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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把刀-《这些年,二哥哥很想你》

九把刀(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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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哥很想你 九把刀
故事外的人生

一直以来,每当小说出版成书后,我都会反覆看几次,唯独两本例外:一本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一本是《妈,亲一下》
一群笨拙长大的好朋友,一起追同一个女孩的热血故事。后者,是妈妈二○○四年生病时我所作的病榻日志,与追忆母子之间二十七年来发生的种种,希望妈妈能够从我珍藏的回忆里得到努力生存下去的勇气。
这两本书,没有经过改写,没有为了「好看」用虚假的桥段去滋养并不存在的情节,没有一个把自己写得很帅很酷的九把刀。我所作的并非天马行空地创构故事,而是将真实发生过的一切说得有趣、说得好看,说得让我身边的家人朋友也能认同书里的所有。
我没有反覆看这两本书,各自有不同的原因。
没有一直看《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是因为怕被坐在我对面的女孩打断腿。至于没有重复看《妈,亲一下》,是因为每次不管翻到哪一页,我看了都会流泪,甚至哭到没有力气…一个大男人老是哭哭啼啼的,看起来很欠揍。
现在,还没开始写,我已知道这个故事会非常不像一个故事。
那是一段意义非凡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有puma的陪伴,我也陪伴着puma。
而前几天为了着手这个「新故事」,我必须确认哪些人生片段已经被自己写过一次,于是再度拾起了这两本书,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读了一遍。
先是大笑,然后又哭到发抖。
我拿起手机,抽抽咽咽打电话给女孩,说了好些话才平静下来。
「…我想起她,妳会吃醋吗?」
「不会,我只是很担心你。」
「嗯,我哭一哭就没事了。」
「把逼,等一下快去睡觉喔,明天我陪你去看puma好不好?」
「谢谢。」
再过一个半月,我就要去当兵,我可以写这个故事的期间也不多了。
所幸发生过的美好往事,我记忆犹深。
并非我的记忆力特别好,而是,我常常回忆。
二○○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七点二十六分。
距离她的生日结束,还有四个多小时。
坐在彰化最熟悉的咖啡店里,最习惯的位置。一壶漂着枸杞的人参热茶,一盘腻在奶油里的松饼,对面的女孩一边翻着电影杂志,一边吸吮手指上的蜂蜜。
女孩抬起头,问我:「开始写了吗?」
我说,快了。
女孩轻笑:「有灵感了吗?」
我说,普普通通,只起了两句话。
女孩很开心:「那么,掰掰啰。」
我笑了,掰掰。
她回到杂志里,我则进入从前。
就这样吧。
有些人用书信保存他与朋友间的秘密。
有些人用照片记录她与死党们的年华。
有些人在日记填满他的暗恋单恋痴恋。
关于那段岁月,那些人,那只狗,我就用这个故事将他们通通装进。
从一滴眼泪,一串微笑开始。
Puma,二哥哥很想你。
开车最忌讳左右颠晃、迂回闪躲,那样开车的人累,坐车的人晕。
写小说也是。
我想,先将镜头放在小时候的桃园外公家吧。
即将升上国小三年级的暑假,妈妈把哥哥跟我丢在外公家,交给还在念辅大的小舅舅各两本国小数学题库,希望他能拨空教哥哥跟我新一年度的数学,不要荒废了整个夏天。
唉,当父母的都有这种幻觉,以为小孩子的暑假是要拿来努力用功的,其实提早一个夏天学会最大公因数跟最小公倍数哪这么重要,尤其在乡下地方,一辆脚踏车就可以是小孩子生命的全部。
