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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眼球

萨尔瓦多·菲利普(西班牙)
达 利 自 传
献给前行者——加拉·格拉狄瓦
我是一位天才吗?
  六岁时,我想当厨师。七岁时,我想当拿破仑。从此,我的雄心壮志一 直不停地增长,就像我对各种伟大事物的狂热迷恋一样。
  司汤达在日记中,提到一位意大利公主,她在某个酷热的夏夜,品尝着 冰淇淋,说了一句话:“真可惜,这并非一桩罪过呀!”可我六岁时,在厨 房里吃东西却是桩罪过。我父母禁止我干的少数几件事之一,就是不许我进 入家中的这一部分。我记得,过去了很长时间,我一直咽着口水,等待着溜 迸这个充满无穷乐趣的地方。在女仆们开心的喊叫声中,我终于进入了厨房, 偷一块没煮好的肉或一只烤蘑菇,冒着被噎住的危险,匆匆吞下它们,我体 会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和幸福,我的负罪感使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除去不让我进入厨房,我几乎干什么事都成。我在床上撒尿,一直撒到 八岁,这纯粹是觉得很好玩。在家里,我是小霸王。我感到什么都不够好。 父母把我当成宝贝。主显节那天,我收到一大堆礼物,其中有件华美的王袍, 还有一顶装饰着玉石的金冠和一件真正白鼬皮里子的披风。我长久地穿戴着 这套确认我王权的服饰。听话的女仆们时常把我赶出厨房,我穿着王袍,独 自一人呆立在昏暗的过道里,一只手拿着权杖,另一只手拿着鞭子,我怕最 终会用这条鞭子抽打取笑我的仆人们。这些场面几乎总是发生在中午前后, 发生在夏天的这个令人不安的时刻,在这时会产生一些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幻 影。躲藏在敞开的门后,我听见这些手红红的像牲畜似的妇女在奔忙,我看 见她们结实的屁股,她们像马鬃一样散开来的头发。汗水流淌的女仆的刺鼻 气味,葡萄粒的气味,烧开油的气味,拔下的兔腋窝毛的气味,腰子的气味, 蛋黄酱的气味,这些浓重的气味同一股马的强烈气味混合在一起,从中午的 炎热中,从全部准备工作的嘈杂声中向我扑来,预示了香喷喷的一餐。一缕 阳光,透过滚滚烟气和飞舞的苍蝇,照射在打出的蛋自上,使它门耀着光芒, 就像从长久在尘埃中奔跑得筋疲力尽的马匹下唇上收集的白沫一样。正如我 说过的,我是个受宠的孩子??
我出生前三年,我的哥哥得脑膜炎死了,那时他七岁。只有我的降生,
才使我绝望的父母获得了安慰。我与哥哥如两滴水珠那样相像,同样天才的 外貌,同样令人不安的早熟神情。不过,他流露出“无法克制的”智慧的忧 郁的目光,他的某些心理上的特点,使我们两人有所不同。相反,即便我能 反映一切,我也远不是智慧的。作为保持着婴儿性感应区所有对天堂的完整 记忆的、发育极为迟缓的孩子,我将特别成为“多形生理本能反常者”的原 型。我怀着无限自私的顽强态度,紧抓住快乐不放,完全不用费力,我就变 得会伤害人了。一大夜里,我用一根大头针残酷地划破了我敬爱的奶妈的脸 颊,原因只不过是我求她带我去买“糖葱头”的小店关了门。毫无疑问,因 此我才能活下来。在一种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怀出来的我的哥哥,不过是我 本人最初的试产品。
  今天,我们知道形式总是对物质的一种查问过程的结果,是物质对一种 空间强制做出的反应;这种空间强制从各方面抑制着物质,并迫使它膨胀地 表现自身,从而便它特有的生命恰当地发挥出反应的各种可能性。受到一种 过于专横的冲力激励的物质有多少次被消灭了?更加节制野心,更为适合快
  
乐的物质,只是按照它最初形式的本质向专横的空间让步。有什么东西比像 乔木般繁茂的玛瑙更轻柔、更荒诞、更自由?然而它却是受到一种“胶质环 境”最强制约束的产物,它被束缚在严格的结构里,经受压制的所有折磨。 它那些最纤细、最轻灵的分枝只是一种漫长苦刑的痛苦绝望的“绗线”,只 是一种仅向矿物界的无限增殖物让步的物质的最后叹息。不过蔷薇也是这样 的!每一朵花在狱中生长。自由是没有定型的。形态学(为曾让列奥纳多着 迷的数不清的后果创造了这个名词的功劳应属于哥德)现在使我们懂得了恰 恰就是最具无政府主义色彩的、最不同质的、最杂沓的各种对抗倾向,导致 了形式的最严格等级制的胜利统治。
  正如宗教裁判所之火点燃了那些头脑狭隘、智力有限的心灵,那些形形 色色和无政府倾向的心灵同样也在这些火焰的闪光中找到了它们的精神形态 学。已经提过的我的哥哥就具有这些难以压制的智慧的一种;这些智慧只朝 着唯一的方向,不会有反光,并且在日趋衰竭。与此相反,正像我也说过的, 我本人是位多形生理本能反常者,头脑迟钝,带有无政府主义的倾向。我所 有的觉悟都体现在贪吃上,而我所有的贪吃也都变成了觉悟。大家都想改变 我,可我没有任何的变化。我胆小、懒惰、让人讨厌。我的心灵,应当在西 班牙严格刻板的思想里,找到我独特天才的耶稣和乔木状的血玛瑙的最高形 式。我父母给我取了个与我哥哥相同的名字:萨尔瓦多,正如这个名字所显 示的,我注定要从现代艺术的虚无中真正拯救绘画,这发生在一个多灾多难 的时代,发生在这个我们有幸或不幸生活于其中的机械而又平庸的天地里。 如果我回首往昔,我觉得拉斐尔那样的人就是真正的神明。无疑,在今天我 是唯一懂得为什么不可能接近(哪怕是远远地)拉斐尔完美形式的人。我觉 得自己的作品就像一场大灾难。我多么希望生活在一个不需要拯救什么的时 代啊!但如果我转向当代,尽管我并没低估那些比我高明得多的专家,我却 无论如何也不愿把我的个性与同时代的任何一位的个性交换。
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达到了一种其形象堪与文艺复兴种种宁静的完美相
比的生活境界,这个生命就是加拉,我选择了她做我的妻子,这真是奇迹般 的幸福。她那些转瞬即逝的姿势,她那些表情就是又一部《第九交响曲》, 它们反映出一个完美灵魂的建筑般轮廓;这个灵魂在她特有的生命等级制的 海洋泡沫中,凝聚成肉体的海岸、皮肤的花朵。这些姿势和表情,经过阵阵 最微妙的感情分类、提纯,体现并排列成一座肌肉和骨胳的完美建筑。
我也能这样谈论坐着的加拉,她宛如布拉曼特的小礼拜堂一样优美动
人,该礼拜堂就坐落在罗马蒙托西奥的圣彼得教堂旁边。正如司汤达在梵蒂 冈做的那样,我同样也能度量她高傲的细长圆柱、她童年的温顺而又固执的 栏杆以及她微笑的神圣楼梯。我悄悄地注视着她,她一直都没发觉,在我蹲 在画架前工作的漫长时间内,我反复想着这么一件事:她可以被美妙地画成 一幅维米尔或拉斐尔的作品,而我们周围的那些生命总好像很不完美,被描 绘得十分乏味,使得它们更像是由一位饿肚子的艺术家为了换钱,在露天咖 啡座匆匆涂抹出来的漫画速写。
  七岁时,我想当拿破仑??我得解释一下。我们家的三楼住着马塔一家, 他们是阿根廷人。这家的女儿,有一位叫乌苏丽塔·马塔,她就像神话中的 美女一样可爱。在 1900 年口头流传在卡塔卢尼亚地区的传说中,人们窃窃私 语,说她就是欧仁尼奥·多尔斯的著作《身强体壮的女人》的原型。正是在 七岁开始之际,三楼的尘世利比多的诱惑力就开始对我产生作用。夏季炎热
  
的傍晚,我一动不动地呆在阳台上,忍着干渴,一直等待着头顶上方的阳台 传出轻微的声响,我所希望的一扇落地窗会打开。在三楼,大家把我当成一 家人,十分喜爱我,每当六点左右,大家就来到客厅,围绕上面放着一只标 本鹳的大桌子坐下来,这些披长发的、阿根廷口音的、可爱的人喝着巴拉圭 茶。大家用一个大的银器,传递着一口一口地喝这种茶。嘴这样混杂在一起, 特别让我心绪不宁,阵阵道德不适的旋风在我心中吹过,妒忌的钻石已经在 这些不适中闪耀着白光了。
  轮到我吮吸这种微温的饮料时,我觉得它比蜜还甜,而那蜜已比血甜了。 因为我的母亲,我的血液总是在场的。我尘世的固恋因而是通过嘴的胜利之 路达到的;由于拿破仑也在场(哪怕不是他本人,至少在装巴拉圭茶的小木 桶上有他的彩色图像),我也想吮吸这位皇帝的体液。这个拿破仑像奥林匹 克运动会上骄傲的英雄,他有一个可食用的白白肚子,一种帝王般的肤色红 润的面颊,头戴一顶线条优美的黑帽,完全符合我本人想当的国王的模样。
大家当时唱着: 拿破仑在尽头, 在大队人马的尽头。
  这个小木桶上的拿破仑形象,像荷包蛋(但却没有盘子)一样,抓住了 我的心灵,让我神魂颠倒。我从想当厨师急剧转向想当皇帝,这种欲望就源 于以巴拉圭茶面目出现的这个可喝的拿破仑;这正如我看到从我们家厨房中 溜走的那些高大的女人而产生的最初色欲,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作为 1900 年美 女原型的美人乌苏丽塔·马塔取代了一样。以后,我会详细解释和描述我所 发明的种种“思想的机器”。其中的一种,特别是以可喝的拿破仑的观念为 根据的,在这个可喝的拿破仑身上,实际体现了我童年时代的两个基本幻想
——口腔的狂热和令人眼花的心灵帝国主义。于是人们就会理解为什么在我
的心灵中,摆在秋千座上的五十杯温奶,恰好跟拿破仑圆滚滚的大腿是同一 回事,就会理解对大家来说这有多少可能变成真的。没有一位有信仰的人不 是这么看待事物的。在这部感情的书中,我将解释这件事和其他更奇特但同 样确切的事。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这就是我在本书中叙述的 一切(绝对是一切),责任完全在我,而且仅仅在我。
第一部
第一章 轶事性自画像
我知道我所吃的。 但我不知道我所做的。
  有一些男人微笑时,就会大胆地展示挂在牙齿问的、被称之为菠菜的那 种可怕的、有损名誉的蔬菜残屑,我无幸成为这样的男人。这并非是由于我 比别人刷牙更认真,而是由于一个暗伤般的原因,即我从不吃菠菜。事实上, 我一般总是把各种食物、特别是菠菜当成具有美学和伦理学本质价值的事物 来看待,反胃的哨兵永远守候在那儿,迫使我严格挑选食品,用认真的关怀 态度监视我的饮食。
  实际上,我只爱吃那具有清晰的、能被智力理解的形式的东西。如果说 我讨厌菠菜,那是固为它像自由一样不定型。与菠菜相反的是甲壳类动物, 我爱吃这种东西,特别是所有小小的这种东西,实际上也就是所有带硬壳的 东西。作为一种外骨胳动物,甲壳类动物实现了这种从本质上说是哲学的美 妙想法,把骨胳移到了外部并把细腻无比的肉藏到了内部。由于严格的体型 保护着它们柔软而有营养的种种妄想,它们才能封闭在庄严的容器内,不受 外部的糟蹋,只有去掉外壳才会使它们遭受我们味觉器官帝国的征服。用牙 齿咬碎小鸟的颅骨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呵!人们能换一种方式吃脑髓吗?
牙床是我们获得哲学知识的最佳工具。有什么能比你慢慢地吮吸仍在臼
齿间裂开的骨头的精髓更具有哲学意味呢?当你从全部东西中寻找到骨髓的 那一瞬间,你似乎就控制了形势。这就是突然从中涌出的真理的味道,这就 是从骨之井中喷出来的,你终于紧含在齿间的赤裸裸的鲜嫩的真理。一旦克 服了障碍(多亏了它,一切自尊的食品才能“保持其形式”),对欲望来说, 除了鱼发粘的玻璃状眼睛、鸟的小脑、骨头的精髓或牡蛎的柔软淫荡就没有 什么会完全是粘糊糊的、胶状的、颤动的、含混的和可耻的了。不过我已经 顶感到你们的问题:你喜欢卡芒贝尔奶酪吗?它保持着形式吗?是的,当卡 芒贝尔奶酪正开始流淌并自然地具有了我著名的软表的形式时,我非常喜欢 它。我要补充一句,如果有人成功地制造出菠菜形的卡芒贝尔奶酪,很可能 我就不再喜欢吃它了。
不要忘记这一点:把山鹬用特殊方式贮藏到有点变味后,再用酒精烧烤
它,随后放在它本身的排泄物中端上来,这是巴黎上等饭店的习俗,对我来 说,它永远是美食学庄严领域内一种真正文明的最优美象征。放在盘子上的 赤裸山鹬的苗条躯体,仿佛达到了拉斐尔式的完美比例!
  因此,我明确而又无情地说,我要吃这个!我更加惊异地观察我周围那 些什么都吃的亵渎神灵者,他们好像仅仅是在做一桩不得不干的事!我永远 清楚地明白我想从自己意识中获得什么东西。对我那些如肥皂泡一样轻飘易 破的感情来说,则是另一种情况,因为我从无法预见到我行为的歇斯底里和 离奇古怪的进程。除此以外,我种种行动的最后结果最先令我感到意外。恰 如每一次,从我感情的无数彩虹般肥皂泡中,总会有一个泡泡在死亡的坠落 中得救,奇迹般地成功着陆,一下子变成这些关键的行动之一,就像炮弹爆 炸一样吓人。没有什么能比那些将源源而来的轶事更好地说明这点了。我不
  
