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燃烧的岛群

_10 宋宜昌 (近代)
突然,一枪托狠狠打在柴崎的腰上,他站立不稳,刀偏了,掠过那军官的肩头。几乎同时,四五支汤姆森冲锋枪在黑暗中响起来,又是一长串子弹从混凝土墙壁上反弹的混响。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先是亮了手电筒,一盏气灯也点亮了。指挥部的情况一目了然。
塞克鲁西斯用脚尖踢踢柴崎的尸体:“还是个他妈将军呢!他的英语着实带着拉丁腔。
“谢谢你.塞克鲁西斯。”艾伦·李上尉惊魂稍定。
“谁都会这么干的,上尉。”
一个尖声尖气的口音响起来:“哎呀!我看咱们中了头彩了。这指挥部里玩艺儿可真不少呢。”苏萨鲍斯基捡起柴崎的战刀:“上尉,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把战刀您收下吧。我看是真货。”
艾伦·李两天之内两次刀口脱险,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战争中怪事多:有人打一辈子仗没破皮;有人头一次上阵就死了;有人靠一只水壶、一个皮带扣、一只塞满硬币的钱包活了命。突击排长看了看刀,眼睛亮起来,是一把罕见的珍贵战刀。
一个将军的战刀。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一幅画!”苏萨鲍斯基喊。“在太平洋荒岛上找到一幅油画,画的完全是日本风景。真捧。这画我要了。塔拉瓦就这幅画还有人情味。”他从水泥墙凹处取出油画,抖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气灯下看。
“是一座火山。”他说。“可惜叫子弹打了一个洞。不过,这样它就更值钱了。连波士顿博物馆也没有这类货色。带战争味儿的纪念品。”
又是夜。又要胆战心惊和难以入眠。日军又要偷袭,士兵又要肉搏、负伤、阵亡。
在塔拉瓦的第二夜,“海魔”的防线大大前移。美军有了足够的纵深,足够的武器,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惠特尼实在想睡觉。美军忽视了塔拉瓦日军的抵抗力,没留下足够的预备队。一伙人死伤累累,有人虎口余生,有人遍体鳞伤,有人害了战争恐怖症,在岩浆池般的海岛上,打了四十八小时,真难以想象。
日军的败亡己成定局,他们打得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均属上乘。换上欧美国家的军人,此刻投降已经相当体面。生命为胜利而牺牲就有价值,为注定的失败而死,则是徒劳的浪费。如果从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军旗讲,日军大可放下武器了事。然而,日本军人的价值观,既追求胜利,更追求死亡。
美军对敌人的奉陪,就成了惨苦不堪的差事。礁湖中的军舰,彻夜打着照明弹,照明弹的质量和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时候一样差:镁铝的白光夹着钠的深黄色光、锶的紫红色光、铜的绿光,成了一次拙劣的烟火。枕戈待旦的陆战队员,嚼着口香糖和巧克力,像西部片《驿马车》中的好汉们一样,一把匕首一支左轮枪,等着预料中的敌人的反击。
惠特尼猜想今夜日军的挣扎会很疯狂。下午,贝蒂欧东头的敌人发动了一些小规模的冲锋,寻找美军防线上的弱点。日军受到沉重的压迫,必然作困兽之斗。惠特尼中校看到美军的掩体狭窄,特别不适于用冷兵器或肉搏,就从原定的守岛部队的装备中,撬取了—大批o.45口径的柯尔特手枪发给士兵,以枪代刀。
他们也是同惠特尼一样的人。他们也在母亲的身体里吮吸了十个月的营养,然后睁开眼,光溜溜边象亚当一样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受过母亲的哺乳,父亲的亲吻,祖父母的拥抱。他们啼哭、撤娇、上学。打架;有人学习好,有人总逃学。他们曾为某一道数学题而苦恼,为某句诗所喜悦。他们曾天真地看着小树和蜜蜂,玩着玩具,唱着歌。后来,他们大了,就和某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谈情说爱,或是笨手粗脚地干那件事。再长大一些,他们就开片店,或者摆弄机器,还有人去研究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奥秘……本来,这个阳光灿烂的星球是他们这伙年青人的。就是因为那伙日本军阀,操纵着那个古怪的野性十足的狂烈的民族,从四个小岛上发动了一场征服世界的战争。结果,他们饮恨在贝蒂欧的沙地上。那些日本鬼自己要寻死,非得拉上美国人一起魂归离恨天。
日本人如此难以理喻。惠特尼看过纽约百老汇上演的一出轻歌剧《蝴蝶夫人》,剧情讲一位轻薄的美国海军上尉平克顿,同日本艺妓蝴蝶相好。她竟敢背叛自己的宗教去爱一个洋人,受到了亲友的普遍轻蔑。她不顾一切,生下了混血儿。花花公子平克顿随舰离去。日本女郎死守空阁等候负心的郎君,结果是平克顿妻子来日本,情丝顿断,蝴蝶夫人举剑自杀。
多么肤浅,对日本人多么不了解。除了自杀有真实的背景外,作者对日本一窍不通,连日本人姓名中究竟有没有“蝴蝶”一词也没调查过。这只蝴蝶可以换成中国姑娘、东南亚姑娘、印度姑娘,俗不可耐。据说还是名戏。谁也不懂日本的民俗,什么花道、茶道(用三小时去喝一杯茶!)、柔道和他们古怪的语言。美国人形容困难常用一句比喻:“比学中国话还难。”其实日本语比汉语更难学。然而它的音序如此有规律,使詹姆斯·小罗奇格特上校破译了他们的密码,于是有了中途岛大捷,连山本元帅也因为他的语言被破译而遭身亡。
日本人到底为谁生活,又为什么而生活呢?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什么是他们的亚里士多德式的“理念”呢?
他记起自己在瓜岛上俘虏的一个日本兵。他叫田谷兼久郎。被俘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惠特尼背着他时他还咬自己恩人的脖子。惠特尼没打死他,而让医生救了他的命。后来,田谷感恩不尽,情愿侍候中校一辈子.
如果田谷在,是否可以让他喊喊话呢?