说是乡下地方一点都不是在乱讲。
外公家附近都是稻田跟低矮的农舍,有条蜿蜒的小路可以通到大马路,沿着小路走,会碰见十几只很臭屁的肥鸡昂首阔步在邻人的三合院前,如果我走得太急,那些鸡就会冲过来啄我,我一大哭,他们就会振翅乱飞起来。
小路的弯角处,还有一只老是泡在池子里睡觉的水牛。
「阿公,那只牛怎么一直泡在水里?」我狐疑。
「泡在水里比较爽快啊,要作息的时候它才会起来啦!」阿公漫不经心。
认真回想起来,我从未看过那只水牛走出池子做点像水牛该做的事。
烧稻草的气味,猪粪的气味,满身大汗的气味,就是乡下外公家的主题。
乡下地方房子都很大,除了用篱笆挡住外人,阿公跟舅舅还养了好几只狗分别守住前门跟后院。
后院的狗特别大特别凶,例如德国狼犬之类的怪兽,除了舅舅谁都不敢靠近。而把守前门的狗就和善许多,毕竟很多亲戚朋友都会从前门走动,养太凶的狗会吓到人家。
话说那房子大归大,格局还有点奇怪,如果要洗澡的话,还得从一楼打开门,走到院子里昏昏暗暗的小柴房兼浴室里,用最传统的方式——烧柴煮水洗澡。
小柴房的旁边养了两条非常爱叫的狗,尽管用铁链拴住,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还是被它们的叫声弄缩了身子。
被公鸡啄哭过好几次的我,对这些防范宵小用的看家狗非常恐惧,虽然每天见面,它们龇牙咧嘴的叫声还是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懂它们为什么天天跟我见面,却还是跟我不熟,我自己也没想过要跟它们亲近。
——直到守前门的杂毛狗,生下它的小狗狗为止。
它没有名字。
也许我曾叫它小白,但我几乎没有这样的印象。
依稀,就只是叫它「小狗」。
二哥哥很想你2
会吃蚂蚁的小狗
狗狗puma陪伴我们家14年,它年轻的时候我们青春洋溢,它老的时候,我们家也老了。在那14年里,有好多好多的故事。我遇见了她,写了小说,学会放声大哭,开始战斗…
总是堆得很丰盛的饭桌,总是吃得很慢的哥哥跟我。
「吃那么久,啊是吃饱了没?」阿公不耐烦起身。
「还?没?」哥哥跟我异口同声,拿着沉甸甸的碗。
「吃饱了要记得喝汤啊!」阿嬷收拾碗筷:「吃完自己把碗浸在水里。」
「好?」我们摇头晃脑,踢着脚。
等阿公跟阿嬷离开饭桌去睡午觉后,哥哥跟我就胡乱把饭吃一吃,迅速夹几片香肠塞进嘴里,左右手各拿一大块肉,小偷般跑到前门。
门一开,本来趴在地上的杂毛狗霍然站起。
「嘿!给妳吃!」我口齿不清,将一块鸡肉丢到地上。
杂毛狗拖着链子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把肉吃光光,而它才刚刚学会走路的狗孩子跌跌撞撞跑来时,根本连碎肉的影子也没看到。
还好,我们从餐桌偷到的肉还有很多。
「不要一下子就丢过去啦,要叫它坐好。」哥吐出嘴里的肉,放在掌心。
「为什么要它坐?」我不懂,也吐出嘴里的肉。
「你白痴喔,它一下子就把肉吃掉了,不是很无聊吗?」
「喔。」我看着杂毛狗说:「坐下。」
杂毛狗没有理会我们的命令,只是咧开嘴,任口水淌到地上。
「坐下。」
「坐下!」
被链住的杂毛狗甚至没有看我们,只是盯着地上的肉瞧。
倒是没有绑着链子的小狗笨拙地走了过来,慢吞吞舔着地上的肉。
—这个画面,让杂毛狗躁动了起来,不安地叫了两声。
「乖乖喔,要吃就要坐下。」哥哥循循善诱,晃着一片香肠。
「快点坐下啦!坐下!」我开始不耐烦。
「…」杂毛狗。
僵持没有很久,耐心只有葡萄干大小的我们就放弃了。
我们将香肠逐一丢到半空中,任杂毛狗追着香肠飞翔的弧度甩尾,猛扑吃掉。
「真的是教不会耶。」哥不悦。
我们不敢正大光明地拿东西喂狗吃,是因为阿公养狗的理念是「看门」,而不是「宠物」。好几次被阿公发现我们偷偷喂杂毛狗东西吃,阿公就会一直念念念:「不要把人吃的东西拿给狗吃,这样狗会很难教!」
被念归被念,每天看阿公拿着铁盆装干冷的白饭给杂毛狗吃,就觉得杂毛狗吃得很惨,哥跟我还是会偷渡大量的香肠给它打打牙祭。
