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尔威尔带着一个警察进来,这是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年轻人。他把那把讨厌的枪斜靠在门上,黑色的枪栓已经锁上,然后走向波特。
“对不起,长官。我在树上,来了一阵风,我……”
“告诉你子弹不要上膛!”波特呵斥道。
警察不安地扫了一眼房间。
“现在在这儿,”斯蒂尔威尔说,在佩尼牌的西装里面穿着臃肿的防弹衣,看上去非常滑稽,“把你跟我说的话告诉特工。”
警察冷冰冰地看着斯蒂尔威尔,他憎恨这种新的指挥秩序。他对波特说:“我从没接到命令。我锁枪是为了避免装弹药时走火,这是标准操作程序要求的,长官。”
斯蒂尔威尔一脸苦相地说:“是我的责任,波特先生。”
“哦,老兄……”查理·巴德向前走了一步。“长官,”他严肃地对波特说,“我不得不说——是我的错,我一个人的错。”
波特举手示意让他解释。
“我没有告诉狙击手把子弹退出枪膛。我应该像您命令我的那样做。实际上,我决定不让警察毫无保护地上战场。这是我的错,不怪他,也不怪迪安。”
波特想了一下,对狙击手说:“你去援助后方,到特工负责人韩德森那儿报到。”
“但是我滑倒了,长官。那不是我的错,是个意外。”
“这里不存在意外。”波特冷冷地说。
“但是……”
“就这样吧。”斯蒂尔威尔说,“你听到命令了,走吧。”
这个人抓起枪,冲出货车。
巴德说:“我也走了,长官。对不起,非常抱歉。您让迪安在这儿帮您吧,我……”
波特把上尉拉到一边,低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查理。你所做的只是个人的判断,我要的不是你自己的判断,懂吗?”
“是的,长官。”
“你还会带这支队伍吗?”
巴德慢慢地点点头。
“好了,现在去传达命令,子弹退膛。”
“长官——”
“亚瑟。”
“我会回家看着我妻子的眼睛,告诉她我没有服从联邦调查局特工的直接命令。”
“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三年。”
“初中就结婚了吧?”
巴德冷酷地笑了。
“她叫什么名字?”
“梅格·玛格丽特。”
“你们有孩子吗?”
“两个女儿。”巴德的脸上依旧是痛苦的表情。
“现在可以走了。按我要求的做。”波特抬起头说。
上尉叹了口气:“我会的,警官。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放下架子,”波特微笑着,“不要委派别人做。”
“是的,长官。我会检查每个人。”
当巴德撅着屁股向门外走去的时候,斯蒂尔威尔同情地目送着他。
托比把盒式录音带合在一起。所有与劫持者的对话都会被录音,录音机内装有一个迟缓两秒的特殊装置,因此将电子模拟声音一分钟一分钟地加入仍然不会耽误录音。他抬头看看波特。“他说的是谁?‘我遇到了那个敌人,他是我们的?’那是拿破仑吗?还是艾森豪威尔,或其他人?”
“我想那是POGO。”波特说。
“谁?”
“连环漫画,”亨利·勒波说,“那是你出生之前的事了。”
十二点三十三分
房间里暗下来。
虽然才是下午,但是天空已经布满紫色的云,而屠宰厂的窗户很小。需要电源,现在就需要,洛·汉迪凝视着昏暗的光线这样想。
水还在滴,铁链子从天花板昏暗的阴影里垂下来,到处是钩子和运输带。生锈的机器看上去像卡车零件,一个巨人玩弄了它,然后又把它丢在地上。
巨人,汉迪笑自己。我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
他在一楼来回地走着。疯狂的地方。靠杀动物挣钱,这算什么呢?他思索着。汉迪换过无数工作,通常是挥汗如雨地卖力气,没有人让他操作那些奇妙的机器,那样的话他就会拿到两三倍的薪水。工作总是干一两个月就结束了,和工头吵架,抱怨,打架,躲在衣帽间喝酒。他没有耐心和人们一起等到下班,他们也不理解他,他不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他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没人理解他。
地板是木头的,像混凝土一样结实,用漂亮的橡木拼接而成。虽然汉迪不像鲁迪那样做过木匠,但是他会欣赏好的木匠活。他哥哥曾靠铺地板为生。汉迪突然对波特很愤怒。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特工打开了汉迪的回忆之门,这使他很恼火。
他走到关人质的房间,这个房间呈半圆形,墙壁上贴着瓷砖,没有窗户。有排血槽。他猜想,如果有人在房间中央开枪,那响声将会震破人的耳膜。
别太在意这群鸟儿,他想。他观察着她们,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女孩儿大多数很美,尤其是那个最大的一头黑发的姑娘。她从背后看着他,脸上一副准备下地狱的表情。她有十七岁?还是十八岁?他对她笑了笑,她瞪了他一眼。汉迪注视着其他人,是的,真美。这种美震撼着他。她们是那么吸引人,而且每一个都是。你会想,她们应该看上去有点儿粗俗,像多数智障者那样——看上去不管多漂亮,总有点儿什么不对的地方,甚至目光相遇时都无法对视。但她们不是这样的,她们看上去很正常。可是,该死的,她们喊着什么,一种让人烦躁的声音……是她们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们是该死的聋哑人……她们不应该发出那种该死的声音。
突然,在脑海里,洛·汉迪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红色的圆点出现了,在鲁迪的头骨和脊椎连着的地方。然后是更多的圆点。那把手枪在他指间颤抖,鲁迪肩膀战栗,身体僵硬,像幽灵般舞动,然后就倒下死了。
汉迪觉得自己恨波特,比想象中的还要强烈。
他缓缓地回到威尔考克斯和伯纳的房间,从帆布袋子里抽出遥控器,搜索着电视频道。这台小电视是电池供电,就安放在油桶的上面。所有的地方台和广播网都在报道他们。一个新闻播音员说,这将是汉迪扬名的十五分钟,尽管这意味着下地狱。警察把这些记者驱逐得离现场很远,因此他看不到任何对他有帮助的场景。他记得O.J.辛普森案,看到白色的博罗恩柯缓缓驶下高速路,停在那个男人的住所前。警察们离得很近,能看清开车的那个家伙的脸,巡警在车道上。监狱康乐中心所有的白人都在想,打碎他的脑袋,黑鬼。所有的黑人都在想,快走,O.J.,我们和你在一起,老兄!
