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燃烧的岛群

_18 宋宜昌 (近代)
他得抓紧时间了。他脱掉溅满血水和脑浆的军装,用军装里子在血糊糊的脸和手上擦了擦,然后在一块石头旁找到那套他事先留下的干净军装。也不管马肯肖村的屠杀了。更不去投入松田的自杀冲锋。他向着机场飞跑,跑道上空寂无人,只有美军炮弹炸起的火光。他找到了跑道。上面布满弹坑和飞机残骸。他看到了那块“山”字形的独立礁石,就在离马皮角不到三百米的珊瑚礁脉浅水区。它也许是塞班岛的一个小山峰,由于岛子下沉,才同主岛分开…。
他连衣服也没脱,就跳入凉嗖嗖的海水中,顺着退潮,吃力地划着水,向那礁石游去。
10
黄昏的时候,艾伦·李少校指挥人炸毁了他防区内的最后一个火力点。它很大,设在一个岩洞入口处,有一挺重机枪和三挺轻机枪,打得非常疯狂。李的连队为它伤了五个人。
李下令把洞内的日军尸体拖出来,修补一下残破的由填土麻袋垒起的胸墙,准备在洞里过夜。洞里弥散着呛人的TNT炸药烟和子弹发射药的怪味。士兵忙乱了一阵子,向他报告说,仅发现两具尸体。李很恼火。他一路横扫塞班岛,除了夜间击退日军反冲锋后能发现敌人的遗尸外,很少发现敌人的尸体和伤员。这帮日本猴于隐蔽良好,痛打了一顿美国兵之后,却象鼹鼠一样溜掉了。他一直解不开这个谜。还有一个谜也使他疑惑,那就是战斗情报中说的塞班有二万日本平民,他却没遇到过几个。
他累透了。登岛以来,连续不停地作战,拼命,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在活人群里踢骂射杀。衣服被汗渍和血污凝成硬片,手一动就碎了。他象一个疯子似的喊叫,骂娘,有时干脆一脚踢开了炮手,用火箭筒向敌人的地堡轰击。他的突击营刚好在“海魔”师惠特尼团和步兵二十七师一O五团的结合部上。陆战队员们打得快,陆军的“老兄”们满不在乎,打打停停,结合部拉得很长,气得他冲到一O五团团部,对着一个老上校没头没脑地臭骂了一道。一O五团团长负了重伤,那老上校虽然在埃尼威托克环礁见过点儿世面,毕竟适应不了陆战队那疯狂的节奏。
李骂够了,冷静下来,决定放弃那种一线平推的死板战术,把他的这个加强连象一柄匕首插入敌人战线。李请示后,把他的这个突击队连,利用夜间穿过塔波袭山和提波帕勒山之间的一系列山谷和密林,一直打到卡拉潘糖厂。一路上,逢人就杀,遇房就烧,碰到伤兵医院和后勤弹药堆积场就一把火烧干净。他对部下说,“我们真他妈象当年的谢尔曼将军从亚特兰大一路杀到萨凡纳海港!”他是南方人,谢尔曼是内战时期的北军名将,他糊里糊涂做了这种过去连想也设想到的比喻,足见他是有点儿神志不清了。
李的耳膜恐怕被火箭筒震坏了。当他发现这玩艺儿摧毁火力点很管用的时候,他叫三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人扛炮,两个背炮弹。他们帮他装填好,遇到“硬核桃”就由他来关键性的一下子。要说太平洋战争中美国步兵对付火力点有什么进展,恐怕就是学会用火箭筒了。
进攻糖厂遇到了日军的顽抗,酿成了太平洋战争中的第一次巷战。美军在废墟、瓦砾、地窖、管道和锅炉中,在摇摇晃晃的断垣残壁中,在浓厚的粉尘和硝烟中,在烧焦的廊柱间和房顶上,一寸一寸地爆破,清剿,肉搏,把日本兵一个个杀光除掉。
糖厂尽头有一个永久火力点,用塞班环岛窄轨铁路的钢轨和枕木作了加强。几次攻击都失败了。李骂了一声,又抓起装好弹的火箭筒,狠狠地扣动了扳机。他眼前一片巨大的闪光,那枚火箭弹在炮膛中爆炸了。他四肢朝天,仰面倒在砖石堆上。
他眼前一片黑暗,心想:糟糕,我怕是瞎了。想到这里,他索性心一横,干脆就那样躺在地上。他的穿插部队离主力太远,连队的卫生员急得也没办法,只好往他嘴里灌了几口白兰地酒。
等惠特尼团赶来消灭了糖厂敌人以后,“海魔”的军医弗里德曼给艾伦·李注射了一针吗啡。他看到李满脸是血,上面扎满了大小不一的金属碎片,叫烟熏得又黑又黄,可就是找不出伤口在哪里,直到他用手术剪把李的军装都绞开也没寻到。
李醒来以后,只觉得满目金星。他心里乐得直想蹦高。渐渐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旋转的世界,那个越转越慢的天地里出现了一个双影的陆战队军医--弗里德曼。李认识他,那还是在塔拉瓦。
艾伦少校说了一句:“谢谢你,弗里德曼医生。你给我打了什么灵丹妙药?我又可以多宰他几个日本鬼子啦!”