有人在用日语喊话,然而决不是田谷。日军猛烈的夜袭开始啦。
日本兵狂呼着“万岁!”从黑暗中冲上来。
美军的机枪响了,炮响了,照明火箭窜上夜空。日本兵暴露在照明弹下,被枪弹打倒。剩下的继续冲锋。倒下的人中有的艰难地往前爬,于是再次被打倒。刺耳的嚎叫声夹在枪声中,异常凄厉。
终于,有几个日本兵扑入美军的工事和掩体中。他俩用刺刀和战刀同美军格斗。有的日军被杀死了。有的美军士兵没受过夜战训练,吓得窜出狐洞,在黑夜里狂奔,立即被乱枪射杀。防线出现了缺口。
一大股日军冲入缺口,在美军防线后面到处乱钻,到处喊叫。有的日军跳入美军战壕,不等美军开枪,就拉响手榴弹和美军同归于尽。一个日本兵身上绑着炸药包,他刚冲到一辆谢尔曼坦克前面,没来得及拉响炸药就被打中了,炸药炸毁了坦克。
闷热无风的塔拉瓦之夜,军舰探照灯的蓝光、照明弹的黄白光、喷火器的红色火光和曳光弹五颜六色的光带在贝蒂欧岛上穿梭交织,宛如纽约无线电城的辉煌灯光和夜景。
惠特尼中校处境险恶。一股日军渗透了战线,钻入后方。这批日军来得有组织,有战术,根可能是贝蒂欧东头的生力军。他们抱定必死的决心,潮水般冲击美军阵地,终于冲决了堤防。
惠特尼立即调兵遗将,派预备队封锁了缺口。然后,美军冒险用大炮射击前沿阵地。有些切短了引信的炮弹出膛三百码就爆炸了,把活人和椰树一起齐刷刷地砍倒。
一股渗透过防线的日军一直到达滩头附近。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兵,一群夜袭的行家里手。他们脸上和战刀上都涂了焦油,没有咋呼,不事声张,一枪不发,象一群鬼魅。他们地形极熟,找到了几个有灯光的碉堡,分头堵住。几乎同时发一声喊,冲将进去.
里面正是美军的野战医院.到处是医疗器械和伤员。军医紧张地在气灯下动手术,男护士们忙着包扎、喂药、扶血浆瓶、递器械。有的伤兵被麻醉了,躺在临时拼起的手术台上,衣服被剥光,伤口消了毒.单等开刀;有的伤兵已经服了吗啡,昏睡过去,他们在梦中呓语,或是呼唤家人与女郎,或是咒骂塔拉瓦环礁;一个随军牧师在为伤兵祷告;一个伤兵正在服药,水到喉咙,立刻噎住了。
一群东洋杀人魔王冲入地堡,杀气腾腾,双手挥刀,闪电般地挥砍、劈斩、挑刺、杀戮。日本从未参加日内瓦公约,从不遵守公约。他们所到之处,到处都留下大屠杀的记录。面对手无寸铁的伤兵和医护人员,他们毫无人性地屠宰、切割。魂飞魄散的美军筋断骨折,身首两分。气灯打破了,一片黑暗,掩盖了圣。巴托罗缪之夜(1572年8月24日,法国巴黎天主教派突然大举屠杀异教徒,死者数千。)般的惨状。
惠特尼调来的陆战队员紧跟在他们后面。洞内漆黑混乱,美军不敢冒险,只好堵住洞口,投进一颗颗手榴弹,把日本妖魔连同洞内的伤兵、医护、随军牧师一同结果。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惠特尼打着手电冲入一个地堡。里面的情形惨不忍睹。他找到一个日军军官,他还没死,手榴弹弹片崩得他全身都是血。他身上还缠了一条绿色的降落伞绸布,上面写着日语:“铁血报国,粉碎白鬼。”落名是松尾敬公海军大佐。据已捉到的朝鲜苦役供称:松尾是贝蒂欧岛上仅次于柴崎的主要指挥官。
松尾被手电照住,还是一脸凶相,不停地咆哮,用模糊不清的日语咒骂。他的气管被手榴弹片割破了,嘴里喷出一股股血沫,
惠特尼连想也设想,掏出手枪,对准松尾的脸,扣动了扳机。
他旁边一位美军军官说,“如果你不干,我迟早也要干掉他。”
他是艾伦·李上尉,惠特尼听出了他的声音。中校说:“李上尉,我是查尔斯·惠特尼。我想,今天晚上,这儿没事了。”
李握了他的手,“中校,应该是早晨了。”
15
第三天、第四天,贝蒂欧之战没有什么特色。陆战队第六团已经从遥远的马金岛洋面上调来。马金环礁打得比较顺利。生力军们从苦战不休的同伴们身旁开过去,向贝蒂欧鸟尾和美军包围困中的几个大地堡群扫荡。六团的另一个营在贝蒂欧东头的拜里基岛登陆,无一伤亡。
贝蒂欧东端,整整挨了四天的狂轰滥炸,没有一寸好土,没有一块立足之地,弹坑挨着弹坑。松软的珊瑚沙里全是弹片。没有完整的工事,没有完整的武器,甚至没有完整的尸体。它简直象月球上一样荒凉,像地狱一样使人毛骨悚然。炮火和炸弹在这片地方犁来翻去,该杀的能杀的全杀了,只剩下珊瑚沙。
除了战死者之外,贝蒂欧东头的日军全部自杀了.
还有几名日军已经无力或无武器自杀了。他们就躺在地上,眼光呆滞地盯着美军的官兵走过去,看着美国人手中的枪支和喷火器、坦克和装甲车,一丝欲望也没有。他们等待敌人来结果他们的性命.
惠特尼用靴尖拨了拨其中的一个人,用生硬的日语讲,“你们打败了。”
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瞪得更大了,似乎没听懂。
惠特尼又慢慢地说了一遍。原来那人完全被炮火震聋震麻木了。
苏萨鲍斯基的女人腔又响起来:“中校,贝蒂欧就这么打下来了。‘海魔’损失惨重,但我们的业绩与塔拉瓦的名字一起,足以使美国感到荣耀.从此,‘海魔’的旗帜上应该添上塔拉瓦环礁。”
“我可是讨厌这个珊瑚礁。如果再打一个这样的环礁,‘海魔’一定就会断掉脊梁骨。我们要接受血的教训。”
苏萨鲍斯基少尉捧起一把珊瑚沙,
“塔拉瓦给我们什么教训呢?我们一错再错,舰炮射击的时间太短,准确性太差,提前结束了二十分钟,让日本人喘过气来揍我们;舰载飞机训练程度太低,几乎不起作用,我们在滩头挨打,它们却插不上手;两栖车数量少。装甲薄得象纸,害得我们不得不涉水,死人有一半是涉水的时候被杀害的,通讯失灵;潮汐判断错误,后续部队无法抢滩……”
惠特尼接着他的话说:“归根到底,我们太轻敌。我们重犯了日本人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的错误。轻敌是任何将领的灾难。希尔少打了炮,蒙哥马利派了很差的飞行员,特纳赌错了潮水,霍兰德少调了两栖车,朱利安忽视了糟糕的电台。而敌人,他们从上岛的第一天起就准备把贝蒂欧变成一个地狱。”
“中校,即便我们犯了这么多错误,‘海魔’还是啃下了塔拉瓦。”
“正是因为错误之多,更显得我们有一支引以自豪的陆战队。如果少犯错误,可以救多少小伙子的生命啊!”
