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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铭传

_8 (清)
刘铭传说,要钱他没有,要命有一条。他说,你别给我出难题,办法你来想。
李彤恩早想过了,只有集商股承修,日后铁路通车后,用所得收益来偿还。
真是不谋而合,刘铭传也这么想,姑且叫官督商办,怎么样?包括铁路造成后,仍然是由官督办,由商经理,铁路火车一切用度都归商人自行开支。
李彤恩说,只怕行不通,会有人说刘铭传把朝廷利益都让给了商人。
刘铭传有他一套主张,国家不是没钱吗?蔵富于民有什么不对?过去办洋务,向来不准民间资本染指,所以办不好,我主张不与民争利。民富了,我们收税,民富才谈得到国强啊。
李彤恩说:“有你这话,我也不想告老还乡了,准能干成。”
刘铭传说:“你就兼铁路局总办吧。另外,法国人退走了,八斗煤矿也该恢复出煤了,那也是很可观的收入啊。”
“你也想官督商办吗?”李彤恩说。
“铁路行,煤矿也当然行。”刘铭传说。
“不见得。”李彤恩说,“我去英国考察过煤矿,人家的经到我们口里一念,就成了歪经。”
刘铭传问“你指何而言?”
李彤恩说:“说白了,中国办事,不管多好的事,只要官员一插手,好事也变坏了。”
刘铭传笑了:“依你,官府没用了?”但认真思索一下,覚少得也有道理,那是我们的官场太腐烂了少
李彤恩建议把煤矿包给洋商办如何?让他们来投资,反正收益有我们的份。
“这想法很大胆。”刘铭传还没敢这样放手,过去他可是主张不与民争利,却不让利给洋人的。
“人家投资嘛。”李彤恩说,譬如基隆八斗煤矿,买采煤机、通风设备、都要到国外去订购,技术也一样,设计,找工程师、地质师,也得请洋人,这些开销很大。不如叫他们出资办,我们坐地分成。
刘铭传说这事非同小可,过去洋人都想到中国来开矿,朝廷一概不准。光绪元年,朝廷倒是同意两江总督沈葆祯用机器开采基隆煤矿,但强调以我为主,不让外国人操纵。
李彤恩以为不大刀阔斧,不能快速繁荣,有洋人资金不用是傻瓜。
刘铭传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说他到台湾之前,这里煤价为每吨三元,煤矿每年亏损四、五万两银子,折银元六、七万元,可买两万吨煤,而当年基隆煤矿出煤才一万吨。这是个奇怪的帐,亏损超过产值,这煤矿办的还有意思吗?
“你从哪得来这数字?你真有心计啊!”李彤恩不能不佩服他。
“我在下令炸毁八斗煤矿时,就先叫人把帐目都拿回来了,”刘铭传说,打完仗总是要再出煤的,心里没数还行吗?煤矿上报每吨煤成本三元,他仔细查了明细,其实成本不到一元三角四分,那一多半的钱哪去了?
那还用问吗?落入私人腰包了。
“是啊,”刘铭传说,必须派干员去管理才行,否则总是被人蒙骗。
“那你派去的干员也是个欺上瞒下的人呢?我看张士瑜也不行。”
“这也正是我发愁的呀。”刘铭传说。
李彤恩说:“我和英国人再见一见,看看怎么办好。”
刘铭传说:“铁路就这样了,你主管,马上集股,本地集不够,到南洋去,你亲自去。工人不够,让士兵都去筑路,反正不打仗了,亦兵亦民嘛。”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彤恩说。
狮球岭筑路工地一下子热闹起来,昌字营、铭字营等,各营军队一夜间都成了筑路工人,在烈日下,他们挥动着十字镐在开挖隧道,有的在打石头,更多的枕木木材源源运来。
刘铭传戴着大草帽也来到工地,拿着十字镐的李彤恩气喘吁吁地跑来。刘铭传说:“你是建路的帅,谁要你拿十字镐。”
“累不着的。”李彤恩从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去,说:“大帅你看,干的热火朝天,用军队是用对了。”
刘铭传问他各种材料都有着落了吗?