艾伦摇摇晃晃,走了很长一段路,二等兵斯塔克赶上来,递给他一套旧军装:“少校,你象是刚从芬兰浴室中出来的。”
弗里德曼军医也没有留住艾伦。血战早使人杀红了眼,一眨眼间,生者就成了死者,好友就成了残废,人的脑子里只有两个词:“杀人”和“复仇”。好人也象醉鬼,神志错乱的人歪打正着成了英雄。让艾伦去吧,在一场山峦起伏,烽烟遍野的浩大的激战中。没有绝对的权威和秩序,对于陆战队,特别是突击营,谁想干啥就干啥。
李布置了一遍夜间防御的要点,就让斯塔克清理刚占领的岩洞。他就着手电筒的亮光,察看了一下这个岩洞。洞里堆满了乱七八槽的空弹壳,不小心就会滑倒,他往深处走去,冷冰冰的岩壁上渗出水来。他在隧道的拐角处照见了几个空汽油桶。他用手探探,啊!是水。
自从登上塞班岛,他就没有正几八经地喝过一口水,早就渴得唇裂舌干,喉咙冒烟,全身都快虚脱了。他用钢盔舀了一盔水,刚想喝,动了一下脑筋,怕日本人放毒。原来的军装里有一叠饮水快速测试纸,现在连军装都割烂丢了。他叫来斯塔克,让他化验一下汽油桶里的水,真他妈棒,干净的。他一口气喝了半钢盔,又盛了一钢盔给斯塔克.他倒了半桶水到另一个汽油桶里。然后对二等兵说:
“给我守着洞口,我要洗个澡。”
他泡在清水里,浑身痛快极了。他这辈于再没有比泡在漆黑岩洞里的这半个汽油桶更舒服的时候了。他在各种溪流、深潭、江河、湖海里游过泳,划过舢板,居然都没有这么畅快过。
突然,斯塔克从外面跑进来。山洞黑,看不清他神色张惶的脸。
“少校,你的澡怕是洗不成啦。惠特尼他们团过来一名陆战队的通讯兵柯尔特上士。他说他们团俘虏了一名日本兵,已经受了伤,开始什么也不讲,经过语言军官和心理战人员的反复催逼,终于得知敌人今夜要有一次较大的行动。”
“知道了。斯塔克,请帮我找块肥皂来。”
斯塔克在洞里东照西照地找了半天,居然让他给找了块绿色的日本肥皂。
“凑合着用吧。连长,我看你得快点儿,日本鬼子这阵子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李少校一边打着肥皂,一边抱怨着日本货的质量,他在奥伦治堡庄园对肥皂的牌子很有研究。
洞外亮起来了。雨点般的迫击炮弹落到一O五团、突击营和惠特尼团的阵地上。一片喧嚣如海涛般的“万岁”声响起来,仿佛千万头野兽在咆哮。
美军的炮兵立即开火,机关枪射出密集的曳光弹。
斯塔克又跑进来:“连长,敌人冲近我们阵地啦。”
“哎呀,那块该死的肥皂不知怎地滑脱了。”
又来了一位少尉:“连长,日军已经攻入了我们的阵地。”
艾伦从汽油桶里跳出来:“给我钢盔和冲锋枪。”他走了两步,又说:“噢,对不起,让我回去穿上条裤衩。”
艾伦冲出洞口,端起枪一看,他可真慌了。在照明弹白森森的镁-铝光芒下,艾伦看到一副恶梦般的景象。有点儿象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又有点儿象戈雅的《巨人吞食自己的孩子》,一切恐怖、狰狞、野蛮和毫无理性的东西全都汇聚在狭窄的塔纳帕格平原上,就是他这种久经战火、杀人如麻的老兵,也会毛发倒竖。
日军发动了一次最大规模的夜袭。人数之多,无法估计,也许有六七千人。突破点选得很是地方,正是一O五步兵团第一营、第二营和突击队连的正面。那些大头步兵们为图舒适,只拉了一条松散的防线,其中大约三百码的地方有机枪死角,也懒得动脑筋封锁。日军反正一败涂地,剩下的残兵败将只有自杀了事。他们防御松懈,为敌所乘。
日军的攻击前锋,是精锐的老兵。他们训练有素,潜伏到阵地二百码的地方还没被美军发现。攻击开始以后,他们立刻就突破了美军的阵地,然后拼命狂奔,夺路向海边冲去,把一O五团的两个营冲得溃不成军。连两个陆战队炮连也被扫荡掉。李从未见过具有如此巨大动能的超级集团冲锋。任何舰炮、陆炮、机枪、手榴弹对它都不起作用,就象是往洪水里投几块石头。日军根本就不要命,前面倒下,后面继续冲击,连伤兵也挣扎着往前爬,仿佛前进就可以进入他们的天国,
那股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的人潮,终于冲到了海岸边,把“海魔”师和步兵二十七师一截为二。正面阵地上被冲垮的美军组成十几个袋形阵地,尚在奋斗,象洪水中的孤岛,情况危殆。
开始,美军的火炮对准阵地前面猛轰,把日本兵炸得尸骨横飞。后来,日军和美军混作一团,炮兵怕伤了自己人,只好打伸延射击。所谓伸延射击,立刻变成一场大屠杀。
在日军战斗部队后面,是庞大的伤兵队。他们有的撑着拐杖,有的吊着绷带,除了缺胳膊少腿者外,有的人还被打瞎了;伤兵们有的两两相扶,有的三五抱堆;有的人有枪没子弹,有的只有一把刺刀,有的拿着甘蔗砍刀,有的只有颗手榴弹,还有的伤兵干脆什么也不拿。
他们走得很慢,跳跃着,仲缩着,蠕动着,嚎叫着,哭泣着,狂笑着。他们心里也清楚根本杀不了几个美国兵,他们只是来个变相的“集体切腹”。今天夜里--一九四四年七月六日之夜,也许是逆戟鲸群在攻击座头鲸,也许是豺狼在围猎一群绵羊,也许是杀虫剂在杀死各种昆虫,也许是极残忍的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杀伤人类。星夜无光,照明弹却雪亮。美军的所有舰炮和各师的105毫米炮团、t55毫米“长汤姆”炮营,把钢铁和TNT、黑索金炸药全部倾倒在这片疯狂的求死者人毯里。一切东西都暗淡了,消失了,寂灭了。连续不断的闪光和雷鸣把那些日本伤兵,也许还有几个“孤岛”中的美国守军,不管他们生前有何思想,有何德行,有何信仰,有何爱恋,有何罪恶,统统带到天国去……
艾伦·李少校还来不及从噩梦中醒来。几个日军就冲到了岩洞口。美军的机枪开始射击。照明弹熄灭了,也不知向黑暗中打什么。日军是老兵,悄没声地贴着岩壁,两颗手榴弹一丢,立即跳入岩洞工事和美军肉搏。
一个中等个儿的日本军官,挥舞着寒光闪闪的战刀,只一刀就劈倒了斯塔克,其他人吓呆了,竟被他一一砍杀。艾伦在塔拉瓦早见识过日军的刀术。无奈山洞漆黑,他也只好躲在一块岩壁后面,他手中的冲锋枪弹夹已打空,他还舍不得丢掉。除了钢盔和裤衩,他什么都没有。岩壁挺凉。他刚洗过澡,浑身还有股滑溜溜的舒服感。而那个凶神恶煞似的日本军官就在离他五英尺远的地方。
那几个日本兵大约都负了伤,依在石墙上哼哼卿卿。那军官丢下战刀,去摆弄那挺美式重机枪。不一会儿,他就弄响了它,看来是个行家。他把枪口对准了美军的几个孤立的小阵地,不停地射击,一边还唧唧呱呱地骂着。
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艾伦多年的突击营训练,使他行动起来象蛇一样无声无息。他悄悄向那军官接近,那军官沉浸在狂热的射击中,根本顾不上脑后。突然间,大概是一个日本伤兵尖叫了一声,那军官猛地扭过头来,艾伦猛扑上去,使出全部的断骨打法,狠狠地扭断了日本军官的脖子。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窜出山洞,向海边狂奔。他跑在日军的冲击队伍里,中等个儿,光着膀子,戴着钢盔--日本兵也很流行戴美军钢盔,说是戴着舒服--日本兵无法认出他来,谁也顾不上他。日本人只朝有射击的地方冲,朝海边冲。他同他们混在了一起。
沙滩,弹坑,礁石,光着的脚已经被割破了,他仍然在拼命跑着。啊!大海!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对一个海军突击队军官更亲切的了。他的脚踝已经踏到咸水里,锋利的珊瑚和海蛎子立刻割出伤口来,被盐水浸得生疼。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什么。
远方,大约五百多码的礁盘外的海面上,停着三艘美国驱逐舰。它们的炮口闪出火光,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入平原上的敌群。
艾伦·李抛掉了钢盔,一头扎到水里,用非常标准的自由泳动作,向军舰游去。他心里呼喊着:“看在上帝面上,我能爬上那军舰,我的亲娘!”
日军冲到海边,无路可走,也不知干什么好,因为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冲到海边。于是,他们开始射击那些游泳的美军散兵。天黑、风大,浪高,人头忽浮忽沉,加上那些日军本想一死,似乎也静不下心来瞄准,所以命中率并不高。
湿漉漉的艾伦少校终于爬上了一条驱逐舰。他从迎接他的海军水兵口中得知它叫“肖”号。他问他们要了整整一瓶伏特加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然后几句话讲了塔纳帕格平原的战斗。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幸亏我今晚没穿衣服,要不然无论如何跑不了那么快,也游不了那么快。我也许早就死了!”
