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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岛群

_20 宋宜昌 (近代)
杉本不得不点头表示赞成。
“我们选中了‘富兰克林’号母舰,分成四队,从它的两舷轮番进攻。美军战斗机扑下来咬住我们厮杀,护卫舰艇的炮火也很猛烈。十分钟后,一半的轰炸机和战斗机被击落丁,它们甚至无法进入投弹位置。”
杉本痛心地想起马里亚纳海战的场面,出现这种情况他丝毫不奇怪。
“敌人的舰炮和高射机关炮又准又猛,无线电引信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恐惧感。敌机驾驶员死死缠住我们,其至冒着挨自己舰炮的危险。假若这样打下去,我们早晚都要死掉,而且一无所获。我们并不怕死,但这样死却毫无价值。陆军中有一句口号‘七生报国’,即一命换七命。我们起码也要‘一机换一舰’才对呀!”
“有马将军从我们中间穿过去,他的零式机直扑‘富兰克林’号。我们都惊呆了,他既无炸弹又无鱼雷,他难道用机关枪扫射那艘两万七千吨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毋舰吗?‘
“有马将军平时虽然宽待部下,他却是个抑郁型的人,沉默远多于谈笑。他是最古老的士族——萨摩武士出身,生活却很清苫,全部时间都用来研究军事和战术。他发出了‘帝国兴亡,在此一战,全体人员恪尽职守’的信号,也就是东乡大将在对马海战中的信号,摇了摇机冀,穿过‘富兰克林’号的阻拦炮火,直直地撞向敌舰岛形建筑的基部。今天回想起来,有马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学他的样子,与敌舰同归于尽。”
“‘富兰克林’号怎样了?”
“噢!有马撞中了它的要害。它腾起大火,黑烟升到七百米高。舰身剧烈抖动,摇摇晃晃退出了战场。我最后一次从它上面飞过的时候,美军已经扑灭了大火。我看清它的指挥塔完全被报毁了。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十几架飞机都被炸坏了。一般驱逐舰正在‘富兰克林’左舷救人。那她庞大的敌舰渐渐倾斜了……我们这群毫无想象力的笨蛋,如果每人都学有马将军的样子,不但能击沉‘富兰克林’号——它终于载着有马飞机的残骸和将军的尸骨逃掉了——而且可以使莱特湾里的战果扩大几倍,那时候美国鬼子就不会这么嚣张啦。”
小林用小拇指伸向天空中得意洋洋的美国舰载机,叽哩咕噜地骂了一顿,
杉本几乎脱口而出,“急什么,不是还有机会下次再干吗!”
小林有些吃惊:“用带炸弹的飞机去撞击敌舰……”
“正是。”杉本平静地解释:“其实,这种思想在我们海军飞行员中早就有了。对一名舰载机驾驶员来说,返航着舰是极端危险的事情,甚至超过轰炸敌人的军舰。你想想:在一块洗澡盆大小起伏不定的平台上着陆。有横风,母舰为了躲鱼雷和敌机不得不做各种机动。我们的飞机弹痕累累,有些已经操纵失灵,人也疲惫不堪,甚至负了伤,就是在跑道良好的陆军机场上着陆;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我们大多燃油已尽,无法拉起重飞二次。要在三十米的跑道上用尾钩挂住阻拦索,我看,日比谷 公园里表演杂技的艺人怕只配当我们的徒弟呢!
“所以,中途岛海战丧失了那些老兵以后,新手们常说:‘宁可撞死在敌舰上,也不愿在着舰的时候冤死。那时节,我们海军航空兵也常常想,要是能带着炸弹撞向敌舰,象田良之助的武士们那样,壮烈地死。你知道,我们在马里亚纳一役中损失了多少飞机吗?三百七十架。哪怕用七十架去撞击敌舰,霍兰德·史密斯也许就登不上塞班岛了。”杉本最后说:“反正是死,还不如进行特种攻击。”
4
一辆美制吉普车辗过克拉克基地的荒草,开到跑道的尽头。它绕了半个圈,向杉本和小林这边开来,在离他们二十米处就嘎地刹了车,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白色海军将官服的人。
“啊,大西中将,您好!”杉本向来者打招呼。小林轻声说:“他是策划偷袭珍珠港的名人哪!”
他们向中将行了军礼,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大西肩很宽,胸部微微前倾,富于男性魅力。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出语轻狂,充满才气和干劲。就是他,在一般人认为难以设想的时刻,断然建议采用航空攻击战术偷袭珍珠港,获得完全的成功。大西战功卓著,却升迁很慢,到现在才当了第一航空舰队的司令官,还没等上任,一航舰又改成了第五基地航空部队,归三川军一中将指挥。三川虽是萨沃岛海战中的英雄,然而两手空空,他把志摩的澎湖舰队交给西村以后,手头连一艘驱逐舰也没有了。他只能指挥大西和福留繁,福留繁中将是第二航空舰队的司令官。
杉木同大西挺熟,深知他的为人。大西满脑子革新思想,却不会逢迎拍马,不懂宦海浮沉的诀窍。他过于咄咄逼人,锋芒外露,自视太高,不谙礼节,有时候使上司下不了台。然而,他的才气和智谋却为世人所公认,象杉本、小林这些中下级军官,对大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西走近他俩,动了动嘴唇:“随便谈谈吧,杉本君,小林君。噢,抽烟吧。”他拿出一盒精装的马尼拉雪茄,给了小林和杉本一人一支。他自己也拿了一支,咬掉烟头,自管自点火抽起来。小林和杉本没带火柴,借着大西的烟才点上火。大西的举动有点儿古怪。
大西的脸阴沉下来,直率地说:“比岛冲海战的结果你们都知道了吧。”
两人含泪点点头。
大西激动起来,雪茄烟在手中晃动。
“用了国民那么多钱造的‘武藏’舰,连一炮末发就叫敌机击沉了。苏里高海峡西村全军覆没,可耻。栗田又从萨马岛撤走,他是个疯子。可悲呀!啊,海军!永远记住这个耻辱吧。”
杉本听着,忘了吸烟。烟灭了,他拿在手中。
大西看了看杉本:“嗅,杉本君是海军的人,我也是海军的人。没有时间去议论海军啦。战前,我在鹿屋基地同源田实参谋仔细研究过我们的海军,也研究过敌人的海军。我们的海军是很优秀的。从壬辰战争以来的三个半世纪里一直打得不错。说这些没有用!”
