼生得颇似当朝皇后,鼻端口正,倒也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只是右边的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就不免带了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件事情太子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放过了。幼时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是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觉心中郁闷。倒也不全为此事,但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说要送他字帖,他也只当是信口而过,不想还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正翻的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窗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齐王,天气尚未转热,他手里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成稷思开创,时循念守成”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父劳军后,皇帝亲笔提写给他的。定楷忙起身笑道:“二哥来了,有失迎迓,二哥勿怪。”定棠笑道:“这些虚礼是做给外人看的,你我兄弟又何必如此。”定楷笑道:“二哥所来何事?”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讶道:“这东西难得,你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边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为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老三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往年母后的千秋,就他一个人,不是黑就是白,穿得竟似守孝。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还一口一声的母后,听得我心里发麻。你倒说说,这是如何?”定楷笑道:“我也正想问二哥呢,想是上回的板子挨重了,他不敢再当面违拗父皇了吧。”定棠冷笑一声道:“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还想不明白。他素来又硬又滑的一个人,如今这样,只是不想再授人以柄。心中怀纳如此仇恨,面上还能如此作态,他是愈来愈奸猾了。”定楷笑道:“我正是不明白,才要二哥指教我的。”
  
  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道:“他如今还想离间我们兄弟,哼,其心险毒,五弟你心中可要明白。”定楷道:“二哥这是什么话,市井小民都知疏不间亲。我怎会去和他搅在一处。”定棠道:“我当然知道,不过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府内。”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无用的。你送了那些过去,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蔻珠的,还稍微得脸一些,这都好几年了,有用的东西半件都没有带出来过,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件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府中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也留心一些。”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我本想看看就扔了的。”定棠笑道:“也不必如此,他既送过来了,你又爱这个,扔了可惜。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几句,既然你心中清楚,我又怎么会多心?”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不肯教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面上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了一下。
  
  过得数日,定权果真问起了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耍,不想还当了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日日都在练。定权见她答得犹豫,疑她在说谎,却也并不点破。只是又捡了首绝句叫她写,见她握笔的样子,依旧同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的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抓起桌上的那柄檀木的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伸了过去,定权捏了她的手,扬起镇尺便重重击落,毫不客气打了十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又仔细回想他那日教的,从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在裙边弯了两下,也觉得好笑,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轻轻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就这样你还敢抱委屈?我从前写字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师傅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尺子足有一册书厚,一板下来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师傅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道:“殿下怎么有人敢打?”定权回想往事,笑道:“他胆子大得很,有一回我贪玩没做窗课,他拿戒尺把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跟母后哭,母后不但没有帮我,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从此,我就暗下了决心,日后做了皇帝,定要灭了他的九族。”阿宝见他颜色和霁,便问道:“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死了。”见阿宝面上讷讷,又道:“后来他对我很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窗课,他给订到了一起。”阿宝想了一下,忽而道:“我知道了,他便是卢大人。”定权奇道:“你如何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过卢大人的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都说,殿下的字便是本朝第二。”定权笑骂道:“逢迎的话说了没用,好好写你的字。”说罢依旧帮她正了笔法,竟是说不出的耐心。阿宝极少见他说这么久的话都不变脸的时候,见他修长手指正搭在自己指上,忽而想起那夜他帮自己涂药的事情,不由浑身又激灵一动,见他并没有察觉,这才低头去看那字。
  