 
11
艾伦·李少校的两个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
日军自杀冲锋的狂潮被粉碎了。他们是真正的自杀,口号是“七生报国”。这个口号出面十四世纪末和十五世纪初的日本著名武士楠木正成之语。日军是想“以一命换七命”。即使在坚固的工事里并且拥有充足的弹药,这句口号也是虚妄的,何况在美国百倍警惕下发动的密集集团冲锋。如果放在十九世纪的战役里,或许还有点儿效果,而现在,只能是自杀。无视敌人兵力和火器的绝对优势,完全凭狂热的精神力量去打垮敌人,真是可笑又复可悲。日本军阀发动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自始至终处在这种愚蠢透顶的动机和自我意识之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尽管如此,美军为粉碎这般疯狂的毫无理性的自杀人潮,仍然花了相当大的气力。以后回想起来,甚至胆战心惊。“海魔”师的第六团和第八团原来都撤到战线后方休整,充当预备队,只留下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第二团在前线进攻。现在,六团和八团也全部调上去参战。兵力几乎没受严重损害的步二十七师一六五团和陆战四师二十三团的主力,也楔入日军突破的袋状阵地后方,把它包围起来,全部消灭掉。日军的抵挡轻微,许多人坐在地上用各种方式自杀了。他们原本就是为此目的而来的。日本步兵在其独创的各种自杀方法上,无疑也该记入《金尼斯世界记录大全》。
现在,这片恐怖的屠场就无需加以描述,其惨烈程度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就是亲临战场的老兵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出来。没有任何地方没有尸体,没有任何空间没有残肢烂肉,找不到一处干净地方可以立足,当然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来。连睡觉也是卧在腐尸旁边。
李少校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他连队中残存的人员,加上他,一共是二十三个。一个二百八十五人的加强突击连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当然,其中还有很多人负伤后运了。他们会在被宣布死亡很久以后重新和战友们握手的。
李带着他的突击连穿过马肯肖村前的广场,终于找到了日军遗尸很少的答案:在村前广场上,一排排地探起了一座“尸山”。那完全是日本人自己干的。他已经麻木不仁了,无心去数那些日本收尸兵的杰作。日本人本来就在尸体上浇了点儿汽油。美军的丧葬连还在继续往上面浇。可真够丧葬连这帮人忙活的。听说他们的工资是计件的,葬一个美军外加五十美元,葬一个日军五美元。艾伦想:这帮黑人老土可发了大财了,光塔拉帕格平原上的话就够他们干几天。一个塞班的话就够他们每人买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房间了。
原来,日本人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人的尸体往后运,弄到战线后很远的地方烧掉。这样,美军会觉得自己伤亡很重,而敌方则伤亡很少,造成一种沮丧的心理。从塞班以后,美军见怪不怪,乐得省去一笔丧葬费,这也算塞班“征粮者”战役的一支插曲(后来,越南军队曾效法日军此法,在中越边界自卫反击战中,也来了这一手.真正的伤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李穿过马肯肖村的伤兵医院,看到了那些被集体杀死的日军伤兵横七竖八的尸体堆。他已经满不在乎了,甚至还翻动几具象军官模样的尸体,企图找点儿什么护身金佛金马一类的纪念品。他深深地记着被“剑鱼”号救起的英军战俘弗高克斯少校的话,决不留情,决不宽恕。日本人犯下了弥天大罪,完全咎由自取,不值得怜悯。这些死人,几天之前,还在杀死他的朋友-—他不死也实属侥幸,如果他落到他们的手里,好则砍头,弄不好会被虐待致死。
他恨他们,只怨他们死得还太少。
他顾不上停留,也顾不上日军零星的狙击。他率领着他的连队兼程疾进。越过马皮山的西坡,越过废弃的日军野战机场,直逼马皮海角,它是塞班岛最北边的海角,占据了它,霍兰德·史密斯就可以向全世界宣布:
“在塞班岛上,日军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了。”
马皮海角到了。没有抵抗。
塞班就这样占领了。全部残余的日军都在七月六日那天做了困兽一跃,反而省去了许多麻烦,把他们从密如蜂巢的海边岩洞中挖出来或封死,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脏话”。
艾伦·李冲到海边。
前而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征粮者”胜利了,他经过如此残酷的战斗活下来,谢天谢地,实在是不易。但他却没有豪情满怀。他累透了,腻透了,苦透了,任何一个神经末梢和脑细胞都麻木了。他把双脚浸到海里,把双膝浸到潮水的浪花个,连胸部也浸湿了。他摘掉涂着迷彩的钢盔,连头发和脸也浸到海水里。他想哭,想笑,想喊叫,然而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凉凉的海水把他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他回过头,想瞧瞧已经属于美国的这座日本海岛。
马皮角边上的石灰质峭壁经过海浪的侵蚀切割,露出麻疯病 人的脸一样的洞窟和浅坑。铁青色的巉岩、橄榄绿的海藻和苔藓、锋锐的藤壶杂乱无章地涂抹在悬崖上,使人对它象对这个海岛一样厌恶。海浪就在它脚下翻滚,激扬,显示出液体向固体挑战的力量与自信。
一些鬼魂般的人影从那些黑越越的岩石洞窟中爬出来,无声无息地向那悬崖的高处爬去。李本能地端起了汤姆逊冲锋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武器。其他的士兵也都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们没有一个人喊出声来,老兵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他们却没有开枪。
因为那些人都是妇女和儿童,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的衣衫被撕成一条条的,又脏又破,几乎不能蔽体。可以看见老妇于瘪的乳房和瘦骨嶙峋的脊背,也可以瞧到少妇浑圆的肩膀和高耸硬挺的乳房。有的孩子在吮吸奶水,轻声地哭。她们大约有二百余人,也许更多,因为还不断有人从岩洞中钻出来,加入这个行列里。
艾伦少校长长打了声唿哨。他和他的最后一批士兵们躲在几块礁石后面,用枪向人群瞄准,以防不测,但没一个人摟火。
海风吹撩着妇女们的乱发。悬崖很陡,她们爬得又吃力又缓慢。由于赤着脚,许多人在刀锋般的海蛎子壳上爬过,痛得叫出声来。
她们终于爬到了危崖的顶端,下面是无底的墨绿色深潭,浪花在向她们招手。海风更猛了,吹舞起她们杂色的衣裙,她们更象一群精灵。
她们向西北方跪下来,匆匆拜了几拜。那里是她们的母国。
艾伦·李和他的士兵们打着刺耳的唿哨。甚至用半通不通的日语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生命。”
那些妇女连理都不理。有的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有的还想扯扯揉绉的破衣服。
突然,一个妇女尖叫着,把自己的孩于从高岩上丢下去。她立刻疯了,随后纵身跳入海中。
大规模的平民自杀开始了。妇女们纷纷跳海。有的落入海中还在挣扎,有的摔别海边的岩石上,立刻就死了。她们镇静地面对死亡,有条不紊,不一会儿,只有风掠过空荡荡的崖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艾伦·李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这那些铁石心肠的老兵们也扭过脸去。这就是那第二个疑问的答案。李呕吐起来。
日本人是怎样的一个难以理喻的民族哇!是一个嗜杀成性而又自杀成风的民族?