按照时间顺序来介绍这些随意潜入我的过去的轶事。这些严格忠实于实际、 直截了当叙述的轶事,是我自己形象的外骨胳的组成部分,是我自画像的钙 质材料。
              ★ 我五岁了。在巴塞罗纳附近冈布里尔一处村庄,正值春天。我刚刚认识
了一个比我小的男孩,他一头金色鬈发,我们一起在乡间漫游。他骑一辆自 行车,我则步行,我用手臂扶着他的后背,帮他向前蹬车。我们经过一座正 在建造的桥,桥栏杆还没修好。我张望了一下,确信没人注视我们,突然一 下把这个男孩推到虚空中,他从四米高的地方跌在了岩石上。随后,我跑回 家宣布这条消息。整个下午,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全家陷入了普遍的混乱, 我从这种现象中获得了一种甜美的错觉。我呆在小客厅里,坐在一把装饰着 卷叶形花边的摇椅上吃水果。椅背和扶手的花边上缀满了大量长毛绒的樱 桃。这间小客厅与门入口相邻,从那儿我能注视整个乱糟糟的场面。为了阻 挡室外的炎热,百叶窗紧闭着,这使室内保持着一种凉爽的昏暗。整个白天, 我不记得曾有过丝毫的犯罪感。当天晚上,当我照惯例散步时,我记起了尝 过的每一株草本植物的美。
              ★ 我六岁了。客厅里挤满了客人。大家谈到一颗彗星,如果天空一片皎洁
的话,在夜晚就能看到它。有些人断言,彗星尾扫到大地时、万物的末日就
来临了。虽然我能觉察到他们谈及这些话题时含有说反话的意味,可我却感 到十分恐惧,浑身战栗起来。我父亲的一位雇员出现在门口,宣布终于从阳 台上看到了彗星。我们的客人全都跑上楼梯,把我单独留了下来,我坐在地 上,吓得几乎无法动弹了。我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奔向楼梯,穿过走廊时, 我看到我三岁的小寻妹在地上爬,我停了下来,略微犹疑了一下,在那种疯 狂的快乐(它刚使我做出野蛮的举动)的摆布下,我朝她头上狠狠地踢了一 脚,就又奔跑起来了。但是正站在我身后的父亲看见了这个场面,他抓住我, 把我关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在这儿一直呆到吃晚饭时。
这次惩罚使我没看到彗星,它作为我生活中最难受的事情之一留存了下
来。我极其愤怒地哭叫,结果把嗓子都弄哑了。我的父母终于为此惊慌起来。 认识到父亲抗拒不了它,我后来常利用这种没多大威胁的战术。有一天,我 被鱼刺卡住了,我看到他离开饭厅,因为无法忍受抓牢我的那一连串咳嗽和 抽动,为着更好地吸引全家人痛苦不安地注意我,我肆意夸张它们。
大约在同一时期,一天下午医生到家中给我妹妹穿耳朵孔,自从踢了她
一脚的事件后,我更温柔地爱她了。我觉得这个手术是桩可怕的暴行,于是 决心不顾一切去阻止它。我等着医生坐下来,戴好眼镜,准备开始工作;趁 人不备,我闯进了房间,用掸子抽打医生的脸。这位不幸的人疼得哭了起来, 他伏在把我们拉开的父亲肩上,呜咽着断断续续说:“我真不相信竟会有这 种事,我是那么喜欢他!”从这天起,我喜欢生病了,这仅仅是想看到我懂 得使之哭泣的这位老人的面孔俯在我床前。
              ★ 又一次在冈布里尔,大约在我五岁左右时,我同三位很漂亮的夫人一起
外出散步。其中的一位夫人特别令我着迷。她头戴一顶大帽子,上面缠绕的 白纱遮住了她的面孔,她拉着我的手。我发觉她真让人动心。我们漫步到乡 村的一处僻静角落,这些少妇们开始以暖昧的方式相互谈笑。她们的窃窃私
语令我心慌、令我妒忌。她们多次劝我去玩,我并没走多远,以便更好地侦 察她们,我看到她们做出了一些古怪的姿势。最美的那位呆在中央,她累坏 了的同伴奇怪地盯着她看。她低下头,分开双腿,手放在腰间,轻轻地令人 难以觉察地撩起裙了。她的静止状态满足了人们的期待。一个紧迫的事件即 将发生。至少有半分钟,令人窒息的静寂控制了一切,直到从裙子下喷出一 股有力的液体,这静寂才结束,在她脚下很快就形成了一片覆着泡沫的水洼。 晒热了的土地吸收掉一部分尿液,其余的则显出一些小蛇的形状,这些小蛇 增长得飞快,把这位“蒙面纱的妇人”涂白粉的鞋子都弄脏了,尽管她跳来 跳去躲闪。在代替了吸墨水纸的两只鞋子上,浅灰色的湿斑向上伸展扩大。” 蒙面纱的妇人”全神贯注于她的职责,并没觉察到我看得呆掉了。她抬起头 看到我时,向我嘲弄地微微一笑,她那透明的面纱使这微笑更令人心慌意乱。 她瞧着她的两位朋友,似乎想对她们说:“现在,太迟了,我无法再忍下去 了。”少妇们发出一阵大笑。这一回,我懂得了,于是心跳得更加厉害。两 股新水柱扑打着地面。我并没转过头去,而是一直睁大双眼,凝视着半掩在 面纱后的那对眼睛。随着我疯狂的血液的起落,我产生了极度羞辱的感情。 天空中,黄昏的暮色取代了夕阳的绯红色,在这时,有如三只鼓在合奏,长 久忍住的、猛烈而又珍贵的狂暴水柱,就仿佛是沸腾的三股野蛮的黄玉小瀑 布在喷涌。
黄昏时分,我们返回冈布里尔。我不想让三位少妇中的任何一位拉着我
的手,我略微落在她们后面一点儿,仇恨和甜蜜使我的心在收缩。我握紧的 拳头里拿着从路旁捉到的一只萤火虫。我不时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手指,看 它发光。我的手握得太紧了,汗水很快弄湿了它。我怕淹死这只萤火虫,不 断地把它从这只拳头移到另一只拳头里。这么做得次数太多了,有一次,它 掉了出来,我不得不在月光染蓝的暗淡尘土中拾起它。一滴汗水从手上淌下 来,在尘土上打了个洞,看到这个洞,我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到恐 慌,我拣起萤火虫就朝走远了的三位少妇跑去。我的奔跑令她们惊奇,她们 停下来等我。蒙着面纱的那位拉住我的手。我不愿这样,我想独自走。我们 接近家的时候,我二十岁的表兄来迎接我们,他挎着一支有背带的卡宾枪, 举起手中的东西,想让我们从远处看到它。由于它的高度,我们辨认出一只 小蝙蝠,他把它的翅膀弄伤了。我们走进家中,我的表兄把这只动物放在一 个小铁桶里,由于我非要它不可,他又把它送给了我。我跑到洗衣槽后面, 这是我心爱的地方之一。在这儿,我已有了一些发着金属般光泽的小瓢虫, 它们呆在一个翻过来的玻璃杯里的薄荷叶上。我的萤火虫也加入到它们之 中,我把它们全都放在蝙蝠蟋缩着的这只桶里。晚饭前,一小时梦似地过去 了。我大声跟这只我开始宠爱的蝙蝠说话。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它毛茸茸的 头顶。第二天早晨,等待我的是一个可怕的景象。玻璃杯倒了,瓢虫们飞走 了,萤火虫也不见了,身上爬满疯狂的蚂蚁的蝙蝠,嘶哑地喘息着,嘴张得 老大,露出小老太婆式的牙齿。“蒙面纱的妇人”恰巧在这一时刻出现了, 她站在门栅栏处。我拣起一块小石子,全力向她掷去,可没有打中她。她吃 了一惊,向我投过来一股柔和的好奇目光。我颤抖着,呆在那儿,很快就感 到难忍的惭愧,这种惭愧让我做出了一个不可理解的动作,吓得这位少妇发 出一声恐惧的惊叫。这就是,被怜惜蝙蝠的感情支配着,我匆忙拾起它,我 实际上打算吻它疼痛的头,但我却没有这么做,而是用牙死命地咬了它一口, 我觉得它断成了两截。惊恐之中,我把这只蝙蝠抛在了洗衣间,匆匆跑掉了。
洗衣间椭圆形池子里已布满了腐烂的黑色无花果,它们是从一棵大树伸出来 的枝条上落下来的。当我跑到离那儿好几米的地方,眼中含着泪水回头望时, 在那些浮起的无花果中,我再无法分辨出不幸的蝙蝠断开的尸体了。从此我 不再走过这间洗衣房。哪怕就是在今天,每当一些黑点让我忆起淹没了我的 蝙蝠的水池中的无花果时,我还会吓得浑身发抖。
              ★ 我十三岁了,是费格拉斯的主母修士会学校的学生。从教室到操场,我
们要从一处很陡的石砌楼梯走下去。一天傍晚,无缘无故,我忍不住想从楼 梯高处往下跳。可是我害怕了,我犹疑不决,我得把这种强烈的欲望推迟到 次日实现。第二天,我再也忍不住了,与同学们一起下楼梯时,我发狂地跳 到了空中,跌落
  在楼梯台阶上,随后又滚到下面的台阶处。我摔得鼻青脸肿,但是一种 无法解说的巨大快感,使我觉得这痛苦无足轻重。这件事在同学们和修士们 中间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大家围着我,给我治疗,用湿的绷带包扎我的头。 在这个时期,我非常腼腆,一点小事就会使我脸红到耳朵根。我是孤独的, 把时间用在躲避旁人上。不安的人们大批拥来,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奇特的 感觉。四天后,我又重复了同样的事,事情发生在第二轮文体活动期间,修 士学监并不在场。我跳下去时,发出一声尖叫,把整个操场的注意力全吸引 到我身上。虽然受了挫伤,但却快乐极了,我又干了一次。每次我从楼梯上 下来,同学们都极端不安地喘着粗气,等待着什么。我永远记得十月的一个 傍晚。雨刚停,操场上升起潮湿的土地和玫瑰花的气味。被落日映红的天空 中,清楚地显出了壮丽的云彩,我觉得它们像一些爬行的豹,像拿破仑,或 像断了桅杆的帆船。封神的无尽光芒从天上照亮着我的脸。在一派死寂之中, 在停止了游戏的同学们的发呆目光中,我从楼梯上,一级级走下来。我不会 同任何一位神交换角色。

  我二十二岁了,在马德里美术学院学习。获得绘画奖之前,在绘制那不 使画笔触到画布的竞赛作品之际,我就打赌能得到它。实际上,通过把构成 一种惊人的点彩派绘画的飞溅色彩从一米远的地方抛到画布上,我成功地画 了规定的题材。素描与色彩都那么准确,从而使我获得了一等奖。第二年, 我必须通过美术史的考试。我怀着要表现得极为出色的念头参加考试。而且 我也认真地为这次考试做了准备。走上主考官们就座的讲台,我抽出落到我 身上的问题。我的运气出奇的好,该问题恰好是我想发挥的。但是,我突然 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怠倦情绪;令听众目瞪口呆,我明确宣布我比三位教授 加起来还聪明,我拒绝由他们来考我,因为我对提出的问题极为精通。
              ★ 一直在马德里美术学院。不断而又系统地与大家唱反调的欲望,把我引
向各种荒谬怪诞的言行,它们很快使我在马德里艺术界获得了真正的名气。 有一天,绘画课上,规定我们照一尊哥特式圣母小雕像写生。教授在离开前, 还嘱咐我们如实表现每人“看到”的东西。他刚一转过身去,受到疯狂地想 愚弄别人的情绪的支配,我参照一册作品展目,着手最精确地画一台秤。所 有的同学都确信我真地疯了。到了周末,教授来纠正和评价我们的工作,他 面对着我交给他的图画,板起了脸。所有我旁边的同学全陷入了惶惶不安的 沉默,我用因腼腆而有点发窘的声音大胆地说:”您可能同大家一样看到一
位圣母,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台秤!”
              ★ 我二十九岁了,夏天在卡达凯斯,我向加拉献殷勤。我们与一些朋友在
海边共进午餐,在那向上攀爬的葡萄丛下,蜜蜂的轻微嗡嗡声让人昏昏欲睡。 我幸福到了极点,尽管成熟的爱情重担已压在我肩上,它诞生了并像一个闪 耀着无数痛苦宝石的粗大金章鱼紧紧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刚吃了四只烤龙 虾,灌了当地产的土酒,这些土酒不会声张,但它们却是由地中海地区最美 妙的秘方制成的。
  这顿午餐拖了很久,太阳都开始下落了。我赤着双脚,一位崇拜我多时 的女朋友,已多次暗示过我脚的美丽。这正是拉·帕丽斯的真理,我觉得她 不停地对我重复恭维话,太愚蠢了。她坐在地上,头轻轻靠在我膝上。突然, 她把手放在我一只脚上,试图用颤抖的手指怯生生地抚摸它,在一种唯恐失 掉自我的情感左右下,我跳起来,仿佛我突然变成了加拉。我撞了这位崇拜 者,把她推倒在地上,使劲地踩她。大家不得不把沾满血的地与我拉开。
              ★ 我献身于各种想干和不想干的古怪行为。我三十三岁了。我刚接到一位
最杰出的年轻精神病医生的电话。他才在《米诺陶》中读到我关于“偏执狂 活动的各种内在机制”的论文,他向我表示祝贺,我对这样一个题目的正确 科学认识(一般而言,这是极为罕见的)令他吃惊。他想见见我,当面讨论 一下这个问题。我们商定当晚在我位于巴黎高盖街的画室里会面。这临近的 会面使我十分激动,整个下午,我都在努力起草一份我们要谈的事情的大纲。 实际上,我满意我的各种观点(就连超现实主义团体中最亲近的朋友们,也 把它们看成是自相矛盾的心血来潮的产物)会在一种科学的环境中加以考 虑。我一心想使我们初次交换意见这件事能正规地、甚至有几分庄严地进行。 在等待年轻的精神病医生到来之际,我继续凭记忆画一幅肖像,我正在把它 画成诺埃依子爵夫人。这幅用铜版制作的画,搞起来很难。为了看清我画在 光洁如镜的褐色铜片表面上的素描,我注意到在反光最明亮的地方能清楚地 辨认出我作品的细节。因此我在鼻尖上贴上一块三厘米的方形白纸片来做 画,这块白纸片的反光完美地显示出我的素描。
六点整,有人按门铃。我收起铜版,给来访者打开门。雅克·拉康进来
了,我们马上开始一场非常紧凑的专业性讨论。我们惊奇地发现,由于同样 的原因,我们的观点与公认的构造主义论断是对立的。在两个小时内,我们 以真正激动的辩证方式谈论着。雅克·拉康离开时,答应定期跟我接触,以 便交换意见。
  他走后,我在画室里来回踱步,尽力概括我们的谈话内容,更客观地估 量我们之间暴露出来的少数不同点。可有一点令我困惑不解,那就是这位年 轻的精神病医生不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这令我不安。仿佛一种奇怪的微 笑想掀开他的嘴唇,而他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出惊奇来。他在致力于对我的面 貌(那些使我心灵激动的想法让它富于生气)进行形态学研究吗?当我去洗 手时(这个时刻正是人们能最清楚地弄明白不论什么问题的时刻),我解开 了这个谜。不过这次是镜子给了我答案。在那两个小时内,我忘记除掉贴在 鼻尖上的小白方纸片,以一种客观严肃的语调,极为认真地谈论着先验的问 题,却毫没料到我鼻子的可笑样子!可有哪个犬儒主义的故弄玄虚者能把这 个角色演到底呢?
  
              ★ 我二十三岁了。居住在费格拉斯父母的住宅里,我正在我的画室中画一
幅立体主义的大画。我弄丢了室内便袍的腰带,它在活动时总妨碍我。我随 便找了根电线缠在腰间。可这根电线的一头有个小灯泡。管它哪!我懒得摘 掉它,就把它当成腰带扣用。过了一会儿,妹妹通知我,来了一些重要的客 人,他们想见我,正在客厅里等着。我摆脱了对这件作品的不满,来到客厅。 父母朝我沾满颜色的室内便袍不满地瞟了一眼,不过大家还没看到挂在我屁 股上的灯泡。相互介绍后,我坐了下来,灯泡在安乐椅与我后部之间爆裂了, 发出炸弹般的声响??
  就是这样,巧合热衷于让我生活里那些最微小的事情变得强烈而又令人 难忘。而在别人身上,这些最微小的事情不注意地就过去了。

  1928 年,我在故乡费格拉斯做了一次讲演,市长和地方当局的官员们主 持这次讲演会。一群不懂规矩的人拥在大厅里,我气冲冲地说:“女士们、 先生们,讲演到此结束。”我就这样讲完了结束语。我的声调是愤怒的,几 乎是挑衅性的。大厅里的听众不懂我讲演的结尾,而我则不满他们笨得无法 了解我的思路。可是,在我清楚地说出“结束”这个词时,市长当即倒毙在 我脚下!
那种激动的情绪真无法形容,因为这个人深孚众望,为市民爱戴。那些
幽默的报纸硬说,我讲演中大声讲出的种种十分荒谬的话杀害了他。实际上, 这只不过是由于心绞痛的急剧发作造成的。

  1937 年,我得在巴塞罗纳做一次关于“床头柜的现象学的和超现实主义 的神秘”的讲演。就在那一天,爆发了一场无政府主义者的起义。那些仍来 听我讲演的听众中,有一部分是当地的囚徒,这准是由于匆忙降下了临街的 玻璃窗的铁帘子。在我讲话期间,能断续听到西班牙无政府主义者联合会队 伍的一阵阵枪声和炮弹的爆炸声。

  在巴塞罗纳举行的另一次讲演期间,有一名白胡子的医生,突然犯了疯 病,从听众中站起来,想杀死我。人们费了好大劲??拚命制止他,把他从 大厅里弄出去。

  1936 年,在我们位于圣心教堂附近的贝克海尔街的房间里。加拉要在次 日上午动手术,当晚得在诊所里安静地过夜。手术很难做,然而加拉毫不在 意,下午我们用来制作两件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她好像一个孩子,制作出令 人吃惊的不同物件的装配物后,再无意识地把它们破坏掉。后来,我才懂得 她的作品充满了对她那临近的手术的无意识暗示。卓越的生物学特性在其中 体现得十分清楚:一些金属触角准备撕碎一些薄膜,一碗面粉减轻了那些乳 房的冲撞,在乳房处生出了一根公鸡的羽毛。我本人制作了一个“即将入睡 的钟”:在一个豪华的底座上放置了一只大的棍状面包,在面包背上,排列 整齐地嵌着一打装满塘鹅牌墨水的墨水瓶。每个墨水瓶上插着根色彩各异的 羽毛笔。我为产生的效果欣喜若狂。
  黄昏时分,加拉的作品完成了,于是我们决定去诊所前把它给安德烈·布 列东看看。我们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作品放进去,很不幸,
  
刚一摇动,它就散开了。盛着一公斤面粉的碗倒了下来。我们看到自己浑身 一片白。出租汽车司机不时回头张望我们,他的眼神里流露着同样多的惊异 和怜悯。他在一家面包店前停住车,我们又买了一公斤新鲜面粉。一个事故 接着一个事故,我们很晚才到诊所,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院子里,站在迎接我 们的那些护士面前,样子显得很怪。我和加拉拍打着身子,一大片云雾状的 面粉从我们的衣服和头发上飘散开来。我把加拉留在诊所,很快回到家里, 同时继续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身上。我晚餐吃得很香,吃的是牡蛎和烤鸽子。 喝过三杯咖啡后,我重又动手制作下午开始搞的作品。从离开它的那一刻起, 我一直急于回到这桩工作上来,我始终想着我的作品,这种不关心妻子手术 的态度,令我自己都有点儿感到吃惊。但是,哪怕我尽力去做,我也感受不 到一点点不安。这种对我认为是深深爱恋的生命的各种痛苦全然超脱的状 况,向我的心灵提出了一个道德和哲学的问题,对此我只能以后给以解答。 就像被灵感控制的音乐家,我感到在自己心中翻腾着各种构想。我添上 了六十个墨水瓶的形象,在它们上面,插着用水彩在小小的方纸片上画出的 笔杆,用一条线把这些形象吊在我的面包下面。我出神地凝视着我的作品那 极为实在而又荒谬的形状,随后在凌晨两点左右,我躺下来,陷入天使般的 甜睡之中。五点钟,我醒了,这次就像个魔鬼一样。我生活中的最大苦恼把 我钉在了床上,费了半天劲,我终于把令我憋闷的那些被子抛开了。我浑身
都是悔恨的冷汗。天亮了。鸟儿疯狂地歌唱使我彻底醒了过来。
  加拉,加露琪卡,加露琪基尼达!我的泪水涌了出来,它们就像生孩子 的抽搐一样灼热和痛苦。一旦止住了泪水,我就重新看到靠在卡达凯斯一棵 橄榄树上的加拉的形象,重新看到夏末在克鲁斯海岬的岩礁中弯腰拾一块光 彩夺目的云母石的加拉的形象,重新看到游得好远只能让我看到一张微笑的 小小面孔的加拉的形象。由于重睹上述景象,我的泪水很快又涌了出来,这 回它们流淌得更厉害了,好像感情的机制压紧我眼球的肌肉膜,要让泪水流 尽似的。我的爱情的每一灿烂景象,都装在了回忆的青灰色酸柠檬中。
我奔到诊所,怀着野性的痛苦,一把抓牢外科医生的大褂,使得他特殊
地看待我。一周内,我时刻在哭泣,整个超现实主义团体都惊呆了。最后, 在一个星期天,危险过去了。死亡恭顺地匆匆退去。加露琪卡微笑了。我抓 住她的手,紧贴在我的面颊上,充满柔情地想到:“在这之后,我或许会杀 了你!”

  我去维也纳游历过三次,三次旅行在一点上十分相似。早晨,我去看塞 尔南收藏品中的维米尔作品,下午,我有充分的理由不去看弗洛伊德,这理 由就是每次都有人告诉我,出于健康的原因,他呆在乡间。我忧郁地忆起吃 着巧克力馅饼,拜访古董商,在维也纳漫步的情景。晚上,我独自一人与弗 洛伊德进行了想象中的长谈。只有一次,他屈尊陪我回到我住的萨切尔旅馆, 被我房间的窗帘缠住,他同我在那儿度过了一个夜晚。
  在我最后一次试图见到弗洛伊德几年后,我与几位朋友在桑斯的一家餐 馆共进晚餐。我吃着心爱的食品蜗牛时,从邻座的肩上看去,见到一份报纸 的首页上登着这位大师的照片,我马上从这份报纸上弄到了一份宣告弗洛伊 德来到巴黎的样本。他的颅骨就像一只蜗牛,只要用一根大头针就能从中挑 出脑浆来。这一发现深深地影响了我在他去世前一年为他画的肖像。
拉斐尔的颅骨与弗洛伊德的完全不同,它像一块凸面的钻石,是八角形
的,它的脑浆像石头上的纹理一样。列奥纳多的颅骨像个核桃,也就是说, 它显得更真实。
  我终于在伦敦见到了弗洛伊德。斯蒂芬·茨维格和诗人爱德华·詹姆士 陪伴着我。穿过这位老教授居住的大楼院子时,我看见墙上靠着一辆自行车。 车座上绑着一个红色橡胶热水袋,竟然有一只蜗牛在这个热水袋上移动!
  并不像我希望的,我们谈得很少,不过我们都贪婪地盯着对方看。弗洛 伊德除了知道他所喜爱的我的绘画外,对我一无所知,我试图在他眼前显示 出具有一种“渊博知识”的花花公子的派头。我后来了解到,我给他留下的 印象完全相反。离开他之前,我想送给他一本刊登我写的一篇论偏执狂文章 的杂志。于是我打开这本杂志,翻到印有我的研究成果的那一页,请他答应 读一下它,如果他有空的话。弗洛伊德继续凝视着我,根本没注意我给他看 的东西。我向他解释,这与超现实主义者的心血来潮无关,它涉及的是一篇 论文,其中的那些抱负实际上是科学的。我用手指指在它上面,还向他重复 了好几遍它的标题。面对着他毫不动摇的冷淡,我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含有 坚决要求的意味。弗洛伊德继续观察着我,仿佛整个生命都投入捕捉我的心 理现实的活动,这时他突然向斯蒂芬·茨维格喊道:“我从没看到这样完美 的西班牙人的典型,多狂热呵!”
  
