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本书初版于1922年,是梁漱溟新儒学思想体系的理论基础。全书共五章,主要包括了本体论、认识论、文化观、历史观和伦理学思想五个部分内容。作者将西方的非理性注意和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相结合,对东西文化加以比较,极富开创性和启发性。梁漱溟(1893-1988),原名梁鼎焕,毕生致力于中国儒家文化的复兴和著述研究,主要代表作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理论》、《印度哲学概论》、《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
作者:梁漱溟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下载: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1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说 明第三版自序第八版自序第一章 绪论第二章 如何是东方化?如何是西方化(上)第三章 如何是东方化?如何是西方化?(下)第四章 西洋中国印度三方哲学之比观第五章 世界未来之文化与我们今日应持的态度自 序著者告白一著者告白二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抄本)著者跋记
说 明
著者于1917年担任北京大学讲师后,受当时文化论战的影响,开始对东西文化作比较研究。1920年秋,他在北大就此问题作连续性讲演,并于10月起在《北京大学日刊》连载讲演记录。1921年8月,又就此题于济南作四十天讲演,同时印发记录稿。此后,著者 于两次记录基础上编撰成书,于10月由北京财政部印刷局出版。自1922年1月起,本书 改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至1930年,商务印书馆共印行八版;初版为大字本,二版始改为小字本,并删去原附著者告白。1989年,本书收入《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加入本书原附著者告白及晚年跋记,删去以前各版所附《时论汇编》。现根据《全集》文本收入本卷,并对《全集》文本中的讹夺之处加以校正。
第三版自序
我很感谢我这本讲演录发表后,得承许多位师友和未及识面的朋友给我以批评诲示。但惜我很少--自然不是绝没有--能从这许多批评诲示里,领取什么益处或什么启发。我对大家的批评诲示自始至终一概没有作答;这一半是为大家的批评诲示好像没有能引起我作答的兴味。不过我将来会当做一次总答的。
我虽没能从诸师友处得着启发,但我自己则既有许多悔悟。在这许多悔悟中,此时只能提出两个重要地方;在这两个地方也只能消极的表明知悔的意思,不能积极的提出新见解。现在我分叙如后。
头一个重要的悔悟是在本书第四章讲孔家哲学所说"中庸"是走双的路之一段。这一段的大意的补订上文,阐明孔家走一任直觉随感而应的路还未是,而实于此一路外更有一理智拣择的路;如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便是要从过与不及里拣择着走。这样便是我所谓双的路;原文表示双的路云:
(一)似可说是由乎内的,一任直觉的,直对前境的,自然流行而求中的,只是一往的;
(二)似可说是兼顾外的,兼用理智的,离开前境的,有所拣择而求中的,一往一返的。
我从这个见解所以随后批评宋学明学,就说:
宋学虽未参取佛老,却亦不甚得孔家之旨;据我所见,其失似在忽于照看外边而专从事于内里生活;而其从事内里生活又取途穷理于外,于是乃更失矣。……及明代而阳阴先生兴,始祛穷理于外之弊而归本直觉--他叫良知;然犹忽于照看外边,所谓格物者实属于照看外边一面,如阳明所说虽救朱子之失,自己亦未为得。
所有前后这许多话我现在都愿意取消。但我尚不能知这些话果有是处,抑全无是处。当初我说这些话时,原自犹疑未有决断,到现在我还是犹疑未有决断;不过当初疑其或是,现在疑其或非罢了。从前疑其或是,现在疑其或非,这自有所悟有所悔;而我兹所痛切悔悟的实在当时不应该以未能自信的话来发表;或者发表,也要作疑词,不应该作决定语。以决定语来发表未能自信的见解,这全出于强撑门面之意,欺弄不学的人。孔学是个"恳切为己"之学;怀强撑门面之意发挥恳切为己之学,这是我现在最痛自悔悟的。所以我头一桩先声明取消这一段话或取消这一段话之决定语气。
又附此声明的,所谓双的路一层意思我暂不能定其是非,但在本书叙释双的路后,所说:"像墨家的兼爱,佛家的慈悲,殆皆任情所至,不知自反,都是所谓贤者过之;而不肖者的纵欲不返,也都是一任直觉的。所以必不可只走前一路,致因性之所偏而益偏,而要以'格物''慎独''毋自欺'为之先为之本,即是走第二路;《中庸》上说过慎独才说到中和者此也。……"今则知其全是错的。墨家的兼爱,不肖者的纵欲都不是一任直觉。我当时所怀抱"格物"的解释,也同许多前人一样,以自己预有的一点意思装入"格物"一名词之下,不是解释格物。"慎独"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并未晓得,所说自无是处;现在可以略晓得,今年在山东讲演"孔家旨趣"曾经讲到。至于格物则至今不能得其的解;我宁阙疑,不愿随便讲。
第二个重要的悔悟是在本书第四章末尾,说"西洋生活是直觉运用理智,中国生活是理智运用直觉,印度生活是理智运用现量"之一段。这一段的意思我虽至今没有改动,但这一段的话不曾说妥当。则我在当时已一再声明:"这话乍看似很不通……但我为表我的意思不得不说这种拙笨不通的话;……""读者幸善会其意,而无以词害意。"不料我一再声明的仍未得大家的留意,而由这一段不妥当的说话竟致许多人也跟着把"直觉 ""理智"一些名词滥用误用,贻误非浅;这是我书出版后,自己最歉疚难安的事。现在更郑重声明,所有这一段话我今愿意一概取消,请大家不要引用他或讨论他。
再本书第一次印于山东,第二次印于北京,第三次第四次均印于上海商务印书馆;今为第五次印,而称为三版者,盖单就商务印书馆之版而说。
民国十一年十月漱溟记
第八版自序
我这书于民国十年秋间出版后,不久便有几处颇知自悔。所以于十一年付三版时曾为自序一篇特致声明。其后所悔更多,不只是于某处某处晓得有错误,而是觉悟得根本有一种不对。于是在十五年春间即函请商务印书馆停版不印。所以近两三年来外间久已觅不到此书了。
这书的思想差不多是归宗儒家,所以其中关于儒家的说明自属重要;而后来别有新悟,自悔前差的,亦都是在此一方面为多。总说起来,大概不外两个根本点:一是当时所根据以解释儒家思想的心理学见解错误;一是当时解释儒家的话没有方法,或云方法错误。
大凡是一个伦理学派或一个伦理思想家都必有他所据为基础的一种心理学。所有他在伦理学上的思想主张无非从他对于人类心理抱如是见解而来。而我在此书中谈到儒家思想,尤其喜用现在心理学的话为之解释。自今看去,却大半都错了。盖当时于儒家的人类心理观实未曾认得清,便杂取滥引现在一般的心理学作依据,而不以为非;殊不知其适为根本不相容的两样东西。至于所引各派心理学,彼此脉路各异,亦殊不可并为一谈;则又错误中的错误了。十二年以后始于此有悟,知非批评现在的心理学,而阐明儒家的人类心理观,不能谈儒家的人生思想。十三四五年积渐有悟,乃一面将这书停版,一面拟写成《人心与人生》一书;欲待《人心与人生》出版再将这书复版。因为这书所病非是零星差误,要改订直无从下手,只能两书同时出版,以后作救正前作。
其他一点根本不对的,所谓解释儒家的话没有方法,其觉悟更早于此,十一年的三版自序固已露其端。序文所云"……我当时所怀抱'格物'的解释亦同许多前人一样,以自己预有的一点意思装入'格物'一名词之下……"便是。大凡一种为人崇奉的古书,类如宗教中的经典或有其同等权威者,其注解训释都是歧异纷乱不过。不惟是种种不同,直是互相违反,茫无凭准。这一面由古人不可复起,古时社会一切事实背景不复存在,凡其立言之由,出语所指,均不易确定;或且中经作伪篡乱,错简讹夺,一切文字上待考证校订处,益滋纷淆;而一面由后人各就己意发挥,漫无方法准则,有意地或无意地附会牵和,委曲失真。仿佛听说有人考过《大学》格物的解释古今有几百种不同。试问若此,我们将何从置信?所以除史实上文字上实亟作考证校理功夫外,最要紧的便是大 家相戒莫再随意讲,而试着谋一个讲解的方法以为准则。庶几不致于无从置信的几百种说外又添多一种;而糊涂有清明之望。我深自觉在这本书中所为儒家的讲说没有方法,实无以别无前人。因有《孔学绎旨》之作,期望着有点新的成功;曾于十二年至十三年间为北大哲学系讲过一个大概。所有这书中讲的不妥处亦是预备以新作来救正。
却不谓十五年以来,心思之用又别有在,两种新作到今十八年了,俱未得完成。而由近年心思所结成的《中国民族之前途》一书,却将次写定出版。是书观察中国民族之前途以中国人与西洋人之不同为主眼,而所谓中西之不同,全本乎这本书人生态度不同之说,所以两书可算相衔接的。因此,这本书现在有复版的必要。我尝于自己所见甚的,不免自赞自许的时候,有两名话说:"百世以俟,不易吾言。"这本书中关于东西文化的核论与推测有其不可毁灭之点,纵有许多错误、偏颇、缺失,而大端已立,后人可资以作进一步的研究。即上面之所谓根本不对的,其实亦自经过甘苦,不同浮泛;留以示人,正非无谓。不过《人心与人生》、《孔学绎旨》既未得一同出版,只好先以此序叙明年来悔悟改作之意,俾读者知所注意而有别择;是亦不得已之一法。改作的内容新义,未获在这里向读者请教。实是有歉于衷!
民国十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漱溟于北平清华园
第一章 绪论
漱溟承教育厅之晚至此地讲演,是很荣幸的。本来,去年教育厅约过我一次,我已从上海首途,适值直皖战争,火车到徐州就不通行,所以,我又折回去没有得来。今年夏承此约,终究得来,似乎我们今日之会并非偶然!今日在大雨的时候承大家来听,在我对 于大家的意思应当声谢!
一般人对这问题的意思
此次预备讲演的题目是:"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个题目看起来似乎很浮夸,堂皇好看,而我实在很不愿意如此引导大家喜欢说浮夸门面、大而无当的话。或者等我讲完之后,大家可以晓得我不是喜欢说大的堂皇的门面话。大概社会上喜欢说好听的门面话的很多,这实在是我们所不愿意的。去年将放暑假的时候,北京大学的蔡孑民先生还有几位教授都要到欧美去,教职员开欢送会。那时候我记得有几位演说,他们所就的话大半都带一点希望这几位先生将中国的文化带到欧美而将西洋文化带回来的意思。我当时听到他们几位都有此种言论,于是我就问大家:"你们方才对于蔡先生同别位先生的希望是大家所同的,但是我很想知道大家所谓将中国文化带到西方去是带什么东西呢?西方 文化我姑且不问--而所谓中国文化究竟何所指呢?"当时的人却都没有话回答,及至 散会后,陶孟和先生同胡适之先生笑着对我说:"你所提出的问题很好,但是天气很热,大家不好用思想。"我举此例就是证明大家喜欢说好听、门面、虚伪的话。如果不晓得中国文化是什么,又何必说他呢!如将"中国文化"当做单单是空空洞洞的名词而(羌 )[毫]无意义,那么,他们所说的完全是虚伪,完全是应酬!非常无味,非常要不得!
大约两三年来,因为所谓文化运动的原故,我们时常可以在口头上听到 、或在笔墨上 看到"东西文化"这类名词。但是虽然人人说得很滥,而大家究竟有没有实在的观念呢 ?据我们看来,大家实在不晓得东西文化是何物,仅仅顺口去说罢了。大约自从杜威来 到北京,常说东西文化应当调和;他对于北京大学勉励的话,也是如此。后来罗素从欧洲来,本来他自己对于西方文化很有反感,所以难免说中国文化如何的好。因此常有东西文化的口头说法在社会上流行。但是对于东西文化这个名词虽说的很滥,而实际上全不留意所谓东方化所谓西方化究竟是何物?此两种文化是否像大家所想象的有一样的价 值,将来会成为一种调和呢?后来梁任公从欧洲回来,也很听到西洋人对于西洋文化反 感的结果,对于中国文化有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种羡慕。所以梁任公在他所作的《欧游心影录》里面也说到东西文化融合的话。于是大家都传染了一个意思,觉得东西文化一定会要调和的,而所期望的未来文化就是东西文化调和的产物。但又像是这种事业很大,总须俟诸将来,此刻我们是无从研究起的!
我当初研究这个问题是在民国六七年的时候。那时我很苦于没有人将东西文化并提着说,也没有人着眼到此地,以为如果有人说,就可以引起人研究,但是现在看来,虽然有人说而仍旧并没有人研究。在我研究的时候,很有朋友劝我,说这个问题范围太广,无从着手,如张崧年先生屠孝实先生都有此意。然而在我觉得上面所述的三个意思都是不对的。第一个意思,没有说出东西文化所以调和之道而断定其结果为调和,是全然不对的。第二个意思,觉得此问题很大,可以俟诸将来,也非常不对;因为这个问题并非很远的事情,虽然我们也晓得这件事的成功要在未来,而问题却是目前很急迫的问题!我 们从此开始做起,或者才有解决--他们所说的调和我们现在姑且说作解决--之一日。所以这种事业虽远,而这个问题却不远的。第三个意思,以为问题范围太大,如哲学、政治制度、社会习惯、学术、文艺,以及起居、物质生活,凡是一民族生活的种种方面都在研究的范围之内,恐怕无从着手;这个意思也不对,实在并非没有方法研究。我们上面所述仅仅指出这三个意思的不对,以下再说这三个意思为什么不对。
以为这问题还远的不对
第一,我们先说这个问题是很急迫的问题,并非是很远的问题,可以俟诸将来再解决的。我们现在放开眼去看,所谓东西文化的问题,现在是怎样情形呢?我们所看见的,几 乎世界上完全是西方化的世界!欧美等国完全是西方化的领域,固然不须说了。就是东 方各国,凡能领受接纳西方化而又能运用的,方能使它的民族、国家站得住;凡来不及领受接纳西方化的即被西方化的强国所占领。前一种的国家,例如日本,因为领受接纳西方化,故能维持其国家之存在,并且能很强盛的立在世界上;后一种的国家,例如印度、朝鲜、安南、缅甸,都是没有来得及去采用西方化,结果遂为西方化的强力所占领。而唯一东方化发源地的中国也为西方化所压迫,差不多西方化撞进门来已竟好几十年,使秉受东方化很久的中国人,也不能不改变生活,采用西方化!几乎我们现在的生活 ,无论精神方面、社会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充满了西方化,这是无法否认的。所以这个问题的现状,并非东方化与西方化对垒的战争,完全是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绝对胜利,绝对的压服!这个问题此刻要问:东方化究竟能否存在?
再其次,我们来看秉受东方化最久,浸润于东方化最深的中国国民对于西方化的压迫历来是用怎样的方法去对付呢?西方化对于这块土地发展的步骤是怎样呢?据我们所观察,中国自从明朝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李之藻翻译《谈天》,西方化才输到中国来。这类学问本来完全是理智方面的东西,而中国人对于理智方面很少创造,所以对于这类学问的输入并不发生冲突。直到清康熙时,西方的天文、数学输入亦还是如此。后来到咸同年间,因西方化的输入,大家看见西洋火炮、铁甲、声、光、化、电的奇妙,因为此种是中国所不会的,我们不可不采取它的长处,将此种学来。此时对于西方化的态度亦仅此而已。所以,那时曾文正、李文忠等创办上海制造局,在制造局内译书,在北洋练海军,马尾办船政。。这种态度差不多有几十年之久,直到光绪二十几年仍是如此。所以这时代名臣的奏议,通人的著作,书院的文课,考试的闱墨以及所谓时务书一类,都想将西洋这种东西搬到中国来,这时候全然没有留意西洋这些东西并非凭空来的,却有它们的来源。它们的来源,就是西方的根本文化。有西方的根本文化,才产生西洋火炮、铁甲、声、光、化、电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对于东方从来的文化是不相容的。他们全然没有留意此点,以为西洋这些东西好像一个瓜,我们仅将瓜蔓截断,就可以搬过来 !如此的轻轻一改变,不单这些东西搬不过来,并且使中国旧有的文化步骤也全乱了- -我方才说这些东西与东方从来的文化是不相容的。他们本来没有见到文化的问题,仅只看见外面的结果,以为将此种结果调换改动,中国就可以富强,而不知道全不成功的 !及至甲午之役,海军全体覆没,于是大家始晓得火炮、铁甲、声、光、化、电,不是 如此可以拿过来的,这些东西后面还有根本的东西。乃提倡废科举,兴学校,建铁路,办实业。此种思想盛行于当时,于是有戊戌之变法不成而继之以庚子的事变,于是变法的声更盛。这种运动的结果,科举废,学校兴,大家又逐渐着意到政治制度上面,以为西方化之所以为西方化,不单在办实业、兴学校,而在西洋的立宪制度、代议制度。于是大家又群趋于政治制度一方面,所以有立宪论与革命论两派。在主张立宪论的以为假使我们的主张可以实现,则对于西洋文化的规模就完全有了,而可以同日本一样,变成很强盛的国家。--革命论的意思也是如此。这时的态度既着目在政治制度一点,所以革命论家奔走革命,立宪论家请求开国会,设谘议局,预备立宪。后来的结果,立宪论的主张逐渐实现;而革命论的主张也在辛亥年成功。此种政治的改革虽然不能说将西方的政治制度当真采用,而确是一个改变;此时所用的政体决非中国固有的政治制度。但是这种改革的结果,西洋的政治制度实际上仍不能在中国实现,虽然革命有十年之久,而因为中国人不会运用,所以这种政治制度始终没有安设在中国。于是大家乃有更进一步的觉悟,以为政治的改革仍是枝叶,还有更根本的问题在后头。假使不从更根本的地方作起,则所有种种作法都是不中用的,乃至所有西洋文化,都不能领受接纳的。此种觉悟的时期很难显明的划分出来,而稍微显著的一点,不能不算《新青年》陈独秀他们几位先生。他们的意思要想将种种枝叶抛开,直截了当去求最后的根本。所谓根本就是整个的西方文化--是整个文化不相同的问题。如果单采用此种政治制度是不成功的,须根本的通盘换过才可。而最根本的就是伦理思想--人生哲学--所以陈先生在他所作的《吾人之最后觉悟》一文中以为种种改革通用不着,现在觉得最根本的在伦理思想。对此种根本所在不能改革,则所有改革皆无效用。到了这时才发现了西方化的根本的所在,中国不单火炮、铁甲、声、光、化、电、政治制度不及西方,乃至道德都不对的 !这是两方问题接触最后不能不问到的一点,我们也不能不叹服陈先生头脑的明利!因为大家对于两种文化的不同都容易麻糊,而陈先生很能认清其不同,并且见到西方化是整个的东西,不能枝枝节节零碎来看!这时候因为有此种觉悟,大家提倡此时最应做的莫 过于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经他们几位提倡了四五年,将风气开辟,于是大家都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不是政治的问题。我们看见当时最注重政治问题的如梁任公一辈人到此刻大家都弃掉了政治的生涯而趋重学术思想的改革方面。如梁任公林宗孟等所组织的新学会的宣言书,实在是我们很好的参证的材料,足以证明大家对于西方文化态度的改变!
到了此时,已然问到两文化最后的根本了。现在对于东西文化的问题,差不多是要问:西方化对于东方化,是否要连根拔掉?中国人对于西方化的输入,态度逐渐变迁,东方 化对于西方化步步的退让,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的节节斩伐!到了最后的问题是已将枝叶 去掉,要向咽喉去着刀!而将中国化根本打倒!我们很欢迎此种问题,因为从前枝枝节节的做去,实在徒劳无功。此时问到根本,正是要解决的时候,非有此种解决,中国民族不会打出一条活路来!所以此种问题并非远大事业,是明明对于中国人逼着讨一个解决! 中国人是否要将中国化连根的抛弃?本来秉受东方化的民族不只一个,却是日本人很早 就采用西方化,所以此刻对此问题并不成问题;而印度、安南、朝鲜、缅甸,皆为西方化之强力所占领,对于此问题也不十分急迫,因为他们国家的生活是由别人指挥着去做。现在中国,无论如何还算是在很困难的境遇里自己可以自谋--对于自己的生活要自己做主。因为要自谋的缘故,所以对于政治采用某种、文化采用某种还要自决。所以别的民族不感受东西文化问题的急迫,而单单对中国人逼讨一个解决!可见这个问题在中 国决不是远的问题而是很急迫的问题了。
照以上所说,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接触,逐渐问到最后的根本;对付的态度起先是枝枝节节的,而此刻晓得要从根本上解决。此种从根本上解决的意思,从前很少有人谈及。前三四年只看见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作了一篇《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的文章。他在这篇文章里面,大要以为东方文明之根本精神在静,西方文明之根本精神在动。--而他说:
苟不将静止的精神根本的扫荡,或将物质的生活一切屏绝,长此沉延在此矛盾现象中以为生活,其结果必蹈于自杀,盖以半死不活之人驾行飞艇,使发昏带醉之人御摩托车,人固死于艇车之下,车亦毁于其人之手。以英雄政治、贤人政治之理想施行民主政治,以肃静无哗唯诺一致之心理希望代议政治,以万世一系一成不变之观念运用自由宪法,其国之政治固以阢陧不宁,此种政治之妙用亦必毁于若而国中。总之守静的态度持静的观念,以临动的生活,必至人身与器物、国家与制度都归于粉碎,世间最可怖之事莫过于斯矣。
李先生的话说的很痛快!他很觉得东西文化根本之不同,如果做中国式的生活就须完全 做中国式的生活;如果做西方式的生活就须完全做西方式的生活;矛盾的现象是不能行,并且非常可怕的。所以这个问题并不是很远而可以俟诸未来的问题,确是很急迫而单单对于中国人逼讨一个解决的问题。我们处在此种形势之下逼迫得很紧,实在无从闪避,应当从速谋应付的方法。应付的方法大约不外三条路:
(一)倘然东方化与西方化果真不并立而又无可通,到今日要绝其根株,那么,我们须要自觉的如何彻底的改革,赶快应付上去,不要与东方化同归于尽;
(二)倘然东方化受西方化的压迫不足虑,东方化确要翻身的,那么,与今日之局面如何求其通,亦须有真实的解决积极的做去,不要作梦发呆卒致倾覆;
(三)倘然东方化与西方化果有调和融通之道,那也一定不是现在这种"参用西法"可以算数的,须要赶快有个清楚、明白的解决,好打开一条活路,决不能有疲缓的态度。
这三条路究竟哪一条路对,我们不得而知,而无论开辟出哪条路来,我们非有根本的解决不成,决非麻糊含混可以过去的。李君的话我们看去实在很对,我们历年所以不能使所采用的西方化的政治制度实际的安设在我们国家社会的原故,全然不是某一个人的罪过,全然不是零碎的问题;虽然前清皇室宣布立宪之无真意,袁项城帝制自为之野心,以及近年来"军阀"之捣乱,不能不算一种梗阻而却不能算正面的原因。其正面的原因,在于中国一般国民始终不能克服这梗阻,而所以不能克服梗阻的原故,因为中国人民在此种西方化政治制度之下仍旧保持在东方化的政治制度底下所抱的态度。东方化的态度,根本上与西方化剌谬。此种态度不改,西方化的政治制度绝对不会安设上去!甚或 不到将西方化创造此种政治制度的意思全然消没不止!我们这几年的痛苦全在于此,并 非零碎的一端,是很大的根本问题。此刻我们非从根本上解决不可。是怎样可以使根本态度上有采用西方化的精神,能通盘受用西方化?李君所说虽然很急迫,而其文章之归 结还是希望调和融通,而怎样调和融通,他也没有说出来,仍就俟诸未来,此点差不多是李君自己的矛盾。我以为这种事业虽然要在未来成就,而问题却不在未来,实在是目前很急迫的问题啊!
随便持调和论的不对
第二,我们所要说的,就是我们从如此的情形看出这个问题的真际究竟在什么地方?换 言之,就是东方化还是要连根的拔去,还是可以翻身呢?此处所谓翻身,不仅说中国人 仍旧使用东方化而已,大约假使东方化可以翻身亦是同西方化一样,成一种世界的文化 --现在西方化所谓科学(science)和"德谟克拉西"之二物,是无论世界上哪一地方 人皆不能自外的。所以,此刻问题直截了当的,就是东方化可否翻身成为一种世界文化 ?如果不能成为世界文化则根本不能存在;若仍可以存在,当然不能仅只使用于中国而 须成为世界文化。但是从大概情形来看,仅能看出东方化将绝根株的状况,而看不出翻身之道。照我们以前所说东方化的现状,一般头脑明利的人都觉得东方化不能存留;假如采用西方化,非根本排斥东方化不可。近三四年来如陈仲甫等几位先生全持此种论调,从前的人虽然想采用西方化,而对于自己根本的文化没有下彻底的攻击。陈先生他们几位的见解,实在见的很到,我们可以说是对的。譬如陈先生在他所作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一文里面,主张我们现在应将一切问题撇开,直接的改革伦理思想,因此他将中国伦理思想最根本的孔子教化,痛下攻击!他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说道:
倘吾人以中国之法,孔子之道,足以组织吾之国家,支配吾之社会,使适于今日世界之生存,则凡十余年来之变法维新、流血革命、设国会、改法律及一切新政治、新教育无一非多事,应悉废罢,万一欲建设新国家新社会,则对于此新国家新社会不可相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勇猛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陈君这段话也可以说是痛快之至,在当时只有他看的如此之清楚!
东方文化的两大支,是中国化和印度化。以上所说是对于中国化。对于印度化,如李守常先生说:印度"厌世的人生观不合于宇宙进化之理",则又是将印度化一笔勾销了! 李先生是主张将"静的精神"根本扫荡的,而他所以诠释东方文化者即此四字,就是根本不要东方化了!这种主张从根本上不要东方化是很对的;而不能说出所以然,就胡乱 主张两文化将来必能融通,实在不对。
现在我们进一层替他们两位发挥未尽的意思:据我们看,所谓一家文化不过是一个民族生活的种种方面。总括起来,不外三方面:
(一)精神生活方面,如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是。宗教、文艺是偏于感情的,哲学、科学是偏于理智的。
(二)社会生活方面,我们对于周围的人--家族、朋友、社会、国家、世界--之间的生活方法都属于社会生活一方面,如社会组织、伦理习惯、政治制度及经济关系是。
(三)物质生活方面,如饮食、起居种种享用,人类对于自然界求生存的各种是。
我们人类的生活大致不外此三方面,所谓文化可从此三方面来观察。如果就此三方面观察东西文化,我们所得到的结果:第一,精神生活方面,东方人的宗教--虽然中国与印度不同--是很盛的,而西方人的宗教则大受批评打击;东方的哲学还是古代的形而上学,而西洋人对于形而上学差不多弃去不讲;即不然,而前途却是很危险的。此种现象,的确是西洋人比我们多进了一步的结果。西洋人对于宗教和形而上学的批评,我们实在不能否认,中国人比较起来,明明还在未进状态的。第二,社会生活方面,西洋比中国进步更为显然。东方所有的政治制度也是西方古代所有的制度,而西方却早已改变了;至于家庭、社会,中国也的确是古代文化未进的样子,比西洋少走了一步!第三, 物质生活方面,东方之不及西方尤不待言。我们只会点极黑暗的油灯,而西洋却用电灯;我们的交通上只有很笨的骡车,而西洋人用火车飞艇。可见物质方面的不济更为显著了!由此看来,所谓文化只有此三方面,而此三方面中东方化都不及西方化,那么,东 方化明明是未进的文化,而西方化是既进的文化。所谓未进的文化大可以不必提起,单采用既进的文化好了!我记得有一位常乃德先生说西方化与东方化不能相提并论,东方 化之与西方化是一古一今的;是一前一后的;一是未进的;一是既进的。照我们从生活三方面观察所得的结果看来,常君这种论调是不错的。我们看东方文化和哲学,都是一成不变的,历久如一的,所以几千年后的文化和哲学,还是几千年前的文化,几千年前的哲学,一切今人所有的,都是古人之遗;一切后人所作,都是古人之余;然则东方化即古化。西方化便不然,思想逐日的翻新,文化随时辟创,一切都是后来居上,非复旧有,然则西方化就是新化。一古一今不能平等而观,是很对的。假使说东方化能翻身,即是说古化能大行于今后未来之世界;这话谁敢信呢?一般人或以为东方在政治制度, 社会的风俗习惯,以及物质的享用虽不及西方人,而精神方面比西方人要有长处的。这种说法不单旧派人如此,几乎有些新派的人亦有些种意思。但是我要反问一句:现在对于东西文化的问题既然问到最后的根本,不是已然看出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方面、宗教、哲学、道德、艺术根本上不对么?不是要做思想的改革、哲学的更新么?怎样又可以说精神方面中国人有长处呢?所以一般人的意思,全然不对!而胡适之先生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亦持很客套的态度,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导言上说:
世界上的哲学,大概可分为东西两支。东支又分印度、中国两系。西支也分希腊、犹太两系。初起的时候,这四系都可算独立发生的。到汉以后犹太系加入希腊系成了欧洲的中古哲学。印度系加入中国系成了中国的中古哲学。到了近代印度系的势力渐衰,儒家复起,遂产生了中国近世的哲学。历宋、元、明、清,直到如今。欧洲思想渐渐脱离犹太系的势力,遂产生了欧洲的近古哲学。到了今日这两大支的哲学互相接触互相影响,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或竟能发生一种世界的哲学也未可知。
胡先生这样将东方与西洋两派哲学相提并论,同样尊重的说话,实在太客套了!我们试 看中国的哲学,是否已经经过西洋哲学的那样批评呢?照胡先生所讲的中国古代哲学, 在今日哲学界可有什么价值呢?恐怕仅只做古董看着好玩而已!虽然《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后半部还没有作出来,而胡先生的论调却是略闻一二的。像这种堂皇冠冕的话恐怕还是故相揶揄呢!所以大家一般人所说精神方面比较西方有长处的说法,实在是很含混不 清,极糊涂、无辨别的观念,没有存在的余地!
论到此处可以看出,大家意思要将东西文化调和融通,另开一种局面作为世界的新文化,只能算是迷离含混的希望,而非明白确切的论断。像这样糊涂、疲缓、不真切的态度全然不对!既然没有晓得东方文化是什么价值,如何能希望两文化调和融通呢?如要调和融通总须说出可以调和融通之道,若说不出道理来,那么,何所据而知道可以调和融通呢?大概大家的毛病,因为西洋经大战的影响对于他们本有的文化发生反感,所以对于 东方文化有不知其所以然的羡慕,譬如杜威、罗素两先生很不看轻中国的文化,而总觉得东西文化将来会调和融通的。大家听了于是就自以为东方化是有价值了。但假使问他们如何调和融通,他们两先生其实也说不出道理来。又梁任公先生到欧洲也受这种影响,在《欧游心影录》上面说,西洋人对他说"西方化已经破产,正要等到中国的文化来救我们,你何必又到我们欧洲来找药方呢!"他偶然对他们谈到中国古代的话,例如孔 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四海之内皆弟兄也"以及墨子的"兼爱",西洋人都叹服钦佩以为中国文化可宝贵。梁先生又说柏格森倭铿等人的哲学都为一种翻转的现象,是要走禅宗的路而尚未走通的。如此种种扌+乞扬中国文明。其实任公所说,没有一句话 是对的!他所说的中国古话,西洋人也会说,假使中国的东西仅只同西方化一样便算可 贵,则仍是不及人家,毫无可贵!中国化如有可贵,必在其特别之点,必须有特别之点 才能见长!他们总觉得旁人对我称赞的,我们与人家相同的,就是可宝贵的;这样的对 于中国人文化的推尊,适见中国文明的不济,完全是糊涂的、不通的!我们断然不能这 样糊糊涂涂的就算了事,非要真下一个比较解决不可!
所以照我们看这个问题,西洋人立在西方化上面看未来的文化是顺转,因为他们虽然觉得自己的文化很有毛病,但是没有到路绝走不通的地步,所以慢慢的拐弯就可以走上另一文化的路去;至于东方化现在已经撞在墙上无路可走,如果要开辟新局面必须翻转才行。所谓翻转自非努力奋斗不可,不是静等可以成功的。如果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根本的解决,打开一条活路,是没有办法的!因此我们对于第二种意思--调和融通的论调- -不知其何所见而云然?
以为无从研究的不对
第三个意思以为这问题太大,范围太宽,无从研究起,也是不对的。但是如何研究法,要到后文再说,此处仅只先说这种意思是不对的。现在且略说我为什么注意此问题,和我研究的经过,同时亦即所以对答第三个意思。他们所说的无法研究,还是由于大家的疲缓、劣钝;如果对于此问题觉得是迫切的,当真要求解决,自然自己会要寻出一条路来!
我研究这问题的经过
我对于此问题特别有要求,不肯放松,因为我的生性对于我的生活、行事,非常不肯随便,不肯做一种不十分妥当的生活,未定十分准确的行事。如果做了,就是对的,就没有问题的;假使有一个人对于我所做的生活不以为然,我即不能放松,一定要参考对面人的意见,如果他的见解对,我就自己改变;如果他的见解是错误,我才可以放下。因为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所以我的生活与思想见解是成一整个的,思想见解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如我在当初见得佛家生活是对的,我即刻不食肉不娶妻要作他那样生活,八九年来如一日。而今所见不同,生活亦改。因此别的很随便度他生活的人可以没有思想见解;而我若是没有确实心安的主见,就不能生活的!所以旁人对于这个问题自己没有主 见并不要紧,而我对于此问题假使没有解决,我就不晓得作何种的生活才好!