大西用力掸掉烟灰。他把火柴盒抛给杉本,他居然细心地看出杉本的烟灭了。他平时可没有这么细心。
大西说:“但是,同无能的海军相反,我的飞行员们取得了很大战功。关行男大尉指挥四架飞机,在萨马岛外同时攻击了三艘美国航空母舰,两艘被严重摧毁。关大尉攻击的‘苏万尼’号,发生了大爆炸,火焰有三百米高,仅仅二十分钟就沉没了。他可比栗田‘大和’舰的威力大多了。你知道,他们是撞击了敌 舰。”
三个人沉默了几秒钟,杉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条命换八百条命,一架飞机换了一艘航空母舰。我早同南云中将说过这办法,同古贺大将也说过,同丰田大将还说过,无人理睬,认为这是不道德的战术。他们倒好,很道德,结果把仗打输了。战争只有胜败,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大西自有他的逻辑。
杉本愤愤然地说:“早该这样干!”
大西泷治郎中将丢掉半截烟头,又拿出一支来抽,他激动地讲起这段历史。美国飞机就在云中翻飞,那“咕咕”的机枪声仿佛给大西中将的故事加着标点符号。
“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以后,海军的惨重损失慢慢透露出来,海军将士们议论纷纷:只有用带炸弹的飞机去撞击改舰,战争才有希望。因为美国佬有无穷无尽的资源,对他们来讲,人比军舰宝贵,而我们恰恰相反。
“马里亚纳海战,杉本君亲自参加啦,我们的新飞行员的轰炸技术让人羞愧呀!用三百架飞机居然炸不沉一艘敌人的航空母舰,我们再也损失不起飞机了。
“第三航空舰队司令大林久雄海军少将,‘千代田’号母舰舰长城英一大佐把军中的议论向小泽汇报了。杉本君,位知道小泽其人,他在这种事上总是优柔寡断。他对此方案未置可否,就这样又把台湾空战给错过去啦!六百架飞机未能击沉一艘敌人母舰。下一次我想这个数字会变成一千。我们都满足于大本营的吹牛战报,把国民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飞机白白葬送掉,而且人也没有少死。我的前任寺冈谨年海军中将认为:寻常的战法再也没有效果啦……为了战胜起见,只有横起心肠。
“我一上任,手头仅有三百架各种各样的飞机,有的还是双冀机。我到处跑,发现只有二分之一能升空,这简直是开玩笑!用这么几架破飞机能保卫菲律宾,保卫日本帝国,鬼都不信呢。杉本君,所以我把你给扣下来稿训练。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没有时间,没有飞机,没有汽油,训练只是走过场。杉本君,我知你知,还有小林这些学生们知道,究竟谁能在一夜之间变成‘赤城’号上渊田美津雄或‘飞龙’号上的友永丈市那种空中老手。不成啊!不久,我又接到了掩护‘捷一’号作战的任务。我心想,用不了两天,这几架飞机就会在‘大和’舰上空消耗光。我认为我们与其消极地防御,不如直接攻击美军舰队。当然,我们再也不会象以往那样愚蠢地送死了。我们必须实施特攻。”
“特攻?”小林和杉本反射性地问,其实他们心里很明白。
“就是用零式机带一枚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去撞击敌舰。”
杉本和小林沉默无语。他们正在想的事,大西已经干了,他毕竟是大西呀。
大西面色凄楚地说:“寺冈将军把这一切都计划好了,连方案和训练教程都编完了。他走了,我来了。我除了按他的既定方案办,也别无他途。我决定立刻组织特攻队。
“我向克拉克基地的马巴拉卡特机场打电话,要201海军航空队司令山本荣大佐和飞行长中岛中佐来马尼拉我的司令部谈此事。我等到下午四时,没见人影。我急了。都什么时候了,办事还这么拖拉。我自己要了辆吉普车去马巴拉卡特机场,想在路上迎迎他们。结果错了路,没遇上。
“在马巴拉卡特,我只见到了玉井浅一中佐和猪口力平参谋。猪口参谋原来在一航舰干过,是我的熟人。我也就没必要客气啦。
“我直接了当对他们讲:‘诸君已经知道,战局危迫,美军占领摩罗泰岛,并在帛琉登陆,一定是要大举进犯菲律宾。我们的舰队将按预定的‘捷一号’计划出动,打击可能在莱特岛登陆的美军舰队。当然,我们一航舰的任务是坚决击毁敌人的母舰,使它们无法攻击我们的
舰队。依我讲,要想最有效地发挥空军的力量,只有用飞机带上炸弹去撞击敌舰。’
“玉井中佐瞪大眼睛,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我一生中只见过两次这种表情。第一次是三年前,我奉山本之命找源田实少佐商议攻击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事情。我刚说出‘珍珠港’三个字的时候,他也是这副表情。
“玉井是个保守的军人。他请猪口力平参谋计算这种撞击战术的效果。猪口告诉我们,这种撞击起码要使母舰修理好多天,而且,撞击的命中率比投弹和鱼雷攻击高得多,因为驾驶员随时可以调节飞机的航向。
“玉井和我都满意了。但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拍板,让我去找他的顶头上司山本荣。我不假思索地说山本荣大佐已经委我以全权,况且我还是整个一航舰的司令官。玉井无话可说了,立即召集了全体飞行员,向他们宣布了我的主意。
“反应之强烈远远出乎我的预料。我刚一说完,人人奋勇愿往,争相为天皇陛下牺牲。本来,我们想叫管野直中佐带队。他他曾用撞击法击落过四引擎的B—24,而自己竟奇迹般地活着。他还试验用跳弹法来攻击敌人的船舰。是一位智男双全的实干家。可惜管野中佐到东京去了。我们只好派关行男大尉。关的技术很一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战功。他已经结婚,对作战还算热心。他答应承担这次使命,一切就这么定了下来。后来山本荣来了,生米成了熟饭,他也认可了。
