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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岛群

_3 宋宜昌 (近代)
2
啊!北非.北非永远是一个迷人的梦。那些古罗马和古迦太基的遗迹、残柱、石砌引水渠,那些绿得透亮的橄榄树,那些美丽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使埃德加·克拉凯少尉魂牵梦绕。他本来被派往北非,参加围歼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最后战斗。他的P-38闪电式战斗机,上部已经涂了黄褐相同的沙漠迷彩,装到轮船上,从诺福克运往卡萨布兰卡。他本人也捧了一本阿庇安的《罗马史》,想象地中海南岸的沙丘和绿洲。
一声令下,护航船队改道巴拿马运河,前往太平洋,前往所罗门群岛前线。打日本人,克拉凯少尉很茫然。他学的是欧洲史和拉丁文,习惯把德国空军作为自己的对手。他研究了不列颠之战的所有资料,甚至研究了能搞到的东战场空战资料,他的敌人是密塞尔施米特Me-109, Me-110,现在却换上了日本的零式A6M战斗机,一切要从头学起。
克拉凯少尉,小个子,二十四岁,蓝眼睛,金黄头发,反应机敏准确,感觉可靠,平衡器官无懈可击。他被告知:零式机航速很高,中空高速空战很灵活,日本人喜欢一对一地打斗;弱点是低速盘旋性差,日本飞行员往往顾前不顾后。和谁作战都一样。克拉凯认为:关键是建立功勋。
一路上瓜岛,他就感到一切同他想象中完全两样:白天挨轰炸,夜间挨舰炮,啃霉米,虫子咬,机场四周都是日军做饭升起的炊烟,给他以赤裸裸的感觉,最糟糕的是:每天都有飞机被炸坏,能飞的也是穷凑和。今天飞F-4U,明天飞B—24,后天也许换上一架鱼雷机,有什么用什么。必须把一切能上天的东西用来打击日本人的运输船和军舰,如果让它们把兵员和武器运上卡纳尔,那可什么都完了。
在拿破仑战争中,炮兵是上帝;在二次大战中,飞行员是上帝。他们的机场设在安全的后方,有舒适的休息室、有酒、有巧克力糖,多半时候还有女人。可是在卡纳尔,什么也没有,只有没完没了的日本炮弹和炸弹。
然而,这些东西激起了克拉凯少尉极大的敌忾心。他一门心思向日本人报仇,他的技巧,他的勇敢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成了卡纳尔最红的飞行员。他已经击落了十架零式机和两艘运兵船。用他的话来讲:“我他妈够本了。”
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瓜达尔卡纳尔的生活:无法洗澡,干脆雨天淋浴;没有剃须膏,干脆留胡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抓紧睡;他做操、按摩,尽可能预防热带的可怕疾病;天一晴就脱光衣服进行日光浴,危险也不顾了,要不然会患各种湿热环境中的皮肤病和战壕脚。
十月十三日夜间,克拉凯以为自己的运气到头了。日本战列舰的炮击山摇地动,耳膜震破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356毫米大地打得像机关枪一样密集,遍地火光,满天通红,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狐洞中震落的土几乎把他埋了起来。他从未感到离死亡有这么近,每一秒钟会这么难熬,仿佛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仿佛暴风雪中的羔羊,一个念头在叫:干脆来一发炮弹打中狐洞算了,另一个念头在抵抗:非报此仇不可!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炮击终于停止了。克拉凯已经被虚土埋了起来。他昏昏沉沉,几乎死去。后来,机场附近的陆战一师士兵赶来,不顾一切地把他和他的同伴们挖出来。许多人已经是尸体了,另一些人被炸得尸骨无存。防战队士兵像保护蜂王一样保护着飞行员。他们知道飞行员在决定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克拉凯感到一般热辣辣的液体流入肠胃,肠胃苏醒过来,唤起了大脑:“这是哪里?”
“不是天堂,你还在人间。小伙子,快起来吧,等着你上飞机呢!”一个声音回答。
“你是谁?”
“奥勃莱恩中校,陆战队营长,还要不要再来点儿白兰地?”
克拉凯这才认出一张长满连鬓胡子的瘦脸来。他认识奥勃莱恩,有空还同他下过棋、聊过天。他知道自己的大脑还正常。
奥勃莱恩中校把他扶起来,他感到天旋地转,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衡。这时候,他发觉他面前站着一位将军;陆战一师师长范德格里夫特少将。
“怎么样?”师长关心地问陆军航空队员:“好点儿了吗?”
“谢谢,好了。”他受到卡纳尔最高军事长官的关心,很感动。
“克拉凯少尉,本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日本人不让我们休息。他们的运兵船正在接近卡纳尔。如果你不反对,我希望你,克拉凯少尉,给他们以惩罚。美国需要你。”将军伸出手来。他脸上负了伤,涂着大片的红汞,脚上也缠了纱布,血从纱布里渗出来。一个五十五岁的将军,两鬃有了白发,还如此斗志旺盛,克拉凯热血上涌。他摆脱了奥勃莱恩的搀扶,对范德格里夫特说:
“将军,我同你都是弗吉尼亚州人。我们州还没出过孬种。我这就起飞。我不会便宜了日本猴子。我死了,将军,第二二五飞行中队有我家的地址,你方便的话,请给我妈妈奇上一束山茱萸花。”
“我还等你回来好给你戴上中尉肩章呢。孩子,别想得那么悲观,我们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克拉凯冲上遍地冒烟的跑道。跑道上到处是弹坑,有的深达十英尺。草地上四处狼藉着飞机碎片,有的飞机被烧得只剩下骨架,景象凄凉。猛一看,似乎一架好飞机也没有了。
“喂,埃德加,来呀,这里还有一架无畏机,好像是日本人专门给你留下来的。”克拉凯听到他的机械师马斯特在喊他。他看到马斯特正钻到一个机窝里,拼命扯掉伪装网,然后把—架A—24俯冲轰炸机上的土块和金属碎片扫下去。
马斯特检查了一遍飞机,基本完好,就是没有汽油了。他急得乱转,到处找油。美军的航空油库被打着了,现在还烧个不止,一滴油也找不到。
克拉凯已经找到了几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费了好大气力,才挂在机翼下面。他点起一支烟。没有汽油。什么也干不成。
忽然,他听到远方的马斯特一阵欢呼。原来,他在一架机头被削掉的B—17重轰炸机机翼油箱中找到了油。他召来一辆机场的吉普车,用塑料管吸了一大捅汽油,回到克拉凯身边。十分钟后,克拉凯已经飞上了铁底湾的上空。他的射手在炮击中死了,他只得自己干了。
克拉凯少尉和其他几架零星美机沿着槽海往西北方向搜索。天气晴朗,能见度十公里,所罗门群岛的两串岛群上覆盖着雨林,像两条翡翠项链似的从机翼两端向后掠去。槽海上干干净净,有时出现一两艘日军的小驳船,没等看清就隐没在场岸旁边的树荫里。
往北方搜索一百英里以后,克拉凯油量不够,准备返航。突然,他看见一队日本护航队。六艘运兵船在四艘驱逐舰掩护下,正在高速南航。
“獾叫仙人掌!獾叫仙人掌!”他打开电台,呼叫瓜达尔卡纳尔的空战指挥部。“发现六艘运输船。再说一边,发现六艘运输船。”
克拉凯机翼一歪,斜插向敌舰。大白天闯入“狭口海峡”’日本人胆子可真大。难道他们真以为亨德森机场被他们的战列舰彻底摧毁了?
