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对所有的游子并非都来者不拒,各民族的移民必须组成自己的团体才能抵抗环境对他们的压力。小卡尔·j·亨利希终于在南卡罗来纳州混不下去了,跟随庞大的日尔曼人团体迁居德克萨斯州,,在奥斯丁市附近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弗里德里克堡。
德国人受到了新大陆的同化,亨利希起了他的基督教名字“亨利”。他精力充沛。既卖书又开旅馆,娶了一个德国移民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十二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巴奈特的文弱纤纤的孩子,就是海军上将的父亲。
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海军上将对他的父亲已经回忆不起什么来了。他刚来到世界上不久,他的父亲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他只记得母亲和祖父,他们都给他终生难志的深刻影响。
漂亮的尼米兹太太安娜是一个屠夫的女儿。当年巴奈特追求她的时候几乎耗尽了精力。巴奈特先生有风湿性心脏病,腿也软,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小午犊,医生劝他不要结婚。也许是他那文弱之美打动了安娜,安娜嫁给了比她大九岁的尼米兹先生。一八八五年二月,未来的太平洋舰队司令诞生在弗里德里克堡的一间木屋中。时逢瓦伦丁节,安娜把她的儿子叫做“我的瓦伦丁宝贝儿。”
安娜给了切斯特粗犷和力量,也许还有宁静和谦和。亨利·尼米兹则给了小切斯特以海洋的感召力。亨利先生把他的旅馆称为“蒸汽船小屋”,给他的孙子讲了那么多关于海洋、海岛、船和船长的故事。德州的人传统上倾向于保守。南北战争中,亨利把他的旅馆称为“罗伯特’李将军小屋”。
尽管如此,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太平洋战争的舞台上一定会缺少一个唱压轴戏的主角。一九OO年,年轻的切斯特写信给当时的议员詹姆斯·斯莱登,要求推荐他去西点军校。斯莱登信笔作答:“我推荐你去美国海军学院,你有兴趣吗?”
切斯特从未听说过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他是个内陆小地方的穷孩子,在蒂维中学毕业以后,给旅馆劈柴干小工度日,一周才拿十五个美元。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向斯莱登议员说:“是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尼米兹成了拿掣全军、指挥太平洋战区百万雄兵千艘舰船的海军上将呢?他同届的一九O一级海校生入校的时候有一百零三人,是自一八四五年安纳波利斯海校成立以来最多的一届,普通的尼米兹怎样成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
也许是真象他常讲的“一顶小帽子”的故事:切斯特上中学的头一天,祖父给他戴了一顶小骑马帽。他穿着卡其布的衣衫和裤子,光着小脚,一副穷酸相。富有人家的孩子们揍了他一顿,把他的小帽丢在地上奚落他。第二天,他又戴着它去了,结果又挨了打。倔强的尼米兹受了侮辱,拼命学习,力争领先,出人头地,直到戴上了海军上将的金穗大盖帽。
也许是祖父亨利给他讲的那些海、船和船长的故事感召了切斯特士官生的海洋的理想。祖父告诉他:“海洋象是有生命的。船长的工作繁重而危险,你最好学它一辈子。尽你的全力去学,不要厌倦。你不懂的一切都要全力弄懂它。”
也许是他日尔曼式的认真精神,也许是他的高贵的员族姓氏——安娜后来嫁给了切斯特的叔叔威利,使切斯特保持了尼米兹的姓氏——加上后父给他的良好教育。威利建筑工程师是弗里德里克堡引以自豪的知识分子。尼米兹在海军里出类拔萃,后来在潜艇那种狭窄的铁格材里,他了解了海军普通士兵的感情;他早年的贫困生活使他很容易理解这种感情。虽然他在驱逐舰、巡洋舰和战列舰上都于过,他始终认为自已是潜艇部队的人。他反复地工作学习,上完了海军战争学院和伯克利加州大学。等到罗斯福一声召唤,他已经有了在太平洋舰队司令岗位上所必备的一切知识、技能、胆略和判断力。一堆铁矿石经过复杂的物理化学变化,加入了各种关键的有用元素,倒入了一个铸模。现在,铸模打开,一个新的海上英雄出现了。
七月的夏威夷之夜叉闷热又潮湿,太平洋上的战事也搅得尼米兹烦躁不堪。他一份份地分析情报、资料、海图,一张张地阅读舰长们写来的海战报告。不错,日本海军在卡纳尔和槽海受到了创伤,陆军在新几内亚陷入困境。然而,美军在同时也受了损失和挫折。日本人已经把进攻的战略改成了防御的战略,他们在太平洋的每一个海岛、岸边和滩头死拼下去,使美军付出难以忍受的代价,然后,体面地通过谈判结束战争。
他用红铅笔敲敲海图。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太平洋战争不同于欧洲的战争和北非的战争。那都是传统的大陆战争,人类打了几千年,有兵书可依,有战策可循。太平洋战争是一场岛屿战争,一场不同于任何时代任何战争的全新的战争。一定要突破传统的束缚找到一条新路。
他的目光又落到拉包尔和特鲁克上面。如果拿不下它们,大军无法西进,战场无从展开。拉包尔和特鲁克象两块黑布遮住了所有人的双眼,使他们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
能不能绕过它们?
啊!真是伟大的思想。他感到血液涌上了头顶,难以抑制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的激动。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只有四十二年前接到安纳波利斯的通知书时可以与之相比。
是什么苹果启发了牛顿,是什么开水壶启发了瓦特?他的面前有一份来自遥远的阿留申群岛的报告,他读完之后,茅塞顿开。
日军在进攻中途岛的同时,侵占了阿留申岛链西端的阿图岛和基斯卡岛。两岛是美国固有的本土——当年愚蠢的沙皇把阿拉斯加连同阿留申一起用七百万美元的代价卖给了美国。美国同日本一样爱面子。一九四三年初,金下令收复两岛。然而兵、舰全不够,只好绕过东边的基斯卡岛,先占西边的阿图岛。五月七日,弗朗西斯·罗克威尔少将率领陆军步兵七师,在三艘窳陋的战列舰和一艘护航航空母舰的有限支持下,登陆阿图岛。两军在冰天雪地、暴风雪和迷雾中展开激战。半月后,一千名日军残部喊着“万岁”进行了最后一次自杀性冲锋。罗克成尔占稳了阿图,再攻基斯卡,发现基斯卡的日军已经撤走——因为他们的后方运输线已经被美军切断了。
这是太平洋上第一次“越岛作战。”
它那特有的伟大发明的思想光辉使传统的“逐岛作战”概念黯然失色。“逐岛作战”是陆军的打法,逐一清除前进路上的敌人据点,不使它们留在后方成为隐患。“越岛作战”才真正是海军的概念和战术。只要在广阔的大洋中有选择地攻取几个垫脚岛屿,就可以像蛙跳一样,跳过其他日军守备严密的海岛,直抵日本,直抵东京。
多么奇妙而有效的战术!用最短的时间,最低的代价,达到战争的基本目的——摧毁敌人的首都和其他大城市,斩断日本的军事工业等战争手段,这样,使日本的庞大军事机器从根本上瘫痪下来,而不是象以往战争中那样,一个旅一个师地把敌方的战争机器打光为止。为什么过去的战争中没有这种战略呢?因为当时还没有飞机、没有航空母舰,没有登陆艇,没有目前这么庞大的后勤能力。技术的发展,武器系统的发展,猛烈地敲击着战略的大门。高明的统帅哟,快拿出新办法来吧!