但不管我们喂了杂毛狗多少次,始终不敢靠近杂毛狗的被链住的范围,说穿了,就是单纯地害怕,完全不懂怎么跟它建立起喂食之外的关系。
杂毛狗吃完了香肠,懒洋洋地睡起午觉。
「它比较可爱。」我看着小狗。
「嗯,如果不小心被咬到也不会痛。」哥同意。
我们看着连牙齿都还没长齐的小狗,用爪子跟舌头辛苦翻弄地上的肉块,很想吃却不知道该怎么着手的蠢样。很可爱。
小狗没有所谓的品种,样子颟顸而骨架结实,黑溜溜的眼睛很有朝气。
由于还不具攻击性,小狗没被阿公拴起来,随它自由晃荡。
「看起来很笨。」我摸着小狗卷起来的尾巴。
「它还没长大啊,当然什么都不懂。」哥索性坐了下来。
一只苍蝇飞到小狗的鼻子上,小狗随即起身追逐挥赶不去的苍蝇。
面对这个新奇的世界,小狗总是精神奕奕。
但面对一个只有一片杂草跟大把阳光的院子,哥跟我就显得无聊多了。
小孩一旦无聊起来,行为就会变成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最常做的,就是骑着脚踏车在空地上不停绕着圈圈,常常可以绕上整个下午。要真累了就休息,一边喘气一边研究杂草堆里的昆虫世界。
这时小狗会加入我们的行列,抽动湿湿的黑鼻子在草堆里东闻西嗅,看我们如何用草尖刺弄缩回壳里的蜗牛。或是把蚯蚓挖出土,再看看蚯蚓是怎么钻回土里的。或是在水沟边比赛用石头砸烂《小百科》里提到的,粉红坏蛋福寿螺。有时看蚂蚁搬香肠屑,也很有趣。
乡下的蚂蚁特别大,大概是都市里看到的五、六倍,全身金黑,如果用指甲掐爆它的头,会发出「搭」的一声,油滋滋地流汤!这么大一只,几乎可以单独扛起一片小碎肉。
某天,我们将一只蜗牛处死(小孩子很恐怖,蜗牛我对不起你),好吸引蚂蚁雄兵过来搬蜗牛尸体。
「沿着蚂蚁搬蜗牛的路径,蚁穴应该就在这附近吧…你看这个洞,像不像是入口?」没等我回答,哥哥就做出结论:「一定是,绝对是,百分之百是。」
「然后呢?」我感到兴奋。
「灌水进去好了,逼那些蚂蚁通通跑出来,一定很壮观。」哥微笑。
「进去拿水太麻烦了,要尿尿吗?」我做出脱裤子的动作。
「…先用口水好了,用尿的阿公知道了会骂。」哥要升五年级了,比较成熟。
「呜。」小狗不置可否。
我们开始在嘴里贮存口水,然后瞄准蚁穴,小心翼翼滴下。
很快,口水泡沫形成的表面张力大于被土壤吸收的毛细现象,蚁穴暂时被口水给封住,这下子,一群将蜗牛分尸的蚂蚁在洞口快速走来走去,不得其门而入。
哥摘下一片草,用草尖将蚂蚁的队形拨得更乱。
小狗挨近,好奇地在草堆中瞪着找不到家的蚂蚁大队。由于鼻头靠得太近,有只蚂蚁竟顺势爬上小狗湿湿的鼻尖。
小狗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伸出舌头将鼻头上的蚂蚁卷进嘴里。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念头,将手指伸到土堆上,让一只茫然失措的蚂蚁爬上手背。
我将手背递向小狗,小狗的眼睛跟着蚂蚁在我手上走来走去的路线移动。
「吃掉。」我说。
小狗伸出舌头,将蚂蚁卷进它的嘴里。
小狗抬头看了看我,我赞许地摸了摸它的头。
「哇赛,这个好玩耶。」哥见状,也抓了只蚂蚁放在手上。
还搞不清楚自己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的小狗,很顺从地舔掉了哥的蚂蚁。
「太厉害了,原来狗也会吃蚂蚁。」我又抓了一只。
小狗再度吃了一只。
「狗才不吃蚂蚁,是因为我们叫它吃它才吃的。」哥又抓了一只。
小狗照吃不误。
哥说的没错。小狗不会不理我们,一条狗蹲在草丛里大啖蚂蚁。
小狗只吃我们抓给它的。
「狗吃蚂蚁不会有事吗?」我有点不安,但还是手贱地捏了只蚂蚁。
「不会。」哥很有把握。
就这样。
那年夏天,我们偷了很多香肠给杂毛狗进补,也抓了很多只蚂蚁给小狗当零食。
小狗一直没有什么不舒服,强壮得很,每天都要吃几十只的蚂蚁,可以说是外公家蚂蚁最可怕的天敌。
我一直幻想着,等到开学了,我一定要跟同学炫耀我有一只会吃蚂蚁的超狗。
—但,若同学不信的话,怎么办?