机灵的苏萨鲍斯基指着拜里基岛上飘扬的一面美国国旗,非常感慨:“如果我们事先从拜里基登陆,然后用所有火力从拜里基和礁湖中猛轰贝蒂欧,打他三天三夜,我们最多付出目前十分之一的伤亡就可以攻克贝蒂欧,就象我们在岛于东头看到的一样。我们只需要在一个无人的布满环形山的星球登陆。事实上就这么简单。”
惠特尼双臂交叉,抱住肩膀,许久没有说话。贝蒂欧之战可以引出的教训太多了,太沉痛了。他现在还不愿去一一回想,他要为他死去的朋友们宣扬他们的功绩,他们毕竟打下了贝蒂欧。
他终于开口,一字一板地说,
“任何伟大的业绩,说穿了都很简单。在萨拉米(希腊一小岛。公元前480年,希腊、波斯舰队在萨拉米海峡激战,希军大胜。),波斯王薛西斯只要绕过那个小海峡,他就能打败希腊人,汉尼拔如果用他伟大的天才去组织和训练一支舰队,而不是在罗马境内连年征战,他就能打败罗马人;如果君士坦丁堡的守军在金角湾上多拦几道铁索,东罗马人就会打败奥斯曼土耳其;在切萨皮克湾如果英国海军上将罗德尼把自己的主力舰队交给胡德少将,那约克镇战役的结果就完全颠倒;如果鲁登道夫迂回了凡尔登;如果希特勒不去触动斯大林……这一切事件,这所有战争,其结果就会两样,历史就会面目全非。对于已经过去的事,‘如果’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要干的事,只是把过去的‘如果’变成将要的‘必须’,我们才能获得更多的胜利。
“美国是个历史很短的年轻国家,我们没有那么多历史教训可供汲取。所以,我们每走下一步,就想想前一步。我们胜利了,要想到会失败;失败了,又要鼓起勇气。我们一定要接受贝蒂欧的教训,这样,所有死在塔拉瓦环礁上的合众国儿女,他们的血才没有白流。”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贝蒂欧的东头。它实在太小了。隔着一道小海峡,隐约能望见拜里基岛上葱茏的椰树林。他们又谈起那个简单的问题:先占拜里基,后攻贝蒂欧,事情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白。难道几千美军的鲜血只是为了证明“攻击薄弱环节”这条军事学上已经确立了几千年的普通规律吗?
苏萨鲍斯基说:“牛顿发现力学的三个定律,也觉得过于简单。都是哥仑布的鸡蛋。然而,为了寻找它们,人类在蒙昧和野蛮中苦苦挣扎了几万年。而且,我敢打赔,在未来许多年中,还有大量的简单实用、但意义非同凡响的规律能够被发现,而我们今天的人会显得何等渺小可笑!”他一边说着,一边拾起狰狞的弹片,丢到海里,溅起水花。
“但愿其中有一条是两栖战的规律!”中校说完,高举双手,做出“V”形。然后,他转过身,往岛子中心走。
惠特尼看到一个士兵,是奥里森。他带着一帆布包手榴弹,每发现一个洞口,就丢进去一颗。中校很欣赏奥里森的细心,说不定那些洞子里还有存活的日本兵。
除了奥里森外,还有几个士兵学他的样,也在往洞里丢手榴弹。他们说这是“挖老鼠洞”。岛上只有低沉的爆炸声和零星的枪响,一切平静,仿佛它上面从未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战争。
突然,一声巨响,接着又连续响了几响,然后是连续的爆炸声。许多炸药、重型海岸炮弹、野炮炮弹、鱼雷头相继爆炸。整个贝蒂欧摇摇晃晃,形同大地震,大股烟云从一个地堡中冲腾而起,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美军象炒玉米花似地乱蹦乱跳,有的人被破片打伤,有人被杀死。惠特尼吓坏了,他想到这样一个前景:整个贝蒂欧下面都埋了地雷,单等美军全爬上海岛,然后拉响导火索……
幸好还不至于严重到那种程度。
听到大爆炸声,贝蒂欧上所有残存的日本兵,都从地下钻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原先躲在哪儿,他们是一群鼹鼠。他们冲到地面上,用手中各种武器寻找美军拼杀,最后一死了之。他们行动的整齐,使惠特尼中校怀疑并不是奥里森他们的手榴弹引爆了军火库,而是守岛日军有一个统一的信号,而看守军火库的日本兵,深感绝望,认为已到最后时刻,就点燃了所有的弹药。反正,贝蒂欧守敌能拼到这一步,他们的敢死精神也算到家了。尽管,这一招并不聪明。
这次大爆炸是贝蒂欧岛上的最后一次轰鸣,给这场人鬼难分的战役打上了戏剧性的休止符。
与此同时,六团的其余部队占领了塔拉瓦环礁其他各岛。日军的抵抗异常轻微。所有岛上的日军合起来不足三百人。
16
阴惨的太阳又挂在太平洋的波涛上。贝蒂欧岛上的“海魔”官兵,几乎不相信还能看到它。他们每一秒钟都面对着死亡,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活着离开塔拉瓦。
惠特尼相信胜利已无疑问。即便他倒下去,还会有一个少校或者上尉来站在他的位置上,传动带必须往前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直到东京才会停住。他终于看到了贝蒂欧的胜利,啊!为了胜利,他祈祷全知全能的上帝。
贝蒂欧的枪声止息了,阳光洒遍全岛。那是怎样一幅悲论动人的景象啊!
站在贝蒂欧岛的任何一点上,都可以看到海洋,礁岛平坦狭小,一无遮拦。斯普鲁恩斯中将的舰队整齐地锚泊在海洋上,象是准备接受检阅。贝蒂欧的沙丘大都被炸乎,满身血污的陆战队员从岛子的各个地方走出来。他们衣服撕成了布片,眼眶深陷,筋疲力尽,痛苦不堪,几乎想就地躺下,一口气睡他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他们已经麻木了,呆滞了,脑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概念:胜利了。
贝蒂欧岛上到处是灰色的人群。每一片空地都站着人,“海魔”的人。他们互相拥挤着,贝蒂欧实在小得可怜。
为了争夺贝蒂欧,美军伤亡三千人。每一平方米也许都有一具尸体,不是美国人的就是日本人的。在美国海军陆战队一百七十年的历史中,他们从未打得如此惨苦,而又如此英勇。
惠特尼中校沿着沙丘走着,沿着弹坑走着,沿着残破的盖沟和坍塌的地堡走着,同每一个人握手,同每一个人拥抱。
战火把“海魔”铸成了一个整体。将军拥抱着士兵,医生拥抱着牧师,白人拥抱了黑人。大家鼓起最后的劲,高喊着:“美国万岁!”“胜利万岁!”“海魔万岁!”