我研究这个问题的经过,是从民国六年蔡孑民先生约我到大学去讲印度哲学。但是我的意思,不到大学则已,如果要到大学作学术一方面的事情,就不能随便做个教员便了,一定要对于释迦孔子两家的学术至少负一个讲明的责任。所以我第一日到大学,就问蔡先生他们对于孔子持什么态度?蔡先生沉吟的答道:我们也不反对孔子。我说:我不仅 是不反对而已,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去发挥外更不作旁的事!而我这种发挥是经过斟酌 解决的,非盲目的。后来晤陈仲甫先生时,我也是如此说。但是自任大学讲席之后因编讲义之故,对于此意,亦未得十分发挥。到民国七年,我曾在《北京大学日刊》登了一个广告,征求研究东方学的人,在广告上说:据我的看法,东方化和西方化都是世界的文化,中国为东方文化之发源地;北京大学复为中国最高之学府;故对于东方文化不能不有点贡献,如北京大学不能有贡献,谁则负贡献之责者?但是这种征求的结果,并没 有好多的人;虽有几个人,也非常不中用。我仅只在哲学研究所开了一个"孔子哲学研究会"将我的意思略微讲了一个梗概。后来丁父艰遂中途搁置。到民国八年,有一位江苏的何墨君同朋友来访问我对于东西文化问题的意见。当时曾向何君略述,何君都用笔记录,但并未发表。后来我作一篇希望大家对于此问题应加以注意的文章,即发表于《唯识述义》前面的。民国九年即去年夏季经这里教育厅长袁先生约我来鲁讲演,我即预备讲演此问题而因直皖战争没有得来。九年秋季却在大学开始讲演此问题,已有记录草稿一本。今年夏到此地与大家研究,算是我对于此问题的第二次讲演。我自己对于东西文化问题研究之经历大概如此。
第二章 如何是东方化?如何是西方化(上)
我们所要求的答案
我们现在平静的对于东西文化下一种观察,究竟什么是东方化,什么是西方化呢?纯以 好知的以理去研究他们各自的样子。这其间第一先来考究西方化:如何是西方化?但是 我们假如拿此问题问人,大家仓卒之间一定答不出来,或者答的时候列举许多西方的政治制度、社会风尚、学术思想等等。无(论)[奈]此种列举很难周备,即使周备,而所举的愈多,愈没有一个明了正确的"西方化"观念。因为我们所问的,要求把许多说不尽的西方化归缩到一句两句话,可以表的出他来。使那许多东西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一个东西,跃然于我们的心目中,才算是将我们的问题答对了。像这一种的答对固然很难,但是不如此答对即不能算数。凡是能照这样答对的,我们都可以拿来看。此种答案求其合格很难,但是无论什么人的心目中,总都有他自己的意思。我记得王壬秋先生在《中国学报》的序里批评西方化说:"工商之为耳",我们姑且不论他的话对不对,而在他是用一句话表出以为西方化不过如此。同光之间曾文正、李文忠等对于西方化所看到的,他们虽然没说出口来,而他们心目中的西方化观念,即在坚甲利兵之一点。光宣间的一般人心目中专认得政治制度一点,以为即是西方化。他们这些观察无论眼光对不对,而都算是对于我们问题的答案。大体说来自然不周洽不明白确切,而各人的意思都有一点对,可以供我们参考;无论如何不对,都是我们最合格、最对的西方化观念的一个影子。我们不要笑他们的不对,我们试翻过来看的时候,究竟有哪一个人说的对呢?我 实在没有看见哪一个人说的对!照我看来,东西的学者、教授,对于西方化的观察,实 在也不见得怎么样高明,也同王壬秋先生差不到哪里去!我现在将我所看见他们对于西 方化的答案一一加以批评,因为我们指明别人的不对,不能看见我们自己的答案之所以对!
西方化问题的答案一
前两年中国在日本的留学生所组织的丙辰学会,请早稻田哲学教授金子马治来讲演。他讲演的题目就是"东西文明之比较",我们且看他对于此问题的意思是怎样呢?他有扼 要的一句答案:"西洋文明是势能(Power)之文明。"这话怎么讲呢?原文说:
余在十年前有欧洲之行,其时亦得有兴味之经验。欧游以前,予足迹未尝出国门一步,至是登程西航,渐离祖国。途中小泊香港,登陆游览,乃大惊骇。盖所见之物,几无不与在祖国所习者异地。据在座之贵国某君言,香港本一硗确之小岛,贵国人以废物视之,及入英人之手,辛苦经营遂成良港。予至香港时,所见者已非濯濯之石山,而为人工所成之良港。予之所惊骇不置者,盖在于是。日本诸港大都因天然之形势略施人工所成,香港则异是,观其全体几于绝出人工,非复自然之原物。此余所不得不叹服者。试观某市街所谓石山者已草木丛生欣欣向荣,皆英人所种也。初虽历次失败,然英人以不屈不挠之精神利用科学之方法,竭力经营,卒成今日青青之观。予在国内时所驯习之自然,此处杳不可见,所接于目者,独有人力之迹。……知所谓欧人征服自然,而东洋人放任自然之说果然不妄也。
他次段又寻这西方文明的来源说:
若谓今日欧洲之文明为征服自然之文明,而征服自然所用之武器为自然科学者,当知此自然科学渊源实在于希腊……盖希腊国小山多,土地硗瘠,食物不丰,故多行商小亚细亚以勤劳求生活。欧式文明之源实肇于此。
此外还有许多话,无非专明征服自然之一义,又把征服自然的原因归到地理的关系上去,发明出各科学"以为利用厚生之资",所以叫他做势能(Power)之文明。金子君这个 说法,错是不错。征服自然诚然是西方化的特色。还有北聆吉教授的议论,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我留心看去大家说这样的话很多很多,恐怕早已是众人公认的了。英国的历史家巴克尔(Buckle)所作著名的《英国文明史(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England) 》上说:"欧洲地理的形势是适宜于人的控制天然,这是欧洲文明发展的主因。"就是金子君自己也说这是欧洲人原有的话,他实地看去,相信他果然不妄。可见这是原有定论的,在欧美是一种很普遍的见解。民国八年杜威先生到北京,北京大学哲学研究会有一天晚间为杜威先生开欢迎会,杜威先生的演说也只说西方人是征服自然,东方人是与自然融洽,此即两方文化不同之所在。在金子马治持这种见解的时候,曾去请教他的先辈米久博士,米久博士对于他的见解也很同意。所以我们对于这些话不能否认,因为明明是不可掩的事实,只是他们说的太单了!对于西方化实在有很大的忽略,不配作我们 所要求的答案。我们且举最容易看见的那西方社会上特异的彩色,如所谓"自由"、" 平等"--"德谟克拉西"的倾向--也是征服自然可以包括了的么?如果单去看他那 物质上的灿烂,而蔑视社会生活的方面,又与同光间"坚甲利兵"的见解有何高下呢? 况且我们要去表明西方化须要表出他那特别精神来,这"征服自然"一件事原是一切文化的通性,把野草乱长的荒地开垦了去种五谷;把树林砍了盖房屋,做桌椅;山没有路走便开山;河不能过去便造船;但有这一点文化已经就是征服自然。何况东方文化又何止此呢?然则东西两方面的征服自然不过是程度之差,这"征服自然"四字,哪里就能 表出西方文化特别的精神呢?如此种种说来,显见得金子教授的说法不值得采用,我们 还须别觅周全正确的答案。至于他议论中错误之点亦尚多,随后再去批评。
西方化问题的答案二
北聆吉氏"东西文化之融合"的说法也是说西方化"征服自然",似乎不必再费一番评论,但它实与金子有大不相同的地方不能不说。金子君说"日本诸港略施人工""香港全体几于绝出人工",显然说这征服自然是程度有等差罢了,北聆吉氏却能说明他们是两异的精神。他的原文录在书后,读者可以去参看。他那文共分五段,段段都表示两异对待的说法。如:
第一段"西洋文化--征服自然--不能融和其自我于自然之中以与自然共相游乐。"
第二段"凡东洋诸民族皆有一共同与西洋民族不同之点,即不欲制御自然征服自然,而欲与自然融合与自然游乐是也。"
第三段"东西文化之差别可云一为积极的、一为消极的。"
第四段"自然之制服,境遇之改造,为西洋人努力所向之方。与自然融和,对于所与之境遇之满足,为东洋人优游之境地。此二者皆为人间文化意志所向之标的。"
第五段"吾人一面努力于境遇之制服与改造,一面亦须……于自己精神之修养,单向前者以为努力,则人类将成一劳动机关,仅以后者为能事,则亦不能自立于生存竞争之场中。"
他这话里虽然也有错误之点,如把东洋民族统归到"与自然融合与游乐"而不留意最重要的印度民族并不如此。然却把两异的精神总算表白的很明了。金子君只说"以言东洋文明欲求其与势能对待之特质则亦曰顺自然爱和平而已"。这"顺自然"三字哪里表得出"对待之特质"?况且与文化的本义不符,哪里有所谓顺自然的文化呢?北聆吉的眼光很留意到两方思想的不同,谈一谈哲学主义伦理观念,不专去看那物质方面,所以这征服自然说到他手里,果然是西方化的特异处了。只是仍旧有那很大的忽略,还是不周全正确。
西方化问题的答案三
我民国七年(1918)夏间在北京大学提倡研究东方化,就先存了西方化的观察而后才发的。因为不晓得自己的意思对不对,约我的朋友张崧年君一天晚上在茶楼谈谈。张君看西洋书看的很多,故此每事请教他。我当时叙说我的意见,就是我观察西方化有两样特长,所有西方化的特长都尽于此。我对这两样东西完全承认,所以我的提倡东方化与旧头脑的拒绝西方化不同。所谓两样东西是什么呢?一个便是科学的方法,一个便是人的个 性申展,社会性发达。前一个是西方学术上特别的精神,后一个是西方社会上特别的精神。张君听着似乎不甚注意,但我自信很坚,并且反觉得是独有的见解了。这些日子李君守常借一本《东洋文明论》与我看。是日本人若宫卯之助译的美国人闹克斯(George William Knox)的书,原名"The spirit of the Orient"。这书虽说是论东方文明的 ,却寻不着一句中肯的话。所谓东方的精神(Spirit)全然没有。但最末一章题目是"东西文明之融合",也是主张融合论的。他那里边有一大段却大谈论西洋的精神,一个是科学,一个是自由。他先说近世文明发达到今天这样,他们欧美人的进步,实在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后又说日本人的胜利--指战胜俄国说--也都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乃知道我的观察原也是早有人说过的。到民国九年看见《新青年》六卷一号陈独秀君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说他们杂志同人所有的罪案不过是拥护德、赛两位先生--Democrac y, Science--罢了。西洋能从黑暗到光明世界的,就是这两位先生,他们认定可以救治中国政治、道德、学术、思想,一切黑暗的也只有这两位先生。我常说中国讲维新讲西学几十年乃至于革命共和其实都是些不中不西的人,说许多不中不西的话,作许多不中不西的事。他们只有枝枝节节的西方化,零零碎碎的西方东西,并没把这些东西看通窍,领会到那一贯的精神。只有近年《新青年》一班人才算主张西方化主张到家。现在陈君这个话说是把他们看通了的窍指示给大家了。记得过几天的《时事新报》某君,对陈群这话有段批评,仿佛是说以德、赛两先生括举西方潮流,所见很对,但是近年的势力还有一位斐先生--斐络索斐(Philosophy)云云。某君这个话不很对,因为这里所说的赛先生是指科学思想,亦可说是科学主义的哲学,正指哲学耳。然则我们如果问如何是西方化?就答作"西方化即是赛恩斯、德谟拉西两精神的文化"对不对呢?这个答法很对,很好,比那"征服自然"说精彩得多,把征服自然说所忽略的都切实表明出来,毫无遗憾了。但只仍有两个很重要的不称心的地方:
第一个是我们前头证明西方化与东方化对看,"征服自然"实在是他一个特异处,而现在我们这答法没有能表示出来。虽然说到科学,但所表的是科学方法的精神现于学术思想上的,不是表他那征服自然的特彩见诸物质生活的。所以很是一个缺点。
第二个是我们现在答作"赛恩斯"、"德谟克拉西"两精神的文化,这两种精神有彼此相属的关系没有呢?把他算做一种精神成不成呢?我们想了许久讲不出那相属的关系,不能算作一种精神。但我们说话时候非双举两种不可,很像没考究到家的样子。究竟这两种东西有他那共同一本的源泉可得没有呢?必要得着他那共同的源泉作一个更深澈更明 醒的答案,方始满意。
西方化问题的答案四
如此说来我们还得再去寻求圆满的说法。
我们试看李守常君的说法如何呢?他的说法没有这双举两精神的毛病,却是括举一个精 神的。他文内通以西洋文明为动的文明,与东洋静的文明对称,这动的文明就是他的答法了。所以,他原文开口头一句就说:
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即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是也。
李君这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了。我们细想去东西文明果然是这个样子。"动的文明" 四字当真有笼罩一切的手段。那么,就采用这个答案好么?虽然好,但只看上去未免太 浑括了。所以李君于根本异点之外又列举了许多异点去补明:
一为自然的,一为人为的;一为安息的,一为战争的;一为消极的,一为积极的;一为依赖的,一为独立的;一为苟安的,一为突进的;一为因袭的,一为创造的;一为保守的,一为进步的;一为直觉的,一为理智的;一为空想的,一为体验的;一为艺术的,一为科学的;一为精神的,一为物质的;一为灵的,一为肉的;一为向天的,一为立地的;一为自然支配人间的,一为人间征服自然的。
李君又于此外枚举许多饮食、嗜好之不同,起居什物之不同,又去观于思想,观于宗教,观于伦理,观于政治,一样一样都数到。我们统观他的说法,是一种平列的开示,不是一种因果相属的讲明。有显豁的指点,没有深刻的探讨。这人可以证出"动的文明" 的说法,不克当我们所求西方种种精神的共同源泉之任。李君列举那些异点前七样可以说是出于"动"的精神,若如直觉与理智,空想与体验,艺术与科学,精神与物质,灵与肉,向天与立地,似很难以"动""静"两个字作分判,彼此间像没甚联属关系。我们所求贯穿统率的共同源泉,一个更深澈更明醒的说法,李君还没能给我们。
我求答案的方法
这时候不必再批评别人了。不批评看不出长短,多批评也浪费笔墨。我以为我们去求一家文化的根本或源泉有个方法。你且看文化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样法 罢了。生活又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没尽的意欲(Will)--此所谓"意欲"与叔本华所谓 "意欲"略相近--和那不断的满足与不满足罢了。通是个民族通是个生活,何以他那表现出来的生活样法成了两异的采色?不过是他那为生活样法最初本因的意欲分出两异 的方向,所以发挥出来的便两样罢了。然则你要去求一家文化的根本或源泉,你只要去看文化的根原的意欲,这家的方向如何与他家的不同。你要去寻这方向怎样不同,你只要他已知的特异采色推他那原出发点,不难一目了解。
我西方化问题的答案
以上的话自须加上说明,并辨白我这观察文化的方法为何与人不同,然后再适用到实际上去答我们的问题,才得明白。但现在为行文的方便,且留到次章解说东方化的时候一堆比较着去说。此处只单举一个对于西方化的答案专讲讲西方化。
如何是西方化?西方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
或说:西方化是由意欲向前要求的精神产生"赛恩斯"与"德谟克拉西"两大异采的文化。
一家民族的文化原是有趋往的活东西,不是摆在那里的死东西。所以,我的说法是要表出他那种活形势来,而李君那个"动的""静的"字样却是把没来由没趋向一副呆板的面目加到那种文化上去。--静固是呆面目而动也是,譬如时辰表便是呆面目的动。一家民族的文化不是孤立绝缘的,是处于一个总关系中的。譬如一幅画里面的一山一石,是在全画上占一个位置的,不是四无关系的。从已往到未来,人类全体的文化是一个整东西,现在一家民族的文化,便是这全文化中占一个位置的。所以我的说法在一句很简单的答案中已经把一家文化在文化中的地位、关系、前途、希望统通表定了。而李君那一动一静的说法,只表出东西两家是各别的东西,却没有替他们于总关系中求个位置所在,这些话请看完我的全书自明。
现在且来讲明我的答案。我们可以用四步的讲法。先从西方各种文物抽出他那共同的特异采色,是为一步;复从这些特异的采色寻出他那一本的源泉,这便是二步;然后以这一本的精神揽总去看西方化的来历是不是如此,是为三步;复分别按之各种事物是不是如此,这便是四步。前二步是一往,后两步是一反。
答案讲明的第一步
我们为什么要举出那"精神"、"异采"来作答呢?因为我们所要知道某家文化是如何 的,就是要知道他那异于别家的地方。必要知道他那异处,方是知道某家文化。倘若认不出他那特异处,那何所谓某家文化呢?某家的异点,他自己或不觉,对面人却很容易 觉得。所以我们东方人看西方东西,那异点便剌目而来,原是容易知道的。譬如最初惹人注目的枪炮、铁甲舰、望远镜、显微镜、轮船、火车、电报、电话、电灯,同后来的无线电、飞行机以及洋货输入后的日常起居服御的东西,与我们本土的走内河还要翻的民船,一天走上数十里的骡车,以及油灯、蜡烛等等一切旧日东西比较真是异样的很! 使我们眼光撩乱不知所云。然沉下心去一看,虽然形形色色种种不同,却有个同的所在。
西方化的科学采色
就是样样东西都带着征服自然的威风,为我们所不及。举凡一切物质方面的事物,无不如此。然则这征服自然便是他们的共同异采了。再去看他这些东西是怎样制作的,与我们向来制作东西的法子比比看。我们虽然也会打铁、炼钢、做火药、做木活、做石活、建筑房屋、桥梁,以及种种的制作工程,但是我们的制作工程都专靠那工匠心心传授的 "手艺"。西方却一切要根据科学--用一种方法把许多零碎的经验,不全的知识,经营成学问,往前探讨,与"手艺"全然分开,而应付一切、解决一切的都凭科学,不在 "手艺"。工业如此,农业也如此,不但讲究种地有许多分门别类的学问,不是单靠老农老圃的心传;甚至养鸡牧羊,我们看着极容易作的小事,也要入科学的范围,绝不仅凭个人的智慧去做。总而言之,两方比较,处处是科学与手艺对待。即如讲到医药,中国说是有医学,其实还是手艺。西医处方,一定的病有一定的药,无大出入;而中医的高手,他那运才施巧的地方都在开单用药上了。十个医生有十样不同的药方,并且可以十分悬殊。因为所治的病同能治的药,都是没有客观的凭准的。究竟病是什么?"病灶 "在哪里?并不定要考定,只凭主观的病情观测罢了!(在中国医学书里始终没有讲到" 病"这样东西)。某药是如何成分?起如何作用?并不追问。只拿温凉等字样去品定,究 竟为温为凉,意见也参差的很。他那看病用药,哪能不十人十样呢?这种一定要求一个 客观共认的确实知识的,便是科学的精神;这种全然蔑视客观准程规矩,而专要崇尚天才的,便是艺术的精神。大约在西方便是艺术也是科学化;而在东方便是科学也是艺术化。大家试去体验,自不难见,盖彼此各走一条路,极其所至必致如此。
科学求公例原则,要大家共认证实的;所以前人所有的今人都有得,其所贵便在新发明,而一步一步脚踏实地,逐步前进,当然今胜于古。艺术在乎天才秘巧,是个人独得的,前人的造诣,后人每觉赶不上,其所贵便在祖传秘诀,而自然要叹今不如古。既由师弟心传,结果必分立门户,学术上总不得建个共认的准则。第一步既没踏实,第二步何从前进,况且即这点师弟心传的东西有时还要失传,今不如古,也是必至的实情了。明白这种学艺术的分途,西方人之所以喜新,而事实日新月异;东方人之所以好古,而事事几千年不见进步,自无足怪。我们前章中说西方的文物须要看他最新的而说为今化,东方的文物要求之往古而说为古化,也就是因为西方的文明是成就于科学之上,而东方则为艺术式的成就也。
西方人走上了科学的道,便事事都成了科学的。起首只是自然界的东西,其后种种的人事,上自国家大政,下至社会上琐碎问题,都有许多许多专门的学问,为先事的研究。因为他总要去求客观公认的知识,因果必至的道理,多分可靠的规矩,而绝不听凭个人的聪明小慧到临时去瞎碰。所以拿着一副科学方法,一样一样地都去组织成了学问。那一门一门学问的名目,中国人从来都不会听见说过。而在中国是无论大事小事,没有专讲他的科学,凡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便什么理财司法都可做得,但凭你个人的心思手腕去对付就是了。虽然书史上边有许多关于某项事情--例如经济--的思想道理,但都是不成片段,没有组织的。而且这些思想道理多是为着应用而发,不谈应用的纯粹知识,简直没有。这句句都带应用意味的道理,只是术,算不得是学。凡是中国的学问大半是术非学,或说学术不分,离开园艺没有植物学,离开治病的方书没有病理学,更没有什么生理学解剖学。与西方把学独立于术之外而有学有术的,全然两个样子。虽直接说中国全然没有学问这样东西亦无不可,因为唯有有方法的乃可为学,虽然不限定必是科学方法而后可为学问的方法,但是说到方法,就是科学之流风而非艺术的趣味。西方既秉科学的精神,当然产生无数无边的学问。中国既秉艺术的精神,当然产不出一门一样的学问来。而这个结果,学固然是不会有,术也同着不得发达,因为术都是从学产生出来的。生理学、病理学固非直接去治病的方书,而内科书外科书里治病的法子都根据于他而来。单讲治病的法子不讲根本的学问,何从讲出法子来呢?就是临床经验积累些 个诀窍道理,无学为本,也是完全不中用的。中国一切的学术都是这样单讲法子的,其结果恰可借用古语是"不学无术"。既无学术可以准据,所以遇到问题只好取决自己那一时现于心上的见解罢了。从寻常小事到很大的事,都是如此。中国政治的尚人治,西方政治的尚法治,虽尚有别的来路,也就可以说是从这里流演出来的,申言之还是艺术化与科学化。
我们试再就知识本身去看,西方人的知识是与我们何等的不同。同一个病,在中医说是中风,西医说是脑出血。中医说是伤寒,西医说是肠窒扶斯。为什么这样相左?因为他 们两家的话来历不同,或说他们同去观察一桩事而所操的方法不同。西医是解剖开脑袋肠子得到病灶所在而后说的,他的方法他的来历,就在检察实验。中医中风伤寒的话,窥其意,大约就是为风所中,为寒所伤之谓。但他操何方法由何来历而知其是为风所中、为寒所伤呢?因从表望着像是如此。这种方法加以恶谥就是"猜想",美其名亦可叫 "直观"。这种要去检查实验的,便是科学的方法。这种只是猜想直观的,且就叫他做玄学的方法。(从古来讲玄学的总多是这样,玄学是不是应当用这种方法,另一问题。) 这其间很多不同,而头一桩可注意的:玄学总是不变更现状的看法,囫囵着看,整个着看,就拿那个东西当那个东西看;科学总是变更现状的看法,试换个样子来看,解析了看,不拿那个东西当那个东西看,却拿别的东西来作他看。譬如那个病人,中国只就着那个现状看。西方以为就着那个样看,看不出什么来的,要变更现状打开来看看,这就是怎样?这就是不拿他当整个人、不可分的人看,却看他是由别的东西--血肉筋骨所 成的种种器官--合起来的。所以中医不要去求病灶,因他是认这整个的人病了。西医定要去求病灶,因他是认合成这人的某器官某部分病了。这两家不同的态度是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秉持一贯的。且看中国药品总是自然界的原物,人参、白术、当归、红花…… 那一样药的性质怎样?作用怎样?都很难辨认,很难剖说,像是奥秘不测为用无尽的样子。因为他看他是整个的囫囵的一个东西,那性质效用都在那整个的药上,不认他是什么化学成份成功的东西,而去分析有效成份来用。所以性质就难分明,作用就不简单了。西药便多是把天然物分析检定来用,与此恰相反。因为这态度不同的原故,中国人虽然于医药上很用过一番心,讲医药的书比讲别的书--如农工政法--都多,而其间可认为确实知识的依旧很少很少。用心用差了路,即是方法不对。由玄学的方法去求知识而说出来的话,与由科学的方法去求知识而说出来的话,全然不能做同等看待。科学的方法所得的是知识,玄学的方法天然的不能得到知识,顶多算他是主观的意见而已。
我们再去看中国人无论讲什么总喜欢拿阴阳消长五行生克去说。医家对于病理药性的说明,尤其是这样。这种说法又是玄学的味道。他拿金、木、水、火、土来与五脏相配属,心属火,肝属木,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据《灵枢》、《素问》还有东西南北中五方,青黄赤白黑五色,酸甘苦辣咸五味,宫商角徵羽五音,以及什么五声、五谷、五数、五畜等等相配合。虽看着是谈资文料,实际似乎用不着,而不料也竟自拿来用。譬如这个人面色白润就说他肺经没病,因为肺属金,金应当是白色,现在肺现他的本色就无病。又姜若炮黑了用,就说可以入肾,因为肾属水其色黑。诸如此类,很多很多。这种奇绝的推理,异样的逻辑,西方绝对不能容,中国偏行之千多年!西方人讲学说理全 都要步步踏实,于论理一毫不敢苟。中国人讲学说理必要讲到神乎其神,诡秘不可以理论,才算能事。若与西方比看,固是论理的缺乏而实在不只是论理的缺乏,竟是"非论理的精神"太发达了。非论理的精神是玄学的精神,而论理者便是科学所由成就。从论理来的是确实的知识,科学的知识;从非论理来的全不是知识,且尊称他是玄学的玄谈。但是他们的根本差异,且莫单看在东拉西扯联想比附与论理乖违,要晓得他所说话里的名辞(term)、思想中的观念、概念,本来同西方是全然两个样子的。西医说血就是循环的血罢了,说气就是呼吸的气罢了,说痰就是气管分支里分泌的痰罢了。老老实实的指那一件东西,不疑不惑。而中医说的血不是血,说的气不是气,说的痰不是痰。乃至他所说的心肝脾肺,你若当他是循环器的心,呼吸器的肺……那就大错了,他都别有所指。所指的非复具体的东西,乃是某种意义的现象,而且不能给界说的。譬如他说这病在痰,其实非真就是痰,而别具一种意义;又如他说肝经有病,也非真是肝病了,乃别指一种现象为肝病耳。你想他把固定的具体的观念,变化到如此的流动抽象,能够说他只是头脑错乱而不是出乎一种特别精神么?因为他是以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为他根本的道 理,而"阴"、"阳"、"金"、"木"、"水"、"火"、"土"都是玄学的流动抽象的表号,所以把一切别的观念也都跟着变化了。为什么玄学必要用如此的观念?因为 玄学所讲的,与科学所讲的全非一事。科学所讲的是多而且固定的现象(科学自以为是 讲现象变化,其实不然,科学只讲固定不讲变化),玄学所讲的是一而变化、变化而一 的本体。我们人素来所用的都是由前一项来的观念,或说观念的本性就是为表前一项用的。照他那样,一就不可以变化,变化就不可以一,所以非破除这种成规,不能挪到玄学上来用。破除观念的成规,与观念的制作不精纯,极相似而不同。大家却把中国学术,单看成制作不精纯一面了。当知中国人所用的有所指而无定实的观念,是玄学的态度,西方人所用的观念要明白而确定,是科学的方法。中国人既然无论讲什么,都喜欢拿阴阳等等来讲,其结果一切成了玄学化,有玄学而无科学。(其玄学如何,另论。)西方自然科学大兴以来,一切都成了科学化,其结果有科学而无玄学,除最近柏格森一流才来大大排斥科学的观念。中西两方在知识上面的不同,大约如此。
我们试再就两方思想上去看看。思想是什么,思想是知识的进一步,就着已知对于所未及知的宇宙或人生大小问题而抱的意见同态度。思想没有不具态度的,并且直以态度为中心。但我们现在所要去看的只在意见上,不在态度上。态度是情感,是意志,现在则要观察理性一面。思想既然跟着知识来,而照前边所说中国人于知识上面特别的无成就,西方人则特别的有成就。他们两方的"已知"很是相差,那所抱的思想自大大两样不待言了。中国人看见打雷就想有"雷公",刮风就想有"风姨",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宇宙间一件一件的事物,天、地、日、月……都想有主宰的神祗。婚姻、子嗣、寿夭,一切的祸福都想有前定的。冥冥中有主持的。生是投胎来的,死后有鬼,还要投生去。扰乱世界的人是恶魔降生。世乱是应当遭劫。在西方人他晓得风是怎样会起的,雷是怎样会响的,乃至种种,他便不抱这般思想而想是没有神了。长寿是卫生得宜,死是病没治好。无子定是身体有毛病。生非投胎,死亦无鬼。世乱是政治不得法,恶人不过是时会造成。前者因为知识既缺乏不明白这些现象的所以然,不免为初民思想之遗留,又加以他的夙养,总爱于尚未检验得实的予以十分之肯定,于是就进一步而为有神有鬼等等思想了。后者因为知识既有成就,看出因果必至的事理,对于初民思想鄙薄的很,又加以他的习惯,不能与人以共见共闻的通不相信,于是就进一步而为无神无鬼等等思想了。什么叫知识缺乏?就是无科学。不检验得实而就肯定的,是何夙养?就是"非科学" 的夙养。然则中国的思想如是,其原因都在无科学与"非科学"了。什么叫知识有成就 ?就是有科学。不与人以共见就不相信,是何习惯?就是"科学"的习惯。然则西方思想如是,其原因都在有科学与"科学"了。(此处所说于两方思想尚未加是定,读者幸勿 误会。)
所谓宗教,可以说就是思想之具一种特别态度的。什么态度?超越现实世界的信仰。思 想而不含一种信仰态度的不能算,信仰而不是超越现实世界的也不能算。宗教既是如此的,则其势在西方人必致为宗教的反抗--不仅反对某一宗教而反对宗教本身--因为从科学的看法,要反对现实世界的超越,于是一面就有宗教终且废灭的推想,一面就有 "非宗教"的宗教之创作,例如赫克尔(Haeckel)一元教之类。孔特(Comte)实兼有这两面的意思。可巧他们素来的基督教,又是一个很呆笨的宗教,奉那人格的上帝,如何站的住?只为人不单是理性,所以事实上不见就倒下来,而从西方人的理性方面去看,上 帝却已不容于西方了。在虔诚信奉上帝一神几千年的西方人是如此,而在中国人从来并未奉上帝的。但他何曾有一点不是信奉上帝的意思呢?你问他为什么长一个鼻子两个眼 睛两个耳朵?他说这是天所给人的。五谷丰熟得有饱饭吃,他感谢这是天赐的。有了大 灾变,他说这是"天意"。上帝的思想反在中国了。可见有科学无科学的分别有多么大 !