“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这支敢死队起什么名字?我记得乃木希典将军在旅顺口的203高地上用了‘敢死队’,不想重复。猪口中佐建议用‘神风’二字。太好了!六百年前那场‘神风’刮翻了蒙古人的东征舰队,保住了日本。今天,热血青年用自己的躯体和精神的‘神风’,也会刮翻美国鬼子的舰队,拯救皇国的。我当时就同意了。”
大西讲起“神风”特攻队首次出击的场面:
十月二十五日,一个风急云乱的菲律宾的黎明。曙光照亮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在一栋乳黄色的西班牙风格建筑物前,站着一队“神风”特攻队飞行员;他们都是年轻人,怀着热烈的赴死之情,目光中毫无畏惧。他们有人结了婚;有人有未婚妻,然而并不牵挂。许多他们的同时代人已为帝国效死在沙场上,他们也不贪恋自己的生命。虽然他们没有飞过几个起落,技术很差,根本无法攻击防卫森严的美国军舰,可是,现在他们却负起了保卫天皇的重担。
他们短暂的生命,多象那鲜艳的然而转瞬就凋败的野花呀。愿帝国不要忘记了这些花。
神风队分为四个小队:敷岛、大和、朝日、山樱,一共二十四名飞行员。
他们吃过了丰盛的早餐,留下了绝命书和遗物,甚至抓紧时间洗了一个澡。作为帝国的军人,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但敢死队是另一码事儿,特攻队是第三码事儿。战士有死有活,敢死队员偶然也会活下来,神风队员肯定是死。死是他的使命。
想到必然要死,他们就意识到生命的美好。他们在世界上活的时间太短了。他们正在念书,正在恋爱,甚至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也曾有过各种各样的理想、幻想和梦想。有谁打算过在二十来岁就去死呢?
现在,天皇要他们去死,日本要他们去死,指挥官要他们去死。他们的兄弟们,从遥远的莫尔兹比港、阿留申、塔拉瓦、英帕尔,一直到莱特湾,纷纷变成了鬼魂。他们要向美国鬼子复仇。可又是谁把他们送到这些连听也没听到过的异国的土地上呢?他们能活下来的兄弟姐妹们,在同情他们的牺牲的同时,难道不该谴责发动战争、把日本民族和其他民族投入血海的那个混蛋军部吗!
大西走近他们,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发表演说。他说就自己的本意,准备和特攻队员一同登上飞机。然而他还要留下来鼓励下一批特攻战士,所以后走一步,请大家在神国里等着他。
大西象一个施催眠术的巫师,慷慨陈词:“诸君,日本民族面临着多事之秋。能够理解和分担国难的,并不是重臣、大将、军令部长,或者象我这样的老军人。能为我们祖国承担命运的正是你们,正是你们这些精力充沛、天真纯洁的年轻入。所以,我代表日本国民,代表全军将士,恳求诸君。祝各位马到成功。”.
他越说越动情,声音颤抖,难于自己:“诸君,你们已经是神啦!是日本人最景仰的军神。正因为你们成为神,你们才不留恋这个污浊的可悲的尘世。
“如果说各位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么,我猜想大家是想知道自己的攻击换取了相应的代价,你们唯一的遗憾恐怕是这件事吧。因为自己的长眠而无法得知此事。各位请放心。我虽然无法通知各位,但我会如实地报告给我国和天皇陛下。你们的战功将传遍全世界,因而诸君的灵魂将得以安息。
“各位,那就拜托啦!”
大西言毕,眼里饱含着泪水,喉头呜咽,几难成声。他不得不回过身去,静默了半分钟,然后转身走到每一个特攻队员面前,以海军中将的身份,向每人深深地鞠了一个90度的躬。未见过世面的特攻队员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特攻队员开始穿上飞行服,头上扎着书有“大和魂”的白丝带。他们一个个同基地长官和地勤人员告别,饮上一碗日本酒,然后跨入零式机的座舱。机械师早在副油箱的挂架上挂了一颗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并把保险装置接到座舱中,他们特地叮嘱飞行员:“撞上敌舰之前,千万别忘了打开保险装置呀!”
“神风”队员挥挥手。机械师帮他们合上座舱盖。发动机卟卟响起来,飞机爬上天空,向东方飞去。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了。
这就是第一批“神风”特攻队出击时的情景。
大西汉治郎表情异样地看杉本和小林,他的脸上阴沉地压抑着一种感情,只有杉本他们这些“老家伙”才能体会出来。他说:
“大西司令长宫,让我也参加特攻队吧。”
“你们二航舰的人归福留繁中将指挥,福留繁和我共同商议过特攻队的事。他说既然关行男他们干得不错,我的人就交给你好了。我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日本危在旦夕,如果不是重任在肩,我也会象有马将军那样笔直地冲向敌舰的,真痛快!可惜我还要组织更多的人来保卫菲律宾,保卫南洋,保卫日本,这个责任比死还重啊!”
“我替您代劳吧。”杉本说。
‘还加上我。”小林也着急地表了态。
“多谢。那就不客气啦。有杉本这号空中英雄,‘神风’队一定会沉重地打击美国鬼子的。”
他拍拍杉本的肩膀:“你的价值超过一艘美国军舰。你的任务是把他们带到敌人舰队上空,告诉他们各项飞行数据和技术要领,然后观察弹着,记录他们成功和失败的原因,好用来培养下一批特攻队员。使我们的青年人,一批批走上生命的顶峰,而美国佬则跌入黑暗的深渊。菲律宾后面,还有台湾,还有先岛群岛,还有琉球群岛,直到日本列岛。只要我们抵抗到底,到处都会变成美国人的坟场。他们会畏惧我们的军人、我们的青年。他们付出了高昂的血的代价,祖国的安全获得了保障,天皇陛下的圣心也就安宁了。”
“我明白啦。放心吧。二航舰的人不会比一航舰差劲的。让我们比赛一下吧。”杉本向大西行军礼。大西还了礼,跑向吉普车。在车门边,他又向杉木和小林招招手。“拜托啦。”
吉普车走远了。杉本想:大西真是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呀!