艾伦·李上尉站在一个被炮弹炸断的椰树桩上,迎着升起在礁湖上的朝阳,缓慢地转过身子,最后,背对咸水湖,脸向海洋上的大舰队,缓慢地举起双手,想做出一个表示胜利的V形。但他的手臂异常沉重。他的部下所剩无几,攻占贝蒂欧变成了一个皮鲁斯的胜利((前319一前272)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前280年在赫拉克里亚 同罗马人交战。虽获胜,但损失极大,故有得不偿失之意.)。他的右臂挨了柴崎一刀,痛得钻心。因而,他的手始终没有举起来,
惠特尼走在他营队的前面。四天前,他的八百名士兵要排那么长的队。现在,这支队伍短了一大截,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士兵寥寥可数,军官星散人稀。他同他们一个个握手,叫着他们的名字、父名和姓。在每一个人面前,他都激动地重复着一句话:
“Thank you! Thank you!”
这个平时索然无味的英文单词竟变得力重千钧,每个人听了之后,热泪横流,难于自己,
中校走向二团的团旗。它由一名陆战队士兵擎着,被弹片撕成绸丝缕缕,上面还沾着发黑的血污。惠特尼跪下一条腿,拾起团旗的一角,把自己干裂的凝血的嘴唇,慢慢印上去。他此刻心情异常平静,象初生的婴儿。
突击排士兵罗克韦尔从一个日军防空洞中钻出来,手里拿了一把日本军号。他甩去号上的尘土,试了试音。突然,他吹起号来。在贝蒂欧寂静的清晨里,号音嘹亮凄厉,他反反复复吹着一个调子,听起来就好象说:
“别忘了塔拉瓦。”
忙碌的“海蜂”——海军工程兵营几乎在炮火未停之时就开始修复机场。“海蜂”有一个好传统:从来不计较条件好坏,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任务。这条规矩还是他们的“蜂王”默里尔·本海军上校定下来的。
他们用推土机铲平工事,填满弹坑。然后使出他们的拿手戏—用有凸纹和孔眼的蜂巢钢板,拼起一条跑道。占领贝蒂欧的当天中午,一架小型海军飞机冒险在颠簸不平的荷兰饼似的钢板跑道上着陆。飞机还没停稳,艾伦·李就冲上去,几乎用枪托捣碎了座舱盖,疯疯癫癫地把飞行员从里面拖出来,大声对他说:“伙计,告诉我,美国人知道不知道我们拿下了塔拉瓦?”
困惑的飞行员睁大眼睛。他还来不及看一看硝烟未尽的战场;看一看礁湖中的橡皮舟,它们正载着伤兵开往湖中的运输舰;他也没顾得上看看岛上正在修建的美军集体基地。他只看见了艾伦上尉血迹斑斑的脸和裹着纱布的右臂,纱布肮脏,渗出血来。艾伦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仿佛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都集中在塔拉瓦,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贝蒂欧。
飞行员明白了。
他点点头,对着艾伦上尉被炮火震聋的耳朵大声说;“知道了。全美国都知道了。从老百姓到罗斯福。”
艾伦抬起那只能动的左臂,拼命地摇:“美国知道我们攻下了塔拉瓦!”
跑道旁的人群,整个贝蒂欧的人群发出海潮般的欢呼,比七月四日国庆节还热闹。
贝蒂欧小得容不下“海魔”的全体人马。一些部队立刻撤离了。他们刚刚踏上这块浸血的土地,又要离开,重新在轮船的铁舱里熬过几千海里,回到和平的后方。该走的都走了。他们急不可待地等着上船。他们畏惧这片基地,畏惧酷热下的尸臭,甚至也畏惧这个名字。
只有几个最优秀的营没有登船。他们伤亡最重,贝蒂欧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等待着,等待着……
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朱利安·史密斯将军也在等待着。同时,他们拿着刚打好的名单,一个一个点着上面官兵的名字。每念一个,就发给他一枚勋章或奖章。他们亲自给获奖音别上,吻吻他,握握手。最后还剩下很多勋章,它们都放在一个大的紫天鹅绒衬里的盒于里,它们是留给死去的或者受伤登船的人的。
整个过程,拖得很长。时间已到下午,人们显得无精打彩。在赤道阳光的暴晒下,有人耷拉着头,有人拉长了脸……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音响了起来,大家抬起头。
一棵顶部被削掉的秃椰树上,缓缓升起一面星条旗。它庄严地爬升,鼓着海风,衬着蓝天。
奥里森哭了,他跪在地上嚎叫着。罗克韦尔哭了,他没出声,一阵阵抽泣。惠特尼扭过脸去,看到艾伦·李上尉也在揉眼睛。他们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感情象决堤之水,汹涌奔泄。立刻,感染了所有的人。他们猛地回忆起自己的伙伴,许许多多的伙伴:亲密的和疏远的,相识的或吵过架的,默默无闻的和名满全军的。军官、士官、士兵、水兵、两栖车驾驶员、坦克手、工兵、医生、救护员、牧师……那么多熟悉的脸,那么多习惯了的名字,还有数不清的有关他们的往事:语调,惯用词,脏话和笑话,吝啬与慷慨,说话挥拳头,睡觉打呼噜,落落寡和与满腔热血,有的爱打赌,有的会下棋,有的能背诗,有人琴拉得好,有人长得帅,有人平凡庸碌,有人才思超群,有人埋头干活,有人爱出风头……这一切一切,都成为过去,深埋在贝蒂欧灰白色的珊瑚沙中。
霍兰德·史密斯将军和朱利安·史密斯将军热泪滚滚。他们举手行军礼。所有将士也戴着钢盔行军礼,汗水从他们的额角上流下来,没有人动一动,一片肃穆,只有“海魔”的军乐队在奏《星条旗》。
为了照顾盟友英国的面子,在另一根较矮的椰树上同时升了一面英国米字旗。吉尔伯特群岛原是英国管辖的岛屿,而那个帝国已经耗光了自己的精力,变得徒有其表。凭它的力量,伯是无法把自己的国旗在自己的领地上升起来了。
惠特尼中校看着星条旗,心潮汹涌。
星条旗代表了怎样的一块土地!那两洋之间辽阔的大陆岛,无边无际的印第安人的故土,“五月花”号的避难所,牛仔的边疆,企业家的战场,冒险家的乐园。旧大陆最富于想象力和开拓精神的人们来到这里,披荆斩棘。波士顿的茶叶倒入大海,激发杰弗逊起草《独立宣言》。约克镇一仗,赶走了女皇陛下的军队。这个当年由十三州殖民地组成的合众国被乔治’华盛顿从胆瓶中放出来,带着野蛮的、无法遏制的冲劲来到世界上。它吞掉了印第安人,蚕食墨西哥,打垮西班牙,插手欧亚大陆。它的铁路和公路密如蛛网,它的摩天大厦耸入云端,它的股票交易所控制着世界的金融神经。它最早的移民就热情奔放,它们的后代比先祖更加狂妄不弱。
由弗朗西斯·霍普金森法官设计的美国国旗徐徐上升。它仿佛越过纽约的自由女神像,越过五大湖浩森的水波,越过那条平缓宽阔的老人河——密西西比河,越过蓝岭和落基山,越过内华达的沙漠和亚利桑那的裂谷,越过阿拉斯加的冰川和夏威夷的火山。它在塔拉瓦缓缓爬升,在《星条旗》的乐声中缓缓爬升。那乐声,此时此刻,惠特尼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国旗升到了椰子树顶。
谁也没注意到,艾伦·李上尉在一棵小树上升起一面南卡罗来纳州的州旗。好一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佬。
惠特尼盯着国旗,猛地涌出一个念头:
上帝!从塔拉瓦,把它一路升到东京,要有多少人死在太平洋上?!