而他,将同千千万万的年轻美军士兵,到那块神秘的土地上,去同这个疯狂而神秘的民族去进行最后的一战。
他摇摇头,把冲锋枪从岩石上收回来,甩到背后。
12
已经到了命运的最后关头。
尼米兹拿下了马里亚纳,下一步也许是台湾,也许是冲绳,也许是中国沿海的某一处地方。然而,无论在其中哪一处,菲律宾群岛都将被绕过。那么,麦克阿瑟两年半来魂紫梦绕的目标都将化作尘埃。他的雄心壮志将成为虚妄的空话,他将作为一个小丑,被记载在无法更改的历史书上。
他必须作出命运的一搏。
从布里斯班到火奴鲁鲁,整整跨越四个时区,麦克阿瑟的B-17专机,连续飞行了二十六个小时。一路上,他全在思索这命运的一搏。虽为专机,密封性也很差,高空寂寞而寒冷,麦克阿瑟的三名随从军官瑟缩在角落里。他则昂首正襟,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漠视枯躁的航程和冷寂的空间。
他的大军还没有到达马鲁古群岛。比阿克岛战役打得异常惨苦,绊住了他向前跳跃的脚。葛目直行大佐的一个联队,断然改变了滩头死守的旧战术。在此之前的太平洋岛屿战争中,滩头死守是日本的基本战术。它虽然能一时阻击住美军登陆部队,但美军早已学乖,用最猛烈的舰炮消灭了大部分守军。葛月的办法是纵深防御,在内陆削平悬崖,构筑山地坑道工事,静等美军前来进攻。整整一个月里,一批又一批美军死在火力点和山谷间。比阿克岛上最后的伤亡竟然同塔拉瓦接近。“将军”动摇了,他的直觉并不是万灵药。如果摩罗泰岛又是一个比阿克呢……
B—17已经在瓦胡岛上空盘旋。云层破碎,下面是苍翠的海岛和湛蓝的大海。起落架在希卡姆机场跑道上的颠簸,紧接着是刹车的吱吱声和身体微微前冲的惯性。麦克阿瑟爬出飞机,随同迎接他的军官们坐入一辆汽车。他将前往理查德森将军的司令部下榻。但他无法躺下休息,一小时后,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就要来珍珠港。
麦克阿瑟同尼米兹闹翻的事已经尽人皆知了。总统此行就特意为此而来。
以金和尼米兹为首的美国海军同麦克阿瑟互相拆台,明里暗里拳打脚踢,背后不知骂了多少娘,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报纸也推波助澜,闹得难以开交。早在四月间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上,奉麦克阿瑟之命的萨瑟兰将军提出攻占棉兰老岛和吕宋岛。而金上将坚持攻击台湾或者中国沿海的厦门。金的道理很明显,菲律宾有七千个岛,台湾却只有一个,从切断日本石油、橡胶、锡和粮食运输动脉的效果讲,两者一个样,而进攻台湾似乎损失较小。参谋反联席会议定下了攻击棉兰老岛,下一步如何打,全是走着瞧。于是,就产生了一场竞争,究竟是听麦克阿瑟的还是听尼米兹,“M”or“N”?(M和N是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姓的第一个字母)
从诺曼底登陆的盟军,已经突破了德军的阻击,冲过平坦的法国平原,直指巴黎。艾森豪威尔和巴顿红得发紫。人们觉得胜利已经炙手可热,太平洋方面必须有一个大胜利,才能满足美国公民大大膨胀起来的荣誉心。然而,物资和兵力都有限,究竟该给谁?切斯特还是道格?
一九四四年是总统选举年。罗斯福还要决定他是否竞选第四任美国总统。他已经打破了连任两届的传统,但他丝毫不想让共和党人杜威唾手而得他辛苦播下的丰收之果。他已经成功地挫败了胡佛、兰登和威尔基,第四次入主白宫看来不在话下。然而他还需要一些选票,其中包括抓护麦克阿瑟的选民们的选票和海外军人选票。看到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通过他的手来结束,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呢!
他决定插手海军和道格的矛盾,面对面地调和这只双头狗。他在圣迭戈乘上重巡洋舰“巴尔的摩”号,带着海军上将李海和一群军事幕僚。这期间,刚视察完前线的金上将的专机从“巴尔的摩”号上空飞回美国。七月二十六日,星期三,这艘被严密护航的船在珍珠港海军码头靠岸,他将亲自见见他这位总司令指挥下的两员战将。
船靠上了码头。军乐队排在跳板两边,衣服整洁,奏起了欢迎曲。五十名太平洋舰队的高级海军将领,在衣冠严整的尼米兹和理查德森将军率领下,行注日礼等待总统的检阅和接见。罗斯福的轮椅被推上跳板,这才发现: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不在迎接他的军人行列中。
麦克阿瑟早在飞机上就打好了主意。他知道该怎样迎接罗斯福。他当然恨罗斯福,这个人影响了他一生的前程。然而他又是道格的后台老板:总统拍板才算数。
麦克阿瑟告诉他的副官布莱克,他要洗个澡。天,一小时后总统就到!他打开简在布里斯班伦农旅馆给他收拾的衣箱,磨磨蹭蹭地找换洗的衣服,然后慢条斯理地洗澡。当尼米兹一行人站在码头上饱晒骄阳的时候,他正在穿衣镜里看着自己老人那松垂的肌肉。
他洗好了澡,换上衣服,出门乘车。车是岛上仅有的两辆敞篷轿车之一。一大队宪兵戴着白手套骑着摩托车护送着他。路边站着许多看罗斯福的人群,人们向他招手,他也扬手致意。此刻他心中未必不想当总统。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军官数了数护卫的摩托车,告诉同伴:“我从未见过这么长的护卫车队、”
车队在码头上兜了一圈,此刻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列队的官兵开始鼓掌欢迎总统。道格就从两排鼓掌的人群中走过,频频向他们招手致意。他大步走上跳板,踏得跳板直颤悠。他走到跳板正中站下来,先回头向欢迎队伍微笑,然后转过头来。正当罗斯福问尼米兹“道格拉斯在何处”的时候,四只眼睛的目光在空个相遇了。
总统、“将军”、尼米兹上将和李海上将同乘了一辆敞篷车。李海上将坐在司机座旁。麦克阿瑟坐在后座正中,左手是总统,右手是尼米兹。他一路同罗斯福谈笑风生,老实的尼米兹似乎打不起精神来,只好靠在座位上。夹道的观众向敞篷车欢呼,罗斯福招手致意,麦克阿瑟也招手。
李海上将看到道格拉斯在如此隆重的场合竟然只穿了一件普通飞行员穿的皮夹克,非常吃惊:“道格拉斯,您这是开玩笑。”
麦克阿瑟回答:“好,您没见我从哪里来,天空中可冷呢!”那件夹克是肯尼送他的,他说:“上一次大战中,我连五分钟都没有离开过师部,哪怕被德国人的毒气熏倒。”
麦克阿瑟又拿英国人开起玩笑来:“有些英国官员找我试探,想从东印度的荷兰领土要去几块关键地方。如果让他们占了去,就永远也别再想撬动了。”
罗斯福点头同意:“我见到的丘吉尔首相也是这样。”
路上的两小时,麦克阿瑟已经看透了他的老对头。罗斯福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罗斯福。他脸色灰暗,疲惫不堪,目光浑浊,说得不客气点儿,只是徒具人形了。他的权力和责任已经把他耗干了。他做了远远超过凡人所做的事,他够本了,总统已经隐约听到了天国的钟声。麦克阿瑟假惺惺地恭维总统:“您是军队中最受尊敬的人。”其实他心里早就抹掉了总统,是否用他自己来取而代之亦未可知。然而,他承认:“就是垂暮的罗斯福也是可畏的。”
预料中的会议终于在一间粉刷成奶油色的大厅中举行。会餐以后,大家吃了点心和水果,略说了几句笑话,总统、麦克阿瑟,尼米兹和李海都走入另外一问不大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特大的太平洋地图。一根长竹竿放在墙边,李海把它递给总统。总统坐在轮椅上,用它指着几个刚被美军攻占的海岛——他对地图和海图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突然,他把轮椅转向麦克阿瑟:“好吧,道格拉斯。”他挑逗地说:“我们从这里打到哪儿?”