他合上文件夹,仔细地把它们锁入保险柜里。他点上一支烟,看看表,十点一刻,斯普鲁恩斯将军一定还在工作。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来到同在一栋楼里的参谋长办公室。
尼米兹敲敲斯普鲁恩斯的房门:“雷蒙德,是我,有空吗?”
门开了。斯普鲁恩斯中将满脸笑容地站在他面前。中将的衣服很整齐,皮鞋也锃亮,显然已经做好准备,同尼米兹上将一起去散步。在那些紧张的日子里,尼米兹最大的消遣就是同他的参谋长一块儿散步。珍珠港海军区的军官和水兵们,经常看到疲倦的切斯特和神采矍烁的雷蒙德在一起,迈着一致的海军步,热烈地交谈着。
老的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设在珍珠港东南湾潜艇基地里。当年,金梅尔海军上将就在那栋旧楼里观看了老太平洋舶队的末日。尼米兹上任以后,除了利用旧司令部之外,还在马卡拉帕火山北坡一栋绿树环抱的别墅里,开设了自己的第二个司令部。他俩从司令部出来,沿公路北行。如果往南,将通往希凯姆军用机场,引擎的喧嚣令人头痛。
他俩照例先谈些轻松的话题,谈最近在珍珠港上演的轻歌剧和电影,谈斯普鲁恩斯的儿子爱德华,谈尼米兹的儿子小切斯特·威廉,他们都在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服役。切斯特·尼米兹只比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大一岁,虽然职务较高,可谈话完全平等,无拘无束。
斯普鲁恩斯出身巴尔的摩一个富贵家庭,受过充分的上流社会教育。他同尼米兹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雷蒙德从小被娇生惯养,性格内向而羞涩,既不担任班级的领导,也不参加激烈的运动和团体活动。倒是在周末和放假前的大扫除中,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是一个细心的女性化的男孩子,小时候爱抱洋娃娃,上学爱同朋友们结伴。这些特质都来源于他妈妈和他的三个姨妈:塞琳、贝西和露伊。她们给了小雷蒙德大量的知识和金钱,慷慨得令人难以置信。也许因为她们终生未嫁,把希望潜意识地寄托在外甥身上。后来斯普鲁恩斯为她们一一养老送终。当斯普鲁恩斯少将在中途岛海战中一举成名之时,所有他青年时代的伙伴都大吃一掠,“上帝,他究竟什么时候怎样发生了如此变化?也许,他的最伟大的特质就隐藏在那副羞涩的面孔下面吧?”
历史是一个悲喜剧大师。雷蒙德祖辈与海洋无缘,要不是一桩悲剧发生,他是决不会投笔从戎的。雷蒙德的祖父希斯突然破产,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急剧变化。他以优异成绩中学毕业,竟无钱去上大学。锦绣前程顷刻间灰飞烟灭。他有半年时间犹豫不决,不知何去何从。他妈妈安妮是同尼米兹妈妈安娜一样贤惠而眼光远大的女人。安妮对儿子说:去安纳波利斯海校吧,它既有荣誉,又不花钱。”
年轻的雷蒙德本想当一名工程师或科学家,他的性格并不适于当军人。他投考斯蒂芬斯学院,专攻电机,但从未忘记母亲的意愿。当他从报上得知海校招生一事,欣然前往,并被录取。美国工程界少了一位工程师,太平洋舰队多了一位将军。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击败了老奸巨滑的山本,雷蒙德性格中坚强的一面像礼花一样闪烁在全世界面前。
中途岛之战,斯普鲁恩斯只是一个客串的演员,他用的是哈尔西的舰队。仗一打完,他就把舰队还给哈尔西,继续于他的护航舰队司令。他生性沉默,不爱声张,不善宣传,但是尼米兹上将忘不了他。两周后。斯普鲁恩斯接到通知:担任海军上将的参谋长。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性格上很接近,两人相见恨晚,经常通宵畅谈。有了雷蒙德,尼米兹如虎添翼。他同斯普鲁恩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尼米兹把他的想象力建筑在斯普鲁恩斯工程师般严谨细致的基础上。美国太平洋舰队从此虎虎有了生气。
“雷蒙德,我有了一个新想法。”海军上将热烈地说。他一直眯缝的眼睛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尼米兹的面部很象后来的吉米,卡特总统。)
“切斯特,”中将回答。“我也有一个好主意。”
“那您先说说吧。”尼米兹一向信赖他的参谋长,他愿意听听斯普鲁恩斯的想法。
月亮在云中慢慢游动,大地沉寂。灯火管制下的珍珠港,一片黑暗。斯普鲁恩斯平静地说:“切斯特,我认为我们必须在中太平洋上主动进攻。越过马绍尔群岛和马里亚纳群岛,直抵日本。”
尼米兹眯缝的照睛瞪大了‘“不理睬拉包尔和特鲁克,另选一条路?”
“是的。”
“您怎么想出来的?”
“我在海军战争学院、情报部都呆过。”他微笑了。“我在陆地上的时间比海上长。海军的战略一直是同日本舰队打一场日德兰式的海战。这方面,各种资料、设想、战术和战略的文件堆积如山。可是,”他站住,等一辆呼呼作响的卡车迎面驶过。“如何打败日本,占领日本的方案一个也没有。”
“不可能吧?”尼米兹感到惊奇。
“是的,没有。美国是个孤立主义的国家,确实没有施利芬计划和黄色方案一类的东西。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日本人真地动起手来,我们难道只同它进行海上的战争吗?”“我也感到惊奇。于是四处寻找,除了一些书生气十足的纸上谈兵的建议之外,并没有什么充满真知灼见的方案。
“我想,也许陆军会有。结果更糟糕。陆军还停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上。只有麦克阿瑟将军关于对日作战发表过一些讲演。仅此而己。
“我从来也没认为陆战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他们人员太少,分布太散,只不过是给大使馆站岗的警察而已。我去过奎安提柯,它离华盛顿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路程。结果呢?居然找到了。有一个叫彼得·埃里斯的陆战队中校,早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进攻日本的作战方案。它的档案代号是712。天!每个海岛的情况,每个礁湖的深浅,每个海区的气象资料和潮汐表,哪个岛上缺淡水,哪个环礁有多宽多深的礁盘,清清楚楚,仿佛是专门为今天作战准备的!”
尼米兹大感兴越:“雷蒙德,告诉我,这个埃里斯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不在人间了。他比你还大五岁。为了实地勘察马绍尔群岛的情况,他化装深入当时的日本托管地,一去不返,日本人送来了他的骨灰盒。那一年是一九二三年,我在海军工程局电气部当中校,整天陷在文件堆和火炮控制系统的电路图里,没注意到这件事。”
“我当时正在海军战争学院啃书本,筹建海军预备役训练署。远方国土上一位美国游客的死我是不会在意的。美国军方又不能宣布埃里斯是中校间谍。”尼米兹说道。
“真是有苦说不出,所以日本人敢加害于他。”
“埃里斯中校在712文件上讲了些什么?”