第二章 子宫内的记忆
  我猜想我的读者完全记不得、或是只能极为模糊地记起他们存在的一个 非常重要的时期,即他们来到世上之前在母体内渡过的那个时期。然而我却 能记得它,就如同这是发生在现在的事一样。这就是我为什么打算以真正 的开始时刻,以我自己在子宫内生活时留下的稀有而又清晰的记忆来开始这 本书的原因。自世界文学史开始以来,这些回忆无疑将是此类作品的最初体 现。
  这么做了,我确信会在读者的记忆中引发相似回忆的出现,会或多或少 在他们的心灵中确定大量感情的位置、确定大量难以说出和无法限定的印象 的位置、确定大量灵与肉状况的景象的位置,他们将把这些情况与诞生前生 活的回忆中的某种预感混合起来。我不可能就这个主题给奥图·兰克博士那 本轰动的著作《诞生之创伤》提供过多的建议,该书将以一种更科学的方式 向读者指明情况。我本人对子宫内这个时期的回忆,十分清晰并富于细节, 它只不过证实了兰克博士的论点,当这种论点与“失去的天堂”的这一时期 发生联系时。
事实上,如果你们问我感到的是什么,我会立即回答你们:“那是神、
是天堂。”可这个天堂是什么样的呢?请别有丝毫担心,那些细节都留存着。 请允许我以简短的综述开始:子宫内的天堂有着地狱火焰的色彩,红、橙黄、 黄、淡蓝。它是柔软的、静止的、热的、对称的、双重的、粘糊糊的。在这 时,全部快乐、全部美景尽收眼帘。我看到的最辉煌景象就是两个荷包蛋, 但它们却没有盘子。无疑,由此产生出在我一生其他时刻,面对这令人迷惑 的形象时,所感到的烦恼和激动。我出生前看到的没有盘子的荷包蛋,是壮 观的、闪着磷光的,它们那略带蓝味的蛋白被一层层分开了。这两个蛋靠近 我后又离去了,它们从左移到右,从上移到下,又从下移到上。如同珍珠一 样光彩夺目,随后它们渐渐不再换位,直到消失不见了。今天,我仍然能自 觉地再现出相似的景象,虽然没那么强烈,特别是缺少当时的魔力,这一事 实,使我能解释如同假光觉一样的这个转瞬即逝的蛋的景象,以及这些由闭 上眼皮的眼睛压缩产生的发光感觉。为了使一切在我面前重现,我只要模仿 胎儿特有的姿势,把拳头放在紧闭的双眼上就够了。这种时常出现在儿童身 上的游戏,构成了一些有时被称为“天使”的色彩圆圈。还是在那儿,儿童 痛苦地压制眼球,想尽力找到所怀念的胚胎期的视觉记忆。儿童找到的各种 光色,使得他重又看到了在失去的天堂中见过的天使的神圣光环。
  似乎人的整个富于想象的生活倾向于惜助类似的处境和表现,重建这种 最初天堂的状态。正如这种生活热衷于征服可怕的生之创伤,在生之创伤后, 我们被逐出天堂,突然从一种保护性的封闭环境进入一种面对所有危险的世 界,一句话,就是面对一个极其“真实”的世界。这伴随着种种窒息的、压 制的、盲目的、扼杀的现象,此后这些现象会带着痛苦的、惊愕的和不愉快 的痕迹留在我们的意识里。
  死的欲望,经常表现在要回归我们来的地方的急切冲动中。自杀者在大 部分情况下都是不懂得征服生之创伤的人。同样,那喊着“妈啊”死在战场 上的人,那时正从反面表达了再生和重返被逐出天堂的欲望。没有什么能比 某些原始部落的习俗更好地说明这种情况,根据此种习俗,要把死者摆成胎
  
儿那样的蜷曲姿势来埋葬。 然而,要检验我刚才陈述的现象,并不需要死亡。睡眠就足够了。因为
在睡眠时,人们找回了一些他试图用各种微小细节重构的这种天堂的境界。 在这种场合下,睡眠者的姿势最有说服力。我的前睡眠状态特别显示出特有 的蜷缩模样,我说“蜷缩模样”,这是最为确切的形容。这是一种真正的哑 剧、有着一些小小的姿势,抽搐和变动,这是一种预示着完全投入睡眠的短 暂涅槃的神秘芭蕾舞,通过它,我们见到了失去的大堂的一些珍贵的地方, 入睡前,我保持着胎儿的“蜷曲”姿势。被其他手指攥紧的拇指都发疼了。 我的后背尽力紧贴在被单这想象的胎盘上,试图使它紧紧包住我的屁股。即 便在非常炎热的时候,我也需要被单包裹,不这样做,我便无法入睡。我的 姿势必须永远具有一种严格的准确性。尽管睡神有权彻底占有我,但是必须 让脚的小趾靠左或靠右一些,使上唇不知不觉地贴在枕头上才成。随着睡眠 抓牢我,我的身体失去了知觉并完全局限在头部,用全部的重量侵入它,使 它昏昏沉沉。我本人的这种描述与我对子宫内存在的记忆结合在一起,我可 以把这种记忆确定为围绕着两个圆形物(我的双眼)的一种重物。我时常把 睡魔想象并表现为一颗巨大的沉重头颅。它有一个用现实的拐杖保持着平衡 的非常纤细的身体。当这些拐杖破碎时,我们就产生了“跌落”感。我的大 部分读者都体验过这种突然跌进虚空中的感觉,这恰是在睡眠要彻底控制他 们之时发生的。蓦地一下子醒来,一种抽搐的颤抖使心脏激动不安,你们永 远无法猜想到这种眩晕感不过是对分娩时排出母体的记忆。
多亏了弗洛伊德,我们懂得了与航空有关的全部事情的色情含义。什么
也不如飞行之梦的象征那么清楚明白。所有投入虚空中的人,实际上只有一 个欲望,这就是不顾一切地再生,哪怕是从另一个方面,完全挂在降落伞这 条脐带上。降落伞的计策对有袋类动物是十分自然的事,这些动物并不把它 们的孩子突然抛进现实中,而是让它们在母亲肚子上的袋里找到一处间歇的 庇护所。因此,它们能舒服地适应外界的生活。应该与我发明的有袋类雌性 半人半马怪对照的,正是这些动物。
外部的危险具有激起和扩大我们子宫内记忆的各种表现和幻影的功效。
我记得夏天的大风雨,在那时,我们这些孩子躲在铺着台布的桌子底下,或 是用椅子和被单匆匆搭起一些小屋,藏起来避开别人的眼光。听着外面隆隆 的雷声,那时是多么快活啊!回忆这些游戏真是美妙!我们全都“蜷曲”在 那里面,高兴地吃着糖果、喝着热糖水,试着相信我们当时正生活在另一个 世界里。我把这些暴风雨的日子的游戏称为“造洞穴”,也称为“扮演帕杜 菲老爹”。多少年代以来,帕杜菲老爹一直是小卡塔卢尼亚人的民间英雄。 他长得那么小,结果有一天他在田野中迷了路,被一头想保护他的牛吞进了 肚里。他的父母喊着:“帕杜菲,你在哪儿?”四处寻找他,最后听到了他 的回答:“我在牛肚子里,这儿既没有雪也没有雨。”
  轮到我扮演小帕杜菲时,我在那些抵御雷鸣的人造掩蔽所里,在与我诞 生前生活有关的大部分形象中又看到他。我爬在地上,膝手相触,诱发它们。 我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像钟摆那样来回摆动,使血液流向它。这种活动一直 持续着,直到产生了令人快乐的昏头昏脑之感。那时,不用闭上眼睛,我就 看到了突然涌现的浓重黑暗(比我在真正的黑暗中看到的一切还黑),看到 了突然涌现的闪烁磷光的圆圈,在这些圆圈里形成了那些出色的没有盘子的 荷包蛋。这些火红色的蛋终于同一种柔软而又不定型的白色面团混在了一
  
起,被拉向四面八方,面团的延展性适应着各种形状,好像要屈从于我那想 看到它被揉捏、折叠、合拢、“蜷曲”的不断增强的欲望。我高兴极了,希 望一切都像这样。
  机械的物体必然会成为我最凶恶的敌人,那些怪物本身将是柔软或不柔 软的。
  
第三章 萨尔瓦多·达利的诞生
  1904 年 5 月 13 日 12 时,在费格拉斯市,面对着该市学识渊博的法官米 盖尔·柯玛斯·昆塔纳及其秘书弗兰西斯科·萨拉·依·萨伯利亚,家住该 市蒙图里奥尔街 20 号的公证人,出生于热罗纳省卡达凯斯的、已婚的、四十 一岁的堂·萨尔瓦多·达利·依·库西到庭了,目的是在户籍簿上登记一名 孩子的出生。为此,他申报如下:
  前述孩子于今年 5 月 12H8 时 45 分诞生在蒙图里奥尔街 20 号,我们将给 他取名萨尔瓦多·菲利普和亚辛多,他是申报人及其配偶巴塞罗那人、三十 岁的堂娜·菲利帕·多姆·多门耐克(她亦住在蒙图里奥尔街 20 号)的合法 儿子。其祖父为唐·加洛·达利·维纳,生于卡达凯斯,现已去世;其祖母 为堂娜·特列莎·库西·马尔科斯,生于罗萨。其外祖父为堂·盎斯尔摩·多 门耐克·塞拉,生于巴塞罗那;其外祖母为堂娜·马利亚·弗列斯·萨杜尔 耐,生于巴塞罗那。证人是家住本市卡尔扎达·德·罗斯·蒙热斯 20 号的皮 革商堂·霍塞·梅尔卡德尔,生于热罗纳省拉—比斯巴尔;以及家住本市贝 列拉达街 5 号的音乐家堂·爱米里奥·白格,生于费格拉斯;上述二人均已 成年。
所有的钟都敲得多么响亮啊!那弯腰在田野劳作的农夫,把他那像是被
北风吹歪的橄榄树的后背挺得那么直,他以多么高贵的沉思态度把脸颊埋在 满是老茧的手中??
看哪!萨尔瓦多·达利刚刚诞生了。风停息了,天空万里无云。地中海
一平如镜,在它光滑的如鱼背脊上,能看到像鳞片那样闪耀的太阳的七彩光 芒。它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太好了,因为萨尔瓦多·达利不再想要它们了。 正是在一个相似的清晨,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在罗萨海湾和盎浦利亚海湾 登陆,定居在世界上风景最凝固最客观的盎浦尔当平原中部,以便在那儿准
备我诞生的文明之床和那些特有的戏剧性铺盖。
  克鲁斯海岬的渔夫也把桨放在桨柄架上,让它们静静地呆在那儿,水从 上面滴下来,他把嘴嚼多次的雪茄头吐到海里,同时用卷起的袖子擦去早就 挂在眼角的一滴喜悦的泪珠。他多么认真地朝我这边凝望啊!
而纳尔西斯·蒙图里奥尔,你也向我抬起你蒙胧的灰眼睛。看哪!你也
没看到什么吗?你们大家,也没看到什么吗? 在蒙图里奥尔街的一幢住宅里,一位新生儿被父母满怀爱意地整夜守护
着。
  不幸的是你们大家!你们认真记住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吧!我的死日不 会是这样的!
  
第四章 童年的虚假记忆
  我七岁时,父亲决定让我上学。为此,他不得不动用武力,拽着我的手。 我大吵大闹,弄得所有商人都走出柜台看我们走过。我的父母成功地教会我 两件事:认识字母表上的字母和会写我的姓名。可上了一年的学,他们却发 现我完全忘掉了那些极有限教育的初步知识。我没有错。在这个学年内,老 师来到教室只是为了在那儿睡觉。这位老师名叫特拉依代尔先生,用卡塔卢 尼亚语念他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儿像“煎蛋”。他真是个古怪的人,留着分 成尖尖两撇的白胡子,胡须很长,他坐下去时,两撇胡须就垂过了膝盖。这 副乳白色的胡须,不断被一些黄褐色的斑点弄得脏兮兮的,那些斑点就像染 在吸烟者手指上的那样,偶尔,也像染在钢琴键上的那样,尽管钢琴并不吸 烟。
  特拉依代尔先生也不吸烟。这会妨碍他睡觉。作为补偿,当他每次短暂 苏醒时,他就拿出一种很凶的烟草,这种烟草使他的全部灵魂都喷到了一块 沾满赭色斑点的大手帕里。他难得一换这块手帕。特拉依代尔先生很像一位 混杂了列奥纳多成分的托尔斯泰。他那双浅蓝色眼睛,让人猜想到无穷无尽 的梦,无疑还有大量的诗意。他穿戴得很糟,头上戴一顶在当地极罕见的大 礼帽,浑身散发着强烈的臭味。然而,他那聪明人的名声使他不受伤害。每 个星期天,他去郊外游览,回来时,他的小车总是满载着哥特式雕塑和柱头, 这都是他在教堂里偷的或是廉价买的。有一天,他发现了嵌在一座钟楼上的 一个罗马式柱头,他特别喜欢这个柱头,设法在夜晚去拆卸它。可是他挖墙 挖得太过分了,使钟楼倒塌下来,两只钟落在邻近的一所住宅上。钟把屋顶 砸了个洞,结果这家人以及全村人都被惊醒了。特拉依代尔先生只有在飞落 的碎石块下匆匆逃跑的功夫了。如果说费格拉斯的居民曾有点儿被他感动的 话,那么这件事就立即成为了这位教师的光荣,从此他被当成为爱艺术而献 身的人了。这些探索的最积极成果,就是特拉依代尔先生在市郊建起了座非 常俗气的别墅,他把在当地劫掠的所有宝物都痛快地堆集在这里。
我父亲之所以为我选择了一所有特拉依代尔先生这么特殊的教师的学
校,这是因为他是一位具有自由思想的卡塔卢尼亚人,是一位富于情感的巴 塞罗那人的儿子、霍塞·盎斯尔摩·克拉维合唱队的成员、弗列尔案件的狂 热者,他把不让我受修士指导当成一个原则问题;由于我们的身份,通常我 必须到修士会去。于是他决定把我送到市立小学,这被视为一件真正的怪事。 谁都毫不了解特拉依代尔先生的教学才能,因为除了穷人,谁也不把自己的 孩子托付给他。就这样,我与费格拉斯最贫穷的孩子们一起度过了我学校的 第一个年头。这件事对我天生的狂妄自大倾向的发展是十分重要的。处在围 绕着我的那群破衣烂衫的小淘气中间,我这个富人的孩子,怎么能不认为自 己是完全特殊的、珍贵的和优美的呢?我是唯一随身带着装有热巧克力的保 温瓶的人,这只保温瓶用一个绣有我姓名开头字母的套子包着。只要略擦破 点儿皮,就会有人用一条洁白的绷带包扎我的膝盖或手。我穿着一套袖子上 绣有金色标志的水手服。我精心梳理的头发总是洒着香水,孩子们轮流走近 我,来闻我的头。我总是唯一能炫耀擦得锃亮的皮鞋和银光闪闪钮扣的人, 我丢掉它们时,我那群叫化子同学就会为争夺它们打得头破血流。我既不跟 他们玩,也不跟他们讲话,而且他们本身也这么对待我,他们只会怀着不信
任的态度走近我,从近处欣赏一条带花的手帕或我新的银头软竹手杖。 在这所可怜的小学度过的一年间,我能做什么?我安静而又孤独,四周
的孩子们玩耍、打架、喊叫、哭泣、欢笑,贪婪地生活着,我距他们太远了, 面对令他们激动的这种行动的需要无法有丝毫表示!我宁愿迎面走上去。我 每天都忘掉一样东西。我欣赏这些聪明的、手指灵巧的捣蛋鬼,他们会修他 们的文具盒,用一片折纸做成许多形象。他们那么灵巧地结上或打他们廉价 帆布鞋的带子,可我却会因不懂如何转动门把手,整个下午关在房间里。我 在任何一所房子里都会迷失方向,就连在那些最熟悉的住宅里也是如此。我 从不能自己脱掉海军衫,而在一些难得的场合,我忍不住试着自己脱时,我 这种完全的首创精神就有可能把我闷死。全部实践活动都是我的敌人,日复 一日,各种外部世界的对象变得愈加可怕了。
  特拉依代尔先生本人,越来越接近植物人了,他陷入睡了又睡的状态。 他的梦有时仿佛在摇动他,一会儿像芦苇般轻柔,一会儿像树干般笨重。那 些短暂的苏醒,使他能闻鼻烟、打喷嚏、把吵醒他的小顽童耳朵揪出血来。 那么我在这空洞的一年又干些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我怀着顽强 精神干的事,这就是制造一些“虚假记忆”。真记忆和假记忆的不同之处与 珠宝的情况相似;假的显得更真更光彩夺目。早在这个时期,我就爱怀着焦 虑的心情回忆一个成为我最初虚假记忆的景象。我凝视着一个裸体的小孩, 有人正在给他洗澡。我对这孩子的性别并不关心,可我在他一片屁股蛋上看 到了一堆蚂蚁,它们在一处桔子般大小的坑里爬来爬去。这个孩子被翻过来 调过去,因而有一阵子他是仰卧着的,我想那些蚂蚁会被压碎了。但是这个 孩子重又站起来时,我再看不到蚂蚁了。那个坑也消失了。这个虚假记忆极 为清晰,虽然我无法确定它的年代。
七八岁时,我生活在幻梦和神话中。后来,我无法把现实与想象区分开。
我的记忆把真的和假的融为一个整体,只有对某些极为荒谬的事件进行客观 考证才能区分它们。因此,当我的一个记忆发生在俄国时,我不难把它归人 假的那类,因为我从没到过俄国。
关于俄国的那些最初的形象,是特拉依代尔先生提供给我的。
  所谓的学习日程结束了,我们的老师有时把我带到他的房间去。很长时 间,在那些留存着我大量记忆的地方中,我心里一直把这个地方看成是最神 秘的地方。浮士德工作的房间想必与这个古怪的房间差不多。在一个大书柜 的搁板上,一大堆怪诞而又神秘的东西,与布满灰尘的厚厚卷册交替摆放着, 它们激起了我的愤怒和爱虚构的毛病。特拉依代尔先生让我坐在他膝上,笨 拙地抚摸我细腻光润的下巴,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它,他沾染着颜色并有股臭 味的手,就像被太阳晒得发皱变温、有点儿坏了的土豆一样粗糙。
  特拉依代尔先生开始跟我讲话时总是这么说:“现在我要给你看看你从 没见过的东西。”于是他走掉了,回来时带着一串大念珠,他只能勉强把它 挂在肩上,他把它拖在身后,弄出一种可怕的声响。他补充道:“我的妻子
(愿上帝保佑她!)恳求我到圣地旅行时给她带回一串念珠来。我给她买了 这串世界上最大的念珠,这是用橄榄山上的树木切削成的。”特拉依代尔先 生暗暗地笑了。
  另一次,他从一个内部衬着石榴红色天鹅绒的大桃花心木盒子里拿出一 尊闪闪发光的红色梅菲斯脱费尔小雕像,点燃一个形似魔鬼挥舞的三叉戟的 精巧装置,一束焰火升到了天花板,这时,他在黑暗中捋着白胡须,像慈父
  