日本驱逐舰也发现了美机。所有的高射炮都向克拉凯集中射击。克拉凯翻了一个筋斗,在敌舰队上空垂直俯冲,像一块石子一样从一艘运输船上面掉下去。大约在五百米的高度,他投下炸弹,然后贴着海面逃逸。他再次拉高的时候,那艘船在熊熊地燃烧了。
从高空中扑下来三架零式战斗机,死死缠住克拉凯。原来,日本人并不是没有防备。克拉凯向海面俯冲,上下左右全是零式机射出的机枪弹。他的飞机剧烈地抖动,显然是中弹了。
他不能犹豫,任何动摇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贴着槽海飞,低得翼尖掠过了海上的浪花。他知道零式机低空低速性能差,就把自己的命赌在这上面了。
机头很沉,他双手扳操纵杆累得汗流浃背。他向卡纳尔摇摇晃晃飞去,上面是零式机的火网,下面是海,十二个小时以前,他经历过的死亡的恐怖又向他袭来。但这回命运在他手中,他还有信心。
零式机终于摆脱了,他的油也耗光了。他现在距铁底湾五十公里,高度四千。幸而无线电还完好,他向罗伊’盖格将军报告了自己的方位。盖格空军准将是一次大战中的空中老手,他知道怎样关心自己的部下。
无畏机的滑翔性能不算好,高度和速度也不理想,槽海上空荡荡的,没有来接他的船,他只剩下海上迫降一条路了。
克拉凯终于把飞机降到海面上,他刚刚来得及爬出座舱,飞机就沉了。机头先沉,机尾还翘在海面上,克拉凯发现尾翼的水平舵已经被打得稀烂了。
槽海的水是暖和的。他吹起了救生衣,浮在水面上。军校的训练帮了忙,盖格将军的严格要求也起了作用。否则,他今天勿忙上阵,是不可能想到穿救生衣的。
所罗门战区的海面似乎不可怕,到处有海岛,海水也不冷,美军的海上救护也很出色。但是也有恐怖的一面,除了卡纳尔的铁底湾和图拉吉岛,其他岛屿上都是日本人。落到日军手里的美国人,尤其是飞行员,据说连心肝都会被挖出来生吃掉。大海也并非友善,鲨鱼多得出奇,许多沉船水兵在槽海和铁底湾中这样丢了性命。
克拉凯运气好,一艘美国的摩托鱼雷艇把他救了起来。他打听这位救命恩人艇长,竟是巴尔克利少校。巴尔克利传奇般的经历几乎人人知晓,他的PT—41鱼雷艇把麦克阿瑟将军从巴丹救出来。当年轻的飞行员问及此事的时候,巴尔克利少校一笑置之:“放着谁都会那么干的。”
克拉凯在艇上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喝了酒,吃了香肠,抽了烟。他知道巴尔克利在昨天夜里率鱼雷艇袭击的日本战列舰,就是几乎把他炸死的“金刚”号和“榛名”号。
“没有成功。”巴尔克利苦笑着说。“我们毕竟敌不过日本人的驱逐舰。”
陆军、空军和海军在卡纳尔就是这么息息相关,命运与共。克拉凯觉得世界那么大,可又那么小。
第二天,他重新登上另一架海军的A-25轰炸机,轰炸了昨天在瓜岛卸载的那支船队。日本人没有卸完货,船就停在机场东边的太波角。为了躲避凶恶的美国飞机,三艘日本货舱冲上了太波角的沙滩。现在它们已经成了死靶子,克拉凯不费力地就把它们炸中了。
后来,他听情报人员讲:那三艘船名叫:“笹子丸”、“九州丸”和“吾妻丸”。
他晚上挨炸,白天出击,被打下来再换架飞机,在瓜达尔卡纳尔就甭想过好日子。唯一的好处是日本人的飞机多、军舰多、部队多,所以当兵打仗荣誉也高。那就干脆一直杀下去吧,杀呀,杀呀,直到杀完为止。
3
熬过了十月十三日夜间的大炮击,惠特尼中校确信自己不会死。一个人由命运来摆布的时候,他茫然、惶惑、恐惧。而他一且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就是胜利者,他就有了自信,有了意志,生活也会由无序变成有序。日本战列舰炮击高潮的时候,惠特尼以为自己完了。从巴丹拣来的命,从科雷吉多尔逃出来的命,竟然要断送在一个潮湿的地洞中。
炮击过后,惠特尼行动起来。他同他的传令兵科尔一道,学着鼹鼠来加固他们的防炮洞。科尔是堪隆斯的一个小农场主,机智,实在,有时有农民的幽默。征兵把他征到了海军陆战队。海军陆战队一贯自诩为“精兵”,对这个四十岁的小个儿黑脸汉子兴趣不大。惠特尼却一眼就相中了科尔。从圣迪戈起,科尔就不离他的左右。
科尔挖洞修工事可真有一手。他没上过工程兵学校,但凭着农民的实实在在,把防炮洞修得像一座城堡。他砍来高大的树木,打掉枝杈,并排铺在洞顶上。他又从附近一座废弃的农场中弄来波纹铁皮,盖在木头上;然后,再垂直铺放一排圆木。每根圆木的直径都在二十厘米以上,一横一直,盖顶厚达五英尺。科尔再填上六英尺厚的红土,其中一半是沙子。这个防炮洞虽然不正规,可耐得住大口径炮的直接命中。科尔在洞中立了圆木支柱。挖了两条备用地道,还开了排水沟,铺了地板。他手脚不停地于活。等惠特尼的新居落成,他的着烟斗一本正经地说:“我看里面可以住国王。”
新居刚完工,日本舰队又进行了一次大炮击。这次,惠特尼充满了安全感。跟科尔在一起,会觉得生活既美好又有趣,不像是打仗,而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科尔的祖上是西班牙巴斯克人,而他只自称是巴斯克人,从不承认是西班牙人。西班牙和巴斯克之间打了许多世纪的战争。
“海魔”师二团二营的防线在亨德森机场以南,距离跑道约一千码,是有两个山包的丘陵。根据谁在那儿打仗谁就有权命名的原则,它被称为“埃德森岭”。一个月以前,日军川口清健旅切向该岭发动了敢死性进攻,被一营美军突击队粉碎。营长是埃德森,所以得了此名。陆战队员不买突击营的账,管它叫“血岭。”日本人则称它“蜈蚣高地”。岭长二千码,宽一千码,坡度平缓,山脚连着雨林,山上长城了库拉草。库拉草叶子带齿,高达六英尺。热带地方植物长得就是快,一个月以前山坡上还是弹坑累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一吹,篙草像海浪一样层层起伏。
突击营的一位军官领着惠特尼看地盘。华莱士少校把纵横交错的工事、机枪巢、屯兵掩体都移交给惠特尼,特别强调山坡上的几道屋脊形铁丝网:“打仗的时候全凭它们了。中校,你可要守住,我们为它流了血。”他拍拍惠特尼的肩膀,很动感情地说:“我们守左手的山头。背后就是机场,埃德森岭是陆战一师防线内唯一的制高点。它就像旅顺口的203高地一样,日本人会全力来夺的。你要是顶不住了,请早打招呼。”
他可太傲慢了。惠特尼谅解他,凡是打过仗流过血的军人都是这么股劲儿。他看你做得怎样,而不是说得怎样。
“我从巴丹来,知道怎么教训日本人!”中校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少校。
“噢,对不起。”华莱士肃然起敬。“那太好了。”“巴丹”这个词不啻一根魔杖,华莱士放下架子,开始一一交代无线电暗语、炮兵联络信号和地空联络呼号。“陆战队吗,只有飞机和大炮是第一流的,打得像步枪一样准。”华莱士少校那股狂劲又上来了,他一把抄过柯尔背的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拍拍枪栓:“陆战队用这种枪打了两次世界大战。我们也爱用这老家伙。范德格里夫特给我们发了莱辛式冲锋枪,那玩艺儿平时挺花哨,打起仗来净卡壳,都叫我们给丢到隆加河里去了。努——”他用手指着西边的一条小河。它的大部分河道都被密林掩没了,连日降雨,水势湍急,水声历历可闻。华莱士少校又发了一通牢骚,听起来同奥勃莱恩说的没什么两样。“别忘了留预备队。”华莱士最后叮吁。
“谢谢你了,有事我会同你联系。”惠特尼送走了红头发的突击营军官,立刻去找陆战一师的炮兵团长。尽管陆战队是一支依赖勇敢精神的轻装部队,但是惠特尼比谁都清楚火力的重要性。他受的教育使他习惯于采取科学化的战术方案,其中的关键就是火炮。
大卫·埃扎拉少校是个犹太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人。他有很尖的鹰钩鼻子,发达的下颚,栗色的皮肤,黑头发。埃扎拉少校已经知道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地杀戮犹太人,曾屡次申请调到非洲的艾森豪威尔部队去同德国人作战,都被范德格里夫特少将扣下来。“通往东京的道路也通往柏林。”将军这么劝他。
陆战队炮兵十一团团长把埃扎拉少校介绍给惠特尼中校,并对他说:“你的事放心交给大卫去办吧,大卫干不成的事,别人更没门儿。”
埃扎拉的炮兵连阵地设在隆加河弯曲处的一个小丘上,射界开阔,伪装良好,主要负责隆加河西岸和埃德森岭的防御。这就要求埃扎拉在紧急的时候,必须迅速将炮水平旋转150度角,进行连续射击。他管六门炮,对于两吨半重的105毫米炮来讲,这种机关枪式的扫射实在不轻松。
惠特尼同埃扎拉互致问候之后,把自己营的位置和姿态告诉了炮兵连长。埃扎拉少校点点头,拿出一幅自绘的大比例尺地图,用手指在上面一划:“是这儿吧?”