所谓哲学可以说就是思想之首尾衔贯自成一家言的。杜威先生在北京大学哲学研究会演说说:西方哲学家总要想把哲学做到科学的哲学。怎样才是"科学的哲学"自不易说,若宽泛着讲,现在西方无论哪一家哲学简直都是的。纯乎科学性格的罗素(Russell)固 然是,即反科学派的柏格森也的的确确从科学来,不能说他不是因科学而成的哲学。我们对于哲学在后面别为一章,此处且不说了。
思想之关于社会生活的(从家人父子到国家世界)即是伦理思想,在西方也受科学影响很大。因其还现露一种别的重要异采,故我们于次段去说。
从上以来因为讲"如何是西方化"的原故,比对着也把东方化或中国化略讲了些。但是我们现在说到此处,仍于西方化作一小结束道:
西方的学术思想,处处看去,都表现一种特别的采色,与我们截然两样,就是所谓"科学的精神"。
我曾翻到杜威先生的教育哲学讲演,谈到科学进步的影响之大。他就说:"……所以我们可以说东方文化西方文化的区别即在于此。"虽然我还不以为"即在于此",然而亦可见"科学"为区别东西化的重要条件是不错的了。以下再去看西方化之别一种特别采色。
西方化的德谟克拉西精神
这西方学术思想上的特别,固已特别的很了。还有在吾人生活上一种更古怪的样法,叫中国人看了定要惊诧,舌挢不下的,只是最近十多年来已经同他相习,不十分惊怪了。我们试把我们假做个十多年前的"醇正中国人"来看,这大的国家竟可没有皇帝,竟可不要皇帝,这是何等怪事!假使非现在眼前,他简直不相信天地间会有这样事的。就是 现在行之好几年了,而真正相信这件事是可能的,还未必有几个。他总想天下定要有个做主的人才成,否则岂有不闹哄的?闹哄起来谁能管呢?怎的竟自可不闹哄,这是他不能想象的,闹哄怎的可不必要有个人管,这也是他未从想象的。因此他对于这个闹哄无已的中国,总想非仍旧抬出个皇帝来,天下不会太平。中国人始终记念着要复辟,要帝制,复辟帝制并非少数党人的意思,是大家心理所同,他实在于他向来所走的路之外,想不出个别的路来。他向来所走的路是什么路?是一个人拿主意,并要拿无制限的主意, 大家伙都听他的话,并要绝对的听话,如此的往前走,原也可以安然无事的走去,原也是一条路。所谓别的是什么路?是大家伙同拿主意,只拿有制限的主意,大家伙同要听 话,只听这有制限的话。如此的往前走,可以从从容容的走去,也是一条路。凡是大家伙一同往前过活,总不外这两路,而这两条路的意向恰相背反。前者便是所谓独裁,所谓专制,而为我们向所走的路;后者便是所谓"共和",所谓立宪,而为西方人所走的路,而我们方要学步,一时尚未得走上去的。就为这两方恰相背反的原故,所以看了要惊怪,并且直不得其解,以夙习于此的人,走如彼精神的路,全不合辙,八九年也不曾走得上去。
中国人看见西方的办法没有一个做主的人,是很惊怪了,还有看见个个人一般大小,全没个尊卑上下之分,也是顶可惊怪的。这固由于他相信天地间自然的秩序是分尊卑上下大小的,人事也当按照着这秩序来,但其实一个人间适用的道理的真根据还在他那切合应用上,不在看着可信。或者说:凡相信是一条道理的,必是用着合用。其所以相信尊卑上下是真理而以无尊卑上下为怪的,实为疑惑如果没个尊卑上下,这些人怎得安生? 这种疑怪的意思与前头是一贯的。不过前头是疑没一个管人的人,即在上的人不成,后者是疑一切的人不安守等差不成,即是不安于卑下而受管不成。如果谁也不卑而平等一般起来,那便谁也不能管谁,谁也不管于谁,天下未有不乱的。如此而竟不乱,非他所能想象。几千年来维持中国社会安宁的就是尊卑大小四字。没有尊卑大小的社会,是他从来所没看见过的。原来照前所说,中国的办法,拿主意的与听话的,全然分开两事,而西方则拿主意的即是听话的,听话的即是拿主意的。因此,中国"治人者"与"治于人者"划然为两阶级,就生出所谓尊卑来了,也必要严尊卑而后那条路才走得下去;西方一个个人通是"治人者",也通是"治于人者",自无所谓尊卑上下而平等一般了。于是这严尊卑与尚平等遂为中西间之两异的精神。
尊卑是个名分而以权利不平等为其内容,而所谓平等的也不外权利的平等。所以所争实在权利。权利的有无,若自大家彼此间比对着看,便有平等不平等的问题,若自一个个人本身看,便有自由不自由的问题。照中国所走那条路,其结果是大家不平等,同时在个人也不得自由。因为照那样,虽然原意只是把大家伙一同往前过活的事,由一个人去做主拿主意,但其势必致一个个人的私生活,也由他做主而不由个个人自主了。非只公众的事交给他,我们无过问的权,就是个人的言论行动,也无自由处理的权了,这就叫不自由,虽然事实上尽可自由的很,那是他没管,并非我有权。本来那条路拿主意的若非拿无制限的主意,听话的若非绝对的听话,就要走不下去的,我们前边说的时候已经缀及。所以大家要注意看的:
第一层便是有权、无权打成两截;
第二层便是有权的无限有权,无权的无限无权。
这无限两个字很要紧,中国人是全然不理会这"限"的。"权利""自由"这种观念不但是他心目中从来所没有的,并且是至今看了不得其解的。他所谓权的通是威权的权。对于人能怎样怎样的权,正是同"权利"相剌谬的权。西方所谓"权利"、所谓"自由 "原是要严"限"的,他却当做出限与不限了。于是他对于西方人的要求自由,总怀两种态度:一种是淡漠的很,不懂要这个作什么;一种是吃惊的很,以为这岂不乱天下! 本来他经过的生活不觉有这需要,而这个也实足以破坏他走的路。在西方人那条路便不然了。他那条路本来因要求权利,护持自由,而后才辟出来的,而即走那条路也必可以尊重个人自由。因为这个时候大权本在大家伙自身,即是个个人,个个人不愿人干犯自家,还有什么问题?所以这可注意的也要分两层:
第一层便是公众的事大家都有参与做主的权;
第二层便是个人的事大家都无过问的权。
我们前边说的时候,拿主意要缀以只拿有制限的主意,听话要缀以只听这有制限的话,就是为此了。西方人来看中国人这般的不想要权利,这般的不拿自由当回事,也大诧怪的,也是不得其解,这也为他的生活离了这个就不成的,故此看得异常亲切要紧。于是这放弃人权与爱重自由又为中西间两异的一端了。
原来中国人所以如此,西方人所以如彼的,都有他的根本,就是他们心里所有的观念。中国人不当他是一个立身天地的人。他当他是皇帝的臣民。他自己一身尚非己有,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说呢?皇帝有生杀予夺之权,要他死他不敢不死,要他所有的东西,他 不敢不拿出来。民间的女儿,皇帝随意选择成千的关在宫里。他们本不是一个"人",原是皇帝所有的东西,他们是没有"自己"的。必要有了"人"的观念,必要有了"自己"的观念,才有所谓"自由"的。而西方人便是有了这个观念的,所以他要求自由,得到自由。大家彼此通是一个个的人,谁也不是谁所属有的东西;大家的事便大家一同来做主办,个人的事便自己来做主办,别人不得妨害。所谓"共和"、"平等"、"自由"不过如此而己,别无深解。他们本也同中国人一样屈伏在君主底下的,后来才觉醒,逐渐抬起头来,把君主不要了,或者虽还有,也同没有差不多,成功现在这个样子,而中国也来跟着学了。这种倾向我们叫他:"人的个性伸展。"因为以前的人通没有" 自己",不成"个",现在的人方觉知有自己,渐成一个个的起来。然则两方所以一则如此一则如彼的,其根本是在人的个性伸展没伸展。
人的个性伸展没伸展,前边所说,不过是在社会生活最重要的一面--国家--表现出来的。其实从这一个根本点,种种方面都要表现出来。例如中国人除一面为皇帝的臣民之外,在亲子之间便是他父母的儿女,他父母所属有的东西。他父亲如果打死他,卖掉他都可以的。他的妻子是他父母配给他的,也差不多是他父母所属有的东西,夫妇之间作妻子的又是他丈夫所属有的东西,打他、饿他、卖掉他,很不算事。他自己没有自己的生活,只伺候他丈夫而已。乃至师徒之间学徒也差不多要为他师傅所属有的东西,他师傅都具有很大的权。这都是举其最著的地方,在这地方差不多对他是无限有权,或无限无权。至其余的地方,也处处是要一方陵过,一方屈伏,只不致像这般无止境罢了。在西方全然不是这个样子。成年的儿子有他自己的志愿,作他自己的生活,不以孝养老子为事业。在法律上权利都是平等的,并不以老子儿子而异。父母不能加儿女以刑罚,至于婆婆打儿媳妇,更是他闻所未闻的了。儿女的婚姻由他们自己做主,因为是他们自己的事。夫妇之间各有各的财产,丈夫用了妻子的钱,要还的。妻子出门作什么事,丈夫并不能过问。一言不合,就要离婚,哪里可以打得?诸如此类,不须多数。总而言之 ,处处彼此相遇,总是同等。纵不同等两个人的自由必不能冒犯的。中国自从接触西化,向在屈伏地位的也一个个伸展起来,老辈人看了惊诧,心里头非常的不得宁帖。这就为这是西方化极特别的地方,或者比科学精神还惹人注意,因为切在我们生活上。
但是我们还要留意:西方的社会不可单看人的个性伸展一面,还有人的社会性发达一面。虽然个性伸展最足剌目而社会性发达的重要也不减。且可以说个性伸展与社会性发达并非两桩事,而要算一桩事的两面。一桩事是说什么?是说人类之社会生活的变动,这 种变动从组织的分子上看便为个性伸展,从分子的组织上看便为社会性发达。变动的大关键要算在国家政治这层上,--就是指从前的政治是帝制独裁现在变为立宪共和,由此而人的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起来,至今还在进行未已。我们试来看,从前人都屈伏在一个威权底下,听他指挥的,现在却起来自己出头做主,自然是个性伸展了,但所谓改建"共和"的,岂就是不听指挥,亦岂就是自己出头做主?还要大家来组织国家,共谋 往前过活才行。这种组织的能力,共谋的方法,实是从前所没有的,现在有了,我们就谓之人的社会性的发达。粗着说,似可把破坏时期说作个性伸展,把建设时期说作社会性发达,其实是不然的。我们生活不能停顿的,新路能走上去就走新路,新路走不上去必然仍走旧路。不能说不走的。个性伸展的时候,如果非同时社会性发达,新路就走不下去;新路走不上去,即刻又循旧路走,所谓个性伸展的又不见了。个性、社会性要同时发展才成,如说个性伸展然后社会性发达,实在没有这样的事。所谓个性伸展即指社会组织的不失个性,而所谓社会性发达亦即指个性不失的社会组织。怎么讲呢?要知所 谓组织不是并合为一,是要虽合而不失掉自己的个性,也非是许多个合拢来,是要虽个性不失而协调若一。从前大家像是并合为一,在大范围里便失掉自己,又像是许多个合拢来,没有意思的协调,只是凑到了一处,实在是没有组织的。必到现在才算是大家来组织国家了。凡要往前走必须一个意向,从前的国家不容人人有他的意思而只就一个意思为意向走下去,那很简易的,现在人人要拿出他的意思来,所向不一,便走不得而要散伙的,所以非大家能来组织不可,由这组织而后各人的意思尽有而协调若一,可以走得下去。故尔,社会性的发达正要从个性不失的社会组织来看的。这时候实在是新滋长了一种能力,新换过了一副性格,不容忽略过去。但是此外还有极昭著的事实可为左证,因为从这么一变,社会上全然改观,就以中国而论:自从西方化进门,所有这些什么会,什么社,什么俱乐部,什么公司,什么团,什么党,东一个,西一个,或常设,或临时,大大小小,随处皆是,可是从前有的么?这一桩一桩都所谓"要大家来组织"的 ,不是社会性质发达的表现么?现在差不多不论什么目的,但是大家所共的总是集合起 来协调着往前作。在今日一个个人彼此相需极切,全然不是从前各自在家里非亲非故不相往来的样子。中国人或者还不甚觉得,正为中国人不过才将开社会性发达的端,还没作到能力的长成性格的换过,所以这种生活总是作不来,一个会成立不几天就散伙,否则就是有名无实,或者内容腐败全不具备这种生活的精神,以致不但不觉相需,有时还深以有团体为痛苦了。这些事都可使我们把"社会性发达"这桩事看得更真切。
但还有一种重要的现象:就是这时候的人固然好集合,而家族反倒有解散的倾向。聚族而居的事要没有了。就是父子兄弟都不同往,所谓家的只是夫妇同他们的未成年的子女。这种现象自有种种因由,但今就目前所要说的去说。原来好多人聚在一起,但凡多少有点共同生活的关系,这其间关系的维持就不容易,若真是不析产更难了,于是有族长家长的制度,把家族很作成一个范围,而个人就埋没消失在里边。那大家做主大家听话的法治,在家人父子之间是行不去的,所以个性伸展起来,只有拆散一途,没法维持。从前实是拿家里行的制度推到国,国就成了大的家,君主就是大家长,可以行得去的;现在回过来拿组织国家的法子推到家,却不行了。虽是拆散而却要算社会性发达的表现。因为非组织的集合都将绝迹,以后凡有集合,总是自己意思组织的了。而且这时候以一个个人直接作组成国家、社会的单位,与从前"积家而成国"的不同,小范围(家)的打破,适以为大组织的密合,所以说为社会性发达应有的现象。现在的人似又倾向到更大之组织,因为国还是个小范围恐怕不免破除呢?虽然这种大组织要算是把近世人的生 活样法又掉换过,不是顺着个性伸展走出来的,而像是翻转的样子,其实照我的解释,我还是认为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所以前边说为还在进行未已。此容后再谈。
因此西方人的伦理思想道德观念就与我们很不同了。最昭著的有两点:一则西方人极重对于社会的道德,就是公德,而中国人差不多不讲,所讲的都是这人对那人的道德,就是私德。譬如西方人所说对于家庭怎样,对社会怎样,对国家怎样,对世界怎样,都为他的生活不单是这人对那人的关系而重在个人对社会大家的关系。中国人讲五伦,君臣怎样,父子怎样,夫妇怎样,兄弟怎样,朋友怎样,都是他的生活单是这人对那人的关系,没有什么个人对社会大家的关系。(例如臣是对君有关系的,臣对国家实在没有直 接关系。)这虽看不出冲突来却很重要,中国人只为没有那种的道德所以不会组织国家 。一则中国人以服从事奉一个人为道德,臣对君,子对父,妇对夫,都是如此,所谓教忠教孝是也。而西方人简直不讲,并有相反的样子,君竟可不要。大约只有对多数人的服从没有对某个人的服从,去事奉人则更无其事。这便两方大相冲突起来,也还都为他们生活的路径不同的原故。
总而言之,据我看西方社会与我们不同所在,这"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几字足以尽之,不能复外,这样新异的色采,给他个简单的名称便是"德谟克拉西(democracy)"。 我心目中的德谟克拉西就是这般意思,不晓得有什么出入没有。倘然不差,那么我们就说:
西方人的社会生活处处看去都表现一种特别色采,与我们截然两样的就是所谓"德谟克拉西的精神"。
所有的西方化通是这"德谟克拉西"与前头所说"科学"两精神的结晶。分着说,自然是一则表见于社会生活上,一则表见于学术思想上,但其实学术思想、社会生活何能各别存在呢?所以这两种精神也就不相离的了。西方随便一桩事件常都寓有这两种精神。 他的政治是德谟克拉西的政治,也是科学的政治;他的法律是德谟克拉西的法律,也是科学的法律;他的教育是德谟克拉西的教育,……诸如此类。又譬如宗教这样东西(指 通常的说)固为科学精神所不容,也为德谟克拉西精神所不容。西方人的反宗教思想是 出于科学的精神,还是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是不能剖别的了。关于这两精神的话,细说起来没有完,我们就暂止于此。
这两样东西是西方化的特别所在,亦即西方化的长处所在,是人人看到的,并非我特有的见地。自这两年来新思想家所反复而道、不厌求详的总不过是这个,也并非我今天才说的。所可惜的,大家虽然比以前为能寻出条贯,认明面目,而只是在这点东西上说了又说,讲了又讲,却总不进一步去发问:
他--西方化--怎么会成功这个样子?这样东西--赛恩斯与德谟克拉西--是怎么 被他得到的?
我们何可以竟不是这个样子?这样东西为什么中国不能产出来?
结果西方化的面目如此
而只是想把这两样东西引进来便了,以致弄得全不得法,贻误很大(如第五章所说)。要知道这只是西方化逐渐开发出来的面目,还非他所从来的路向。我们要去学他,虽然不一定照他原路走一遍,但却定要持他那路向走才行,否则单学他的面目绝学不来的。并且要知道西方化之所以为西方化在彼不在此。不能以如此的面目为西方化,要以如彼的路向为西方化的。况也必要探索到底,把西方化兜根翻出,豁露眼前,明察不惑,然后方好商量怎样取舍。这时候不但学不来,也不能这般模模糊糊就去学的。我们将于次章中拭去探索探索看。
第三章 如何是东方化?如何是西方化?(下)
答案讲明的第二步
我们预定讲明西方化的四步,此刻已算把第一步就许多西方文物求其特异采色的事做到了。现在要进而作第二步更求诸特异采色之一本源泉。
若问"科学"与"德谟克拉西"是怎么被西方人得到的?或西方化怎么会成功这个样子? 据我所闻大家总是持客观说法的多。例如巴克尔(Buckle)说的:"欧洲地理的形势是适宜于人的控制天然。这是欧洲文明发展的主因。"又金子马治说的:"尝试考之,自然科学独成于欧洲人之手者何故?何以不兴于东方?……据予所见希腊人虽为天才之民族,其发明自然科学应尚别有一原因。盖希腊国小山多,土地硗瘠,食物不丰,……以勤劳为生活,欧式文明之源实肇于此。"他又去请问米久博士,米久也说中国地大物博,无发明自然科学之必要,所以卒不能产生自然科学。又如持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以为一切文物制度思想道德都随着经济状态而变迁。近来的陈启修胡汉民几位大唱其说。因此吾友李守常很恳切的忠告我讨论东西文化应当留意他客观的原因,诸如茅原山人的《人间生活史》等书可以去看看,因那书多是客观的说法。他自己的《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便是如此的,后来又作了一篇《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胡适之君也有同样的告诫于我。他们的好意我极心领,只是我已经有成竹在胸。
客观说法的未是
这客观的说法,我们并不是全不承认的,我们固然是释迦慈氏之徒,不认客观,却不像诸君所想像的那种不认客观。只是像巴克尔、金子那种人文地理的说法未免太简易了。陈启修先生所述的那种唯物史观,似亦未妥。他们都当人类只是被动的,人类的文化只被动于环境的反射,全不认创造的活动,意志的趋往。其实文化这样东西点点俱是天才的创作,偶然的奇想,只有前前后后的"缘",并没有"因"的。这个话在夙习于科学的人,自然不敢说。他们守着科学讲求因果的夙习,总要求因的,而其所谓因的就是客观的因,如云只有主观的因更无他因,便不合他的意思,所以其结果必定持客观的说法了。但照他们所谓的因,原是没有,岂能硬去派定,恐怕真正的科学还要慎重些,实不如此呢!我们的意思只认主观的因,其余都是缘,就是诸君所指为因的。却是因无可讲 ,所可讲的只在缘,所以我们求缘的心,正不减于诸君的留意客观,不过把诸君的观念变变罢了。听说后来持唯物史观的人已经变过了,顾孟余先生所作《马克思学说》,其中批评唯物史观道:
但是他所说的"旧社会秩序必要自己废除",这"必要"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马克思自 己说这个"必要"是论理的必要。因为社会的冲突是社会全体里头的一个"否认"(neg ation),这个"否认"一定又要产出另一个"否认"来。这是与黑格尔所说"人类历史之思辩性质"相称的。
但是马氏以后唯物史观的代表却不用这种黑格尔的名词了,他们也不说"论理的必要" 了。他们只说这个必要是一种天然现象的因果关系。
以上两种意见都未认清社会科学的认识条件。社会科学里所研究的社会现象不是别的,乃是一种秩序之下的共同动作。这种共同动作是有组织的,有纪律的,有意志的。所以 "唯物的历史观"所说的"旧社会秩序必要废除",这必要既不是论理的必要,又不是天然现象因果的必要,乃是宗旨的必要,因为社会秩序是方法,社会生活是宗旨。如果社会秩序与社会生活有冲突的时候,他的宗旨全失了。人要达到这个宗旨,所以起来改革社会秩序。换一句话说改革与否,并如何改革这是视人的意见而定的,并不是机械的被动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
这意思不是很同我们相近了么?
在金子教授、米久博士以什么"食物不丰,勤劳为活,所以要发明自然科学,征服自然 "去说明科学的产生,觉得很合科学家说话的模样,其实是不衷于事实、极粗浅的臆说。我也没去研究科学史,然当初科学兴起并不是什么图谋生活,切在日需的学问,而是几何、天文、算术等抽象科学(abstract science),不是人所共见的么?此不独古希腊 人为然,就是文艺复兴科学再起,也还是天文、算学、力学等等。这与"食物不丰,勤劳生活"连缀得上么?据文明史专家马尔文(Marvin)说:"科学之前进,是由数目形体 抽象的概念进到具体的物象,如物理学等的。"王星拱君的《科学方法论》上说:"希腊的古科学所以中绝的原故,是因为他们单在他们所叫做理性的(rational)非功利的(d isinterested)学术上做工夫,于人类生活太不相关(按金子君的说话恰好与此相反)。 至于我们现在所享受所研究的科学,是在文艺复兴时代重行出世的。……那个时代的科学,完全以求正确的知识为目的。自文艺复兴算起,一直过好几百年科学在应用方面都没有若何的关系。所以有人说科学之发生原于求知而不原于应用。"照王君的下文所说,大意科学初起,全非为应用,而后来之日益发皇却要应用与理论并进的。王君又有《科学之起源和效果》一文大意不远。后又见某君所作讲科学的一文把这个意思颠倒过来,谓科学初起是为用,其后乃有求知的好尚。现在也无暇细论,但就我的意见简单说两句:迫促的境遇不是适于产生科学的缘法,倒要从容一点才行,单为用而不含求知的意思,其结果只能产生"手艺"、"技术"而不能产生"科学"。--中国即其好例。王君所论科学之起源原是泛论人类心理上之科学的基础,也不能答欧洲人何以独能创出科学的原故。若问这原故,待我后方去答。
若拿唯物史观来说明西方政治上社会上之"德谟克拉西"精神所从来,我并不十分反对,然却不是杜威先生的折衷说第三派(见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讲演)。我只要问:如中国,如印度有像欧洲那样不断变迁的经济现象么?如承认是没有的,而照经济现象变迁由 于生产力发展的理,那么一定是两方面的发展大有钝利的不同了。可见还有个使生产力发展可钝可利的东西,而生产力不是什么最高的动因了。--马克思主义说生产力为最高动因。这所以使生产力发展可钝可利的在哪里呢?还在人类的精神方面。所谓"精神 "与所谓"意识"其范围,大小差得很远。意识是很没力量的,精神是很有力量的,并且有完全的力量。唯物史观家以为意识是被决定的而无力决定别的,是我们承认的,但精神却非意识之比,讲唯物史观的把两名词混同着用,实在不对。这些话且不去细谈,直接说本题。原来生产力的发展是由于人的物质生活的欲求,而物质生活的欲求是人所不能自己的,由此而生产力的发展,经济现象的变迁,都非人的意识所能自由主张自由指挥的了。而在某种经济现象底下,人的意识倒不由得随着造作某种法律制度道德里想去应付他,于是唯物史观家就说人的意识不能把经济现象怎样,而他却能左右人的意识了。但其实这物质生活的欲求,难道不是出在精神上么?只为他像是没有问题--一定 不易--所以不理会他,不以他为能决定生产力之发展罢了。但其实何尝全没问题呢? 他也可有变动,由这变动至少也能决定生产力发展的钝利,经济现象变迁的缓促。我敢说:如果欧亚的交通不打开,中国人的精神还照千年来的样子不变,那中国社会的经济现象断不会有什么变迁,欧洲所谓"工业革新"(Industrial Revolution)的,断不会 发生。又如果回族同欧人不去侵入印度,听着印度人去专作他那种精神生活,我们能想象他那经济现象怎样进步么?所以我以为人的精神是能决定经济现象的,但却非意识能 去处置他。这个意思于唯物史观家初无冲突,不过加以补订而已。然就因此,我觉得西方社会上"德谟克拉西"精神所从来,还非单纯唯物史观家的说法所能说明,而待要寻他精神方面的原因。据我所见是欧洲人精神上有与我们不同的地方,由这个地方既直接的有产生"德谟克拉西"之道,而间接的使经济现象变迁以产生出如彼的制度似更有力。其故待后面去说。
现在我要说明自己的意见了。但且不去答对西方化的特别处所从来,现在先要说明我观察文化的方法(见第二章),然后再解释适用这方法得的答案(见第二章),则科学与"德谟克拉西"的所从来自尔答对了。我这个人未尝学问,种种都是妄谈,都不免"强不知以为知",心理所有只是一点佛家的意思,我只是本着一点佛家的意思裁量一切,这观察文化的方法,也别无所本,完全是出于佛家思想。试且说来:
生活的说明
照我的意思--我为慎重起见,还不愿意说就是佛家或唯识家的意思,只说是我所得到的佛家的意思,--去说说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相续",唯识把"有情"--就是现在所谓生物--叫做"相续"。生活与"生活者"并不是两件事,要晓得离开生活没有生活者,或说只有生活没有生活者--生物。再明白的说,只有生活这件事,没有生活这件东西,所谓生物,只是生活。生活、生物非二,所以都可以叫做"相续"。生物或生活实不只以他的"根身"--"正报"--为范围,应统包他的"根身"、"器界 "--"正报"、"依报"--为一整个的宇宙--唯识上所谓"真异熟果"--而没有范围的。这一个宇宙就是他的宇宙。盖各有各自的宇宙--我宇宙与他宇宙非一。抑此宇宙即是他--他与宇宙非二。照我们的意思,尽宇宙是一生活,只是生活,初无宇宙。由生活相续,故尔宇宙似乎恒在,其实宇宙是多的相续,不似一的宛在。宇宙实成于生活之上,托乎生活而存者也。这样大的生活是生活的真相,生活的真解。但如此解释的生活非几句话说得清的,我们为我们的必需及省事起见,姑说至此处为止。
我们为我们的必需及省事起见,我们缩小了生活的范围,单就着生活的表层去说。那么,生活即是在某范围内的"事的相续"。这个"事"是什么?照我们的意思,一问一答 即唯识家所谓一"见分",一"相分"--是为一"事"。一"事",一"事",又一 "事"……如果涌出不已,是为"相续"。为什么这样连续的涌出不已?因为我们问之 不已--追寻不已。一问即有一答--自己所为的答。问不已答不已,所以"事"之涌出不已。因此生活就成了无已的"相续"。这探问或追寻的工具其数有六:即眼、耳、鼻、舌、身、意。凡刹那间之一感觉或一念皆为一问一答的一"事"。在这些工具之后则有为此等工具所自产出而操之以事寻问者,我们叫他大潜力、或大要求、或大意欲- -没尽的意欲。当乎这些工具之前的,则有殆成定局,在一期内--人的一生--不变更,虽还是要相续而转,而貌似坚顽重滞之宇宙--"真异熟果"。现在所谓小范围的生活--表层生活--就是这"大意欲"对于这"殆成定局之宇宙"的努力,用这六样工具居间活动所连续而发一问一答的"事"是也。所以,我们把生活叫做"事的相续" 。
这个差不多成定局的宇宙--真异熟果--是由我们前此的自己而成功这样的;这个东西可以叫做"前此的我"或"已成的我",而现在的意欲就是"现在的我"。所以我们所说小范围生活的解释即是"现在的我"对于"前此的我"之一种奋斗努力。所谓"前此的我"或"已成的我"就是物质世界能为我们所得到的,如白色、声响、坚硬等皆感觉对他现出来的影子呈露我们之前者。而这时有一种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非物质的东西,就是所谓"现在的我",这个"现在的我"大家或谓之"心"或"精神",就是当下向前的一活动,是与"已成的我"--物质--相对待的。
从讲生活那段起,似乎偏于叙述及抽象,不像批评具体的问题有趣味,而却是很重要,是我们全书的中心。我们批评的方法即因此对于生活的见解而来。
我们现在将奋斗的意思再解释一下。照我们以前的解释,所谓生活就是用现在的我对于前此的我之奋斗,那么,什么叫做奋斗呢?因为凡是"现在的我"要求向前活动,都有 "前此的我"为我当前的"碍",譬如我前面有块石头,挡着我过不去,我须用力将他搬开固然算是碍,就是我要走路,我要喝茶,这时我的肢体同茶碗都算是碍;因为我的肢体,或茶碗都是所谓"器世间"--"前此的我"--是很笨重的东西,我如果要求如我的愿,使我肢体运动或将茶碗端到嘴边,必须努力变换这种"前此的我"的局面,否则是绝不会满意的;这种努力去改变"前此的我"的局面而结果有所取得,就是所谓奋斗。所以凡是一个用力都算是奋斗;我们的生活无时不用力,即是无时不奋斗,当前为碍的东西是我的一个难题;所谓奋斗就是应付困难,解决问题的。差不多一切"有情 "--生物--的生活都是如此,并不单单是人类为然。即如苍蝇所以长成六个足,许多眼睛,全都因为应付困难,所以逐渐将他已成的我变成这个模样,以求适应环境的。不过这种应付都是在意识以前的,是本能的生活。人的生活大部分也都是本能的生活,譬如小儿生下来就会吃乳、睡觉……这些都是用他"不学而能"的本能,去应付困难解决问题的。虽然具有意识的人类,固然半是用意识来支配自己,但与许多别的生物有的意识很微,有的简直没有意识的,其本能生活仍一般重要。总之无论为本能的或为有意识的向前努力,都谓之奋斗。
以上解释生活的话是很亲切真确的说法。但是这话还要有几层的修订才能妥贴。其应修订之点有三层:
(一)为碍的不单是物质世界--已成的我--就是不仅是我自己的真异熟果,还有另外一个东西--就是其它的有情。譬如我将打猎所得的禽兽食肉剥皮。这时虽是对于其它有情的根身之一种改变局面,其实还是对于"已成的我"的奋斗;因为其它有情的根身实在就是我的器界--已成的我;所以这时为碍的并非另外的有情,仍是我自己的"真异熟果"。真正为碍的是在其它有情的"他心"而不在其根身。譬如我要求他人之见爱,或提出一种意见要求旁人同我一致,这时为碍的即是"他心";这才是真正的其它有情并非我的"已成的我",而是彼之"现在的我";这时他究竟对我同意与否尚不可知,我如果要求大家与我同意,就须陈诉我意,改造"他心"的局面,始能如我的愿,这亦即是奋斗。此应修订者一。
(二)为碍的不仅物质世界与"他心",还有一种比较很深隐为人所不留意,而却亦时常遇见的,就是宇宙间一定的因果法则。这个法则是必须遵循而不能避免的,有如此的因,一定会有如彼的果;譬如吃砒霜的糖一定要死乃是因果必至之势,我爱吃砒霜糖而不愿意死,这时为碍的就是必至的自然律,是我所不能避免的。又如凡人皆愿生活而不愿老死,这时为碍的即在"凡生活皆须老死"之律也。此应修订者二。
(三)人类的生活细看起来还不能一律视为奋斗。自然由很细微的事情一直到很大的事情 --如从抬手动脚一直到改造国家--无一不是奋斗,但有时也有例外,如乐极而歌,兴来而舞,乃至一切游戏、音乐、歌舞、诗文、绘画等等情感的活动,游艺的作品,差不多都是潜力之抒写,全非应付困难或解决问题,所以亦全非奋斗。我们说这些事与奋斗不同,不单单因为他们是自然的流露而非浮现于意识之上的活动,--不先浮现于意识之上而去活动的也有算奋斗的。--也因为其本性和态度上全然不同。此应修订者三。
人生三种问题
这样一个根本的说法,加以三层修订,大体上可以说是妥贴的了。我们对于三方面文化的观察,以及世界未来文化的推测,亦皆出于此。这时我们再来看,虽然每一"事"中的问都有一答,而所答的不一定使我们的要求满足。大约满足与否可分为下列四条来看:
(一)可满足者此即对于物质世界--已成的我--之奋斗;这时只有知识力量来不及的时候暂不能满足,而本是可以解决的问题。譬如当初的人要求上天,因为当时的知识力量不及所以不能满足,而自发明氢气球、飞行机之后也可以满足,可见这种性质上可以解决的要求终究是有法子想的。
(二)满足与否不可定者:如我意欲向前要求时为碍的在有情的"他心",这全在我的宇宙范围之外,能予我满足与否是没有把握的。例如我要求旁人不要恨我,固然有时因为我表白诚恳可以变更旁人的"他心",而有时无论如何表白,他仍旧恨我,或者口口声声说不恨而心里照旧的恨。这时我的要求能满足与否是毫无一定,不能由我做主的,因为我只能制服他的身体而不能制服他的"他心",只能听他来定这结果。
(三)绝对不能满足者:此即必须遵循的因果必至之势,是完全无法可想的。譬如生活要求永远不老死,花开要求永远不凋谢,这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绝对不可能的,所以这种要求当然不能满足。
(四)此条与以上三条都不同,是无所谓满足与否,做到与否的。这种生活是很特异的,如歌舞音乐以及种种自然的情感发挥,全是无所谓满足与否,或做到做不到的。
人类的生活大致如此。而我们现在所研究的问题就是:文化并非别的,乃是人类生活的样法。那么,我们观察这个问题,如果将生活看透,对于生活的样法即文化,自然可以有分晓了。但是在这里还要有一句声明:文化与文明有别。所谓文明是我们在生活中的成绩品--譬如中国所制造的器皿和中国的政治制度等都是中国文明的一部分。生活中呆实的制作品算是文明,生活上抽象的样法是文化。不过文化与文明也可以说是一个东西的两方面,如一种政治制度亦可说是一民族的制作品--文明,亦可以说一民族生活的样法--文化。
人生的三路向
以上已将生活的内容解释清楚,那么,生活即是一样的,为什么生活的样法不同呢?这 时要晓得文明的不同就是成绩品的不同,而成绩品之不同则由其用力之所在不同,换言之就是某一民族对于某方面成功的多少不同。至于文化的不同纯乎是抽象样法的,进一步说就是生活中解决问题方法之不同。此种解决问题的方法--或生活的样法--有下列三种:
(一)本来的路向:就是奋力取得所要求的东西,设法满足他的要求。换一句话说就是奋斗的态度。遇到问题都是对于前面去下手,这种下手的结果就是改造局面,使其可以满足我们的要求,这是生活本来的路向。
(二)遇到问题不去要求解决,改造局面,就在这种境地上求我自己的满足。譬如屋小而漏,假使照本来的路向一定要求另换一间房屋,而持第二种路向的遇到这种问题,他并不要求另换一间房屋,而就在此种境地之下变换自己的意思而满足,并且一般的有兴趣。这时下手的地方并不在前面,眼睛并不望前看而向旁边看。他并不想奋斗的改造局面,而是回想的随遇而安。他所持应付问题的方法,只是自己意欲的调和罢了。
(三)走这条路向的人,其解决问题的方法与前两条路向都不同。遇到问题他就想根本取销这种问题或要求。这时他既不像第一条路向的改造局面,也不像第二条路向的变更自己的意思,只想根本上将此问题取销。这也是应付困难的一个方法,但是最违背生活本性。因为生活的本性是向前要求的。凡对于种种欲望都持禁欲态度的都归于这条路。
所有人类的生活大约不出这三个路径样法:(一)向前面要求;(二)对于自己的意思变换、调和、持中;(三)转身向后去要求。这是三个不同的路向。这三个不同的路向,非常重要,所有我们观察文化的说法都以此为根据。
说到此地,我们当初所说观察文化的方法那些话--见第二章--可以明白了。生活的根本在意欲而文化不过是生活之样法,那么,文化之所以不同由于意欲之所向不同是很明的。要求这个根本的方向,你只要从这一家文化的特异彩色,推求他的原出发点,自可一目了解。现在我们从第一步所求得的西方文化的三大特异彩色,去推看他所从来之意欲方向,即可一望而知他们所走的第一条路向--向前的路向:
(一)征服自然之异采 西方文化之物质生活方面现出征服自然之采色,不就是对于自然向前奋斗的态度吗?所谓灿烂的物质文明,不是对于环境要求改造的结果吗?
(二)科学方法的异采 科学方法要变更现状,打碎、分析来观察,不又是向前面下手克服对面的东西的态度吗?科学精神于种种观念、信仰之怀疑而打破扫荡,不是锐利迈往 的结果吗?
(三)德谟克拉西的异采 德谟克拉西不是对于种种威权势力反抗奋斗争持出来的吗?这 不是由人们对人们持向前要求的态度吗?