_________________
第六章 大洋两岸
--------------------------------------------------------------------------------
1
她摆脱不了那种感觉:有个人经常在暗中盯着她,一双男人的眼睛,究竟是谁呢7
金田美奈子打算暂时忘掉那双眼睛,忘掉东京青柳一带烦人的艺妓生活,忘掉那些恨不得把她吞掉的陆海军官兵,收拾行装,回到她的故乡秋田县横手市呆上一段时间。
美奈子送走了她的最后一个客人,一个酒糟鼻子的军火工厂老板真一介。真一介的工厂生产炮弹引信和其他一些美奈子听不懂的玩艺儿,他现在已经腰缠万贯。他每次来青柳,专找美奈子,甚至想把她赎出去,可谓一往情深。
美奈子小姐草草收拾了一下纸板房。把一个江户泥金画的砚台盒和一帖高野断米的字帖用绸子包起来,准备送给老板娘寄存。她有时也练两笔字,多少平静一下艺妓生涯特有的烦躁。
东京去秋田县,陆路海路都可以走。走陆路,火车缺乏煤烧,长途汽车烧木炭瓦斯,翻越冬天积雪的奥羽山地和出羽山地随时会抛锚。一切好东西都送给军队了,给居民留下来的全是破烂儿。她的一个姐妹帮她联系了一艘机帆船。她决定乘船去,
临合上房门前,她看了一下被客人揉绉弄脏的床单,皱了皱眉头。她应该换洗好床单,因为老板只租房子,其他诸事一概不管。她犹豫着,终于把床单放到水里。战时的配给越来越糟,肥皂已经很久见不着了,清水洗不干净污物,可是她必须处处节约。
美奈子从走廊的玻璃窗上眺望远方的大地和天空。天空忧郁阴沉,彤云低压,抖落着茫茫的雪尘,地面上的木屋、高楼、寺塔、庙宇都蒙着雪被,树木和电线杆在寒风中瑟缩。寒风吹得单薄的木屋哗哗响,使她的心情更加压抑和凄冷。
她知道旅途上一定很艰辛,就换了一身藏青底碎白花的窄袖和服,腰系围裙,下身穿裙裤,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一副下层妇女在劳动时的打扮。只有一条漂亮的红绿花腰带和她的头饰,才隐隐露出她的身份。‘
大约是早上九点钟的样子,美奈子推开纸拉门,走到院子思。树坑和屋角还积着肮脏的旧雪。天空中,象用旧了的破棉絮似的,积云中又抖下新雪来。她走上街道,行人寥寥,日本战时的大都市冷峻得使人窒息。除了一点儿发霉的配给碎米外,什么都消失了。没有脂粉,没有手纸,没有火柴,没有煤油和煤,也没有其他日用品和副食品。一切工厂都在生产军火,一切轮船都在运军用物资,一切东西部拿去打仗,连人也走得冷冷清清了:年轻的送到中国和南洋战场,上了岁数的拿着竹枪在夜间巡逻。大街上时而走道“欢送入伍的行列,”表面上送行的和被送的都强颜作笑,其实连路人也感到悲悲切切,不禁扭过脸去。即使是青楼柳巷,也没有放过,隔三差五地来人高喊:“某君,捐献吧。把你的首饰和存款拿出来,前方将士为国捐躯呀,你有什么舍不得呢!”
日本列岛已经从太平洋战争初期的狂热中冷却下来了。人们知道战争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随着瓜达尔卡纳尔的“转进”,连外行人也看出战争的前景是晦暗的。他们麻木的脸上显出一种困惑,然后是听天由命,他们已经习惯了。
女人天性上是反对战争的。战争并不会使她们得到利益,却会夺去她们的丈夫、兄弟和儿子。美奈于对战争的形势不甚了了。她不象上流社会的某些女人,买了大地图,每天把日本小旗插在新占的岛屿和城市上。她更多地关心物价、日用品和食品。她离不开这些东西,也许是职业使然吧。
她的职业使她麻木。歌舞伎不过是体面点儿的卖笑生涯。在日本,这也并非什么不光彩的职业,说来还是源远流长。日本的妇女处于绝对从属的地位,男女间的性关系一向被社会容忍。她是妓女中高雅的一类,她自视优越于酒吧间的女招待。她能歌善舞,习文熟墨,收入不低。她是真正的艺妓。由于明治后现代潮流的冲击,今天的日本,传统的艺妓越来越少了。
金田美奈于是从男人们身上体会“战争”的。也许,比起那些戴眼镜读《每日新闻》的妇女来得更直接,更富于质感。
她能感到日本这个太阳之国被推上战车时的颤动。从满洲回来的军人带着狂热的野性。他们告诉她:中国东北那一大片泥土发黑的乎坦原野和起伏的山岗,盛产大豆,长满了森林。到处有煤和铁,河流中金沙灿灿——有的军官大方地送给她金戒指。共产党游击队躲在山林中骚扰,主要的威胁还是北方的俄国。满洲的煤、铁、木材被开发出来,已经成了日本工业最重要的一部份。
她从政客嘴里知道了美国的油铁制裁,知道了中国大陆的战争已经陷入泥潭,他们气愤地告诉她:日本或者就此罢手,或者大打出手,把世界整个翻过来。于是,有了珍珠港,有了新加坡,有了马尼拉和雅加达。军人们势如破竹的进攻连她也兴奋起来,居然也跟着一群群围着收音机的人喊几声:“万岁!”她也奇怪,消失了的热情怎么又能流到血脉里。
她很快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三十出头的艺妓。“捷报”、“胜利”一类词对她再也没有什么感召力了。她的客人来去匆勿,面目难看,当初的热血激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受着沉重的压力,梦中发出令人心跳的吃语:“完了,中途岛!”“完了,所罗门!”“完了,瓜达尔卡纳尔!”她不知道这些地方都在哪儿,可是它们把精壮强悍的将军和大佐们压得透不过气来,喝酒常走神,和她调情也有一搭没一搭,情绪十分恶劣。“日本也许要倒霉了”。她担忧地想。
她挎上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走着。大街上很少有公共汽车,连自行车也不多。据一位从马来亚回国的军人对她讲,许多自行车都征到南洋作战去了。山下奉文将军从马来半岛峰腰部的宋卡追击英军到新加坡;一千二百公里路全靠自行车当后勤车辆,叫什么“银轮部队。”自行车怎么能同汽车比呢?