“对,还有这里。我要求你的炮火能从铁丝网一直打到雨林边缘,一共是三百码。我的第一道战壕在铁丝网后面二十码。少校,紧急的时候我打两枚白色信号弹。你的炮火要打在我的第一道战壕上,不管那里有谁。”
“我明白。”
惠特尼详细地把自己的防区填在埃扎拉的地图上。犹太军官立刻把防区划成了格子,每个格子都标好了代号。这些格子以炮兵阵地为圆心,向外辐射出去,每15度角是一种颜色,只要报出了颜色和区号,即便是黑夜,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击。真是犹太人的一丝不苟,惠特尼深为折服。
惠特尼建议由他的通讯兵再架设两条新的电话线,还谈妥了TBX电台上的呼号和暗语。他听奥勃莱恩讲,日军的无线电台会在通讯中哇哇叫进行干扰。
最后,惠特尼请埃扎拉到他的“王府”去喝杯酒。在卡纳尔,酒是最珍贵的东西。
埃扎拉喝醉了,唱起犹太教的歌曲。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的身世,他祖上在巴勒斯坦,不满英国人的统治,合家迁到波兰,住在华沙的犹太区。希特勒上台以后反犹,他和父亲来到美国,母亲故土难舍,战争开始后再也没有音讯了。波兰有纳粹的死亡营,华沙又发生过多次大屠杀,大卫非常担心母亲、姐姐和其他亲友们。
“卡纳尔通着华沙。”不知怎的,惠特尼学了范德格里夫特一句。他想起了那个冥冥中的上帝,是他制造了那么多的民族和种族,使人产生了贪欲,还有不平等,一些人或一些集团想控制奴役另一些人和另一些集团,于是有了战争,战争是上帝降给人类的巴比伦塔。每一个人在星球上都是那么渺小,然而在战争的棋盘上却息息相关。
“卡纳尔通着华沙。查尔斯,放心,日本鬼子不会爬上你的阵地,有我在……”
外面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如诉如泣。两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谈论着杀人,却并不喜欢杀人。他们谈宗教、谈以色列入、谈犹太节日,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蛮海岛上,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有两个人,有两杯酒……
 
4
“东京特快”的连续炮击,掩护了日军步兵大举登陆瓜岛。每天夜里,都有日本驱逐舰、运输船、驳船在埃斯帕恩斯角、圣克鲁斯角、科利角和太波角靠岸,卸下重炮、高射炮、弹药、粮食和士兵。日军统帅部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攻克瓜岛,把帝国陆军第二师团——仙台帅团派往瓜岛。师团长丸山政男中将,在拉包尔对百武晴吉中将和第十七军参谋长宫崎少将说:“在一木支队和川口旅团失败的地方,第二师团必定成功。我师团从日俄战争时代起,从未后退过。我不知道失败为何物。”
为策应瓜达尔卡纳尔攻略战,日军推迟了南海支队在新几内亚的进攻,减轻了对麦克阿瑟将军和澳大利亚部队的压力,把所有陆海空军兵力,集中到所罗门战区。一个战略上无足轻重、战术上作用有限的飞机场(完全可以在所罗门群岛的其他海岛上建一个同样的机场),因为皇军的“面子”问题,使日本高级指挥机构丧失了理智。六个月前,因为杜立特中校的空袭东京,日本海军犯了一次这种错误,冒险发动了中途岛战役;现在,轮到了陆军。纯属胜利者的昏头昏脑。很凑巧,口军把重兵集结于瓜达尔卡纳尔的同时,希特勒正强令保卢斯的第六集团军猛攻斯大林格勒,因为这个城市用了斯大林的名字,而不是原来的“察里津”。
对于战略上的情况,休伊上尉并不清楚,他也不感兴趣。那是“肩章上带金星的人们的事”。他只知道防守“血岭”两个山丘之间的谷地。他这个二百人的连队的命运,就系于这片谷地上。除了谷地,还有肚子,休伊连拉了一周赤痢,把他这二百磅的大汉拉得浑身乏力。
休伊知道真正的血战快来了。日军侦察兵越来越频繁地出没在雨林边缘,试探美军虚实;日军的炮兵完成了试射;雨林中天天都传出伐木声,那是日本工兵在为步兵开辟森林道路;雨林中还升起白色的炊烟,那是日本兵在做饭。
休伊显示出他的细心和想象力。他命令部队挖好火力点、地堡,尽量多修备用的机枪巢。因为日本人一向在夜间来,射击纪律特别重要。即使阵地被突破,也要用机枪封锁住敌人的后续部队。至于肉搏战,“海魔”在圣迭戈的训练中只有白天拼刺刀的课目。他专门请教了突击营的华莱士少校,少校告诉他:用手枪,用枪托,用工兵锨,用匕首,只要不害怕,日本兵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傍晚时分休伊的左眼一直在跳。他的老家在伊利诺斯州,那些一辈子种玉米的农民们有些迷信,左眼跳是灾祸,日本人也许要进攻了。
雨林变得出奇的安静,伐木的工兵停止了砍树,唧唧呱呱故意喊叫引诱美军射击的日本狙击手也不吭声了,甚至林鸟也安静了。在黄昏的烟云中,变成一辐静态的图画。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太空中也没有无线电的噪音。老兵器预感到不祥的战前死寂。
远方雨林边缘的库拉草在摇动,没有风, 可能是日本兵在潜伏,在接近攻击的阵地。天气很沉闷,气压低,休伊心里感到难过。他渴望着有一道战争的闪电来划破让人发狂的死寂。
闪电打下来了,大自然的闪电。从铁底湾方向急骤涌来大团的乌云,一下子使黄昏的天空变得黑暗,雨说来就来,开始是雨滴,旋即变成雨帘、雨幕,雨墙。天空变成一片暴风雨的海洋。一片固体的水墙,把一切东西都淹没了。休伊被淋透了,他顾不上躲雨,左手一直拿着电话机听筒,右手拿着信号枪。他唯一的念头是:如果日本人掀掉伪装网准备冲锋,那大雨可把他们的火气浇掉一大半。现在溪水横流,遍地泥潭,深可没膝,根本无法冲锋。
雨终于变小了,天空容纳的水,终究有个限度。淅淅沥沥的雨还下着,空气闷得像蒸气浴室,蚊虫出来叮人,还得坚持着不能拍打,真要命。
啊!它终于出现了。从南方密林深处,窜起两枚红色的信号火箭,其中一枚质量很差,在一半的高度上就熄火了。另一枚升到顶点,留下曲折的尾迹。
日本人的大炮和迫击炮开始了火力急袭。外号“法国女郎之吻”的九二式重机枪也狂啸起来,大片的库拉草纷纷倒落,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在血岭上空乱飞。惠特尼营的官兵们全把手指扣到扳机上,等待着那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banzai(万岁)声。