李彤恩说,枕木材料主要来自北部的三角涌,从淡水河漂流送木,南庄的木头由中港溪流送,罩兰的木材运自大安溪,全是上好的杉木、楠杉和桧木、
刘铭传问大小石材呢?
李彤恩说,石材出自附近的烂柯岭,观音山和九芎林,都是上好的花岗石。
开挖隧道的旗帜在摆动了,敲起了锣。
人们纷纷走避。李彤恩拉了刘铭传一把,说:“躲一下,放炮了。”
二人躲到一个土坡下,一阵隆隆的开山炮声过后,天空弥漫黄色烟尘,碎石如雨,山体垮塌了一大块。
锣声又响,人们又去干活。
刘铭传昨天看了图纸,从基隆到淡水,山河夹杂,要开凿山洞九十余丈,建大小桥梁二十余座,他测算了一下,光工时费、桥梁费就要十九万两。
李彤恩说,好在征集商股还顺利,南洋就集到70万两,日前到30万,缺的很多。
刘铭传说,不要紧,福建协济台湾建省的104万两快到了,到了可先挪用。
刘铭传二人走到测量线路的人员跟前,他们正使用真北仪测方位,用物理震波仪探测山洞结构,还有水平仪等先进仪器也用上了。刘铭传也在水平仪上看了看,回头对李彤恩说:“银子一时不会马上花掉,我意订购两艘快船,可运货、可经商,很快会有收益,再贴补修路,你看如何?”
李彤恩说:“这怕不好。我看,基隆到淡水,虽然只有区区六十里,差不多要耗时一年,又要买机车,又要买车厢,又要建站房,用钱的地方太多。”
“钱闲着干什么!”刘铭传说,“钱生钱不好吗?”
李彤恩说:“大帅定了,就办吧。”说完突然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刘铭传扶住他,“你病了?别天天在这熬着了,回去歇歇吧。”
“没事,”李彤恩忽然悲观地说,“只是觉睡得少了点。我若是亲眼看见这条铁路通车该有多好啊!”
“这叫什么话!顶多一年嘛,怎么会看不到!”刘铭传说。
这时,只见朱丽娅跑了来,她一路笑着,说:“我回来了!”
刘铭传很高兴,说:“你在刘老圩呆的时间不短啊!你哥哥的坟建好了?”
“建好了,”朱丽娅说,程夫人亲自出靣在六安买了一块地,是请了风水先生看的,说我哥哥的坟是坐在龙怀里的,将来出贵人。我才不信,我那小侄儿将来能坐天下当皇上?”
刘铭传使劲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胡说!幸而周围没人。”朱丽娅又说,她给哥哥立了很大一块石碑,用乌龟驮着,汉白玉的,把刘铭传写的挽联刻上了。
“好,好,”刘铭传连连说。
“你快回去吧,”朱丽娅说,“程夫人来了。”
“是吗?”刘铭传说,“还有谁来了?”
“你大儿子刘盛芬也来了。”她说。
“走,我们一起回去。”刘铭传说,“你还没见到刘盛蛟吧?我听他说,你险遭不测?又叫法国人抓了去?”
朱丽娅说:“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没想到孤拔临死前放了我。”
刘铭传说:“人在临死之前,往往都会忏悔的,孤拔最后得到了什么?他也是很可悲的,可能良心发现了吧!”
“你是指他杀人太多吗?”朱丽娅边走边问。
“是呀。”
“你不是也杀过好多好多人吗?”朱丽娅说,“你良心发现了吗?”
刘铭传看了她一眼,说:“只有你才敢提这样的问题。我现在所做的事,都有忏悔的用意在里头,但我不知道我临死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与孤拔一样吗?我真的不知道。”
朱丽娅说:“你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你连我都能接纳了,为什么单单不能接纳马来诗媛呢?”