一辆烧木炭瓦斯的汽车从街头驰过,车上坐着年轻的新兵,很多人还是孩子。他们的军装很单薄,脸冻得通红,声音嘶哑地唱着军歌。天上飞过一架飞机,它的发动机劈啪响。准是烧着劣质汽油:什么“辛烷值”!她想起一个飞行员曾对她讲过的话。他叫什么来着,啊!杉本瑞泽,一个大尉,想起来啦!就是他的眼睛,两道象狼一样凶狠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一个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都是将佐、政客和经理们的事。她本来只应该注意和服和腰带的款式和花色,布袋神属下的寿司和汤,最多讲讲友禅(印上花草、山水等花纹的一种绸子.)上的图画和宗达的名画。她只要绞好脸,会按摩,讲究花道和茶道,把琴弹好,把男人伺候好。她记住了她不该记的事。
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些事:所罗门和瓜岛,高辛烷值汽油,后勤弹药,运输船吨位,橡胶和锡,都是那些男人们牵肠挂肚的事,都是他们梦萦魂绕的事。他们感染了她,她也就记住丁它们。
美奈子走过寒风中发抖的街区,大部分店铺关了门,开门的货架上也是空空如也。只剩当铺还有生意。南方新宿的御苑里,树林脱光了叶子,枝头挂着雪,一群寒鸦从林梢惊起,向海洋方向飞去,不久又旋回来,飞到皇居东彻苑和北之丸公园一带的地方,聒噪声令人心烦。
她时而焦急,时而懒散地走着,在雪地散乱的脚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辆军车在她身边嘎然停下,一个熟人从车中探出头:“美奈子小姐,您这是去哪儿?”
“旧江户川码头.”
“顺路,上来吧!瞧,把您冻坏了。”
她已经想不起这个兵营的形象了。不要紧,反正驾驶楼是暖融融的。卡车开得飞快,倒不妨碍那个斜眼的兵曹在她大腿上乱摸。
一艘破烂的机帆船,几个粗壮而野性十足的水手,舱面上滑唧唧的,一股鱼腥味和柴油味,它叫“冈山丸”,一条近海渔船,将载着她绕过津轻海峡去秋田县。
“冈山丸”摇摇晃晃地出海了。柴油短缺,大部分时间使用帆,水手们非常忙碌,根本顾不上她。日本的许多水手都被征召到海军中,到南洋那些不知名的岛屿和海洋上作战去了。“冈山丸”的水手不够,风又不顺,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美奈子躲在船舱的一角,由于晕船,肠胃翻搅,一个人静静地呕吐。
有时候,船长右兵卫给她送来一壶淡水和两个饭团,有时候送来一只咸鱼头。她吐得头昏眼花,也没吃多少。水手们闲下来,开始抱怨政府,渔网索具全用旧用烂丁,市场上连影于也见不到。柴油是从黑市上用高价买来的,根本舍不得用。他们的一些从军朋友的家属,已经接到了死亡通知书,相比之下,他们也许还值得庆幸,可是谁又知道哪天也会接到一份入伍通知书呢?
第三天上,在富冈海岸外,“冈山丸”的全体乘员亲眼看到一艘日本货船被美国潜艇击沉。一股高大的水柱冒出来,一声沉闷的音响,好端端的货船竟一折为二,立即沉没了。“冈山丸”参与了救捞工作,只救起两名水手,他们几乎冻僵了。
水手们不知道应怎样对待美奈子这个女人。她的装束是平凡的,然而气度高雅,使人敬而远之,只有船长跟她搭几句。她也乐得清静,海上生涯本来就够受的了,再加上粗野的水手……
第四天里,遇到了一股顺风,又挣扎了两天,终于进入了津轻海峡。风小了,但海流很急,船长显得非常紧张,甚至儿次启动了柴油机。美奈子终于看到了大尖角的陆地,她非常兴奋,然而水手们满不在乎。一件奇怪的事使她终生难忘:居然有一艘苏联的货轮,挂着全部航海旗从东往西穿过津轻海峡!