杉本去见福留繁中将,中将同大西已经商量好了,吩咐他同小林去执行组建特攻队的命令。
杉本嘴笨,让小林去讲。
小林到底是知识分子。他向飞行员们讲了神武天皇以来的日本历史,讲了日本的文化和日本的宗教,讲到日本武士的传统精神,讲到如此伟大的一个民族却而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而拯救日本只有靠各位以生命去殉国。他唱起了江田岛海校的校歌: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
怒放在海军学校。
“人总要一死。与其在美国鬼子统治下苟活,不如壮丽地死去,成为后人景仰的军神。”
飞行员们受了感召,情绪非常高涨。
杉本重新站到队列前:
“诸君。今天晚上我在营房里。你们如果有谁愿意参加‘神风’队,请个别到我住处来。不来者我也为他保密。我们只要无牵无挂的人,你们完全可以自愿。听明白了吗?”他大声问。
“听明白啦!”飞行员们齐声回答,许多人的脸上挂着泪珠。
 
5
栗田健男中将为什么要从莱特湾撤退?
这个问题已经成了千古之谜。
大盐平内弘根据他从各方面收集的情况和资料,把莱特湾海战的四个战区总算搞清楚了。它们由北到南分别是:恩格罗角、锡布延海、萨马岛东岸和苏里高海峡。双方的损失也基本搞清楚了,结果当然是一边倒。日本海军损失战列舰三艘、航空母舰四艘、重巡洋舰六艘、轻巡洋舰四艘和驱逐舰九艘。而美军仅损失三艘航空母舰、三艘驱逐舰(还大都是些千把吨的“小家伙”)和一艘鱼雷艇。
日本海军无论从航空攻击、夜间炮战.还是白昼舰炮射击方面,都落后了一大截。因此,小矶国昭内阁的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关于比岛冲海战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这就是终结。”
大盐平完全同意。
然而,始终困扰他的是:为什么已经突入莱特湾,而临着众多目标和良好前景的栗田舰队,突然返身撤去?
直接的原因似乎是:栗田目标不明确。他到底是消灭敌人的航空母舰呢?还是集结在莱特湾的运输船?亦或是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和滩头堆积如山的补给物资?栗田太疲劳了,丧失了判断力。他刚出马,旗舰“爱宕”号重巡洋舰就被美国潜艇击沉,他自己落到海中,狼狈地爬上“大和”号。“武藏”舰被美机炸沉,似乎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刺激。他自己承担了责任,但他的参谋长小柳和作战参谋大谷争相把失职往自己头上揽。任何人连续三天三夜指挥一支庞大的舰队在鱼雷和炸弹的密林中作战,同时应付水下、水面和天空的威胁,判断力都必然会受到影响。通讯不灵。他不知小泽到底有没有诱开哈尔西——诱开了,而且诱得很彻底。哈尔西比尼米兹大三岁,尼米兹当士宫生的时候,曾在“切萨皮克”号教练舰上实习,舰长就是哈尔西的父亲老威廉上校,因此他根本不理会尼米兹的将令,更不用说是金凯德。保卫莱特湾是金凯德的责任,第三舰队的作战目的是歼灭敌人的机动母舰兵力。所以哈尔西一股劲地北上追击小泽。小泽中将彻底完成了任务,圣贝纳迪诺海峡一条美舰的影子也没有。
当然:大西和福留繁的空军没能掩护他的舰队,栗田深感幻灭。然而掩护了又能好多少呢!怕只能引起哈尔西的注意,而最后用舰载机把它们一扫而光。
受到敌人频繁的密码通讯的困惑,以为哈尔西已经南下,配合金凯德把栗田舰队一闷打尽。难道他不是抱着玉碎的决心吗?怕被敌人消灭,又何必制定“捷一号”作战方案呢?北路和南路损失这么大,不就是为了让他冲向莱特湾吗!
莱特湾情况不明,以为麦克阿瑟的运输船会作鸟兽散跑掉。当时栗田在萨马岛东岸,距莱特湾北边的塔克洛班六小时航程,美国船逃跑完全来得及。当年,凯利,特纳少将在萨沃岛海战之后就连夜溜跑了,因此落下骂名,几乎升不了中将,金凯德怎会不知其事?可是滩头物资总还在,“捷一号”难道没有估计敌舰会逃跑吗?
C·斯普拉格的飞机和南方两个美军护航母舰群的飞机干扰了他的队形。
美军可能使用了塔克罗班机场,利用陆基飞机攻舰。
都不成其为理由。只要用“大和”舰的大炮就足以使美军的护航母舰和塔克洛班机场统统完蛋。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大炮上。
大盐平根据他收集的一切资料——他朋友的、他同学的、海军中反东条派给的、近卫文度系统的军官给的,他们都资助他进行这项研究,战争无论胜败、教训必须记取——日本海军的炮术简直象一群公子哥儿在酒后行猎,根本打不上敌舰!
据重巡洋舰“利根”号资料,从“利根”舰桥上判断,共发射8英寸炮弹四百零八发,命中率1.7%。可畏的“大和”舰460毫米主炮,发射了约一百发,一发也没有命中!栗田舰队平均射击成绩:三万米时是3%,两万六千米时是6%。
够了。这就是自夸火炮命中率达到美舰三倍的世界第一的日本海军的炮术。凭这技术,就算是栗田不回头,突入莱特湾,又能取得什么战绩呢!