刘铭传叹道,与洋人通婚,朝廷没有禁令,有禁令也是他自己的。马来诗媛就难过这座大山了。
第五章第二十九节
自古以来,损不足而奉有余,被视为天经地义,刘铭传偏要掉过来,损有余而奉不足,石超说这会掀起一阵落帽风,吹掉他的顶戴。执着为父报仇的冰美人也犹豫了,她想到了另一种结局。
东辕门牌坊下挂着几十个红灯笼,写着刘铭传的官衔、品级、封爵之类。
刘铭传出来时,正看见红灯笼一支接一支地被射穿、灭掉,门口的士兵吃惊地叫嚷着四处仰头看,却找不到射箭人在什么地方。
又一支箭射来,把一等男爵的爵字灯笼射落了,接着从高处飘下一阵放肆的笑声。
刘铭传仰头一看,只见一身番民打扮的马来诗媛正骑坐在迎面大瓦房房脊上,正在得意地弯弓射箭。
刘铭传气得乱抖,正好看见孙子走出来,就指着刘朝带鼻子说:“你给我听着,你不要说娶这个粗野的山女,你再偷着与她来往,我打断你腿!”又命令刘盛蛟马上打发她走,回她的山里去,如敢违抗,让他再看到马来诗媛,先重打刘盛蛟一百军棍。
刘盛蛟只好答应。
刘铭传倒背着手走了,刘盛蛟哭笑不得地对笑嘻嘻的朱丽娅说:“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吧?这不是不往好道上领吗?”
“我很赞赏马来诗媛,”朱丽娅说,“我都没有她这样的勇气,敢恨敢爱,多可爱呀,不就是几个灯笼吗?再买几个挂上嘛,值得生这么大气!”
刘盛蛟看了一眼仍然骑坐在房顶的马来诗媛,对刘朝带说:“方才你爷爷的话你听到了吧?不用我费事了,你自己把她弄走,你小心点,你爷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陈展如望望房脊上的马来诗媛,忽然笑了。
朱丽娅问:“你笑什么?”
陈展如说:“我笑我家老爷,上辈子不知办了什么错事,如今叫女人纠缠不清。你看,一个是你,全不把规矩当回事的洋人,一个是刺客,又添了一个浑身上下都是野性的番女,这刘家的风水出了毛病了。”朱丽娅听了大笑不止。
晚上,刘朝带喝得半醉回来了,马来诗媛正在收拾包裹,见他进来也不理他。
刘朝带要喝水,喊她给倒杯浓茶来。马来诗媛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他。
刘朝带说:“你没听见吗?倒茶!”
马来诗媛把包裹一摔,说:“我不是你的仆人!也不是你的丫环。”
刘朝带见她在打行李,略显吃惊:“你打包干什么?”
“自己走啊!”马来诗媛说,“省得你来赶我。”
刘朝带说:“又不是我要赶你走,你也闹得真不像样子了!居然骑到房顶上射牌坊的灯笼,你也太野点了。”
“我是生气。”马来诗媛说,“在我们太鲁阁社,他尽说好听的,现在又对我这样,你们一家人吃团圆饭,让都不让我。”
“你就射灯笼?”刘朝带说,“这回好,你弄得谁也没法为你说话了。”
“我谁也不求了。”马来诗媛用一种凄伤柔媚的眼神望着刘朝带说:“我走了以后,你一点都不会想我吗?”
“想又能怎么样?”刘朝带说,“其实你不该恨爷爷。为了成全你,他都在折子上提出番汉通婚开禁的事,不是叫上头驳回来了吗?这事你就死了心吧。”
“我想好了,去找那个老太婆理论!”马来诗媛说。刘朝带忍不住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她好傻,西太后的宫门一层又层,她能见到?就是他爷爷那么大的官,都得人家召见,在丹墀下,正眼都不敢瞧,大气不敢出。见她比登天都难。
“我说着玩呢。”马来诗媛说,“我明早上就走,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对不起你。”刘朝带说,“其实,你好比是在林子里自由飞来飞去的鸟儿,何必非要钻到笼子里来呢?”