“苏联船!”一个水手指着镰刀锤子旗对右兵卫船长说。
“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常来。”船长摆摆手。“我们同德国结盟,对俄国却保持中立。俄国船从美国运军火打德国人,我们连管也不管。战争中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冈山丸”在北海道的函馆港停泊了两天,卸下底舱中的货物——一些粗瓷器和铝饭盒,又装上些土产和干货。然后扬帆通过津轻水道,进入日本海。
日本海上阴冷荒凉。北风挟裹着粗大的雪粒打在舱面上,结成一层冰壳。美奈子冻得发抖。船长一行人却高兴起来,又喝酒又唱小调,据他们讲:日本海是西太平洋最安全的一个海区,迄今为止,美国潜艇还未能闯进这个大湖里。
一路顺风,秋田县的土崎港很快就到了,右兵卫船长指挥水手们卸下北海道的土特产。他还要在日本海打些鱼,卖掉之后,重新踏上归程。“冈山丸”是渔运两用的船舶。
美奈子站在土崎的栈桥上,海风抖动着她的和服,她满怀着一股酸楚的乡土之情。整个秋田市都横展在她面前。秋田是一个历史古郡,可以远溯到结绳记事时代的大汤环状列石和古人的贝塚。秋田饱经历史上的战乱,元庆和天庆时期的囚徒叛乱,天长时期的大地震,延宝和享保时期的大火灾,渐渐使它衰朽了,被人遗忘了。太平洋沿岸的关东关西一带在近世的崛起,使日本海沿岸的北方城乡成了弃儿。只有秋田自己的儿女没有忘记它,十六年前,金田美奈于正是乘一艘同“冈山丸”差不多大的船前往东京,开始她新的生活的。
秋田使她怀旧。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神社和寺院:加茂神社、爱宕神社、四王神社,金照寺、藩主菩提寺和临济宗大悲寺。曲径通幽,香烟不绝,使人想起古代出羽国的繁荣。历史上秋田县也曾使出了它的蛮劲:阿倍比罗夫将军在齐明天皇四年(公元658年)率舰队由秋田港出发进攻朝鲜,曾被中国唐朝水师在白江打得大败。也许,从那时候起,秋田港就一路不振了。
她挽好包袱,整整衣服,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脚,在头上包了块手巾,然后向车站走去。她的家还很远,还要坐火车、汽车、牛车,也许还要步行。
她又感到了那双目光,不只是感觉,她被盯住了。她猛地回头,啊!就是他,杉本瑞泽大尉,她的心咚咚跳。
矮小精干的杉本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
“杉本瑞泽大尉。”
“杉本先生,您要做什么?”
“在此地遇上美奈子小姐实在难得。你到哪里去呢?”
“横手。”
“啊,我们同路。我的老家也在横手。”
“啊——”美奈子拖长了声调。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杉本这种只有匹夫之男的军人,她喜欢文雅的政治家和企业家。然而在变成了异乡的故土,遇到一个邻人,也算是遇到了一个骑士。美奈子鞠了一躬:“请先生多关照。”
她露出她贯有的淡谈的微笑,表现出含而不露的礼貌,她淡雅高贵的风度,摄走了多少军人的魂魄。
他笨拙地靠近她,双手不知放到何处,人也局促不安,活像个乡巴佬。他本来就从农村出来,凭着一股农民的机狡和天生的军人直觉,在太平洋上干掉了许多敌人的飞机,炸翻了敌人的船舶。他杀死过有教养的人,不等于他自己就有了教养。美奈子不是在青柳的房间里,杉本用钱就可以占有她。她如今在大自然中。他爱她,想占有她,但是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美奈子虽然穿得那么朴素,态度也非常谦和,仍然使他感到她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们坐上一列烧木柴的火车,沿着奥羽本线往东南开。一路上,大雪封山,银霜铺地,火车时而穿过漆黑的隧道,时而跨过冰冻河流上的桥梁。山林中几乎看不到人,偶而有一个小站或信号所,其余的地方,满目荒凉,却有股荒蛮的美,尤其和东京一比较,和南洋的雨林战场一比较,银装素裹的出羽山区算得上是仙境了。
“杉本君,你们军人很辛苦吧。”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们岂止是辛苦,还要死的。”
“战争能打赢吗?”她冲口而出,连她自己也很吃惊,一个女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杉本大尉没有去计较,他陷入沉思。只有车轮在铁轨接缝处的咣咣声。火车沿着雄物川河谷通过了神宫寺。上车和下车的人都寥寥无几。后来才听说这车几天才开一趟。过了玉川上的桥,就到了大曲市。大曲市的古迹很多,著名的古四王神社就在奥羽本线边上。大曲在横手盆地西北边缘,稻田阡陌,渠道纵横,小桥流水,都被新雪和残雪覆盖着。丸子川上的木桥、茅屋,结着薄冰露出稻茬的原野,脱光了叶子的柳树,表现出一种静态的日本式的美。
杉本沉默着。列车进入了横手盆地。机车只拖着四节车厢,在平原上轻快地喘着气。一过横手川,横手市就到了。
没有任何人来接他们,站上非常冷清。内地的横手早就衰落了。年轻人抱着幻想到东海岸去,到朝鲜去,到满洲去,谁还想耕种打不了多少粮食的贫瘠水田?杉本陪着美奈子找到她的故乡三本柳村。她的父母已经过世,村里的同辈人出走的出走,出嫁的出嫁,竟无一个孩提时代的伙伴。岛国的人眼睛总盯着外洋,它的内陆衰微是无可避免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三本柳村只剩下几个妇叟,过来瞧瞧当年的美奈子。她们叫着她的小名,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三本柳同横手盆地的其他村落一样,蒙着白雪,结着薄冰,枯树寒鸦,寥无生机。如果没有战争,也许还有年轻人爽朗的笑声;战争一打开,它就成了一具僵尸——古典的、日本美的僵尸。
“走吧。”杉本扶着美奈子的肩膀。美奈子伤感地呆立住不动。“到我家去吧,我父亲还健在。”
美奈子此行并没有明确的动机。她经常出走,看看外地天长节、游神节,到庙宇里烧炷香,到温泉里洗个澡。每逢心烦,她就离开东京。东京是一个疯狂的游涡,东京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她随风而去,兴致所至,随意飘飞。杉本请她,她就去吧。反正她明里暗里挨够了别的女人的骂:“臭娼妇,人家把丈夫送上前线,她却在勾引别人的男人。我们象男子一样在工场里甚至矿井中干活,想着为天皇打赢战争。她这该死的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什么正经事儿也不于,光拿钱。”她为此流过泪,她有她的苦衷。她又认命,命是天野大神定的,谁也无力抵拒。
杉本说:“美奈子小姐,我从所罗门群岛前线回来,我知道战争的实际情况。”美奈子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脚踩在雪地上嚓嚓作响。