汉迪把电视调到静音状态。该死的地方,他想。他环视着屠宰厂四周,闻到一股动物腐烂的味道。
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放了她们吧,我留下来。”
他回到铺瓷砖的房间,蹲下身子,看着一个女人。“你是谁?”
“我是她们的老师。”
“你会手语,是吗?”
“是的。”她用蔑视的目光盯着汉迪。
“呃,”汉迪说,“怪事。”
“求求你,放了她们,我留下来。”
“闭嘴。”汉迪说着走开了。
他望着窗外,一辆巨大的警车停在山顶,他打赌波特一定在那儿。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瞄准边上一个黄色的方框。为了抵消距离和风的影响,他把枪稍稍放低。“如果能抓住你,他们肯定会这样做的。”他对威尔考克斯说,“这是他跟我说的。”
威尔考克斯也盯着窗外。“他们有好多人,”他沉思着,然后说,“他是谁?就是那个跟你说话的笨蛋。”
“联邦调查局特工。”
伯纳说:“哦,伙计们,你的意思是我们被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包围了?”
“我们是从联邦监狱逃出来的。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追我们?”
“汤米·李·琼斯【注】。”伯纳说。大个子男人盯着教师看了一会儿,然后盯着那个穿花衣服白袜子的女孩儿。
【注】:汤米·李·琼斯(Tommy Lee Jones,1946- ),美国编剧、导演和演员,塑造过多个警察形象。
汉迪看着他的眼睛:这个卑鄙的家伙。“哎,萨尼,把你那东西放在你的臭裤子里,听见了吗?否则你就会丢了它。”
伯纳咕哝着。每当被指控犯罪时,伯纳总是想小便,这感觉来得像刺猬滚动一样快。“去你妈的。”
“我倒希望能崩了他们当中的谁。”威尔考克斯说,语气却是懒洋洋的,这是汉迪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那么我们有什么呢?”汉迪问。
威尔考克斯回答:“两支霰弹枪,将近四十发炮弹。一支斯蒂米枪能打六个回合,不,五个。但是我们搞到了格洛克和这么多德国军火。三百个回合。”
汉迪在屠宰厂的地板上绕着圈走,又跳过一潭死水。
“该死的喊声折磨我的神经,”汉迪不耐烦地说,“干扰我的思想。那个胖子,妈的,看看她。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那个特工听上去太狡猾了,我不相信他的屁话。萨尼,你和这些女孩儿在一起,谢泼德和我去摸摸周围的情况。”
“怎么对付催泪弹?”伯纳不确定地看着窗外,“我们应该弄一些面罩。”
“他们扔过来催泪弹,”汉迪解释道,“就往上撒尿。”
“那好使吗?能管用吗?”
“是的。”
“那就这样。”
汉迪扫视着铺了瓷砖的房间,那个老教师注视着他,浑浊的目光含有某种挑战,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
“丹娜·哈斯特朗。我——”
“告诉我,丹娜,她叫什么名字?”他慢慢地问,指着那个最大的学生,那个一头黑色秀发的漂亮女孩儿。
没等老师回答,女孩儿向他竖起了中指,汉迪狂笑起来。
伯纳走上前去,抬起手臂说:“你这个小浑蛋。”
丹娜立刻挡在女孩儿的前面,女孩儿攥着拳头,冷笑着。那些小女孩儿发出小鸟儿般惊恐的叫声,吓得金发碧眼的教师怜悯地伸出手把她们拢在一起。
汉迪抓住伯纳,把他推到一边。“别伤害她们,除非我让你这样做。”他指着那个姑娘,向老师问道,“她叫什么该死的名字?”