“你又找借口。”马来诗媛说,“我白对你好了,你对我一点感情没有,你心里只有一个陈天仇。”
“你不要再提她了。”刘朝带说,“你说的没错,她真心中意的不是我,而是石超,石超又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要娶她,石超也对陈天仇不冷不热,我是一厢情愿啊。”
马来诗媛说:“多有意思,你上赶着人家,人家不理你,我上赶着你,你不理我,像你们常说的,上赶着做不成买卖呀。”
刘朝带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即使我心里有你,也没用啊,王母娘娘在我们当中用银簪子划了一条大河。”
马来诗媛说:“你别说大河小河的,也别说有用没用,我只问你一句,你拍着心口回答我,我也就不白对你好一回了。”
刘朝带问:“你问什么?”
马来诗媛说:“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是火辣辣的。
刘朝带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中,说:“还用我说吗?可是没用啊。”
“这就行了。”马来诗媛露出了笑容说,“我也放心了,你等着吧。”
“等什么?”刘朝带说,“你在说什么呀?”
马来诗媛竟然唱起了山歌。刘朝带说:“你这么反常,疯了?”
“你才疯了呢!”马来诗媛说明天要走了,她和陈天仇去告个别,还要去见见朱丽娅,她不能不声不响地走啊!
“那对。咱们主仆一场,今后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了。”刘朝带说,“我一会给你预备点银子,我手里没有,我得找四奶奶去要。”
她说:“我不要银子,带着太沉。你要给就给银票吧。”
刘朝带说:“银票在你们大山里不是废纸一张吗?又没有钱庄,上哪去兑银子。”
“那你就别管了。”这样说了,马来诗媛欢快地哼着歌走了。刘朝带十分纳闷,她这是怎么了?
石超来到刘铭传书房,一脸喜色,法国人已经灰溜溜地退出了基隆,百姓陆续搬回去了。刘铭传叫他拟一份电报,向朝廷报喜。石超答应后又交给刘铭传一迭纸,他奉命把茶叶、橄榄油、樟脑、硫磺专卖的条规他都写出来了,禁止贩运鸦片的条令也草拟出来了。
“你问过布政使沈应奎他们的想法吗?”刘铭传问。
“他们都说这是广开税源的好办法。”石超说,不过都有点担心,从前熬制樟脑,都是番民的专利,日本人在后面操纵,一旦改为专卖,番民利益受损,这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对抚番不利。
刘铭传以为,真正从中渔利的是洋人、不法奸商,番民只能得到很少的一点。官府专卖后,番民仍可以熬炼,卖给官家就是了嘛。专卖后商人赚到的钱,必须有三分之一丢在台湾投资,不能全拿走!这是从繁荣台湾经济着眼。
石超说:“你过过目,如果没有什么改动,就可以颁布施行了。”
刘铭传拿起来在灯下看,顺便让他告诉林维源、邵友濂他们,清丈土地要抓紧。台湾富者有田无赋,贫者有赋无田,清赋可弥补财政亏空又可均贫富。他总觉得税源在这里,大户人家瞒报土地太多。
石超提醒他,这也有风险。自古以来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这成了天经地义,没有损有余而奉不足的。
刘铭传叭地放下那迭纸,说:“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世故起来了!损不足而奉有余,就会让穷人造反,长毛造反的教训还不够吗?”
石超说,损有余呢?不会造反,但会掀起场大风,足以掀掉他的乌纱帽。
刘铭传并不在乎,他已归隐十余年,本来不恋官场,所以来台湾是托着纱帽来的,而非戴着来的,大风吹去了,就回家呀!况且,比比石超,是干脆不要纱帽的,他更不在乎了。
石超说:“你这么说了,那当然怎么干都有理了。”
“对了,”刘铭传说,“你清不清高是一回事,报不报功,是另一回事。还有个朝廷俸禄啊,你不能光指着在我的饭锅里舀粥吃呀!”
石超嘻嘻地问:“你跟朝廷给我请了个什么官?”