二哥哥很想你3
未解的童年
暑假快结束了,我们就快要离开外公家,回到彰化。
小狗变壮了,眼睛里的聪明藏也藏不住,扣掉吃蚂蚁的超能力,小狗跟我们的感情也不是一句「再见喔!我们以后会常来看你的喔!」可以打发的。
根本不必问,我也看得出哥很想养小狗。
「哥,我们可以跟妈妈说,我们想把小狗带回彰化养吗?」我看着膝盖上的红药水,忍不住用手指去抠它。
「这个要问外公吧,小狗是外公的。」哥遗憾,吹着膝盖上的红药水。
小狗坐在我们中间,懒洋洋看着洒在地上的阳光,眼睛越眯越细。
「外公才不会管咧,这里养了那么多只狗,少一只根本不会怎样。」我笃定。
「也对,不过妈妈一定不会让我们养狗的。」哥皱起眉头。
「唉。」
「那就当作,小狗是我们养的,只是我们把小狗养在外公家。」哥有气无力地提议:「以后放假我们就回来,继续喂它吃蚂蚁。」
「这样很不像是我们养的耶。」我很想哭,胸口好闷:「说不定那时候小狗早就忘记它其实是一只会吃蚂蚁的狗了,变成一只普通的狗。 」
说不定,我膝盖上的伤口结痂了,小狗就忘记我们了。
「不然你去问外公。」哥推给我:「然后我们再跟妈妈说,因为小狗跟我们很好,所以阿公把小狗送给我们…没有办法之下,我们只好养了。」
「我不敢。」我觉得外公有时蛮凶的。
「猜拳,输的去问。」
「不要,我们一起去问。」
虽然一点道理也没有,我们还是鼓起勇气跑去问阿公。
果不期然,阿公用乱声嚷嚷当作答案堵住了我们的嘴,说什么我们不会养狗,说什么我们只会宠狗,说什么他养狗是要顾家的…
失败了,哥哥跟我满脸通红地走开。
「这样也好,如果我们带走了小狗,它妈妈一定会很难过。」哥自我安慰。
「它才不会。」我快要发疯了:「它只会吃香肠!」
一想到小狗就要跟我们分开,我就很不甘心。
我心里有个想法…等到妈妈来,哥跟我拼命求妈妈跟阿公讨小狗回彰化养,阿公说不定就会答应了。绝对不能放弃。绝对!
然而,就在妈妈要来外公家接走我们的前一天,外公宣布了坏消息。
「从今天早上就没看到小狗,小狗大概被偷了。」外公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要偷小狗!」我傻了。
「我们骑脚踏车,出去找小狗!」哥当机立断。
「不用找了,被偷了就被偷了。」外公很严厉:「不准去找!」
哥跟我都很沮丧。
完全没道理,小狗又不是什么名犬,干嘛要偷?
那天下着阴雨,我们蹲在滴滴答响的屋檐下,跟杂毛狗干望着偌大的空地。小狗不见了,一定只是跑出去探险,一时忘了回来吧?
绝对不是被偷!
「要不然,就是被坏人毒死了。」哥叹气。
「干嘛毒小狗?」我不信。
乡下地方养狗守门,时而所闻被坏人毒死,好趁机侵入民宅行窃。
阿公家的看门狗也被毒死过不少只,但我跟哥都觉得这次太扯。
「不一定是真的要毒小狗,小狗可能是不小心吃了被下毒的东西,死掉了,然后外公不想我们太伤心,所以编了一个小狗被偷走的故事。」哥猜。
「反正小狗不可能被毒死的啦。」我哭了。
比起被毒死,那,小狗还是被偷走好了。
雨轻轻飘着,时大时小。
趴在地上看雨的杂毛狗,看起来特别孤单。
外公带着斗笠从外面耕作回来,瞪了我们一眼。
我们谁也没敢继续追问下去。
第二天,妈来外公家带我们回去,书包里放了两本几乎空白的国小数学题库。
小狗就这样离奇消失在我们的童年里。
一只会吃蚂蚁的白色小狗。
谁的童年没有未解的谜题?我却不想遇到这么难受的题目。
有好几个夜里,一想到小狗吃着我抓在掌心的蚂蚁那画面,枕头就湿了。
过了好几年,又好几年。
我们回到外公家玩,哥哥发现守在老旧小柴房兼浴室外的,是三只白色的看家狗。为首的狗妈妈是一只白色的成犬,体型修长。
那只成犬有个日本名字,叫优喜,翻成中文就是白色。
优喜看了我们并没有猛叫,只是静静地保持距离。我们走近一步,它就退一步,有点畏畏缩缩。它的两个狗孩子倒是叫得挺起劲。
「会不会,它其实就是小狗?」哥没忘记。
「会吃蚂蚁的那只?」我蹲下。
「呜。」优喜转动它黑溜溜的眼睛,有点警戒,有点害怕。
「我觉得,是。」哥总是很有把握。
「我希望,是。」我总是充满期待。
我们跑去追问外公当年的真相,外公依旧没有给足答案。
他老人家完全忘了当年有那么一回事。
「说不定当时是外公不想让我们太想小狗,所以干脆把小狗藏到别的地方,然后骗我们不见了。」哥嘀咕。
「那种骗,会不会太狠了?」我的胸口很闷。
我们回到优喜面前,与自己的童年对望。
哥跟我拎着正大光明从丰盛的餐桌上拿来的好几片香肠。
丢过去,一下子就被三只狗狗吃光光。
「呜。」优喜慢慢趴下,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神。
「乖,妳也大到可以当妈妈了耶。」我微笑,欣赏优喜眼中的迷惑。
「我就觉得一定是。」哥难掩兴奋。
尽管这个答案,很可能是我们幻想出来的、将另一只神奇狗狗的童年印象硬套在优喜身上的结果。
但,这个答案我欣然接受。
低头,看着因为刚刚拿着香肠片,油腻腻的手指。
很想,再抓一只蚂蚁,放在我变大的手掌上。
很想,再看一次…
二哥哥很想你4
该养什么狗好呢?