“苏珊。求求你,你能——”
“她叫什么?”他又指着金发碧眼的年轻教师。
“梅勒妮。”
梅一勒一妮。她是真正让他恼火的人之一。他发现枪刚刚响过后,她正望着窗外,于是他抓住她的胳膊,她变得异常激动,非常怪异。他让她随便走动,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惹什么麻烦。起初见她的嘴嘬得那么小,他以为很有趣,但后来的事却令他疯狂——她眼里透着紧张,使他很想跺一下脚,好看着她跳起来。无法看清一个女人的灵魂,这使他很恼火。
这个小婊子同普里斯正好相反。哦,他真想看看她们俩撕扯的场面。普里斯有时会将巴克刀藏在胸罩里,热乎乎地贴着她左边的乳头。她会把刀拔出来,追赶她。这个金发小女人会在裤子里装一大堆杂物。她好像比那个苏珊年轻许多。
现在,她引起了他的注意,苏珊也是。从好心的老女人丹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个年轻教师恐惧的眼睛里藏着一切。但是,这个十几岁的小妞……唉,她的眼睛流露出很多东西,而且毫不在意他是否懂得。他想她比那两个加在一起还要精明。
而且胆量大。
就像普里斯,他赞叹地想。“苏珊,”汉迪慢慢地说,“我喜欢你,你有勇气。你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喜欢你。”他告诉老教师,“把我说的话告诉她。”
片刻停顿后,丹娜用手语示意。
苏珊给他一个极其引入注目的一瞥作为回应。
“她说什么?”汉迪咆哮着。
“她说请放了那些小女孩儿吧。”
汉迪抓住丹娜的头发,使劲地拉着。好多小鸟发出尖厉的叫声。梅勒妮摇着头,眼泪夺眶而出。“她到底说了什么屁话?”
“她说‘下地狱吧’。”
他更用力地拉着她的头发,一缕染过的头发从头皮上被撕下来,她疼得叫出了声。“她说,”丹娜喘息着说,“你是个笨蛋。”
汉迪使劲地笑着,把教师推倒在地上。
“求求你,”她喊着,“放了她们,那些女孩儿。我留下来。一个人质和六个人质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这个蠢娘儿们,这样我可以杀掉两个,还可以留下几个。”
她喘息着,赶快转过身去,好像刚走进一个房间就发现一个裸体男人用淫荡的目光斜视着她。
汉迪走向梅勒妮:“你也认为我是笨蛋吗?”
那个老师开始打手势,但是梅勒妮在她的手势结束前已做出回应。
“她说什么?”
“她说:‘为什么你要伤害我们,布鲁图?我们没有伤害你。'”
“布鲁图?”
“那是她对你的称呼。”
布鲁图。听着很熟悉,但是他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他微微皱起眉头。“告诉她,她知道那个该死的问题的答案。”他走到门外时喊着,“嗨,萨尼,我学会手语了,我做给你看。”
伯纳抬头看着。
汉迪伸出他的中指。三个男人大笑起来。汉迪和威尔考克斯穿过走廊,走到屠宰厂的后面。当他们探索着走廊迷宫般的路径、屠宰房和处理间的时候,汉迪问威尔考克斯:“你想他会守规矩吗?”
“萨尼?他会去做爱,我想。有空他就像只公鸡似的在她们身边转悠,但也不会有什么兴致,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门外,他那东西硬不起来。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威尔考克斯盯着那些机器——长桌子,齿轮,调节器和传送带。
“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个屠宰厂。”
“‘加工’,是这个意思吗?”
“杀掉它们,取出内脏。是的,处理。”
威尔考克斯指着一架旧机器:“那是什么?”
汉迪走过去看了看,咧着嘴笑了:“哈,这是个旧蒸汽机。你看。”
“他们把它放在这里干什么用呢?”
“看,”汉迪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世界本身变得这么深奥。看那后面,那是一个涡轮。”他指着一个旧得生锈的大机器,上面覆盖着腐烂的风机叶片。“那是它的工作方式,它转动着,做工。那是蒸汽时代,一切也都像蒸汽时代。进入电动时代,你无法看到事物是怎么工作的。就像你可以看到蒸汽和火,但是你无法看到电做任何事情。那是把我们推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因素。现在我们进入了电子时代,不可能看见计算机和各种事物是怎么工作的。你能看见电脑芯片,但是不能看见其他东西,即使它完全做着它该做的。我们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
“全都搞乱了。”
“什么?是生活还是我说的那些?”
“我不知道。听上去全乱了。应该是生活,我想。”
“他们会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幽暗的洞里,一定会是个仓库。他们会关上或堵住后门。”
“他们会把它炸开,”威尔考克斯说,“一点儿炸药就行了。”
“他们也会向我们投下A型炸弹,无论哪种方法那些女孩儿都会死,如果那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就会得到。”
“升降机?”
“对它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汉迪看着那个大型升降机说,“他们会利用绳索进来,我们能把他们干掉半打。你知道,脖子,始终瞄准他们的脖子。”
威尔考克斯扫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想的?”
我要亲眼看看,汉迪想。普里斯总是这样说。该死的,他想她了。他想闻她头发的气味,想听她开车换挡变速时手镯发出的声音,想感受他们在她公寓里的粗绒地毯上做爱时她在他身子底下的那种感觉。
“我们还给他们一个。”汉迪说。
“一个姑娘?”
“是的。”
“哪一个?”