“五品同知,”刘铭传说,没有实缺,指省候补也好,就在台湾候补好了。
石超嘻皮笑脸地说:“五品纱帽太小了!要官,至少象你,一品红顶子,穿黄马褂,赏一等男爵寒酸了点,将就吧。五品顶戴,不值得。”
“真拿你没办法。”刘铭传说,“你这人对仕宦之路不上心,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上心吗?”
石超说:“我这个不思进取的样子,干嘛要成个家拖累人家呢?”
刘铭传说:“我给你提媒怎么样。”
石超连忙摆手:“千万别开口,千万别开口。”
“我又不是老虎,”刘铭传说,“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要提谁。”石超说。
“这可奇了。”刘铭传说,“你我自从称兄道弟以来,每天说的都是军国大事,从没说过一句私房话,你怎么会猜到我想说什么?”
石超说:“错不了的。”
刘铭传说:“你如果你真的猜对了,从今往后任你性,不管你的事,好不好?”
“好啊。”石超拿起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随后张开手掌,刘铭传一看是“蜀花”二字。
“怎么样?”石超哈哈大笑。
“你果然是人精。”刘铭传说,“这蜀花与我的女儿一样,你是知道的,模样、人品你也了解,把她嫁你,有什么辱没你的吗?”
“犯规了!”石超说,“我主要是不愿矮你一辈,那不是不能称兄道弟了吗?”说罢又笑。
“你怎么能拿婚姻大事当儿戏。”刘铭传有几分不悦了。
石超话锋一转,说:“老兄如不健忘,还是想想你自身的一劫吧。”
“什么一劫?”刘铭传不解。
“你看看,果然忘了。”石超说,“你的仇人并没有说放过你呀!”
刘铭传愣了一下,说:“你是说陈天仇?她和我们相处这么久,一起抗法,在战场上甚至救我性命,她还有必要杀我吗?我还没有感化她吗?”
石超说:“我说不好,我冷眼看去,她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常常一个人独处。”
“你去跟她说说,”刘铭传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听说,陈天仇对谁都不行,只有对你不错。”
“绝无此事。”石超说,“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刘铭传说:“是不是她对你有意啊!好像陈展如对我说起过此事。若是你能与她成亲也好,我就不再提蜀花的事。”
石超说:“怎么,用我拴住陈天仇?软化她,使她不能再来杀你?你别错打了算盘,假如她嫁了我,还是不放过你,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又大笑起来。
刘铭传说,“哪天有空,我找她聊聊,我不信她真是一副铁石心肠。”
石超说:“你试试吧。”
月光如水,从门缝窗隙泻到刘朝带屋中。在外间,躺在铺上的马来诗媛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索性坐起来,从门缝向里看,刘朝带睡得正酣。她轻手轻脚下地,拢了拢头发,拿起她备好的包袱,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又犹豫了,转身回来,把里屋的门推开一点,也许是希望他能醒吧?但刘朝带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马来诗媛恋恋不舍地走出屋子。
满天星斗,月色如银,马来诗媛向海滨走来,那里停着几艘渔船,船上摇曳着油灯的灯光。
她向船上喊了句什么,船老大举灯站到了船头,搭过一条跳板,马来诗媛上了船,船老大撤了跳板,长篙一点,船驶入海中,帆渐渐升起。
马来诗媛望着向后倒去的点点灯火的城镇轮廓,不知是留恋还是凄伤,想到不可知的漫漫长路,她既有悲壮感,也有几分惶惑,
陈天仇和朱丽娅都很佩服她,至少她活得真实,不自己骗自己。
第五章第三十节
引洋人资金、技术建我铁路、煤矿,刘铭传称之为借种打粮、借船打鱼,西太后却认为兜揽不得。万里迢迢到北京,番女想用一棵千年灵芝敲开紫禁城的大门,也就拿到了幸福的钥匙。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怎么进来的,黑衣黑裤的陈天仇已经站在刘铭传床头了,她身背一口双刃剑,手里提着左轮枪。她没有马上下手,看了片刻刘铭传沉稳的睡相,他睡前看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拾起,那是一本《西方富国之路》。陈天仇心里一动,刘铭传再一次让她感动。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忽然刘铭传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了在床前站着的陈天仇,他一惊,却显得很镇定地坐了起来。陈天仇以为他要去枕头底下摸枪,马上飞起一脚把枕头和枪踢到了床下。
刘铭传说:“我根本没想去抓枪。你来了好一会了吧?在我没睡醒之前,你有充裕的时间打死我,不过你没开枪。”
陈天仇说,忙什么,勾一下枪机是很容易的事。她反而把枪收起来了。她以得胜者的姿态说:“你没想到吧,你这样森严壁垒,我还是轻而易举地站到了你的床前。你的四夫人带人就在走廊里,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
“我早知道是防不胜防的。”刘铭传说,“所以我不主张防备。”
陈天仇说:“你明知自己有危险,却让人撤掉所有的岗哨,你是胆大呢,还是以为没事?”