“他大概料到日本人对他不会客气,所以编完了计划才动身。他在文件的结尾上用红墨水加重划了一句话: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基地前进!”
两位将军都沉默了。他们哀悼埃里斯中校的亡灵。只有战争的河水,才淘掉了历史的泥沙,使人们看清了埃里斯的思想闪烁着钻石一样的熠熠光辉。现在,一切困扰都退居幕后,一个新的战略方案就要形成。时间象个顽皮的孩子,总爱开玩笑。有些重要的思想和著作,由于一时找不到用处,无人问津,作者生前潦倒。他死后人们才认识到他的思想有多大的价值。可是人已往矣,不会从坟里爬出来看到这一天了。
尼米兹说:“进攻马绍尔群岛。哪一个岛?”
斯普普恩斯:“夸贾林环礁。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环礁。环礁中的罗伊一拉穆尔岛上有机场。礁湖又大又深,堪称良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的商船和海上袭击舰就用过。”
“光占夸贾林还不够吧?”
“还要攻占马朱罗、沃特杰、贾卢伊特、马洛埃拉普和米利环礁中的一个或几个,掩护夸贾林的侧翼。以夸贾林为基地,西向可以攻特鲁克,西北向可以攻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和关岛。利用塞班作为基地,B—29重型轰炸机已经能够直飞东京了。”
好一个雷蒙德!他深邃远大的战略目光,已经越过了五千公里的太平洋洋面和上千的岛礁,看到了战争的尽头。尼米兹上将不禁暗暗叫好。
“雷蒙德,您是说我们从珍珠港出发去袭击夸贾林环礁。这样,我们的军舰要航行两千二百海里。没有陆基航空兵掩护,您不认为太冒险了吗?所罗门战役表明,舰艇是怎样依赖陆基航空兵的。”
“切斯特,我没说直接攻击马绍尔。那是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决定。他们的地图比例尺太小,他们在上面指指划划指挥着全世界的战争。”
“那咱们的意见呢?”
“切斯特,咱们还是得先打下吉尔伯特群岛。”
“卡尔斯中校率领别动营进攻过吉尔伯特群岛的马金环礁,损失很大。马金环礁的主岛布塔里塔里上面没有跑道。”
斯普鲁恩斯坚决地说:“咱们打塔拉瓦。塔拉瓦环礁的贝蒂欧岛上有一个机场。轰炸机从埃利斯群岛的富纳富提环礁起飞,能够到达七百二十海里外的塔拉瓦,并不冒险。”
“一个塔拉瓦是不是少了点儿?塔拉瓦西面三百八十海里的瑙鲁岛是不是也打下来?瑙鲁有机场,从瑙鲁起飞的日本飞机威胁着塔拉瓦。”
斯普鲁恩斯的眉毛拧起来。他直率地告诉太平洋舰队司令:“瑙鲁是一个真正的岛,而不是一个环礁。日本很早就占了它,一直用它的磷矿石当本土农田的肥料。瑙鲁没有海湾,没有适宜的卸载滩头。我军的轰炸机从富纳富提岛起飞,一直在轰炸瑙鲁。瑙鲁中间有一个很陡的山,从航空照片判读来看,日本已经筑好了工事,岛上磷矿的矿洞也是良好的防御工事,进攻瑙鲁并不适宜。”
“用一支庞大的两栖军去进攻一个小小的环礁,参谋长联席会议和金都不会答应的。雷蒙德,请别忘了国民需要宣传中的胜利,仅仅一个塔拉瓦是无法提供的。不打瑙鲁打哪里?”
“马金岛。”
尼米兹没吭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大片房屋跟前,幽静的公路已经走完了。这里是他俩每次散步的极限点。两位将军谁也没说话,默契地向后转,重回司令部。在他们的正前方,马卡拉帕火山的锥形山峰黑魃魃地耸立着,像一座硕大的金字塔。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各自想着心事。每一级将领考虑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战场指挥官同参谋部军官想的也不一样,军人同政治家想的更是两码事。由于罗斯福在海军干过,所以在物资上对海军优先照顾,但内行的干涉也特别多。金也如此。斯普鲁恩斯只考虑可能性和可行性,他只对尼米兹一人负责。尼米兹上头还有太上皇似的金上将,还有罗斯福总统。他想问题同他的参谋长就不同了.
但他特别尊重雷蒙德。
路快走完了,司令部前卫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尼米兹开了口:“亲爱的雷蒙德,我同意啦。我准备亲赴华盛顿,去劝说金上将赞同您的方案。”
“谢谢。”海军中将脸上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虽然天黑看不清,尼米兹却完全可以感觉到。
“让我们尽快地制定出计划吧。够我们忙的。金的要求可严极了,连我都怕他。”他拍拍斯普鲁恩斯的肩膀:“亲爱的艾姆斯,仗越打越大啦。咱们都将被写到历史中去。舰队的上层指挥官要做些更动。我知道您想亲自指挥伟大的战径,像中途岛一样。我当然也想让您去。可是艾姆斯,真抱歉,我实在需要您,我没有您可不行。”
斯普鲁思斯中将耸耸肩:“亲爱的切斯特,我同意。”他豁然大度地说。“战争是最要紧的事。就我本意,我当然想面对面地去揍日本人。但是您需要我留在这儿,那我就在这儿呆着吧。”
尼米兹感激地握住斯普鲁恩斯的双手:“雷蒙德,我决不会让您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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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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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鲁斯是条好混血狗。
时隔一年多,当惠特尼中校率领他的第三营在惠灵顿登上“亚兰·勃拉特”号的时候,布鲁斯扑到他脚下,热情地吠叫,撤娇地同他摇尾厮闹,甚至站起来舔他的手。
“又遇上您啦,查尔斯,我的朋友。”亚历克斯船长声如洪钟。“坐我的船运气好。我在太平洋上逛了两年,日本人的鱼雷还没擦着过‘亚兰·勃拉特’的漆皮。往左走,中校,还住您的老地方。您不是管那儿叫‘狗窝’吗?您还住‘狗窝’。”
遇上熟人,当然是好事。在单调的航行中可以消除寂寞。船离开尼古拉逊港,一直往北开。在紧张的船上训练和工作之余,惠特尼就去亚历克斯的船长室聊天。
“海魔”开拔非常仓促。惠特尼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也没有好好同范尼尼小姐道别。他的大部份行李都丢在老拉菲先生家里,使他的情绪很烦躁。
这天,他闷头在“狗窝”里喝咖啡。
巴西咖啡不对味儿。苦、涩,带着铁锈、重油、海藻和一股说不出来的霉味儿。惠特尼原想啜几口咖啡排遣寂寞,喝多了,心情反倒更沮丧。
“亚兰·勃拉特”号是按英国图纸大批生产的“自由轮”,从通用动力公司的加州船坞下水两年半了。它只适用装货,不宜载人,舷窗开得少,舱室狭窄、闷热,老掉牙的蒸汽机嘎嘎叫。它驮着惠特尼和他营里的八百名海军陆战队官兵,编在一支庞大而松散的船队中,慢吞吞地在斐济海上航行。
外面晴空如洗,热带的骄阳盘踞在天顶,真热。船上的水手不足额,甲板肮脏拥挤。野炮、吉普车、帐篷一摊一摊堆在甲板上,到处都是固定铁索,连走路都困难。他压下火气,磕磕绊绊挪到船长室。船长室在后甲板上,里面传出狗的叫声。
他敲敲舱门:“喂,亚历克斯先生。”
门开了,出现了秃顶结实的船长。
“您好!查尔斯,我也正想去找您。我这儿有瓶威士忌,咱们来干一杯。除了威士忌,勃拉特号上凡是用淡水煮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好吃的。这是我从惠灵顿买的,要我二十块美元,真他妈贵!说是苏格兰老窖,我看是本地假货。”
“新西兰人还没学会骗人。”惠特尼说。
他们俩坐在一起,几杯酒下肚,兴致高涨了。他们先从勃拉特号谈起。惠特尼讲了瓜达尔卡纳尔的血战。亚历克斯当时正从努美阿和圣埃斯皮里图岛往瓜岛运兵,说起那血肉横飞的“瞭望台”战役,他们俩对“活下来”感慨系之。后来,惠特尼讲了新西兰和范尼尼小姐,亚历克斯讲了国内紧张的战时生产和物资短缺:“抽烟没有火柴,汽车没有汽油。造打字机的工厂在造机关枪;汽车工厂在造飞机和坦克。糖、小牛肉、酒都消失了——当然军火船上从来不缺这些东西。我太太南希,呃,她在洛杉矶当美容师。她抱怨没有卷发夹、假发、煎锅、孩子尿布、拌蛋器和龙虾叉。我对她讲:美国的孩子们在所罗门流血,你吃点儿苦算个屁。”
“象我这样岁数的人,整天血里火里,被一个年轻姑娘迷惑,也真是奇迹。”惠特尼倒了一杯酒。“要不是打仗,我一定要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她真象我的贝莎。”
“打仗也可以结婚。查尔斯,我看这一次打完就行了。你们当兵的办事怎么还不痛快?”