“我不知道。或许是那个苏珊吧?她不错,我喜欢她。”
威尔考克斯说:“我认为她是最有可能跟他做爱的,把她从伯纳的眼皮下带走不是个坏主意。日落前他一直嗅着她的气味,或者是那一个,梅勒妮。”
汉迪说:“那我们选她吧。总之我们应该紧紧抓住那些柔弱的。”
“我赞成。”
“好吧,就是苏珊了。”他大笑着,“我告诉你,不是好多女孩儿可以这样盯着我,说我是个笨蛋。”
梅勒妮紧紧地搂着凯莉的肩膀,还伸出手触摸着一个双胞胎的胳膊。凯莉有着一个八岁孩子少见的肌肉。
女孩儿们像三明治一样夹在她和苏珊之间。梅勒妮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得承认她的手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使年龄小的孩子安心,她自己也需要安慰,这种安慰就是和她心爱的学生靠得近些。
梅勒妮的手还在颤抖。她望着窗外,向警察传递信息时被布鲁图发现了,她并不紧张。但几分钟前当他指着她要知道她的名字时,她怕极了。
她扫了苏珊一眼,发现她正生气地看着哈斯特朗太太。
“怎么了?”梅勒妮打着手势问。
“我的名字,告诉他了。不应该那样做,不能跟他们合作。”
“我们只能这样。”老教师用手语说。
梅勒妮加了一句:“不能使他们对我们疯狂。”
苏珊嘲讽地笑了。“如果他们疯了会有什么区别?不能让步。他们是笨蛋。他们是最坏的败类。”
“我们不能——”梅勒妮说。
熊跺了一下脚,梅勒妮感觉到振动,站了起来。他肥厚的嘴唇快速地动着,她能分辨清楚的是“闭嘴”。梅勒妮望着别处,她不能忍受看他的脸,看他的胡子边缘向外卷曲着的样子,还有他那粗大的毛孔。
他的视线在哈斯特朗太太和艾米丽之间来回移动。
当他的目光移开时,梅勒妮慢慢地举起手,从美国手语转换为标准英语手势和字母交谈,这是一种笨拙的交谈方式——她必须拼出每个字母,然后按照英语词语的顺序组合在一起。但是它只需要很小幅度的动作,避免了美国手语交谈中所必需的明显的手势。
“不要使他们变成疯子。”她告诉苏珊,“放松点儿。”
“他们是笨蛋。”苏珊还是使用美国手语交谈。
“当然。但是不要激怒他们。”
“他们不会伤害我们。我们死了对他们没好处。”
梅勒妮紧张地说:“他们可以伤害我们而不杀死我们。”
苏珊只是一脸轻蔑地看着别处。
唉,她要我们做什么呢?梅勒妮生气地想,抓起他们的枪向他们开火?然而同时她又想:哦,为什么我不能像她那样?看看她的眼睛,她多么坚强!她比我小八岁,但我在她身边却像个孩子。
她的某些嫉妒成分归因于这样一个事实:苏珊处于聋人世界的最高层次。她是先天性聋人——出生时就没有听力,但苏珊不同,她是聋人中的聋人:她的父母都是聋人。十七岁参与了有关聋人的有争议的政治活动,考入华盛顿加劳特聋人学院,并获得全额奖学金,在使用美国手语反对标准英语手语的斗争中毫不妥协,坚决排斥口语主义——一种强迫聋人尝试说话的练习。苏珊·菲利普斯是个时尚的、新潮的聋人年轻女性,美丽而坚强,梅勒妮在这种情况下宁愿苏珊在她身边而不是满屋子男人。
她发觉一只小手在拉她的上衣。
“别紧张。”她对安娜示意。双胞胎相互拥抱着,脸贴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含着眼泪。贝弗莉独自坐着,双手放在腿上,悲哀地盯着地板,大口地喘息着。
凯莉用手语说:“我们需要吉恩·格雷和独眼巨人,”这是她喜欢的两个X战警,“他们能把这些人撕成两半。”
香农回应道:“不,我们需要‘野兽’【注】,还记得吗,他有个盲人女友。”香农虔诚地研究杰克·科比的艺术,而且想成为一名画超人英雄连环画的艺术家。
【注】:《X战警》中的人物。
“还有加比特。”凯莉做手势,指着香农的文身。
香农自己的连环画——令人惊讶的好,梅勒妮想,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刻画的人物都有残疾,比如盲人、聋人,当他们惩治罪恶、拯救人类时,这些残疾就会变异,成为他们的优点。两个女孩儿——香农,身材瘦长,面色黝黑;凯莉,矮小结实而白皙——开始了一场讨论:是选择光爆炸、等离子粒团,还是通灵刀片作为现在拯救她们的武器。
艾米丽穿着印有黑色和紫色花朵的衣服,她哭泣了一会儿,用衣袖拭着眼泪。现在她正低头祷告。梅勒妮看她举着两个拳头,向外张开,这是美国手语“祭品”的意思。
“别害怕。”梅勒妮反复对那些正看着艾米丽的女孩儿说。但是没有人注意她。如果说她们关注某个人,那个人应该是苏珊,尽管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坚定地盯着熊——他站在屠宰厂入口附近。苏珊是她们目光的聚集点,她的存在本身就给她们信心。梅勒妮发现自己正努力控制着不哭出来。
这将是一个多么黑的夜晚啊!
梅勒妮前倾着身子,望着窗外。她看见风中的草正弯着腰。堪萨斯的风,永不平息。梅勒妮想起父亲曾讲过的船长爱德华·史密斯的故事,他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来到威奇托,想驾船登上大篷马车——文学作品中才有的那种草原篷车。她曾经嘲笑过这个想法,也嘲笑父亲讲述这个故事的幽默感,从没想过是否应该相信它。现在,她受这个讲述故事的记忆刺激,拼命地渴望得到某种东西——无论是神话还是现实——能把她从这个要命的房间卷走的东西。
她突然想:外面的那个人怎么样,那个警察?