那样欣赏我惊叹的表情。 在他的房间里,用一根线吊着一只枯瘦的青蛙,他一会儿把它称作 La
meva pubilla,一会儿把它称作“我的舞女”,他喜欢重复说只要他看它一 下就能预测天气的变化。青蛙的姿势每天在变化。我非常怕它,然而却不能 抗拒那支配我的诱惑,我忍不住去接近这个怪物。除了大念珠、梅菲斯脱费 尔和青蛙晴雨计外,特拉依代尔先生的房间里还藏着大量我不知道的东西, 它们可能是物理实验的仪器,不过它们精确而又合理的形状让我害怕。最美 妙的吸引力存在于一种视觉戏剧中,我童年最有力的错觉就归功于它。我从 不明白它恰恰符合什么:在我的记忆中,人们好像是通过一个立体镜或一个 依次染上彩虹的全部色调的小箱来看这种戏剧的。在我看来,那些形象就像 是从后面照亮的一组组细点子,它们活动的图画让人梦想到将入睡时的幻 影,这些幻影是从头一觉中产生出来的。不论我这方面的种种记忆的精确程 度如何,可正是在特拉依代尔先生的视觉戏剧中,我首次看到了那位俄国少 女震撼心灵的影像。我感到她穿着白色毛皮大衣,坐在三套马车的内部,一 群眼睛闪着磷光的狼追赶青这套马车。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表情里有种 吓人的高傲,让我心情沉重。她的鼻孔与她的眼睛一样有生气,这赋予了她 一种森林间小动物的样子。这种活泼的生气同面孔的其他部分形成鲜明的对 比,使她具有了与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相似的和谐特征,是加拉吗?我确信这 就是加拉了。
在特拉依代尔先生的戏剧中,还展现着一幅幅俄国城市的景象,这些城
市的圆屋顶在白鼬的风景中闪闪发光,我觉得我的双眼“听到了”在每一片 飘落的雪花之下,所有东方珍贵的火焰在劈啪作响。这个遥远的白色国家的 景象,配合着我对“绝对奇异的事物”的需求,它在我身上具有了越来越重 的分量和越来越大的实在性,终于把那些日益失掉重量的费格拉斯街道都抹 掉了。

  下雪了,我第一次目睹了这种景色。我觉得费格拉斯及邻近的乡村被一 块完美的裹尸布包了起来。由于它,平凡的现实终于像在我的一声命令下被 掩埋掉了。我不感到吃惊,而是陶醉在这一派宁静之中。我看到了在一种不 停的活跃梦幻中会随之而来的最为美妙动人的事件,我只有在讲述它们时才 又重见了它们。
大约在上午过了一半时,雪停了。我离开结上一层霜的玻璃窗;刚才为
了不错过一星半点这个场面,我一直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母亲带我和妹妹 去散步。踏在雪上,每一步都发出声响,我觉得这就像奇迹一样,别人已把 完美无瑕的白雪弄脏了,我感到懊恼,我希望它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们走出城市,白色变得纯净了。穿过一片小树林,我们来到一处林间 空地,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在这个雪景前。不过让我停留下来的,主要是一个 小小的圆棕色物体,它恰恰就在空地的中央,它是一颗法国梧桐球,它掉下 来时,一定是微微裂开了,因为从我看它的地方,我辨认出一点点它内部的 黄色茸毛。太阳恰好选择这个时刻从两块云间显露出来,一下子照亮了这块 地方,法国梧桐球在雪地上投下一块蓝色的影子,那黄色茸毛仿佛变得热情 并充满生气了。我被弄花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拾起这 个碰伤的小球,怀着温情吻它的伤口,并对妹妹说:
“我找到了一只侏儒猴,可我不想给你看。”
  我觉得它在我手帕里动弹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把我引向那处“已发 现的泉水”,我用惯有的专横态度坚持要散步到这个地方来。距那儿不远, 母亲遇到了一些朋友,她对我说:
“到泉水那儿玩去吧!可千万别出事。我在这儿等你。” 那些朋友在一条掸掉积雪的石头长凳上给我母亲让了块地方。可石头仍
然是潮湿的,我极为蔑视地看着这伙人,她们竟敢向我母亲提供这样一个座 位,我只能想象给她提供最优越的舒适环境。不过,母亲借口要站着更好地 监督我,拒绝坐在那儿,这让我放心了。于是我走下那些台阶,转向右方的 那处已发现的泉水。她就在这儿!她本人,我在特拉依代尔先生的神奇戏剧 中看到的那位俄国少女,就在这儿。我把她称作加露琪卡,这是我妻子的爱 称,我是那么深地信赖这个称呼,我整个爱情生活中的同一女性形象永远与 它联系在一起。加露琪卡在这儿,面对着我,就像她坐在雪橇中那样地坐在 一条长凳上。她似乎很久一直在观察我,我蓦地一惊,因为我的心跳得那么 厉害,我真怕会把它吐出来。在我手里,手帕下的那颗小球开始像活物一样 动了起来。
母亲看到我走回来,注意到我心烦意乱,对她的朋友们喊到: “瞧他多任性!他不停地要我们去已发现的泉水那儿,而现在我们到了
这儿,他却不再想去那儿了。”
我答道我忘了手帕,看到她打量着我拿在手中的手帕,我忙补充说: “我用这条手帕包我的猴子,我得有另一条擦鼻涕的手帕。” 母亲用她的手帕给我擦了鼻涕,于是我又出发了。但这次我绕了个弯,
走到泉水的另一边。用这种方式,我就能从背后看加露琪卡了,同时并不让
她发觉我。我必须穿过一处荆棘丛,母亲又一次喊到:“他一定要做跟大家 不同的事,下台阶对他来说太容易了。”我爬到一座小山坡的高处,事实上 我看到了背面的加露琪卡,她的真实存在令我放心,因为当时我实际上不再 认为能在现场发现她了。她一动不动的背影使我呆住了,可我并没后退,我 跪在雪地上,躲藏在一棵老橄榄树干的后面。我相信度过了无限的时光:在 没有任何感觉和思想的彻底空虚状态下,我像圣经中描述的那样,变得呆若 木鸡了。如果说我的精神是一派空茫的话,那么与此相反,我却极为敏锐地 看到和听到了一切。有个男人来到泉水处灌了一罐水,我听见满溢出水罐的 水的碰溅声。于是,魔法结束了。停滞的时间重又开始了它的历程。我站起 来,感到克服了全部的胆怯。我的膝部冻僵了,我再也觉不出它们的存在。 无法知道那种令我沉醉的轻快感是来自我爱情的暴露还是来自我膝盖的麻 木。我受到一个明确念头的控制:我就要接近加露琪卡并要用全力搂住她的 脖子;可代替实现这一欲望,我转而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决定把法国梧 桐球坏掉的部分全都削去,只剩下那些细细的茸毛,我将把它送给加露琪卡。 这位令人崇拜的小姑娘已经站起身来,她跑向泉水,去灌她那个小小的 水罐,而我还没动手切削呐。我匆忙行动起来,想把我的礼物原样放在凳子 上的一张报纸上留给她。可是,一种致命的羞愧感左右着我,我把这个小球 藏在报纸下面了。我浑身颤抖,极度不安:她会回来坐在那张掩盖着我的小 球的报纸上吗?母亲来找我了,她喊了我好几分钟,而我却没听到。她怕我 着凉,用一条大披肩裹住我的脖子和胸膛。她感到害怕,因为我试图讲话时 牙齿碰得咯咯响,我是属于她的;尽管我非常不愿离开这些地方,但我变得
麻木、顺从了??
              ★ 我心爱的小球的故事不过刚刚开始。关于围绕着我跟这个我妄想的护符
新相会展开的各种富于戏剧性的令人惊愕的情况,请耐心听我讲述吧,这是 值得的啊!
  雪消失了。因它而改观的费格拉斯和风景像是中了魔法一样。三天过去 了,在这期间我没去上学。我继续做我的白日梦。在经历过这么多难以承受 的奇遇之后,当我重又回到特拉依代尔先生的令人厌倦的课堂时,我体验到 一种宽慰的感情。同时,重返现实使我不适应。我的忧伤将慢慢愈合。失掉 我的小球和侏儒猴令我难过,我得用凝望我们学校肮脏的天花板来安慰自 己。一些潮湿的大块斑痕让我想到了云朵,随后是由一个很明确的人引发来 的各种更具体的形象。我随时随刻都在重新发现和构造着那些头天看到的形 象,并使那些幻觉更完善。它们中的一个一旦变得太明确了,我便立即放弃 它。这种现象(注定要在后来成为我未来美学的关键)的令人惊异之处,就 存在于下述事实中,即我总能根据自己的意愿重见其中的一个形象,重见的 不仅是它最后的形状,而且是被扩展和调整得十分完善的形状,使它仿佛是 自然而然产生的。
  加露琪卡的雪橇变成了一座遍布圆屋顶的俄国城市全景图,接着又变成 了一副长着胡子的昏昏欲睡的面孔——特拉依代尔先生的面孔,这次轮到这 副面孔变成一群饥饿的狼,它们正在一处林间空地展开残酷的撕杀。这一切 就好像我的头脑是一架真正的电影放映机,由于它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通 过我本人的被照花的双眼,变成了外界能看到的东西。一天,我比往常更出 神地凝望着,我感到有两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跳了起来,在不恰当地欲 言又止的情况下,发出一阵有益健康的咳嗽,它能为我通红的脸孔打掩护。 我认出了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的孩子就是布特查卡斯这个人。
他显然比我高大,人们称他卡特查卡斯,在卡塔卢尼亚语中,布特查卡
斯就是口袋的意思,这是由于他那奇装异服上有大量不寻常的口袋。很久以 来,我把他当成所有人中最漂亮的人,我只敢偷偷地看他,每当我们的目光 相遇时,我血管里的血液就凝住了。无疑,我爱上了他,因为没有别的原因 能解释他的在场给我带来的心绪不宁,一些时候以来,在我的梦中,由于他 的形象一会儿与加露琪卡混淆起来,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物,他的 形象不那么占优势了。
我再也听不懂布特查卡斯跟我讲什么。我就要失去知觉时,我的耳朵只
听到一种美妙的耳鸣声,它把我与世上的一切嘈杂声响分隔开。我能肯定的 就是布特查卡斯马上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以及我们每次分别时都要久久地亲 吻。我觉得他是唯一能知道我侏儒猴秘密的人。他相信了或是装作相信了我 的故事。我们好几次在傍晚去“已发现的泉水”,试图重新“捕捉”我的侏 儒猴、我心爱的小球;在此期间,我的想象力把一个生命的所有品质赋予了 它。
  布特查卡斯一头金发(我把他的一根头发带回家,这是真正的金丝,我 精心地把它珍藏在一本书中)。他的蓝眼睛和粉红色皮肤,同我的忧虑的而 又暗淡的黄褐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在我的肤色之上,仿佛笼罩着已杀死了 我哥哥的脑膜炎这只鸟儿隐隐约约的阴影。
  我觉得布特查卡斯像少女一样美丽,尽管他的膝盖粗大,他的屁股紧绷 在过窄的长裤里。然而,一种无法克制的好奇心驱使我盯着那些紧绷绷的长
  
裤看,每次,随着一个突然的动作,它们好像就要裂开了。一天夜里,我向 布特查卡斯吐露了我对加露琪卡的感情。我高兴地发现他不仅没有妒忌,而 且还答应像我一样爱我的小球和加露琪卡,我们温柔地拥抱在一起,不停地 谈着这些梦幻的造物。然而,我们把接吻留到分别的那一刻。我们怀着一种 越来越强烈的感情等待这美妙的时刻。对我来说,布特查卡斯就是一切,我 把那些最宝贵的玩具送给他。他越来越贪婪地把它们收集起来。当我再也没 有什么玩具时,我开始劫掠各种物品:父亲的烟斗和纪念章、瓷制的金丝雀, 最后还有我觉得非常美妙和富于诗意的一个彩陶大汤盆。
  布特查卡斯的母亲当然会发现这件有点太显眼的礼物,她把汤盆带给我 母亲,母亲一下子找到了家中丢掉那么多东西的线索,而这种情况原来谁也 猜不透。我觉得非常倒霉,热泪滚滚,哭诉道:“我爱布特查卡斯,我爱布 特查卡斯。”我母亲总是犹如天使,她竭尽全力安慰我,并给我买了一本豪 华的纪念册,我们在它里面贴了许多一次完成的移印画,把它送给我的心上 人布特查卡斯。
  但是,由于有些时间没见到我,这种见面的重要性减少了,它不再吸引 布特查卡斯。他开始同别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在这纷乱的游戏期间,他只给 我留下短暂的时刻。充满着活力,他仿佛把我引进了一种疯狂的旋风中,这 旋风使我每天都远离我这位牧歌般的心上人。有一天晚上,我声称找到了我 的小球、我的侏儒猴!我巴望用这计策使他重新对我发生兴趣!事实上,他 尽全力坚持要我给他看我的猴子,并伴我走到我们家门口。我们躲在一处楼 梯门后。天已经黑了,我怀着惶惶不安的小心态度,从手帕里拿出一颗在树 林间捡到的法国梧桐球。布特查卡斯突然从我手中抢过小球和手帕,他走到 街上,捏着小球的梗,倒悬着让我看并嘲笑着我,随后把它抛向空中。我都 没跑过去捡它,因为这并非我“真正的”小球。
布特查卡斯朝向这边的空中吐了几口唾沫,接着就走掉了。他变成了我
的敌人。我想说点儿什么,但又忍住了,回到我的房间,躲在那儿尽情地大 哭了一场。让他等着瞧吧!

  我相信我生活在俄国,虽然这回没看到大雪覆盖着这个国家,这或许是 夏季的一个炎热午后。一些男人在浇灌一座大公园的林荫道。一群风度优美 的人(主要是女性)缓缓地来到林荫道的两侧。在一处仿佛是用宝石筑成的 平台上,军乐队正试奏着乐器。那些铜管乐器发出了反光,就像乡村弥撒的 圣体显供台的反光那样耀眼。这些声响洪亮的准备工作,引起了一种焦急的 期待。
  从我这方面说,处在这个场面发生时的那种年纪,焦急之情总是以排尿 的欲望来体现的;终于把黄昏撕成血红色碎片的双步舞曲响起最初一些节拍 时,这种欲望就会爆发出来。同时,一滴无法控制的泪水,像弄湿我长裤的 小瀑布一样热烘烘的,烫着我的眼角。就在这天,这种极端的感觉加倍地出 现着,因为我突然发现加露琪卡在场,她站在椅子上,为了更好地观看游行 队伍的到来。我确信她也看到了我,我立即躲到一位高高大大的奶妈身后, 她给我提供了一处避开加露琪卡无法抵抗的目光的隐蔽所。这次意外的相 会,使我昏头转向。我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融了,我不得不把头靠在这位成 为我欲望护墙的奶妈背上,我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我只看到一位裸臂夫人 把一杯巧克力送到嘴边的景象。笼罩着我的那种失神和虚无的奇怪感觉极大
  