这西方化为向前的路向真是显明的很,我们在第二章里所下的西方化答案:"西方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根本精神的。"
就是由这样观察得到的。我们至此算是将预定四步讲法之第二步作到,点明西方化各种异采之一本源泉是在"向前要求"的态度了。
中国文化问题印度文化问题之答案的提出
我们就此机会,把我们对于"如何是东方化"的答案提出如下:
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
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
质而言之,我观察的中国人是走第二条路向;印度人是走第三条路向。写在此处为的是好同西方的路向态度对照着看。至于这两个答案说明,还容说明西方化后再去讲。
答案讲明的第三步
现在我们总揽着西方文化来看他在事实上是不是由如我所观测那一条路向而来的。不错的。现在的西方文化,谁都知道其开辟来历是在"文艺复兴",而所谓"文艺复兴"者更无其它解释,即是西方人从那时代采用我们所说"第一条路向"之谓也。原来西方人的生活,当古希腊罗马时代可心说是走"第一条路向",到中世纪一千多年则转入"第三条路向",比及"文艺复兴"乃又明白确定的归到第一条路上来,继续前人未尽之功,于是产生西洋近代之文明。其关键全在路向态度之明白确定,其改变路向之波折很为重要。我们要叙说一下。
西洋文化的渊源所自,世称"二希"--希腊(Hellenism)、希伯来(Hebrewism)。罗伯特生(Frederick Robertson)论希腊思想有数点甚为重要:(一)无间的奋斗;(二)现世 主义;(三)美之崇拜;(四)人神之崇拜。可见他们是以现世幸福为人类之标的的,所以就努力往前去求他。这不是我们所说的"第一条路向"是什么?而希伯来思想是出于东 方的--窃疑他远与印度有关系。他们与前叙希腊人的态度恰好相反,是不以现实幸福为标的--几乎专反对现世幸福,即所谓禁欲主义。他们是倾向于别一世界的--上帝、天国,全想出离这个世界而入那个世界。他们不顺着生活的路往前走,而翻身向后了。--即是我们所谓"第三条路"。西方自希腊人走第一条路就有许多科学、哲学、美术、文艺发生出来,成就的真是非常之大!接连着罗马顺比路向往下走,则又于政治、 法律有所成就,却是到后来流为利己、肉欲的思想,风欲大敝,简直淫纵、骄奢、残忍、纷乱的不成样子!那么,才借着这种希伯来的宗教--基督教--来收拾挽救。这自 然于补偏救弊上也有很好的效果,虽然不能使那个文明进益发展,却是维系保持之功实在也是很大。然而到后来他的流弊又见出来了。一千多年中因为人们都是系心天国不重现世,所以奄奄无生气,一切的文化都归并到宗教里去了。于是哲学成了宗教的奴隶;文艺、美术只须为宗教而存;科学被摈,迷信充塞,乃至也没有政治,也没有法律。这还不要紧,因为教权太盛的原故,教皇教会横恣无忌,腐败不堪,所以历史称为中古之墨暗时代!于是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的新潮流发生出来,所谓"文艺复兴" 便是当时的人因为借着研究古希腊的文艺,引起希腊的思想、人生态度,把一副向天的面孔又回转到人类世界来了。而所谓"宗教改革",虽在当时去改革的人意思或在恢复初时宗教之旧,但其结果不能为希伯来的路向助势,却为第一条路向帮忙,与希腊潮流相表里。因为他是人们的觉醒,对于无理的教训,他要自己判断;对于腐败的威权,他要反抗不受,这实在是同于第一路向的。他不知不觉中也把厌绝现世倾向来世的格调改去了不少。譬如在以前布教的人不得婚娶,而现在改了可以婚娶。差不多后来的耶稣教性质逐渐变化,简直全成了第一路向的好帮手,无复第三路向之意味。勉励鼓舞人们的生活,使他们将希腊文明的旧绪,往前开展创造起来,成功今日的样子;而一面教权封建权之倒,复开发近世国家政治、社会组织之局面。总而言之,自文艺复兴起,人生之路向态度一变,才产生我们今日所谓西方文化。考究西方文化的人,不要单看那西方文化的征服自然、科学、德谟克拉西的面目,而须着眼在这人生态度、生活路向。要引进西方化到中国来,不能单搬运、摹取他的面目,必须根本从他的路向、态度入手。但是四五年来,大家只把科学方法,德谟克拉西的精神说来说去,总少提到此处。只有渐江的二蒋--蒋梦麟、蒋百里--先生先后出来说这个话。蒋梦麟先生在《新教育》第一卷第五号发表《改变人生的态度》一文,盖本于霍夫丁氏(Hoffding)《近代哲学史》的意思而来。他这篇文章内有几段很警策的话:
"我生在这个世界,对于我的生活,必有一个态度。我的能力就从那方面用。人类有自觉心后就生这个态度。这个态度变迁,人类用力的方向也变迁。"
"罗马帝国灭亡,中古世起一千年中,欧洲在黑暗里边,那时候人民对于生活的态度是在空中求天国,这个世界是忘却了。所以这千年中这世界毫无进步。十五世纪之初文运复兴,这态度大变,中古世人的态度是神学的,是他世界的,文运复兴时代人的态度是这世界的,是承认这活泼泼的个人的,丹麦哲学家霍夫丁氏(Hoffding)著《近代哲学史》对于文运复兴说道:'文运复兴是一个时代,在这时代内中古世狭窄生活的观念是打破了。新天新地生出来,新能力发展起来。凡新时代必含两时期:(一)从旧势力里面解放出来;(二)新生活发展起来。……(Vol.1,P.3.)'"
"文运复兴的起始是要求人类本性的权利,后来引到发展自然界的新观念和研究的新方法。(Vol.1,P.9.)"
"这个人类的新态度,把做人的方向从基本上改变了成一个新人生观。这新人生观生出一个宇宙观;有这新人生观,所以这许多美术、哲学、文学蓬蓬勃勃的开放出来。有这新宇宙观,所以自然科学就讲究起来。人类生活的态度因为生了基本的变迁,所以酿成文运复兴时代。"
"西洋人民自文运复兴时代改变生活的态度以后,一向从那方面走--从发展人类的本性和自然科学的方面走--愈演愈大,酿成十六世纪的'大改革',十八世纪的'大光明',十九世纪的'科学时代',二十世纪的'平民主义'。"
"这回五四运动就是这解放的起点,改变你做人的态度,造成中国的文运复兴;解放感情,解放思想,要求人类本性的权利。这样做去我心目中见那活泼泼的青年,具丰富的红血轮,优美和乐的感情,敏捷锋利的思想,勇往直前把中国委靡不振的社会,糊糊涂涂的思想,畏畏缩缩的感情,都一一扫除。凡此等等若非从基本上改变生活的态度做起,东补烂壁,西糊破窗,愈补愈烂,愈糊愈破,怎么得了?"
蒋百里先生的话发表较晚二年,即现在出版的《欧洲文艺复兴史》,其所作导言一篇,在他书中为最精彩,我们也采他一段:
要之,文艺复兴实为人类精神之春雷。一震之下,万卉齐开。佳谷生矣,荑稗亦随之以出。一方则感情理知极其崇高;一方则嗜欲机诈极其狞恶,此固不必为历史讳者也。惟综合其繁变纷纭之结果,则有二事可以扼其纲:一曰人之发见一曰世界之发见。("The great achievement of the renaissance were the discovery of the world and th e discovery of man")人之发见云者即人类自觉之谓。中世教权对代,则人与世界之 间,间之以神;而人与神之间,间之以教会;此即教皇所以藏身之固也!有文艺复兴而 人与世界乃直接交涉。有宗教改革,而人与神乃直接交涉,人也者,非神之罪人,尤非教会之奴隶,我有耳目,不能绝聪明;我有头脑,不能绝思想;我有良心,不能绝判断 ?此当时复古派所以名为人文派(Humanism)也。
世界之发见云者,一为自然之享乐,动诸情者也。中世教会,以现世之快乐为魔,故有旅行瑞士,以其山水之美,而不敢仰视者;而不知此不敢仰视之故,即爱好之本能;无论何时何地,均可发展者也。一为自然之研究,则动诸知者也。中古宗教教义,以地球为中心,有异说则力破之;然事实不可诬也!有歌白尼之太阳学说,有哥伦布美洲之发 见,于是世界之奇迹,在在足以启发人之好奇心;而旧教义之蔽智塞聪者益无以自存矣。
此"人"与"世界"的发现说,真是明醒极了!然西洋人说这类话的亦既多矣。
答案讲明的第四步
以上算是证明西洋文化的总体,出于第一条路向,适如我们所观测,即是第三步的讲明作到了。以下去作第四步。
征服自然这件事,明明是第一条的态度,直可以不必说,然我们还不妨说一说。征服自然是借着科学才作到的,尤重于经验科学。这经验科学是从英岛开发出来的,但是若不先有希腊传到大陆的抽象科学--为自然科学之母的科学--也不成功的。那么,希腊人之所以能产生科学是由爱美、爱秩序,以优游现世的态度,研究自然,来经营这种数理、几何、天文之类,差不多拿他作一种玩艺的。那么,到文艺复兴的时候,南欧大陆随伴着其他文艺又来接续弄这种科学,也因其有希腊人同样的态度才得成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种科学之创兴与再起而完成,都是基于第一条态度之上。到英国人--倍根他们--一面凭借这个基础,一面又增进一个新意,不单以知识为一盘静的东西,而以知识为我们一种能力(Knowledge is power),于是制驭自然、利用自然种种的实验科学就兴起来。此其向前改造环境的气派,岂不更是第一条的态度吗?而这征服自然的成功 ,物质文明的灿烂,其来历又有旁边一绝大力量助成他,就是经济现象的变迁,以"工业革新"为其大关键。所有种种的发现发明、制造创作因此而风涌蓬兴。科学知识与经济状况互为因果,奋汛澎湃以有今日之局。而求其生产力之进,经济现象之变,则又人类要求现世享用物质幸福为其本也。所以从种种方面看,皆适如我们所观测。
科学产生和完成的次第,才已说过,不必再提。这科学的方法和其精神又是从两种科学来的,尤其重要的是在英岛的这种科学。这种经验派实在对于以前的--希腊及大陆- -方法,有绝大的补足和修订。所有旧相传习的种种观念、信仰,实借英人--洛克他们--来摧破打翻的。英国人的态度精神刚已说过,所以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又是出于第一条的态度,如我们所观测。
"德谟克拉西"又是怎样来的呢?这是由人类的觉醒--觉醒人类的本性--不埋没在 宗教教会、罗马法皇、封建诸侯底下而解放出来。这个就是我们所说的"人的个性伸展,社会性发达"。他们是由觉醒人类的本性,来要求人类本性的权利;要做现世人的生活,不梦想他世神的生活。那么,自然在他眼前为他生活之碍的,要反抗排斥,得到他本性的权利而后已。次第逐渐的往前开展,如十七世纪的英国革命,十八世纪的美国的独立运动,法国的大革命。英国的民权自由思想实在开的最早,进步也稳健,在十三世纪就要求得"大宪章(Magna Charta),到这回十七世纪又跟宗教改革相关,即是清教徒克林威尔率国会军打败王军,威廉三世即位后裁可"权利法案"。英国这种奉新教的人也是为受王家旧教的压迫,才走出到美洲自谋生活的。那么,后来不堪英国的苛敛才起了独立运动卒以奋斗成功。这时候法国因为王权太大,人民的思想虽变而王与贵族与僧侣的横暴压迫,骄淫苛虐,不稍松缓,看见美国的例,革命就骤然勃发起来。所谓在事前思想之变则卢梭、福禄特尔,自由平等之说是也。这种思想的说法即近世政法上社会上"德谟克拉西"之源,而他们的大革命,又是实际上使这种精神实现之大事件。这种政治、法律及其他社会生活样法之变迁自然得力于同时经济现象之变迁的很大;像经济史观家所说的很详细,我们不去叙说。但是这直接的动力、间接的动力,不都是由第一条态度来的么?
西方人精神的剖看
现在我们的第四步又做到,所有讲明西方化的四步都作完了。我们的观测,我们的答案,总算一点没有错,并且说的很明白清楚。而在最后收束处,还要指点大家去看一回,看什么呢?就是看这时候的人--开辟产出现在西方化的人--他的精神上心理上是怎 么一回事。就是去解剖这重走第一条路的人精神、心理,而认清他:
第一,要注意重新提出这态度的"重"字。这态度原来从前曾经走过的,现在又重新拿出来,实在与从前大有不同了!头一次是无意中走上去的;而这时--从黑暗觉醒时- -是有意选择取舍而走的。他撇弃第三条路而取第一条路是经过批评判断的心理而来的。在头一次走上去的人因为未经批评判别,可以无意中得之,亦可以无意中失之!而重 新采取这条路的人,他是要一直走下去不放手的,除非把这一条路走到尽头不能再走,才可以转弯。本来希腊人--第一次走这条路的人的理性方面就非常发达,头脑明睿清晰,而此刻重新有意走这条路的人,于所谓批评、选择更看出他心理方面理智的活动。
第二,要注意这时的人从头起就先认识了"自己",认识了"我",而自为肯定;如昏蒙模糊中开眼看看自己站身所在一般,所谓人类觉醒,其根本就在这点地方。这对于" 自己"、"我"的认识肯定。这个清醒,又是理智的活动。
第三,要注意这时的人有了"我"就要为"我"而向前要求,向前要求都是由为"我" 而来,一面又认识了他眼前面的自然界。所谓向前要求,就是向着自然界要求种种东西以自奉享。这时候他心理方面又是理智的活动。在直觉中"我"与其所处的宇宙自然是混然不分的,而在这时节被他打成两截,再也合拢不来,一直到而今,皆理智的活动为之也。
第四,要注意这时的人因为"我"对于自然宇宙固是取对待、利用、要求、征服的态度,而对于对面旁边的人也差不多是如此的态度。虽然"自由"、"平等"、"德谟克拉西",是从此才得到的,然而在情感中是不分的我与人,此刻又被分别"我"、"他" 的理智的活动打断了!
总而言之,近世西方人的心理方面,理智的活动太强太盛,实为显著之特点。在他所成就的文明上,辟创科学哲学,为人类其他任何民族于知识、思想二事所不能及其万一者。不但知识思想的量数上无人及他,精细深奥上也无人及他。然而他们精神上也因此受了伤,生活上吃了苦,这是十九世纪以来暴露不可掩的事实!这个话,待末尾批评各方 文化时再说。
我们讲西方化讲到此处也就可以止了,如何是西方化其事已明。回过头来一看我们所批评为不对的那些答案,也未尝不各有所见,竟不妨都可以说是对的了。以下我们来说一说东方文化。
我们来看东方文化的时节,第一就先发觉中国文化印度文化太两样。所谓东方文化的不能混东方诸民族之文化而概括称之,至少,亦是至多,要分中国、印度两文化而各别称之。世以欧洲、中国、印度为文化三大系是不错的。我想我们讲这两支文化,不用各别去作那四步讲法了,只须拿西方化同他们比较着看,又拿他们自己互为比较着看,就也可以看得很明的。
中国文化的概说
我们先来拿西方化的面目同中国化的面目比经较着看:第一项,西方化物质生活方面的征服自然,中国是没有的,不及的;第二项,西方化学术思想方面的科学方法,中国又是没有的;第三项,西方化社会生活方面的"德谟克拉西",中国又是没有的。几乎就着三方面看去中国都是不济,只露出消极的面目,很难寻着积极的面目。于是我们就要问:中国文化之根本路向,还是与西方化同路,而因走的慢没得西方的成绩呢?还是与 西方各走一路,别有成就,非只这消极的面目而自有其积极的面目呢?有人--大多数 的人--就以为中国是单纯的不及西方,西方人进化的快,路走出去的远,而中国人迟钝不进化,比人家少走了一大半。我起初看时也是这样想。例如,征服自然一事;在人类未进化时,知识未开,不能征服自然,愈未进化的愈不会征服自然,愈进化的也愈能征服自然;中国人的征服自然还不及西方化,不是中国人在文化的路线上比西方人差一大半是什么?科学方法是人类知识走出个眉目产生的,要既进化后,才从宗教玄学里解 放出来的。虽然孔德(Comte)分宗教、玄学、科学三期的话不很对,受人的指摘,而科 学之发生在后,是不诬的。中国既尚未出宗教、玄学的圈,显然是比科学大盛的西方又少走一大段路。人的个性伸展又是从各种威权底下解放出来的,那么,又是西方人已走到地点,中国人没有走到。差不多人类文化可以看做一条路线,西方人走了八九十里,中国人只到二三十里,这不是很明的吗?但其实不然。我可以断言假使西方化不同我们 接触,中国是完全闭关与外间不通风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也断不会有这些轮船、火车、飞行艇、科学方法和"德谟克拉西"精神产生出来。这句话就是说:中国人不是同西方人走一条路线。因为走的慢,比人家慢了几十里路。若是同一路线而少走些路,那么,慢慢的走终究有一天赶的上;若是各自走到别的路线上去,别一方向上去,那么,无论走好久,也不会走到那西方人所达到的地点上去的!中国实在是如后 一说,质而言之,中国人另有他的路向态度与西方人不同的,就是他所走并非第一条向前要求的路向态度。中国人的思想是安分、知足、寡欲、摄生,而绝没有提倡要求物质享乐的;却亦没有印度的禁欲思想(和尚道士的不娶妻,尚苦行是印度文化的摹仿,非 中国原有的)。不论境遇如何他都可以满足安受,并不定要求改造一个局面,像我们第 二章里所叙东西人士所观察,东方文化无征服自然态度而为与自然融洽游乐的,实在不差。这就是什么?即所谓人类生活的第二条路向态度是也。他持这种态度,当然不能有 什么征服自然的魄力,那轮船、火车、飞行艇就无论如何不会产生。他持这种态度,对于积重的威权把持者,要容忍礼让,哪里能奋斗争持而从其中得个解放呢?那德谟克拉 西实在无论如何不会在中国出现!他持这种态度,对于自然,根本不为解析打碎的观察 ,而走入玄学直观的路,如我们第二章所说;又不为制驭自然之想,当然无论如何产生不出科学来。凡此种种都是消极的证明中国文化不是西方一路,而确是第二条路向态度。若问中国人走这条路有何成就,这要等待第四、五章去说,到那时才能指出中国文化的精神及其优长所在。
印度文化的略说
我们再看印度文化,与中国文化同样的没有西方文化的成就,这是很明的。那么,要问:他是与西方同走一条路而迟钝不及呢,抑另有他的路向态度与西方人不同呢?又要问 :他如果与西方人不同其路向,那么与中国人同其路向不同呢?我们就来看他一看:其 物质文明之无成就,与社会生活之不进化,不但不及西方且直不如中国。他的文化中俱无甚可说,唯一独盛的只有宗教之一物。而哲学、文学、科学、艺术附属之。于生活三方面成了精神生活的畸形发展,而于精神生活各方面又为宗教的畸形发达,这实在特别古怪之至!所以他与西方人非一条线而自有其所趋之方向不待说,而与中国亦绝非一路 。世界民族盖未有渴热于宗教如印度人者,世界宗教之奇盛与最进步未有过于印度之土者;而世界民族亦未有冷淡于宗教如中国人者,中国既不自产宗教,而外来宗教也必变其面目,或于精神上不生若何关系;(佛教则变其面目,耶教则始终未打入中国精神之 中心,与其哲学文学发生影响。)又科学方法在中国简直没有,而在印度,那"因明学 "、"唯识学"秉一种严刻的理智态度,走科学的路,这个不同绝不容轻忽看过,所以印度与中国实非一路而是大两样的。原来印度人既不像西方人的要求幸福,也不像中国人的安遇知足,他是努力于解脱这个生活的;既非向前,又非持中,乃是翻转向后,即我们所谓第三条路向。这个态度是别地方所没有,或不盛的,而在印度这个地方差不多是好多的家数,不同的派别之所共同一致。从邃古的时候,这种出世的意思,就发生而普遍,其宗计流别多不可数,而从高的佛法一直到下愚的牛狗外道莫不如此。他们要求解脱种种方法都用到了,在印度古代典籍所载的:自饿不食,投入寒渊,赴火炙灼,赤身裸露,学着牛狗,齿+乞草吃粪,在道上等车来轧死,上山去找老虎,如是种种离奇 可笑;但也可见他们的那种精神了!由此后来,印度人的出世人生态度甚为显明实在不 容否认的。而中国康长素、谭嗣同、梁任公一班人都只发挥佛教慈悲勇猛的精神而不谈出世,这实在不对。因为印度的人生态度既明明是出世一途,我们现在就不能替古人隐讳,因为自己不愿意,就不承认他!此外还有现在谈印度文明的人,因为西洋人很崇拜 印度的诗人泰谷尔(Tagore),推他为印度文明的代表,于是也随声附和起来;其实泰谷尔的态度虽不能说他无所本,而他实与印度人本来的面目不同,实在不能作印度文明之代表。去年我的朋友许季上先生到印度去,看见他们还是做那种出世的生活,可见印度的人生态度不待寻求,明明白白是走第三条路向,我们不可讳言。我们在这里仅指明印度文化的来历是出于第三条路向;至于印度人在这方面的成就及其文化之价值所在,也俟第四第五两章再为讲明。
第四章 西洋中国印度三方哲学之比观
平常人往往喜欢说:西洋文明是物质文明,东方文明是精神文明。这种话自然很浅薄,因为西洋人在精神生活及社会生活方面所成就的很大,绝不止是物质文明而已,而东方人的精神生活也不见得就都好,抑实有不及西洋人之点。然而却也没有方法否认大家的意思,因为假使东方文化有成就,其所成就的还是在精神方面,所以大家的观察也未尝不对。因此我们对于中国文化及印度文化之积极面目须在本章讲精神方面时才能表白。还有中国文化与孔家,印度文化与佛教,其关系重要密切非同寻常,所以我们要观察两方文化,自不能不观察孔家与佛教,因此也必须从哲学方面来讲。
三方思想情势简表
我们现在要先声明两句话,将本章所讲的范围指定。本章的范围是讲思想。思想是什么 ?我们在第二章里已经说过:思想就是知识的进一步--就是从已有的知识,发生添出 来的意思。所以思想的范围很广,诸如哲学宗教等等都包括在内。所谓哲学就是有系统的思想,首尾衔贯成一家言的;所谓宗教就是思想含一种特别态度,并且由此态度发生一种行为的。至于哲学所包亦甚宽,如形而上学、认识论、人生哲学皆属之。现在将它序列如下:
形而上之部 哲学 知识之部思想(广义的哲学) 人生之部 宗教
本章的范围就是讲明我们所观察西洋、中国、印度三方思想的四项情形而推论其形势。现在为讲说便利起见,将观察所得,列为下表*
目别 西洋方面 中国方面 印度方面
初于思想甚有势 素淡于此,后模 占思想之全部,宗 力,后遭批评失 仿它方,关系亦 势力且始终不教 势,自身逐渐变 泛。 坠,亦无变化。 化以应时需。 形 自成一种,与西 与西洋为同物, 而 初盛后遭批评, 洋印度者全非一 但研究之动机 上 几至路绝。今犹 物,势力甚普, 不同,随着宗 之 在失势觅路中。 且一成不变。 教甚盛,且不哲 部 变动。 知 当其盛时,掩盖 绝少注意,几可 有研究,且颇 识 一切,为哲学之 以说没有。 细,但不盛。 之 中心问题。 部学 人 不及前二部之 最盛且微妙,与 归入宗教,几舍 生 盛,又粗浅。 其形而上学相连, 宗教别无人生思 之 占中国哲学之全 想,因此伦理念 部 部。 薄。 *表中标点为编者所加。
我们将此表讲明,就可以知道三方精神生活之不同了。但在讲明此表之前,我要说一说我讲这个东西所用的工具--名词。因为这些名词稍微生一点,不加解释,很难明了,所以在这里将所用的名词略为讲明,以便大家对于后文容易了解。
我所用的名词就是唯识家研究知识所说的话。我所以要说它的原故,因为本章是讲三方思想的。我们以前曾经说过:思想就是知识的进一步,观察思想首宜观其方法,所以我们要先为知识之研究。我研究知识所用的方法就是根据于唯识学。所以我在讲明三方面的思想以前,不能不先讲明我观察所用的工具--唯识学的知识论;然后我的观察乃能进行。
现量比量直觉三作用之说明
唯识家讲知识所常用的名词就是"现量"、"比量"、"非量"(参看我著的《印度哲 学概论》及《唯识述议》)。我们观察知识,即要晓得知识如何构成的。知识之构成, 照我们的意思,即由于此三量。此三量是心理方面的三种作用,一切知识皆成于此三种作用之上。我且将三量分别解说如下:
(一)现量 照唯识家原来的讲法,甚为繁难,我现在简单明了的指给大家看。所谓"现量"就是感觉(Sensation)。譬如我喝茶时所尝到的茶味,或我看桌上的白布所得到的 白色,都是"现量"。却是此处要声明,感觉时并不晓是什么是茶味和白色,只有由味觉和视觉所得到茶或白色的感觉而无茶味或白色所含的意义--知茶味或白色之意义另为一种作用--所以"现量"的作用只是单纯的感觉。此时我们所指的"现量"只是唯识家所谓对"性境"的那一种认识作用,不可超过或不及这个范围。"性境"--某范围的"性境"--是什么?照唯识家的解释,"性境"的第一条件是有影(亲相分)、有 质(本质);第二条件是影要如其质。若以我们普通的话来解释,如看见白布的"白"即是"性境";"白"是我的影象,我所以觉的"白"是由视神经对于外界剌激而反射者;至于白布的自己,唯识家谓之"本质"。其是白非白我们无从而知,因为无论什么人不能不用眼睛看,用眼睛看时,所得即为我眼识之所变现,而非布之本质。盖吾人之觉官为对外探问之工具;每一感觉即一探问,而所感觉则其所为答或报告也。故白实出主观所造,非布固有。然必有布;始生白觉,故有影有质是"性境"第一条件。布的白否固不可知,而实有使我们生白影像之能力;所以我所生之白的影像,要如布之所剌激而变生,才没有错。假如对于能生黑的影像之本质的剌激而变生白的影像,就是误谬,即为影不如其质。影必如质是为"性境"的第二条件。我们现在所谓"现量"就是对"性境"的认识作用,按平常的话讲,就是感觉而加以严格之甄别的,--如普通所说盖多以非感觉滥误作感觉,故不得不严别之,其滥误暂不及举。此外还有一种"特殊现量" 。"特殊现量"是什么?我们简单来说:就是看白布时并不变生白的影象,乃至虽有山 河大地在前而无所见,此即所谓"特殊现量"。这是怎么一回事将来再讲明。又现量所认识者唯识家又谓之"自相"与后比量所认识之"共相"对称,--如后说。我们现在只要知道知识之所以成就赖于感觉--"现量"--者甚多。譬如我所在茶的知识皆由我以前感觉茶的颜色和味道为其端始,而后据以经营成功"茶"的观念。待茶之知识既成,固有别种心理作用而非单此一种作用,然凭借于感觉--"现量"--都已经是很重大了。
(二)比量"比量智"即是今所谓"理智",也是我们心理方面去构成知识的一种作用。譬如我对于茶之知识是怎样得来构成的呢?就是看见,喝过多少次的茶,从所有非茶的 东西--白水、菜汤、油、酒……分别开来,而从种种的茶--红茶、绿茶、清茶、浓茶……抽出其共同的意义,见了茶即能认识,这就是对于茶的概念最清晰、明白、确定的时候。如此构成概念之作用可分为简,综--分,合--两种作用。当构成茶的概念时;先将种种不同的茶连贯起来得其究竟共同之点,此为综的作用;同时即将茶与其余的东西分开,并且简别茶的各种颜色知其与茶不相干,此为简的作用;然当简别时,即综合时,实无先后。此种简综的作用即所谓"比量智"。我们构成知识第一须凭借现量,但如单凭借现量--感觉--所得的仍不过杂多零乱的影象,毫没有一点头绪,所以必须还有比量智将种种感觉综合其所同、简别其所异,然后才能构成正确明了的概念。所以知识之成就,都借重于现量、比量的。此种认识作用所认识的是什么呢?就是意义 --概念--即唯识家所谓"共相",而其境则所谓"独影境"也。"独影境"是有影无质的;当我心中作"茶"之一念时,其所缘念亦为一影象。然此影象无质为伴而与" 见分"同种生;照直说,就是非藉于客观之物才变生的,而是我心所自生私有的。所以谓之"共相"者,因为这个茶的意义--概念--是多般之茶所共有的,故曰"共相" 。然而对同一的白纸每次感觉一白,亦只可说前后相似,未可云同一,因为每次各有他的自相,故现量--感觉--所得曰"自相"。
(三)直觉--非量 知识是由于现量和比量构成的,这话本来不错。但是在现量与比量之间还应当有一种作用,单靠现量和比量是不成功的。因为照唯识家的说法,现量是无分别、无所得的;--除去影象之外,都是全然无所得,毫没有一点意义;如是从头一次见黑无所得,则累若干次仍无所得,这时间比量智岂非无从施其简、综的作用?所以 在现量与比量中间,另外有一种作用,就是附于感觉--心王--之"受"、"想"二心所。"受""想"二心所是能得到一种不甚清楚而且说不出来的意味的,如此从第一次所得"黑"的意味积至许多次,经比量智之综合作用贯穿起来,同时即从白、黄、红、绿……种种意味简别清楚,如是比量得施其简、综的作用。然后才有抽象的意义出来。"受"、"想"二心所对于意味的认识就是直觉。故从现量的感觉到比量的抽象概念,中间还须有"直觉"之一阶段;单靠现量与比量是不成功的。这个话是我对于唯识家的修订。凡直觉所认识的只是一种意味精神、趋势或倾向。试举例以明之。譬如中国人讲究书法,我们看某人的书法第一次就可以认识得其意味,或精神;甚难以语人;然自己闭目沉想,固跃然也;此即是直觉的作用。此时感觉所认识的只一横一画之墨色。初不能体会及此意味,而比量当此第一次看时,绝无从施其综简作用,使无直觉则认识此意味者谁乎?我们平常观览名人书法或绘画时,实非单靠感觉只认识许多黑的笔画和许 多不同的颜色,而在凭直觉以得到这些艺术品的美妙或气象恢宏的意味。这种意味,既不同乎呆静之感觉,且亦异乎固定之概念,实一种活形势也。至于直觉所认识的境是什么呢?他所认识的即所谓"带质境"。带质境是有影有质而影不如其质的。譬如我听见 一种声音,当时即由直觉认识其妙的意味,这时为耳所不及闻之声音即是质,妙味即是影;但是这种影对于质的关系与现量及比量皆不同。盖现量所认识为性境,影象与见分非同种生,所以影须如其质,并不纯出主观,仍出客观;而比量所认识为独影境,影与见分同种生无质为伴,所以纯由主观生。至于直觉所认识为带质境,其影乃一半出于主观,一半出于客观,有声音为其质,故曰出于客观,然此妙味者实客观所本无而主观之所增,不可曰全出客观,不可曰性境;只得曰带质而已。(唯识家不承认客观,此特为 一时便利,暂如此说之。)譬如我们听见声音觉得甚妙,看见绘画觉得甚美,吃糖觉得 好吃,其实在声音自身无所谓妙,绘画自身无所谓美,糖的自身无所谓好吃;所有美、妙、好吃等等意味都由人的直觉所妄添的。所以直觉就是"非量",因为现量对于本质是不增不减的;比量亦是将如此种种的感觉加以简、综的作用而不增不减得出的抽象的意义,故此二者所得皆真,虽有时错,然非其本性;唯直觉横增于其实则本性既妄,故为非量。但是我们所以不用"非量",而用直觉者,因为唯识家所谓"非量"系包括" 似现量"与"似比量"而言,乃是消极的名词,否定的名词,表示不出于现量比量之外的一种特殊心理作用,故不如用直觉为当。又直觉可分为两种:一是附于感觉的,一是附于理智的。如听见声音而得到妙味等等,为附于感觉上的直觉。若如读诗文所得妙味,其妙味初不附于墨字之上,而附于理解命意之上,于是必藉附于理智之直觉而后能得之。然惟如认识"生活"及"我"时,才能见出第二种直觉的重要来,此待后说。
以上所说是构成知识的三种工具。一切知识都是由这三种作用构成。虽然各种知识所含的三种作用有成分轻重的不同,但是非要具备这三种作用不可,缺少一种就不能成功的。
西洋哲学之情势
我们对于构成知识的三种作用既然讲明,现在乃可来批评三方面的哲学。我们在前面所列的表分为宗教与哲学两类;哲学复分为形而上、知识、人生三部。对于西洋方面所开列者:其宗教起初于思想甚有势力,后遭批评失势,自身逐渐变化以应时需;形而上学起初很盛,后遭批评,几至路绝,今犹在失势觅路中;知识论则甚盛,有掩盖一切之势,为哲学之中心问题。我们就着这个表来说明,西洋的宗教为什么起初在思想界很有势,后来竟自受人批评而站不住呢?形而上学为什么起初很盛,后来几至路绝呢?这个原因就是因为于对知识的研究既盛,所以才将宗教及形而上学打倒。那么,这三方面--宗教、形而上学、知识论--的问题,其实可以说是一桩事情了。
大约一时代一地方,其思想起初发展的时候,实是种种方面并进的,没有一准的轨向;不过后来因为种种的关系,影响结果只向某一方向而发达,而这种思想就成了这一地方这一时代的特异面目。希腊的思想本来各方面全都很发达:有向外的研究,也有向内的研究;有对于自然的研究,也有对于人事的研究;有对于静体的研究,也有对于变化的研究。但是到了后来西洋只有偏于向外的,对于自然的、对于静体的一方面特别发达,而别种思想渐渐不提,这就因为西洋人所走是第一条路向。在第一条路向本来是向前看的,所以就作向外的研究;前面所遇就是自然,所以对于自然研究;自然乍看是一块静体,所以成静体的研究。自从希腊哲学的鼻祖泰理斯(Thales)起,就来究问宇宙的本体问题--研究宇宙是由什么材料成的,或说是水,或说是火,或说是气,种种。等到文艺复兴以后,他们既重走第一条路向,所以近世哲学还是一元多元、唯心唯物等等问题,仍旧接续古代的形而上学,总想探讨宇宙之本源、究竟。当时著名的哲学家如笛卡尔、斯宾诺莎、来勃尼兹、巴克莱等等所讨论发挥皆在此。即在今日之罗素所研究者虽方法大异,然其静的,向外的态度与所成就,犹在自然一面,则固不异。所以大家都说东方哲学多为人事的研究,西方哲学多为自然的研究--杜威先生亦曾说过这话--是不错的。并且也就因为西洋人这种研究哲学的态度;根本的使其哲学成功唯物的倾向。" 物质"一观念在这种态度上盖不待构于思,出诸口,已先有了。然这都是后话,现在且讲西洋人从这方面研究之变迁梗概。希腊先发明了几何学为他们最时尚的研究,他那种迹先的(Apriori)(或译先天的)演绎法仿佛能赅洽六合的样子,所以希腊的哲学家把推 理看成万能的了。他们用他们这方法关起门来,用不着考察实验,只要心理推究,就能发明许多学理--本来这种空洞的形式关系之研究是能行的。于是他们来研究形而上学的问题,仍旧是那一套法子,什么宇宙的实体本源如何如何,是有,是一,是二,是多,是物质的,是精神的,是真,是善美,是神,是恒久,是圆满无限,是不变,是迥异乎现象,乃至种种奇怪的事情,他们都以为能知道。在中世以宗教的权威无从脱此窠臼。而到近世来几个大哲,如适才所说笛卡尔诸人,因为他们都是接续希腊研究数理的大数学家,所以还是一个脾胃,讲这一套形而上学的话。他们是所谓大陆的理性派,以为天地间的理是自明的,是人的理性所本有,自会开发出来,推演出来,所以不觉得自己方法有什么不对。这种人实在太忽略了经验,他们不留意知识的方法和界限,贸然对这些问题下了许多主张,我们都叫他独断论。那时英岛对于知识方法有归纳法的贡献,成了所谓经验派,即如培根、霍布士、洛克、休谟皆属于此。他们才渐渐省察自古以来的错误。所以休谟说:科学是知识,形而上学的说话不是知识。因他的持论,知识来从印象,形而上学哪里有其印象呢?他这说法有是有不是,还未足服人。到康德出来解经验 理性两派之争,认识论遂获大成,近世哲学对于往昔唯一的新形势才算确定如九鼎,而独断论于是绝迹。他的说法很精致,此不及述。他那意思,我们于现象世界以外固然是感觉不到而且判断所不能加,岂但迹后的无所凭据,根本上悟性就不能向那里用。所谓实体连有无都不能说,遑言其它。但他却也承认形而上学,他承认他是理性的观念。人的悟性不应那样用,而总不甘心,总要想去知道知道,这种需要就成了形而上学,这非复悟性的概念,而是理性的概念。这种承认,明明是承认他为臆谈!等到孔德简直正式 的加以否认了,即所谓他的人类知识分三时代说。他说是:神学、形而上学都属过来的东西,以后人的知识全是所谓实证的--即科学的,哲学也是科学的。神学形而上学虽不同,总要去讲绝对--想象一个整个的宇宙去讲他--这是无从讲的,无可讲的。本来这时期由自然科学的发达,容易使人以科学的所得解释哲学上的问题,所谓唯物思想种种俱兴,直到后来赫克尔一元哲学犹以此鸣一时。然谨慎的科学家,终觉科学之所以为科学在其方法,不在其所得结果,如彼所为,滥以科学中之观念适用到形而上学去,实自乖其根本,而且终究弄不成。所以如马胥(Mach)皮尔松(Pearson)潘加勒(Poincare )都不再作这种似是而非的科学的哲学家,而批评他们不对。前者我们谓之素朴的自然 主义哲学;后者我们谓之批评的自然主义哲学。至是形而上学即覆,形而上学的唯物思想以后亦不会复有,因此我们看西方的哲学形势固必为唯物的倾向,然而唯物的思想惟西洋产生之,亦惟西洋摧破之;在东方唯物论固不见盛,却亦无能铲除之者。此全得力于西洋所走路向之踏实稳妥,逐步寻到知识方法上来,所以才能有此结果。至如美国的实验主义家詹姆士、杜威等,其不要人研究形而上学,固一半是反对那一种方法,而一半是为形而上学的问题多半不成问题,求不出如果舍此说取彼说就要怎样的;两样说法 --如唯心、唯物--名义迥异,归到实际并没有两样意味的,所以用不着研究。故詹姆士一面反对一元主义,一面说他的实际主义就是一个息止形而上学无谓纷争的方法。
罗素的意思
本来西洋人自古就研究这一套问题,现在弄的不好再谈,所以晚近数十年的哲学界岑寂的了不得!成了哲学的大衰竭。有些人就以为哲学只好当艺术看待,随各自的天才去作 ,不能求问题的定规是非解决。虽然以罗素这样严凝的理性家,到此也不能不持一种活动的态度。他以为古代的一元多元、唯心唯物等问题,现在还可以来讲,不过古人的方法不对,现在要讲哲学必须另外开辟一条方法。他的方法就在他的数理论理。以论理来治形而上学本来也有,像黑格尔(Hegel)同现在的布莱得雷(Bradley)。但罗素与他们大不同,罗素反对他们的论理而改革出一种新论理来。在他们都是由论理推论来取销,否定平常的经验现象,而证明本体是超绝;罗素以为这种消极的作法不对而且用不着,哲学应当试去讲明那些根本问题以为科学之基础,而不当否认现象,取销科学的。他就是要拿他的数理论理来拟构宇宙大概是怎样怎样,自己去建设出一个宇宙来,使现象得到解释,使科学是个安放。这个宇宙的"大概是",你也可以去拟构,我也可以去拟构,不应当让论理束缚我们,而应解放开,像海阔天空的样子容我们放步走去。他差不多觉得哲学正不要太呆定,留这地方容我们思想活动倒有趣。他这个方法自然比前人高明妥当的多,但按人类是要求真是真非的,只有这个宇宙的"大概是"我们不能满意。
柏格森的意思
此外当世还有一个人替形而上学开辟一条道路的就是柏格森。他着眼康德对于形而上学的批评,宣言说他的哲学方法是出乎康德对一般形而上学之反对之外的,是要把从康德以来被康德打断了的形而上学与科学再搭一个桥接通。但他怎能如此呢?我们倒要看看 他。前已说过形而上学所以没法讲,一则是感觉不到,一则概念作用不能施,这两个难关有一个解除就不成功。他的方法即所谓直觉(intuition)都曾听说的了,要明了他那 意味就在解除这两个难关。顷所谓感觉不到的,不是说感觉中没有宇宙,是说感觉中没有整个宇宙。整个的宇宙就是绝对,而一说到感觉已是能所对立了。整个宇宙当然不许感觉,感觉生来不能得整个宇宙。于是柏格森讲说他的直觉开口就标出能觉的我要加入所觉里头,不在所觉外边转,最后结句就点明可以说为全整的感验(intergal experien ce)。同时对于概念大加排斥,说概念不得事物自相,哲学上的两对反论调--如唯心 唯物--都由此误生。如他那方法,两对反的意思通通没有了。他说:去讲哲学就是把从来习惯用思的方法翻过来,康德直以为智慧只是概念作用,除概念外更不会别的了,知识只是数学的,想造一大数学的网,把宇宙笼罩了。宇宙的本体不是固定的静体,是 "生命"、是"绵延",宇宙现象则在生活中之所现,为感觉与理智所认取而有似静体的,要认识本体非感觉理智所能办,必方生活的直常才行,直觉时即生活时,浑融为一个,没有主客观的,可以称绝对。直觉所得自不能不用语音文字表出来,然一纳入理智的形式即全不对,所以讲形而上学要用流动的观念,不要用明晰固定的概念。此概念是诠释现象的。他这话是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迈越古人,独辟蹊径,叫人很难批评--罗素的批评很多无当,只是意气。然我们对他实难承认,因他的方法可疑。直觉是主观的,情感的,绝不是无私的,离却主观的,如何能得真呢?所以直觉实为非量如前已说。 我们必要静观无私的才敢信任。
大家所加于形而上学之批评。宗教与神学也都不能避免,并且简直还不及形而上学或有方法可寻。所以宗教神学之命运,比形而上学更要到了绝地,不但人格的上帝说不过去,就是那种泛神论也是不通的。然宗教本是人类情志方面的产物,虽为理性所拒绝,并不能就倒下来。而同时宗教自己也就逐渐变化,把种种从前要人相信的道理慢慢都一句不提,只余下一个上帝的观念也化成很抽象的一点意思了。其态度无待孔德主张什么人道教,赫克尔主张什么一元教,倭铿主张什么精神生活,基督教家已竟倡言现世主义,所以为其教训的只是一个"爱"字,亦足以维系一时。只有神学恐怕无法维持。
我们讲西方情形至此为一段落。前表中所列宗教及形而上学,受批评失势和知识的研究为哲学中心问题,大抵如上。今后的宗教苟不得其在知识方面之基础,形而上学苟不得其研究途径,即不必求生存发展于人类未来之文化中!于是我们就此机会,来看东方的 宗教和形而上学是如何情况呢?他是不是同西方宗教、古代形而上学陷于一样的谬误?他能不能解免大家的批评?其形而上学倘能解免大家的批评,那么,他所用的方法,是否 可以较柏格森、罗素为能满意?东方文化,印度是以其宗教为中心的,中国是以形而上 学为中心的,所以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吃紧,傥然是求不出一条路不时,东方文化简直随着宗教形而上学成了文化的化石了!