有过那样的童年,哥跟我一直都想养只狗,一条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狗。
这个想法也影响到小我两岁的弟弟,三三。出于义气跟盲从的关系,他也觉得家里如果养一条狗的话,应该是件很不错的事,这样至少就有「人」比他还小了。
大概是国小五年级吧,我们兄弟在某一期的《小牛顿》杂志里看到重要的资讯。
《小牛顿》将世界各地的名犬做了一个详细的统计与介绍,五花八门。我们感兴趣的都是看起来很有个性的大型犬,比如藏獒、圣伯纳、拉不拉多、黄金猎犬、雪瑞纳、哈士奇、秋田、柴犬、大丹狗跟松狮狗。皱皮狗跟拳师狗则因「丑得很酷」勉强可接受。
我们兴趣缺缺的都是小不拉机的小型犬,诸如北京狗、腊肠犬、吉娃娃、博美、马尔济斯,看起来很没战斗力…靠,我为什么要养一只会被大型狗秒杀的弱小动物呢?
「我觉得,我们养埃及的灵缇好了。」我看着图片旁的介绍。
灵缇很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全身上下每一块仅存的肌肉线条,都是为了在跑步竞赛里脱颖而出的演化设计,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说是狗界的法拉利也不为过。
据说在埃及古代,灵缇就是赛跑专用的狗。
「养那么瘦的狗,肋骨都突出来了,看起来好怪…你不觉得它其实长得很畸形吗?」三三不敢苟同。
「可是非常特别啊。」我哼了声:「我从来没有在街上看人蹓过灵缇。」
「不要做梦了啦,这本杂志只是介绍全世界各地有名的狗,但一般宠物店不可能有卖灵缇的,就像一般车店里买不到保时捷一样。」哥哥说得很现实:「而且就算有卖,也一定很贵,我们买不起。」
哥说的没错。
家里总是有负债,铁定没办法养太贵的狗。
「好吧,反正我们家又不大,养太大只的狗爸爸一定不肯的。我们应该锁定几只不是太大,但是又很强的狗来养。」我翻着图片,咕哝道:「所以咧?」
「我想养牧羊犬。」三三的答案简洁有力。
「别忘了牧羊犬的发源地在北欧,它们的毛太多太长了,根本不适合养在台湾。冬天也就算了,到了夏天,我们家又没有冷气,牧羊犬待在我们家会很痛苦。」大哥再度给予打击。
「牧羊犬看起来就一副很贵的样子。」我落井下石。
「你又知道贵不贵了?」三三不信。
「不管贵不贵,为了狗好,养狗应该考虑气候因素,我们从邻近国家的狗狗品种里挑,比较没有适应上的问题。」哥说得头头是道,指着里面一页:「你们看,像日本这两只,秋田跟柴犬,都是日本的国犬—既然可以养在日本,当然也可以养在台湾。」
「那会贵吗?」三三问。
「日本比北欧近,应该便宜很多。」哥看着图片赞叹:「而且,你们不觉得秋田跟柴犬都长得很忠心吗?」
「是蛮帅的,可是强吗?」我很关心这个问题。
「强。」哥很有自信:「日本人最常养的狗就是秋田跟柴犬,如果不强的话,会有这么多人养来看家吗?」
大哥总是这样,用合理的反驳将他不想要的选项剃掉,然后循循善诱我们到他喜欢的答案上。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我哥的经典之作,就是骗我跟三三把零用钱捐给他,让他去买一台只有他才能打的game boy。我至今还是搞不懂,聪明如我,当初为什么会被牵着鼻子走。
于是我们三兄弟一起拿着那期《小牛顿》杂志,慎重其事去找爸爸商量。
「养狗?」爸坐在药局的办公椅上。
「嗯,我们会负起照顾它的责任。」带头的哥说。
爸爸点点头,瞬间陷入回忆。