地增强了我视觉的敏锐力,这位夫人的手臂以难以置信的清晰明确向我显示 了它的种种细节。一切都具有了一种颠狂的具体性。
  我越来越缩在这位奶妈的后背那儿,她的呼吸节奏,使我想到卡达凯斯 的荒凉海滩。我只想着一件事:天黑下来吧!快点黑下来吧!我在昏暗中将 不再觉得拘束,我就能注视加露琪卡,而她却不会看到我脸红。可每当我的 眼光转向她时,我就会注意到她牢牢地盯着我。她的眼神是这么有力,粗壮 的奶妈的后背一下子变薄了,如同刚刚在它上面开了一个真正的窗子,把我 毫不留情地暴露在那毁灭性的眼神之下。幻觉这么快地变化着,我真地在奶 妈背上看到了一个窗子。然而,它并没有开向人群和加露琪卡,而是开向一 处荒凉的大海滩,落日犯罪般的忧郁光线照亮着这处海滩。
  突然回到现实时,我被一个可怕的景象吓坏了。我面前再也没有奶妈了。 在她的位置上,游行队伍中的一匹马刚刚滑倒在地上。我赶忙躲开,紧靠着 墙壁,才没被它踩到。马的每一次抽搐,都让我担心会被它的蹄子踏烂。它 拖着的那辆马车的一根车辕插进了它的胁部,一股浓稠的血迸射出来,周围 的一切都被溅上了血迹。两名士兵冲向这头牲口,一位按住它的头,另一位 用双手将一把小刀刺入它额头正中央。一阵临终的痉挛后,这匹马一动不动 了,一条僵直的腿指向天空中最初的星星。
从林荫道的另一侧,加露琪卡向我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她挥动着一个
棕色的小物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奇迹,可这的确是真的啊!我那遗失在 泉水处的珍贵小球找回来了!我羞愧地垂下眼睛。我陷入难以忍受的困惑中, 我觉得只有完成一件英雄的、完全不可理解的行动,才能摆脱掉这种困惑。 我走向马头,用我全部的心灵吻着从它那翻起的嘴唇中露出的牙齿。随后, 越过这匹动物,我向加露琪卡跑去,来到距她一米远的地方。但是,新发作 的胆怯使我僵住了,我转回身,溜进人群中。这回,加露琪卡向我走过来, 我无法再后退,于是把头埋在水手领内,我确信要被衣领上浸透的紫罗兰香 水的浓烈气味闷死了。一股反叛的气息冲着我的头脑;加露琪卡轻轻触着我 的衣服。我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她发出了一声悲叫,双手伸向膝盖。她一瘸 一拐地走开了,坐到公园的另一端,在最后一排椅子和一堵爬满常春藤的墙 壁之间。我们现在面对面坐在那儿,冰凉光滑的膝盖紧紧贴在一起,弄得它 们都发痛了。我们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从我们呆着的地方,一条长长的斜坡向远方伸去,同上方的一条小路联
在了一起。一些带着滑板的孩子步行登上这处斜坡,在一派可怕的撞击声中, 令人头晕目眩地从上面滑下来。当在这伙又喊又叫的顽童中发现了布特查卡 斯流淌着汗水的通红面孔时,我真没不愉快!我觉得他很丑,向他投去仇恨 的目光。我在他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他挥动一个滑板,把它重重地 砸向我的椅子,同时连声喊叫着,并像个小流氓似地大笑起来。我和加露滇 卡一起,试着躲在墙壁和一棵高大的法同梧桐中间,这样,她避开了可能遭 到的打击,可我本人仍旧处在易受这个疯子暴行伤害的状况下,每一次滑下 来时,这个疯子都发狂地试图砸我。这种断断续续向我们猛扑来的危险,使 我们俩独处的时刻显得分外美妙。一种无法解说清楚的相通之感建立了起 来。各种最不同的感情诞生并死在我们灵魂的人口处。布特查卡斯的每一次 新攻击,只不过是增强着我们心醉状态中的纯洁和热情,也增加着我们美妙 的痛苦的危险。加露玖卡开始摆弄戴在她颈上的~条精美项链,她仿佛想用 这种多情而又调皮的妩媚姿态,向我指明某种珍贵的事物是同困境紧密相联的。
  实际上,从她的上衣里慢慢地显露出了我还没见过但却希望见到的一件 东西,我的眼睛盯在她袒露出的胸肩那柔嫩的雪白皮肤上,然而,加露滇卡 装作让那条小项链滑落下去,那件东西重又像蛇一一样灵敏地藏了起来。她 重又开始玩她的小游戏,把小项链叼在牙齿间,仰起头来,以便重新展示那 件东西。
“闭上眼睛!” 我服从了,因为我已经知道重新睁开眼睛时会看到的是什么,那是我珍
贵的小球、我的诛儒猴啊!但是,一旦我流露出想拿它的样子,加露滇卡马 上就把它藏回她的上衣内。
“闭上眼睛吧。” 我又服从了,眼睛闭得都发疼了。这时,加露淇卡拉起我一只手,坚决
地把它轻轻引向她那件与细嫩肌肤相触的上衣,一个扣子蹦开了,我那只麻 木的手笨拙地在温润的胸脯上移动。我终于抓住了一把灼热的纪念章,我在 它们中间分辨出让人强烈向往的小球粗糙的存在。我还来不及享受我的幸 福,布待查卡斯滑板的有力一击,把我们打倒了。我发现自己趴在了地上。 受到这一击打,小项链断开了,我借机装做在椅子下面寻找小球和那些纪念 章。加露琪卡的目光,使我明白了她没上我的当,我把藏在水手服领带褶缝 里的宝贝交还给她。加露琪卡离开我,坐到一棵法国梧桐旁边,以一种仍然 带有十分纯真的母性温柔的调皮姿势抚摸着这个小球。
这么多激情把我弄昏了,我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椅子上堆满了两位十
分漂亮的夫人的衣服,她们坐在我旁边,由一位向她们献殷勤的军人陪伴着, 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另一把椅子上,放着这名军人的红斗篷和佩剑,闪闪 发光的剑柄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凶狠的复仇想法,谁也 不能阻止我进行凶杀,在无可挽回的冷酷判决控制下,我的心中没有任何别 的感情了,我平静地转向斜坡的高处,布特查卡斯身后拖着滑板正向那儿攀 登。我无声地把手伸向出鞘的剑柄,一把闪光的利刃!冲上去!布特查卡斯 将受到可怕的惩罚??
为了进行凶杀,我必须以十分快捷的动作悄悄行事,只有我那复仇的激
情和妒忌之心才能做到这一点。实际上,我应该抽出剑后随即把它藏在衣服 下面。这第一步行动特别要不让会受惊的加露琪卡发现。她是我会向其泄露 残酷打算的最后一人。可她的眼睛从没离开过我。我抽出剑后,我还应当把 它悄悄塞在那两把椅子间,这要恰好在登上滑板的布特查卡斯像流星一样猛 撞向我们的那一刻。由于天差不多全黑了,他不会及时发现这把剑,于是就 会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应当预先分散追寻我每一动作的加露琪卡的注意力。于是我假装爬向 她去抢夺小球。我那坚决的姿势让她吃惊,她在我们之间放了一把椅子,我 把头塞进了椅子的横档中,我马上就感到自己成了这个陷阱中的囚徒。我们 谁也不动、相互在昏暗中对视着,这种昏暗掩没了她面孔的细节、她微笑的 酒窝、她肘部和膝盖的小窝。在远处,军乐声微弱了,一只猫头鹰孤零零地 持续歌唱取代了它。加露琪卡借口给我看小球,把她的上衣全解开了。披散 的头发盖住了她那嘴角上闪耀着一点唾沫星的面孔。我想接近她的各种努 力,只使我卡在椅脚横档间,拖着椅子朝她那边挪动了几厘米。束缚在这个 陷阱中,我的两胁受了伤。加露琪卡带着动人的温柔,把小球送到我嘴边,
  
接着又小心地把它收回去。我被卡住的尾骨痛得很厉害,加露琪卡又把小球 送过来,可又非常残忍地把它拿走了,我为此流出了泪水。她差不多纹丝不 动地呆在那儿,她那被染成金黄色的、神圣的椭圆形面孔上,只有调皮的微 笑。然而,我看到这微笑极迅速地消失了,只有能观察到花朵瞬间即逝的生 命的高速电影放映机能同它相比。我愤怒地前进着,最终会咬到藏着我的小 球的那一把纪念品的欲望完全把我弄得发狂了。加露琪卡把这珍贵的东西贴 在我贪婪的嘴上,在尝到纪念品中小刀的味道同时,我也尝到了我自己受伤 牙龈的金属般的涩味。
  布特查卡斯正好选择这个时刻向我猛撞过来。我的头猛地被抛向地面, 砂石把我的脸颊擦破了。我痛苦地喊叫着,朝我的敌人抬起头来,他那因妒 忌涨得通红的面孔,像鸡冠一样难看。他后退着闪开身子,重又向斜坡攀登。 但他改变了主意,回来踢了我一脚。加露琪卡也被我的椅子撞了一下,倒在 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她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块血迹,呆呆地望着我。她那双半 开的腿,不知羞耻地摊在那儿,我第一次发现她没穿长裤。像梦一般,一片 柔和的暗影淹没了她那混淆在裙子的深黑色中的大腿根。尽管她的身体消失 在一团黑暗中,我仍然能依稀感到她里面是完全裸露的。她朝我微笑,我站 了起来。这回,我的复仇不可动摇了。在我们旁边,那名军人同两位夫人聊 着天,丝毫没注意我们。多亏了隔开我们的一棵法国梧桐,没有人能看到我 抽出剑来。用一条手帕缠住手,好使它不受伤,我将这把剑藏在背后,用鸭 舌帽盖住闪光的剑柄头。第一步行动成功了,我把这雪亮的兵器偷偷放在衣 服下,以便在恰当的时刻照我的心愿把它对准布特查卡斯滑下来的方向。
我这些准备工作还没全干完。我默默地计算着布待查卡斯牺牲的各种细
节。我应该加强我充满爱情的目光的力量,让加露琪卡能呆在原地不动。在 受到那一击后,她一直像怕冷似地蹲在那儿,我让她不动的方式使她瘫痪了, 我一秒一秒地感到成为了她至高无上的主人。
留给我的只是不移动我的剑,等待布特查卡斯下一次滑过来。完全出乎
意料,他来了,这次没想撞击我,他从滑板上下来,不敢注视我,走过来问 道:
“她在哪儿?”
  我没回答,他很理解这种情况,绕过法国梧桐,他姿势笨拙地站在那儿 不动了,久久地凝视着加露琪卡,加露琪卡仿佛没看到他,只是目不转睛地 看着我的眼睛。
“如果你把达利的侏儒猴给我看看,我就不再那么干了。”他对加露琪
卡说。 她打着寒战,紧紧地把我珍贵的小球贴在胸口上。 他再次说道:“我们一起玩吧。”
“玩什么?” 我的回答使他相信我原谅了他。他怀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感激之情注视着
我。
“我们玩小偷与国民卫队的游戏吧。” “很好,我们玩吧。” 我们握着手,但我永远用左手抓着剑柄头。 他问道:“由谁开始?” “我们两人中个子高的那位。”
他一下子扰同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个头高。 我们靠着法国梧桐树干,量出两个标记,他赢了。该我和加露琪卡藏起
来了,他登上斜坡,给我们留出必要的时间。一旦到了高处,他应当尽快用 滑板滑下来。迎合着他的自尊心,我坚持他要这么做。布特查卡斯走上斜坡, 我注意到他用不雅观的步子登上去,极瘦的长裤紧绷住他的屁股,渐渐地, 我感到我的良心又恢复了平静(因他那种假和好引起的内疚感,曾刺激着我 的良心),我赶紧校正我血腥计划的最后一些细节。布特查卡斯的身高标记 留在了法国梧桐树上,因而我能算出剑刺入他咽喉的确切位置。我把那些椅 子放稳,它们将成为我武器的支点。
“布特查卡斯就要下来了。”我对加露琪卡说。 她走到我身边,迫使我停止那些准备工作。为了转移她的目光,我请她
盯住布特查卡斯,布特查卡斯已经准备从那边的高处下来了。我温柔地把她 紧紧抱住,并用那只自由的手臂,几乎不动地准备好那把剑。在夜色中,勉 强能看到这把兵器,它闪耀着正义之神的全部冷冰无情的高贵光彩。布特查 卡斯滑板全速前冲的撞击声已经响了起来,快逃吧!
  我们混杂地奔向那群散步者,就像盲目的蝴蝶一样在不情愿地慢慢散开 的人流中撞来撞去。一首双步舞曲的最后几小节在夜幕里沉寂下去。我们停 在了我看到那匹马立即死亡的地方。在人行道上,一大滩血迹勾勒出一只展 翅飞翔的黑鸟的形象。天气突然非常冷了,我们身上的汗水让我们发起抖来。 我们浑身是土,脏得要命。我们的衣衫褴褛不堪。我擦伤的脸颊,伤口痛得 灼人,使我的心狂跳。我抚摸着布满肿块的头,这些肿块让我感到一种惬意 的忧伤。加露琪卡面无血色。她前额上的那块血迹犹如淡紫色的光环。
那么布特查卡斯呢?他的血在哪儿?我闭上了眼睛。
第五章 童年的真实记忆
  我闭上了眼睛,在记忆中寻找那以最自发和最直观的方式显示给我的事 物。我看到??我看到两棵柏树,两棵与我高度差不多的大柏树。不过左边 那棵略矮一些,它的树冠向另一棵倾斜过去。另一棵则与它相反,就像字母
I 一样直立着。费格拉斯修士会学校继承了特拉依代尔先生有害的教学经 验,我从该校一班教室的窗户里看到它的这两棵柏树。
  这扇框住我视野的窗户只在下午打开,可从这一刻起,我就全身心地投 入到观看活动中。我追寻着落在这两棵树上光与影的脚步,恰好在日落前, 右侧柏树尖尖的顶端显出一种暗红色的光彩,就仿佛浸在酒中一样,而左侧 的那棵柏树,则完全被阴影笼罩住,只不过是一大团黑色块而已。晚祷的钟 一下又一下地敲响了,全班同学站起来,齐声重复着合掌的修士会长低声念 诵的祈祷经。在午后的天空中,柏树如同两只慢慢烧尽的大蜡烛,是唯一让 我能感觉到上课时间过去多少的东西。因为就像在特拉依代尔先生那儿一 样,我经常在这个新班级中缺席,唯一不同的就是从此我必须同修士会成员 的良好意愿做斗争,他们热忱地,有时甚至是残忍地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力。 但我不希望有人接触我,跟我说话,“打扰”出现在我头脑中的念头。我继 续着在特拉依代尔先生处就开始的各种幻想,猜测到它们遇到了危险,我用 更大的力量紧抓住它们,我的指甲就像抓住救生圈一样牢牢地抓着它们。
晚祷钟声响过后,柏树没入黄昏的阴影里,虽说它们的影像消失了,可
我仍然知道它们呆在什么地方,我继续注视着它们所在的地方。这时,右边 通向教室走廊的灯亮了起来,透过玻璃门,我能观察到挂在墙上的那些油画。 从我的位置,我只能看到其中的两幅:一幅表现一只狐狸从洞穴中伸出头, 嘴里叨着一只死鹅。另一幅是米叶《晚祷》的摹本。
《晚祷》在我心里引起了一些不安,同时也带来了神秘而又微妙的快乐,
这种快乐像一把刀的银白锋刃,在我内心的恐慌中闪闪发光。在我等待下课 钟声的那些冬日漫长黄昏期间,五名可怕的、崇高的、忠实的卫兵总是保护 着我的想象,他们是左边的两棵柏树,右边的《晚祷》中的两个身影,面前 的钉在一个黑木十字架上的黄色基督像,它代表上帝,这个黄色基督像就竖 立在修士的桌子上。救世主膝盖上有两处可怕的伤痕,它们是用闪光的珐琅 惟妙惟肖地仿作出来的,从伤痕处可以看到肌肉下面的骨头。基督的脚很脏, 孩子们平日的触摸,使它染上了一种油腻的灰色;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吻过 要离开的修士会长那满布汗毛的手后,都必须用沾着墨水的黑手指触摸受难 耶稣这双带伤的脚,然后再划十字。
  修士会的修士们注意到我固执地望着柏树。于是,他们给我换了个位置, 可毫无效果,我继续越过墙张望,好像我还能看到它们似的。通过这种拚命 不失去它们的努力,我的想象终于重建了那已消失的景象。我对自己说:“现 在要开始讲授教理了,那么在右侧的柏树上,阴影必定到达那个烧焦后变成 棕红色的小洞了,从这个洞中伸出一根干枯的枝条,它上面缠着块破白布。 比利牛斯山脉应当变成淡紫色的了。也就是在这一刻,像我几天以来观察到 的,远处的维拉伯特朗村的一块窗玻璃会闪闪发亮起来的!”于是,这鲜明 的光芒一下子在我脑海中放射出真正宝石的光彩,我的头脑正因为突然禁止 我看那珍爱的盎浦当平原而备受折磨。这块平原此后必定要从它那极为稀有
  
的地质中孕育出达利风景哲学的全部审美观。 人们很快就明白了改变我的位置并不像他们所希望的那么有效。我不留
心听课的情况极为顽固地体现出来,他们开始对此感到绝望。在一次晚餐期 间,父亲极为沮丧地高声念着我老师们的一份通知书。如果说他们称赞我遵 守纪律、文静、在文娱活动中很聪明的话,那么与此相反,他们在结束这份 通知书时,却说我受到“使我在学习上完全无法进步的根深蒂固的懒惰心理” 的控制。我记得那一夜母亲哭了。在修士会学校的两年,我没学会同学们在 这期间生吞下的知识的五分之一,我被迫留级了。我变得经常离群索居,我 甚至装作不懂那我尽力以及几乎是不由自主学会了的东西。就这样,我漫不 经心地无规律地写着什么,使练习本布满了斑斑墨迹。可我学会了把字写好。 一天,有人给了我一册练习本,柔软光滑的纸页激发了我的热忱,动手前的 一刻钟,我心跳着,用舌头舔着笔。我写好了一页极精采的字,整洁清楚, 使我获得书法一等奖。甚至把我这一页放在玻璃板下。
  这突然的显示,在我周围引起一派惊异,它鼓励我走上故弄玄虚和装假 的道路。故弄玄虚和装假成为我与社会接触的最初方式。我感到修士就要讯 问我,为着逃避,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突然把书抛掉;一小时以来,我一直 装做读这本书,可实际上我连一行也没看。好像抱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我登上长凳,站在上面,随后又跳下来,感到一阵疼痛,我用手臂护着脸, 仿佛受到一种危险的威胁。这场哑剧使我获得批准,一个人到花园去散步。 回到教室后,有人给我喝了一杯散发着冷杉精气味的热汤药。我的父母,他 们无疑对这些幻觉的假象怀有成见,向学校的负责人建议,对我本人增加完 全特殊的照料,一种特别的气氛包围着我。不久,人们甚至不再想教给我什 么东西了。
他们经常带我去看一位医生,有一天,我气得打碎了他的眼镜。经过飞
快地上搂下楼后,我感到真正头昏眼花了。我动不动就会流鼻血,我会定期 因咽峡炎而卧床休息。一天的发烧会使我得到带着点微烧的一周休养,于是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小便。这之后,为着驱除臭味,点燃了一些亚美尼亚纸 和糖。我喜欢得咽峡炎,我焦急地等待着休养的天堂。
我的老奶妈露西娅所有下午都来陪伴我,我祖母有时带一些客人来,她
们一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于是,在用一只耳朵听露西娅的故事的同时,我 用另一只耳朵监听那些大人们持续的有节奏低语,它们就像不断燃烧的火焰 一样。如果我的体温升高了,这一切就都混合成一种模糊不清的现实,它抚 慰着我的心,使我陷入半醒半睡的状态。露西娅和祖母,是我所见过的两位 最干净、最多皱纹和最精明的老人。第一位个子很高,像位教皇;第二位非 常瘦小,像个小小的白线轴。我崇拜老人!在这两位皮肤干瘪多皱的童话中 的人物与我班上的那些皮肉坚实紧绷的同伴之间,对比是何等鲜明啊!我曾 是,而且继续是反浮士德的活化身。不幸,浮士德在获得老人那至高无上的 学问后,竟然为消除额头的皱纹和重新恢复肉体的青春,把灵魂出卖掉了! 愿有人能用我生命的烙铁在我的额头上烙出纵横交错的皱纹吧!愿我的头发 变白吧!愿我的步履蹒跚吧!只要我能保全我灵魂的智慧,只要我能学会别 人无法教给我的那一切、那唯有生命才会留给我的一切就够了!
  在露西娅或祖母的每一条皱纹上,我认出了往日生活乐趣的忧伤的总和 镌刻下来的那种天赋学问的力量。这深不可测的、隐藏的、使大量葡萄卷须 弯下来的、胜过一切的米涅瓦的力量!
  