说到结婚,惠特尼想到他们这次的匆忙离别。当时,他正在奥塔基海滨搞训练。“海魔”师分配到一些两栖车,他利用它们演习登陆。接替马尔斯吞少将的拉尔夫·史密斯少将给他打来电话:“立即登船。一切行李不用管。”去哪儿?史密斯师长没有讲。惠特尼也习惯了海军特有的保密制度。他只来得及打电话告诉带学生们远足的范尼尼小姐:“我们上船了,不要等我。到时候我会写信给你,亲爱的。Te—Hokioi。”
Te—Hokioi是新西兰毛利族人常说的一句口语,它在不同的场合下有几十种含意:“爱的象征”,“领导权的象征”,“战争的象征”。在告别时的意思是“我将要回来。”
他还会回去吗?他还能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吗?全看他将要打的是什么仗。“亚兰’勃拉特”号一直往正北驶,接近了赤道。它要去哪儿呢?所罗门群岛在西北方,不去那个激烈的战场,又有哪里需要整整一师的“海魔”的精兵强将呢?
惠特尼放下不锈钢酒杯,指着桅杆短短的影子,问亚历克斯:“这船往北开?”
“是的。”
“去哪儿?”
饶舌的亚历克斯打住了话头。他诡秘地向舷窗外看看,又竖起耳朵。一切照常,滚烫的甲板上没有人,只有几只翻飞的海鸥和三节膨胀式蒸汽机单调的咣咣声。
船长喂了狗,然后小声对惠特尼说:“其实船在海上,说了也没关系,但命令总归是命令。你们军人爱拿它吓唬我们被征用人员。告诉您吧,咱们这次要去吉尔伯特群岛,一个叫塔拉瓦的小岛。”
“去哪儿?”老成的中校吃了一惊。他在新西兰休整了十个月,几乎天天看海图,盘算过许多美军可能登陆的岛屿,布干维尔?新不列颠岛?阿特米勒尔提群岛?他忽略了吉尔伯特。它在所罗门群岛东方近一千海里,远离激烈的战场,全是一些珊瑚礁,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岛”。他不晓得它究竟有几个岛,塔拉瓦有多大,尼米兹上将怎么会选中了它?
亚历克斯笑笑,露出一嘴大板牙:“没错儿,是塔拉瓦。”
他拿出标好航线的海图。“就我本意,也想去个像样的地方,去拉包尔,去荷兰地亚(是新几内亚的首府)或者干脆开到东京湾。吉尔伯特会要我这匹老马的命,到处是暗沙和堡礁,水底下像有鬼在招魂。我敢打赌,一个世纪里也没有一个美国船长到过塔拉瓦。”他指着图上模糊的等深线。”这还是泰勒总统时代的老皇历。约翰·威尔克斯中校考察塔拉瓦那时候绘制的海图,用了一百零二年了。不打仗的话,还会用到二十一世纪。好像那些珊瑚虫压根儿就不会盖房子。”他连连叹息。
惠特尼反过来安慰他:“凭着几张旅游者拍的风景照,我们不是也打下了瓜达尔卡纳尔岛吗?”他刚说完,竟然愣住了。冒险进攻一个毫不摸底的地方,毕竟不是一件乐事。
“喂,中校,把这瓶底儿干了吧。我还存了几张唱片。呶,北卡罗来纳‘蓝魔乐队’演奏,莱斯’布朗指挥,还有西纳特拉的独唱。查尔斯,这张是《洛曼德湖》,我敢说您准喜欢这种苏格兰小调,味儿浓极了。中校,管他妈什么塔拉瓦,这名字真绕嘴。发现它的那个船长怕是抽了风了。”
他把唱片放到一架破留声机上,摇着发条。“惠特尼先生,这歌怎么样?我曾祖父就是从苏格兰高地来的。真捧!汤姆·多尔西这小子是个机灵鬼儿,他竟想起把《洛曼德湖》的慢旋律奏成摇摆舞的快节奏。我看出阁下是舞场老手,来一个怎么样?”