一定有某种可靠的东西挡在那里,他站在山上,布鲁图从窗口开枪,熊到处跑,他的肥肚子晃动着,慌乱地打开了子弹盒。这个男人站在山头,挥舞着胳膊,试图使事情平息下来,停止射击。他正看着她。
她该怎么称呼他呢?没有哪种动物出现在脑子里,也没有任何狡黠和英勇,他是个老人——年龄可能是她的两倍。他穿得很土气,他的镜片看上去很厚,体重也有点儿超标。
他的形象浮现出来:德·莱佩【注】。
【注】:德·莱佩(De l Epee,1712-1789),德·莱佩于十八世纪在法国创办第一所公立聋人学校。他设计了一些文法功能手势,采用文字写作、打手势、指拼单词来教育聋童。
她就这么称呼他。阿弗德·查尔斯·迈克尔·德·莱佩,十八世纪的神甫,他是世界上第一个真正关心聋人的人,把他们当作聪明的人类看待。他创造了法国手语,这是美国手语的前身。
这个名字对于野地上的那个男人非常合适,梅勒妮想。她懂法语,知道这个名字的原意是一种剑。她的德·莱佩是勇敢的,正像他的同名者勇敢地抵抗教会以及流行的说聋人是弱智者和怪人的观点,他勇敢地对抗鼬鼠和布鲁图,站在山上,子弹在他周围呼啸。
哦,她已经给他发送了信息——一个祈祷,在某种程度上。一个祈祷和一个警告。他看到了吗?即使看到了,他能懂得她的意思吗?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德·莱佩身上。但她感觉到的却是温度——而且越来越冷了——她的恐惧,还有——令她惊慌的是——当一个男人,不,两个男人慢慢走近时,脚步在橡木地板上发出的振动。
当布鲁图和鼬鼠出现在门口时,梅勒妮扫了苏珊一眼,她的脸色又变得刚硬起来,看着她们的捕捉者。
我也要让我的脸变得刚硬。
她努力着,但是却颤抖起来,很快她又哭了。
苏珊!为什么我不能像你那样?
熊走向那两个人,他向那个主房间比画着。光线太暗了,唇读这一伪科学给她提供了歪曲的信息,她相信他说的是关于电话的事。
布鲁图回答:“那就他妈的让它响去吧。”
这非常奇怪,当强烈的想哭的感觉消失之后,梅勒妮反应过来。她又一次想,为什么我能这样理解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
“我们打算送一个人回去。”
熊问了一个问题。
布鲁图回答:“聋人小姐。”他冲苏珊点点头。哈斯特朗太太的脸上闪着安慰的光。
我的上帝,梅勒妮失望地想,他们打算放了她!我们所有人还要在这儿,只是没有她。没有苏珊。不!她悲哀地哽咽着。
“站起来,小甜心儿。”布鲁图说,“你的……日子……你要回家了。”
苏珊摇着头,她转向哈斯特朗太太,做了个挑衅的手势,哈斯特朗太太看着她那个迅速、干脆的手势解释说:“她说她不走,她让你放了双胞胎。”
布鲁图大笑道:“她让我……”
鼬鼠说:“站起来。”他拉着苏珊站起来。
梅勒妮的心沉重地跳着,她的脸红了,因为,诚实地说,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不是我呢?
原谅我吧,上帝。德·莱佩,原谅我吧!但是这个念头再一次让她觉得羞耻,而且一直无休无止地在她的脑子里萦绕着。我要回家。我要一个人坐下来,捧着一大碗爆米花,我要看字幕电视,我要戴上科斯耳机,感受贝多芬、斯梅塔那、戈登·博克的音乐带来的振动。
苏珊挣脱开鼬鼠的手,把双胞胎推向他。但是,他推开了两个小女孩儿,凶狠地把苏珊的双手扭到背后。布鲁图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外面。“在这儿待着。”布鲁图说着,把苏珊推到门边的地板上,又回头扫了一眼,“萨尼,去陪着我们的女士朋友们……那把霰弹枪给你。”
苏珊回头看了一眼屠宰房。
在这个女孩儿的脸上,梅勒妮看到了一个信息:“不要担心,你们都会没事的,我会负责到底。”
梅勒妮只看了一眼,赶快把目光转开,担心苏珊看透她的想法,明白那个令她羞耻的问题:为什么出去的不是我?为什么出去的不是我?为什么出去的不是我?
下午一点〇一分
亚瑟·波特通过货车窗户边的望远镜注视着屠宰厂及其周围的野地。他看见一个警察把电线接到了前门,五个带护罩的灯悬挂在电缆的尽头。警察回来后,威尔考克斯又出来了,手里拿着枪,取回了电线。波特期望他从门那儿走线,那样就可以把门打开,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从窗户把线送进去。他回到屋里,厚厚的铁门紧紧地关上了。
“门依然紧闭。”波特茫然地说,勒波打着字。
收到了很多传真,很多关于汉迪的背景和来自女孩儿们所在学校的有关这些人质的资料。勒波贪婪地研究着这些信息,并把相关内容输入专门收集“人物概要”的电脑。工程和建筑的图表也被传送过来,但只提供了负面的信息——说明了这将是一次多么难的进攻。没有地道通向屠宰厂。而且如果来自一九三八年的P&Z修缮文件准确的话,房顶上曾有一个重要的建筑——按计划是要建四层楼的——这将使直升机进攻非常困难。
托比突然愣住了。“他们拆掉了电话的保护层。”他的眼睛专心地盯着一排拨号盘。
“还好用吗?”