「其实,我们家好久好久以前养过一只猫,你奶奶一定还记得,那是只黑色的猫,毛色黑金黑金的很漂亮…那只猫实在很聪明,平常时我们根本没有管它,让它自由进出,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走一走就出去走一走…」爸又开始提那只黑色的猫,大概是觉得我们小孩子都很健忘。
为了养狗,我们很有耐心地听完爸爸又重讲了一次黑猫的故事
「后来那只黑猫不小心吃到了放在地上的老鼠药,它很聪明,这老鼠药一吃下去,就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就过来我们面前喵了几声,从店里走了出去。」爸回忆道:「后来,我们就没有再看过那只黑猫了,它一定是在外面选了一个适合的地方慢慢死掉。」
为了养狗,我们还是很有耐心地拿着杂志罚站。
爸慢慢地传承他的记忆:「所以有个传说,说狗很恋家,就算在外面被车撞成重伤,无论如何也想回到家里等死。但猫就不一样了,猫绝对不死在主人家里,怕给主人带来困扰。现在想起来,那些传说也有一点道理。」
是蛮感伤的啦,不过…
「爸,那我们到底可不可以养狗?」我忍不住。
「爸爸考虑看看,如果你们成绩好,就有商量。」爸说。
真是千篇一律的烂答案啊!
父母拥有各式各样的筹码,但最喜欢小孩子拿来交换筹码的东西,就是成绩。
想要那套漫画? …家里那套百科全书都看完了吗?拿出漂亮的成绩单吧!
想要新脚踏车? …旧的那辆已经不能骑了吗?拿出漂亮的成绩单吧!
想要跟同学去南投玩? …去八卦山难道就不能玩?拿出漂亮的成绩单吧!
总是这样的。
很不幸,我们三兄弟的特色,就是成绩非常的烂。
烂到什么程度呢?
先说我好了。
上了国中,我就与数学结下不解之恶。
国一共六次月考,数学没有一次及格,全校排行总在倒数一百名内,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我非常不用功,将所有的时间都投资在画漫画上面罢了。
大哥的功课也是烂到化脓,烂到我无法只提一次。
二哥哥很想你5
成绩佷烂的我哥
哥大我两岁,当我正忙着把成绩搞砸的时候,他也不遑多让。
他在高中联考时拿了诡异低的分数,低到在彰化完完全全没有一间学校可以念。
哥的表现狠狠吓了大家一跳,因为亲戚大人们都觉得哥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读彰化国中三年,也算连续拿了三年的好成绩…现在可好,联考搞到没有学校可以填,谁会相信?
爸在地方上算是头脸人物,大哥那张算是白考了的联考成绩单把家里的气氛弄得很低迷。妈很沮丧,还被外公打电话骂,骂她怎么会让聪明绝顶的我哥考成那个样子。爸则非常生气。
哥每天都躲在楼上房间不敢下楼,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逼不得已出现。我也不想被台风尾扫到,非不得已才会下楼。
算是为了处罚大哥,爸几乎每天都命令大哥洗他的裕隆牌吉利青鸟,每次都要冲水、淋泡沫、再冲水,最后用专用抹布仔细揩干车身每一寸,直到整台车闪闪发亮。
而成绩同样很烂的我也得帮手,非常无奈。
「你现在怎么办?要去考五专吗?」我擦着轮胎圈。
「我不想念五专。」大哥蹲着,拧抹布:「我想念高中,考大学。」
「去念五专不行吗?」我没概念。
「念五专的话,以后想读大学还要绕很大一圈,我不要。」哥叹气,将抹布浸在水里,不自觉又拧了一次:「有时候我想干脆去重考算了。凭我的资质,再考一次一定可以上彰中。就算是台中一中也没有问题吧!」
大哥有重考的念头,但爸认为搞砸了联考的大哥根本没有重考的资格。
三年都可以混掉了,多一年又能怎样?