惠特尼当然想听一段牧歌式的苏格兰小调。想起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海岛上实施放前登陆,惠特尼心里很焦急。他看看手表,又看看舱门背面的日历,终于应付说:“亚历克斯先生,谢谢您的酒,我营里还有点儿事。再见!我有空一定来听您的唱片。”
他离开船长室,听到直率的亚历克斯在背后咕噜:“屁股大一条船,整天呆在海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是吧?布鲁斯,咱们俩玩儿。”
惠特尼回到“狗窝”。他从一个临时搬来的保险箱里取出一袋卷宗。牛皮纸封套上有两颗火漆印,封套上印着:
绝密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午十二时启封
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
切斯特·W·尼米兹
时间还差十二分钟,他点上一支雪茄,烟雾使混浊的空气更准忍受。他碾灭烟,用海军刀挑开火漆,一串蓝色的大写字母从纸上跳出来:
“电流”行动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批准
攻占吉尔伯特群岛的塔拉瓦环礁和马金环礁
D日: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H时:二十日晨五时
第五舰队司令:斯普鲁恩斯海军中将
第五两栖军军长:霍兰德·史密斯海军陆战队少将
登陆指挥:特纳海军少将
又要打仗啦。惠特尼看着一叠叠任务书、兵力、火力、联络信号、舰队支援,……又一场敌前登陆!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片绿色的雾、一片红色的雾、一片黑色的雾在交织升腾。他身体微微颤抖,肋骨发疼,像一根烧红的铁条烙在上面。彩色的雾变成了叠印的电影画面: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战。他在那儿吃了那么多苦,九死一生,拣来的命也许要丢在一个无名荒岛上。叫什么来着?塔拉瓦。死在那里象一只野狗,连鬼都不知道。
思维的画面谈化,变成深蓝色的海,在眼前飘动。他想象塔拉瓦环礁是什么样子:灰白色的珊瑚沙滩、翠绿的椰林和麻疯桐、飞机草、咸水湖、海鸟……也许挺美,也许很单调,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环礁,海神厌弃的一只形状怪异的戒指。他又点上烟,摇摇头,头很沉重。酒喝多了,他酒量相当大。“我的灵魂啊!你已经听到了号角的响声,战争的警报。”他默念着圣经《耶利米》书中的一段话,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蒸汽机的“咣咣”声又把他拉回现实中。惠特尼拿出一支雪茄,咬掉烟头,点上火。烟雾又开始缭绕。他的确在“亚兰·勃拉特”号船上,船队正在向北朝着赤道开行。此行的终点是塔拉瓦环礁。他不敢想,塔拉瓦会不会是他一生的终点?它太小了,似乎值不得动此大军。然而战争中的事很难说,当初日本人也没把亨德森机场放在眼里。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用鲜血在卡纳尔换来的经验都用不上,因为塔拉瓦是珊瑚岛,它上面没有雨林和溪流,没有沼泽和山岗,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和动物,只有一点和卡纳尔相同,就是那里也有一个重要的机场。
惠特尼看着作战计划上的海图,吉尔伯特群岛在日期变更线和赤道的交点附近。他十指合拢,搁在脑后。一会儿,他眯上眼睛,想象着:
一个珊瑚环礁……
2
珊瑚虫是低等的腔肠动物,体形象只口袋。边上有许多花瓣状的触手。每逢涨潮或夜间,它能变幻出鲜艳的色彩,用触手猎杀浮游生物。人对珊瑚有错觉,以为它们总是树枝状的鹿角珊瑚、美丽的玫瑰珊瑚或莲花珊朗。其实,最多的却是毫不起眼的灰色造礁珊瑚。它们在温暖的浅海里娇生惯养,生长繁殖迅速,分泌出石灰质,构成自己的铠甲。一代代珊瑚的骨骼叠成了巨大的金字塔。日积月累,历经千万年,它们几乎布满了热带海洋。如果它们不那么严格地挑剔环境,这群不到一厘米长的小家伏也许会填平沧海。
珊瑚环礁很少是真正的“圆环”,多是圈形的礁体,什么形状的都有。太平洋上的环礁都有一个大致相似的历史:一个小岛,四周长满珊瑚礁,包围岛子的礁区叫礁盘。后来地壳变动,岛子沉入海中,珊瑚上长,礁盘渐渐出水,就形成了环礁。没入海中的岛子顶部变成一个咸水湖,往往是天然良港。海浪打碎了脆弱的珊瑚礁,渐渐把它们磨成灰白色的珊瑚沙,因而珊瑚岛顶部平坦,略加修理,就是飞机场。为越过礁盘,陆战队吃尽了苦头;为争夺礁湖港和珊瑚岛机场,美军和日军流够了血。
柴崎惠次海军少将走在滚烫的沙滩上,珊瑚沙灰蒙蒙的,反射出刺目的阳光,他戴着一副墨镜。矮小的柴崎精明强悍,所有的关节都带着冲劲。他是仙台人,,仙台人往往能说又能干。他用正步来测量自己的领地——贝蒂欧岛。它的轮廓象一只挺胸的海马,又象一只栖息的大鸟,最长的一条边是鸟背,朝着海洋方向,长三千四百二十米,最宽的是带嘴的乌头和鸟腹,宽一千六百零五米;鸟脖子比较细,鸟尾巴部分最细。他上岛那天就看中了它,在岛上筑起了飞机场。
从空中看塔拉瓦环礁,它大约呈三角形。东边长十八海里,南边长十二海里,每边都排列着一串狭长的珊瑚岛,共约有二十几个。塔拉瓦西边长十八海里,是一排堡礁和暗沙,在低潮时才出水。一道白色的碎浪在西边翻滚,航海者知道下面有可怕的礁脉。贝蒂欧岛是塔拉瓦环礁南边上的岛于,位置在尽西头。由于它各方面条件合适,就成了机场岛。所有的日军重兵都驻扎在贝蒂欧岛上,以保卫塔拉瓦唯一的机场。从军事角度看,塔拉瓦的象征是贝蒂欧岛。
柴崎从来就认为:贝蒂欧就是塔拉瓦。
柴崎五十二岁;父亲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他有正规的军校学历和资历:广岛幼年学校、士官学校和陆大。他升迁慢,吃亏在个子矮和没有裙带。这都怪他过急地讨了个小地主的女儿,而没有娶关东一带的大家闺秀。所以,他潜意识地要拼命努力,要出人头地。
许多朝鲜苦役在沙滩上忙碌。他们沉默、疲倦、表情呆板,全身光裸,只穿裤衩,如一群蠕动的牲口。他们把一个个三脚架打入沙滩和浅水处的礁盘。那些椰木三脚架用骑马钉和铁丝固定,高一米半到两米,宛如一个个低矮的金字塔,专门用来防止登陆艇冲滩。一艘油漆斑剥的拖轮鸣叫着,把驳船拽到礁盘区,倒下粗糙的混凝土三角锥,制造人工暗礁。几个日本兵脱光了上衣,大声吆喝,监督朝鲜劳工干活。
贝蒂欧腹地,有一个三条跑道的机场。三条跑道围成三角形,主跑道顺着鸟的头尾方向。除了跑道之外,所有的地方都被掘开了,像密密麻麻的土拨鼠洞。施工的人们忙碌得如同蜂巢中的工蜂。大部份防御工事正在收尾。盖沟覆上椰子木和波纹铁皮,再推上沙子。地堡和暗火力点都用钢轨、钢板和椰木盖顶。地堡之间构成交叉火力互相支援。轻机枪和九三式重机枪安放在枪座上。每隔几个机枪巢就设一门步兵炮。关键地点的地窝中隐蔽了坦克。跑道四周有高射炮。一百多挺12.7毫米高射机枪也可以改打平射。海滩上布满了地雷。每三百米海岸有一门海岸炮,那些八英寸口径的英国维克斯大炮是从新加坡要塞搬来的战利品。整个工程,严格按设计图纸施工,一丝不苟,稍有偏差,推倒重来。柴崎领会了军校中德国教官麦克尔倡导的普鲁士精神的内核,他不是在修工事,而象在建筑一个大歌剧院。
柴崎粗硬的头发中已经有许多白丝了,但仍然野心勃勃。他站在一个峻工的大防空洞顶上,摘下墨镜,用手遮住太阳的毒焰,目光落到形影不离的指挥刀上。一群与他同时代的将官们浮现在他脑际。山下奉文打下了新加坡啦,饭田祥二郎侵吞了缅甸啦,本间雅晴在菲律宾几乎捉住麦克阿瑟啦,今村均征服了荷属东印度啦……等等。他已经从戎三十五年,仍毫无建树。他嫉妒他们,可是并未感到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多舛的命运会有转折,也许遥远,也许很近,就在塔拉瓦。
太阳西斜了,没有风,麻疯桐叶垂下来。人们的汗水在皮肤上凝成盐霜。由于岛上淡水稀缺,人们很少洗淡水澡,满身污垢,盐霜一层叠一层。东一摊西一摊的日本工程兵渐渐抬起头,似乎想歇一歇。柴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跟前,双手攥拳,大声吼着:“诸君,加油干吧。美国鬼子快来登陆啦!卖力点儿!”