麦克阿瑟简直象条件反射:“棉兰老,总统先生。然后是莱特岛,再后是吕宋。”他说完看着总统,而故意不去注意尼米兹。他真是个地道的客串演员。这次来前,尼米兹给他发出邀请电,因为怕日本人截获并破译电码——他们是否知道山本之死尚是个谜——电文中没提总统要来。麦克阿瑟回电:我很忙。
尼米兹开始发言。他说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每提出一个方案,都有一个参谋拿来成磅的文件和材料,海军搞什么事都讲究认真,两栖登陆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尼米兹仔细分析了各种越岛方案,直到最后在日本登陆。他的论述有理有力有据,使人无法不信服。他讲完以后,擦了一下汗。两周前,欧内斯特·金上将刚来过火奴鲁鲁。他陪同金上将视察了夸贾林、埃尼威托克和塞班。他们的飞机在塞班降落的时候,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都来迎接他们。金头一句就说:“斯普鲁恩斯,您干了件挨骂的好活!”这当然指关于追击小泽舰队在海军中引起的争议。“那些骂您的人不值一驳,您的决定是对的。”
尼米兹有足够的理由和第一手资料来反驳麦克阿瑟。他在战火未熄的塞班岛上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相信在这样一个小岛上美军会有高达一万六千人的伤亡。而在菲律宾,有三十万精锐日军,其中一半在吕宋岛。
切斯特·尼米兹开始向总统介绍他们一行人在塞班的经历和见闻。他们仔细察看了曾经激烈战斗过的西海岸,霍兰德在那里建立了他的司令部。尼米兹就地听取了上千名日军如何狂热地进行“万岁”自杀冲锋的汇报,日军的抵抗力给他和金投下了黑暗的阴影。有一句话尼米兹到了嘴边没有吐出来。霍兰德’史密斯一边随他巡视战场,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两栖战和通往东京的道路。突然,霍兰德对金说:“给我三个海军陆战师,我能拿下吕宋。”这使得尼米兹的内心至少不象表面上那么反对袭夺吕宋岛。
当时金反问:“您的好胃口都消化过哪些食物?”“我吃的这碗饭您也吃了四十年。”霍兰德回答。
事后,金不无赞赏地对尼米兹说:“霍兰德可畏之处就象是在中国战区的史迪威,他不要命地想打仗。”
尼米兹讲了斋藤将军在塞班的防御和战术特点,省略了霍兰德将军阻止他们一行人登上塞班制高点塔波裘山。当时零星的日军负隅死斗,每天都有美军官兵被他们射杀。尼米兹讲了他们如何绕岛一周,转述了霍兰德对金上将的赞词:“没有任何人能指谪金缺乏勇气和心理平衡。”
他们——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全部最高首脑,就乘着一辆吉普车,在一支日本三八式步枪射程内行驶。最后,他们到了日本平民集体自杀的马皮角。金对日本军人和平民那种狂热的自杀心理感到震惊。他说,与其攻占塞班化的日本本土列岛,不如对它实施海军封锁和轰炸,节省下盟军的生命和鲜血。
尼米兹反对麦克阿瑟,他说金选中了台湾。两位将军反复争论,总统坐在轮椅上静听。罗斯福时而提出一个问题,时而用教鞭在地面上划一条路线。李海上将看出总统想在M和N之间搞折中。罗斯福的天才在于会识别人,识别计划,伟人的伟大之处也在这里。他不是事必躬亲,更不是寄希望于理想化的人选和客观环境,他就从他手下的人和他所处的环境做起,那些看来似乎很平庸的人和事,经他一摆弄,竟然就风风火火,威震全球。
辩论到午夜中止了。没有结果。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会议重新开始。占尽优势的尼米兹似乎有些退坡。麦克阿瑟虽无一纸图文,但他自己代表了一切。他谈锋犀利,广证博引,均出自名家和名著,谈到精彩处,情绪激昂,非常富于感染力。他一贯自信自己的个人魅力。总统问起马尼拉湾的情况。问麦克阿瑟它是否能尽早开放,台湾在后勤方面是否能代替吕宋。
麦克阿瑟的劲儿上来了。他父子两代人都久住菲律宾,菲律宾号称他的第二故乡。他熟悉那儿的山石草木。虽然他离开马尼拉两年半了,然而讲起来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尼米兹情知不妙。他并非死打台湾不可,是金要打台湾,而太平洋舰队司令自己还另有打算,他只是金的代言人。金的原则是为海军争取攻击日本的最高利益。
总统被麦克阿瑟吸引了。他带着特有的迷人的微笑,问“将军”:如果在菲律宾北部进展顺利,是否还要进攻菲律宾中部和南部群岛?
麦克阿瑟巧妙地躲开了关键。他虚言两句,开始谈论政治和道义。他讲到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讲到东方人的“信用”、“信义”、“道德”和“道义。”他讲到东方人对“失信”、“失约”、“耻辱”和“面子”的看法。他指出,解放菲律宾不仅是一场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政治仗和信用仗。信用是美国在东方的旗帜,而日本就是因其一贯背信弃义而被钉在东方的耻辱柱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是一场浩大的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民主国家和法西斯国家的政治抗衡,谁的制度优越,人民自信,士气高昂,得道多助,谁就可以打胜。
尼米兹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水兵,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对哲学和道德毫无研究,他日尔曼人式的沉默性格中虽不乏美国式的诙谐,然而对演说外行,对业余演员更不敢问津,他明白自己的火炮比麦克阿瑟的口径小。
麦克阿瑟慷慨陈词,同时也自负地把自己看成菲律宾解放之星:“日本占领军血腥的屠刀已经激起这个岛国的反抗怒火。菲律宾人信赖美国,如果美国不履行自己的诺言,这将是美国国旗的污点。在今天的战争里,亚洲人民的眼睛盯着菲律宾,如果美国抛弃了它的人民,美国的荣誉将染上永远无法洗刷的污迹。”
这些堂皇的诡辩之词,都是军人用政治和道义的旗帜做自己的战袍。(许多军人都说过类似的话。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后。威斯特摩兰将军在越南重复了这些话;三十多年后,俄国人在阿富汗又重复了这些话。)
总统把麦克阿瑟和尼米兹的争论简化为一架天平:谁的方案死人少?他问:“道格拉斯,攻取吕宋的损失之大会超过我们以往的一切战役。”
麦克阿瑟表情丰富地否认了总统的看法。“总统先生,”“将军”振振有词,“我们的损失决不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战役大。老式的前线步兵攻击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代的步兵火器如此可怕,只有最平庸的军官才依仗士兵用生命去冲锋。优秀的指挥官能够避免重大损失,我从新几内亚一路反攻,挺进了二千英里,难道不是证明吗?”