栗田本人解释说:舰队射击命中率低的原因是:错把航速低的斯普拉格护航母舰当成哈尔西的快速舰队母舰,估计敌舰航速失误;敌舰放烟雾,变换队形向四面八方逃走;错用了对付战列舰的硬芯穿甲弹,从薄皮的敌人护航母舰两侧穿了过去;敌人护卫舰艇施放鱼雷干扰,敌人舰战机攻击;天气恶劣,影响视界。
简直是弥天大谎。为自己辩护到这个程度,真是海军的羞耻。难道让敌人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当靶子吗?海军多年的训练不就是为了在各种条件下作战吗。美军的奥登多夫难道不是在黑夜里全歼了西村的舰队吗[
败仗牢骚多,胜仗捧场多。一点儿不假。
大盐平内弘丢下了笔,奋然而起。让海军战史家去总结比岛冲海战吧。他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他闲居家中,被甩出了战争的旋涡。他置身事外。开始,清冈正照介绍他参加了近卫文膀一伙重臣派的圈子。近卫、冈田一伙本想发起一个“倒东条”的运动,赶走东条英机,谈判一个体面的和平。谁知美军的时间表赶得太紧,六月十五日抢攻塞班,七月六日全部占领。东条鼓吹的“绝对国防围”被打碎,包括东京的全国大城市和工业地区都置于B—29的轰炸圈内。从开战前,东条就鼓吹的坚守外围岛链作为“不沉的航空母舰”的战略破产了。“绝对国防圈计划”也无人提起。近卫文磨想办而未及办的事,美国人替他办到了。
东条进行了最后的绝望挣扎。他四处奔走,企图加强内阁,赶在近卫之前,树立他的绝对控制权,但为时已晚。从天皇、皇族、重臣、财界、官僚到军内外的各种势力已经结成联盟。东条四处碰壁。天皇——木户内大臣方面提出以包括近卫在内的重臣入阁,建立“举国一致内阁”作为新内阁的绝对条件。然后,重臣们又一致拒绝入阁,终于把茕茕孓立的东条英机赶入了绝路。七月十八日,东条内阁宣告总辞职。东条本人还在梦想天皇重新敕令他组阁,或者起码保留陆相。没料到天皇根本不理睬他。铁杆统治派的新任参谋总长,原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不但拒绝东条留任陆相,还以东条“既然辞去首相和陆相,那他享受的以天皇特旨列入现役的规定也失去意义,东条应列入预备役”为名,把东条打入非军人的冷宫。墙倒众人推,作为太平洋战争发起人的东条英机,现在已经成了平民百姓,只等着盟军胜利以后把他送上绞刑架了。
本来被认为是顶天立地的东条,就这么快地失去了权力和地位。也用不着清冈正照等人去暗杀他,他在政治上已经死亡了。
东条内阁辞职以后,倒阁运动的发起者们认为现役军人寺内寿一、畑俊六等人都是东条派的基于,不宜出任首相。近卫等人走到台前,尚嫌过早——实质上近卫也没有解决战争的良策,他既无法控制军部,又不能打美国人的算盘——只有选择一个过渡性的内阁。在朝鲜担任总督的双手沾满朝鲜人血污的小矶国昭被推荐出来组阁。小矶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盟军的胜利不言自明。“大日本帝国”自日清战争以来半个世纪的疯狂扩张,终于寿终正寝。哪一个阶级、哪一种势力、哪一个人也挽救不了天皇制军国主义的命运。只有等待战争的结束,一切才会从头开始。这个“头”究竟从哪里开呢?
或许这个问题才有研究的价值。
政治运动啦,军事战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没有意义了。日本战败“投降”,只是迟早的事情。无独有偶,德国也发生了反希特勒运动,可惜失败了,一大群高级将领被绞死。即使施道芬堡伯爵和贝克元帅搞成功,希特勒被炸死,又能使德国避免“无条件投降”的命运吗?恐怕也不行吧。无论如何在心理上无法接受,要想结束战争,只有这一条路。
大盐平意识到了这一点,反而感到时间很慢,不禁焦躁起来。
他去同女仆赖子聊天。
赖子很年轻,鹅蛋脸,纤细腰,脸上有几点雀斑,人长得挺秀气。她的丈夫在中国华北战死了,赖子非常伤心。她的哀中之美,别有一番韵味。大盐平原来整天注意着严峻的政局和战局,哪里有工夫去留神赖子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仆,现在,他的神经松弛下来,发现赖子的格调并不俗气。
“赖子,你娘家在哪里?”
“滋贺县余吴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国所在的地方。”
“是琵琶湖北岸余吴湖的附近吗?我还记得关于余吴湖的天女羽衣传说呢。”
“是啊,大盐平公子去过吗?”
“去过。那年陆大放暑假,我们一伙同学高兴了,就说:去琵琶湖玩儿吧。后来我们还游了余吴湖,爬了墓谷山和安藏山。“真没想到公子会去我们家乡那么偏远的地方。”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去南洋作战,到拉包尔的距离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乡的情况还好吧?”
赖子的脸变得苍白,雀斑更明显了。她说:“在公子面前,我不敢隐瞒。家乡的境况苦极了。所有的男人都被抽去当兵。我们那地方本来男人就少,随着大都市的兴起,他们早就背井离乡,在外地讨了老婆,连回也不回来啦。种地的只剩下妇女和老人。姑娘们找不到男人嫁,咬咬牙也进了城。您看,我不也是来东京了吗。”
对于产业的兴起,在日本农村中引起的剧烈动荡,大盐平略有所闻。不过,他一直在兵营中生活,紧张而忙碌,农村的变化,又有谁去关心呢?日本的农村,成了整个日本列岛的缩影。日本的精华,全部散到亚洲各地去作战和殖民,从满洲到荷属东印度,从缅甸到莫尔兹比港。本土只剩下一具空壳,由老人们和妇女们来支撑着。如今,那些海外的日本人将在战争中渐渐死光,而这具空壳也许会被盟国的战争机器打碎。这些妇女和老人们,也将成为军阀战争的牺牲品,多么可悲!塞班岛最后的情况或许会是日本本土将来的缩影吧。
赖子注意到大盐平的日光落到她身上。平时,他从来不这样看她的。赖子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轻轻哭泣起来。
大盐平上前去,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她柔软的小手,发觉她的手冷冰冰的,一点儿血气也没有。“怎么啦,赖子?”严厉的前帝国军人也变得儿女情长起来了。
赖子说:“您整天坐在书堆中,难道不知道日本已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境地吗?我的家乡固然早无米粮下锅,可是乡亲们也许因祸得福,他们还有野菜和树叶充饥。而大都市的东京却什么都没有了呀。粮食早施行了配给制度,每天优先供应本土的军事机关和军需工厂。开始每天每人有八两糙米,后来降到五两。现在只有二两了。而且,每天排很长的队,一个小时以后就卖光了。这两天什么供应也没有啦。您是读书人,知道的事儿多。我排队的时候听各家的主妇们谈论,说经济局食粮课长石原武二先生在九月十一日发表了讲话,听说是登在《读卖新闻》上。”
大盐平的思路突然从遥远的菲律宾拉回到现实里,他急急问:“石原先生说了些什么?”