黄昏,太平洋上燃烧起嫣红姹紫的晚霞,一艘货轮从环礁西边和南边的缺口水道开入塔拉瓦的大咸水湖。贝蒂欧岛向咸水湖的一边有很宽的礁盘,船无法停靠在岛上。柴崎登岛不久,就指挥配属他的第四舰队海军工程队用椰木修筑了一道六百米长的栈桥。无论涨潮落潮,船都可以停靠在栈桥北端的码头上卸货,十分方便,咸水湖成了巨大的避风港。
名为“曙丸”的货轮在码头上挂缆以后,各种军用物资、器材和生活用品很快卸到岛上。随船来了一位《读卖新闻》的记者贺川英良,专门来采访吉尔伯特前线。柴崎把他接到自己的指挥部。那是一座截头四棱锥金字塔式的大碉堡,钢筋水泥壁厚两米,大部分都深扎在珊瑚沙下面,与其说是一座丑陋的宫殿,不如说象座监狱。它是一只任何炮弹都无法摧毁的永恒的大保险箱。
柴崎请贺川用饭。勤务兵铺上白布,放上一碗酱汤、一碟腌鱼头、一碟咸萝卜条,还有一瓶白酒。吃到中间,勤务兵又端来一碟裙带菜。“偏远荒岛,实在拿不出象样的东西来招待您,多关照啦。”柴崎举起酒杯。“东京有什么新闻吗?”
贺川也举起杯子:“多谢。国内很吃紧哪。自从瓜达尔卡纳尔撤退以来,俾斯麦海战中损失很大,估计敌人要大举进犯。其他的无非是围棋赛啦,菊花会啦。国内也很困难,食品配给少,发外食券。稍有点儿劳动能力的妇女和老人都承接了政府的军用品活。我们正在案中力量生产飞机。”
柴崎表情严肃地说:“贺川君,拜托贵报转告国内父老:皇军士兵将在防御战中证明,他们坚如磐石。请天皇陛下圣心安乐”。
“多辛苦啦,柴崎将军。还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柴崎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他的思想。他终于说:“美军反攻菲律宾也好,进犯日本本土也好,中间都隔着密克罗尼西亚群岛。它东西长三千海里,构成我军的防线。它虽然有上千的海岛和珊瑚礁,关键的只有三个群岛,像卷心菜一样一层层包起来,保卫着日本。贺川君,您看,最里层是马里亚纳群岛,中间是马绍尔群岛,最外层就是吉尔伯特。只有在这些群岛的某一个海岛上占据飞机场,才能掩护舰队在下一个群岛登陆。一环扣一环。用美国人的话讲,就是一串多米诺骨牌。吉尔伯特群岛只有马金岛和塔拉瓦岛有机场。马金环礁的机场是水上飞机场,陆基飞机不能使用,只有塔拉瓦环礁才是关键。”
柴崎的脸色更加严峻了,在惨白的气灯光下,在墓穴般的指挥所里,俨似带着赴死气概的武士。他大声说话,露出尖利的牙齿:“塔拉瓦是第一块骨牌。尼米兹一定会把手伸到这里。我要砍断他的爪子。塔拉瓦自夸是东京的门锁。”
贺川受了感动。他酒喝多了,脸涨得通红:“柴崎少将,日本国民会感谢您的。阴暗的战局中。他们需要鼓舞。天皇陛下的圣心也该得到安慰。”
酒后,柴崎显得气度轩昂,像著名的武士武田信玄和楠正成。他吟了俳句,唱了自己家乡一带的民谣。他谈笑风生,富于儒将气派,甚至谈及今井登志喜((1886一1950),日本历史学家,)教授的西洋史、松冈洋右前外交大臣的政治见解和笠信太郎先生在《朝日新闻》上写的经济评论。他说他内心倾向近卫文磨公爵内阁的温和路线,这一点同《读卖新闻》总经理正力松太郎先生的观点很接近。但是他苦笑着说:“战争中,我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日本人。既然打,就必须打得象个样子。”
他们谈得很晚,柴崎没有出去检查工程进度。自从登上贝蒂欧,这还是头一次例外。
第二天,他送贺川上船,道别时他还问:“正力君赞助的巨人棒球队还在赛球吗?我一直为他们捧场。祝他们继续得胜。”
贺川挥挥手,“东京见,到时候我请您喝祝捷酒,在银座…”
柴崎眼中闪过了一丝悲怆,但只是一瞬间,他立刻说:“好吧,还有青柳的艺妓。”
船开了。他的目光随着“曙丸”从咸水湖转向大海。他更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就在塔拉瓦。他立刻召集了他的部队:精锐的海军佐世保第七特种登陆部队和第三特种基地部队。黑压压的一片士兵的身形,排列在机场滑行道上,个个精神抖擞,人人训练有素,一共两千六百十九名,一个顶一个。
他先吹嘘了一通“大好形势,”接着,分折了战局,他告诫士兵们,美军必将在贝蒂欧登陆。“这场战斗敌优我劣。必须把敌人诱入我军固定防御炮火射程,将美国鬼子消灭在岸边和礁盘上。诸君不要抱什么幻想,我们必须背水拼杀,直至战到最后一人。”
一天天过去,堪称“伟大”的防御工事终于峻工。连施工的第一一一轻工兵联队和海军第四舰队工程队也被他强制留下来。这样,他又多了两千二百十七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儿力量。他感到决战的日子已经迫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自从“曙丸”离开塔拉瓦以后,竟没有一条船来过。美军的潜艇绞索渐渐地勒住了吉尔伯特的脖子。悲惨的事发生了:一般轻巡洋舰载着半个联队的士兵和全部装备增援塔拉瓦,行至马绍尔群岛的贾卢伊特环礁附近,遭到美军潜艇袭击。四条鱼雷把舰尾炸得稀巴烂。四百人淹死,八百人挣扎着爬上了贾卢伊特岛,大部分连裤衩也没剩下。
柴崎知道他不能指望外援了。他要孤军坚守贝蒂欧。塔拉瓦是他的归宿,也是他的顶峰。他的全部心血、智慧、力量都融合在贝蒂欧的珊期沙中了。他把工事修了又修,改了再改,不断调整,加固,变得坚固非凡。他派人测量水道。布置水雷,记录潮汐,测好火炮射距,连贝蒂欧朝着咸水湖的一岸也做了布防。他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一再演习、评比,仿佛一只幼虎,不断地练习扑向猎物……
贺川英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写了一篇极生动精彩的吉尔伯特前线采访记,还附了柴崎将军小传。发表之后,反响热烈。其中最后一段。译成了英语向全世界广播。号称“东京玫瑰”的户栗小姐,也就是著名的混血播音员爱芭·拉基诺夫人,用她的甜嗓子,警告因瓜岛战胜而得意洋洋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她引用柴崎将军的豪语;
“美国派出一百万大兵,用一百年时间也拿不下塔拉瓦!”