他告诉罗斯福,吕宋战役的损失一定会比台湾小。因为太平洋登陆战的主要损失是没有任何敌人的内部情报,仅仅靠判读航空照片。因此,塔拉瓦和塞班的损失沉重。他故意略去比阿克不讲。然后,他说吕宋同任何其他岛屿不同。美国在那里呆了半个世纪,非常熟悉。而且,岛上有几十上百支同情美军的菲律宾抗日游击队,他们对各种敌情了如掌指。而台湾则不同,自从一八九四年以后,日本人就一直盘踞在那儿,部份岛民似乎已经被同化,敌人的部署和要塞两眼墨黑。两相权衡,吕宋的优越性很明显。
这时候,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极不引人注意地点点头。麦克阿瑟也许有九十九句话是吹牛和夸张,这句话他可说对了。在海军陆战队横越太平洋的血战中,的确是缺乏敌占岛屿的情报。塞班岛的守军比预计的多一倍。台湾呢?他不禁想起霍兰德·史密斯关于攻占吕宋的那句话。
www.abada.cn 免费小说下载网提供下载
麦克阿瑟最后说:吕宋不是个小地方,象拉包尔、威瓦克那样可以绕过。从它的空军基地起飞的轰炸机,足以威胁美军攻击轴线的侧翼,从军事上讲,也应该拿下来。
罗斯福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他宣布散会。他对他的私人医生麦金太尔说:“我睡觉前给我一片阿斯匹林,从来没有人象麦克阿瑟这样对待我。”
后来,厄米兹提出了一个新方案,麦克阿瑟攻取吕宋,他攻冲绳。
尼米兹上将对海军上层人物的战略思想很熟悉。他知道绕过台湾攻打冲绳将会使金海军上将怒不可遏。金对台湾的追求近乎一股偏执狂,他象当年葡萄牙、荷兰和日本的海军将领一样,被中国东海上这片杏叶状的海岛迷了心窍。
尼米兹比金小七岁,他并不太了解金的心灵深处。金属于上一个世纪的海军军人,深受美西战争和马汉制海权理论的影响。一八九八年,当年轻的美国舰队在加勒比海上弦耀旗帜的时候,欧内斯特·约瑟夫·金后补少尉正在“鹰”号鱼雷艇上。“鹰”号是一艘简陋的木壳海道测量船。作为它的领航员,金忍受着加勒比海上的狂风浊浪。船在古巴圣地亚哥治工作,热带的骄阳灼伤了士官生金的双眼,他被送到布鲁克林海军医院治疗,以后一直到死,他都眯缝着眼睛。
金的青年时代正是马汉最红的年月。马汉出版了他的《1660年—1783年间制海权对历史的影响》和《1793年—1812年间制海权对法国革命和帝国的影响》两本著作,享有世界性的声誉。眼睛上的纱布除去后,金如饥似渴地读了这两本海军理论的经典著作,又买到了刚刚出版的马汉新著:《纳尔逊的一生》和《大不列颠制海权的体现》。独处内省,帝国思想和全球海权战略深深刻入了金的大脑,成为他终生行动的罗盘。
台湾,正是老马汉理论中的“关键性的前进基地”。
台湾距菲律宾二百海里,距冲绳三百三十海里,距上海三百三十海里,距九州六百海里,距釜山七百海里。从台湾机场出动,菲律宾、日本、朝鲜南部、中国东南沿海直到武汉、桂林,都处在B—24型轰炸机的攻击圈中。台湾有足够的纵深,它的面积、人口、物产和地形都足以供应庞大的陆海空军部队,而无缺乏之患。对东亚地区来说,再也没有哪个海岛比台湾更重要了。日清战争以后,日本政府宁肯吐出辽东半岛,也绝不放弃台湾。它是从千岛群岛直至南洋群岛的整条西太平洋岛链上的拱心石。
金思想的保守和落后性,还反映在他对共产主义刻骨的仇恨上。凡是亲自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方政客和军人,无不憎恨苏继埃俄国。虽然这一回俄国成了盟友,但丝毫也没有缓和金对共产党国家的恐惧。金不象麦克阿瑟和巴顿,把反共吊在嘴上。他实打实地派出了自己亲信的军官梅乐斯上校,帮助蒋介石组织特务,袭击和暗杀中国共产党人。他不相信史迪威、戴维斯、谢伟思一伙同情中共抗日武装的美国人的报告,他一生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敌对的政治力量控制了台湾,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制海权就会遭到挑战,美国在东亚的利益就会受到威胁。这个葡萄牙人叫做“福摩萨”的海岛是东方之钥,必须牢牢捏在美国的手心。金简直不能设想“福摩萨”落到共产党人手中。
尼米兹上将几乎没有离开过珍珠港,他对新落成的五角大楼内部的事务不甚了了。据说海军部是支持金的。三个月前,海军部长弗兰克·诺克斯死于心脏病。罗斯福总统提名詹姆斯·福雷斯特尔作为诺克斯的继任者。福雷斯特尔先生原来是诺克斯的部长助理,“舰队里的人”对他很不以为然。福雷斯特尔有很浓的眉毛和很短的下巴,中等个儿,脸上和身上都很瘦。他具有文职官员普遍带有的那种知识分子气质。头脑清晰,擅长辩论,不为职业军人所屈服。他并不满足于仅仅为舰队提供后勤,在作战方面也频频提出自己的见解。这立刻引起了金上将的反感。金周围的一些将领受他影响。对新任海军部长多有不敬。军人说一不二,厌恶福雷斯特尔那种“这看来是个好主意。您意下如何?”的文牍气。福雷斯待尔开始还坚持了一番,后来,用金的话来说,“我实在太强硬,他不得不屈服。”
福雷斯特尔先生对金的拔扈非常恼火。在一次他邀请金的宴会上,金迟到了两分钟,福雷斯特尔就颇为焦躁,怨怒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在台湾问题上,福雷斯特尔先生完全站在金的立场上。他在秘密和公开的场合,都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谁掌握福摩萨,谁就能控制亚洲大陆的整个东海岸,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允许这个岛屿被任何一个可能在未来与我们敌对的大国所控制。在战后的亚洲,我们必须从这里的基地保持前进姿态。”这些话,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都时有所闻。他们同样理解台湾在军事政治战略和海洋战略上的重要性,但他们是现实主义的将军,他们了解美军和日军的实力和能力,他们知道:拿下台湾,谈何容易!
台湾是一个山地险峻、密林厚覆、奇峰突冗的大岛,面积达三万六千平方公里。日本人已经苦心经营了整整半个世纪。岛上有几十处良港,七十余个机场,屯积了大量的军火和其他物资,即使和平时期,日本也在台湾驻扎了十几万精兵。任何一个看到过贝蒂欧、夸贾林、塞班战场的军人,都会对两栖登陆的险恶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毫无疑问,台湾战役将会血流成河,代价高得难以忍受。万一失败,整个战争的节奏将被打乱,美国人将付出更大的牺牲,他尼米兹将同金和福雷斯特尔一道,成为历史的囚徒。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军在达达尼尔海峡登陆失败,丘吉尔和费舍尔上将双双辞职以告国人,但死去的人却无法复活了。
冲绳从各方面讲,都较台湾容易攻取。斯普鲁恩斯的建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尼米兹虽然理解了金上将的意图,却不能不站在他的前参谋长的立场上。
这还是尼米兹和金在塞班视察的时候,斯普鲁恩斯提出来的。因为冲绳距日本仅三百四十海里,完全处于日本飞机的战斗航程内。当时他略加思索,就放弃了。现在,麦克阿瑟象牛一样固执地坚持他认为损失很大的吕宋方案,他又为何不可把冲绳方案抖出来呢。而且,斯普鲁恩斯一贯稳重,身经百战,他的话一定有其道理。冲绳比台湾小多了,海军自己就能对付。当日本人穷于应付菲律宾的时候,他在台湾和日本九州之间突然打入一个楔于……他想起当时的情景:
金曾问雷蒙德:“您想指挥的下一个目标岛?”