还不是照样混。
我永远记得那天中午,天气很热,热到让人从心底慌了起来。
那天,爸原本要带哥去见私立精诚中学的教务主任说项,请精诚中学能提供多余的名额让哥进去念。但距离爸说好要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的中午时刻,愠怒的爸却躺在店面后的椅子床,将湿毛巾放在眼睛上,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即将起床的迹象。
没有人敢去叫他。
怎么办?到了最后关头,妈示意大哥自己走到床前,叫装睡的爸爸起来。
自觉罪恶深重的大哥拉着我,我们一起走到爸的跟前。
「爸,时间到了。」大哥小声地说。
「…」爸没有反应。
大哥用手肘顶我,我只好小声地说:「爸,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爸慢慢说道。
「去精诚的时间到了。」大哥鼓起最后的勇气。
「去精诚做什么?」爸的声音很慢很慢。
「去…帮我讲入学的事。」大哥的声音在发抖。
「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负责。」爸粗重的声音不加掩饰他的愤怒:「自己想念书,就自己去说。如果没有学校念,就去当兵。」身子连动—都—没—有—动。
听到当兵,大哥虎躯一震,我也傻了眼。
看样子,爸这次是百分之一亿没脸为大哥说项了。
大哥跟我头低低地上楼,连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现在怎么办?如果不快点说,就来不及注册了。」
我打开冰箱吹冷气,逼退刚刚瞬间冒出的大汗:「你真的要去当兵吗?」
大哥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帮我说。」
「我帮你说?」我吓了一跳。
「对,你帮我开个头,接下来我自己说就可以了。」
「找谁?」
「教务处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就去那里。」
「真的假的啦!」
「我现在就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骑着脚踏车,跨过烈日下的中华陆桥,往精诚中学前进。
只是大哥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只是个即将升国二的学生!
「喂,我们回家啦,我怎么知道要说什么?」我渐渐后悔。
「拜托啦,你不帮我,我就要去当兵了啊。」哥看起来一副快被抓去关。
「可是我自己的成绩也很烂啊,那个教务主任还教过我最烂的数学,完全就知道我很差劲,唬烂不过他啦!」我快崩溃了。
「那个不要紧啦,最重要的是,诚意!」哥说归说,也没有自信。
终于来到暑假期间几乎空无一人的教务处,所幸教务主任还在里面办公,我鼓起勇气,走向教务主任自我介绍,大哥则彬彬有礼地跟在我后面。
教务主任平时就一脸严肃,现在看起来,更是略带杀气。
但没办法了。
「主任好,我是美术一年甲班的柯景腾,导师是郭焕材。」我鞠躬。
「嗯,有什么事吗?」教务主任摸不着头绪。
「我的哥哥叫柯景怀,今年刚从彰化国中毕业,他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只是联考失常考坏了,现在没有学校念。我想请主任给我哥一次机会,让他来精诚读书。」我背出刚刚在脑中写好的稿子:「我相信我哥在精诚中学里,一定会表现得很好。」
「考坏了?考几分?」主任问。
但他的表情更像在问:怎么就只有你们兄弟?
身为事主的大哥再怎么孬种,此时当然得挺身而出。
「主任您好,我是景腾的哥哥,虽然我的分数不够,但我很想念精诚…」
大哥用很有家教的语气,滔滔不绝开始了属于他的入学谈判。
就这样,以严肃著称的教务主任听着我们兄弟接力完成的恳求,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平淡,到最后哥说完了他的自我期许,只能用「漠然」两字形容教务主任五官的排列组合。
「你家人知道你们来这里吗?」教务主任叉着腰。
「知道,只是今天我爸妈正好有事,所以我们兄弟自己过来。」大哥说。
「这样啊…」教务主任若有所思。
仿佛隔了很久。
「我们的自然组已经满额了,如果你想念自然组的话,就没有办法。」教务主任的语气出现松动。
「没关系,我可以念社会组,之后再想办法转班到自然组。」哥毫无犹豫。
回家的时候,我们已经获得了教务主任的口头承诺。
大哥即将进入精诚中学的高中部!