印度哲学的情势
我们先来看印度的形而上学,他们所讨究的问题,大半与西洋形而上学的问题一般样子,喜欢讲宇宙本体。他们的家数宗派是很多,其顶著名的,有很丰富的哲学思想的,自为僧亻+去宗--数论派,吠檀多宗--梵天派;今西洋人研究他们的很不少。然而我 们看他们实不能解免于批评,僧亻+去人所谓"自性"、"神我"差不多就是笛卡尔心 物二元的样子,吠檀多人所谓"梵天"差不多就是斯宾诺莎泛神一元的样子,其为独断论是不可讳的。此外如吠世史迦派、尼耶也派、瑜伽派等或见解不同而价值不过如此,如吠世史迦之极微论亦元子论及Monads说之流;或思想与前二宗不相远,如瑜伽派之与僧亻+去,所以都可不必细论。在佛教因为教法种种不一,思想似不一致,其后流传各 处,分部开宗,又莫不自认为佛家思想,似乎很难得准据以为论断。然而终究有条理可寻,那么,我去寻得的结果则佛教固确乎不陷于古形而上学家之错误者也。试分叙于下:
(一)小乘佛教是绝口不谈形而上学的;
(二)大乘佛教是谈形而上学而开辟得法的;
(三)外国佛教谈形而上学,间或不得法,然佛教固不负其责的。
小乘佛教之不谈形而上学,多无人留意,我觉得这实是最大之事!小乘色、心并举乍看 上去亦可曰物心二元,但其实是不然。从他那色与心彼此不相属,亦无所共属去说,应为物心二元,却是色、心都是所谓"有为法",他们俱目为非真实的,哪里能以他为本体呢?又印度人之求宇宙本体,都是要解脱了以契合本体的;小乘是要解脱到"无为法 "的,他所要解脱以去者正在色心,那么,色心不是他的本体是很明的。他既然解脱在 "无为"又说"无为"是真常,那么,很像是本体喽。但他又不说"无为"为万有所自出。并且还说"无为"离色心而定有,那么,"无为"又怎能算他本体呢?要晓得小乘 的说话实在不是在那里答对什么宇宙本体的问题,他只是将宇宙万有分门别类来看,至于万有归总一个的观念,他并没有。我们从种种方面看小乘的经论,非不繁博精微,但是绝口不谈形而上学的。这在小乘自己,固然可以免于批评,并且可以帮助大乘佛教,证明佛教于无论东西古时所不免之错误而竟无之。你要看印度当那时节,大家都各鸣一说的竞谈这项问题,而佛教起来插足于此社会,偏偏一句不谈,岂不是很可注意吗?这 是什么原故他竟能如此?照我说这是小乘大乘都是佛说的一个证据。如果不是有意不提 ,以为后来再说之地,怎能恰好小乘预先就替后出的大乘留下地步,怎能单自坚决的不讨论大家讨论的问题?这在以小乘为佛说,以大乘为后出的人未必就信,但我很望他有 番解释,莫忽略过去。在我的意思,佛的形而上学在当时不肯拿出来,拿出来不惟于其思想界没有好处,且恐益发糊涂胶固而不得开明。所以先说的小乘教只谈相对,不谈绝对,虽与当时思想问题不相切合而全然不顾;待大乘教才对他们讲说,这时候又只讲绝对,几不讲一句相对的话了。等到唯识学出来--他是从相对讲入绝对的--才把二者沟通,使后人明白佛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敢说印度大乘佛教都是讲唯识学的,但唯识家的方法也是他们的方法,则其讲形而上学不为独断。惟年代太久,或流至远方,宀/ 氵+?失原来根本,那就不敢担保了。例如中国所开之华严宗等,又流到日本,为井上圆了辈所盛谈者,均难逃讥评,则所谓外国佛教,佛教固不负其责也。
佛教的形而上学方法
我们看唯识家所指明给我们的佛家形而上学方法是如何呢?这要细说就来不及,我们只 能简单的告诉大家。他不像罗素舍去经验单走理智一路,也不象柏格森用那可疑的直觉;他依旧用人人信任的感觉,--他叫做现量。他平常讲知识的时节,只信任现量同比量是对的,由这两样东西能给我们确实可靠的知识,此外什么直觉、冥想等等都排斥,这态度与西方科学家一般无二。科学家经营他的科学,用的感觉和理智,也就是唯识家经营他的学问之所用的工具。你展开因明、唯识的书一看,就可以看见唯识家怎样的不许人超过感觉的说话,他同所谓"批评的自然派哲学"(Critical Naturalism)如皮耳 松感觉主义一流绝相似。皮耳松所云:我们离感觉则一无所有,若说有一样东西超越感觉而是实在,那就不成话的,这就是唯识家头一步的议论。从这样态度岂不是形而上学就不能讲了么?不错的。唯识家原以具体的"宇宙"观念就是非量,再从这个上边去讲 许多话,更是非量非量,他早把形而上学根本的不合,批评的很明白。然他却来讲形而上学,这也就可以看出他的讲形而上学与那糊涂乱讲的是不同了!
西洋人与唯识家既都从只认感觉理智,结果推翻形而上学,这时候唯识家又来重建形而上学岂不是要另辟方法么?不然的。他还是牢固守着感觉一点也不变,而结果就可以产 生他的形而上学。不过他说,我们要把感觉--他所谓现量--从直觉理智等作用分离出来而只留下他一种作用,自然而然就好了。从我们现在的感觉,到那能认识宇宙本体的现量,约之为两步:
(一)头一步现量 我们所以前边序列三种认识作用必要用现量的名称而不用感觉的名称,实在因为平常我们的感觉固然所对是"性境"不妨说为现量,而已竟牵混到别的作用一起,而不能分,以致一般人所谓感觉的差不多都是指着知觉(Perception)说,所以不可再认同现量。现量是纯静观的;这在实验主义家从生物研究得的心理,必然不承认有什么纯静观的认识作用。这个不承认是很对的,我们的感觉器官本来是生活中之工具,其认识作用皆为一种有所为的活动,安得而为纯静观的。唯识家亦正为此而说日常生活虽无时不有现量而现量不可得,盖现量作用在平常甚暂甚微,但却非竟无。必须把这牵混入比非量之甚暂甚微的现量分离独立,暂者久之,微者著之--即是将有所为的态度去净而为无私的--纯静观--才好。傥能做到,便是这头一步的现量。以何为做到之验呢?就是看飞鸟,只见鸟(但不知其为鸟)而不见飞;看幡动,只见幡(但不知其为幡) 而不见动。
(二)次一步现量 傥能做到头一步时就会慢慢到了这一步,这还是顺着那个来,不过比前更进一步的无私,更进一步的静观;然而无私静观亦至此不能再进了。这以何为验呢 ?就是眼前面的人和山河大地都没有了!空无所见!这空无所见就是见本体。在唯识家叫 做"根本智证真如"。
这上边的话自须加说明才行。原来照佛家说,我们人或其他生物眼前所对的宇宙--上天,下地,回头自己的躯体,--只是自己向前要求的一个回答。人或其它生物,你不要看他是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他长的眼睛、鼻子、耳朵,你不要看他很端正文雅的,他实在是像饥饿的一般猛烈往前奔去,他那眼、耳、手、足一切器官实在都是一副家伙,极狞恶贪婪的在那里东寻西找。这自然太骂人,人都不能承认,自己觉得我并没有如此。要晓得这本来是不自知的,不浮现于意识上的,而藏在后边的;就是你躺在那里睡觉,一动不动,不知不识,还是奋勇的在那里活动。这个往前追求盖基于二执--我执、法执;当其向前求的时候盖即认有前面,认有自己,所谓求即攫来予我之态度。惟此所说认物认我与攫来云云,都不必果有此意而已经先存在了。我们意中的"我","法 ",是粗暴有间断的,无关重要的,此处所说是指甚深隐细而念念相续永不间断的。这念念缘我,相续不断的是一最根本的作用叫做"末那识"--第七识。那东想西想时起时落的心并非根本的,重要的,他不过是往前生活所用工具之一;连同眼、耳、鼻、舌、身五觉官并称前六识。这眼耳等在人自然是六数,其实别的生物不一定这样,也许觉官少一两样,也许巧慧--第六识--不发达,几乎没有,所以最关重要的还是在第七识,大约有生命无生命是生物非生物之辨,就在此有二执与否。盖生命寄于向前活动,向前活动基于二执故也。当其运用六工具向前要求时,所碰到的实非别的,还是自己所现:眼见色,色即眼识现;耳闻声,声即耳识现;乃至意缘念,念即意识现。此即前面叙三量时所说无论现比非量--感觉、念虑--其影像皆由自己变现是也。影像之后尚有本质,则常人所指为客观的物质世界也。但其实不然。七识执什么以为我呢?七转识 --七识并前六识--所变现影像何自来呢?与此之本质皆在阿赖耶识--第八识,照 直说,这七识其所以为本质者--无论执我而缘内界或前求而缘外界--皆此阿赖耶识;乃至七识所自变现生者亦出于阿赖耶识。唯一的物件只此阿赖耶识,东看西看,上看下看,内看外看,所碰到的都是他。不过不单影像是随时变现,非恒在的东西,就是这内外的本质,你看他死呆呆的物质世界,实在也是迁流不息,相续而转。一块石头不是一块石头,是许多石头的相续。不单影像是随人变现各自不同,你眼识所现的红白属你,我眼识所现的红白属我;就是本质也非客观存在而是随人不同的,你的宇宙是你所现,我的宇宙是我所现。此时最可注意的,内外俱是一阿赖耶识而竟被我们打成两截,中间加了种种隔膜。这就是说在我们生活中--向前要求中--分成物我两事;而七识执我又自现影像则内里一重隔阻,前六识摄物又自现影像则外向一重隔阻,所以整个的宇宙,所谓绝对,自为我们感觉念虑所不能得到,当这些工具活动的时候,早已分成对立形势而且隔阻重重了。你要揭开重幕,直认唯一绝对本体,必须解放二执,则妄求自息,重幕自落,一体之义,才可实证。这就是唯识家所贡献于形而上学的方法。所以这头步二步都无非往这面做去:沉静!休歇!解放!所幸感觉器官上还有这一点暂而微的现量 是真无私、纯静观的;只要你沉静、休歇、解放,其用自显。譬如头一步的现量就是私利的比非量都不起了,所以看飞动的东西不见飞动。飞动是一种形势、意味、倾向而已,并不是具体的东西,现量无从认识他。因为现量即感觉中只现那东西--或鸟或幡- -的影像,这影像只是一张相片。当那东西在我眼前飞动假为一百刹那,我也就一百感觉相续而有一百影片相续现起。在每一影片其东西本是静的,那么,一百影片仍只有静的东西,其飞动始终不可见。必要同时有直觉等作用把这些影片贯串起来,飞动之势乃见,这与活动电影一理。所以不见飞动,为直觉不起独有现量之证。到次一步的现量是解放到家的时候才有的,那时不但虚的飞动形势没了,乃至连实的影片也没了,所以才空无所见。因为影片本是感觉所自现,感觉譬如一问,影片即其所自为之一答,你如不问,自没有答。当我们妄求时,感官为探问之具,遇到八识变的本质就生此影像;乃至得到大解放,无求即无问,什么本质影像也就没了,于是现量直证"真如"--即本体。这唯识上所谓"智与真如,平等平等","无分别智,不变而缘"。再转出"后得智 "又来分别诸法自共相等,把无分别智--一名根本智--所证说出告诉我们,便是形而上学了。
大概意思如上已尽。在外人自未必都相信,在佛家的人也恐指摘我种种不对。但我的看法是如此,我认唯识家提出有形而上学的新方法,且比罗素、柏格森的方法为满意,为可信任。形而上学本来不能讲,现在他能来讲,这个大翻案只有他做到了。并且很奇怪,最近哲理的阐发,都予他不少的证明,两个相反对的柏格森、罗素都是他最大的帮忙的人。柏格森所操方法同他固不对,而所得的道理却多密合,这是为两方都是研究一个东西--生命、生物--的原故。罗素所走一路,用理智对外研究似与他不相干,而不料比柏格森还有更契合的地方。柏格森说"生命","绵延"是整的不可分的,这实在有点不对,因他堕于"常见",罗素所主张,得到安斯坦相对论而证明的"事情相续说 "却几于非断非常,把唯识家所说,一块石头不是一块石头,而是许多石头相续,和反对静体之义,都加以证明。我们常设想,起古唯识家于地下而一览西洋学说,他反对讲形而上学反对静体的物质在当日为外道小乘所不喻的,乃至种种主张在当日无论如何同人家讲亦不相信的,或自己要说没有说出来的,都有这许多人来帮忙,一定欢喜的不知所云。实在唯识学在今日讲,比古代容易得其解,但我断言唯识学的机运并未到;其故后详。
我们上面只说唯识家对于形而上学不可经验的开出一条经验的路来,至概念判断是否能使用,以及唯识家对于形而上学如何解决,都还不曾说。这话在《印度哲学概论》第三篇第三章讲知识之界限效用问题替他说的很详明,此处不能很多说。简单说:概念判断只用在相对而不能施于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念,昔人所问形而上学的问题都要取销。他在根本智,后得智中所得而告诉于我们的也没有别的,就是"不可说不可念",例如:本体心物一多的问题,那么,就是非心非物、非一非多,乃至非有非无,乃至本体这句话就不对,凡有所说俱是戏论。若说也不妨,不过说了就不算,所以佛菩萨在大乘经论长篇大套谈他的形而上学,只是你不要当话听罢了。真正的形而上学如是如是。于是乎唯识家的大翻案文章是翻而不翻,翻过来之意与未翻原案还是相符顺的。
西洋印度两方哲学之动机不同
现在须要说明的有一桩事:何以西洋印度研究一样的问题而印度人单开辟出这条路来? 请拿我前面所(别)[列]的表中,西洋同印度的情形一比,便知不同。表云:印度形而上学与西洋为同物,但研究之动机不同,随着宗教甚盛且不变动。盖两方唯一之不同只在研究的动机上,此不可不注意者。西洋人是什么动机?可以说作知识的动机,科学的 动机;印度人是什么动机?可以说作行为的动机,宗教的动机。西洋人无论为希腊时或 文艺复兴后,其研究哲学都是出于好知的意思,他们叫做"爱智"。印度人像是没有那样余闲,他情志上迫于一类问题而有一种宗教的行为,就是试着去解脱生活复其清净本体,因为这个原故,所以他们没有哲学只有宗教,全没想讲什么形而上学,只是要求他实行的目标。例如吠檀多人讲"梵天",他就要去实做梵天;僧亻+去人讲"自性"、 "神我",他就要实做到神我、自性的各归其位;都不是在那里谈什么哲理。总而言之,他们的厌生活,求出世,是他们的动机所在。要出世出到哪里去呢?那么,自然要想 我本来是不如此的,宇宙本体是清净的,果如何斯为宇宙本体?这是他们的问题之所在 。于是就各出己见,这一家以为如何如何,那一家以为如何如何,并且把如何可以做到的路子训示人去做。在他自己实宗教而已,我们则从他的教训中抽取他的道理算做哲学。这与西方情形岂非大大不同!--一个是出于第一条路向,一个是走到第三条路向上 去。从这不同,其结果先分出一方形而上学可以失势无人讲,而这一方则不能,因他这种行为是不能阻止的,则求本体讲本体无论如何不能罢手。然此犹结果之小者,其大结果,即一方无论如何不能辟得形而上学的方法,而一方则得以开辟出来也。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就是我们在前所说的,你如果不止息要求,还是拿六个工具去探问什么宇宙本体,无论怎样探求总是自己工具上的回报影像,没有法子得到本体。必得要像印度人厌弃生活来息止生活庶乎可望摸着息止生活的窍--解放二执--而实证本体,此则唯识家所以成功于印度也。于是要问:印度宗派甚多,皆有息止生活之法,佛家而外即没有得息止的吗?诚然如是。印度各宗要求息止生活大抵原相近似,其方法,即他们所谓瑜 伽者,亦若比同。但所似所同者自外面粗形式看耳,其实内容殊异,而此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故卒惟佛教一家得之。假若此事不为人类的一种成功则已,苟得为一种成功则不可不知其为走第三条路之结果,而印度文明之所在也。
宗教问题之研究
我们既说到此处,该把宗教来讨论讨论。形而上学之成就,是印度人之小成就,假使印度人要有成就一定在宗教上,因为印度原只有宗教,而形而上学原是附属于其内的。并且我们上面说他研究形而上学的动机是在宗教、出世,却没有说出宗教、出世的动机在什么地方;此刻正好接续前边来讲宗教的动机,问他为什么要出世。我曾有一篇旧文章在少年中国学会的是宗教问题讲演,在那里面我曾指明印度宗教的动机,并从以论定宗教的必要。此刻可以拿来叙说,并将原来要讲明宗教的未尽之意补足之。
宗教是人类文化上很普遍很重要的一桩东西。但是从近代遭许多人批评之后,各人都拿自己的意思来解释宗教,你以为宗教是这样,他以为宗教是那样,以致一般人对宗教都是莫名其妙。所以我们现在对于宗教问题之解决实在是很紧要的。
我们现在要解决宗教的问题,头一句自然要问宗教究竟是何物?知道了这层然后对于宗 教的真妄利弊此后存在不存在的话方好去说,否则无从说起。差不多将"宗教是什么" 弄明白了,各种问题便算已经解决了。绝不应明确的宗教观念未得到,便胡乱评断什么宗教的存废!