“冲绳。”
“您怎样攻占它?”金的眉毛一挑。
“我这样想,”斯普鲁恩斯沉着地回答,他成竹在胸。“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在海上补给大批量弹药的方法,那么快速航空母舰部队就可以一直横在日本本土与冲绳之间,直到全部攻占该岛、使用岛上机场为止。这是一种机动性的阻击。”
啊!他的雷蒙德是怎样的一位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海军将才呀。
在其余的时间里,罗斯福视察了医院,慰问伤兵。他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了。被利连撒尔律师称作“世界上最英俊的战斗的面孔”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总统脸皮松弛,皱纹越来越多,目光没有焦点。脸色灰暗憔悴,仿佛昏黄的灯泡上蒙的旧羊皮纸灯罩。他已经完全衰竭了。
然而,他毕竟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他的名字就是一切。他的轮椅被推入医院的走廊,向伤兵们微笑。他既没招手,也没开口,然而这就够了。伤兵们扑过来,看着总统,呜咽了。那些被截掉肢体的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被绷带裹着只露双眼的人,终于见到了他们崇拜的总统。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总统,一位从三十九岁就无法行走,却依靠精神力量挺立在世界上的总统。他毅力惊人,当上总统,一干就是十二年,使美国的乾坤为之扭转,使世界的风云为之变幻。既然他可以成功,那么你们不是也可以挺身活下去,象条男子汉一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既然上帝把你送到人世间,你就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热爱这个星球,勇敢地战斗,豪迈地生活。你们的许多战友和朋友,已经饮恨在异域的密林里,冰凉的深海下,灰色的珊瑚沙滩上和阴暗的岩洞中,难道你们不应该也象总统那样,牢记住死者们为之捐躯的正义和理想,象植物一样顽强地在大地上生长和繁衍吗!
总统还视察了海军设施,向各级官兵致意。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一起,把问题和方案都搁置起来,谈些笑话,谈些战区中的奇闻轶事,谈日本人,谈国内问题,麦克阿瑟提到共和党候选人杜威。罗斯福问麦克阿瑟是否有意竞选总统,道格拉斯说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其实他兴趣大着哪!总统说:“谢谢!”
还要拍照。他们三人都摆好架势。总统笑眯眯地居中而坐,左手是尼米兹,右手是道格拉斯。他终于对麦克阿瑟说:
“We will not bypass the Philippines”(我们将不绕过菲律宾。)
麦克阿瑟一生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总统还对尼米兹说:“你们宣誓共同协手作战,遵守自己的诺言,直到打败日本。”
尼米兹也得到了自己的礼物——琉球群岛中的最大最美丽的海岛——冲绳。
一切该说的全说过了,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他们全都很轻松。罗斯福注意到麦克阿瑟的长裤弄得有些皱巴巴。他小声对麦克阿瑟说:“您注意我盯的是什么吗?快把它理平。”麦克阿瑟正看裤脚,摄影师就抢下了镜头。
这是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三人合影的最后一张照片,很生动:尼米兹衣冠楚楚,正襟而坐;麦克阿瑟穿的还是皮夹克;罗斯福扭头笑着对麦克阿瑟说:“好,道格拉斯,您赢了。我不得不给金一个坏消息。可怜的倔老头厄尼。(Ernie,欧内斯持·金的昵称)”
__________
第九章 “我回来了”
--------------------------------------------------------------------------------
1
任何可以称得上“伟大”的成功,起码要具备三个因素:想象力、判断力、坚定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努力行动。
波音公司的B—29型“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就是一例。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悦地看着银色机身的巨大B—29从总装车间里拖出来,缓缓地通过厂区的道路。即使它的三十一吨重量被均匀地分摊在六只轮子上,它也还是太大太重,地面发出轻轻的震颤。B—29是一种全新概念的轰炸机,它的所有性能和数据都是“世界之最”。四台蛮牛般强劲的莱特R—3250—23十八缸活塞引擎,每一个都能发出两千三百匹马力,把B-29长三十米、翼展四十三米的庞大机身,稳稳地托到一万米高的同温层上。B—29的最高时速达五百八十五公里,接近当时先进战斗机的时速,加上它的十挺12.7毫米机枪和一门20毫米尾炮,就足以使它能对付任何敢于向它挑战的敌机,而无须战斗机来护航。如果它把轰炸半径从最远的一万公里(单程)缩短成从塞班岛到东京的两千三百公里,那它就能携带八吨炸弹。它一架就可以顶十架航空母舰上的舰载轰炸机。
盖达尔先生从对面走过来。他早注意到老惠特尼先生那专注迷恋的表情——那种人类对于复杂庞大的机械的敬畏,再加上一位设计师和投资者对自己成果的父爱。
盖达尔笑笑说:“它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赫尔克利斯呀!”