只不过我们兄弟成绩这一烂,养狗的梦想又过去了…
二哥哥很想你6
家教老师家楼下的贱狗
话说人真的很矛盾。
明明我很想养狗,实际上却是一个非常怕狗的人。
只要在路上远远看到流浪狗,我就会提高警觉,只要它走右边我就走左边。
我什至绝对不介意多绕一大圈,只为了避开与流浪狗的眼神交会。
有几次我因为太害怕而拔足逃跑,反而引起流浪狗的野性,对我暴起直追…如此一来我当然只有更加害怕的分。
国二的时候,为了拯救快要跟我绝交的数学,每个礼拜二跟礼拜四,我都会到一个数学老师家上一对一或二对一的补习。
有句话说得很刻薄:「人要是穷,就不要生有钱人的病。」转个意思就是,人要是笨,就不要发聪明人的梦。我们家负债一堆,但我爸妈做了一个我们三兄弟都有好学历的梦,烧掉的补习费跟中元普渡烧掉的一样多。
补习费很贵,贵到没一次我敢缺席,话说数学老师住在彰化女中对面的小巷子里,有两个非常漂亮又极为聪明的女儿,跟一个喜欢只穿内裤跑来跑去的儿子。
大女儿跟我同岁,经常会跟我一起上课算题目,每当我连一题都没算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解完十题以上开始发呆,严重对比出我的蠢。
有时候连小我一个年级的二女儿也会过来一起上课,她听完了可以直接演算题目,但我还在那里红着脸假装有听懂一些。
…这段的重点是,数学老师家住在公寓四楼,但一楼邻居喜欢在楼下铁门拴上一条叫「豆豆」的混种大狗。
那只豆豆,很贱,非常喜欢从喉咙深处,对我发出充满敌意的低吼。
如果豆豆正好被它没良心的主人带出门散步,我就会开开心心跑上楼补习。如果豆豆在楼下张牙舞爪,我会得在豆豆的恐吓声中冒险逼近对讲机,向楼上的数学老师求救。
「老师,我不敢上去。」我强自镇定,假装这种事理所当然。
「喔!没问题,你等我一下。」老师总是善解人意。
等到老师下来扯住豆豆脖子上的链子,要我赶快从旁边走到楼上时,豆豆就会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表情,仿佛我的害怕完全是我自己孬种。真的很贱。
「景腾啊,豆豆不会咬人啦。」老师拉住狗时,总是这么微笑。
「…真的吗?」我讪讪歪着身体。
有时,是老师的漂亮女儿按下了通话钮。
「请问找谁?」甜美的声音。
「呃…我是来补习的柯景腾。」我恐惧地看着豆豆那快要发狂的狗眼。
「喔,快上来啊。」
「可是…」
「可是什么?喔!你是说豆豆吗?」
「嗯,它想咬我。」
「哈哈哈它不会咬你啦。」
「…」
「好啦好啦!我下去喔,你等我你等我。」
然后大女儿就会下来,似笑非笑地拉住豆豆的颈绳,制住它。
「你看,它只是想跟你玩啦,它根本就不会咬人。」她拍拍豆豆。
豆豆正舔着她的手,温顺到了极点。
我百口莫辩,只能微笑鬼扯:「大概是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所以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阴影吧。」其实根本没有这一回事。
什么事都归咎给童年时期的创伤效应,真是太方便的逃避。
只是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真的很赌烂。
老师的大女儿要是很丑也就算了,但她实在很漂亮,被美女在补习课上重创我的智商也就罢了,还在胆子上胜我一截…这叫每个礼拜定期收看《魁男塾》的我情何以堪?
有一次周日补课,豆豆不知怎地被拴在楼下更前面的地方,让我连靠近对讲机的机会都没有。
我只能远远看着豆豆匍匐在地上,像一把涨满凶煞的弓,酝酿等我靠近,便一鼓作气将我的大腿咬爆的力量。
「喂,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贱。」我很气,在脚踏车上不敢下来。
「呜…吼…」豆豆蓄势待发。
「只会凶我没有什么了不起,有种你见人就咬啊!」我的背脊全被冷汗湿透,而我的怒气也越来越盛。
「呜…吼…」
没有丝毫进展,我们就这样持续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它恐吓,我发抖。
「好,你完蛋了,我不补习都是你的错!」
终于,我气急败坏,骑着脚踏车掉头就走。
回到家里,妈妈看到我一脸大便,疑惑说:「田田,老师刚刚打电话给我,问我你怎么还没有去补习,我就说你已经去了啊,应该一下子就会到了…」
「都是那只贱狗!」我将背包重重放下,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它一直挡在楼下想咬我,叫我怎么上去补习!」
如果大家都看过那只狗私底下龇牙咧嘴的模样,一定会觉得我受了莫大委屈。
「喔,原来是这样。」
妈没有笑,只是挥手赶我去补习,说:「你快去,我打一通电话给老师。」
面对拼命赚钱让我这蠢蛋可以去上家教课的妈妈,我只有听命的分。
我重新骑上脚踏车,一边咒骂一边朝彰女方向前进,脑子里都是拿一大串橡皮筋「远远」狂射豆豆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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