  周午进得书房,见阿宝正在写字,定权却在一旁随意翻书,不由皱了皱眉头,方想退下,便见定权抬头道:“有什么事情?”周午抬眼看了看阿宝,并不说话。定权摆手道:“有话便说吧。”周午只得回道:“老奴过来问问,端五马上就到了。给各位大人送的东西依旧是照旧例么?”定权道:“是。你去准备吧。还有,今年也给詹事府丞许大人那里也备一份。”周午道:“不知按照什么规制?”定权道:“跟张大人他们的一样。还是提早送过去,不要写我的名签。”周午答应着去了。定权回过头来,见阿宝仍在垂首写字,随意晃了一眼,指着一个“百”字道:“这个写得还行。”阿宝抬起头来,半是讨愧半是欢喜朝他一笑,他的心却莫名的酸了一下,只道:“接着写。”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起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夏衣,连扇行的利市也开发的比从前早。只是按着朝中定制,还未到换衣的时节,故而一干官员依旧穿着春日的官服,太子按制逢三坐朝,穿着锦缎公服下来也是一身的躁汗。端三那日,定权下得朝来,先叫人端上茶水,连着喝了两盏热茶,更是沁出了一头汗,这才从新擦了脸,换过衣服,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午见他过去,忙将预备送到各处去的符袋呈了上来。按着本朝风仪,五月本是凶月,端五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更有崇古好礼的人家还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看那符袋,皆是赤白蚕丝织就的,用五色线绳收束成花形,造得极是精巧可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教阿宝去取了朱砂过来,舔了笔,在那袋上皆题了“风烟”二字,却是防毒虫避晦气的口彩。待晾得干了,再教周午拿了出去,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相知官员的家中去。见阿宝在一侧偏着头看,想了想,便换了墨笔又写了一个袋子,开了屉斗,摸出两枚铜钱,一枚先帝的元和通宝,一枚却是现行的定新通宝,放了进去,又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吧。”阿宝接了过来,倒是满面压不住的心爱之色,道:“谢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按说这府内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戴着吧,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阿宝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惊,抬头看他时,却是神色平和,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时候方早,一入二门来便唤人去准备小轿。又教人去取他的白布襕衫过来,见侍婢取出几件,皆不是自己要的,方想发作,忽而想起那衣服一向是蔻珠收着的,便亲自到寝室开了箱笼,翻捡了半日,方见浆洗得干干净净收在箱底。思及前事,心中也有几分难过。阿宝帮他换了衣服,见只是极寻常的士子所着之物,且又洗得泛白,再想不到他穿这衣衫做什么。又见他除了簪缨,戴上了一顶黑色唐巾,心内更是不解。定权瞥了她一眼,一面束着腰间丝绦,一面懒懒问道:“交代你的字都写好了么?”阿宝答道:“是。”定权道:“去拿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了一声,走回去将十来日内写的字纸皆拿了过来,送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笑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阿宝脸上一红,道:“是。”定权将纸放在一旁,问道:“你进府也快一年了吧?”阿宝答道:“是。”定权道:“想不想随我出去走走?”见阿宝面上通红,直说不出话来,又笑道:“不愿去便算了。”阿宝忙道:“我去的。”方又小声道:“奴婢愿意侍奉殿下去的。”定权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将她头上一朵稍大的珠花拔掉,随手丢在了那堆纸上,道:“走吧。”
  
  阿宝本是从后门进府,这日才头回见到了太子府的金钉朱门,见两边衔环兽首,栩栩如生,煞是狰狞,不免多看了两眼,定权不耐烦道:“快些。”阿宝应了一声,提了裙子,急急走下了台阶来,见一顶二抬的青昵小轿已停在石狮的脚下。定权扬手撩开了轿帘,跨了上去,又道:“你也上来吧。”阿宝面色犹疑,道:“奴婢不敢。”定权也不相强,道:“那你便跟着走吧。”方甩下帘子,轿子已经稳稳升了起来。阿宝同府中另一侍卫随着一路前行,那轿子却不过街市,径直朝郊外去了。阿宝初时还贪看路边景致,但那两个轿夫走得飞快,脚下慌忙,便只是一心行路。直走了两个多时辰,两脚早已痛不可当,才见那轿子落了下来,两面却是深山,草木荫郁,远远望去,竟像黑色。定权下得轿来,道:“走吧。”见那侍卫想动,又道:“你就不必随着去了。”竟带了阿宝一路向前,转过山林,却是本朝的陵荥所在。
  
  定权走到近里,便在一堵环墙外遥遥停了下来。阿宝四顾环望,见两旁皆是参天黄杨,枝叶直入云霄,掌大的树叶,风过时便拍拍作响。脚下虽为白玉所砌,却年事久长,多有碎裂,接缝和裂口处探出萋萋绿草,更添了几分残败之感。定权默默蹲下,开始拔那砖上杂草,阿宝不知他所为何事,便也跟着拔了起来。定权望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手中用力,将一株极深野稻连根拔出,甩到了树下。待四下里野草除尽,定权拍了拍手上泥土,阿宝方见他指上一道极长血痕,想是被草叶割伤,便掏了手巾想帮他擦拭,却被他轻轻推了开来。定权仔细正了头上身上衣巾,朝着那面墙跪拜了下来,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抬起头来,望着墙上天空,半晌才站起身来。
  
  阿宝扶他在一块断石上坐下,半跪在他身旁,帮他拭了拭那道伤口,血迹早已干涸,却什么都没有擦掉。定权低头看了她一眼,道:“我母亲就在那墙内。”阿宝听了,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接口。定权又道:“其实今日才是她忌日,不是后日。”阿宝又嗯了一声。定权呆了一会,轻轻道:“青草长杨,年年风景皆相似。”又喃喃唤道:“阿宝。”阿宝见他眼神虚浮,并不似在唤自己的样子,便没有开口,定权亦不曾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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