赖子本是高中生,读过几年书,在大盐平康成家又干了三年,耳濡目染,受了书香门第的影响,不单粗通文墨,还知书达理。她早就崇拜大盐平公子,比起公子的博学多识,她死去的丈夫仅仅是一个粗俗的花布店员。可惜公子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政治活动和军事研究中去,对她丝毫不注意.她自叹无缘.只是竭尽全力,给公子买来报纸杂志,并且在生活中照顾大盐平内弘。如今公子突然对她感兴趣了,她不禁热泪沾襟,想起了《源氏物语》中三公主的几段情史。可惜她没有那个胆量。
赖子理理额发,有意放慢声音说:“石原先生说:‘作为非常时期的粮食配给对策,大米和其他主食品,以及味精、酱油、鱼品、青果、乳制品、霉干菜、腌莱、盐、砂糖和罐头等等副食品,将由警察单价组成的特别配给单位来分配。分配的少量余额将零售给居民。但是主食和乳制品绝不零售。现在,国家的各种物资非常紧缺,我们必须准备应付非常事态。作为大都市的居民,应该做到安下心来,减轻国家的压力。我们所施行的是应付大地震灾害的配给体制。都市以外的地区,当空袭警报和战争警报发生时,主食品也必须全部配给,没有例外。希望各业人士组织自发协助,人手不足的军属和阵亡将士的家属们除了专人负责外,也希望左邻右舍的居民为他们提供帮助。”
大盐平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抓着赖子的小手,那双小手渐渐热起来,变得发烫。赖子没有抽回去,她的身体微微发抖。“现在市场上怎么样了呢?”
“市场上早就空空如也啦。所有的米店、鱼店、水果店和酒馆全关门了。任何好点儿的副食品都买不到。这两个月是沙丁鱼汛期,听说渔民们打了很多沙丁鱼,但全部都分配给挺身队了。我每天都去鱼店,鱼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我的一个表姐告诉我晚上会有鱼卖的。我去了二个晚上,终了抢到两斤。谁知拿到月光下一看,全是烂鱼,臭死了。听说由于军需工厂用电多,没有多余的电来制冰,渔民打上来的鱼两天就臭了。一位老妇看我拿了臭鱼在皱眉头抱怨,凑上前来说:姑娘,您不要这鱼给我好了。我一赌气拿回来,根本不能吃,叫我埋在院里那棵紫荆花树下面了。”
赖于说着,又哭起来。她无法伺候好她崇拜的大少爷,心里很委屈。
大盐平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他的独臂很不方便,赖子心领神会地靠近他。渐渐地,赖子依到他的怀中。大盐平一直过着清教徒式的军旅生涯,虽然也去过几次青柳和赤贝,会过艺妓,但他冷峻的心并未体谅过女性那细腻的心理。他有些激动,吟了一首《源氏物语》中的古歌来劝慰赖子:
我命本无常,
修短不可知。
但愿在世时,
忧患莫频催。
赖子信口奉和:
秋气凄凉虽可厌,
铃虫声美总难抛。
赖子心目中三公主的形象刻骨铭心,三公主和源氏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和诗词歌赋早已精熟,不觉脱口而出。
大盐平微微一惊,顿时觉得赖子的心象不可测的深潭,他还全然不了解女人呢!他借夕雾大将的诗云:
漫天夕雾添幽致,
欲出山家路途迷。
赖子果然乖巧,也学着落叶公主吟道:
茅舍深藏烟雾里,
狂童俗客不相留。
大盐平内弘笑着说:“我恐怕算不上狂童和俗客吧。”他用单臂把赖子搂住。他的脸颊擦着赖子的耳鬓,感到赖子身上微微的馨香和热气。他心意迷乱,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情欲使他热血冲腾。一个宁静和温柔的世界,一个作家、诗人、艺术家讴歌描写的世界,从飘渺的天边浮现到眼前,而他终日沉溺其中的那个血腥、污浊、杀戮和邪恶的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碎了,消隐了,退避了。除了战争之外,也还有美好的生活。
大盐平的手笨拙地去解赖子的和服。赖子的内衫是蓝面深红里子,外罩紫红色的紫绸汗衫、衣服的纹样也很别致新颖,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梳得又整齐又大方。这些,他都头一次注意到。从前,他仿佛是一列特别快车上的乘客,心目中只关心旅行的目的地和旅途的时间表。要是他一旦觉得时间和目的都无所谓,那他乘上慢车,就可以饱览沿途的景致和民俗乡情了吧。
“大公子,你这么笨手笨脚的,还是个生手吧?你为什么不娶个太太呢?”赖子嘻嘻一笑,心中非常温暖,不觉春心荡漾:
大海孤舟无泊处,
何妨到此诸边来。
她双手捧起大盐平的头,轻轻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然后。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她激动地说:“大盐平公子,你今天怎么能丢开你的书本,从你那日思夜梦的战争中来到我身边呢?”