3
“黑船,黑船,现在听我说!”亚历克斯船长的声音,通过外号叫“牛角筒”的扩音喇叭从每个舱室传出来,在沉闷的舱室里瓮声瓮气地响着。老兵们全都听厌了这种“全知全能”的声音,连动也没动。说来也奇,一八五三年,美国佩里准将率领舰队打开了日本的门户,日本人管佩里的船就叫做“黑船”。“把一切门窗都关好,灯火熄灭,我船已进入战区,敌机可能来袭。现在听我说……”
一位陆战队军官暗中骂了一句:“真罗嗦。老子在卡纳尔见过什么是日本飞机,别吓唬人。”
惠特尼听出是连长休伊·莱顿上尉,就凑过身去。舱室里拥挤、闷热,一百多名士兵,在里面挤了一个多月。休伊正在交待自己连队的登陆滩头和进攻区域,灯光一灭,难怪他气得骂开了。
勇敢的休伊上尉在瓜岛亨德森岭战斗中负伤以后,被空运到莫尔兹比港治疗。他的伤很重,但不是在要害处。凭着他顽强的生命力,二个月以后就站起来了。军人的舞台在战场上,打仗是他们根深蒂固的癖好。汉尼拔、查理曼大帝和拿破仑对他们的影响,如同莎士比亚对剧作家的影响一样。半年之后,休伊告别了莫尔兹比医院中热情的女护士,飞到布里斯班,然后又回到了“海魔”。他还在惠特尼营里当连长,几个有名的营长要他他都没去。“人熟了比什么都顶用,关键的时候能舍出命来帮忙的,哪个营也比不上二营。”
休伊因作战勇敢和负伤得了银星奖章和紫心奖章。“我要的就是这玩艺儿。下次我一定要捞他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他到处对人说。
有休伊在,惠特尼十分放心。到不是说那两位连长詹姆斯.克莱上尉和理查德‘丁恩上尉不行。每人都有自己的偏爱,在三个上尉里,惠特尼中校最看重休伊。
“喂,莱顿,你准备得怎么样啦7”中校问。
“噢,查尔斯中校,大家都不满意这次“电流”任务。贝蒂欧岛才三百英亩(约合1.2平方公里),光炮弹就准备了三千吨,还不算航空炸弹。我昨天搭了条便船到‘马里兰’号去看我的一位老乡,他叫迪亚宾特,是个海军上尉,给维尔伯·希尔少将当副官。希尔说要好好教训一下日本人。‘马里兰’号战列舰从珍珠港的烂泥中打捞出来,这还是头一次作战呢。”
“你是害怕舰炮打过以后,没仗可打吗?”
“是的,查尔斯·惠特尼中校。贝蒂欧每平方英寸都可以摊上一颗炮弹。据迪亚宾特。上尉讲。希尔已经对霍兰德·史密斯将军和我们师长夸下海口:‘我不是中和这个岛,而是要把它从海图上抹掉。’天!我是操心等我们冲上塔拉瓦,连一块放屁股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有几个士兵听了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嚷。一个叫格林的少尉说:“出发的时候,我带了足球。在惠灵顿我们踢赢了许多队。听连长说打贝蒂欧,那地方小得连个足球场的地方也腾不出来,我们只好到礁湖中打水球了。”一个黑人下士斯番塞,吉姆说:“中校,金上将是不是忘了‘海魔’?让陆战一师去布干维尔岛登陆,离拉包尔才二百多海里。布干维尔有四万日军,塔拉瓦才四千。这个仗没什么打头,打赢了报纸会说是希尔将军舰炮的功劳,万一打输,人家会朝我们吐唾味:‘海魔是大笨蛋,只有一师才能代表海军陆战队。’金上将这个裁判当得不公正。”。
利伯提轮的舱室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散着汗臭、狐臭和其他怪味。美国政府只关心廉价、快速、大批量地生产这种“沙丁鱼罐头”,既装货又载人,大西洋、太平洋都能用,叫德国潜艇打沉了也不值得心痛。士兵们苫不堪言,纷纷称它是“十七世纪几内亚湾的贩奴船。”
一个声音尖叫起来,象个女人。“呀!别往我身上靠,我又不是妓女。”惠特尼听出来是苏萨鲍斯基少尉,一个波兰血统的斯坦福大学生,长得象个姑娘,说话哆声奶气,是同性恋者的理想情人。他应召入伍,除了历史书倒背如流,什么都不会干,连衣服也不会洗,十足是个小少爷。惠特尼让他到营部当文书,勉强算是人尽其才。
提起战略方向,苏萨鲍斯基来了劲儿,他扶扶眼镜,对吉姆说:“我说黑鬼,你也配议论欧内斯特·约瑟夫·金海军上将?我看金和切斯特很公平。从陆军角度看,拉包尔当然是关键。从海军看,特鲁克才是太平洋战区的核心。我研究过马汉的战略。太平洋战争的实质是制海权,谁控制了海洋谁就能随意包抄、迂回、突袭、登陆。所以珍珠港一败,我们被弄得手忙脚乱,一输再输。自从我们的‘宾夕法尼亚’号成为第一艘航空母舰后,制空权就凌驾于制海权。山本五十六是唯一深刻理解这个历史进程的人。太平洋战争变成了一场航空母舰战争。你们说对不对?珍珠港、珊瑚海、中途岛、圣克鲁斯……一场平顶船(美军给航空母舰起的外号)的战争!”
人群肃静,颇有些入在听他的苏格拉底式雄辩。“航空母舰也不是全能的,它也需要腿,这个腿就是港口。它还需要保护伞,就是陆基飞机的掩护。实际上,南云中将的舰队是被中途岛的陆基飞机和斯普鲁恩斯联合打败的。日军大本营很明白这一点,到处抢机场,保机场。为一个机场,他们不惜在瓜达尔卡纳尔死伤五万人。占领整个缅甸他们才死伤五千人。所以特鲁克是关键。沿着所罗门群岛一辈子也接近不了特鲁克,中间是近一千海里的洋面,谁也不敢在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去冒险。只有从马绍尔群岛才能接近特鲁克,六百五十海里,飞机己经能封锁它。看一下地图,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必须攻占吉尔伯特群岛才能夺回马绍尔群岛。
“那群日本鬼子,第一次大战以后就从德国人手里接管了马绍尔,天知道他们修得有多坚固。陆战一师登上布干维尔,喂,下士,那是替麦克阿瑟将军当小伙计。里面有陆军,有新西兰旅。布干维尔长—百三十英里,宽三十英里,比瓜达尔卡纳尔大得多,日本人防不胜防,没有什么荣誉可言,只有雨林,那可怕的绿色地狱,还有我们在卡纳尔遇到的一切坏东西。
“我们在贝蒂欧敌前登陆,日本人背水作困兽之斗,攻击失去了突然性,很可能并不轻松。”
苏萨鲍斯基结束了他的长篇宏论,隐没在黑暗中。舱里点点红火,有些人抽烟,烟雾腾腾。有的人还想开玩笑,大家已经乐不起来了。于是,话题又转到了女人身上,谈论的无非是‘公牛哈尔西让一个‘浪头’(美国海军妇女服务队的缩写WAVE。英文里是“波浪”的意思.)给冲昏啦!女明星嘉宝又在拍什么新片;在《灵犬莱西》中出现了一个小妞——伊丽莎白·泰勒,陆战队就是看不上新片,只供给老掉牙的旧片于;新西兰姑娘,许多人都在想自己的情人;毛利女人;密克罗尼西亚土著妇女的风俗;性和性乐趣——美国大兵的情欲就是强。许多人突然想起了家,想起了家乡的风味小吃,家乡的风情画,家乡的父老兄弟。自从四二年六月离开旧金山,一年半来“海魔”总在国外摸爬滚打,国内会是个什么样子了?