我们看好多的宗教,形形色色,千奇百怪,什么样子都有,很不一致。但我们要寻出他一致的地方,方能渐渐晓得宗教是怎么一回事,而有一个明白真确的"宗教"观念。这所谓一致的地方,就是所有宗教的共同必要条件。但若非是一致的,就不算宗教的必要条件,不过是某宗教某项宗教的特殊现象罢了。断不应把这"殊象"认作"宗教"观念构成的一义。如此研究下去我们得到一个归结是:
所谓宗教的,都是以超绝于知识的事物,谋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的。
我们就着众人所认为宗教的去研寻,寻到如此的结果。无论怎样高下不齐,种种的宗教,个个皆然,没有一个例外,除非那聚讼未决的孔教,或那立意辟创,未经公认的赫克尔一元教,倭铿精神生活等等,有些不合而已,这个不合,不但不能证明我们结论之非,反倒看出我们结论之是。孔家是否宗教之所以聚讼未决,正以他不甚合我们所说的,才招致人家疑问。换句话说,如果孔家亦合乎这结论,就不致聚讼不决了。这以见我们所说是深得宗教的本真--本来面目;而那赫克尔、倭铿,都是要变更宗教面目的,当然不会同我们就宗教本来面目寻出的说法相合。他之不合于我们,正为我们之吻合于宗教也。他们的说法都是拿着自己意思去说的,我们纯就客观的事实为材料而综合研寻的,其方法原不同。方法所以不同,因为我们只想知道宗教的真相,而他们则想开辟宗教。凡意在知道宗教真相的,我们的说法大约无疑问的了。至于孔教何以非宗教而似宗教,何以中国独缺乏宗教这样东西,与赫克尔、倭铿之徒何以立意谋宗教之辟创,俱待后面去解说。这结论分析开来可以作为两条--宗教的两条件:
(一)宗教必以对于人的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为他的事务;
(二)宗教必以对于人的知识之超外背反,立他的根据。
这两条件虽是从上头一句话分析出来的,也是就客观事实研寻出来如此,无论怎样高下不齐的宗教所共同一致的。我们试去讲明这两个条件,然后再合起来讲那一句总的。
对于人的情志方面加以勖勉,可以说无论高低或如何不同的宗教所作皆此一事,更无二事。例如极幼稚低等拜蛇、拜黄鼠狼乃至供奉火神河神瘟神种种,其仙神的有无,且无从说他,礼拜供奉的后效,能不能如他所期,也不得而知。却有一件是真的,就是他礼拜供奉了,他的心里便觉得安宁舒帖了,怀着希望可以往下生活了。这便所谓对情志的勖勉。便是程度高了许多的大宗教,如基督教等其礼拜祈祷,喊上帝,语其真际,也还是如此。乃至基督教所作用于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所受用的基督教的,也还是如此。宗教除与人一勖慰之外,实不作别的事。此即大家所谓得到一个安心立命之处是也。在托尔斯泰固然当真得到一个安心立命之处,得到一个新生命,而其他基督教徒也未尝不可说是如此,在较高的宗教固然能给人一个安心立命之处,即其它若拜蛇拜鼠也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各人所怀问题不同,得到的答也不同--情志知识的高下浅深不同,得 到的安慰勖勉因之而差异,若其得安慰勖勉则无二致。在当初像是无路可走的样子,走不下去--生活不下去--的样子,现在是替他开出路来,现在走得下去了。质言之,不外使一个人的生活得以维持而不致溃裂横决,这是一切宗教之通点。宗教盖由此而起,由此而得在人类文化中占很重要一个位置,这个我们可以说是宗教在人类生活上之所以必要。(是否永远必要,将来占何位置,下文去说。)
对于人的知识作用处于超外背反的地位,可以说无论高低或如何不同的宗教所持皆此态度,更无二致。例如那蛇与鼠,在礼拜他们的,都说他们是大仙,具有特别能力。若照我们知识作用去论断,总说不下去,他便不得立足了。所以他总要求超绝于我们知识作用之外。又如那火神瘟神,我们并不曾看见,而要认他们是有,也是在超乎知识作用地方去立足。基督教的上帝,婆罗门的梵天……没有不是如此的。无论他们的说法怎样近情近理,他那最后根据所在,总若非吾人所与知,或为感觉所未接,或为理智所不喻。由此大家一说到宗教就离不了"超绝"同"神秘"两个意思。这两个意思实在是宗教的特质,最当注意的。我们试略加讲说:
(一)超绝 所谓超绝是怎么讲呢?我们可以说就是在现有的世界之外,什么是现有的世 界呢?就是现在我们知识中的世界,--感觉所及理智所统的世界。宗教为什么定要这 样呢?原未所以使他情志不宁的是现有的世界,在现有的世界没有法子想,那么,非求 之现有世界之外不可了,只有冲出超离现有的世界才得勖慰了。那一切实教所有的种种 "神"、"仙"、"帝"、"天"……的观念都应于这个要求而出现的,都是在现有世界之外立足的。因此一切宗教多少总有出世的倾向--舍此(现有世界)就彼(超绝世界) 的倾向。因为一切都是于现有世界之外别辟世界,而后藉之而得安慰也。"超绝"与" 出世"实一事的两面,从知识方面看则曰超绝,从情志方面看则曰出世。
(二)神秘 所谓神秘是什么呢?大约一个观念或一个经验不容理智施其作用的都为神秘 了。这只从反面去说他,他那积极的意味在各人心目中,不容说。宗教为什么定要这样呢?因为所以使他情志不宁的是理智清楚明了的观察。例如在危险情境的人愈将所处情 境看的清,愈震摇不宁。托尔斯泰愈将人生无意义看的清,愈不能生活。这时候只有掉换一副非理性的心理,才得拯救他出于苦恼。这便是一切神秘的观念与经验所由兴,而一切宗教上的观念与经验莫非神秘的,也就是为此了。
超绝与神秘二点实为宗教所以异乎其它事物之处。吾人每言宗教时,殆时指此二点而说。故假使其事而非超绝神秘者即非吾人所谓宗教,毋宁别名以名之之为愈也。此类特别处:"感觉所未接","理智所不喻","超绝","神秘",可以统谓之"外乎理知 "。理智不喻的固是外乎理知,感觉未接而去说具体东西,便也是理智不喻的了。若神秘固是理智不喻的,超绝尤非理智范围(理智中的东西皆非东西,而相关系之一点也, 超绝则绝此关系也)。故一言以蔽之曰外乎理知。但理智是人所不能不信任的,宗教盖 由此而受疑忌排斥,几乎失其文化上的位置。这一点我们可以说是宗教在人类生活上之所以难得稳帖和洽。
分言之,则"对于人的情志方面加以勖勉"与"对于人的知识作用超外"为宗教之二条件,合起来说则固一事也。一事唯何?即前头所标"以超绝于知识的事物谋情志方面之 安慰勖勉"是已。此是一事不容分开。为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其事尽有。然不走超绝于知识一条路则不算宗教;反之单是于知识为超外而不去谋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者亦不是宗教。必"走超绝于知识的一条路以谋情志方面之勖慰"之一事乃为宗教。所有宗教皆此一事。亦特此一事之作法各有不同耳。或者是礼拜,或者是祈祷,或者祝颂,或者讽咏,或者清净,或者苦行,或者禁欲,或者瑜伽……种种数不尽。然通可谓之一事-- 对于出世间(超绝于现有世界之世界,现有的世界则吾人知识中之世界也,具如上说)致其归依而有所事为是也。此一事作得一点则得一点之勖慰,而愈作亦愈远现世而趋近现世之超离。故此一事吾名之曰:"出世之务"。宗教者出世之谓也。宗教之为宗教如此如此,我们并不曾有一丝增减于其间。我们既明宗教之为物如此,夫然后乃进问:若此其物者在后此世界其盛衰存废何如呢?我们还是要他好还是不要他好呢?我们试以前问为主,后问为副,而研求解答之。
若问宗教后此之命运,则我们仍宜分为二题以求其解答:(一)人类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二)人类生活的知识方面果有宗教的可能乎?假使不必要,而又不可能,则宗教将无从维持于永久。假使既必要,而又可能,夫谁得而废之。此皆可两言而决者。若其虽必要而不可能,或虽可能而不必要,则其命运亦有可得而言者。
宗教是否必要之研究
人类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我们要看以前曾赖宗教去勖慰的情志都是如 何样的情志,以后世界还有没有这些样的情志,这些样的情志是不是定要宗教才得勖慰。倘以后没有这些样情志,则宗教不必要。即有这样的情态,虽以前曾赖宗教勖慰,却非以后定要宗教而不能变更替换者,则宗教仍为不必要。至于以后人类生活迁异,有没有另样须要宗教勖慰的情志,则吾人未曾经验者亦不欲说他。吾人唯就现有,以后仍要有,又无别种办法者,而后说为宗教的必要。
我们就着一般宗教徒在他正需要、接受、信奉宗教的时节,看其情志是怎样的?再对着 不信教的人在拒却宗教的时节看其情志是怎样的?结果我们看到前一种情志与后一种情 志可以用"弱"、"强"两个字来表别他。所有前种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弱的,他总自觉无能力,对付不了问题很不得意的,……所有后种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强的,他总像气力有余样子,没有什么问题,很得意的……。大概教徒的情志方面都是如此"弱"的状态,不过因为问题不同,所以弱的有不同罢了。然则宗教是否即立足于人类情志之弱的一点上呢?不是的。如此状态有时而变的,不过当人类稚弱的时节如此,能力增进态度就 改换了。虽改换却非宗教便要倒的。在以前人类文化幼雅的时候,见厄于自然,情志所系,问题所在,只不过图生存而已。而种种自然界的东西,都是他问题中对付不了的东西,于是这些东西几乎就莫不有神祗了。诸如天、地、山、川、风、云、雪、雨……的神是也。而其宗教之所务,自也不外祈年禳灾之类了。一旦文化增高,知识进步,渐渐能征服自然,这种自觉弱小必要仰赖于神的态度,就会改变。因为这是一个错误,或幻觉,人类并不弱小。(同后来征服自然最得意时节之自觉强大尊成一样幻妄,都是一时 的不能常久,记得罗素从考算天文而说人类渺小,这虽与前之出于主观情志的"弱小" 两样,但也不对,这怕是他们理性派的错误,但却非理性的错误,理性不会错误。)宗 教之所以在人类文化初期很盛,到了后来近世就衰微不来,所以在别的地方不受什么排斥而翻在宗教势强的欧洲大遭排斥,都是为人类情志方面转弱为强的原故。有人以为近世宗教的衰败,是受科学的攻击,其实不然。科学是知识,宗教是行为。知识并不能变更我们行为,行为是出于情志的。由科学进步而人类所获得之"得意"、"高兴"是打倒宗教的东西,却非科学能打倒宗教。反之,人若情志作用方盛时,无论什么不合理性的东西他都能承受的。如此我们看这样自觉弱小的情志在近世已经改变日后也不见得有了,(即有这类对自然问题因情志变了,也不走这宗教一途,)那么,宗教如果其必要只在此,也将为不必要了。但是我们看见只应于这种要求产生的宗教不必要罢了,只这种现在不必要的宗教倒了罢了,宗教并不因之而倒,因为人类情志还有别的问题在。
虽然好多宗教都是为生存问题祸福问题才有的,但这只是低等的动机,还有出于高等动机的。这高等动机的宗教,经过初期文化的印度西洋都有之。(唯中国无之,中国文化 虽进而其宗教仍是出于低等动机--祸福之念,长生求仙之念--如文昌、吕祖之类,其较高之问题皆另走他途,不成功宗教。)不过一宗教成立存在绝非一项动机,一项动 机也怕不成宗教,所以很难分辨罢了。比较看去似乎还是基督教富于忏悔罪恶迁善爱人的意思,基督教徒颇非以生存福祸问题而生其信仰心者。我曾看见到一位陈先生(陈靖 武先生的儿子),他本是讲宋学的,后来竟奉了基督教。他把他怎样奉教的原故说给我 听。话很长、很有味,此时不及叙。简单扼要的说:他不是自觉弱小,他是自觉罪恶,他不是怯惧,他是愧恨,他不求生存富贵他求美善光明。但是一个人自己没有法子没有力量将作过的罪恶氵+前除,将愧恨之心放下,顿得光明别开一新生命,登一新途程, 成一新人格--这如勇士不能自举其身的一样--只有哀呼上帝拔我,才得自拔。他说上帝就在这里,宗教的必要就在此等处。他很相信他的话出于真情,大概各大宗教都能给人以这样的勖慰,不单是基督教。这在宗教以前所予人类帮助中是最大之一端,在以后也很像是必要。人类自觉弱小忄+匡怯可以因文化增进而改变,但一个人的自觉罪恶 而自恨,却不能因文化增进而没有了。(人类自觉生来就有罪恶这是会改变的,但一人 作过罪恶而自恨,或且因文化之进而进。)除非他不自恨则已,当真目恨真无法解救。 这时他自己固不自恕,即自恕也若不算数。即他所负罪的人恕他,也都不算数。只有求上帝恕他一切,才得如释重负,恍若上帝在旁帮他自新,才觉顿得光得。几乎舍此无他途或即走他途,也绝无如是伟力神效。然则宗教的必要是否即在此呢?还不是的。论起 来,这样的情志,后此既不能没有,而对他的勖慰,舍宗教又无正相当的替代,诚然是必要了。但这必要是假的,是出于"幻情"。明是自己勖勉自己,而幻出一个上帝来,假使宗教的必要只在这幻的上边,也就薄弱的很子。(况且还的许多流弊危险,此处不 谈。)然而宗教的真必要,固还别自在。
照上边的这一例,已经渐渐感觉说话的人与听话的人所有材料--宇宙--同不同的问题。因为我亦曾有陈先生那样的材料,即我亦曾厌恨自己,几于自杀,所以对他所说的话得少分相喻。而大家若没尝过这味道的,就有难得相喻之感。但这还非难的,例如那某时期之托尔斯泰之宇宙便非我们大家一般人所有的了。(如有托尔斯泰的宇宙,其人 便是托尔斯泰。)在那时他觉得"人生无意义"。虽然这五字你也认识,他也认识,仿 佛没甚难解,其实都并不解。这五字不守是一过号唤起大家的"人生无意义"之感罢了,大家若没有此感,便如与瞎子说花怎的美观,简直不能相喻的。然聪明的,多情多欲的人多有此感,不过有强弱深浅之差。现在不管大家相喻到如何,姑且去说就是了。在托翁感觉人生无意义时节,他陷于非常之忧恼痛苦,不定哪一时就会自杀。却一旦认识了基督,寻到了上帝,重复得着人生意义,立时心安情慰而勉于人生。差不多同已死的人复得再生一般。这非宗教之力不及此。然则宗教的必要,就在对付这类问题的么?诚 然宗教多能对付这类问题,而且有从这类问题产出的宗教。然还不定要宗教。这类问题 --人生空虚无聊,人生究竟有何意义--也可径直走入否定人生一途,也可仍旧折回归还到勉于人生。由前一途径其结果固必为宗教;或长生的出世法如道教及印度几外道,或无生的出世法如佛教及印度几外道。由后一途其结果则不必为宗教如托翁所为者,尽可于人生中为人生之慰勉,如孔家暨后之宋明儒皆具此能力者也。(关于孔家者后边 去说。)并且我们很可以有法子保我们情志不陷于如此的境地,则宗教尤其用不着了。 原来这样人生空虚无意义之感,还是一个错误。这因多情多欲,一味向前追求下去,处处认得太实,事事要有意义,而且要求太强,趣味太浓,计较太盛。将一个人生活的重心,全挪在外边。一旦这误以为实有的找不着了,便骤失其重心,情志大动摇起来,什么心肠都没有了。只是焦惶慌怖,苦恼杂集,一切生活都作不下去。在这茫无着落而争求着落的时候,很容易一误再误,抓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便算把柄,如托翁盖其例也。在生活中的一件一件的事情,我们常辨别他的意义,评算他的价值,这因无意中随便立了个标的在,就着标的去说的。这种辨别评算成了习惯,挪到根本的人生问题,还持那种态度,硬要找他的意义价值结果,却不晓得别的事所以可评算,因他是较大关系之一点,而整个的人生则是一个独绝,更不关系于较大之关系,不应对之究问其价值意义结果之如何。始既恍若其有,继则恍若其无,旋又恍若得之者,其实皆幻觉也。此种辨别计较评算都是理智受了一种"为我的冲动"在那里起作用。一个人如果尽作这样的生活,实是苦极。而其结果必倦于人生,会要有人生空虚之感,竟致生活动摇,例今之罗素辈皆知此义。若于生活中比较的凭直觉而不用理智当可少愈,而尤莫妙于以理智运直觉使人涵泳于--"直觉的宇宙"中。凡倭铿所谓精神生活,罗素所谓灵性生活皆目此也(按两家于英语皆为 The life of spirit 字样而说法不尽同,时下译家对前多译称 精神生活,对后多译称灵性生活,有个分别也好)。又若诸提倡艺术的人生态度者,或 提倡艺术生活者,或提倡以美育代宗教者(此说之[妥]否另议),其所倾向盖莫不在此也。此其说过长,不能详论。我们且只说此种倾向几为今日大家所同,而且很可看清改造后的社会,那时人确然是这样生活无疑。这样生活作去,宗教当真有措而不用之势。并非这样生活太美满,没有什么使情志不宁的问题,是我与宇宙融合无间,要求计较之念销归乌有,根本使问题不生也。什么人生有意义无意义,空虚不空虚,短促不短促,他一概不晓得。这时是将倾欹在外边的重心挪了回来,稳如泰山,全无动摇。因此而致情志动摇者既没有,即无待宗教去勖慰,使宗教之必要在此,宗教将为不必要了。然宗教之必要固不在此,而别有在。
我们寻绎少年中国学会田汉君曾慕韩君争论宗教的信,他意思里所隐约指的宗教的必要,是能令我们情感丰富热烈,而生活勇猛奋发。我们看差不多大家都认悲悯爱人的怀抱, 牺牲一己的精神,是宗教家的模样。这有没有相连的关系呢?似乎是有的。这种特殊的怀抱与精神,实出于一种特殊的宇宙观--不由理智的而为非理性的神秘的宇宙观。因他这种宇宙观是宗教式的宇宙观。所以多半是宗教家才得有此了。既然宗教家才得有此,此而必要,亦即宗教的必要了。我们看见有这种怀抱精神的人,他的生活很活泼奋发而安定不摇,可以说于他自己很必要的,而这样人于人群也很必要的。然则宗教的必要是不是在这里呢?这实非必要。我们觉得单就个人看,人的生活活泼奋发与温爱的态 度是必要的,若"悲悯""牺牲"和田君所说的"白热"似无必要。而生活活泼奋发与温爱的态度非必宗教才能给我们,这是很明白的。若就人群来看,虽然在现在我们很提倡悲悯、牺牲、热情,却恐一旦社会用不着。都因社会有病,社会制度不良,或者文化低时人力不能胜天行,才需要这样人。但这非长久如此,故尔救人的人,殊非永远的必要。假使宗教的必要不过如此,则宗教便也不得长久了。然宗教的必要固别有在。
平常人往往喜欢说:西洋文明是物质文明,东方文明是精神文明。这种话自然很浅薄,因为西洋人在精神生活及社会生活方面所成就的很大,绝不止是物质文明而已,而东方人的精神生活也不见得就都好,抑实有不及西洋人之点。然而却也没有方法否认大家的意思,因为假使东方文化有成就,其所成就的还是在精神方面,所以大家的观察也未尝不对。因此我们对于中国文化及印度文化之积极面目须在本章讲精神方面时才能表白。还有中国文化与孔家,印度文化与佛教,其关系重要密切非同寻常,所以我们要观察两方文化,自不能不观察孔家与佛教,因此也必须从哲学方面来讲。
三方思想情势简表
我们现在要先声明两句话,将本章所讲的范围指定。本章的范围是讲思想。思想是什么 ?我们在第二章里已经说过:思想就是知识的进一步--就是从已有的知识,发生添出 来的意思。所以思想的范围很广,诸如哲学宗教等等都包括在内。所谓哲学就是有系统的思想,首尾衔贯成一家言的;所谓宗教就是思想含一种特别态度,并且由此态度发生一种行为的。至于哲学所包亦甚宽,如形而上学、认识论、人生哲学皆属之。现在将它序列如下:
形而上之部 哲学 知识之部思想(广义的哲学) 人生之部 宗教
本章的范围就是讲明我们所观察西洋、中国、印度三方思想的四项情形而推论其形势。现在为讲说便利起见,将观察所得,列为下表*
目别 西洋方面 中国方面 印度方面
初于思想甚有势 素淡于此,后模 占思想之全部,宗 力,后遭批评失 仿它方,关系亦 势力且始终不教 势,自身逐渐变 泛。 坠,亦无变化。 化以应时需。 形 自成一种,与西 与西洋为同物, 而 初盛后遭批评, 洋印度者全非一 但研究之动机 上 几至路绝。今犹 物,势力甚普, 不同,随着宗 之 在失势觅路中。 且一成不变。 教甚盛,且不哲 部 变动。 知 当其盛时,掩盖 绝少注意,几可 有研究,且颇 识 一切,为哲学之 以说没有。 细,但不盛。 之 中心问题。 部学 人 不及前二部之 最盛且微妙,与 归入宗教,几舍 生 盛,又粗浅。 其形而上学相连, 宗教别无人生思 之 占中国哲学之全 想,因此伦理念 部 部。 薄。 *表中标点为编者所加。
我们将此表讲明,就可以知道三方精神生活之不同了。但在讲明此表之前,我要说一说我讲这个东西所用的工具--名词。因为这些名词稍微生一点,不加解释,很难明了,所以在这里将所用的名词略为讲明,以便大家对于后文容易了解。
我所用的名词就是唯识家研究知识所说的话。我所以要说它的原故,因为本章是讲三方思想的。我们以前曾经说过:思想就是知识的进一步,观察思想首宜观其方法,所以我们要先为知识之研究。我研究知识所用的方法就是根据于唯识学。所以我在讲明三方面的思想以前,不能不先讲明我观察所用的工具--唯识学的知识论;然后我的观察乃能进行。
现量比量直觉三作用之说明
唯识家讲知识所常用的名词就是"现量"、"比量"、"非量"(参看我著的《印度哲 学概论》及《唯识述议》)。我们观察知识,即要晓得知识如何构成的。知识之构成, 照我们的意思,即由于此三量。此三量是心理方面的三种作用,一切知识皆成于此三种作用之上。我且将三量分别解说如下:
(一)现量 照唯识家原来的讲法,甚为繁难,我现在简单明了的指给大家看。所谓"现量"就是感觉(Sensation)。譬如我喝茶时所尝到的茶味,或我看桌上的白布所得到的 白色,都是"现量"。却是此处要声明,感觉时并不晓是什么是茶味和白色,只有由味觉和视觉所得到茶或白色的感觉而无茶味或白色所含的意义--知茶味或白色之意义另为一种作用--所以"现量"的作用只是单纯的感觉。此时我们所指的"现量"只是唯识家所谓对"性境"的那一种认识作用,不可超过或不及这个范围。"性境"--某范围的"性境"--是什么?照唯识家的解释,"性境"的第一条件是有影(亲相分)、有 质(本质);第二条件是影要如其质。若以我们普通的话来解释,如看见白布的"白"即是"性境";"白"是我的影象,我所以觉的"白"是由视神经对于外界剌激而反射者;至于白布的自己,唯识家谓之"本质"。其是白非白我们无从而知,因为无论什么人不能不用眼睛看,用眼睛看时,所得即为我眼识之所变现,而非布之本质。盖吾人之觉官为对外探问之工具;每一感觉即一探问,而所感觉则其所为答或报告也。故白实出主观所造,非布固有。然必有布;始生白觉,故有影有质是"性境"第一条件。布的白否固不可知,而实有使我们生白影像之能力;所以我所生之白的影像,要如布之所剌激而变生,才没有错。假如对于能生黑的影像之本质的剌激而变生白的影像,就是误谬,即为影不如其质。影必如质是为"性境"的第二条件。我们现在所谓"现量"就是对"性境"的认识作用,按平常的话讲,就是感觉而加以严格之甄别的,--如普通所说盖多以非感觉滥误作感觉,故不得不严别之,其滥误暂不及举。此外还有一种"特殊现量" 。"特殊现量"是什么?我们简单来说:就是看白布时并不变生白的影象,乃至虽有山 河大地在前而无所见,此即所谓"特殊现量"。这是怎么一回事将来再讲明。又现量所认识者唯识家又谓之"自相"与后比量所认识之"共相"对称,--如后说。我们现在只要知道知识之所以成就赖于感觉--"现量"--者甚多。譬如我所在茶的知识皆由我以前感觉茶的颜色和味道为其端始,而后据以经营成功"茶"的观念。待茶之知识既成,固有别种心理作用而非单此一种作用,然凭借于感觉--"现量"--都已经是很重大了。
(二)比量"比量智"即是今所谓"理智",也是我们心理方面去构成知识的一种作用。譬如我对于茶之知识是怎样得来构成的呢?就是看见,喝过多少次的茶,从所有非茶的 东西--白水、菜汤、油、酒……分别开来,而从种种的茶--红茶、绿茶、清茶、浓茶……抽出其共同的意义,见了茶即能认识,这就是对于茶的概念最清晰、明白、确定的时候。如此构成概念之作用可分为简,综--分,合--两种作用。当构成茶的概念时;先将种种不同的茶连贯起来得其究竟共同之点,此为综的作用;同时即将茶与其余的东西分开,并且简别茶的各种颜色知其与茶不相干,此为简的作用;然当简别时,即综合时,实无先后。此种简综的作用即所谓"比量智"。我们构成知识第一须凭借现量,但如单凭借现量--感觉--所得的仍不过杂多零乱的影象,毫没有一点头绪,所以必须还有比量智将种种感觉综合其所同、简别其所异,然后才能构成正确明了的概念。所以知识之成就,都借重于现量、比量的。此种认识作用所认识的是什么呢?就是意义 --概念--即唯识家所谓"共相",而其境则所谓"独影境"也。"独影境"是有影无质的;当我心中作"茶"之一念时,其所缘念亦为一影象。然此影象无质为伴而与" 见分"同种生;照直说,就是非藉于客观之物才变生的,而是我心所自生私有的。所以谓之"共相"者,因为这个茶的意义--概念--是多般之茶所共有的,故曰"共相" 。然而对同一的白纸每次感觉一白,亦只可说前后相似,未可云同一,因为每次各有他的自相,故现量--感觉--所得曰"自相"。
(三)直觉--非量 知识是由于现量和比量构成的,这话本来不错。但是在现量与比量之间还应当有一种作用,单靠现量和比量是不成功的。因为照唯识家的说法,现量是无分别、无所得的;--除去影象之外,都是全然无所得,毫没有一点意义;如是从头一次见黑无所得,则累若干次仍无所得,这时间比量智岂非无从施其简、综的作用?所以 在现量与比量中间,另外有一种作用,就是附于感觉--心王--之"受"、"想"二心所。"受""想"二心所是能得到一种不甚清楚而且说不出来的意味的,如此从第一次所得"黑"的意味积至许多次,经比量智之综合作用贯穿起来,同时即从白、黄、红、绿……种种意味简别清楚,如是比量得施其简、综的作用。然后才有抽象的意义出来。"受"、"想"二心所对于意味的认识就是直觉。故从现量的感觉到比量的抽象概念,中间还须有"直觉"之一阶段;单靠现量与比量是不成功的。这个话是我对于唯识家的修订。凡直觉所认识的只是一种意味精神、趋势或倾向。试举例以明之。譬如中国人讲究书法,我们看某人的书法第一次就可以认识得其意味,或精神;甚难以语人;然自己闭目沉想,固跃然也;此即是直觉的作用。此时感觉所认识的只一横一画之墨色。初不能体会及此意味,而比量当此第一次看时,绝无从施其综简作用,使无直觉则认识此意味者谁乎?我们平常观览名人书法或绘画时,实非单靠感觉只认识许多黑的笔画和许 多不同的颜色,而在凭直觉以得到这些艺术品的美妙或气象恢宏的意味。这种意味,既不同乎呆静之感觉,且亦异乎固定之概念,实一种活形势也。至于直觉所认识的境是什么呢?他所认识的即所谓"带质境"。带质境是有影有质而影不如其质的。譬如我听见 一种声音,当时即由直觉认识其妙的意味,这时为耳所不及闻之声音即是质,妙味即是影;但是这种影对于质的关系与现量及比量皆不同。盖现量所认识为性境,影象与见分非同种生,所以影须如其质,并不纯出主观,仍出客观;而比量所认识为独影境,影与见分同种生无质为伴,所以纯由主观生。至于直觉所认识为带质境,其影乃一半出于主观,一半出于客观,有声音为其质,故曰出于客观,然此妙味者实客观所本无而主观之所增,不可曰全出客观,不可曰性境;只得曰带质而已。(唯识家不承认客观,此特为 一时便利,暂如此说之。)譬如我们听见声音觉得甚妙,看见绘画觉得甚美,吃糖觉得 好吃,其实在声音自身无所谓妙,绘画自身无所谓美,糖的自身无所谓好吃;所有美、妙、好吃等等意味都由人的直觉所妄添的。所以直觉就是"非量",因为现量对于本质是不增不减的;比量亦是将如此种种的感觉加以简、综的作用而不增不减得出的抽象的意义,故此二者所得皆真,虽有时错,然非其本性;唯直觉横增于其实则本性既妄,故为非量。但是我们所以不用"非量",而用直觉者,因为唯识家所谓"非量"系包括" 似现量"与"似比量"而言,乃是消极的名词,否定的名词,表示不出于现量比量之外的一种特殊心理作用,故不如用直觉为当。又直觉可分为两种:一是附于感觉的,一是附于理智的。如听见声音而得到妙味等等,为附于感觉上的直觉。若如读诗文所得妙味,其妙味初不附于墨字之上,而附于理解命意之上,于是必藉附于理智之直觉而后能得之。然惟如认识"生活"及"我"时,才能见出第二种直觉的重要来,此待后说。
以上所说是构成知识的三种工具。一切知识都是由这三种作用构成。虽然各种知识所含的三种作用有成分轻重的不同,但是非要具备这三种作用不可,缺少一种就不能成功的。
西洋哲学之情势
我们对于构成知识的三种作用既然讲明,现在乃可来批评三方面的哲学。我们在前面所列的表分为宗教与哲学两类;哲学复分为形而上、知识、人生三部。对于西洋方面所开列者:其宗教起初于思想甚有势力,后遭批评失势,自身逐渐变化以应时需;形而上学起初很盛,后遭批评,几至路绝,今犹在失势觅路中;知识论则甚盛,有掩盖一切之势,为哲学之中心问题。我们就着这个表来说明,西洋的宗教为什么起初在思想界很有势,后来竟自受人批评而站不住呢?形而上学为什么起初很盛,后来几至路绝呢?这个原因就是因为于对知识的研究既盛,所以才将宗教及形而上学打倒。那么,这三方面--宗教、形而上学、知识论--的问题,其实可以说是一桩事情了。
大约一时代一地方,其思想起初发展的时候,实是种种方面并进的,没有一准的轨向;不过后来因为种种的关系,影响结果只向某一方向而发达,而这种思想就成了这一地方这一时代的特异面目。希腊的思想本来各方面全都很发达:有向外的研究,也有向内的研究;有对于自然的研究,也有对于人事的研究;有对于静体的研究,也有对于变化的研究。但是到了后来西洋只有偏于向外的,对于自然的、对于静体的一方面特别发达,而别种思想渐渐不提,这就因为西洋人所走是第一条路向。在第一条路向本来是向前看的,所以就作向外的研究;前面所遇就是自然,所以对于自然研究;自然乍看是一块静体,所以成静体的研究。自从希腊哲学的鼻祖泰理斯(Thales)起,就来究问宇宙的本体问题--研究宇宙是由什么材料成的,或说是水,或说是火,或说是气,种种。等到文艺复兴以后,他们既重走第一条路向,所以近世哲学还是一元多元、唯心唯物等等问题,仍旧接续古代的形而上学,总想探讨宇宙之本源、究竟。当时著名的哲学家如笛卡尔、斯宾诺莎、来勃尼兹、巴克莱等等所讨论发挥皆在此。即在今日之罗素所研究者虽方法大异,然其静的,向外的态度与所成就,犹在自然一面,则固不异。所以大家都说东方哲学多为人事的研究,西方哲学多为自然的研究--杜威先生亦曾说过这话--是不错的。并且也就因为西洋人这种研究哲学的态度;根本的使其哲学成功唯物的倾向。" 物质"一观念在这种态度上盖不待构于思,出诸口,已先有了。然这都是后话,现在且讲西洋人从这方面研究之变迁梗概。希腊先发明了几何学为他们最时尚的研究,他那种迹先的(Apriori)(或译先天的)演绎法仿佛能赅洽六合的样子,所以希腊的哲学家把推 理看成万能的了。他们用他们这方法关起门来,用不着考察实验,只要心理推究,就能发明许多学理--本来这种空洞的形式关系之研究是能行的。于是他们来研究形而上学的问题,仍旧是那一套法子,什么宇宙的实体本源如何如何,是有,是一,是二,是多,是物质的,是精神的,是真,是善美,是神,是恒久,是圆满无限,是不变,是迥异乎现象,乃至种种奇怪的事情,他们都以为能知道。在中世以宗教的权威无从脱此窠臼。而到近世来几个大哲,如适才所说笛卡尔诸人,因为他们都是接续希腊研究数理的大数学家,所以还是一个脾胃,讲这一套形而上学的话。他们是所谓大陆的理性派,以为天地间的理是自明的,是人的理性所本有,自会开发出来,推演出来,所以不觉得自己方法有什么不对。这种人实在太忽略了经验,他们不留意知识的方法和界限,贸然对这些问题下了许多主张,我们都叫他独断论。那时英岛对于知识方法有归纳法的贡献,成了所谓经验派,即如培根、霍布士、洛克、休谟皆属于此。他们才渐渐省察自古以来的错误。所以休谟说:科学是知识,形而上学的说话不是知识。因他的持论,知识来从印象,形而上学哪里有其印象呢?他这说法有是有不是,还未足服人。到康德出来解经验 理性两派之争,认识论遂获大成,近世哲学对于往昔唯一的新形势才算确定如九鼎,而独断论于是绝迹。他的说法很精致,此不及述。他那意思,我们于现象世界以外固然是感觉不到而且判断所不能加,岂但迹后的无所凭据,根本上悟性就不能向那里用。所谓实体连有无都不能说,遑言其它。但他却也承认形而上学,他承认他是理性的观念。人的悟性不应那样用,而总不甘心,总要想去知道知道,这种需要就成了形而上学,这非复悟性的概念,而是理性的概念。这种承认,明明是承认他为臆谈!等到孔德简直正式 的加以否认了,即所谓他的人类知识分三时代说。他说是:神学、形而上学都属过来的东西,以后人的知识全是所谓实证的--即科学的,哲学也是科学的。神学形而上学虽不同,总要去讲绝对--想象一个整个的宇宙去讲他--这是无从讲的,无可讲的。本来这时期由自然科学的发达,容易使人以科学的所得解释哲学上的问题,所谓唯物思想种种俱兴,直到后来赫克尔一元哲学犹以此鸣一时。然谨慎的科学家,终觉科学之所以为科学在其方法,不在其所得结果,如彼所为,滥以科学中之观念适用到形而上学去,实自乖其根本,而且终究弄不成。所以如马胥(Mach)皮尔松(Pearson)潘加勒(Poincare )都不再作这种似是而非的科学的哲学家,而批评他们不对。前者我们谓之素朴的自然 主义哲学;后者我们谓之批评的自然主义哲学。至是形而上学即覆,形而上学的唯物思想以后亦不会复有,因此我们看西方的哲学形势固必为唯物的倾向,然而唯物的思想惟西洋产生之,亦惟西洋摧破之;在东方唯物论固不见盛,却亦无能铲除之者。此全得力于西洋所走路向之踏实稳妥,逐步寻到知识方法上来,所以才能有此结果。至如美国的实验主义家詹姆士、杜威等,其不要人研究形而上学,固一半是反对那一种方法,而一半是为形而上学的问题多半不成问题,求不出如果舍此说取彼说就要怎样的;两样说法 --如唯心、唯物--名义迥异,归到实际并没有两样意味的,所以用不着研究。故詹姆士一面反对一元主义,一面说他的实际主义就是一个息止形而上学无谓纷争的方法。
罗素的意思
本来西洋人自古就研究这一套问题,现在弄的不好再谈,所以晚近数十年的哲学界岑寂的了不得!成了哲学的大衰竭。有些人就以为哲学只好当艺术看待,随各自的天才去作 ,不能求问题的定规是非解决。虽然以罗素这样严凝的理性家,到此也不能不持一种活动的态度。他以为古代的一元多元、唯心唯物等问题,现在还可以来讲,不过古人的方法不对,现在要讲哲学必须另外开辟一条方法。他的方法就在他的数理论理。以论理来治形而上学本来也有,像黑格尔(Hegel)同现在的布莱得雷(Bradley)。但罗素与他们大不同,罗素反对他们的论理而改革出一种新论理来。在他们都是由论理推论来取销,否定平常的经验现象,而证明本体是超绝;罗素以为这种消极的作法不对而且用不着,哲学应当试去讲明那些根本问题以为科学之基础,而不当否认现象,取销科学的。他就是要拿他的数理论理来拟构宇宙大概是怎样怎样,自己去建设出一个宇宙来,使现象得到解释,使科学是个安放。这个宇宙的"大概是",你也可以去拟构,我也可以去拟构,不应当让论理束缚我们,而应解放开,像海阔天空的样子容我们放步走去。他差不多觉得哲学正不要太呆定,留这地方容我们思想活动倒有趣。他这个方法自然比前人高明妥当的多,但按人类是要求真是真非的,只有这个宇宙的"大概是"我们不能满意。
柏格森的意思
此外当世还有一个人替形而上学开辟一条道路的就是柏格森。他着眼康德对于形而上学的批评,宣言说他的哲学方法是出乎康德对一般形而上学之反对之外的,是要把从康德以来被康德打断了的形而上学与科学再搭一个桥接通。但他怎能如此呢?我们倒要看看 他。前已说过形而上学所以没法讲,一则是感觉不到,一则概念作用不能施,这两个难关有一个解除就不成功。他的方法即所谓直觉(intuition)都曾听说的了,要明了他那 意味就在解除这两个难关。顷所谓感觉不到的,不是说感觉中没有宇宙,是说感觉中没有整个宇宙。整个的宇宙就是绝对,而一说到感觉已是能所对立了。整个宇宙当然不许感觉,感觉生来不能得整个宇宙。于是柏格森讲说他的直觉开口就标出能觉的我要加入所觉里头,不在所觉外边转,最后结句就点明可以说为全整的感验(intergal experien ce)。同时对于概念大加排斥,说概念不得事物自相,哲学上的两对反论调--如唯心 唯物--都由此误生。如他那方法,两对反的意思通通没有了。他说:去讲哲学就是把从来习惯用思的方法翻过来,康德直以为智慧只是概念作用,除概念外更不会别的了,知识只是数学的,想造一大数学的网,把宇宙笼罩了。宇宙的本体不是固定的静体,是 "生命"、是"绵延",宇宙现象则在生活中之所现,为感觉与理智所认取而有似静体的,要认识本体非感觉理智所能办,必方生活的直常才行,直觉时即生活时,浑融为一个,没有主客观的,可以称绝对。直觉所得自不能不用语音文字表出来,然一纳入理智的形式即全不对,所以讲形而上学要用流动的观念,不要用明晰固定的概念。此概念是诠释现象的。他这话是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迈越古人,独辟蹊径,叫人很难批评--罗素的批评很多无当,只是意气。然我们对他实难承认,因他的方法可疑。直觉是主观的,情感的,绝不是无私的,离却主观的,如何能得真呢?所以直觉实为非量如前已说。 我们必要静观无私的才敢信任。
大家所加于形而上学之批评。宗教与神学也都不能避免,并且简直还不及形而上学或有方法可寻。所以宗教神学之命运,比形而上学更要到了绝地,不但人格的上帝说不过去,就是那种泛神论也是不通的。然宗教本是人类情志方面的产物,虽为理性所拒绝,并不能就倒下来。而同时宗教自己也就逐渐变化,把种种从前要人相信的道理慢慢都一句不提,只余下一个上帝的观念也化成很抽象的一点意思了。其态度无待孔德主张什么人道教,赫克尔主张什么一元教,倭铿主张什么精神生活,基督教家已竟倡言现世主义,所以为其教训的只是一个"爱"字,亦足以维系一时。只有神学恐怕无法维持。
我们讲西方情形至此为一段落。前表中所列宗教及形而上学,受批评失势和知识的研究为哲学中心问题,大抵如上。今后的宗教苟不得其在知识方面之基础,形而上学苟不得其研究途径,即不必求生存发展于人类未来之文化中!于是我们就此机会,来看东方的 宗教和形而上学是如何情况呢?他是不是同西方宗教、古代形而上学陷于一样的谬误?他能不能解免大家的批评?其形而上学倘能解免大家的批评,那么,他所用的方法,是否 可以较柏格森、罗素为能满意?东方文化,印度是以其宗教为中心的,中国是以形而上 学为中心的,所以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吃紧,傥然是求不出一条路不时,东方文化简直随着宗教形而上学成了文化的化石了!