  当然,我对数学一窍不通,不会减也不会乘。与此相反,九岁时,我本 人、萨尔瓦多·达利就不仅发现了拟态现象,而且还发现了完全能解释它的 一种全面的理论。
  在卡达凯斯,我已观察到一些生长在离海边很近地方的小灌木。从近处 看,能发现它们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小叶子,支撑这些小时子的茎极为纤细, 一丝微风就会使它们抖动。有一天,我感到其中的一些叶子被某种独立于其 他叶子的运动推动着;发觉它们在移动,我真是惊愕不已啊!我抽出一片叶 子,把它翻了过来。这是条昆虫,只有在一种能露出它那些几乎看不见的、 乱动乱舞的、细小的足的情况下,才能分辨出它是昆虫来。发现这一鞘翅目 昆虫,把我惊呆了。我觉得刚揭开了大自然最重要的秘密之一,这种拟态的 显示对偏执狂形象的结晶产生了影响,这些偏执狂形象以幽灵般的存在出现 于我目前的大部分绘画中。
  为我的发现感到自豪,我试图哄骗我所接近的人。我声称我有一些神奇 的天赋,能使这无生命的东西获得生命。事实上,我拔下一片小灌木叶,用 它掩盖一条叶虫。随后,我用一块当成魔棒来展示的圆石子,使劲敲打桌子, 以便使叶子获得生命。大家相信小叶子动弹不过是由于用小石头使劲敲打桌 子的缘故。于是,我渐渐减弱敲打的劲头,直到完全停止。大家发出一阵赞 美和惊奇的呼喊:叶子仍然在移动着。我多次重复我的试验,特别是当着渔 夫们的面。大家都知道这种植物,可谁也没注意到那些虫子。
后来,当 1914 年战争开始时,我看到第一艘伪装的船穿过卡达凯斯的天
际线之际,我在私人日记中写了如下的话:“今天,当我看到一列凄凉的伪 装船队通过时,我得到对我的 mor-ros de con 的解释,但是我那以伪装掩 饰的虫子,能用什么自卫呢?”

  在我的童年,伪装是我最强烈的热情之一。我收到的最美的礼物之一, 就是我已谈过的国王的服装,它是住在巴塞罗那的舅父们送给我的。那天晚 上,我对着镜子,戴上我的白色假发和王冠,把白鼬皮披风随便地披在肩上, 身体的其余部分全都裸露着。我紧紧把生殖器夹在大腿间藏起来,以便尽可 能像个少女。我已经欣赏三件事了:软弱、老年和豪华。
但凌驾于我向往的这三种表现之上的,是对极端孤独的迫切需要,伴随
着它的是另一种可以称为是其“环境”的感情,也即是对“高度”、对“顶 峰”的感情。母亲总问我:“心肝,你想要什么?心肝,你想要什么?”我 明白我想要的:给我住宅顶楼的洗濯间。洗濯间给了我,允许我随心所欲地 在那儿弄个画室。给我的是两处洗濯间中的一处,它改变了用途,被当成堆 放杂物的地方。女仆们搬光了堆积在那儿的所有东西,第二天我就能占有它 了。它很小,水泥洗衣槽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这种大小有助在我身上重新 燃起我提过的那些子宫内的快乐。我把椅子放在水泥斗形座内,上面平放了 一块木板当作工作台。天气十分炎热的那些日子,我就脱掉衣服,打开龙头, 在斗形座内灌满齐腰深的水。水来自邻近那个暴露在太阳下的贮水池,所以 总是温热的。斗形座与墙壁之间那留出来的整个狭窄空间,用来安排各种乱 七八糟的物品。墙壁上挂满了我画的画,它们是画在从卡塔莉娜姑妈帽店偷 来的帽盒上的。坐在我那斗形座上,我专门画着两幅画,一幅表现约瑟与他 的兄弟们相会;另一幅带点儿抄袭的意味,是从《伊里亚特》获得灵感的, 它描绘的是特洛依的海伦在凝望远方。我给后者加了个自撰的题目:《海伦
沉睡的心中充满了回忆??》。实际上,我加 3 个塔楼,那上面显出一个小 小的身影,这当然是我自己。我也用粘土仿作了一尊《米罗岛的维纳斯》, 从中我得到一种真正的情欲满足。
  我把全部“戈旺艺术”收藏带进了我的洗濯间,这是父亲给我的礼物, 他不会料到这件礼物会那么有力地影响了我的命运。我完全懂得从童年起就 熟悉的“艺术史”中的所有形象。那些裸体格外吸引我。在我看来,安格尔 的《黄金岁月》和《泉》是世上最美的图画。叙述我坐在斗形座内,面对洗 衣板所体验到那一切,将会是没完没了的:可以肯定的是,我幽默中最初的 一粒粒胡椒和一撮撮盐就产生在这奇特的盥洗盆里。我朦胧地体会到我正装 成变为了天才。呵,萨尔瓦多·达利!你现在到底明白了这一点!如果你装 成天才,你就变为了天才。
父母不倦地回答来访朋友们的询问: “萨尔瓦多怎么样?”
  “萨尔瓦多在顶楼上,他说在旧洗濯间布置处画室,他把大部分时间用 在单独在那儿玩,就在那上边!”
  “就在那上边!”这是最美妙的词!我整个一生都受到这种对立——上 与下——的控制。从童年起,我就拚命地力求呆在上方。我呆在了上方,而 既然呆在了这几,我就要在这儿呆到死。
逃离父亲的客厅,像疯子一样爬到我的屋顶下,把自己锁在我那陋室中,
这是何等令人心动的神奇情景啊!在这儿,我的孤独感到自身是不会被攻破 的。从那上边(父母的住宅是费格拉斯最高的一处住宅),我高居于整个城 市之上,视野一直伸展到罗萨湾。我也看见那些少女走出芳济各修女会学校, 当我在街上与她们交错而过时,她们使我感到难为情。而从我呆的地方看她 们,我再不会感到害羞了。然而,我有时会痛苦地后悔没跑到街上去参加夜 晚的那些刺激性欲的娱乐活动,在这些活动中,我似乎听到了少男少女们快 乐的叫喊。这些喧哗声一直传到我这儿,用一支箭刺着我的心。家啊!不, 不,绝对不!我,萨尔瓦多,应当呆在我的斗形座内,与围绕着我令人讨厌 的个性的那些难看的、被激怒的怪物呆在一起。此外,我已经那么老了!为 着向自己证实这种情况,我用力地把伴有白色假发的王冠戴得很低,把前额 都弄伤了,因为我不愿承认头围随着我的发育增大了。黄昏降临了,我走到 阳台上,燕子平静而又敏捷的飞行,已同蝙蝠颤抖晃动的飞行交织在一起。 王冠变得那么窄小,勒得我两鬓生疼,可为了让那令人舒服的快活时刻能晚 点儿到来,我没摘掉这个王冠。我来回走着,重复着“再等一会儿,再等一 会儿”,同时试图借助某种崇高的思想来延长我那些沉思的过程。在这些被 痛苦弄得烦恼的时刻中,我保持着一些充满激情的浮夸讲话,它们以一种对 我本人的天才来说是多情和着迷的温柔浸润着我。
  我的讲话自动地相继涌出,最经常的情况是,我的言词丝毫不配合我觉 得是触及了崇高的那些思想过程。不时,我感到发现了每种事物的谜、起源 和命运。城市的灯光和天空的星星一个一个地亮了起来。每出现一颗新星, 就有一只长笛响在田野里。蟋蟀和青蛙富于节奏的鸣唱,与展现着对逝去春 天的最甜美回忆的黄昏苦闷交融在一起,令我深为感动。突然出现的月亮把 我的陶醉推向了顶峰,而纷乱的狂妄自大感也达到唯我独尊的地步、我自认 处在那些最难接近的群星中。我的自恋感情变为了宇宙之梦,直到一滴智慧 的泪水沿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我心灵中的纷乱才平静下来。从某个时刻起,
  
我感到自己手里抚弄着一个奇怪的湿润的小东西,我惊奇地看到:这是我的 生殖器。
  我终于摘掉了王冠,心情舒畅地摩擦着额头上的伤痕。是到餐厅去的时 候了。我并不饿,但我难看的脸色让父母担心。母亲用目光讯问我:“你怎 么不饿?我的心肝缺什么?我无法理解这个小心肝!他的脸色不是黄的,而 是绿的啊!”
  管它绿还是不绿,任何理由都有利于我再登上阳台,甚至有一天,我登 上了小洗濯间的房顶,在这儿,当我体会到与虚空交融在一体时,我首次体 验到了眩晕感。我不得不俯卧着呆了好几分钟,闭上眼睛去抵御虚空那几乎 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我不再重复这种经验,但是呆在屋顶下的斗形座内,我喜欢回忆这种眩 晕感,它只呆在我之上,而洗濯间的大花板则保护着我,把它隔在我之外。 我只觉得我这个水泥宝座更高、更有特权。
  高是什么,完完全全就是低的反面!它就是眩晕一个精采的定义!低是 什么?如果不算混沌、团块、杂乱、集体、儿童、人性黑暗疯狂的共同基础、 无政府主义,低就是左。高则是右,在这儿有着君主制、等级制、圆屋顶、 建筑、天使。所有诗人都只寻找天使。但是,那已成为他们天赋的否定态度, 败坏了他们的趣味,于是他们只寻找坏天使了。画家们,他们的脚踏在大地 上。正是通过眼睛,一种远远高于诗人的灵感降临到他们身上。为着发现和 展示真正的天使(这种天使就像奥林匹斯神拉斐尔笔下的天使),他们也不 必在诗人那种令人生厌的精神错乱中打滚。至于我,我越发狂,我的眼睛就 越敏锐。
总之一句话,现在,在我九岁开始之际,我这个坐在水泥斗形座内的、
经常流鼻血的、孤独的孩子、我这位国王,就呆在最高处,呆在屋顶上啊! 而在下方呆着的则是那炮灰,那一堆与生命有关的东西,如鼻毛、蛋黄酱、 陀螺、炼狱中的灵魂、知晓人们一切希望的痴孩、煮熟的鱼,如此等等。我 从不下到精灵之街来学任何东西。
我曾是坚韧不拔的人,现在我还是这样的人!某些病理方面的暂时缓和,
加深了我的孤独癖。我急于跑到那个屋顶下的心情变得格外强烈,每顿饭一 结束,我都借口肚子疼,跑去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使自己感到处于“独自 一人”呆一会儿的状态中。这些逃避减轻了吃饭的刑罚,为着爬上我神秘的 洞穴,我不得不等待吃完饭。
在学校里,我变得好斗了,不能容忍别人来打扰我的孤独,不管他们是
有意还是无意的。那些越来越难得的试着接近我的孩子,得到的都是一种极 度仇视的目光,这使他们不会再接近我了。然而,这个纯洁无瑕的孤独世界, 有一天必定很自然地受到一个女性形象的搅扰。
  这是一位少女。放学时,她走在我前面,我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身材 很瘦,很挺拔,使我时刻担心她会断成两截。两名女朋友簇拥着她,抱住她 的腰,抚爱着她,用无数微笑讨好她。这两位朋友不时回头看后面。而中央 的那位则继续往前走,一直没向我显示她的面容。我看到她那么高傲,那么 笔挺,就知道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她是位女王。曾体验过的对加露琪卡的那 种爱潮又在我身上涌流起来。她的朋友以一种最热情的口吻喊她杜丽塔,我 回到家里,始终没能看到她的面容,也没产生设法看到它的念头。就是这个 杜丽塔;杜丽塔!加露琪卡!加露琪卡·何地维瓦!
  
  我直接登上屋顶。我觉得我的耳朵,那窄小海军帽的囚徒疼痛起来。我 让它们露出来,晚上的清新空气美妙地抚摸着它们。爱情控制了我,这一次, 它是由耳朵开始的。
  从那时起,我只有一个欲望,这就是杜丽塔突然来到洗濯间上边找我, 向着我走过来。我知道这种情况必然会不可抗拒的发生。但怎么发生?何时 发生?我精神病似的急躁情绪得不到任何缓解。一天下午,我出了大量鼻血, 不得不把医生找来。我仰着头,用浸了醋的毛巾压紧鼻子,就这样呆了好几 个小时。女仆在我背下面放了一只冰凉的大钥匙,现在这钥匙无情地在我皮 肉上留下了痕迹,可我那么虚弱,就连动一下都不能。关起的百叶窗,只能 透进来一道道光线,那些缝隙就像一架摄影机的镜头那样工作着,在天花板 上映出一些皮影戏。我因此能部分地追寻街上的活动、人和车辆的往来,我 把它们当成了天使。我想到,如果杜丽塔和她的两位朋友经过这儿,我就能 在天花板上看到她们。这不大可能,因为她们不太会走过我这条街,不过既 然存在着可能性,那就没什么关系。这微弱的光线使我陷入一种混合着骄傲、 快乐、期待和幻觉的烦恼,有两个想法让我苦恼:
1.如果她在天花板上经过,那么在低下的就会是我。
2.如果她头朝下,那么她就会跌在虚空中。 我总是从背后看到她,看到她那像瓷制蛋杯一样准备碎成两半的纤细身
材。她不能登上屋顶,这是她应得的,但在最后一刻,我会拯救她??在床
上一动弹,就会让我想到背部存在的痛苦。我全部的爱,我全部的对杜丽塔·加 露琪卡·何地维瓦的爱都倒流回疼痛的颈背上。
第二天,父母决定把我送到乡下去,在距费格拉斯两小时路程的皮朝特
家的一处花园住宅休养休养。这处住宅名叫“塔楼磨坊”。我还没见过它, 可我觉得这名字美妙极了。我接受了,以更为坚忍的精神动身去那儿,一个 塔楼的形象对我具有微妙的吸引力。
我呆在“塔楼磨坊”的日子,将成为对杜丽塔的报复。我希望呆在那边
能找回自己的孤独,与这位少女相遇影响了它。 我与皮朝特夫妇以及他们十三岁的养女朱莉娅一起乘轻便马车出发了。
皮朝特先生自己驾车,他的胡须和长长的鬈发,像黑檀木一样乌黑油亮。他
只要轻轻动下嘴,马就热情地奔跑起来,他在这方面是个专家。 我们恰好在日落后到达。“塔楼磨坊”在我眼里宛如一处奇境。它就像
是为了让我继续做白日梦而修建起来的。顷刻间,我确信自己的身体好了。
一种疯狂的快乐冲击着我,赶走了最近那些天的烦恼忧郁的疲劳,不断的满 足感,使我久久惬意地轻微颤抖,就像你刚到达一处你确信是“为你”创造 的、而你也是为它存在的地方,并且你还确信它对你无限忠诚时那样。
  第二天,太阳在一处充满昆虫声响的绿色田野上升起,五月冲击着我的 太阳穴。对杜丽塔的爱变成了无节制的泛神论,它蔓延到每一事物上,变得 如此无所不在,以致她真正出现的唯一可能性会让我深深失望。我宁愿在孤 独中、在从没有过的可怕孤独中去崇拜她!
  磨坊的机器引不起我什么兴趣,但它单调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快就与我 的想象交织在一起,很快我就把它当成一种不在的事物的连续召唤了。塔楼, 正如人们已根据我的趣味猜测到的那样,变成了一处圣地、一个圣体柜、一 座奉献的祭台。此外,正是在这塔楼上,我将做出我的祭献??以后,我会 在感情允许的范围内叙述它的细节。在登上那“高处”前,我要等上两夭,
  