又要打仗了。舱里有人唱起自己祖先的歌曲,有人哼着流行小调,最后,所有的声音汇成一股,海军陆战队军歌。歌声从舱里冲出来,回荡在赤道的海面上。谁知道此仗打完,还能不能再见到祖国呢:
“不许唱歌!谨防空袭。”亚历克斯的声音又从牛角筒传出来。没有人理他。“留着点儿精神喂你的布鲁斯吧。”一个士兵说。“到明天,我们就拿下塔拉瓦的飞机场,日本飞机爱来,哭丧几声没啥大不了。”
惠特尼和休伊爬着铁梯,来到甲板上。一天繁星,一轮橙色的月亮,海风吹拂,几丝凉意。
“休伊上尉,关于滩头和纵深的作战任务都布置了吧?”
“是的,我连在红二滩登陆,D日到达机场滑行道,可能的话,争取到达主跑道甚至横越全岛。”
“通讯设备都检查好了吗?战斗打开,很混乱,各连各营之间,空地、海地联络一向很糟糕。”
休伊平素很随便,在惠特尼面前却忍着热,军服扣到最后一枚扣子。他告诉营长,多准备了一台TBY电台,还规定了各种颜色的联络信号弹。“我倒是担心师长,他坐镇‘马里兰’号。那是一艘珍珠港事件中的破船,叫日本飞机炸得不成样子,捞出来以后修修补补,终究是条老家伙,前主炮一开火,舰桥就发抖,它的电台全在那里,我看早晚要误事。”
亚历克斯船长走来:“中校,我的船正在通过赤道。”他扮了一下海神的模样,摇头晃脑,舌头伸得老长,拿了一盆淡水,泼在军官们身上。
啊!赤道。离开美国以来,“海魔”一直在南半球打仗、舔伤、休整。惠特尼已经习惯了南半球的星空。明亮的南门二、老人一,豺狼座和天狗座,小小的苍蝇座和迷朦的大麦哲伦星云。它们都要渐渐的消失了、淡化了,连最熟悉的用来辨别方位的南十字星座也会沉落到地平线下,而北方的星空在招呼他。看到了北极星。之后,再也不会到南方作战啦。离日本越来越近,离胜利也越来越近。
啊!胜利,他从未怀疑过,但也从未梦想过。军人忌讳幻想。希望过多不吉利,会怕死,也容易死。一个一个地杀人吧,杀光了敌人,仗就赢啦。
十一月二十日,D日。亚历克斯的船在日期变更线上兜来兜去,尽走了Z字形。一个星期会有两个星期天,却少了个星期四。记住:二十日是两经日,同旧金山差八小时。惠特尼早早醒来,爬上甲板。天还很黑,甲板上热闹起来。管它塔拉瓦怎么样,“贩奴船”的日子总算熬到了头。大家钻出舱室,在甲板上伸懒腰,大声喧哗,叮当地摆弄武器。乱糟糟,每次登陆前都是一样。
厨师把早餐也端到拥塞不堪的甲板上,因为谁都不回舱。牛排、咖啡牛奶、巧克力小蛋糕,色拉。陆战队什么时候都能将就伙食,就是登陆前的早餐不能含糊。大家故意把盘子和刀叉敲得叮当响,随军牧师谢泼德开始领颂主祷文。小个子谢拨德参加了瓜岛之战。因为他每次给伤员祷告总带着圣经和大量手榴弹,成了客串的弹药手,于是有了个外号叫“小袋鼠”。美国入起外号信手拈来,花样翻新。
最关键的一道“大菜”叫肉片炒蛋。这是地道的新西兰菜。上这道菜在繁文缩节的登陆仪式中算是重要的一环。别看陆战队长一个个不畏生死,杀人如麻,在D日还真穷讲究。
肉片炒蛋一进嘴,人人都想起了新西兰,想起了惠灵顿,想起了自己的情人和朋友。他们行色匆匆,连行李都丢在房东家,据说是为保密,也来不及同女友吻别。惠特尼也想起了范尼尼小姐,他的驾信天主教的小可怜儿。
惠灵顿给陆战队员们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象。当惠特尼在波尔顿大街公墓参观的时候,市民围上来同他握手,要求签名留念;他在亚历山大·特恩布尔图书馆看书,学生们会过来跟他攀谈;休伊在酒吧和咖啡馆里高谈阔论如何杀日本人;歌剧院一见有陆战队员便高奏《星条旗》和《陆战队军歌》。好象陆战队成了新西兰的保护神。当然,他们都是小伙子,而新西兰姑娘又天真又没见过世面,于是该发生的全发生了,该有的都有了。用惠特尼的话说:“我们被瓦解了,幸福地瓦解了。”苏萨鲍斯基总结说:“在战争史上,一个国家的军队,受到另一个国家全民自愿、热烈、持久的欢迎,这还是头一次。”:
早餐后,甲板上和舱室里一片忙碌。士兵们写情书,写家信,留遗嘱。几个士兵把自己的新西兰姑娘照片互相传阅。老兵开始打磕睡,新兵则焦躁不安。很快,苏萨鲍斯基就把大家的信都收拢起来,有三分之二写着惠灵顿、奥克兰、达尼丁和克赖新特彻奇这些新西兰大城市的地址。惠特尼想:如果战争在这一秒钟停下来,这些陆战队员会二话不说,扭头就回新西兰,结婚、生儿育女、客居他乡,乐不思返。
惠特尼中校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船头。船首的57毫米炮座旁,围了一圈人。这些人肌肉发达,动作猫一般敏捷,脸上涂着黑油彩。他们没干那些儿女情长的事。几个人在擦拭场姆逊式冲锋枪,几个人在仔细检查自己的装备,不时跳一跳试试利索不利索。剩下的人在研究战斗任务书和地图。他们很安静,显得与众不同。他们的地盘在喧嚣的甲板上仿佛是一个寂静的孤岛。
惠特尼从吉普车和野炮缝中挤近他们的小圈子,其中一个拿地图的军官抬起头:“早安,查尔斯中校,你的人马都准备好了吗?”
原来是艾伦·李上尉,他俩在卡纳尔的雨林中早就相识了。
“早安,艾伦·李上尉。你的弟兄总是这么落落寡和。来喝杯酒吧,还有几维果(新西兰的一种水果.)。”
“谢谢,查尔斯。我们有特殊的‘脏活’。”
“那喝杯咖啡吧。船上水不好,我也在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