印度哲学的情势
我们先来看印度的形而上学,他们所讨究的问题,大半与西洋形而上学的问题一般样子,喜欢讲宇宙本体。他们的家数宗派是很多,其顶著名的,有很丰富的哲学思想的,自为僧亻+去宗--数论派,吠檀多宗--梵天派;今西洋人研究他们的很不少。然而我 们看他们实不能解免于批评,僧亻+去人所谓"自性"、"神我"差不多就是笛卡尔心 物二元的样子,吠檀多人所谓"梵天"差不多就是斯宾诺莎泛神一元的样子,其为独断论是不可讳的。此外如吠世史迦派、尼耶也派、瑜伽派等或见解不同而价值不过如此,如吠世史迦之极微论亦元子论及Monads说之流;或思想与前二宗不相远,如瑜伽派之与僧亻+去,所以都可不必细论。在佛教因为教法种种不一,思想似不一致,其后流传各 处,分部开宗,又莫不自认为佛家思想,似乎很难得准据以为论断。然而终究有条理可寻,那么,我去寻得的结果则佛教固确乎不陷于古形而上学家之错误者也。试分叙于下:
(一)小乘佛教是绝口不谈形而上学的;
(二)大乘佛教是谈形而上学而开辟得法的;
(三)外国佛教谈形而上学,间或不得法,然佛教固不负其责的。
小乘佛教之不谈形而上学,多无人留意,我觉得这实是最大之事!小乘色、心并举乍看 上去亦可曰物心二元,但其实是不然。从他那色与心彼此不相属,亦无所共属去说,应为物心二元,却是色、心都是所谓"有为法",他们俱目为非真实的,哪里能以他为本体呢?又印度人之求宇宙本体,都是要解脱了以契合本体的;小乘是要解脱到"无为法 "的,他所要解脱以去者正在色心,那么,色心不是他的本体是很明的。他既然解脱在 "无为"又说"无为"是真常,那么,很像是本体喽。但他又不说"无为"为万有所自出。并且还说"无为"离色心而定有,那么,"无为"又怎能算他本体呢?要晓得小乘 的说话实在不是在那里答对什么宇宙本体的问题,他只是将宇宙万有分门别类来看,至于万有归总一个的观念,他并没有。我们从种种方面看小乘的经论,非不繁博精微,但是绝口不谈形而上学的。这在小乘自己,固然可以免于批评,并且可以帮助大乘佛教,证明佛教于无论东西古时所不免之错误而竟无之。你要看印度当那时节,大家都各鸣一说的竞谈这项问题,而佛教起来插足于此社会,偏偏一句不谈,岂不是很可注意吗?这 是什么原故他竟能如此?照我说这是小乘大乘都是佛说的一个证据。如果不是有意不提 ,以为后来再说之地,怎能恰好小乘预先就替后出的大乘留下地步,怎能单自坚决的不讨论大家讨论的问题?这在以小乘为佛说,以大乘为后出的人未必就信,但我很望他有 番解释,莫忽略过去。在我的意思,佛的形而上学在当时不肯拿出来,拿出来不惟于其思想界没有好处,且恐益发糊涂胶固而不得开明。所以先说的小乘教只谈相对,不谈绝对,虽与当时思想问题不相切合而全然不顾;待大乘教才对他们讲说,这时候又只讲绝对,几不讲一句相对的话了。等到唯识学出来--他是从相对讲入绝对的--才把二者沟通,使后人明白佛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敢说印度大乘佛教都是讲唯识学的,但唯识家的方法也是他们的方法,则其讲形而上学不为独断。惟年代太久,或流至远方,宀/ 氵+?失原来根本,那就不敢担保了。例如中国所开之华严宗等,又流到日本,为井上圆了辈所盛谈者,均难逃讥评,则所谓外国佛教,佛教固不负其责也。
佛教的形而上学方法
我们看唯识家所指明给我们的佛家形而上学方法是如何呢?这要细说就来不及,我们只 能简单的告诉大家。他不像罗素舍去经验单走理智一路,也不象柏格森用那可疑的直觉;他依旧用人人信任的感觉,--他叫做现量。他平常讲知识的时节,只信任现量同比量是对的,由这两样东西能给我们确实可靠的知识,此外什么直觉、冥想等等都排斥,这态度与西方科学家一般无二。科学家经营他的科学,用的感觉和理智,也就是唯识家经营他的学问之所用的工具。你展开因明、唯识的书一看,就可以看见唯识家怎样的不许人超过感觉的说话,他同所谓"批评的自然派哲学"(Critical Naturalism)如皮耳 松感觉主义一流绝相似。皮耳松所云:我们离感觉则一无所有,若说有一样东西超越感觉而是实在,那就不成话的,这就是唯识家头一步的议论。从这样态度岂不是形而上学就不能讲了么?不错的。唯识家原以具体的"宇宙"观念就是非量,再从这个上边去讲 许多话,更是非量非量,他早把形而上学根本的不合,批评的很明白。然他却来讲形而上学,这也就可以看出他的讲形而上学与那糊涂乱讲的是不同了!
西洋人与唯识家既都从只认感觉理智,结果推翻形而上学,这时候唯识家又来重建形而上学岂不是要另辟方法么?不然的。他还是牢固守着感觉一点也不变,而结果就可以产 生他的形而上学。不过他说,我们要把感觉--他所谓现量--从直觉理智等作用分离出来而只留下他一种作用,自然而然就好了。从我们现在的感觉,到那能认识宇宙本体的现量,约之为两步:
(一)头一步现量 我们所以前边序列三种认识作用必要用现量的名称而不用感觉的名称,实在因为平常我们的感觉固然所对是"性境"不妨说为现量,而已竟牵混到别的作用一起,而不能分,以致一般人所谓感觉的差不多都是指着知觉(Perception)说,所以不可再认同现量。现量是纯静观的;这在实验主义家从生物研究得的心理,必然不承认有什么纯静观的认识作用。这个不承认是很对的,我们的感觉器官本来是生活中之工具,其认识作用皆为一种有所为的活动,安得而为纯静观的。唯识家亦正为此而说日常生活虽无时不有现量而现量不可得,盖现量作用在平常甚暂甚微,但却非竟无。必须把这牵混入比非量之甚暂甚微的现量分离独立,暂者久之,微者著之--即是将有所为的态度去净而为无私的--纯静观--才好。傥能做到,便是这头一步的现量。以何为做到之验呢?就是看飞鸟,只见鸟(但不知其为鸟)而不见飞;看幡动,只见幡(但不知其为幡) 而不见动。
(二)次一步现量 傥能做到头一步时就会慢慢到了这一步,这还是顺着那个来,不过比前更进一步的无私,更进一步的静观;然而无私静观亦至此不能再进了。这以何为验呢 ?就是眼前面的人和山河大地都没有了!空无所见!这空无所见就是见本体。在唯识家叫 做"根本智证真如"。
这上边的话自须加说明才行。原来照佛家说,我们人或其他生物眼前所对的宇宙--上天,下地,回头自己的躯体,--只是自己向前要求的一个回答。人或其它生物,你不要看他是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他长的眼睛、鼻子、耳朵,你不要看他很端正文雅的,他实在是像饥饿的一般猛烈往前奔去,他那眼、耳、手、足一切器官实在都是一副家伙,极狞恶贪婪的在那里东寻西找。这自然太骂人,人都不能承认,自己觉得我并没有如此。要晓得这本来是不自知的,不浮现于意识上的,而藏在后边的;就是你躺在那里睡觉,一动不动,不知不识,还是奋勇的在那里活动。这个往前追求盖基于二执--我执、法执;当其向前求的时候盖即认有前面,认有自己,所谓求即攫来予我之态度。惟此所说认物认我与攫来云云,都不必果有此意而已经先存在了。我们意中的"我","法 ",是粗暴有间断的,无关重要的,此处所说是指甚深隐细而念念相续永不间断的。这念念缘我,相续不断的是一最根本的作用叫做"末那识"--第七识。那东想西想时起时落的心并非根本的,重要的,他不过是往前生活所用工具之一;连同眼、耳、鼻、舌、身五觉官并称前六识。这眼耳等在人自然是六数,其实别的生物不一定这样,也许觉官少一两样,也许巧慧--第六识--不发达,几乎没有,所以最关重要的还是在第七识,大约有生命无生命是生物非生物之辨,就在此有二执与否。盖生命寄于向前活动,向前活动基于二执故也。当其运用六工具向前要求时,所碰到的实非别的,还是自己所现:眼见色,色即眼识现;耳闻声,声即耳识现;乃至意缘念,念即意识现。此即前面叙三量时所说无论现比非量--感觉、念虑--其影像皆由自己变现是也。影像之后尚有本质,则常人所指为客观的物质世界也。但其实不然。七识执什么以为我呢?七转识 --七识并前六识--所变现影像何自来呢?与此之本质皆在阿赖耶识--第八识,照 直说,这七识其所以为本质者--无论执我而缘内界或前求而缘外界--皆此阿赖耶识;乃至七识所自变现生者亦出于阿赖耶识。唯一的物件只此阿赖耶识,东看西看,上看下看,内看外看,所碰到的都是他。不过不单影像是随时变现,非恒在的东西,就是这内外的本质,你看他死呆呆的物质世界,实在也是迁流不息,相续而转。一块石头不是一块石头,是许多石头的相续。不单影像是随人变现各自不同,你眼识所现的红白属你,我眼识所现的红白属我;就是本质也非客观存在而是随人不同的,你的宇宙是你所现,我的宇宙是我所现。此时最可注意的,内外俱是一阿赖耶识而竟被我们打成两截,中间加了种种隔膜。这就是说在我们生活中--向前要求中--分成物我两事;而七识执我又自现影像则内里一重隔阻,前六识摄物又自现影像则外向一重隔阻,所以整个的宇宙,所谓绝对,自为我们感觉念虑所不能得到,当这些工具活动的时候,早已分成对立形势而且隔阻重重了。你要揭开重幕,直认唯一绝对本体,必须解放二执,则妄求自息,重幕自落,一体之义,才可实证。这就是唯识家所贡献于形而上学的方法。所以这头步二步都无非往这面做去:沉静!休歇!解放!所幸感觉器官上还有这一点暂而微的现量 是真无私、纯静观的;只要你沉静、休歇、解放,其用自显。譬如头一步的现量就是私利的比非量都不起了,所以看飞动的东西不见飞动。飞动是一种形势、意味、倾向而已,并不是具体的东西,现量无从认识他。因为现量即感觉中只现那东西--或鸟或幡- -的影像,这影像只是一张相片。当那东西在我眼前飞动假为一百刹那,我也就一百感觉相续而有一百影片相续现起。在每一影片其东西本是静的,那么,一百影片仍只有静的东西,其飞动始终不可见。必要同时有直觉等作用把这些影片贯串起来,飞动之势乃见,这与活动电影一理。所以不见飞动,为直觉不起独有现量之证。到次一步的现量是解放到家的时候才有的,那时不但虚的飞动形势没了,乃至连实的影片也没了,所以才空无所见。因为影片本是感觉所自现,感觉譬如一问,影片即其所自为之一答,你如不问,自没有答。当我们妄求时,感官为探问之具,遇到八识变的本质就生此影像;乃至得到大解放,无求即无问,什么本质影像也就没了,于是现量直证"真如"--即本体。这唯识上所谓"智与真如,平等平等","无分别智,不变而缘"。再转出"后得智 "又来分别诸法自共相等,把无分别智--一名根本智--所证说出告诉我们,便是形而上学了。
大概意思如上已尽。在外人自未必都相信,在佛家的人也恐指摘我种种不对。但我的看法是如此,我认唯识家提出有形而上学的新方法,且比罗素、柏格森的方法为满意,为可信任。形而上学本来不能讲,现在他能来讲,这个大翻案只有他做到了。并且很奇怪,最近哲理的阐发,都予他不少的证明,两个相反对的柏格森、罗素都是他最大的帮忙的人。柏格森所操方法同他固不对,而所得的道理却多密合,这是为两方都是研究一个东西--生命、生物--的原故。罗素所走一路,用理智对外研究似与他不相干,而不料比柏格森还有更契合的地方。柏格森说"生命","绵延"是整的不可分的,这实在有点不对,因他堕于"常见",罗素所主张,得到安斯坦相对论而证明的"事情相续说 "却几于非断非常,把唯识家所说,一块石头不是一块石头,而是许多石头相续,和反对静体之义,都加以证明。我们常设想,起古唯识家于地下而一览西洋学说,他反对讲形而上学反对静体的物质在当日为外道小乘所不喻的,乃至种种主张在当日无论如何同人家讲亦不相信的,或自己要说没有说出来的,都有这许多人来帮忙,一定欢喜的不知所云。实在唯识学在今日讲,比古代容易得其解,但我断言唯识学的机运并未到;其故后详。
我们上面只说唯识家对于形而上学不可经验的开出一条经验的路来,至概念判断是否能使用,以及唯识家对于形而上学如何解决,都还不曾说。这话在《印度哲学概论》第三篇第三章讲知识之界限效用问题替他说的很详明,此处不能很多说。简单说:概念判断只用在相对而不能施于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念,昔人所问形而上学的问题都要取销。他在根本智,后得智中所得而告诉于我们的也没有别的,就是"不可说不可念",例如:本体心物一多的问题,那么,就是非心非物、非一非多,乃至非有非无,乃至本体这句话就不对,凡有所说俱是戏论。若说也不妨,不过说了就不算,所以佛菩萨在大乘经论长篇大套谈他的形而上学,只是你不要当话听罢了。真正的形而上学如是如是。于是乎唯识家的大翻案文章是翻而不翻,翻过来之意与未翻原案还是相符顺的。
西洋印度两方哲学之动机不同
现在须要说明的有一桩事:何以西洋印度研究一样的问题而印度人单开辟出这条路来? 请拿我前面所(别)[列]的表中,西洋同印度的情形一比,便知不同。表云:印度形而上学与西洋为同物,但研究之动机不同,随着宗教甚盛且不变动。盖两方唯一之不同只在研究的动机上,此不可不注意者。西洋人是什么动机?可以说作知识的动机,科学的 动机;印度人是什么动机?可以说作行为的动机,宗教的动机。西洋人无论为希腊时或 文艺复兴后,其研究哲学都是出于好知的意思,他们叫做"爱智"。印度人像是没有那样余闲,他情志上迫于一类问题而有一种宗教的行为,就是试着去解脱生活复其清净本体,因为这个原故,所以他们没有哲学只有宗教,全没想讲什么形而上学,只是要求他实行的目标。例如吠檀多人讲"梵天",他就要去实做梵天;僧亻+去人讲"自性"、 "神我",他就要实做到神我、自性的各归其位;都不是在那里谈什么哲理。总而言之,他们的厌生活,求出世,是他们的动机所在。要出世出到哪里去呢?那么,自然要想 我本来是不如此的,宇宙本体是清净的,果如何斯为宇宙本体?这是他们的问题之所在 。于是就各出己见,这一家以为如何如何,那一家以为如何如何,并且把如何可以做到的路子训示人去做。在他自己实宗教而已,我们则从他的教训中抽取他的道理算做哲学。这与西方情形岂非大大不同!--一个是出于第一条路向,一个是走到第三条路向上 去。从这不同,其结果先分出一方形而上学可以失势无人讲,而这一方则不能,因他这种行为是不能阻止的,则求本体讲本体无论如何不能罢手。然此犹结果之小者,其大结果,即一方无论如何不能辟得形而上学的方法,而一方则得以开辟出来也。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就是我们在前所说的,你如果不止息要求,还是拿六个工具去探问什么宇宙本体,无论怎样探求总是自己工具上的回报影像,没有法子得到本体。必得要像印度人厌弃生活来息止生活庶乎可望摸着息止生活的窍--解放二执--而实证本体,此则唯识家所以成功于印度也。于是要问:印度宗派甚多,皆有息止生活之法,佛家而外即没有得息止的吗?诚然如是。印度各宗要求息止生活大抵原相近似,其方法,即他们所谓瑜 伽者,亦若比同。但所似所同者自外面粗形式看耳,其实内容殊异,而此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故卒惟佛教一家得之。假若此事不为人类的一种成功则已,苟得为一种成功则不可不知其为走第三条路之结果,而印度文明之所在也。
宗教问题之研究
我们既说到此处,该把宗教来讨论讨论。形而上学之成就,是印度人之小成就,假使印度人要有成就一定在宗教上,因为印度原只有宗教,而形而上学原是附属于其内的。并且我们上面说他研究形而上学的动机是在宗教、出世,却没有说出宗教、出世的动机在什么地方;此刻正好接续前边来讲宗教的动机,问他为什么要出世。我曾有一篇旧文章在少年中国学会的是宗教问题讲演,在那里面我曾指明印度宗教的动机,并从以论定宗教的必要。此刻可以拿来叙说,并将原来要讲明宗教的未尽之意补足之。
宗教是人类文化上很普遍很重要的一桩东西。但是从近代遭许多人批评之后,各人都拿自己的意思来解释宗教,你以为宗教是这样,他以为宗教是那样,以致一般人对宗教都是莫名其妙。所以我们现在对于宗教问题之解决实在是很紧要的。
我们现在要解决宗教的问题,头一句自然要问宗教究竟是何物?知道了这层然后对于宗 教的真妄利弊此后存在不存在的话方好去说,否则无从说起。差不多将"宗教是什么" 弄明白了,各种问题便算已经解决了。绝不应明确的宗教观念未得到,便胡乱评断什么宗教的存废!
我们看好多的宗教,形形色色,千奇百怪,什么样子都有,很不一致。但我们要寻出他一致的地方,方能渐渐晓得宗教是怎么一回事,而有一个明白真确的"宗教"观念。这所谓一致的地方,就是所有宗教的共同必要条件。但若非是一致的,就不算宗教的必要条件,不过是某宗教某项宗教的特殊现象罢了。断不应把这"殊象"认作"宗教"观念构成的一义。如此研究下去我们得到一个归结是:
所谓宗教的,都是以超绝于知识的事物,谋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的。
我们就着众人所认为宗教的去研寻,寻到如此的结果。无论怎样高下不齐,种种的宗教,个个皆然,没有一个例外,除非那聚讼未决的孔教,或那立意辟创,未经公认的赫克尔一元教,倭铿精神生活等等,有些不合而已,这个不合,不但不能证明我们结论之非,反倒看出我们结论之是。孔家是否宗教之所以聚讼未决,正以他不甚合我们所说的,才招致人家疑问。换句话说,如果孔家亦合乎这结论,就不致聚讼不决了。这以见我们所说是深得宗教的本真--本来面目;而那赫克尔、倭铿,都是要变更宗教面目的,当然不会同我们就宗教本来面目寻出的说法相合。他之不合于我们,正为我们之吻合于宗教也。他们的说法都是拿着自己意思去说的,我们纯就客观的事实为材料而综合研寻的,其方法原不同。方法所以不同,因为我们只想知道宗教的真相,而他们则想开辟宗教。凡意在知道宗教真相的,我们的说法大约无疑问的了。至于孔教何以非宗教而似宗教,何以中国独缺乏宗教这样东西,与赫克尔、倭铿之徒何以立意谋宗教之辟创,俱待后面去解说。这结论分析开来可以作为两条--宗教的两条件:
(一)宗教必以对于人的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为他的事务;
(二)宗教必以对于人的知识之超外背反,立他的根据。
这两条件虽是从上头一句话分析出来的,也是就客观事实研寻出来如此,无论怎样高下不齐的宗教所共同一致的。我们试去讲明这两个条件,然后再合起来讲那一句总的。
对于人的情志方面加以勖勉,可以说无论高低或如何不同的宗教所作皆此一事,更无二事。例如极幼稚低等拜蛇、拜黄鼠狼乃至供奉火神河神瘟神种种,其仙神的有无,且无从说他,礼拜供奉的后效,能不能如他所期,也不得而知。却有一件是真的,就是他礼拜供奉了,他的心里便觉得安宁舒帖了,怀着希望可以往下生活了。这便所谓对情志的勖勉。便是程度高了许多的大宗教,如基督教等其礼拜祈祷,喊上帝,语其真际,也还是如此。乃至基督教所作用于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所受用的基督教的,也还是如此。宗教除与人一勖慰之外,实不作别的事。此即大家所谓得到一个安心立命之处是也。在托尔斯泰固然当真得到一个安心立命之处,得到一个新生命,而其他基督教徒也未尝不可说是如此,在较高的宗教固然能给人一个安心立命之处,即其它若拜蛇拜鼠也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各人所怀问题不同,得到的答也不同--情志知识的高下浅深不同,得 到的安慰勖勉因之而差异,若其得安慰勖勉则无二致。在当初像是无路可走的样子,走不下去--生活不下去--的样子,现在是替他开出路来,现在走得下去了。质言之,不外使一个人的生活得以维持而不致溃裂横决,这是一切宗教之通点。宗教盖由此而起,由此而得在人类文化中占很重要一个位置,这个我们可以说是宗教在人类生活上之所以必要。(是否永远必要,将来占何位置,下文去说。)
对于人的知识作用处于超外背反的地位,可以说无论高低或如何不同的宗教所持皆此态度,更无二致。例如那蛇与鼠,在礼拜他们的,都说他们是大仙,具有特别能力。若照我们知识作用去论断,总说不下去,他便不得立足了。所以他总要求超绝于我们知识作用之外。又如那火神瘟神,我们并不曾看见,而要认他们是有,也是在超乎知识作用地方去立足。基督教的上帝,婆罗门的梵天……没有不是如此的。无论他们的说法怎样近情近理,他那最后根据所在,总若非吾人所与知,或为感觉所未接,或为理智所不喻。由此大家一说到宗教就离不了"超绝"同"神秘"两个意思。这两个意思实在是宗教的特质,最当注意的。我们试略加讲说:
(一)超绝 所谓超绝是怎么讲呢?我们可以说就是在现有的世界之外,什么是现有的世 界呢?就是现在我们知识中的世界,--感觉所及理智所统的世界。宗教为什么定要这 样呢?原未所以使他情志不宁的是现有的世界,在现有的世界没有法子想,那么,非求 之现有世界之外不可了,只有冲出超离现有的世界才得勖慰了。那一切实教所有的种种 "神"、"仙"、"帝"、"天"……的观念都应于这个要求而出现的,都是在现有世界之外立足的。因此一切宗教多少总有出世的倾向--舍此(现有世界)就彼(超绝世界) 的倾向。因为一切都是于现有世界之外别辟世界,而后藉之而得安慰也。"超绝"与" 出世"实一事的两面,从知识方面看则曰超绝,从情志方面看则曰出世。
(二)神秘 所谓神秘是什么呢?大约一个观念或一个经验不容理智施其作用的都为神秘 了。这只从反面去说他,他那积极的意味在各人心目中,不容说。宗教为什么定要这样呢?因为所以使他情志不宁的是理智清楚明了的观察。例如在危险情境的人愈将所处情 境看的清,愈震摇不宁。托尔斯泰愈将人生无意义看的清,愈不能生活。这时候只有掉换一副非理性的心理,才得拯救他出于苦恼。这便是一切神秘的观念与经验所由兴,而一切宗教上的观念与经验莫非神秘的,也就是为此了。
超绝与神秘二点实为宗教所以异乎其它事物之处。吾人每言宗教时,殆时指此二点而说。故假使其事而非超绝神秘者即非吾人所谓宗教,毋宁别名以名之之为愈也。此类特别处:"感觉所未接","理智所不喻","超绝","神秘",可以统谓之"外乎理知 "。理智不喻的固是外乎理知,感觉未接而去说具体东西,便也是理智不喻的了。若神秘固是理智不喻的,超绝尤非理智范围(理智中的东西皆非东西,而相关系之一点也, 超绝则绝此关系也)。故一言以蔽之曰外乎理知。但理智是人所不能不信任的,宗教盖 由此而受疑忌排斥,几乎失其文化上的位置。这一点我们可以说是宗教在人类生活上之所以难得稳帖和洽。
分言之,则"对于人的情志方面加以勖勉"与"对于人的知识作用超外"为宗教之二条件,合起来说则固一事也。一事唯何?即前头所标"以超绝于知识的事物谋情志方面之 安慰勖勉"是已。此是一事不容分开。为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其事尽有。然不走超绝于知识一条路则不算宗教;反之单是于知识为超外而不去谋情志方面之安慰勖勉者亦不是宗教。必"走超绝于知识的一条路以谋情志方面之勖慰"之一事乃为宗教。所有宗教皆此一事。亦特此一事之作法各有不同耳。或者是礼拜,或者是祈祷,或者祝颂,或者讽咏,或者清净,或者苦行,或者禁欲,或者瑜伽……种种数不尽。然通可谓之一事-- 对于出世间(超绝于现有世界之世界,现有的世界则吾人知识中之世界也,具如上说)致其归依而有所事为是也。此一事作得一点则得一点之勖慰,而愈作亦愈远现世而趋近现世之超离。故此一事吾名之曰:"出世之务"。宗教者出世之谓也。宗教之为宗教如此如此,我们并不曾有一丝增减于其间。我们既明宗教之为物如此,夫然后乃进问:若此其物者在后此世界其盛衰存废何如呢?我们还是要他好还是不要他好呢?我们试以前问为主,后问为副,而研求解答之。
若问宗教后此之命运,则我们仍宜分为二题以求其解答:(一)人类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二)人类生活的知识方面果有宗教的可能乎?假使不必要,而又不可能,则宗教将无从维持于永久。假使既必要,而又可能,夫谁得而废之。此皆可两言而决者。若其虽必要而不可能,或虽可能而不必要,则其命运亦有可得而言者。
宗教是否必要之研究
人类生活的情志方面果永有宗教的必要乎?我们要看以前曾赖宗教去勖慰的情志都是如 何样的情志,以后世界还有没有这些样的情志,这些样的情志是不是定要宗教才得勖慰。倘以后没有这些样情志,则宗教不必要。即有这样的情态,虽以前曾赖宗教勖慰,却非以后定要宗教而不能变更替换者,则宗教仍为不必要。至于以后人类生活迁异,有没有另样须要宗教勖慰的情志,则吾人未曾经验者亦不欲说他。吾人唯就现有,以后仍要有,又无别种办法者,而后说为宗教的必要。
我们就着一般宗教徒在他正需要、接受、信奉宗教的时节,看其情志是怎样的?再对着 不信教的人在拒却宗教的时节看其情志是怎样的?结果我们看到前一种情志与后一种情 志可以用"弱"、"强"两个字来表别他。所有前种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弱的,他总自觉无能力,对付不了问题很不得意的,……所有后种的人他的情志都是强的,他总像气力有余样子,没有什么问题,很得意的……。大概教徒的情志方面都是如此"弱"的状态,不过因为问题不同,所以弱的有不同罢了。然则宗教是否即立足于人类情志之弱的一点上呢?不是的。如此状态有时而变的,不过当人类稚弱的时节如此,能力增进态度就 改换了。虽改换却非宗教便要倒的。在以前人类文化幼雅的时候,见厄于自然,情志所系,问题所在,只不过图生存而已。而种种自然界的东西,都是他问题中对付不了的东西,于是这些东西几乎就莫不有神祗了。诸如天、地、山、川、风、云、雪、雨……的神是也。而其宗教之所务,自也不外祈年禳灾之类了。一旦文化增高,知识进步,渐渐能征服自然,这种自觉弱小必要仰赖于神的态度,就会改变。因为这是一个错误,或幻觉,人类并不弱小。(同后来征服自然最得意时节之自觉强大尊成一样幻妄,都是一时 的不能常久,记得罗素从考算天文而说人类渺小,这虽与前之出于主观情志的"弱小" 两样,但也不对,这怕是他们理性派的错误,但却非理性的错误,理性不会错误。)宗 教之所以在人类文化初期很盛,到了后来近世就衰微不来,所以在别的地方不受什么排斥而翻在宗教势强的欧洲大遭排斥,都是为人类情志方面转弱为强的原故。有人以为近世宗教的衰败,是受科学的攻击,其实不然。科学是知识,宗教是行为。知识并不能变更我们行为,行为是出于情志的。由科学进步而人类所获得之"得意"、"高兴"是打倒宗教的东西,却非科学能打倒宗教。反之,人若情志作用方盛时,无论什么不合理性的东西他都能承受的。如此我们看这样自觉弱小的情志在近世已经改变日后也不见得有了,(即有这类对自然问题因情志变了,也不走这宗教一途,)那么,宗教如果其必要只在此,也将为不必要了。但是我们看见只应于这种要求产生的宗教不必要罢了,只这种现在不必要的宗教倒了罢了,宗教并不因之而倒,因为人类情志还有别的问题在。
虽然好多宗教都是为生存问题祸福问题才有的,但这只是低等的动机,还有出于高等动机的。这高等动机的宗教,经过初期文化的印度西洋都有之。(唯中国无之,中国文化 虽进而其宗教仍是出于低等动机--祸福之念,长生求仙之念--如文昌、吕祖之类,其较高之问题皆另走他途,不成功宗教。)不过一宗教成立存在绝非一项动机,一项动 机也怕不成宗教,所以很难分辨罢了。比较看去似乎还是基督教富于忏悔罪恶迁善爱人的意思,基督教徒颇非以生存福祸问题而生其信仰心者。我曾看见到一位陈先生(陈靖 武先生的儿子),他本是讲宋学的,后来竟奉了基督教。他把他怎样奉教的原故说给我 听。话很长、很有味,此时不及叙。简单扼要的说:他不是自觉弱小,他是自觉罪恶,他不是怯惧,他是愧恨,他不求生存富贵他求美善光明。但是一个人自己没有法子没有力量将作过的罪恶氵+前除,将愧恨之心放下,顿得光明别开一新生命,登一新途程, 成一新人格--这如勇士不能自举其身的一样--只有哀呼上帝拔我,才得自拔。他说上帝就在这里,宗教的必要就在此等处。他很相信他的话出于真情,大概各大宗教都能给人以这样的勖慰,不单是基督教。这在宗教以前所予人类帮助中是最大之一端,在以后也很像是必要。人类自觉弱小忄+匡怯可以因文化增进而改变,但一个人的自觉罪恶 而自恨,却不能因文化增进而没有了。(人类自觉生来就有罪恶这是会改变的,但一人 作过罪恶而自恨,或且因文化之进而进。)除非他不自恨则已,当真目恨真无法解救。 这时他自己固不自恕,即自恕也若不算数。即他所负罪的人恕他,也都不算数。只有求上帝恕他一切,才得如释重负,恍若上帝在旁帮他自新,才觉顿得光得。几乎舍此无他途或即走他途,也绝无如是伟力神效。然则宗教的必要是否即在此呢?还不是的。论起 来,这样的情志,后此既不能没有,而对他的勖慰,舍宗教又无正相当的替代,诚然是必要了。但这必要是假的,是出于"幻情"。明是自己勖勉自己,而幻出一个上帝来,假使宗教的必要只在这幻的上边,也就薄弱的很子。(况且还的许多流弊危险,此处不 谈。)然而宗教的真必要,固还别自在。
照上边的这一例,已经渐渐感觉说话的人与听话的人所有材料--宇宙--同不同的问题。因为我亦曾有陈先生那样的材料,即我亦曾厌恨自己,几于自杀,所以对他所说的话得少分相喻。而大家若没尝过这味道的,就有难得相喻之感。但这还非难的,例如那某时期之托尔斯泰之宇宙便非我们大家一般人所有的了。(如有托尔斯泰的宇宙,其人 便是托尔斯泰。)在那时他觉得"人生无意义"。虽然这五字你也认识,他也认识,仿 佛没甚难解,其实都并不解。这五字不守是一过号唤起大家的"人生无意义"之感罢了,大家若没有此感,便如与瞎子说花怎的美观,简直不能相喻的。然聪明的,多情多欲的人多有此感,不过有强弱深浅之差。现在不管大家相喻到如何,姑且去说就是了。在托翁感觉人生无意义时节,他陷于非常之忧恼痛苦,不定哪一时就会自杀。却一旦认识了基督,寻到了上帝,重复得着人生意义,立时心安情慰而勉于人生。差不多同已死的人复得再生一般。这非宗教之力不及此。然则宗教的必要,就在对付这类问题的么?诚 然宗教多能对付这类问题,而且有从这类问题产出的宗教。然还不定要宗教。这类问题 --人生空虚无聊,人生究竟有何意义--也可径直走入否定人生一途,也可仍旧折回归还到勉于人生。由前一途径其结果固必为宗教;或长生的出世法如道教及印度几外道,或无生的出世法如佛教及印度几外道。由后一途其结果则不必为宗教如托翁所为者,尽可于人生中为人生之慰勉,如孔家暨后之宋明儒皆具此能力者也。(关于孔家者后边 去说。)并且我们很可以有法子保我们情志不陷于如此的境地,则宗教尤其用不着了。 原来这样人生空虚无意义之感,还是一个错误。这因多情多欲,一味向前追求下去,处处认得太实,事事要有意义,而且要求太强,趣味太浓,计较太盛。将一个人生活的重心,全挪在外边。一旦这误以为实有的找不着了,便骤失其重心,情志大动摇起来,什么心肠都没有了。只是焦惶慌怖,苦恼杂集,一切生活都作不下去。在这茫无着落而争求着落的时候,很容易一误再误,抓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便算把柄,如托翁盖其例也。在生活中的一件一件的事情,我们常辨别他的意义,评算他的价值,这因无意中随便立了个标的在,就着标的去说的。这种辨别评算成了习惯,挪到根本的人生问题,还持那种态度,硬要找他的意义价值结果,却不晓得别的事所以可评算,因他是较大关系之一点,而整个的人生则是一个独绝,更不关系于较大之关系,不应对之究问其价值意义结果之如何。始既恍若其有,继则恍若其无,旋又恍若得之者,其实皆幻觉也。此种辨别计较评算都是理智受了一种"为我的冲动"在那里起作用。一个人如果尽作这样的生活,实是苦极。而其结果必倦于人生,会要有人生空虚之感,竟致生活动摇,例今之罗素辈皆知此义。若于生活中比较的凭直觉而不用理智当可少愈,而尤莫妙于以理智运直觉使人涵泳于--"直觉的宇宙"中。凡倭铿所谓精神生活,罗素所谓灵性生活皆目此也(按两家于英语皆为 The life of spirit 字样而说法不尽同,时下译家对前多译称 精神生活,对后多译称灵性生活,有个分别也好)。又若诸提倡艺术的人生态度者,或 提倡艺术生活者,或提倡以美育代宗教者(此说之[妥]否另议),其所倾向盖莫不在此也。此其说过长,不能详论。我们且只说此种倾向几为今日大家所同,而且很可看清改造后的社会,那时人确然是这样生活无疑。这样生活作去,宗教当真有措而不用之势。并非这样生活太美满,没有什么使情志不宁的问题,是我与宇宙融合无间,要求计较之念销归乌有,根本使问题不生也。什么人生有意义无意义,空虚不空虚,短促不短促,他一概不晓得。这时是将倾欹在外边的重心挪了回来,稳如泰山,全无动摇。因此而致情志动摇者既没有,即无待宗教去勖慰,使宗教之必要在此,宗教将为不必要了。然宗教之必要固不在此,而别有在。
