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三辑 昆明说云(21)
一九四一年二月三日,沈从文在给施蛰存的信中说:
孩子们幸好都还健康,比你送伴他们来时长大多了。小龙已如一小泰山,在乡下极野。小虎已能唱能嚷,还能说笑话。三小姐在乡下带孩子,还在一难民中学教书。我们日子总算过得从容。
“大小四个人,几年来住在乡下,日子过得极快乐。”这是沈从文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给大哥信中的话。他同一封信中还写道:“九年中倒是最近两年在呈贡住,真是最值得记忆,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一切都近乎理想,因此一家日子过得非常健康。人家要过节时才把家中收拾收拾,我们倒像每天都在过节似的。孩子们给我们的鼓励,固然极大,最应感谢的,还是兆和,体力方面的健康,与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苦难中永远不丧气,对家中事对职务永远的热诚,都是使一家大小快乐幸福的原因。”
写信的这天,是沈从文张兆和结婚九周年纪念日的前夕,他说:
孩子们都极高兴,先前一时龙龙还正在低头为大伯写信,虎虎自命为“二少爷”,照往例躺在床上,用“二少爷姿势”躺在那里,要我学沅陵,意思即是从叙述中去到他不曾到的家乡中,如何用大竹筒挑水,供你浇花。
……这个二少爷说起来,爱时髦处,聪明处,善于联想处,幽默处,都若集家中人之大成。他理想是要做“大音乐家”,因此时时刻刻要哼哼唧唧,唱点什么,唱到得意处必相当兴奋,手舞足蹈。会说许多笑话,且知道贺老广神气。食量相当好,每食后必吃点“饭后点心”。欢喜漂亮。相当稳健,虽只想三叔送把“会响不伤人”手枪,可未必敢放。吃东西相当精细,不落饭到桌上。也有点好奇,听人说什么药好,必尝尝。大少爷却有好些恰恰相反。个子瘦,爱跳高,将来会如他五舅舅高,跑的极快。会顽皮做丑角,二少爷可不干。吃饭不在乎。衣服常滚在泥里。不大会说,倒会写字,爱在书上签个名,砚上雕个字。胆量大。欢喜学校。脾气相当好,不争多吃东西,能服务。爱吃干的、酸的、焦的,也不怕辣的。医师打针不叫喊。这时节两人都睡了。
正是有了这样的一种精神的自由,他继《边城》之后的另一部伟大的作品《长河》诞生了。与《长河》这样绵长的故事一起诞生的,还有闪烁着他人性光辉和深邃思考的思想散文《七色魇》。
父亲是这样,那儿子的感受如何?沈龙朱说:“虽然那段生活很苦,但很值得怀念。怀念里头包含着很多、很复杂的内容。一辈子忘不了。毕竟,我和弟弟的人生起点在那里。”
一九四五年以后的一段经历,令沈龙朱难忘。他回忆说:
昆中北院有个很大的操场,东边角上是教师宿舍,还有教师家属宿舍。从当中穿过去,出了城墙豁口,过了护城河,就是联大的区域。一出门,有联大服务社,每天早晨向学生提供廉价的早餐:豆浆,馒头。
我住在那儿的时候,上学路过联大服务社,吃豆浆一碗,拿一疙瘩馒头,吭哧吭哧吃完了就去上学。
每个星期还可以去听音乐会。虽然只是手摇唱机播放着唱片,但我在那样的年纪就欣赏到了莫扎特,欣赏到了萧邦。
上小学要穿过联大,经过化学实验室,生物实验室。如果换一条路,走联大的新区,就能看到图书馆。新区往外,就是跑警报的山包了。
十二岁离开西南联大旧地,沈龙朱再没有机会回去。
沈龙朱说:“出差去昆明,我到过桃源房东李家。李家女儿兆恩做了我妈的干女儿,我们关系很好。等我再次回去,李兆恩家已经搬到我们在联大时期跑警报的小山坡上了。而在当年,那是一片葱绿的丘陵,长满矮松树,非常漂亮。而现在已经被高楼覆盖,完全不一样了。”
沈龙朱没有回到自己住过的老房子。倒是沈从文和张兆和两个人去了龙街,最后看了一眼那杨家大院。后来这些建筑被拆除了,中学占用盖了教学楼。沈虎雏也有机会出差去昆明。不过,沈虎雏大部分都是公事,人又注重纪律,自己不乱跑。真到自费回去时,一切也都变了。
沈龙朱回云南旅游,他就主动和导游说云南话,说得非常利索。导游告诉他:“你进商店,可千万别说云南话。否则,人家以为我把当地人带来,故意多要回扣的呀!”商店清点旅游团人数,给导游拿回扣。
有了叮嘱,沈龙朱进了商店就不说云南话。与导游私下交流,导游认为沈龙朱的云南话“土”,是农村人说的话。虽然呈贡龙街与昆明城只有几十里路,公路修好后,用不了一个小时的车程,但语言上的区别还是明显。沈龙朱说:“呈贡话与昆明官话比,就土一点。我说的就是土的。”
只有云南人才能听出沈龙朱的“土”来,而龙朱自己都感觉不到这种“土”。他说:“我只会那种‘土’的。我想注意一点,拿腔拿调地说昆明话,较着劲才能说出来。”不过,也许今天的呈贡人都已经昆明化了,而六十年前的呈贡话,或许只保留在北京,保留在沈龙朱和他的弟弟沈虎雏口中,成了永远回不去的那些美好日子的珍贵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