老惠特尼先生说:“现在,它就要完成密刻奈国王欧律斯透斯给它的十二件伟大任务,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一项就是:用它非凡的心脏、双翼和胴体,把死亡之火播遍那群罪恶的列岛,最后摧毁‘帝国’。”
他们俩来到波音公司专供高级职员用餐的餐厅里,坐下来,要了咸肉、煎蛋、腰子、蜂蜜烤面包片和酒。盖达尔说他在土耳其吃过一种很好吃的羊肉、果脯、洋葱和豌豆炒的饭。他们谈起了土耳其菜系。它是世界著名的三大菜系中的一派,另外两派是中国菜系和法国菜系。盖达尔开玩笑说:英国什么都好,就是两样太差:一是雾太多,二是菜单太短。普里斯特利先生不肯认输——他从来把自己当成半个英国人。他说,英国的雾保证了不列颠空战的胜利,英国的菜单调,才使英国人性格坚韧,想去征服海外领地,遍尝其他民族的美味佳看。盖达尔也讲了他的家乡喀尔巴阡山和提萨河沼泽区的乡情民俗。两人谈兴很高,气氛轻松愉快。
空中,一架架B—29在进行各个科目的试飞。蓝天上,有时一架大飞机会拉出七八道白色的雾化尾迹,素练穿梭,机声隆隆,好不热闹。
盖达尔说:“此时此刻,加州圣塔莫尼卡的道格拉斯公司、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的马丁公司、堪萨斯城的北美公司、佐治亚州马里埃塔的贝尔公司、和我们公司设在堪萨斯州维奇托的新工厂,正在按咱们的图纸,大批地生产8—29,月产量已经超过一百架,估计半年以后,月产量将达到五百架,甚至更多,够那些日本人喝一壶的了。”
“哦”,惠特尼先生咽下一片嚼烂的熏肉。“我们的达克威试验场和爱基乌德兵工厂试验场,正在试验M-47单发燃烧弹和M-69集束燃烧弹。我想,它们对日本的竹木结构民用建筑是破坏力极大的武器。在洛克伍德将军的潜艇剥夺了日本人的食物和工业原料之后,B-29将把他们的住处也烧掉。”
盖达尔先生忽发奇想:“咱们这些设计和制造杀人武器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被自己的良心和历史所审判?虽然B—29上有精密的陀螺轰炸仪和计算器,但我敢打败,它杀的十个人中有九个是平民,而它摧毁的十间日本房屋中最多有一间是放着机器的军需工厂。”
“不要去讨论战争的哲学问题吧。从柏拉图到斯宾诺莎,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千年还是纠缠不清。对于太平洋战争,我们的选择只能是胜利或失败。如果日本人登上美国西海岸,那他们就不是那么一副可怜相了。全体美国人都会变成犹太人。美国的工业机器将由一群恶魔控制着,由变成奴隶的美国人——包括咱们俩——来开动,整个世界就会变成人肉和人脑的宴席,没有任何自由、正义、平等和博爱可言。人类会倒退成为野兽,象坎贝尔在他的科学幼想小说中写的外星恶棍一样。欧洲沦入希特勒之手,你可以看到这幅前景。我们必须狠狠打日本人,战争结束越早,死人越少,包括日本人。因此,我们动用合众国的全部力量和上帝给予我们的全部力量,制造出B-29,听说还有一帮物理学家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搞一项什么‘曼哈顿工程’,利用铀的链式裂变反应制造‘原子弹’,理论就是那个爱因斯坦的著名公式E=mc2。果真能搞出来,那B—29带上一颗,就足以荡平整座日本城市了。”普里斯特利先生丝毫也不感到内疚。
“老兄,我前几天到书摊上去,想买本杂志,你知道我很爱读科幻小说。我随手拣了一本带回家,读到其中一篇名为《期限》的小说。嘿,这文章把原子弹说得活灵活现,我想也不必再怀疑洛斯—阿拉莫斯的先生们在搞什么了。愿他们成功。上帝,人类又一次从您那里偷下了天火。”盖达尔说。
“盖达尔,我们没有什么要忏悔的。该忏悔的是日本人,是他们先动丁手,而且几乎把我们打懵了。他们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我们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小伙子了。我们必须加紧干!”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真是一个地道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他的哲学也是地道的英国式的:目标坚定,全力以赴,义无反顾。
老惠特尼举起酒杯:“为B-29的成功干杯!”
机群掠过厂区,发动机的爆音震得杯中的香槟酒酒面泛起涟漪。
“可爱的B-29!”盖达尔先生轻轻说。
远程战略轰炸机的问世,证明了想象力、判断力和行动加在一起所产生的惊人结果。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战略轰炸机在三十年的时间中孵化,出壳,长大,成熟,同汽车、轮船、无线电设备一样日臻完善,显示了人类在技术海洋中卓越的航海技艺。
早在一九一五年,由雷蒙·弗烈帝都中校指挥的早期战略轰炸机群,包括“齐柏林”巨型飞艇和“哥达”轰炸机,就从比利时越海轰炸英伦。英军还以牙眼,多伦上校指挥汉达尔贝奇轰炸机队猛袭德国工业城市,投弹五百四十吨。这时候,一个南非佬扬·史默兹将军想象出战略轰炸的远景:“它将凭着破坏敌国大规模的产业中心和人口众多的都市,使之丧失战争能力和士气,从而扮演起战争的主角……而旧式的海、陆军作战,将沦为次要的,或是辅助性的战斗。”
任何幻想都包含着不切实际的迷雾,都受到现实和守旧者的指谪。这也难怪,人类的惰性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或曰“反馈”。否则,人类早在电子学中说的那个“自激振荡”中毁掉了。
然而确有些雄才大略的人物从幻想中看到了智慧之光。幻想以它特有的频率,在明智的决策者心中引起了振荡。当初,一位三十六岁的美国陆军准将威廉‘“比利”·米切尔,在他身为美军驻法国远征军航空队司令官的时候就力主建立一支独立于陆、海军之外的“大空军”。
革新思想在战时就被埋没在世俗见解的泥沙中,战后,更是污积垢沉,无人问津。一九二一年。“比利”做出惊人之举,把缴获的几艘德国军舰,开向切萨皮克湾,然后用他自己陆军航空队的马丁式轰炸机把它们一一炸沉。舆论大哗。起码在一个日本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就是刚刚结束哈佛留学生活的三十六岁的山本五十六,一个中学校长的儿子,未来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
年轻英俊的“比利”·米切尔的建议未能在美军中吃开,因为他头上有一大堆挂满勋章、大腹便便、自负而僵化的陆军将军们,其代表者就是美国远征军司令约翰·巴兴元帅。一九二四年,巴兴从陆军参谋长的职位上退役,仍然在自己的报告中声称:“航空部队只是陆军的辅助兵力,唯有与地面部队密切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一言定案,航空部队分属陆海军,一晃二十年,坐失了良机。
思想超越了时代的人往往给自己带来众多的烦恼,在后世人认为“正常”的人,前世人会认为是“疯子”。“比利” ·米切尔就未能逃脱这一悲剧式的命运。他反复陈言,得罪了许多朋友。后来又因“谢南多亚”号飞艇案(925年9月,美海军飞艇“谢南多亚”号失事.死13人,米切尔抨击陆海军当局无视航空人员生命,遭法庭审判。)遭到停职处分,他愤然辞去陆军职务,自甘寂寞,冷眼看着历史怎样把他的理想变成现实。他未能活到那一天,一九三六年,带着一般怨恨瞑目逝世。
伟大的事业都是在许多代人的手中完成的。理想和真理能感召一个人,就能感召许多人。米切尔的接力摔交给了他的得意门生亨利·“哈普” ·阿诺德陆军中校。阿诺德运气很好,活着干到了美国空军司令。
西雅图波音公司的设计师们也是一帮子“狂人”。一九三O年,他们就在美国最偏辟的华盛顿州造出全金属双引擎的B—9轰炸机。虽然,它在俄亥俄州帝芬的莱特航空技术中心表现了优越的性能,却屈居在科罗拉多州丹佛的马丁公司之下。马丁公司的B—10轰炸机中标,陆军大举定购,一直用到了珍珠港事件。
B-10轰炸机在当时堪称群龙之首,它打破过许多世界纪录,包括阿诺德亲自指挥的从阿拉斯加的朱诺到西雅图的长程不着陆飞行。一九三八年二月,从华东机场起飞的中国中央政府空军B—10轰炸机,跨海飞临日本长崎,投下传单,表明中国政府和人民将同日寇血战到底。
美国人一向有认准苗头就拼命投资的狂热。陆军航空队为马丁B-10的后继机进行了一次招标。设计书要求它的载弹量是B-10的两倍。即两吨炸弹。加州圣塔莫尼卡的道格拉斯公司中标,推出了双引擎的B—18轰炸机。陆军航空队的胃口又受到了刺激,当年米切尔将军理想的光芒已经象烟云映红了地平线。无论向东向西,美国陆军都必须跨过两个大洋,那么,为什么不能造出一架越洋轰炸机呢?!
于是,著名的“A方案”提了出来。它要求航空公司造一架航程八千公里,载弹九百公斤的“超级”轰炸机。在叫做“美国”的这块土地上,只要有钱,似乎无事不可为。(当时是一九三三年,又过了三十六年,美国人就凭这股蛮劲把阿姆斯特朗送上了月球)。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