我们寻绎少年中国学会田汉君曾慕韩君争论宗教的信,他意思里所隐约指的宗教的必要,是能令我们情感丰富热烈,而生活勇猛奋发。我们看差不多大家都认悲悯爱人的怀抱, 牺牲一己的精神,是宗教家的模样。这有没有相连的关系呢?似乎是有的。这种特殊的怀抱与精神,实出于一种特殊的宇宙观--不由理智的而为非理性的神秘的宇宙观。因他这种宇宙观是宗教式的宇宙观。所以多半是宗教家才得有此了。既然宗教家才得有此,此而必要,亦即宗教的必要了。我们看见有这种怀抱精神的人,他的生活很活泼奋发而安定不摇,可以说于他自己很必要的,而这样人于人群也很必要的。然则宗教的必要是不是在这里呢?这实非必要。我们觉得单就个人看,人的生活活泼奋发与温爱的态 度是必要的,若"悲悯""牺牲"和田君所说的"白热"似无必要。而生活活泼奋发与温爱的态度非必宗教才能给我们,这是很明白的。若就人群来看,虽然在现在我们很提倡悲悯、牺牲、热情,却恐一旦社会用不着。都因社会有病,社会制度不良,或者文化低时人力不能胜天行,才需要这样人。但这非长久如此,故尔救人的人,殊非永远的必要。假使宗教的必要不过如此,则宗教便也不得长久了。然宗教的必要固别有在。
第五章 世界未来之文化与我们今日应持的态度
对世界未来文化的推测
以上我们分作事实、见解、态度三项,又附中国秉持西方思想的人的思想一项,来指证西方文化现在变迁的形势已经可见;以下将试为推测世界未来文化大约是什么样子。于此,我们自先去推测最近未来的文化,然后乃论及其后又将怎样。在这里,我们自又先去总揽着大体指定最近未来文化的根本态度,然后略分物质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三方面去说一说。
说到最近未来所要持的态度,我们又不能不有个分别,就是:世界最近未来文化的根本态度是一个样子;从此刻到最近未来文化的开幕其态度又是一个样子。我们已经说过事实的变迁于文化变迁上最关重要,而现在的事实则在经济 (附注:以后不在经济);在 经济未得改正时,第二路态度是难容于其下的,而且必待社会大改造成功向前改造环境的路子始算是走到尽头处,否则,就尚未走完。所以虽然现在西方态度的变端已见,然其变出的态度仍旧含有西方采色在内,并不能为斩截的中国态度(倭铿似属斩截)。这就是说:他们虽然已经很要改过那种算帐逐物有所为而为的态度,但自己见不到,事实又不容,倾向所在仍旧是含那采色,不能斩截改掉。大约他们现在态度的变化不过从单着眼个体而为我的变转到也着眼他人而为社会;从单看眼物质幸福的变转到也着眼精神真趣;从单着眼现在的变转到也着眼未来,如颉德所说,如罗素所说,如陈仲甫先生在他最近代思想与近代思想对照表内所列,一致的都是这般模样。这样把目标拓展到大处远处,自然比那只看个人现实福利的较为合理而且安稳--照以前那样最易致失望、空虚之感、厌烦、人生动摇溃裂。罗素在他论结婚问题时说的很好:
两个人的互相亲爱未免太狭,未免太与社会无关,所以不能把爱情的自身当做人生的主要目的。只靠爱他,不能获得活动力的充实源泉,不能得有充分的先见之明,所以不能使人生成为究竟满足的人生。爱情有时很为浓厚,不过不久就归于淡薄,因为淡薄所以不能令人满足,他迟早必成为反顾的,成为死的欢乐之墓,而不能成为新的生活之源泉。无论何种目的,只要是单在一种感情中实现的,就免不了这种弊害。唯一的精当目的,只是向着将来的目的,只是永远不能圆满实现的目的,只是时常继长增高的目的,只是依缘人类的无限势力而成为无限的目的,再且爱情必须与这种无限的目的结合起来,才有了他所能有的真挚意味。
我也赞成这为社会为未来的态度,可以使人生继续有勇气;但他实在只是过渡时间-- 从西洋旧路过渡到未来路上--的一种态度。西洋的路在此刻本没走完,然即如西洋旧路而不变,则亦不能开辟未来文化之新局,所以这样变化变化真是很恰好,很必要。却是这全不出物我展转相寻之私,而人生的重心始终倾欹在外。在未来文化中的人生态度,固无所谓为个人,也无所谓为社会;固无所谓为现在,也无所谓为未来;完全超脱了这些而无所为;固然不着眼在小处近处,也不着眼在大处远处;无论什么也不在他眼里,而是全然不看的--也就全然无所倾欹。有人以为这恐怕是理想;其实不然,这是趋势所必至。
我记得胡适之先生本着他们实际主义的老话,说:旁人不是乐天主义,便是厌世主义;我们既不乐天,也不厌世,乃是改良主义或淑世主久。其实这三种主义就分别代表了三方--中国、印度、西洋--的态度;西洋人自始就是淑世派--所谓改造环境的路子,并不待今日詹姆士、杜威之出头提倡。不过詹姆士杜威是圆成了西洋人这条路的,犹如佛家之于印度的路,孔家之于中国的路;这话并非特别恭维杜威他们,因为他们实在把那条路作到很深稳、很圆满、很恰好的地步。却是等他们出来把这条路讲究到好处,这条路也就快完了。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是解救现在西洋人沉疴的药。在未来世界完全是乐天派的天下,淑世主义过去不提。这情势具在,你已不必辩,辩也无益。我并不是说,到那时什么事从此不再改良,或从此人将不再作改造环境的事;我是说那时人将不复持那样人生态度。向外逐物,分别目的与手段,有所为而为,行为多受知识的支配,都与改造派态度不相离的(试看詹姆士、杜威书便知);然俱今人所厌绝了。只有与此相反的新风气如倭铿、罗素、泰戈尔之所倡导,方兴未艾,为乐天派第一高手的孔子开其先。乐天是那时人生的根本态度;在这根本态度之下依旧可以作改造环境的事,并不相妨;乃至去分别目的与手段有所为而为也都不相妨。
就生活三方面推说未来文化
以下分就文化的物质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三方面简单着一为推说:
(一)物质生活一面 今日不合理的经济根本改正是不须说的;此外则不敢随便想设。我于这上也毫无研究,所以说不出什么来;只不过基尔特一派的主张好多惹我注意之处,使我很倾向于他。大约那时人对于物质生活比今人(指西洋人)一定恬淡许多而且从容不迫,很像中国人从来的样子;因此那时社会上,物质生活的事业也就退处于从属地位,不同现在之成为最主要的;那么,便又是中国的模样。在生产上,必想法增进工作的兴趣。向着艺术的创造这一路上走;那么,又与中国尚个人天才艺术的采色相合(参看第 二章)。这些都是现在大家意向所同,似无甚疑问;还有基尔特派中一部人有恢复手工 业的意思,这就不敢妄测,恐事实上很难的。假使当真恢复手工业而废置大机械,那么,又太像中国从来不用机械用手工的样子了。
(二)社会生活一面 在这一面,如今日不合理的办法也不能不改变。不论是往时的专制独裁或近世的共和立宪,虽然已很不同,而其内容有不合理之一点则无异。这就是说他们对大家所用统驭式的办法,有似统驭动物一般。现在要问,人同人如何才能安安生生的共同过活?仗着什么去维持?不用寻思,现前哪一事不仗着法律。现在这种法律下的共同过活是很用一个力量统合大家督迫着去做的,还是要人算帐的,人的心中都还是计较利害的,法律之所凭借而树立的,全都是利用大家的计较心去统驭大家。关于社会组织制度等问题,因我于这一面的学术也毫无研究,绝不敢轻易有所主张;但我敢说,这样统驭式的法律在未来文化中根本不能存在。如果这样统驭式的法律没有废掉之可能,那改正经济而为协作共营的生活也就没有成功之可能。因为在统驭下的社会生活中人的心理,根本破坏了那个在协作共营生活之所须的心理。所以倘然没有所理想的未来文化则已,如其有之,统驭式的法律就必定没有了。仿佛记得陈仲甫先生在《新青年》某文中说那时偷懒的人如何要责罚,污秽的工作或即令受罚人去作,或令污秽工作的人就工作轻减些。其言大概如此,记不清楚,总之他还是藉刑赏来统驭大众的老办法。殊不知像这类偷懒,和嫌恶污秽无人肯作等事,都出于分别人我而计较算帐的心理,假使这种心理不能根本祛除,则何时待有这些事而后生问题,将触处都是问题而协作共营成为不可能;现在不从怎样泯化改变这种心理处下手,却反而走刑赏统驭的旧路,让这种心理益发相引继增,岂非荒谬糊涂之至。以后只有提高了人格,靠着人类之社会的本能,靠着情感,靠着不分别人我,不计较算帐的心理,去作如彼的生活,而后如彼的生活才有可能。近世的人是从理智的活动,认识了自己。走为我向前的路而走到现在的,从现在再往下走,就变成好像要翻过来的样子。从情感的活动,融合了人我,走尚情谊尚礼让不计较的路--这便是从来的中国人之风。刑赏是根本摧残人格的,是导诱恶劣心理的,在以前或不得不用,在以后则不得不废,--这又合了从来孔家之理想。从前儒家法家尚德尚刑久成争论,我当初也以为儒家太迂腐了,为什么不用法家那样简捷容易的办法 ?瞎唱许多无补事实的滥调做什么?到今日才晓得孔子是一意的要保持人格,一意的要莫破坏那好的心理,他所见的真是与浅人不同。以后既不同统驭式的法律而靠着尚情无我的心理了,那以,废法之外更如何进一步去陶养性情,自是很要紧的问题。近来谈社会问题的人如陈仲甫、俞颂华诸君忽然觉悟到宗教的必要。本来人的情志方面就是这宗教与美术两样东西,而从来宗教的力量大于美术,不着重这面则已,但着重这面总容易倾在宗教而觉美术不济事。实亦从来未有舍开宗教利用美术而作到非常伟大功效如一个大宗教者,有之,就是孔子的礼乐。以后世界是要以礼乐换过法律的,全符合了孔家宗旨而后已。因为舍掉礼乐绝无第二个办法,宗教初不相宜,寻常这些美术也不中用。宗教所培养的心理并不适合我们作这生活之所须,而况宗教在这期文化中将为从来未有之衰微,其详如后段讲精神生活所说。脱开宗教气息的美术较为合宜,但如果没有一整统的哲学来运用他而作成一套整的东西,则不但不济事,且也许就不合宜。这不是随便藉着一种事物(宗教或美术)提起了感情,沉下去计较,可以行的;这样也许很危险,都不一定。最微渺复杂难知的莫过于人的心理,没有澈见人性的学问不能措置到好处。礼乐的制作恐怕是天下第一难事。只有孔子在这上边用过一番心,是个先觉。世界上只有两个先觉:佛是走逆着去解脱本能路的先觉;孔子是走顺着调理本能路的先觉。以后局面不能不走以理智调理本能的路,已经是铁案如山,那就不得不请教这先觉的孔子。我虽不敢说以后就整盘的把孔子的礼乐搬出来用,却大体旨趣就是那个样子,你想避开也不成的。还有我们说过在这时期男女恋爱是顶大问题,并且是顶烦难没法对付的,如果不是礼乐把心理调理到恰好,那直不得了;馀如后说。
(三)精神生活一面 我们已说过在这时,人类便从物质的不满足时代转到精神不安宁的时代,而尤其是男女恋爱问题容易引起情志的动摇,当然就很富于走入宗教的动机。在人类情感未得充达时节,精神的不宁也就不著;在男女问题缺乏高等情意的时节也不致动摇到根本;但此际情感必得充达和男女问题必进于高等情意都是很明的,那么,予人生以勖慰的宗教便应兴起。但是不能。这些动机和问题大半还不是非成功宗教不可的- -另有非成功宗教不可的动机与问题;并且顺成宗教的缘法不具,逆阻宗教的形势绝重。宗教就是人类的出世倾向之表现,从这种倾向要将求超绝与神秘。神秘是这时必很时尚的--我指那一种趣味,因为是时尚直觉的时代。但超绝则绝对说不通,而且感情上也十分排距;因为知识发展的步骤还不到,感情解放活动之初亦正违乎这种意向。宗教的根本要件全在超越现前之一点是既经说过的,所以我敢断言一切所有的宗教不论高低都要失势,在甚于今;宗教这条路定然还是走不通。但是宗教既走不通,将走哪条路呢 ?这些动机将发展成什么东西,或这些问题将由怎样而得应付?这只有辟出一条特殊的路来:同宗教一般的具奠定人生勖慰情志的大力,却无藉乎超绝观念,而成功一种不含出世倾向的宗教;同哲学一般的解决疑难,却不仅为知的一边事,而成功一种不单是予人以新观念并实予人以新生命的哲学。这便是什么路?这便是孔子的路,而倭铿、泰戈尔 一流亦概属之。这时艺术的盛兴自为一定之事,是我们可以推想的;礼乐的复兴也是我们已经推定的;虽然这也都能安顿了大部分的人生,但吃紧的还仗着这一路的哲学作主脑。孔子那求仁的学问将为大家所讲究,中国的宝藏将于是宣露。而这一路哲学之兴,收拾了一般人心,宗教将益宀/浸微,要成了从来所未有的大衰歇。说到这里,又恰与 中国的旧样子相合;世界上宗教最微弱的地方就是中国,最淡于宗教的人是中国人,而此时宗教最式微,此时人最淡于宗教;中国偶有宗教多出于低等动机,其高等动机不成功宗教而别走一路,而此时便是这样别走一路,其路还即是中国走过的那路;中国的哲学几以研究人生占他的全部,而此时的哲学亦大有此形势;诸如此类,不必细数。除了科学的研究此时不致衰替为与中国不同外,以及哲学艺术当然以进化之久总有胜过中国之点外,那时这精神生活一面大致是中国从来派头,必不容否认。
一般对未来文化的误看
以上对于世界文化大致推定是那个样子。以他对近世西洋文化而看,是确然截然为根本的改换。所改换过的全然就是中国的路子,无论如何不能否认。但是一般人的议论-- 其实是毫无准据的想象--异口同声说世界未来文化必是融合了东西两方文化两产生的;两方文化各有所偏,而此则得其调和适中的。这全因为他们心思里有根本两谬点,试为剖说:
一、他们只去看文化的呆面目而不留意其活形势--根本精神,不晓得一派文化之所以为一派文化者固在此而不在彼;由有此谬误,就想着未来文化的成份总于这两方文化各有所取,所以说是二者融合产生的了。其实这一派根本精神和那一派根本精神何从融合起呢?未来文化只可斩截的改换,而照现在形势推去,亦实将斩截的改换,所改换的又 确为独属于中国一派;这不但你不信,就如我在未加推勘时亦万万不信。
二、他们感于两方文化各有各的弊害,都不很合用;就从他心里的愿望,想着得一个尽善恰好的,从此便可以长久适用他。不晓得一文化原是一态度或一方向;态度和方向没有不偏的,就都有其好的地方,都有其不好地方;无所谓哪个文化就是好的文化,合用的文化,哪个文化就是不好的文化,不合用的文化。由有此谬误,就想着未来文化总当要调和两偏而得其适中,成一个新的好文化了。其实一态度其初都好,沿着走下来才见出弊害,或遇到他不合用的时际,就得变过一态度方行;而又沿着走下去,还得要再变一态度。想要这次把他调和适中,弄到恰好,那安得而有此事呢?未来文化只可明确的 为一个态度,而从现在形势推去,亦实将明确的换过一个态度,所换过的又确乎偏为从前中国人的那一个态度;此诚无论什么人所想不到的。
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
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人类生活只有三大根本态度,如我在第三章中所说:由三大根本态度演为各别不同的三大系文化,世界的三大系文化实出于此。论起来,这三态度都因人类生活中的三大项问题而各有其必要与不适用,如我前面历段所说,最妙是随问题的转移而变其态度--问题问到哪里,就持哪种态度;却人类自己在未尝试经验过时,无从看得这般清楚而警醒自己留心这个分际。于是古希腊人、古中国人、古印度人,各以其种种关系因缘凑合不觉就单自走上了一路,以其聪明才力成功三大派的文明--迥然不同的三样成绩。这自其成绩论,无所谓谁家的好坏,都是对人类有很伟大的贡献。却自其态度论,则有个合宜不合宜;希腊人态度要对些,因为人类原处在第一项问题之下;中国人态度和印度人态度就嫌拿出的太早了些,因为问题还不到。不过希腊人也并非看清必要而为适当之应付,所以西洋中世纪折入第三路一千多年。到文艺复兴乃始拣择批评的重新去走第一路,把希腊人的态度又拿出来。他这一次当真来走这条路,便逼直的走下去不放手,于是人类文化上所应有的成功如征服自科、科学、德谟克拉西都由此成就出来,即所谓近世的西洋文化。西洋文化的胜利,只在其适应人类目前的问题,而中国文化印度文化在今日的失败,也非其本身有什么好坏可言,不过就在不合时宜罢了。人类文化之初,都不能不走第一路,中国人自也这样,却他不待把这条路走完,便中途拐弯到第二路上来;把以后方要走到的提前走了,成为人类文化的早熟。但是明明还处在第一问题未了之下,第一路不能不走,哪里能容你顺当去走第二路?所以就只能委委曲曲表出一种暖昧不明的 文化--不如西洋化那样鲜明;并且耽误了第一路的路程,在第一问题之下的世界现出很大的失败。不料虽然在以前为不合时宜而此刻则机运到来。盖第一路走到今日,病痛日出,今世人都想抛弃他,而走这第二路,大有往者中世[纪]人要抛弃他所走的路而走第一路的神情。尤其是第一路走完,第二问题移进,不合时宜的中国态度遂达其真必要之会,于是照样也拣择批评的重新把中国人态度拿出来。印度文化也是所谓人类文化的早熟;他是不待第一路第二路走完而径直拐到第三路上去的。他的行径过于奇怪,所以其文化之价值始终不能为世人所认识(无识的人之恭维不算数);既看不出有什么好,却又不敢菲薄。一种文化都没有价值,除非到了他的必要时;即有价值也不为人所认识,除非晓得了他所以必要的问题,他的问题是第三问题,前曾略说。而最近未来文化之兴,实足以引进了第三问题,所以中国化复兴之后将继之以印度化复兴。于是古文明之希腊、中国、印度三派竟于三期间次第重现一遭。我并非有意把他们弄得这般齐整好玩,无奈人类生活中的问题实有这么三层次,其文化的路径就有这么三转折,而古人又恰好把这三路都已各别走过,所以事实上没法要他不重现一遭。吾自有见而为此说,今人或未必见谅,然吾亦岂求谅于今人者。
在最近未来第二态度复兴;以后顺着走下去,怎样便引进了第三问题,这还要说一两句。我们已经看清现在将以直觉的情趣解救理智的严酷,乃至处处可以见出理智与直觉的消长,都是不得不然的。这样,就从理智的计虑移入直觉的真情,未来人心理上实在比现在人逼紧了一步,如果没有问题则已,如有问题,那么,这个问题就对他压迫的非常之紧。从孔家的路子更是引到真实的心理,那么,就是紧辏。当初藉以解救痛苦的是他,后来贻人以痛苦的亦即是他;前人之于理智,后人之于直觉,都是这样。在人类是时时那里自救,也果然得救,却是皆适以自杀,第三问题是天天接触今人的眼睑而今人若无所见的,到那情感益臻真实之后,就成了满怀唯一问题。而这问题本是不得解决的,一边非要求不可,一边绝对不予满足,弄得左右无丝毫回旋余地!此其痛苦为何如?第三期的文化也就于是产生;所谓印度人的路是也。从孔子的路原是扫空一切问题的,因为一切问题总皆私欲;却是出乎真情实感的则不能,出乎这真情实感的问题在今日也能扫空,却是在那将来则不能。像这类出乎真情实感的第三问题在今日则随感而应,过而不留,很可以不成为问题;如果执着不舍必是私欲,绝非天理之自然。在将来那时别无可成为问题的,不必你去认定一个问题而念念不忘,他早已自然而然的把这一个问题摆在你的眼前,所以就没有法子扫空了。关于第三期文化的开发,可说的话还很多;但我不必多说了,就此为止。本来印度人的那种特别生活差不多是一种贵族的生活,非可遍及于平民,只能让社会上少数居优越地位,生计有安顿的人,把他心思才力用在这个上边。唯有在以后的世界大家的生计都有安顿,才得容人人来作。于自己于社会均没妨碍。这也是印度化在人类以前文化中为不自然的,而要在某文化步段以后才顺理之证。
我们现在应持的态度
我们推测的世界未来文化既如上说,那么我们中国人现在应持的态度是怎样才对呢?对 于这三态度何取何舍呢?我可以说:
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
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
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
第三条是我这些年来研究这个问题之最后结论,几经审慎而后决定,并非偶然的感想;必须把我以上一章通通看过记清,然后听我以下的说明,才得明白。或请大家试取前所录李超女士追悼会演说词,和民国八年出版的《唯识述义》序文里一段,与现在这三条参照对看,也可寻出我用意之深密而且决之于心者已久。《唯识述义》序文一段录后:
印度民族所以到印度民族那个地步的是印度化的结果,你曾留意吗?如上海刘仁航先生 同好多的佛学家,都说佛化大兴可以救济现在的人心,可以使中国太平不乱。我敢告诉大家,假使佛化大兴,中国之乱便无已;且慢胡讲者,且细细商量商量看!
现在我们要去说明这结论,不外指点一向致误所由,和所受病痛,眼前需要,和四外情势,并略批评旁人的意见,则我的用意也就都透出了。照我们历次所说,我们东方文化其本身都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可说,或什么不及西方之处;所有的不好不对,所有的不及人家之点,就在步骤凌乱,成熟太早,不合时宜。并非这态度不对,是这态度拿出太早不对,这是我们唯一致误所由。我们不待抵抗得天行,就不去走征服自然的路,所以至今还每要见厄于自然。我们不待有我就去讲无我。不待个性申展就去讲屈己让人,所以至今也未曾得从种种威权底下解放出来。我们不待理智条达,就去崇尚那非论理的精神,就专好用直觉,所以至今思想也不得清明,学术也都无眉目。并且从这种态度就根本停顿了进步,自其文化开发之初到他数千年之后,也没有什么两样。他再也不能回头补走第一路,也不能往下去走第三路;假使没有外力进门,环境不变,他会要长此终古! 譬如西洋人那样,他可以沿着第一路走去,自然就转入第二路;再走去,转入第三路;即无中国文明或印度文明的输入,他自己也能开辟他们出来。若中国则绝不能,因为他态度殆无由生变动,别样文化即无由发生也。从此简直就没有办法;不痛不痒真是一个无可指名的大病。及至变局骤至,就大受其苦,剧痛起来。他处在第一问题之下的世界,而于第一路没有走得几步,凡所应成就者都没有成就出来;一旦世界交通,和旁人接触,哪得不相形见绌?而况碰到的西洋人偏是个专走第一路大有成就的,自然更禁不起 他的威棱,只有节节失败,忍辱茹痛,听其蹴踏,仅得不死。国际上受这种种欺凌已经痛苦不堪,而尤其危险的,西洋人从这条路上大获成功的是物质的财,他若挟着他大资本和他经济的手段,从经济上永远制服了中国人,为他服役,不能翻身,都不一定。至于自己眼前身受的国内军阀之蹂躏,生命财产无半点保障,遑论什么自由;生计更穷得要死,试去一看下层社会简直地狱不如;而水旱频仍,天灾一来,全没对付,甘受其虐;这是顶惨切的三端,其余种种太多不须细数。然试就所有这些病痛而推原其故,何莫非的的明明自己文化所贻害;只缘一步走错,弄到这般田地!还有一般无识的人硬要抵 赖不认,说不是自己文化不好,只被后人弄糟了,而叹惜致恨于古圣人的道理未得畅行其道。其实一民族之有今日结果的情景,全由他自己以往文化使然:西洋人之有今日全由于他的文化,印度人之有今日全由于他的文化,中国人之有今日全由于我们自己的文化,而莫从抵赖;也正为古圣人的道理行得几分,所以才致这样,倒不必恨惜。但我们绝不后悔绝无怨尤;以往的事不用回顾;我们只爽爽快快打主意现在怎样再往下走就是了。
我们致误之由和所受痛苦略如上说,现在应持何态度差不多已可推见;然还须把眼前我们之所需要和四外情势说一说。我们需要的很多,用不着一样一样去数,但怎样能让个人权利稳固社会秩序安宁,是比无论什么都急需的。这不但比无论什么都可宝贵,并且一切我们所需的,假使能得到时,一定要从此而后可得。我们非如此不能巩固国基,在国际上成一个国家;我们非如此不能让社会上一切事业得以顺着进行。若此,那么将从如何态度使我们可以看到,不即可想了吗?再看外面情势,西洋人也从他的文化而受莫 大之痛苦,若近若远,将有影响于世界的大变革而开辟了第二路文化。从前我们有亡国灭种的忧虑,此刻似乎情势不是那样,而旧时富强的思想也可不作。那么,如何要鉴于西洋化弊害而知所戒,并预备促进世界第二路文化之实现,就是我们决定应持态度所宜加意的了。以下我们要略批评现在许多的人意向是否同我们现在所审度的相适合。
现在普通谈话有所谓新派旧派之称:新派差不多就是倡导西洋化的;旧派差不多就是反对这种倡导的--因他很少积极有所倡导;但我想着现在社会上还有隐然成一势力的佛化派。我们先看新派何如?新派所倡导的总不外乎陈仲甫先生所谓"赛恩斯"与"德谟 克拉西"和胡适之先生所谓"批评的精神"(似见胡先生有此文,但记不清);这我们都赞成。但我觉得若只这样都没给人以根本人生态度;无根的水不能成河,枝节的作法,未免不切。所以蒋梦麟先生《改变人生态度》一文,极动我眼目;却是我不敢无批评无条件的赞成。又《新青年》前几卷原也有几篇倡导一种人生的文章,陈仲甫先生并有其《人生真义》一文;又倡导赛恩斯、德谟克拉西、批评的精神之结果也会要随着引出一种人生。但我对此都不敢无条件赞成。因为那西洋人从来的人生态度到现在已经见出好多弊病,受了严重的批评,而他们还略不知拣择的要原盘拿过来。虽然这种态度于今日的西洋人为更益其痛苦,而于从来的中国人则适可以救其偏,却是必要修正过才好。况且为预备及促进世界第二路文化之开辟,也要把从来的西洋态度变化变化才行,这个修正的变化的西洋态度待我后面去说。
旧派只是新派的一种反动,他并没有倡导旧化。陈仲甫先生是攻击旧文化的领袖;他的文章,有好多人看了大怒大骂,有些人写信和他争论。但是怒骂的止于怒骂,争论的止于争论,他们只是心理有一种反感而不服,并没有一种很高兴去倡导旧化的积极冲动。尤其是他们自己思想的内容异常空乏,并不曾认识了旧化的根本精神所在,怎样禁得起陈先生那明晰的头脑,锐利的笔锋,而陈先生自然就横扫直摧,所向无敌了。记得陈先生在《每周评论》上作《孔教研究》曾一再发问:
既然承认孔教在法律上、政治上、经济上都和现代社会人心不合;不知道我们还要尊崇孔教的理由在哪里?
除了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及其他关于一般道德之说明,孔子的精神真相真意究竟是什么?
他原文大意,是说:孔子的话不外一种就当时社会打算而说的,和一种泛常讲道德的话;前一种只适用于当时社会,不合于现代社会,既不必提;而后一种如教人信实、教人仁爱、教人勤俭之类,则无论哪地方的道德家谁都会说,何必孔子?于此之外孔子的真 精神,特别价值究竟在哪点?请你们替孔教抱不平的说给我听一听。这样锋利逼问,只 问的旧派先生张口结舌--他实在说不上来。前年北京大学学生出版一种《新潮》,一种《国故》,仿佛代表新旧两派;那《新潮》却能表出一种西方精神,而那《国故》只堆积一些陈旧骨董而已。其实真的国故便是中国故化的那一种精神--故人生态度?那 些死板板烂货也配和人家对垒吗?到现在谈及中国旧化便羞于出口,孔子的道理成了不 敢见人的东西,只为旧派无人,何消说得!因为旧派并没有倡导旧化,我自无从表示赞 成;而他们的反对新化,我只能表示不赞成,他们的反对新化并不澈底:他们也觉得社会一面不能不改革,现在的制度也只好承认,学术一面太缺欠,西洋科学似乎是好的;却总像是要德谟克拉西精神科学精神为折半的通融。莫处处都一贯到底。其实这两种精神完全是对的;只能为无条件的承认;即我所谓对西方化"全盘承受"。怎样引进这两种精神实在是当今所急的;否则,我们将永此不配谈人格,我们将永此不配谈学术。你只要细审从来所受病痛是怎样,就知道我这话非激。所以我尝叹这两年杜威、罗素先到中国来,而柏格森、倭铿不曾来,是我们学术思想界的大幸;如果杜威、罗素不曾来,而柏格森、倭铿先来了,你试想于自己从来的痼疾对症否?
在今日欧化蒙罩的中国,中国式的思想虽寂无声响,而印度产的思想却居然可以出头露面。现在除掉西洋化是一种风尚之外,佛化也是范围较小的一种风尚;并且实际上好多人都已倾向于第三路的人生。所谓倾向第三路人生的就是指着不注意图谋此世界的生活而意别有所注的人而说;如奉行吃斋、念佛、唪经、参禅、打坐等生活的人和扶乩、拜神、炼丹、修仙等样人,不论他为佛教徒,或佛教以外的信者,或类此者,都统括在内。十年来这样态度的人日有增加,滔滔皆是:大约连年变乱和生计太促,人不能乐其生,是最有力的外缘,而数百年来固有人生思想久已空乏,何堪近年复为西洋潮流之所残破,旧基骤失,新基不立,惶惑烦闷,实为其主因。至于真正是发大心的佛教徒,确乎也很有其人,但百不得一。我对于这种态度--无论其为佛教的发大心或萌乎其它鄙念 --绝对不敢赞成;这是我全书推论到现在应有的结论。我先有几句声明,再申论我的意思。我要声明,我现在所说的话是替大家设想,不是离开大家而为单独的某一个人设想。一个人可以有为顾虑大家而牺牲他所愿意的生活之好意,但他却非负有此义务,他不管大家而从其自己所愿是不能非议的。所以我为某一个人打算也许赞成他作佛家的生活亦未可定。如果划一定格而责人以必作这样人生,无论如何是一个不应该。以下我略说如何替大家设想即绝对不赞成第三态度之几个意思:
一、第三态度的提出,此刻还早的很,是极显明的。而我们以前只为一步走错,以致贻误到那个天地(试回头看上文),此刻难道还要一误再误不知鉴戒吗?你一个人去走,我 不能管;但如你以此倡导于社会,那我便不能不反对。
二、我们因未走第一路便走第二路而受的病痛,从第三态度将有所补救呢,还是要病上加病?我们没有抵抗天行的能力,甘受水旱天灾之虐,是将从学佛而得补救,还是将从 学佛而益荒事功?我们学术思想的不清明,是将从学佛而得药治,还是将从学佛而益没 有头绪?国际所受的欺凌,国内武人的横暴,以及生计的穷促等等我都不必再数。一言 总括,这都是因不像西洋那样持向前图谋此世界生活之态度而吃的亏,你若再倡导印度那样不注意图谋此世界生活之态度,岂非要更把这般人害到底?
三、我们眼前之所急需的是宁息国内的纷乱,让我们的生命财产和其他个人权利稳固些;但这将从何种态度而得作到?有一般人--如刘仁航先生等--就以为大家不要争权 夺利就平息了纷乱,而从佛教给人一服清凉散,就不复争权夺利,可以太平。这实在是最错误的见解,与事理真相适得其反。我们现在所用的政治制度是采自西洋,而西洋则自其人之向前争求态度而得生产的,但我们大多数国民还依然是数千年来旧态度,对于政治不闻不问,对于个人权利绝不要求,与这种制度根本不适合;所以才为少数人互竞的掠取把持,政局就翻覆不已,变乱遂以相寻。故今日之所患,不是争权夺利,而是大家太不争权夺利;只有大多数国民群起而与少数人相争,而后可以奠定这种政治制度,可以宁息累年绝乱,可以护持个人生命财产一切权利,如果再低头忍受,始终打着逃反避乱的主意,那么就永世不得安宁。在此处只有赶紧参取西洋态度,那屈己让人的态度方且不合用,何况一味教人息止向前争求态度的佛教?我在《唯识述义》序文警告大家 :"假使佛化大兴,中国之乱便无已。"就是为此而发。我希望倡导佛教的人可怜可怜湖南湖北遭兵乱的人民,莫再引大家到第三态度,延长了中国人这种水深火热的况味!
四、怎样促进世界最近未来文化的开辟,是看过四外情势而知其必要;但这是第一路文化后应有的文章,也是唯他所能有的文章;照中国原样走去,无论如何所不能有的,何况走印度的第三路?第一路到现在并未走完,然单从他原路亦不能产出;这只能从变化 过的第一态度或适宜的第二态度而得辟创;其余任何态度都不能。那么,我们当然反对第三态度的倡导。
我并不以人类生活有什么好,而一定要中国人去作;我并不以人类文化有什么价值,而一定要中国人把他成就出来;我只是看着中国现在这样子的世界,而替中国人设想如此。我很晓得人类是无论如何不能得救的,除非他自己解破了根本二执--我执、法执。却是我没有法子教他从此而得救,除非我反对大家此刻的倡导。因为他此刻拿这个去倡导,他绝不领受。人类总是往前奔的,你扯他也扯不回来,非让他自己把生活的路走完,碰到第三问题的硬钉子上,他不死心的。并且他如果此刻领受,也一定什九是不很好的领受--动机不很好。此刻社会上归依佛教的人,其归依的动机很少是无可批评的,其大多数全都是私劣念头。藉着人心理之弱点而收罗信徒简直成为彰明的事。最普通的是乘着世界不好的机会,引逗人出世思想;因人救死不赡,求生不得,而要他解脱生死;其下于此者,且不必说。这便是社会上许多恶劣宗教团体的活动也跟着佛教而并盛的一个缘故。再则,他此刻也绝不能领受。当此竞食的时代,除非生计有安顿的人,一般都是忙他的工作,要用工夫到这个,是事实所不能。他既绝不领受,又绝不能领受,又不会为好动机的领受,那么几个是从此而得救的呢?还有那许多人就是该死吗?既不能把人渡到彼岸,却白白害得他这边生活更糟乱,这是何苦?不但祸害人而且糟蹋佛教。佛 教是要在生活美满而后才有他的动机,像这样求生不得,就来解脱生死,那么求生可得,就用他不着了。然在此刻倡导佛教,其结果大都是此一路,只是把佛教弄到鄙劣湖涂为止。我们非把人类送过这第二路生活的一关,不能使他从佛教而得救,不能使佛教是见其真,这是我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