看不见的日本兵从而林中冲出来。他们根据事先精心选择的冲锋路线,采用日本兵一贯的战术:密集的正面、窄狭的区间、很高的冲击速度,极大的冲击动量。就凭这种战术,他们已经征服了辽阔的空间。没见过战阵的人,势必会发生很大的内心恐怖。因为他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冲到了面前。
他们并没有冲到眼前,在他们和守军之间,有二道屋脊形的铁丝网。在同一木大佐和川口少将的战斗中,它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外伊专门从废弃的农场中弄来这些铁丝网。陆战一师的铁丝网,早同货船一起沉在铁底湾中了。有些铁丝网还是空运来的。如果在白天,日军的炮火和工兵会炸掉铁丝网;然而夜间,铁丝网隐没在库拉草中,日军竞无精神准备,冲击的队伍在它面前一犹豫,就像海浪撞击在岩石上一样——
“开火!”惠特尼下达了命令,休伊也下达了命令。美军的机枪按事先测好的位置和距离,一齐射击,其中一名叫塞克鲁西斯的机枪射手打得最准最狠。埃扎拉少校的大炮,根据惠特尼的指令,向雨林边缘射击,立刻在日军攻击部队和后续部队之间筑起了一道火墙。
美军的钢铁和火焰刮风般扫倒了接近铁丝网的日本士兵。黑夜中谁也看不清谁,全凭半个月来的演习,为了训练夜间射击和火力配合,惠特尼几乎把全营人逼疯了。
日本伤兵发出尖厉的叫喊声。这种垂死的叫声是任何严格训练也阻止不了的。他们的队形开始混乱,密度开始下降,动量逐渐降低,在付出了惨重伤亡的代价之后,残余的日军退回到原出发地。
一大股日军突破了铁丝网,冲入陆战队防区,为首的一个日本军官,挥舞战刀,指挥部下跳入陆战队的战壕和狐洞,杀死陆战队士兵。
一个小个子日军跳到休伊的战壕中,休伊向他打了一枪,未打中,他逼近休伊,狠狠一刺刀戳来。休伊躲入一个拐角,用手枪连击数枪,才把他打死了。这是休伊生平杀死的第一个人。那士兵瘫软在他的脚下,他感到直想呕吐。
二营的迫击炮也开火了。埃扎拉的105毫米炮越射越猛,山坡变成一片火海,终于把日军的攻击部队截为两段。惠特尼在电话中大声叫好,并且.背了《圣经》中的一段话:“耶和华伸手拉住我的口,对我说,我今日要施行拔除、拆毁、毁坏、倾覆。”
日军的攻击失去势头之后,休伊指挥着预备队把冲进来的日军都消灭了。
同陆战队比邻的突击队阵地上也爆发了激战。枪声,手榴弹声响成一片。一会儿,大卫的炮又往突击营的阵地上打夫,使二营阵地前出现了一个空档。
日军一下于就涌进来,突破了三道铁丝网。惠特尼在火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个凶悍的日本军官,挥舞战刀疯狂地砍杀。他的身后,一名日军士兵高擎着军旗,形成一幅奇怪而惊心的画面。美军的曳光弹就在他们身边穿梭交织,居然没有打中他们。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
二营的阵地被突破了。湖水般的日军一边夺路前冲,一边呐喊。他们的目标就是飞机场。在夜战的火光中,甚至可以看见在跑道边排列的美国飞机。
日军突击部队如水银泻地,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然而他们却在东闯西钻,甚至有一小股日军包围了惠特尼的营部。山坡上到处都在混战,一部分美军的机枪不得不调转枪口,向黑暗中的魔影射击。战斗到了最后关头。惠特尼拿起无线电台话筒,拼命呼叫埃扎拉:“绿十三区,榴弹,急速射,快!敌人突破了我的阵地。”
埃扎拉不放心地问:“绿十三区在你的阵地中间。”
“顾不上啦,快,再迟就顶不住啦。对不起,我要组织营部赶跑日本人了。”
埃拉扎少校不再问了。猛烈的炮火开始落在营部前二十码的地方,灼热的破片纷飞,击倒了任何直立的人,无论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美军的机动75毫米炮和37毫米速射炮也转到埃德森岭地区,用直接瞄准的方式向敌人射击。
惠特尼周围一片英语的呻吟声。除了炮弹爆炸的闪光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钻出地堡戴上钢盔,用M—1步枪向黑暗中射击。柯尔连续不断地投着手榴弹。他枪打得差劲,喜欢用手榴弹。
营长终于组织起一帮文书、工兵、通讯兵、医生和几名军官向敌人反击,用刺刀和手榴弹消灭了敌人。等他们再次返回战壕的时候,浑身溅满了血——敌人的和自己的、有的人手臂被打断了,有的人眼睛瞎了。天太黑,无法抢救,只有忍到天亮,有的人就这样活活痛死了。
休伊跃出战壕向日军投手榴弹的时候,肚子上挨了一枪。日本步枪的杀伤力很大,肠子一下子流了出来。休伊用三角巾捂住肚子,继续向日本人射击。渐渐地,整个腹部麻木了,麻木感一直升到胸部、脑部。他倚在胸墙上,吃力地喊了一声他的勤务兵,“吉姆……吉姆……”
等他醒来,战斗还在继续。他是被痛醒的。黑人士兵吉姆正背着他往机场方向跑。震动使肠子又颠了出来,和吉姆的脊背相摩擦,痛得休伊几乎又昏死过去。他轻声叫:“吉姆,放下我,我受不了啦。”
惠特尼终于接通了理查德·丁恩上尉的B连,他一直把B连当成营预备队,非到不得已,绝不使用。丁恩上尉等了半夜命令,早已急不可耐,一接命令,就按早已选好的反击路线把日军打垮了。惠特尼在电台上感谢埃扎拉,向他祝贺夜战的成绩。犹太军官回了一句《圣经》上的话:“看,我今日使你成为坚城、铁柱、铜墙。”
每隔半小时,日军就进攻一次。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方式,同样喊着“万岁!”同样被打退,如同周期性的海潮,蓄能,上涨,到达高潮线,最后,无可奈何地退潮。他们死板的教规,和机械的战术,使美军的防御大为简化。整个炮十一团的全部火力都倾倒在埃德森岭面前,把这片地区真正“饱和掉”了。师预备队也调归惠特尼指挥,随时反击突破防线的日军。日军越打越疲,美军越战越勇,直到天色微明。范德格里夫特将军在电话上鼓励惠特尼:“查尔斯,别担心,我这老家伙就在你背后,你缺少什么,我提供什么。天一亮,戏就由我们演了。”惠特尼感到热呼呼的:巴丹之战,同样打狙击,越打越丧气;卡纳尔的战斗,起打信心越足,他从未感到孤单。他觉得很开心。自从巴丹撤退以来,整整七个月,他终于又能指挥部队,向日军射出复仇的子弹了。连“东京特快”使他受的罪也一并了了账。
休伊第二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他的腹部完全麻木了。他用手一摸,正规化地缠着整齐的绷带;看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肮脏的病号服。他已经动过了手术。
他看到了吉姆,问:“日本鬼子的进攻打退了吗7”