“到目前为止还行。”
寻找窃听器。
年轻的特工放松下来。“行了。无论是谁拆的,都说明他很了解自己的设备。”
“亨利,谁?”
“还没办法知道。我只能猜是汉迪。军事训练,你知道。”
“下行线。”托比喊道。
波特扬起眉毛冲勒波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拿起了电话。
“你好,是你吗,洛?”
“谢谢你解决了灯的问题。我们检查了扩音器……还有电话。没有发现该死的什么东西。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诚实,这对他意味着什么,波特非常确信这一点,再一次试着去理解这个深奥的问题。
“喂,你是干什么的,阿特?是资深警探吗?主管警探?他们都这么叫,对吗?”
不要让人质劫持者知道你自己能做出重大决定,你需要有选择权来中止谈判,装作要请示你的上级。
“不是,只是个喜欢说话的普通特工。”
“你自己这么说而已。”
“我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还记得吗?”波特说,扫了一眼写在公告板上的“欺骗”二字。
是使事情缓和一些,建立亲善关系的时候了。“来点儿吃的怎么样,洛?我们要做些三明治,你想来点儿吗?”
血是鲜红的,波特猜想他会说。
但是他猜错了。
“好好听着,阿特。我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多么好的人。我要把她们中的一个人放了。”
这个消息使波特异常沮丧。太奇怪了,这么自愿而慷慨的举动,汉迪把他们搞得很被动。这一招太高明了,波特现在欠他一份情,他又一次感到掠夺者与被掠夺者之间力量平衡的改变。
“我要你理解我不是个彻底的坏人。”
“好的,洛,我很欣赏你的做法。是贝弗莉吗?那个病女孩儿?”
“不是。”
波特和其他警察伸长脖子看着外面。他们能看见门开时那一道光亮,然后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白影子。
不要去想人质的事,波特想。“你认真考虑过你的人关心的事吗?现在该认真考虑一些重要的互相让步的事情了,洛,你说……”
电话咔嗒一声切换到单调的静音状态。
货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迪安·斯蒂尔威尔的脑袋探进来。治安长说:“他们要放一个人。”
“我们知道了。”
斯蒂尔威尔又消失在外面。
波特旋转着转椅。他看不清楚。现在乌云密布,野地上光线暗淡,好像突然出现了日食,把地球浸到了阴影里。
“让我们试一下录像,托比。”
录像屏幕非常清晰,显示的是屠宰厂前面的黑白图像。门开着,看上去五盏灯都亮着。
托比在调整光线的敏感度和画面的稳定度。
“是谁,亨利?”
“是那个大女孩儿,苏珊·菲利普斯。十七岁。”
巴德笑了。“嘿,看起来可能比我们想的容易,如果他真的把她们放了。”
从屏幕上能看到,苏珊回头向门口看了看,一只手往前推着她,然后门关上了。
“太好了。”勒波兴奋地说,望着窗外,他的头靠近波特的,“十七岁,而且她是个尖子学生。她会告诉我们大量关于里面的情况。”
女孩儿一直往前走着。通过望远镜,波特能看见她阴沉的脸色。她的手被反绑在后面,但看上去不像遭受长时间囚禁的样子。
“迪安,”波特对着麦克风说,“派个人去接她。”
“是,长官。”治安长现在能通过喉部麦克风【注】发出正常声音了,他终于熟悉了它的用法。
【注】:装在喉部借着震动而扩音的扬声器。
一个州警穿着防弹衣,戴着头盔从车后面出来,小心地猫着腰向女孩儿走去。她已经离开屠宰厂大约有五十英尺远。
波特从喉咙深处吸了一口气。
他好像全身都浸在冰水里一样战栗着,他完全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可能是直觉,从他谈判过的上百例障碍战积累起来的一种感觉:事实上没有哪个劫持者这么早就自愿地释放人质、事实上汉迪是个毫无怜悯之心的杀手。
他无法肯定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一种“绝对会发生什么”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不!”谈判官跳了起来,被撞翻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勒波盯着他。“哦,不!哦,上帝,不!”
查理·巴德的头前后转动着,低声问:“怎么了?要发生什么事?”