“战争非常残酷。”杉本看着茫茫的积云,沉重地说。“我们同时和中国、美国、英国、荷兰、澳大利亚作战。他们的人口十倍于日本,资源和生产能力二十倍于日本。我们杀死了他们很多人,打落了他们很多的飞机,击沉了他们很多军舰。但是,他们生产了更多的飞机、军舰和枪炮,更多的男人穿上了军装,源源没有穷尽。不等我们杀光他们,我们的资源已经耗尽,我们的年轻人也都死光了。”
他们来到杉本的家。杉本家在柳田,离三本柳村四公里,沿着与奥羽铁路平行的公路往南走一小时就到了。他俩一路上谈了很多。杉本人虽粗,却很机敏,不失为一个男于汉。他讲了南洋战场上那些惨烈的海空战争,讲了美国人和他们发明的各种新武器,这方面美奈子一窍不道,只是默默听着。杉本讲起了死去的战友,他们死的时候,有的表情严肃,象赴一次盛会;有的极度痛苦,死亡成了解脱,有的面带微笑,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的觉得生活刚刚开头,对人世不胜眷恋。只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并不追求为什么而死,仅仅象乌儿一样收敛起双翅,等待着死亡。
杉本的话说起了美奈子女人的同情心。她挽起杉本的手,轻声说:“如果我能帮助你什么,请不要客气吧。”
到了杉本的家,不巧,他父亲年老体弱,患风湿多年,到田泽湖畔的夏濑洗温泉浴去了。杉本妈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问寒问暖,可惜家里实在穷困,只好烧上一壶开水来招待。杉本突然想起在圣克鲁斯海战中击落的那个美国“蓝魔”队飞行员。他一定是很富有人家的子弟,要什么有什么。一个被灶烟熏黑的日本农家子弟,去杀死大洋彼岸另一个与他毫不相于的富人家的孩子,嫉妒心固然可以平抑,然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母亲杀掉了仅有的一只报晓公鸡,算是为儿子和他的女友做了一顿晚餐。美奈子知道东京的平民已经过得相当苦,设想到内地的农村几乎没有一粒米、一滴油。天很早就黑了下来,三个人就着灶火的微光聊天。美奈子看到墙上有一柄三弦琴,就取下来,试试音。琴长年不用,已经走了调。她就用走调的琴弹了一曲《劝进帐》。曲终,杉本和他妈都叫好。美奈子又弹了一曲《都鸟》。在一个暗无星光的雪夜,在广阔而空寂的原野上,雪沙沙地下着,三个人,一柄三弦琴奏着走了音的乐曲,也有一番凄凄切切的意境。不知怎地,杉本想起了拉包尔的热带的夜晚,迷乱的赤道的星空,那些疲惫而痛苦的日本士兵们,哼着一首歌。他
不由自主地哼起来:
越过滔滔大海,
尸体深在波涛上;
翻过莽莽群山,
白骨堆积在荒野中,
我会为帝国而战死,
连头也不回。
唱着咱着,杉本的眼泪流下来,嚎哭着。美奈子和杉本妈也轻轻地啜泣。美奈子拉过杉本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握住,很久很久.
杉本停住了歌声,他把美奈于抱到怀里,似乎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创痛。
他对金田美奈子说:“如果我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你肯嫁给我吗?”
美奈子点点头。给注定要死去的人一个安慰吧,凡是去南洋作战的人,又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呢?
2
大盐平内弘活着踏上了东京湾的晴海码头,活着回到了自己家中。他重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墙上的浮世绘和宗达、尾形的名作,他再也不用冒着酷热,在瘴疫遍地的南方作战了。他也不必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美军的铁丝网,或者挤到罐头一样的驱逐舰里,开往所罗门两串岛链中的某个人迹未至的海岛上。或者蹲在新几内亚北部的阴湿战壕中,变成一堆腐肉和白骨。他的伯爵家庭从桃山时代起就成为日本有名的武士和贵族,他不必“享受”难以下咽的橡于面,或者去服各种劳役,从值更到救火。他受过充分的教育,可以等到战争结束,然后随着另一个日本开始另一种生活。
他为这一切付出了代价:
他的一条手臂永远丢在了新不列颠岛的拉包尔。
一九四三年夏天,哈尔西和肯尼相继发动了一连串互相配合的空袭,连续三个月轰炸拉包尔的七个机场,并且诱使日本战斗机交战。拉包尔的日本飞机所剩无几。大盐平少佐的右臂也被一块美国弹片削断。因此,他侥幸躲过了俾斯麦海战,并且乘一艘返航的运输船“菊丸”回到了日本。
“菊丸”刚离开拉包尔,哈尔西将军和麦克阿瑟将军的铁钳就从东西两边合拢,拉包尔被困在铁笼中。
哈尔西原来一直沿着所罗门群岛西南的一串岛链逐岛推进。先打瓜达尔卡纳尔西北三十海里的拉塞尔群岛,再打新乔治亚岛。他立刻陷在日军逐岛抵抗的泥沼中。哈尔西这才幡然省悟,开始了第一次越岛作战:绕过寇朗班加拉岛在它西南的维拉拉维拉登陆。日军并不在意,顺利地撤退了寇朗班加拉的守军。哈尔西的举动遭到了今村均中将和草鹿龙之助海军中将的联合阻击,“公牛”又变得小心翼翼,先占了维拉拉维拉西北的小岛特雷热里。日军注意到了特雷热里西北的肖特兰岛,哈尔西就咬牙做了一次跳跃,绕过肖特兰,在布干维尔岛的奥古斯塔皇后湾登陆。布干维尔在所罗门东边的岛链上,是整个群岛的第一大岛,根本
无法占领。哈尔西仅仅建立了一个“亨德森式”的飞机场。布干维尔离拉包尔仅二百四十海里,今村均以为“公牛”的下一站是新不列颠。哈尔西大胆地越过拉包尔,在格林群岛和埃米拉岛登陆。格林群岛在拉包尔东方一百海里,埃米拉岛在拉包尔北方二百海里,拉包尔已经被哈尔西从东南、正东和正北包围起来了。
现在轮到了麦克阿瑟将军。他把陆战队一师抢到自己手里,用它去做自己战刀的钢刃。道格占稳了莱城、芬什哈芬以后,一下子就把陆战一师投入新不列颠西端的格劳斯特角登陆。经过一番血战,终于建立了一个设防的飞机场。今村均在新不列颠岛上共有十万官兵,由于丛林厚密,眼看着格劳斯特角机场变成了另一个亨德森机场。拉包尔西边的通道被堵死了。仅仅剩下西北方的一组群岛,它叫做阿德米勒尔提群岛,是拉包尔的通气孔。日本人还来不及加固它,麦克阿瑟的大军就在阿德米勒尔提群岛的马努斯岛登陆。拉包尔成了枯藤上的死瓜。
记住这一大串让人头痛的名字,读音是会叫苦不迭的。其实很简单:有一只老虎叫做拉包尔,它住在一栋有八个门的宽敞大厅中,哈尔西将军堵住了五个门,麦克阿瑟将军拴死了其余的三个门。拉包尔只能咆哮着等死,再也无法为害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岛屿,只不过是那些大门的名字罢了。
大盐平内弘已经离开了那栋八个门被锁死的大厅,南洋战争变成了遥远酸楚的往事。每逢他用左臂不习惯地握笔写字,拿筷子吃饭,就会想起所罗门那血和火的日日夜夜。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