因为某个人得把钥匙拿来。终于,第三天早晨,有人给我开了通向上层平台 的门。这高处超出了我全部的想象。我俯身向着深渊吐了一口吐沫。我的吐 沫消失在野生灌木丛中,在那儿,显露出一个残存的旧鸡舍。远一点的地方, 能看到一条小溪。更远的地方,一个个菜园划出了自身的范围,但风景并没 延伸到云彩笼罩的山峰那边,那些云彩美妙地点缀着卡塔卢尼亚的天空。如 果杜丽塔出现了,我就会迫使她尽量俯身向下,让她感到巨大的恐慌,但我 不会让她掉下去。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我决定有条理地安排每天的日程,因为我觉得如果 不想让我的热情在同时产生的各种矛盾的欲望中消融,我沸腾的生命力就需 要一些秩序。事实上,我希望同时存在于各处。我很快就明白了,由于我那 种贪食者的混乱无序,我无法深刻地品味任何东西。此后成为我的光荣的达 利式的系统化,在这时就已体现了出来。因而我制定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把 一切都事先考虑好,我的那些事务和我要从中获得的感受,全都考虑到了。 这个计划的反常表现和强制的纪律构成了我的系统,我将最严格地执行它。 我懂得这一基本原则——要使我大量的欲望具有一种“形式”,就需要 探索。我本人发明了一种只供我的精神使用的探索。这大体上就是我在“塔
楼磨坊”的那些日程的大纲。 起床时刻,要有一个暴露癖的仪式。为了让这个举动很成功,我应当在
朱莉娅进入我房间为我打开百叶窗之前醒过来,这真是件可怕的酷刑,在经
过那些令人筋疲力尽的白天活动后,我太需要睡眠了。然而,靠着毅力,我 终于准时在朱莉娅来到前一刻钟醒了。我利用这个时刻,品味着从我的展示 中获得的情欲,特别是利用这个时刻来发明每天各异的配合我强烈欲望的姿 势,这欲望就是以我觉得最会令朱莉娅和我本人心慌意乱的姿势展示我的裸 体。我试着那些姿势,直到听到她的脚步声时才停下来。该做出决定了,这 困窘的最后一刻才是最美妙的一刻。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一动不动,装出 睡得很熟的样子,其实,如果这时细心看我一下,就会发现我全身在剧烈地 抖动,我得咬紧牙关,才能不让牙齿格格作响。朱莉娅打开了百叶窗,走近 我床前,用我故意踢开的一条被单盖住我的裸体。在这个年纪,我理想化地 认为自己很漂亮,发觉别人注视自己,会获得极为强烈的快感,因而我在重 新穿上衣服之前,至少总要有一次不太听话。每天早晨,我都要找出个新借 口:“朱莉娅,那上面没了扣子!朱莉娅,给我大腿根涂点碘酒!朱莉娅??” 在这之后,餐厅中为我一个人举行了早餐的仪式:两片涂蜂蜜的烤面包 和一杯滚烫的加奶咖啡。由于餐厅的墙上挂满了油画和版画(这要归功于派 皮多的弟弟,当时住在巴黎的拉蒙·皮朝特的天才),我的早餐意味着向我 介绍印象主义。事实上,在我一生中,这个流派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流 派。它代表了我与一种反学院派的革命美学观的初次接触。我的双眼忙不迭 地观赏着这些绘画不规则的厚涂色块,它们以最为随意的方式把画面理想化 了,直到后退到一米远的地方,或是眯起眼睛来时,这些杂乱的景象才奇迹 般地显示出生动的形。空气、距离、瞬间的光线,整个外部世界从混沌之中 涌现了出来。皮朝特先生最早的一幅画让人想到图鲁兹-劳特列克的风格。
1900 年流行的那些文学暗示中的色情因素,使我的嗓子眼里发烧,就像被一 口烧酒呛了一下。我特别记得一位正在打扮的街头卖艺的舞女:她有一副病 态的邪恶面孔,腋下长着红毛。
我心里充满了对这些绘画的最强烈赞美,它们是用大胆采纳了点彩派原
则的印象主义手法画成的作品。桔黄色与紫色的系统化并置,在我身上引起 了一种错觉和一种情感上的喜悦,它同用棱镜看到的、染上了彩虹颜色的那 些东西带给我的感觉十分相近。在餐厅里,恰好有一个水晶长颈大肚瓶的瓶 塞,通过它,一切都变成印象主义的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随时拿出它来, 以“印象主义的”角度看各种事物。这些清晨的无声凝视耽误了我的时间, 我不得不匆忙对付那碗加奶咖啡,结果液体淌到了我的下巴和脖子上,把胸 膛弄得湿淋淋的。感觉到热咖啡在皮肤上干了,留下一块粘糊糊的令人舒服 的痕迹,我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感。我甚至喜欢起故意这么干了。我迅速地 扫了一眼,确信朱莉娅没注意,于是我就把一点加奶咖啡倒在衬衫里,它一 直流到我的肚子上。有一天,我正在犯罪时,被皮朝特先生当场发现了。有 许多年,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在讲这件事,正如他们喜欢讲述收集的大量关于 我令人不安的个性的奇怪小事那样。他们总是用同样的一些词句开始:
“你们还不知道萨尔瓦多干的那件事吧?” 于是,所有的人都矗起耳朵来听我那些让人穷于应付的怪事中的一件怪
事了,这些怪事至少具有使人开怀大笑的价值。只有我父亲不笑。一片阴影 掠过他的面孔,他为我的前途担心。
  早餐后,我奔向一个用石灰刷白的大房子,这儿的地上晾晒着一穗穗玉 米和一袋袋谷子。皮朝特先生好心地把这个房子给我当画室用,他这么决定, 是因为整个上午都有阳光照射进来。我有个大油画箱,我用它立刻动手画我 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和素描。我那卷画布很快就用完了。于是,我决定利用一 扇拆下来的没用的旧门板。我把它横放在两只椅子上,决定只画中央的那块 面板,把周围那些有线脚装饰的地方当成我作品的外框。有好几天,我热切 地画一幅表现一堆樱桃的画。我把满满一筐樱桃倒在桌子上,太阳通过窗户 烤着这些摊在那儿的樱桃,用大量的光焰鼓动着它们。随后我只用从锡管中 挤出来的三种颜色涂抹我的画。我用左手紧握着两管颜色,一管朱红色用来 表现樱桃被阳光照亮的部分,另一管大红色用来表现阴影的部分。接下来, 我动手进行工作,我开始画那些樱桃,在每粒樱桃上摆上三个色彩笔触,卡 嗒、卡嗒、卡嗒??明、暗、反光??卡嗒、卡嗒、卡嗒??明、暗、反光?? 磨有规律的吱嘎声把它的节奏传给了我的工作。卡嗒、卡嗒、卡嗒??我的 画变成了一种迷人的戏法,重要的是更好地表现每一个新的樱桃。事实是, 我感到自己的进步是惊人的,模仿是完美的。我不断增长的熟练,使我把这 游戏弄得复杂了。“再搞得难一点儿!”不再像现有的那样成堆地表现樱桃, 我开始一个一个地画了一些樱桃,一会儿在这个角落里、一会儿在那个角落 里。但是,为了跟随磨的断续节奏,我不得不亦步亦趋地从放倒的门板的这 端跳到那端。这么一来,我就像跳着一种神秘的舞蹈或是受到一种令人迷惑 的咒语的控制。卡嗒、跳到这儿,卡嗒、跳到那儿,卡嗒、又跳到这儿?? 卡嗒、卡嗒、卡嗒、卡嗒,随着磨的每一松扣声,无数朱红、大红和白的火 焰,在我那临时充当的画布上点燃起来。我就是绘画编年史上这种独一无二 方法的大师、主人和创造者。
  这幅画令大家吃惊。皮朝特先生为它画在了那笨重得不便操纵的、而且 还有许多地方受到虫蛀的门板上深感遗憾。农民们张大着嘴,呆立在这些真 实得让人想伸手抓的樱桃前。人们只提醒我一点:我忘了画那些水果的梗。 我拿起樱桃,开始吃它们,每吃完一个,就把梗贴在画上。这些拼贴使我的 作品具有了一种惊人的浮雕感。至于那些蛀咬门板并使我的色块出现了孔洞
  
的虫子,人们简直就会把它们误认为是门板上真樱桃里的虫子。热衷于追求 一种更伟大的写实主义,我开始用一个大头钉调换它们。我拿起门板上的一 条虫子,把它放在一粒樱桃里,而把刚从这粒樱桃里挑出的一条虫子,贴在 门板的一个洞中。当我发觉皮朝特先生在场时,我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一些这 类的奇特疯狂的蜕变了,无疑,他呆在我身后己有一会儿,而我却没看到他。 他并没有像通常面对我的荒谬举动时那样笑起来。这次,我反而听到了如同 深思后的轻轻自语:“这小子是有天才的。”接着他就悄悄地走掉了。
  我直接坐在地上那些被太阳晒热的玉米棒子上,想着皮朝特先生的话。 它必然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确信自己真地能完成一些“非同寻常”的东 西,比这件作品还要杰出。总有一天,全世界都会为我的天才感到震惊。而 你也会如此的,你、杜丽塔、加露琪卡·何地维瓦,你也会比别人更感到震 惊的!
  同玉米棒子的接触,使我觉得非常舒服,于是我换了个位置,想找一堆 更热的玉米棒子。我梦想着光荣。我想戴上我那顶王冠,可要这么做,就必 须回到我的房间去找它,而我却觉得坐在玉米上很好。我拿出瓶塞,透过它 注视樱桃,然后再注视我的画和地上的一穗穗玉米。后者引起我一种无法形 容的忧郁之情。一种深长的懒惰控制了我,我脱掉裤子。我的皮肤应该直接 接触灼热的玉米。我把一袋谷子倒在身上,直到我肚子和大腿上堆起了一座 金字塔。我相信皮朝特先生出去做上午的远足了,只有到午饭时才会回来, 我会有足够的时间把玉米放回袋子里。当皮朝特先生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我 正在倒第二袋。如此好享受的姿势被发觉,我认为自己会羞死了,可他目瞪 口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转身走掉,再也不来了。一小时过去了,太阳已 不再晒热我临时的床。我感到关节都僵硬了,得把玉米粒放回袋里去。用手 当勺,我开始了一场仿佛永无止境的累人劳动。我好几次都不想干了,可强 烈的负罪感迫使我继续干下去,最后十把可真是酷刑,我觉得最后一粒玉米 太沉重了,我简直不相信能把它从地上拿起来。干完我的活儿,我松了一口 气。我几乎没力气登上餐厅的阶梯,在这儿等待我的是一种预示着什么的静 默。人们刚刚谈到过我。皮朝特先生用严肃的语调对我说:
“我决定告诉你父亲,请他给你找个绘画老师。”
“不,”我激动地回答,“我不想要绘画老师。我是个印象主义者。” 我并不怎么理解“印象主义者”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可我觉得我的回答
具有不可抗拒的逻辑力量。皮朝特先生笑着喊道:
“看看这个孩子!他竟然向我们宣告他是个印象主义者!” 我胆怯了,继续吮着我那只童子鸡的骨髓。皮朝特先生跟别人谈论着该
从下周未动手采集椴树花。这次采集必然会对我产生一些不可估计的后果。 但在讲述这一有趣而又残酷的故事之前,我首先想向你们讲完我在“塔楼磨 坊”这处难忘的花园住宅的日程安排;要给随后发生的令人眩晕的爱情场面 提供活动的环境,这是不可缺少的。我请大家能谅解我,如果我宁愿用少量 文字先概括一下我如何利用时间,以后再重新讲述那些略去的细节的话。
  十点钟:怀着暴露癖醒来。面对拉蒙·皮朝特的印象主义进行美学的早 餐。倒在我衬衫里的热加奶咖啡。十一点到十二点半:在画室里这是用来从 事我绘画创造的时间,重新创造印象主义、重新确定我美学上的狂妄自大。 午餐:用两耳倾听经常充满着皮朝特委婉措词的谈话,这对调整我的日 程和据家里的工作来预测我孤独中的乐趣(这些乐趣时常是难以防止的)来
  
说,是必要的。因为“塔楼磨坊”的所有事件,农业方面或其他方面的,都 能成为创造新神话的借口,正如它们把新的人物带进了它们的自然背景中, 这些新的人物是割草人、耕田人、采摘水果或收集蜂蜜的妇女。
  下午:几乎完全献给了那些动物,我把它们养在用铁丝网围住的一个大 鸡舍,铁丝网很密,我甚至可以把蜥蜴关在那儿。我收集的动物包含有两只 豪猪(一只很大、一只很小)、一些蜘蛛、两只可爱的鸟、一只乌龟、一只 小家鼠。这只小家鼠原来养在磨坊的面粉中,现在则住在一个白铁饼干筒内, 人们会意外地发现饼干筒上有一幅表现一排小家鼠啃饼干的图画。我用纸板 盒为每个动物建造了专门的笼了,这种材料使我沉思的体验变得容易了。我 最后收集了二十只左右的动物,沉湎在对它们的惊人观察中。
  我的动物园中的怪物是一只两条尾巴的蜥蜴,它的一条尾巴很长,另一 条则是个胚胎。对我来说,它已经象征了分叉的神话,况且它还呈现在一个 柔软的活的生命上,这就更加令我困惑不解。分叉的形早就引起我的兴趣。 每当见到一个不论是矿物质的叉状物还是植物质的叉状物,都使我陷入梦 想。分叉的线条,还有分叉的物体,这个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从中产生 了实用的一面,可我却完全不能把握它。这是一种为生与死、推与压服务的 东西:“既决定着内容又被内容决定着的武器与防御、威胁与爱抚。”谁知 道呢?谁知道呢?梦想着,我用手指抚摸两个尾巴分开的部位,把只有我疯 狂的想象有一天会填补的这个空虚留在它们之间。我打量着我的手和手指的 四个分叉,想象不管怎么样,我可能总会伸展着它们,直到死,直到无限。 可谁知道呢?这是肉体的复活吗?染红天空的傍晚把我从梦想中拉回来,什 么都不能让我忘掉这个梦。
落日意味着跑去吃饭的时候到了,吃饭就是为了挤出那被夜晚原罪的微
风侵占的人间花园中的有罪汁液。我嚼着一切:甜菜、甜瓜、如同新月一样 的嫩洋葱。为了避免厌烦,我只用牙咬一口。如果我不是从一种水果或蔬菜 跑到另一种水果或蔬菜的话,我的各种欲望就会被贪吃削弱,在我的味觉器 官里,它们的味道就像开始在矮树丛中亮起来的萤火虫的光一样转瞬即逝。 有时候,我拿起一个水果,吻着它或把它紧贴在我发烫的面颊上,这对我就 尽够了。我喜欢感觉到如同狗的口鼻一样柔软凉爽的李子皮贴在我皮肤上。 我找理由在菜园里一直呆到黄昏过掉一半。然而,我在支配时间时,考虑到 对规章会有所违背,特别是如果收集萤火虫(我用这种活动结束对花园的造 访)有可能大获成果的话。用一根丝线穿透它们,我想用它们制作一条戴在 朱莉娅脖子上的效果独特的项链。但是她很快就会害怕这件东西的,那我就 能把它送给我的小杜丽塔了。我想象着她站在那儿,配戴着这条项链,完全 沉醉在骄傲之中。
  黄昏的结束不可抗拒地把我引向那个塔楼,我从远处一直凝望着它,目 光中闪耀着期望和忠诚。我低声地喃喃说道:“我来了。”尽管太阳已经落 下去了,塔楼仍然兴奋地染着玫瑰色。在它上方,有三只大黑鸟在飞翔。从 远处着,我到塔楼上面参观就是一天中最庄严的时刻。可就在我登上去的那 一刻,我极为焦急的心情中永远混合着一种让人动心的恐惧感。有一次,在 我的塔楼上,我久久地望着那些山峰,尽管它们只是一团黑暗的东西,但是 借助在天际显示出太阳沉落的一条猩红和金黄的带子,借助被透明的纯净空 气弄得明确而又富于立体感的整个风景,仍然能辨认出一个接一个的起伏山 峦。从塔楼的最高处,我能够重新获得我那些最壮丽的梦幻、我那些费格拉
  