吉姆点点头:“凡是冲过铁丝网的敌兵,全部被杀死了。天亮以后,我们的飞机起飞,把敌军统统赶回了雨林。连长,我站在血岭上往下看,雨水刚淋过的山坡上,躺着灰蒙蒙的日军尸体,足有上千具。我们的人也死了不少。不管是谁的,大部份尸体都残缺不全了。上帝,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也没打过这么激烈的仗,我吓得浑身发抖。我的连长。”
休伊闭上双眼,他总算守住了山谷。他不知道军医把他的肠子拿走了多少段,他自己还剩下多少根。他自我解嘲地想: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妈的赤痢我是不会再拉了。”
5
“O六二,打开引擎,准备起飞。”“翔鹤”号塔台上那个公鸭嗓子航母引导员从扩音器中对他喊。他看见地勤机械师把蒸气弹射机的钢缆挂在机腹下的钩子上。他扬起一只手,立刻,一位信号手成V形举起两面黄旗。在黎明的昏暗中,他勉强能认出来。他拉上座舱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把油路的节流阀越调越大。(扫描者注:二战时没有弹射器。)
他看见“翔鹤”号航空母舰主桅上的风向标,它的人形尾翼已经向后掠去,母舰迎风航行,他把操纵杆拉向怀中, O六二号战斗机翘起了它的副翼。
信号手把黄旗换成了红旗。他立刻把油门打到头。蒸气弹射机猛地一拉,他感到巨大的加速度,三十米跑道很快到头了。飞机往下一沉,他再次拉杆,飞机已经听话地冲向云天。
虽然早上无法确定全天的气象,但杉本预感到今天天气不好,云层厚,云底低,许多海域下着热带暴雨。一连十八天了,什么军舰也没见到。杉本瑞泽海军大尉连同整个快速打击舰队,一直在一片不大的洋面上兜圈子。自从丸山政男将军的仙台师团在瓜岛登陆以来,南云将军指挥联合舰队主力在圣克鲁斯群岛海域担任警戒。圣克鲁斯群岛距瓜岛三百海里,美军任何增援瓜岛的航线都在南云的控制之下。南云的任务是消灭一切瓜岛援军,保征丸山师团长一举攻克飞机场。
杉本大尉充满了复仇心。
他早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他们从飞行学校刚毕业的时候,对前程都抱有十足的幻想。对他来讲,“雏鸡”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是一个粗暴的者家伙,一个能干的职业空中杀手。
杉本长得矮小,但相当精干。他的下颚坚固有力,胸很宽,棒球赛时常会打出很漂亮的本垒打(棒球术语)。他做小买卖的父亲脾气很坏,生意不好,喝醉了酒,就拳打脚踢。杉本从相貌到气质全像他父亲。杉本的家谱中没有武士,但他常常以自己的远亲——一位江户时代的贵族武士而自豪。父亲送他进了飞行操纵学校。这是杉本唯一感谢父亲的一件事。
杉木是第七十二期毕业生。刚离校,就奉命调到中国满洲。昭和十四年(1939年),关东军挑起诺门坎事件,杉本一伙人猛烈空袭了蒙古的达木斯克机场。他驾驶过各种飞机,同俄国飞行员、中国飞行员交道手,也轰炸过中国的城镇。他杀人的时候从未犹豫过,他同绝大多数日本军官和士兵一样,认为为天皇杀人是天经地义的。
昭和十七年(1942年)春,他同友永仗市大尉一起从烽火连天的中国战场上抽出来,直飞横须贺。在海军航空基地上进行了紧张的母舰训练以后,连人带机编入了日本海军第一机动部队。他的军舰是“飞龙”号航空母舰,偷袭珍珠港的大功臣。“飞龙”和姊妹舰“苍龙”编成第二航空母舰战队,由山口多闻少将指挥。杉本同友永是老朋友,他被山口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们准备在中途岛战役中大干一番。
中途岛之战,杉本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惨烈的战争场面所震骇。美国鱼雷机舍生忘死地猛扑南云的舰队,全部战死;最后,敌人的俯冲轰炸机炸毁了“赤城”、“加贺”和“苍龙”号航空母舰。当杉本他们袭击美国航空母舰“约克城”号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凶猛炮火。机群返航“飞龙”舰,山口要求他们再作一次孤注一掷的攻击,务必击沉“约克城”号。友永的飞机左油箱已经被打坏,他的油是不够飞回来的,杉本要问他交换飞机,友永不让。他泰然自若,对地勤机械师含笑作别:“没关系,不必担心,左油箱让它去吧,把另一个油箱加满就行啦。”
友永在杉本掩护下,做了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次战斗执勤。“约克城”号的防空炮火打成一堵无法穿越的火墙。杉水亲眼看到友永的最后一幕:他那架机尾涂成黄色的中岛九七式舰攻机中了炮弹,摇摇晃晃。友永的脸上溅满鲜血,头歪在一边,当他看到杉本的飞机,还挺起身来,对杉本招了招手,脸上留下了一丝永恒的苦笑。一秒钟后,友永的飞机就被“约克城”的炮弹撕成了碎片。
他还没有从痛苦的冲击中苏醒过来,“飞龙”舰已经被美国俯冲轰炸机炸中。杉本勉强把飞机降到飞行甲板上,甲板上早已经烈火熊熊。 山口将军命令所有海军人员和飞行员撤到“风云”号驱逐舰上,但是自己却没有离开。杉本早已经心硬如石,还是为山口的人格所感动。有一次他患急性肠炎躺在病床上,山口亲自看望他,并且给他打开一听糖水梨罐头。山口从口音上听出杉本是秋田县人,就讲起了秋田的历史,讲起了那里的漆器、矿产和森林,使杉本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横手盆地的小桥和稻田。他感动得热泪横流。
山口同“飞龙”号一起沉没了。友永大尉死了,山口少将死了。杉本对人世本来就不留恋,现在就更无牵无挂。他的复仇欲,是狼对同伙的感情。他从来也不会去想,被他杀死的那些人的朋友,是不是会向整个日本复仇。
杉本瑞泽飞翔在圣克鲁斯群岛西北方的天空中,大团的乌云包围着他的飞机。云海中气流紊乱,零式战斗机上下翻腾。杉本既没有把飞机拉到云层上——那里有如洗的蓝天,也没有降到海面上——那里恶浪滔滔,正下着一场热带暴雨。他只是死板地注视着罗盘和地平仪,在乌云中飞行。他对零式机怀着一股日本人的骄傲。它那光滑的流线型胴体,一千二百马力的三菱引擎,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日本神鸟。瘦小的飞机设计师城越二郎那超群的头脑,竟然能把它构思出来,真是一个奇迹。它是彻头彻尾的日本货,三叶螺旋桨、引擎、机关枪、无线电台、金属桁架和蒙皮,拼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没有任何一架盟国的飞机是它的对手!