是啊!当一个人的精力倾注到一个焦点上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暂时消退了。一旦焦点消失,他会觉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这个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赖子温柔极了。大盐平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俩久久浸在爱河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球还在死板地自转和公转,由于这种旋转,盟国的战争机器坚决地转过一个个齿牙,正在缓慢而无情地把日本搅成血肉的糊浆。无论是军阀,是老妣,是恋人,都无法幸免,因为是日本首先把这部机器开动起来的。
院外有人敲门。老管家五十岚去开门。来人同五十岚谈了很久,语气很强硬,因为隔着几堵墙,大盐平和赖子都听不清楚。
来人终于走了。五十岚轻声走到门门,老管家心很细,从不贸然推门而入。他快六十岁了,一直在大盐平府上当管家。他轻声叫着“内弘、内弘”,一边把一封信样的东西从门下边塞进来。大盐平听到五十岚长叹一口气;渐渐走远了。
赖子显得有些慌乱。她固然满心盼望少爷的举动,但事到临头,却迷迷糊糊。大盐平到底是军人,立刻穿上衣服,拾起那封信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他把那信交给赖子。赖子草草扫了一眼,惊叫出声,紧紧抱住了大盐平:
“他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那封信是神田区的派出所和警视厅联合签发的,通知大盐平内弘在两日内前往报到。因为美机可能在近日空袭东京,所有的预备役军人、平民百姓都要参加义务消防队和紧急抢险队。信上还通知,各家都要挖防空洞,所有白色的建筑物必须自己漆上迷彩,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连单臂的残废军人也要参加消防队和抢险队,看来,赖子说的市场萧条,处于严酷的战时配给环境是真实的了。大盐平从温柔之乡回到现实。然而,这个现实同一天以前的现实不一样,他又理解了更深一层的哲理和爱的力量,这种认识是无法逆转的,他心中有股坚实感。
他苦笑着对赖子说:“既然让我去,我就去报到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明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啊!您的话我一直当成自己的使命,让咱们一起去吧。我真幸福。”
赖子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第二天一大早,大盐平内弘就起来了。他心理的惯性依然把自已当成是一个军人。早起床,做操,习剑,冷水浴,读书。自从心里有了赖子以后,他的血液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开了这一页日历,有股异样的感情。他爱赖子吗?他也说不清。赖子是深深地爱他的。在许多个月里,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他,细细想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俩门第相差太悬殊,结婚是难以思议的。然而爱情非要导致结婚吗?赖子敬爱的三公主,不也是带着被毁灭的爱情削发为尼了吗?也许有一天,日本会有一种欧美式的宪法,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那种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他们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俩隐隐感到:这个僵硬的神的帝国已经裹上尸布,躺在棺材里了!
赖子尽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这还是大盐平伯爵作为奖励送给她的,内衣的颜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显出不俗的美艳。他俩走在街上,颇有些行人向赖子侧目。阳光灿烂,天气晴和,赖子在晴天艳阳下更显得象一枝夏水仙花。
派出所里坐了一位退役的旧军官,他一只眼睛瞎了,警察服里面穿着帝国陆军的军服。他一下子就认出大盐平来:“啊,大盐平参谋,这么些日子不见啦,还认识我吗?我是原三十八师团的三好贞吉少尉呀。”
又是第十七军的旧人员。第十七军虽然全部被困死在所罗门群岛和拉包尔,国内也还有许多残废军人。凄楚的命运把他们联系起来,三好少尉总算是个熟人吧。
三好很快帮大盐平办完登记的手续。他说:“大盐平君,我从花名册上看到您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第十七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往后咱们互相关照吧。”他忽然小声说:“您如果有困难,空袭和训练不来也可以,我给上司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多多保重,啊,这位是您太大吗?好漂亮啊!”
大盐平含糊其问地应了两句,然后同赖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贞吉送了很长一段路,并且给了他一本如何防空灭火的小册子。“多加小心啦,大盐平君,老美的B—29空袭东京好几趟了。虽然没投下炸弹,我估计它们在校对航空地图并拍照片,真正的空袭就要来了。神田是闹市区,如果您家的防空洞还没挖好,我叫几个人去帮忙。”
到底是十七军的同人,就是不一样。大盐平心里热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脚不大灵便,就把他劝回去了,并且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赖子心里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她开始讲自己亲眼见到的B—29。现在,人们一见面总提到它,它真是一只不祥的恶鸟。
“大盐平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飞机呢!”赖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着篮子上街去买点儿日用杂品。其实,商店里除了有点儿毛刷、脸盆之外,什么都缺货,我想买的蜡烛也脱销好几个月了。唤,大盐平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个什么三好贞吉先生很熟吗?他兴许能搞到点儿紧缺东西。当然,老爷有许多朋友会给我们帮忙,可我总不愿麻烦老爷。”
“噢,说到哪儿去啦。大约下午四点,我走到日本桥附近,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声,吓人极了。虽然几个月来常有空袭演习,但那都是事先通知的。声音的长短调子也同这回不一样。我听到许多妇女尖叫,我也几乎叫出声来。我听到引擎的声音。白从您回家以后,我也跟着您学会辨别叫们日本飞机的种类。我听出来是咱们的战斗机在起飞,一会儿,从木更津方向飞来两架大飞机。它们真大呀!飞得高级了,日本战斗机在那个高度象一粒红豆,而B—29却象一只银色的大乌。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飞机,顶日本的轰炸机十架那么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干了都伸长脖子望着天空。一共是两架B—29。听说早在夏天和秋天,B—29就轰炸了八幡和长崎,B—29来东京可是头一次呢。咱们的高射炮纷纷开火,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炮弹够不着它。咱们的战斗机向它们进攻,费了不少劲,也没打下一架来。B—29飞得很悠闲,仿佛在空中观看富士山和东京的景致。我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年人说:B—29象是来东京上空散步呢!”