斯家中的梦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具有了更确定的社会与道德的内容, 哪怕其中固执地存在着始终是自相矛盾的混淆和含糊的因素。一会儿,我把 自己想象成嗜血成性的暴君,仅仅为满足我各种最奢侈的怪癖,就把当代所 有的人都变成了奴隶;一会儿,我把自己想象成只不过是个印度的贱民,在 最为浪漫的死亡中牺牲。从残酷的半神到低贱的工人,经由天才的艺术家, 我总是重新回到??萨尔瓦多、萨尔瓦多、萨尔瓦多!我不倦地重复我的名 字。我知道不可避免的牺牲,在夜的阴影中,我怀着令人厌恶的卑劣心情, 注视着我的四周,因为我已经确信了一件事:牺牲者将不会是我本人。
  经过塔楼上大量的雄辩之后,在光线暗淡的餐厅里吃晚餐,就成了一种 美妙的休养时刻。睡眠就坐在邻近的椅子上,等待着我。有时,它甚至用脚 在桌子下面触碰我,于是我就听任它向我身上侵袭了。一天,晚餐结束时, 我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从一阵含混的低语声中,听到皮朝特先生宣布后天 要开始采摘椴树花。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现在就是你们等待许久的故事了:
拐和采摘椴树花的故事 灼热的太阳和暴风雨的故事,爱情和恐惧的故事,椴树花和拐的故事;
可以说在叙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死亡的幽灵将不会离开我。
  说好的那天,早上我比平时都起得早,我、朱莉娜和两个女仆,我们一 起登上了塔楼的阁楼,去找采摘用的梯子。这个阁楼,又大又暗,堆满了杂 七杂八的东西。在这之前,我都没能参观过它。从我一进去,我就发现了两 件东西,它们的“个性”立即就从别的无名破烂中清楚地显现了出来。第一 件是顶沉重的镀金桂冠,它挂着两条丝带,上面用我不懂的语言题着词。“个 性”让我激动的第二件东西是一根拐。我还从没见过拐,它那特别奇特的形 状令我惊异。我马上抓住它,并明白了我再也不能跟它分开,可我无法解释 这到底是为什么。它是权力和威严的顶峰,立即就取代我原来的权杖(那是 一个旧的皮掸子把,我把它掉在了墙后面,从而已失去了它)。应当把胳肢 窝依在它那包着磨坏了的、带有焦味的上等细呢绒的支撑部上;我依在它上 面,懂得了可以愉快地把我细嫩的面颊和沉思的前额贴在它上面。一只手挥 舞着拐,我又走回花园。这个东西赋予我从没有过的自信和傲慢。
人们刚在高大的锻树下矗起了三架开合式梯子、地上已经铺了白布,用
来接最初那些带花的沉重枝条。在这些梯子上,站着三位不认识的妇女,其 中两位非常漂亮,并且长得很相像,有一位尤其显出了美妙的胸部,两个极 为好看的乳房高高耸起,人们能辨认出紧裹在白色亚麻上衣内的每一个细 节。第三位妇女很丑,颜色像蛋黄酱的牙齿从肿胀的牙床上呲出来,她好像 在不断地笑。除了这三位妇女,还有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站在下面仰 望着她母亲的动作,我马上就喜欢起她了,我相信她有点儿弯曲和扭转的后 背(这是她的动作造成的)立即就使我想到了杜丽塔。由于没看到她的面孔, 我很容易地把这两个女孩混同起来,正如我已经把杜丽塔和加露琪卡·何地 维瓦混同起来一样。我用拐碰了下这个小姑娘的后背,她向我转过身来,我 以一种坏脾气的专断语气对她说:
“你将是杜丽塔!” 她那黝黑的面孔具有天使般的美。它占据了杜丽塔面孔的位置,于是我
梦幻中的三个形象合成了一个形象。我对这个形象的热情扩展到了无法抗拒
的程度。这个新面孔的现实,使我的爱情获得了新生。我利比多的焦虑,几 年来一直受到惶惶不安的孤独的抑制,现在结晶成一块琢成四面体的宝石, 我终于能在它上面看见我三次没得到满足的爱情联合在一起了。我能确定这 不是杜丽塔本人吗?我试着在这个乡村女孩被太阳晒黑的面孔上找出加露琪 卡苍白的痕迹,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逝去,她越发像加露琪卡了。
我的声音因激动变得嘶哑了,我重复着: “你将是杜丽塔!”
  她吃了一惊,向后退去。我暴君似的样子肯定从这个孩子身上清除了她 全部天真的信任。当我走近她时,她爬上梯子的横档,朝她母亲靠拢,我来 不及用拐触摸她的头,向她表明我感情中牧歌似的温柔。如果她知道了留给 我们未来的那一切,而这一切不过才刚开始的话,那么美丽的杜丽塔确有充 分的理由怕我!我自己已无法不怀着恐惧注视我古怪的性格中某些冲动的发 展。有多少次,独自在田野漫步,追寻着某种梦幻时,我都感到自己有种不 可抗拒的要求,这就是想从大墙或峭壁上跳下去。我闭起眼睛,往空中一跳, 虽然只不过有点儿昏昏然地升高起来,可我的心却轻松了。于是,我对自己 说:“今天的危险总算过去了。”这使我对重新发现的四周的现实产生了一 种狂热的兴趣。
认识到初次接触后我无法骗取杜丽塔的信任,我就走开了,并向她投去
一股温柔的长久目光,它讲着“没什么可怕的,我还会回来的”。 我接着在花园里闲逛,在正常的情况下,这时我本该在画室里专心画画。
可是这天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寻常,使我获得了违反一次规定的权利。随之产
生的苦闷和负罪感是那么沉重,仅是感觉到它们就已使我的心灵备受折磨, 我只绕了半圈,便回到画室,把自己关在那儿。可在画室里,我的不幸毫没 得到缓解。我本来很想在别的地方成为另一个我,我在花园的另一些角落随 意漫步着,打算不受外部干扰地想她并拟定我们下次相会的方案。可是,杜 丽塔的种种诱人形象不停地侵袭着我。无形的仇恨在蓝大中向刚毁掉了我的 自恋殿堂并扰乱了我在塔楼磨坊重建的孤独的她轰鸣起来。我应当斗争,而 为了斗争,就要工作,如动手画我想给我的动物画的写生画。应当去找会成 为最好模特儿的小家鼠。我能用表现樱桃的那幅画的风格创作一幅写生画, 代替表现同样的美学因素,我要无止境地重复不同的各种姿势。小家鼠也有 尾巴,我将可以重搞一个拼贴。其实,我并不太相信这件新作品,也没受自 己的狂热的欺骗,不过,使杜丽塔的幻影在我身上引起的那种烦躁为我的计 划服务,为我想表现小家鼠的兴奋的这幅画服务,这还是可能的。于是我跑 到鸡舍去找它,它陷于悲哀之中,它那非常瘦小苗条的身子胖得圆了起来, 如同一个灰色的毛球。它一动不动,可呼吸却很急促。我像抓樱桃那样,抓 住尾巴拿起它来,事实上它就像一粒灰色的樱桃。我小心地把它放在它那盒 子的底部,可突然它猛烈地抖动着跳了一下,撞到了我脸上,随后又筋疲力 尽地跌下来。这一跳来得那么突然,我的心好半天才恢复正常的节律。难忍 的不舒服迫使我又扣上了盒盖,仅仅留出一条透气的小缝。还没从这种激动 中恢复过来,我就又发现了同样令人不舒服的事情。我本以为逃掉了的、已 经一周不见的刺谓,突然出现在鸡舍的角落里,它死在一堆砖头和荨麻的后 面。我满怀厌恶之情走近它。一群闻所未闻的躜动的疯狂虫子垫在它长满刺 的背下。而那聚集在它头上方的这种躜动,令人忍不住要说是种腐败的真正 大喷发。我的腿软了,背上起了一阵阵寒战。尽管我极为反感,但受到这污
秽不堪的球体的诱惑,我仍走了过去。我得近近地看它,一股无法形容奇臭 使我退缩了。我逃出鸡舍,跑向那些采集的妇女,她们深深地呼着起净化作 用的椴树的香气。然而,我抗拒不了回到死刺猬旁边的念头,哪怕在观察它 时可能会停止呼吸,因而我好几次跑到那个动物处,又好几次跑回那些让我 感官中充满香气的椴树花。每一次途中,我都借机把我目光的阴暗之水倾泻 在杜丽塔无比美丽的眼睛照亮的井中。这些来往变得那么狂热、那么歇斯底 里,使我渐渐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了。在接近刺猬时,我冲动地干了一 件无法补救的事,扑向它并触摸它。同样,每次接近杜丽塔时,我都无法摆 脱这样一种难以抗拒的念头:搂住她,在她那像一个新伤口般张开的嘴里吸 饮她那乡村的胆怯天使的灵魂。在一次令我头晕的回到刺谓的过程中,我无 法使盲目的奔跑停下来,于是决定从它上面跳过去。我差点儿倒在那堆躜动 的虫子上面。这种蠢事引起我的反感,可也引起我用拐触摸刺渭的欲望。以 前,我至少试过投石头,但如果我终于能移动这个发臭的球的话,那激动就 会更强烈了。于是,我拿着拐的最末端,把它向前伸去,用它的支撑部抵在 刺猬身上。就这样干下去,最后我都不知道是刺猬勾住了拐,还是拐勾住了 刺猬。接着,我使劲晃动把手,翻过这腐败的尸体,我几乎要昏了过去。在 它的四只爪子间,我发现了一大堆东西,这就像是由乱动的由子形成的拳头, 这些虫子把刺猬皮的薄膜弄破之后爬满了一地。恐惧控制了我,我丢掉拐, 逃向椴树。好半天我才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接触 虫子弄脏了我心爱的物品,这样我就刚给它判了刑,有益的吉祥物变成了死 亡的象征。
可我无法忍受放弃拐的想法,从早晨新发现它那一刻起,我对它的崇拜
之情一直在增长着。我找到了一种解决办法,经过某些仪式后,我能收回我 的财产。应当把它拿回来,然后在小溪的清水中,在水流非常急的地方浸泡 它。在经过长久的浸泡后我再把它放在椴树花中晒干,随后再把它拿到塔楼 的高处,用我后悔的夜晚、黎明和露水来完成它的净化。
我这么做了。我的拐已经安放在花下,可在我已经平静的心灵中,我仍
然感到死亡的黑球在动弹。 吃完安静的午餐,已经是下午了。我走进花园,漫不经心地看着人们采
集椴树花。杜丽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完全与加露琪卡一样。她的目光一刻
也不离开我,我确信今后她会像奴隶那样服从我。对此,我毫不怀疑,这使 我提前品尝到了这种完全是爱情的奢侈中所包含的各种乐趣。大家全都毫不 在意她注视他们,而一个多情的生命却呆在一边,这时每一分钟都是神圣的。 只有邪恶才能赋予我们无视这个生命、差不多把它当狗来看待的力量,哪怕 我们都知道不久之后我们本身就准备像狗一样对它俯首贴耳了。
  我由此明白了杜丽塔已被牢牢拴在我引诱的黄皮带的一端,我转而注视 着别的地方。特别是注视那位乳房高耸的采椴树花妇女的腋窝。在被一簇黑 毛围绕的闪耀着珍珠光泽的动人皮肤上,这个腋窝展示出一处极为芬香的小 坑。我的目光从这个窝向那对过分丰满的乳房移去,我觉得这对乳房的非凡 体积重重地压在我的眼睑上。呆了一会儿,摆脱掉麻木状态,我感到有种疯 狂的想法控制了我。这就是萨尔瓦多现在想干的事呵!我想把拐从它的花朵 之墓中挖掘出来,用翻过刺猬的那同一支撑部去轻轻触碰这位农家妇女被太 阳晒热的双乳,用它那光滑柔软的弧形卡住它们。
我整个一生就是由这类心血来潮的举动组成的,随时随刻,我都准备为
了与上述哑剧同样幼稚的哑剧放弃最豪华的印度之行。然而,这样的事情并 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容易。我的经验使我深信没有这回事,我在头脑中拟定 了无数计划,我的力量、我的计谋和我的歇斯底里开始在其中发挥作用,以 便获得这一惊人的成功。这之后,我的拐就会变为我的国王的权杖了!
  太阳落下去了,花朵金字塔已建成,杜丽塔躺在了上面。用我的拐触碰 那位妇女乳房的欲望变得那么强烈,我已感到要放弃它还不如去死。最好立 即行动,最好从现在起我就扮成国王。那我就会盛装走下来,躺在只能感到 为爱情而死的杜丽塔身边的花朵中。我跑进我的房间,披上反浮士德的假发, 再戴上王冠。我一生中从没发觉过自己像这天下午那么漂亮。尽管受到风吹 日晒,蜡一般的苍白仍侵袭了我眼圈发黑的面孔。我怀着下去的念头,离开 了房间,在二层楼,我需要顺着一个前厅走过去,它有一个朝阳的开向花园 的小窗子,在它的天花板上,用绳子吊着三只已成熟的甜瓜。我停了一下, 观看着它们,像闪电一样,我突然有了一个解决和实现我那难应付的奇想的 主意。尽管窗子很小,前厅仍然伸展在半明半暗之中。如果那位妇女把梯子 放在十分靠近窗扇的地方并登到相当的高度的话,那么我就能看到窗户框住 了她的乳房,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则被隔在其外。我就能看到一切,而不会因 被她看到而感到害羞了。在我看到那对乳房时,我会用拐的支撑部轻轻挑起 挂在天花板上的一只甜瓜。我觉得这个行动远远比最初的计划令人神魂颠 倒,因为这只甜瓜现在象征了我欲望的全部成熟的重力,另外,这只水果当 然是香甜的,正好配合了我想象中的这位农家妇女隆起的乳房。我不仅会用 拐轻触这只甜瓜,而且还会接着啃它。
难题的一部分就是怎么使这位采椴树花的女人来到窗户旁。我只找到了
一种办法。我爬到上层楼,让我的空竹掉下去,使它挂在爬满建筑物立面的 蔷薇丛上。我用一根竿杆把线跟枝条绞在一起,要解开它们就得费点儿时间。 接着我跑到花园,假哭着恳求这位有夺目乳房的妇女用梯子帮我钩空竹。同 时,我从花堆里把拐找出来。在“塔楼磨坊”,所有人都得到命令要满足我 的各种怪念头,此外,这位妇女可能也高兴停会儿工作。虽然手臂紧钩住梯 柱,她仍以极度优美的姿势从梯子上下来了。从她露出的腋窝里滴下来一颗 汗珠,它打在我额头上,仿佛是顶示夏天暴风雨的一大颗温热的雨珠。杜丽 塔帮着她把梯子拖到住宅的墙下,小心地立稳它,这要费些时间,我就利用 这段时间跑到我的房间里脱得一丝不挂。我发现自己过于漂亮了。那两位女 人必定也这么看我。但受不了过分突然地暴露自己,我把白鼬皮斗篷披在肩 上。然后我走到前厅。那位妇女已爬在梯子上,她的身体就嵌在窗子中。我 的计算准确无误。下部的窗台把她大腿根以下的部分隔在外边,上部的窗缘 把她的头留在了外边。在我眼前,她的身体展示着,使已昏暗的前厅更加黑 暗了。热得令人窒息,我让白融皮斗篷从身上滑落下去。被我经心地弄得乱 糟糟的线紧缠在蔷薇丛中,在她解它时,我有足够的时间满足自己的欲望, 当她下来之际,我已躲到了墙边。这时,我轻轻地把拐的支撑部放在一只甜 瓜上,满含感情的泪水使我的视线模糊了。果肉超出了我的期望。它熟透了, 结果拐陷了进去。我把目光转向那对乳房,我只能在逆光中看到它们,可是 两个球形团块的模糊不清本身更加强了我的欲望。在把一种节奏传给了我的 拐时,我加重对甜瓜的压力,它裂开了,粘糊糊的汁液流到我身上,先是一 滴一滴,接着就变成一场真正的喷射。我张开嘴接受带有阿摩尼亚味道的甜 汁。疯狂的干渴支配着我。我的目光从甜瓜移向乳房,又从乳房移向甜瓜,
这移动的跳跃节奏太快了,不久我就意识不到自己的动作了。拐捣碎了甜瓜, 它变为一滩糊浆,最终掉在了我头上,恰恰在这时,这位有着夺目乳房的妇 女终于解下了空竹,从梯子上走下来。我扑到地上想躲起来,却跌在浸透甜 瓜汁的白鼬皮斗篷上。我筋疲力尽地喘着气,等待这位在前厅中发现我裸体 的农家妇女重新登上一级梯子来证实她没看花了眼;但她无疑并没看到我, 因为她消失了,我白等了一场。西斜的太阳代替她登上了墙,一直爬到两只 未被触动的甜瓜的高度。我不再想跟它们玩了。魔力消失了,再也不会重现。 极度的厌倦使我浑身发软。两只甜瓜的影子不再让人想起采根树花妇女的那 对乳房,恰恰相反,它们让人不祥地想起两只腐烂刺猬发臭的球。我打着哆 嗦,走上去重新穿好衣服,躺到床上。夜晚又回到房间与我相聚了。
  我必须抓紧时间利用塔楼顶上的最后光明。我手里拿着拐,走上平台, 去发现一个星光闪烁的天空,这天空沉沉地压在我的孤独上,我都没勇气进 行我习惯的任何一种久久的梦想了。在平台中央,有一个小水泥座,它上面 有一个洞,可能是用来在各种节日插国旗或彩旗用的。
  我把拐插在洞中,它十分细的柄在洞里呆不太牢,向一侧倾斜去,同完 全直立的位置相比,我更喜欢这种位置。我离开了塔楼,梦想着要是我半夜 突然醒来,就会因为想到亲爱的物品在上边替我守夜,用它的庇护掩盖我而 放心了。可我会醒来吗?铅一般沉重的睡眠已在我脑袋里嗡嗡做响,经过安 排得这么满的日程,我只想睡觉了。我像个梦游者,撞着墙,每次都重复着 “你将是杜丽塔,你将是杜丽塔”,走下了楼梯。
第二天,仍然进行着采摘。杜丽塔在场。太阳升到中天,那位采摘女用
一些白布单收集着椴树花,她的那对乳房像昨天挂在天花板上的甜瓜一样沉 甸甸的,但是它们的吸引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连要在我心灵中找到 它的一丝痕迹都不可能。相反,当我再想到它们时,我就会被真正的反感控 制住。我不再觉得被甜瓜汁弄脏的白鼬皮斗篷和这对乳房有同样的美学功 效,我感到不能把哪怕一点点感伤的诗意送给它们。相反地,我现在受到杜 丽塔身材的诱惑,她那身材比我昨天感觉的还要茵条,随着太阳渐渐升高, 地上的一切阴影减弱消失后,她的身材就显得更苗条了。
我什么都没向我的加露琪卡·何地维瓦说,但我想:“今天我将把整个
日程献给她。”于是我开始抖空竹。我玩得非常熟练。让它上下左右翻转滑 动,接着我把它抛向空中,抛得那么高,简直令人不能置信,随后再用扯开 在两根短棒上的线接住它。杜丽塔看着我,我猜她在欣赏我。意识到她的目 光,我创造出一些极漂亮的动作。最后,我把空竹抛得太高了,结果这回我 没接住它。她跑过去抓住它,犹疑了一下,把它交给我,问我她能不能跟我 一起玩。我没搭理她,继续着我的活动,把空竹越抛越高。当我没接住它时, 杜丽塔就跑去寻找它,我生气地试图阻止她这么做。她温柔地笑着,听从了 我。甚至不能答应她的请求所造成的悔恨,很快就变成了仇恨。她竟然愿意 独自去玩,而不来赞赏我!我把空竹高高抛向晴空,这回我又没接住它,它 落在很远的地方。杜丽塔以伤人的方式大笑着,跑去捡它。我随她这么做, 因为掌握着那对短棒,我是唯一能玩的人。她没把空竹给我拿回来,于是我 向她走去,眼中闪着愤怒的光。这次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我前面奔跑着, 似乎准备抗拒我。我们在花园里跑了好几圈,直到她扑倒在一堆椴树花上。 人们刚把这堆锻树花与其他的花分开来,因为它们是枯萎的。当我接近她时, 我同情起她来了。可是杜丽塔翻过身,想把空竹藏得更好。她的背部、她隆
起臀部的圆形,都美得出乎意料。用一个膝盖顶住她,我轻轻用双臂抱住她。 “把空竹给我。”
“不。”她用流露出恳求的口吻说。 我更紧地搂住她。
“把空竹给我。” “不。”
  我越来越紧地搂住她,抽泣使她浑身抖动,她听凭藏在胸前的空竹掉下 来。我拾起它走开了。她站起来,没看我,重又回到她母亲站在上面干活的 梯子那儿。靠在防止两个支柱移开的粗索上,她开始哭起来,但是她哭得并 不难看,而是带着一种让我愧疚的高贵优美的神态。我想避开这不友好目光 的视野,专心于某种特殊的活动,例如爬上塔楼,从那上处用全力把空竹抛 到空中。如果它掉在平台外,我就会失掉它,那就算了!这时,朱莉娅叫我 去吃饭。可在吃饭前,我必须至少试一次抛掷。飞快跑上平台,把空竹抛起 来,它落下时有点儿偏外了,我俯身在护墙上,一半身子伸到了空中,用一 种神奇的灵巧把它接住。这种危险的疯狂举动,使我感到非常眩晕,我不得 不直接坐在石板上来恢复平静。护墙和斜立在洞中的拐杖都在我周围旋转起 来。下面,有个声音喊了我好几次。我像个晕船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我吃不下饭,发觉皮朝特先生的状态也不比我好,由于偏头痛,他的头上绑 了条奇怪的白头带。在保证不再用生命冒险的条件下,我匆忙转向自己的游 戏,我立刻就为杜丽塔在场感到懊丧了,她妨碍我全身心地投入我极为有趣 的活动。不过我要在黄昏时分再回到塔楼来。
耐心点,萨尔瓦多,在这个夜晚,你将是你一生中最激动人心场面之一
的见证人。等一等吧!等一等吧! 午餐结束了,皮朝特先生亲自关上百叶窗,并吩咐整所住宅都要这么办。
他认为暴风雨就要来了。我看到的天空就像一片静水那样蔚蓝光滑。可是皮
朝特先生把我引到阳台,让我注意天边的小小积云正在天空中升起。 “你看到这些‘旋转的云团’了吗?在领略它之前,我们会看到闪电,
或许还有雹子。”
  我一直抓住阳台的栏杆,欣赏突然让我想到特拉依代尔先生教室天花板 的霉斑的这些云朵。我觉得在它们那儿重新看到了童年所有混乱的奇想,这 些奇想已掩埋在遗忘里,可又奇迹地在光线转瞬即逝的积云泡沫和肌肤的光 辉中复活了。一些长着翅膀的马匹鼓起它们的胸膛,我欲望中的所有的乳房、 甜瓜和空竹从中盛开了。一朵像长着人头的大象的云彩,分裂成两片更小的 云彩,随后它们又变成两名巨大的满脸胡子的角斗士,他们身上隆起一块块 肌肉。一瞬间他们分开了,接着又迅速地靠近了。震动是吓人的。我看到两 个身体相互渗透、混合形成了一个混乱纷繁的团块,可它立即又变为另一个 形象:贝多芬的胸像。忧郁地俯向原野,这位作曲家的胸像增大起来,上面 布满了同石膏粉很相似的暴风雨的灰色。没多久,贝多芬的整个面孔就被他 巨大的前额吞没了,变为一个沉重的头顶。一个闪电撕裂了它,从裂缝中闪 现出一角天空。一声雷鸣隆隆地传向我,使“塔楼磨坊”的玻璃震得直响。 一阵迅猛而又令人窒息的旋风把椴树的花与叶掀了起来。燕子掠过地面,发 出尖厉的叫声。儿滴沉重的雨犹疑地落了下来,预示着在花园上空爆发并鞭 打它的大雨。土地已经干渴了两个月,这是近似情欲的动物性干渴。在雨下, 土地散发出它所有潮湿苔藓和新鲜花朵的香气。
  
  整个下午,风暴和大雨持续着,它们仿佛是要在我与杜丽塔之间演出的 戏剧的同谋,这出戏剧将发生在以自然力和我们自身灵魂的爆发为标志的一 天结束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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