大片的乌云飞完了,下面是碧水粼粼的热带海洋,大清早,海面上一无所有,像当午麦哲伦横渡时代那样空荡和寂寞。
离圣克鲁斯群岛北端的努帕尼岛七十海里的时候,杉本钻入云中,他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确实有一个人,可是杉本暂时还不知他是谁,在哪儿。
他扫了一眼仪表,油足够,飞机得心应手。他猛拉操纵杆,零式机钻出云层。立刻,他看见一架美国的野猫式战斗机咬住他的机尾。 ’
“美国鬼子。”他骂了一声。对付这种格鲁曼飞机,他信心十足。野猫机的速度、火力和低速盘旋性能都不及零式机。它的唯一优点是机身坚固。“挨打的蠢货!”杉本击落过五架F—4F野猫机,他的座机上漆了五个被箭射穿了的白色五角星。
杉本拉向初升的太阳,企图让阳光耀花美国飞行员的眼睛,然后连续飞了好几个横滚。他回过头,野猫机仍在身后。敌人不是新手,
他一点儿也不慌,改成了平飞,曳光弹从他的翼下飞过。美国佬都是急性子。他突然转了一个半径很小的急弯,野猫机刹不住车,一下子冲到他前面。杉本按下炮钮,野猫机轻盈一闪,躲掉了杉本的一击,
杉本死死逼住了野猫机,无论它怎样横滚、侧滑、俯冲、翻筋斗,一点儿也不放松。单独的日本飞机同单独的美国飞机,在大海和高天上搏杀,同样地凶狠,同样地灵活,同样拼出全部心智,像一对骑士在决斗。
F—4F伤佛预感到自己的末日,疯狂地翻滚,整个飞机抖动得像一只台湾凤尾蝶。杉本逼得如此之近,他看到了美国飞行员那张惊慌失措的孩子脸。美国飞行员拼命狂喊,也许想减轻死亡前的恐怖。杉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见野猫机的机身上游了一个蓝色的小魔鬼。他原来是“蓝魔队”的人。
“蓝魔”是美国空军第五联队433中队的标志。433中队在太平洋战区是战斗力最强的飞行中队,外号“撤拉丁天使”。日本飞行员中流传着一句话s“杀死蓝魔队的人可以永保平安。”
杉本屏住一口气,他绝对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他瞄准了野猫机,按动炮钮,零式机的机枪和二十毫米机炮刮风般地扑向野猫机。野猫机抖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滑向海面。杉本早知道它相当结实,他决不会饶恕“蓝魔”队员的。
他现在飞到格鲁曼F—4F机一侧,在二十米的距离上瞅着那个美国小伙子。美国佬浑身都是血,脸被浓烟熏黑,座舱中火焰四起,他吃力地用一只手提起灭火器灭火。野猫机已经不行了。杉本开了最后一炮,他感到满足,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野猫机炸得四分五裂,掉入海中。那小伙子算是完啦。
杉本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仿佛击败了对手的武士。这种杀人者的忏悔一闪而过,他记起了友永和山口。血战把他铸成了一把自动手枪,他的作用是扣扳机,打谁都无所谓。
他还是没发现美国人的舰队。但是有F—4F这种舰载机,附近肯定有航空母舰特混群。他报告了南云,继续搜索。
他胡思乱想,很想知道“蓝魔”队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其实他自己才二十七岁。)那人也许上过杉本听说的什么“常春藤”名牌大学,谈过恋爱,或者同女人调过情,甚至在床上也颇有一番身手。他长得满俊嘛。他也许有许多钱,有别墅,有股票,去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地方。如果不是打仗,他到日本来,会受到隆重的接待。他会穿上夜礼服,戴上白手套,把日本姑娘勾引得神魂颠倒。
这所有一切,杉本全没有。他没上过大学,也没有钱,从来也没有正经接触过女人,也没有谁把他当作贵宾看待,除了妓女,除了一个名叫美奈子的艺妓,她并不爱他,可他却害着单相思。然而他毕竟杀死了那个飞行员。那个小伙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他在自己的飞机上画着花里狐哨的撒拉丁魔鬼。.
他钻出云层,往下一看,什么女人啦,钱啦,贵宾啦,全 吓跑了。在云层的边缘,出现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杉本在中途岛战役中,就已经很熟悉它们了。五艘巡洋舰和驱逐舰呈花环形包围着它。“‘大黄蜂’号!”杉本叫出声来。自从中途岛海战之后,日美两军的特混舰队还从未见过面呢。“干吧,总算找到啦。”他再次向南云发了电报。
6
南云忠一看上去衰老了。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白发也染遍了两鬓。他担任过各种水面舰艇的指挥官,本来是个鱼雷战的老手,却去指挥一支他不熟悉的航空母舰大编队。多亏他的“红砖派”( 日本海军省大楼为红砖楼,“红砖派”指在海军省担任过高级参谋业务的人)履历,总算不侮使命,打赢了珍珠港之战。由于一连串的胜利,由于他的才干,由于他在中下级军官中的威信,连他自已也以为是个海军空战专家,统帅着一群精兵,打通天下,没有敌手。
中途岛之战以后,他又变得处处自非,谨小慎微,凡事大半交给参谋去处理。他身后的光轮消失。人也变得很平庸。他很想重新回到一艘战列舰或者一艘重巡洋舰上去,象当年在“高雄”’号舰上一样,利用黑夜,用鱼雷把敌舰打得粉身碎骨。他请求辞职未获准,带着一种忧郁和幻灭的心情投入圣克鲁斯海战。
南云根据中途岛的教训,认为首先发现敌航空母舰特混编队是胜利的关键。除了大量派出侦察机外,他把整个舰队分开,由一万一千吨的“瑞凤”号航空母舰打头阵,充当诱饵,他的主力“瑞鹤”“隼鹰”和“翔鹤”号母舰上的舰载机将跟随返航美机,顺蔓摸瓜,找到并击沉美国航空母舰。“瑞凤”舰原来是一艘水上飞机母舰,装备差,排水量小,牺牲它南云并不可惜。
南云收到杉本的电报以后,冷静思考了半分钟,如烟往事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得出结论:凡是果敢攻击的行动都取得了胜利,凡是怯懦求守的行动都招致了失败。这也是英国皇家海军逞雄七海三百余年的基本战术原则。他下达了攻击命令。他刚下达完命令,“瑞凤”舰就报告说遭到了美机攻击。“美国佬下手越来越快啦,弄不好,赔掉了诱饵,主力舰队还要受损失。”
在航空母舰的飞机控制室里,如同歌剧院里一样喧嚣。这个岛形建筑的最上一层大厅里,挤满了气象军官、标图员、战斗机引导员、信号军官、舰长和舰队司令。到处是电台、海图、麦克风,大部分人都戴着耳机,大声喊话,好像一群疯人院里的病人。说是他们打赢或打输了太平洋战争,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确是如此。
“瑞凤”报告说,它已经击退了美机的第一攻击波。美机采用双机编队:一架战斗机掩护一架俯冲轰炸机。“瑞凤”施放烟幕,并且派出八架战斗机迎敌。美机寡不敌众,钻到云层中躲避去了。
美机发动了第二波攻击。它们利用云层掩护,悄悄地接近了“瑞凤”。南云深感没有雷达的日本舰队一如赤身裸体。美军的道格拉斯“无畏”式俯冲轰炸机炸中了“瑞凤”。一枚五百公斤炸弹把它的飞行甲板掀开了一个直径十五米的大洞,全舰起火。美军舰载轰炸机的命中率越来越高了。
南云下令灭火。中途岛战役中的航空母舰为敌所乘以后,日本海军天天训练火灾控制和损害管制技术。这次终于收效,大火被扑灭了。南云命令“瑞凤”北撤。战斗一‘开始,美军就显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南云的心情愈加沉重。
“翔鹤”号的蒸气弹射机一架接一架地弹出零式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机。它们奉南云的命令,甚至来不及编队。便扑向“大黄蜂”号。南云心情报紧张,他已经抓住了美国航空母舰。他不知道它们共有几艘,会不会设下什么圈套。他必须有一个胜利,海军需要胜利,帝国需要胜利,他自己也需要。他预感到:他的命运已经押在这次海战上了。
 
 
7
“企业”号航空母舰躲在雨云中。它是一个勇猛的斗士,又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它参加了太平洋战争中最重要的几次海战,知道自己的命运。海军中人人都喜欢它这个“老E”。
五十八岁的金凯德少将指挥着第十六特混舰队的“企业”号。看上去他很苍老,但仗打得却不含糊。“企业”号的雷达发现日本侦察机后,金凯德下令东航,尽快钻入雨云区,他不敢冒险。
金凯德的侦察机没有找到南云的舰队,他又必须采取行动。因为新上任的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哈尔西中将不停地催促他。哈尔西这只老“公牛”,仿佛每个细胞都充满了TNT炸药,他的电报只有一句话,似乎响彻着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丹东的声音:勇敢、勇敢、再勇敢!哈尔西的电文是:
攻击,攻击,再攻击!
