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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作者:渡边淳一

_31 渡边淳一(日)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
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性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
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热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
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
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性的渴求更加强烈,
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
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
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热;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
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时,在这
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
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
性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性爱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阴影,减弱生命的活
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
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
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性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
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
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
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
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
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精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
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
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
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
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
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
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
就说道:
  “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
道:
  “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
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
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
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
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
  “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
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
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
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
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
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风。”
  他模模糊糊还记得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下面这首瓦莱里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的诗句
中,蕴含着和诗的含义相辅相成的静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
其中还含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周围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
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边野的芒草闪着金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
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
云。
  他们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
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大门外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我回来了。”
  他们念念有词地进了大门。
  他们准备在这里渡过最后一夜,明天晚上,两人就会饮下血红的葡萄酒结束此
生。
  晚上,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里吃了饭,明天一天哪儿也打算不去,所以这是他们
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次为久木祝贺生日用香摈干了杯。谁能想到,仅
仅三个月后,会在同一个地方吃最后一顿晚饭。回想起来,那时就已经有一些预兆
了。那时久木还没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甚至产生了活着很无
聊的虚无感。而凛子也对爱情易变、年华浙衰感到朦胧的不安,梦想在绝对的爱的
顶点去死。
  从水口的死到匿名信,从降职到被迫辞职,此外,和凛子的深情至爱以及对人
生的失望等都加速了对死的向往。
  换句话说,经过从春到夏的充分的瞄准,在一个秋日,这发子弹射向了晴朗的
天空,随着这一声枪响,两人便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一切简单得使久木难以置信。这时,侍者过来给他斟上了法国红葡萄酒。
  高脚杯里血红的葡萄酒飘溢着一股醇香。
  “还是这种酒好吧。”
  他们最后喝的这种鲜红而昂贵的饮料是凛子选定的。
  果然,这酒喝到嘴里甘甜醇郁,使人感受到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欧洲的丰烧和
传统以及逸乐的情调。
  “咱们再买一瓶带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样,香甜地喝上一口,两人就会携手进入玫瑰色的死的世界。
  当天晚上久木和凛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们为准备这次旅行弄得精疲力竭,一生中积攒起来的身心劳顿,使他们像铅
一样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直睡过了中午,两人才完全醒了过来。
  凛子像往常那样洗了澡,化了淡妆,穿上了羊绒衫和筒裙,收拾起屋子来。久
木到凉台上去抽烟。
  一些树叶已经早早开始发红了,这几天掉下来的枯叶,已腐烂在黑油油的泥土
里了。
  久木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凛子走近他问道:
  “看什么呢?”
  “你瞧那边的天空。”
  凛子顺着久木的手指望去,透过树梢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
  “我们该写遗书了……”
  久木望着空中也在想着这件事。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把咱们两人葬在一起。”
  “就这些?”
  “就这些。”
  不管能否实现,临死时,两个人最后的希望只有这一个。
  下午,久木和凛子写下了遗书。
  凛子先用毛笔书写了“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我们两人葬在一起,这是
我们最后的希望。”并签上了久木和凛子的名字。
  然后,久木分别给妻子和女儿写了遗书,凛子也给母亲写了一份。
  久木在信里写了请你们原谅我的任性等等。最后附上了一句离家时没有说出口
的“非常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久木耳边又响起了女儿知佳的“爸爸别走”的叫声。
  这叫声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不要我离开吗,还是察觉了我将要踏上不归之途
呢?不管怎么说,到了明天,她们会明白一切的。
  写完了遗书,突然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两人都沉入了冥想之中。
  凛子倚靠在唯一一个安乐椅里,久木闭着眼睛斜躺在旁边的沙发上,脑子里一
片空白,享受着这份宁静,这时太阳西斜,天色渐黑了。
  凛子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开始准备最后一顿饭。
  材料是现成的,有沙拉、鸭肉沙锅,摆到了餐桌上后,凛子说道:
  “随便吃点儿吧。”
  凛子把沙拉盛到各人的小盘儿里,久木感到无比的幸福,因为这个世上吃的最
后一顿饭是凛子亲手做的。
  “把那瓶葡萄酒打开吧。”
  久木拿出昨天晚上从饭店买来的葡萄酒,拔出了瓶塞,慢慢倒进了两个玻璃杯
里。
  两个杯子碰了一下,久木说:
  “为了我们的……”
  凛子接着说:
  “美好的旅行……”
  便一饮而尽。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凛子意味深长他说道:
  “活着太好了……”
  马上就要去死了,却说活着太好了,这是为什么呢?
  久木觉得很奇怪,凛子拿着高脚杯对他说:
  “因为活着才认识的你,才知道了很多快乐的事,才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久木感激地点着头,凛子的眼里放射出光彩。
  “爱情使我变得美丽,每日每时都在了解生活的意义,当然,也有许多烦恼,
然而却有几十倍的欢欣。热烈的爱,使我全身敏感起来,看到什么都会激动,觉得
任何东西都是有生命的。”
  “可是我们马上要死……”
  “对,有这么多丰富多采的美好回忆已经足够了,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是
吧?”
  正像凛子所说的那样,久木全身心地爱恋过了,现在没有丝毫的遗憾了。
  “活着太好了。”
  久木不禁说出了和凛子一样的话来。这一年半过得非常充实,所以感到死并不
可怕。
  “谢谢。”
  凛子又伸出了玻璃杯,久木跟她碰了一下杯。
  “谢谢。”
  互相会意地喝了下去。
  今晚,只要再次重复一下这个动作,两人就能完成极为幸福的死亡之旅。
  吃完最后的一顿饭,已是下午六点了。
  外面黑沉沉的,从凉台透出的光亮照出了庭院的轮廓。一到十月,几乎没有人
来别墅居住,只有他们这里亮着灯光。
  然而,这间房子里却在做着去死的准备。
  久木先把葡萄酒倒进高脚杯四分之一,然后倒入了氰化钾粉末。
  虽然只有两小勺,可是一勺就能夺去四、五个人的生命,所以绝对够用了。
  凛子悄悄坐到了桌边,看着掺了毒药的葡萄酒。
  “喝了它就行了?”
  凛子拿起杯子凑近一子闻了闻。
  “真好闻。”
  “葡萄酒会冲淡药味儿,不过喝的时候还是有点酸味儿。”
  “谁这么说的?”
  听川端说,有人竟然亲口尝过这种一喝就死的毒药,真是无奇不有。
  “也可能有人误喝了极少量的毒药,后来被救活了。”
  “我们不会这样的吧?”
  “绝对没问题。”
  久木满怀自信地,坚决他说道。他看了一眼电话,说: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笠原,让他明天中午到这儿来。”
  关于死亡的时间,久木作过大致的计算。
  他们希望尸体被发现时,能像凛子期待的那样紧紧抱在一起不分离。为了以这
种姿势死,必须在尸体最僵硬的时候,即死后十几个小时至二十个小时之间被人发
现最理想。
  “就说需要劈柴,他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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