“他要杀掉她。”勒波低声说。
波特推开门,跑到外面,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从地上抓起一件防弹衣,从两辆车中间穿过,他喘着粗气,从迪安派去接女孩儿的那个男人身边穿过,径直向女孩儿跑去。他的紧张使野地里的警察非常不安,但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见这个矮胖的警察奔跑的样子都笑了,他一手拎着沉重的防弹衣,一手拿着一张白色的“舒洁”面巾纸。
苏珊离他有四十英尺远,她不慌不忙地走在草地上,稍微调整了一下路线,以便他们能接到她。
不,梅勒妮想,不,这是不可能的。
不应该这样……
但是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她不相信声音,但是她的眼睛很少出错。
苏珊,聋人的聋孩子。
苏珊,比我任何时候表现得都勇敢。
苏珊,她拥有了聋人世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被她吸引。
这个女孩儿走到了恐怖的外面,她被杀了。她永远地走了。她的后背开了一个小洞,她黑色的头发被吹向两边。她突然停了下来,在那条路上——那是一条梅勒妮曾经羞愧地希望自己能够踏上的路。
梅勒妮的呼吸变得微弱,视线的边缘模糊成一团黑暗。房间变得倾斜,汗水从她的脸上、脖子上渗出。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布鲁图,他正把还冒着烟的手枪塞入腰带里。她看到的这一切使她充满绝望。她看不到满足、热情和怨恨,她所看到的只是他已经做了一件他计划做的事——而且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孩儿的死。
他咔嗒一声又把电视打开,注视着屠宰房,房间的门口有七个女孩儿,她们或站或坐,形成一条参差不齐的线,有的看着梅勒妮,有的看着哈斯特朗太太。哈斯特朗太太瘫倒在地板上,一边抽泣着,一边撕扯着头发,她的脸扭曲着,像戴着一个可怕的红色面罩。这个老师显然看到了枪杀场面,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女孩儿则还不知情。乔斯琳把脸上的一缕黑发拢到一边,这些头发都是她自己剪的。她举起手,不停地比画着:“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必须告诉她们,梅勒妮想。
但是我不能。
贝弗莉比苏珊略小一些,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但是不知道——或不承认——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拉着乔斯琳胖乎乎的手,注视着梅勒妮,她把空气吸进自己受损的肺部,另一只手揽着形影不离的双胞胎。
梅勒妮没有拼出苏珊的名字,她不能——由于某种原因。她使用了人称代词“她”,伴随着一个指向野地的手势。
“她……”
我怎么说呢?哦,上帝,我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想起“杀掉”这个词,这个词是由几个动作构成:向上移动右手伸出的食指,放在左手下面,左手形成杯形,手掌向下。
非常像一颗子弹进入身体,她想。
她不能说,看见苏珊被子弹射中后头发向后蓬起,看见她无力地倒在地上。
“她死了。”梅勒妮最后做了这手势。“死”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手势,翻转平伸的右手掌,使手掌向下,同时用左手做一个相反的动作。梅勒妮盯着自己的右手,觉得这个手势很像模仿在坟头掘土的动作。
女孩儿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但实际上都是一样:眼泪,默默地喘息,眼里充满恐惧。
梅勒妮双手颤抖着转向窗口,德·莱佩已经抱起苏珊的尸体回到警戒线上。梅勒妮看着她的朋友摇摆的手臂,瀑布般悬着的黑发,还有两只脚——只穿着鞋,一只光着。
美丽的苏珊。
苏珊,那个我想变成的人,如果我能够变成某人的话。
看着德·莱佩消失在警车后面,梅勒妮沉默世界的某个部分变得更加寂静,那是她无法承受的某种东西。
“我要辞职,长官。”查理·巴德轻轻地说。
波特走进货车的厕所,换上一件新衬衫,那件衣服不知怎么正好在迪安·斯蒂尔威尔的办公室里。他把那件沾满血迹的衬衫丢进废纸篓,那颗杀死苏珊的子弹把血都溅到了他身上。
“这是干什么,查理?”波特心不在焉,边问边走到桌子旁。托比和德里克静静地坐在控制台边,亨利·勒波也停止了打字,盯着窗外。从他坐着的那个角度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远处的麦田。茂密的野草改变了麦田的形状,并为它们涂上了浅浅的杏黄色。
透过货车房的另一面窗户,能看到救护车的灯光闪烁着,把女孩儿的尸体拉走了。
“我想辞职。”巴德继续说,“这种部署,这些兵力,”他的声音坚定,“都是我的过错。都是因为半小时前的那次射击。那时我没有告诉狙击手把子弹退出枪膛。我会给托皮卡打电话,再派个人来这儿替换我。”
波特转过身,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留在这儿,查理,我需要你。”
“不,长官,我犯了错误,我应当承担责任。”
“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你会有很多机会为你的错误负责。”波特平静地对他说,“但是那个狙击手开枪不是这件事情的原因之一,汉迪的所作所为与你无关。”
“那是为什么?上帝啊,为什么他会做出这种事?”
“因为他摊牌了,他在告诉我们他是认真的,我们不能轻易让他放弃。”
“通过冷血地杀掉一个人质这种方式?”
勒波说:“这将是最艰难的谈判,查理。在杀掉一个人质之后,通常唯一拯救人质的办法是快速攻击。”
“高危险。”德里克·埃尔伯嘟哝着。
极其危险,亚瑟·波特想。耶稣啊,这将是怎样的一天啊。
“下行线。”托比说。不一会儿,电话响了,录音带自动转动起来。
波特拿起听筒。“洛?”他平静地说。
“有些事情你应该明白,阿特。我并不在乎这些女孩儿,她们对我来说只是小鸟,就像我在家里的后门廊用来练习射击的那样。我要从这里出去,如果这意味着要杀掉九个作为交换,那就杀掉好了。你听清了吗?”
波特说:“我听清了,洛。但是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严肃的事情。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你活着从那里出来的人,此外别无他人。因此我是你要对付的那个人。现在你听清了吗?”