金凯德下令“企业”号的战斗机小队、鱼雷机中队和俯冲轰炸机中队立刻起飞,按“大黄蜂”号侦察机引导的航向投入攻击。
飞行甲板上忙碌起来。一架又一架飞机被升降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它们已经加足了汽油,挂好了鱼雷和炸弹。“企业”号和“大黄蜂”号从开战以来就并肩战斗,运载杜立特中校的机队空袭过东京,在中途岛海战中建立了功勋。哈尔西指挥过它们,斯普鲁恩斯指挥过它们。它们的每一个水兵、每一个飞行员,都有极强的荣誉感:“老子天下第一。”金凯德看着那些升入云天的“无畏”机、“野猫”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心中涌现出一股激情。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出征作战。美国虽然深陷在孤立主义和和平主义之中,但是当战争的号角吹响的时候,仍然有那么多的年轻人咧嘴笑笑,向他这个老家伙招招手,然后义无反顾地杀上蓝天。他为能指挥这些小伙子们而自豪,同时深感责任重大。
“企业”号起飞了三架轰炸机、八架鱼雷机和八架战斗机之后,甲板上的喧嚣平静了。整个舰队改成顺风向北行驶,金凯德等待着第一批战果。
战果不妙。日机群已经在飞往第十六特混舰队途中,双方立即交火,扩音器里的叫骂声响作一团。金凯德虽然一直指挥水面舰艇,但是他还能听出来,美机在空战中吃了亏。日机抢占高度,凶狠地攻击,击落了“企业”号的三架战斗机和三架鱼雷机。敌军拥有这么熟练骠悍的飞行员,说明一定是日本海军的主力。那么,他的对手就是南云忠一,而且也决不止是一艘“瑞凤”号小型航空母舰。他又面临着一次中途岛海战,仅却没有斯普鲁恩斯将军的运气。
托马斯’金凯德少将因为没有指挥航空母舰的足够经验而心情紧张。他让电报员转接到第17特混舰队“大黄蜂”号的频率上,想了解“大黄蜂”号上莫雷少将的情况。金凯德了解到“大黄蜂”号上的战斗机引导员的外行指挥,对此深感震惊。他下令第17特混舰队的全部巡逻战斗机归“企业”号统一指挥,由“企业”号的战斗机引导员引导。不知不觉之中,金凯德反而犯了一个大错。
“企业”号的引导员拉姆森中校是个生手。他虽然飞过上千小时的战斗机,但却不是引导员的材料。拉姆森过多地从一个战斗机飞行员的角度来考虑如何截击,他让敌人接近母舰。这样,美军战斗机航程短,留空时间长,享有雷达和战斗引导的便利。然而他忽视了最根本的一条:距离越近,敌人轰炸机的攻击越容易成功。
“企业”号的雷达上一片混乱,分不清敌机友机。大雨滂沱,甲板上一片白茫茫,谁也找不到飞机的影于。当标图员标出敌机的距离为十海里的时候,金凯德少将一下子冲到拉姆森跟前;“我说中校,你知道不知道这场海战的胜利决定了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拉姆森脸上苍白,拿着麦克风的手在发抖。
金凯德又接着说:“‘企业’号和‘大黄蜂’号的命运就在你的手中。南太平洋地区我们只剩下这两艘航空母舰了。丢了它们,我们拿什么向美国交代[”他挥动双臂,大声喊:“好好干吧,中校,别给这两艘军舰丢脸。”
拉姆森在麦克风上呼叫美军飞行员向敌人攻击,可惜已经太迟了。
可怜的“大黄蜂”号为了起飞舰载机,逆风航行,冲出了雨云区的边缘,暴露在赤道的骄阳之下,一无遮拦,像海滩上的裸体女郎。唯一可以防卫的是四艘巡洋舰和六艘驱逐舰的炮火。对于炸沉过“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的日本飞行员来说,这些炮火并不比礼花可怕。
以勇猛准确著称的日本俯冲轰炸机穿云而下,率先发动攻击。“大黄蜂”和美国战斗机拼命抵抗,空中到处是灰色的烟团。杉本瑞泽大尉清楚地看见“翔鹤”舰的飞行中队长,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冈山人,在俯冲的时候被“大黄蜂”号的炮火打中。飞机歪歪斜斜,像一片秋叶摔在“大黄蜂”号的飞行甲板上。它携带的两枚五百公斤炸弹一齐爆炸,把一座40毫米高射炮玩偶般地崩向空中。爆炸引起了大火,“大黄蜂”被浓烟掩没。根据杉本的经验,它快不行了。
日本鱼雷机已经在低空完成了编队,从两舷开始攻击。尽管护航舰艇的炮火打掉了一些鱼雷机,还是有几架鱼雷机进入了投雷位置。当“长矛”型空投鱼雷泡沫飞溅地扑向“大黄蜂”号的时候,它正问烈火苦苦搏斗,甚至来不及转动它的两面舵来躲避鱼雷。它的左舷冲腾起高大的水柱,命中啦!
杉本的油已经不够了,他开始往回飞。他心里非常痛快。美国海军最显赫的一般航空母舰已经遭到重创,迟早要被击沉的。
“大黄蜂”号所以能在中途岛逞威,全在于日本侦察机始终没能找到它。找到了,就必然能炸沉。帝国海军航空兵还是令人生畏的,南云个将也并非那么平庸无能。他还能指挥可以镌刻在海战史上的大海战。
杉本越飞越远,他回过头来,勉强在海天线上找到“大黄蜂”。它又陆续挨了三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的的确确成了一条废船。杉本还从无线电中听到,一架负伤的双引擎日本九二式舰攻机,自杀性地撞在“大黄蜂”号上。杉本想象得出美军的损管(“损害管理和控制”的军事略语)队员如何被烈火烫伤皮肤,被诱发性爆炸的气浪崩得身首两分,水泵如何没有电,消防管线如何没有水,轮机舱的官兵如何被闷死,因为他们不敢也不能穿过烧得通红的钢铁通道。一切都历历在目,因为他在“飞龙”号航空母舰上早已经历过了。他兴奋得发狂,激动得恨不得擂开座舱盖。自从山本大将任联合舰队司令以来,一直不知疲倦地向全体官兵灌输一个思想:航空母舰制胜论。因此,在太平洋上的所有日本海军官兵,无论是潜艇舰长、战列舰水兵,还是飞行员,都把消灭美军的航空母舰当成至高无上的使命。今天,十月二十七日,复仇的愿望终于实现啦!在中途岛嚣张一时的“大黄蜂”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坟墓。
油量表的指针打到了头。杉本钻出云层,找到了“翔鹤”舰。啊!它正在燃烧。
天空中还有几架残余的美机,正在同日本的空中战斗巡逻机兜圈子。美机在监视起火的“翔鹤”舰,恨不得生吞之而后快。杉本没有汽油,失去了高度,无法同美机交战。他打开电台,寻找“翔鹤”的战斗机引导员,耳机里寂然无声。他又转动旋钮,找到了“隼鹰”号航空母舰。“隼鹰”舰身躯庞大,引擎动力不足,远远拖在整个舰队的后面,这样才侥幸躲过了美国飞机的致命一击。
杉本费尽气力,拼死拼活把零式机拖到了“隼鹰”舰上。第一根阻拦索刚挂住飞机的尾钩,他就掀开座舱盖大喊:“我们干掉了‘大黄蜂’号!快加油,肯定还有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在附近,我从无线电中听到了他们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快呀,这一回我们可打上了!”