大盐平想了想,说:“它们一定是从马里亚纳基地起飞的。我计算过,把塞班岛的阿苏里托机场跑道延伸到适合B—29起降的两千六百米,并且建立整套的补给、维修、指挥系统,约需三个月。当年德国空军利用法国机场展开‘不列颠空中战役’,就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美国人已经准备好了,你看到的是侦察用的B—29。据统计,它们已经来过十趟。美国人所需要的用于轰炸的一切资料全搞到手了。他们是有条不紊的。下一次空袭我猜B—29准是带着炸弹了。”
赖子说:“听说B—29头一次来东京,就被咱们的战斗机打落一架,掉到木更津湾里去了,咱们的船捞到了碎片。天哪!当时可吓死人啦。”
“可怕的时候还没到呢。”大盐平脸色严肃。他在拉包尔知道挨轰炸的滋味。新不列颠不过是一隅荒岛。而东京却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金融和产业的中心。轰炸拉包尔的只是哈尔西的海军机B—25、肯尼的B—24、B-17,而来东京的是堪称世界第一的B-29,一艘空中的“大和舰”。
他们来到了银座。大盐平想给赖子买一条披肩或者一块料子。虽然主食和副食品已经实施了配给,绸子不至于也没有了吧。它同战争的关系并不特别密切,虽然飞行员的降落伞是绸子的,那却是特别结实的绸子,同衣料两码事儿。况且,日本陆军攻占了中国扬子江下游出产丝绸的富庶省份,绸料子该是很充足的吧。
数月不见,银座一带全变了样子。
大盐平上次同清冈正照一起逛过银座。那时候,塞班岛还在。日军虽露败相,都是在遥远的南洋海岛上,东条的统治还稳。银座的大部分铺面还开着,里面货色有限,但人来人往,却也热闹。现在,银座仿佛是一片荒郊野地。到处堆着新土和碎砖,到处都在挖防空洞。路面被挖断了,搭着跳板,不时有人推着满载的手推车穿行。有的人站在匆匆搭起的脚手架上给鲜艳的商店建筑物涂上难看的黄绿相间的迷彩漆。有人在玻璃窗上贴 “米”字形的防空纸条。大霓虹灯拆掉了,所有的橱窗都空空如也,几个店员正忙着拆玻璃钉木板。大街上走着儿个疯疯癫癫的前帝国军人,有的还负了伤,架着拐,在那里嘻笑怒骂,拉住男人行礼,拉住女人要亲嘴。他们准是患了战场恐怖症或歇斯底里症,完全成了废物。马上过来了几名宪兵,连打带推地把他们赶走了。
这就是昔日繁华不尽的银座。东京的香榭丽舍大街和牛津街。银座凋败了,失去了颜色和光泽,肮脏,混乱,了无生机,没有一家店铺开门。噢,那里有一家,是寄卖铺。从有乐队到银座尾张町一带,都处于混乱和僵死的状态中,只有宪兵的怒骂声,间或打破冷静肃杀的气氛。
大盐平想:荒凉尽管荒凉,可是B—29毕竟还没丢下炸弹。果真处于当年伦敦遭空袭的状态,还不知会怎样呢。
一种低沉的引擎声传来,它的频率低,强度很大,给人的内心带来沉重的压抑感。大盐平内弘脱口而出:“B—29!”
儿乎与他说出口的同时,尖急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来了。一种让人难过的多普勒变音,是谁发明了空袭警报器?银座的忙乱变成了混乱,混乱变成了溃乱。又是宪兵们凶恶粗野的呼喊声,“往这边走,快!你在那儿蹲着干什么?小心美国间谍。”
空袭对一个军人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大盐平变成平民以后居然战战兢兢。回家来不及了。他随人群在大街上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防空洞。但洞中人已满,洞口站着两个带值勤袖章的警察,喝骂着把人群往别处赶。’
第三个防空洞也满了。
他和赖子沿街跑,挨了宪兵的警棍和皮靴。他恼火了,一个堂堂前陆军少佐岂能容忍这种流氓,他要拉上那宪兵去论理,幸亏赖子把他拉开,否则真会叫那个蛮横的小个子宪兵打个鼻青脸肿。军人退役,连狗都不如。
他没能找到第三个防空洞。赖子和他乘乱挤入一扇敞开的街门。里面是个很小的院于,杂乱地堆着破纸箱和破木箱,八成是某个店铺的仓库。院里空荡荡地,人也许躲到防空洞去了。
大盐平依在墙上喘气。赖子轻轻便着他。赖子又勇敢又镇定,她真可爱。
B—29出现了。
它那庞大的银色机身,稳稳地飞行在一万米的高空,四台强劲的发动机,拖出四条白色的雾化尾迹,映衬在蓝天上,构成了一幅富于魅力的图画。
“真棒啊!”大盐平不禁喊出了声。天井很狭,一会儿,B—29机群就看不见了。大盐平不甘心,他仿佛被B—29摄去了魂魄。院子后面有一度六层楼房。楼门没锁紧,被大盐平一下子撞开了。他让赖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自己一溜烟爬上楼。他从楼顶上探出头来,啊,视野开阔,B—29的大机群看得清清楚楚。大盐平为人类的智慧和能力惊叹不已。把近五十吨的物体送到一万米的高空中,往来自如,该有多么雄厚的工业和技术力量I
他迅速数了数,一共七十架。从数量、队形和发动机沉重的喘息声中他断定美国佬这回是来作战的。
以东京附近的机场为基地的东部军一九五O航空部队。起飞了大批战斗机前往迎击B-29。其中有中岛陆军二式战斗机“锺旭”、三菱零式六二“金星”战斗机、三菱“雷电”式战斗机。最突出的是中岛的陆军四式战斗机“疾风”。“疾风”和“雷电”都是专门为对付B—29而设计的战斗机,实用升限在一万一千米以上,航速高达六百公里。据陆海军战报,它们在保卫九州大村和中国鞍山的空战中,多次击落过庞然巨物B—29。
附近的楼顶上也有人探出头来观战。宪兵吆喝威胁都不起作用。空战场面很能激动人心,何况是在东京的上空。
美国的“超级空中堡垒”们排成菱形小队,互相掩护,“疾风”和“雷电”投入勇敢的进攻,“咚咚”的机关炮声传到地面上来。而陈旧的零式战斗机在万米高度上,已经失速,被迫退出舞台,在六千米的高度上无可奈何地嚎叫着。
日本战斗机装备的12.7毫米机关枪无法击落又大又坚固的B—29。相反,却让B—29的机关炮打掉了两架。高空中战斗机操纵性能很差,歪歪斜斜,航迹象学童刚学写字。大盐平在拉包尔见过的“格斗”式空战,没有在东京空袭中出现。
日本第十飞行师团的驾驶员们采用撞击战术。这种战术是B—29空袭鞍山的时候日本战斗机不得已而使用的。现在已经成了标准的战法。一架“雷电”爬到B—29上方,全力向它冲去。B—29因为机体过大,无法躲闪,拼命向“雷电”射击。美国佬相当害怕这种自杀战术!
还有一种战术是日本飞机爬到B—29上方,在敌机的航路上投定时白磷炸弹,增加破坏力。12.7毫米机枪对B—29真象是汽枪一样不起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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