“我回头告诉你我们的要求。”
下午一点二十五分
这是棘手的,这是危险的,这不是选举。
这是关乎行为准则和生命的大事。
丹尼尔·特里梅走进政府大厦时这样告诉自己。
他的身姿像一根桦树干那样笔直,穿过非常舒适的客厅,向书房走去。
行为准则和性命攸关。
“警官。”
“州长。”
堪萨斯州州长A.R.斯蒂普斯正望着模糊的地平线——长满谷物的田野与他父亲保险公司的投资一样,又为斯蒂普斯成为一名公务员提供了可能性。特里梅相信斯蒂普斯是最完美的州长:与华盛顿有联系但对它又有所保留,对在托皮卡的犯罪以及从密苏里州推进到堪萨斯州的重罪犯深恶痛绝,但又能够接受事实。他的眼睛不比那些在劳伦斯教了一辈子书,然后带着妻子在斯堪的纳维亚游玩的小名人看得更远。
但是现在有克罗瑞治的问题。
州长的眼睛从他一直在读的传真件上移开,审视着特里梅。
想看我就看吧。他的校准方式显然与枪手们的方式不一样,就像柠檬和桃花心木做的古董一样格格不入。更多的时候,斯蒂普斯生气地坐在转椅里,看着州警校准自动手枪。
“他杀了一个?”
特里梅点着头,头上覆盖着稀疏的头发,向两边平分。他注意到州长浅蓝色开襟羊毛衫的肘部有一个小洞,而且这时他正感到非常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
“早有预谋,看起来像是这样。我得到了所有的报告,但是看来却不可思议。放她出来,好像要放了她,却在她后面开枪。”
“哦,上帝。她多大了?”
“最大的,十几岁,但是还……”
州长对一个穿银色衣服的助理点点头:“咖啡?茶?……不要?你以前没来过这儿,是吗?”
“州长官邸?没来过。”尽管它不是什么官邸,只是一座不错的房子,一座有家的气息的房子。
“我这里需要帮助,警官。一些你的专家意见。”
“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先生。”
“怪事。这些犯人从联邦监狱逃出来……这应该称为什么?”
“负有全部责任,先生。那些犯人所在的卡拉纳监狱就像安了旋转门一样。”特里梅回想起过去五年里发生的四次越狱。他自己的人抓过许多逃犯,这个纪录超过了美国司法官,按照特里梅的观点,他们这些人的报酬都太高了。
州长开始变得如履薄冰般谨慎。“因此,从理论上讲,他们是联邦逃犯,但是他们也是州判决的罪犯。到年底这样的人可能总共不会超过三千,但是事实上他们也是州的重罪犯。”
“但是联邦调查局负责障碍案件。”助理律师曾明确告知特里梅,他不能介入这件事。州警不是等级森严的州政府的专家,但是即使学龄儿童也知道首席检察官及其部下为政府工作,“我们必须服从他们,当然。或许这是出于好意。”
州长说:“这个波特是个好人……”他的话似乎没说完,但是声音变小了,最后变成了问号。
丹尼尔·特里梅是专业执法者,谙熟语言技巧,从不说那些可以被人援引而对自己不利的话,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如何潜伏在窗下攻破障碍。“为联邦调查局骄傲——我听到这句话。”州警说,好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有录音带,尽管可能根本没有。
“可是——”州长扬起一条眉毛。
“我理解他正在采取强硬路线。”
“这意味着什么?”
窗外,打谷机正在来来往往。
“意味着他正努力耗损汉迪的精力,让他投降。”
“他最后迫不得已会进攻吗?”
“他只是个谈判官。联邦人质营救队正在组建,傍晚他们将到达这里。”
“如果汉迪不投降,他们会冲进去……”
“逼迫他。”
那张圆脸露出了笑容。州长带着怀旧的神情看着烟灰缸,然后又看着特里梅。“他们到达后多长时间会进攻?”
“原则上是不能进攻,除非万不得已。兰德公司【注】几年前做过研究,发现人质被杀百分之九十发生在双方的对峙进入白热化阶段,也就是发动进攻时。我想谈一些别的事情,先生。”
【注】:美国一家为各项政策和决定提供研究与分析的公司。
“请吧,有什么说什么。”
一张纸从州长的蓝色运动衫里探出一角。特里梅认出那是自己的履历表。他为自己受雇于州警局的记录感到骄傲,尽管他觉得州长还没有读到这里,他刚读了那段“咨询”生涯,这段经历发生于非洲和危地马拉,他被海军解雇之后。
“据说兰德公司的研究是相当准确的,但是有些事情涉及这种情况,先生。如果在对峙早期出现杀害人质的情况,那么谈判很少能起作用。HT——人质劫持者——没什么损失,这种情况下有时候有心理因素起作用,劫持者感到自己非常强大,会提出很高的难以满足的要求,从而有借口杀害人质。”
州长点着头。
“你估计汉迪会提什么条件?”
“我在来的路上看了有关文件,发现了一份人物概评。”
“怎么说?”
“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是他肯定没有道德观念。”
州长的薄嘴唇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特里梅想,是因为我对一个唯利是图的凶手使用了“没有道德观念”一词?
“我认为,”特里梅慢慢地继续说道,“他打算杀掉更多的女孩儿,或许最后是所有人。如果他逃走,他会杀掉她们,只是为了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