“翔鹤”起火后,有马正文舰长奉南云命令向北撤出。有马大佐劝南云离舰,南云同意了。他变得挺随和,当年那种与舰队共存亡的“玉碎”决心似乎消失了。他移乘驱逐舰“岚”号,并在它上面升起了海军中将旗。
虽然换到舱室狭窄的驱逐舰上,南云紧张的心情却轻松了下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美军在南太平洋地区只有两艘航空母舰,其中“大黄蜂”号已经被炸成重伤。那么另一般“企业”号一定在附近,只要把它找出来击沉,整个所罗门群岛的制空权就将归日本占有。昨天,从瓜达尔卡纳尔和拉包尔分别传来仙台师团长丸山政男的电报:”飞机场已攻占,万岁!”那么,失去了制空权的美国海军必不敢贸然增援瓜岛。而拥有空权和海权的日本军队,将随意宰剖瓜岛上的残余美军。一切都决定了。从中途岛开始走下坡路的战局将出现转折,日军将全部占领所罗门群岛,占领新几内亚,封锁澳大利亚,战争还能打赢。
这一切都取决于找到并击沉“企业”号。南云一声令下,所有的飞机都被弹射出去,飞向东南方。那里应该有“企业”号。
飞机离舰以后,南云泡了一杯茶。“翔鹤”舰上的损管人员在有马率领下仍然在同烈火搏斗,爆炸随时可能发生。然而南云心如秋水,他一口一口地吹着茶叶沫。此刻,即使“翔鹤”爆炸沉没,他也不在乎了。只要日军的舰载机能够击沉“企业”号,那么,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就会向对日军有利的方向倾倒下去。
南云的镇静情绪感染了官兵们。他们奋力灭火。由于“翔鹤”舰汲取中途岛“赤城”等舰的教训,专门在吴军港加装了全舰应急火灾控制系统。火势得到了控制,最后终于被扑灭了。他们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珊瑚海和南洋作战的老兵了呀!
好消息接踵而来。日军飞行员终于找到了“企业”号。原来它躲在雨云中,现在风将云吹散,它再也无处可躲了。南云觉得像在一场柔道比赛中已经抓住了对手的衣襟,现在,轮到他运用招数了。
第一攻击波的俯冲轰炸机飞行员是日本海军航空兵的精华,身经百战,随同“翔鹤”舰转战两万海里。虽然天上有美机拦截,海面上有舰炮防卫,他们在村田重治少佐的率领下,仍然命中了两弹,引起火灾。“企业”号同“大黄蜂”号一样,终于被打瘫在海面上。
攻击虽然成功,但日军飞行员的损失也相当惨重。“企业”号的炮手们凶猛地抵抗着。它旁边的战列舰“南达科他”号简直成了一只浑身芒刺的豪猪。射速极高的40毫米机关炮打得滴水不漏,大部分日机都被这种炮火击落。
日本鱼雷轰炸机没能同俯冲轰炸机协调进攻。等轰炸机撤退以后,它们才赶到战场,三分之一被炮火打落,九架鱼雷机投下鱼雷,全部被“企业”号躲开。金凯德少将指挥军舰可比指挥飞机强多了。
第二波俯冲机没能取得预期的战果。云层又覆盖了“企业”号,佼它失去了踪影。等日本飞行员再次找到了它,突然遭到它的致命打击。有一半飞机被击落,其余的也没有投中。名声赫赫的关卫少佐战死。如果是在中途岛,南云会毫不犹豫地再发动一次打击。但那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南云懂得事情远非那么简单,战争还很长,不能在一次海战中把全部飞机赌光。他一口咽下了发苦的茶叶,下令舰队撤退。与此同时,他得到水上飞机的情报:美国舰队也南撤了。
南云向北方的特鲁克环礁开去,另一支日本舰队从“岚”的舷旁擦过,高速南下,追击美军舰队。它是由近藤竹信海军中将指挥的,奉山本将令,专门去俘获或击沉受伤的“大黄蜂”号.
圣克鲁斯群岛越来越远了。天完全黑下来,堖鲁岛黑魃魃的山影在舰队右舷出现,瑙鲁和它东面的吉尔伯特群岛上驻有日军部队。瑙鲁岛是一个很奇特的岛,上面密覆着四米厚的鸟类磷质化石,解决了日本农业的很大一部分需要。南云向瑙鲁和吉尔伯特群岛的驻军发出电报声称:击沉美军四艘航空母舰、一艘战列舰;击伤四艘战列舰和巡洋舰;击落敌机二百架。
“让守军高兴去吧。在这个离日本五千公里的海岛上,海军的大捷会变成天堂的声音。”他想。“也许有朝一日,美国佬会踏上瑙鲁或者吉尔伯特的土地,那就该守军们好好干一番了。但愿他们武运长久。”
电报员走入他的舱室,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递给他一张电报纸:“近藤将军终于击沉‘大黄蜂’号啦!”
南云没有表情地让电报员退去。他没有动电报纸。圣克鲁斯海战算不上一次胜利,击沉“大黄蜂”的代价并不低。更重要的是:美国的轮机工业会重新制造出许许多多的“大黄蜂”号,那时候,又有谁来再打一次圣克鲁斯海战击沉它们呢?
8
焦黑的弹坑中冒着余烟,弹坑挨着弹坑,仿佛大地的伤口。在泥土草木被翻卷过来的弹坑边缘,散落着纸片、电台零件和人的残肢。几个军官呆呆地坐在弹坑之间的“孤岛”上,失神地注视着制造弹坑的美国飞机消失的方向。其中一人是清冈永一中佐。
清冈中佐再次负了伤。
上一次是在十月下旬仙台师团对机场发动夜袭时负的,一枚追击炮弹片打残了他的左手掌。
他被送到后方的野战医院。医院设在瓜岛西部埃斯帕恩斯角附近。他立刻发觉那里是个活地狱。没有麻醉剂,直接动手术,一些伤兵当场死在担架改装成的手术台上。没有药品,缝合的创口在热带的潮湿气候中溃烂,白生生的蛆虫在伤口上钻进钻出。没有粮食,自从一木清直支队登陆以后,瓜岛上的日军一直闹粮荒。当时以为速战速决,每人只带了五天的粮食,谁料到战争旷日持久,部队早断了顿。从海上运输只能在天黑使用驱逐舰,它们备受美军鱼雷艇、战舰和飞机的威胁,往往来不及卸载,就匆匆离去,而且先要抢卸弹药,必须用它们来打仗。
伤兵没有分配口粮,仅有的大米全给了作战部队。传染病在医院中流行,每天都有几个人死去。苍蝇密密麻席地落在每个伤兵的脸上、身上,任人轰赶,连动也不动。
清冈切去了半个手掌。他受过教育,知道感染后的结局,用手枪和权势胁迫军医给他敷了璜胺。他还偷了医院仅有的盐酸奎宁,瓜岛上疟疾非常猖獗。他自己钻到一顶小帐篷中,右手始终不离手枪。伤兵的呻吟声彻夜不息,有低沉的呻吟,有凄厉的嚎叫,象野兽垂死的哀鸣。很近的距离上传来爆炸声,有的伤兵忍受不了痛苦,干脆用手榴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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