“都不是。”刘铭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相信你会再来杀我,你一定要取我人头,就给给好了。”
“那你错了,你不要以为这样就会打动我。”陈天仇说,“现在你是赤手空拳,我随时能结果你。”
刘铭传说自己没理由恨怨她,她是守信的,陈天仇当初说过,容他打走了法国人,再来算他们个人的恩仇帐。
门突然推开了,石超和汪小洋等气喘吁吁闯入,陈展如带的士兵几支枪同时指向陈天仇。
“别这样,都把枪放下。”刘铭传说,这是他与陈姑娘个人的恩怨,与别人无关。
石超说:“天仇,你不是让我再想想,有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打龙袍固然不好,我今天又想出一个主意,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你说吧。”陈天仇说。
石超说,从前出红差杀头、该斩决和吃枪子的人,都只有一刀之罪,也就是说,一刀砍下去,如果犯人不死,那是他命不该绝,应该放一条生路,枪决也一样。
陈天仇说:“你什么意思吧?”
石超为她定了一条规则,他左轮枪里只能装一发子弹,打正了,那是他刘大帅该死;遇上臭子,打偏了或打不中,那是他命不该绝,总之,只有一枪之罪,他问陈天仇同意否?
陈天仇想想说:“这很公平。不过,我可是打得很准的呀。”
刘铭传说:“那也没关系,一切都是命。”
陈展如恐惧地坚决反对,有罪没罪也不能这么开玩笑啊,她连说不行、不行。
陈天仇问刘铭传:“我一枪论高低,行吗?”
刘铭传说:“行。但愿你打不准,或碰上个臭子,或许卡壳打不响。
陈展如显得十分紧张,大叫:“大家好好谈谈不行吗?从前他对不起姑娘,今后加倍补偿就是了嘛。在战场上,在大帅危难时,姑娘不止一次挺身相救,为什么还有今天啊?”又转对刘铭传:“你怎么能答应呢,这是开得玩笑的吗?”
石超却说:“就这样吧,在场的人都是见证。”他把手伸向陈天仇:“把枪给我。”
陈天仇把左轮枪扔了过去。石超当众把六粒子弹全退了出来攥到手上,他举起枪,说了声:“注意看,枪里现在一粒子弹都没有。”
趁人们的视线都转向左轮枪时,他以极其神速之举,将子弹换了一颗,并且放到了枪里。然后他把枪在头上扔了几下,又请人过目,之后才把枪扔给陈天仇说:“现在,这枪里只有一粒子弹,打中打不中,你们的冤仇都了结了,你认可吗?”
陈天仇说:“我认可。”
石超又转向刘铭传:“大帅呢?”
刘铭传怀疑石超做了手脚,不然他不会拿刘铭传的脑袋当赌注,所以他说:“陈姑娘允诺了,我没二话。”
陈展如叫起来:“不行,怎么能拿命赌着玩啊!”她吓得哭着数落石超,“大帅对你不薄啊,你不说平息仇恨,救大帅一把,你却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抱住刘铭传不松手,自己面对枪口。
刘铭传有点不耐烦,说:“把她弄走,别在这胡言乱语。”上来几个兵把哭着的陈展如往外拖,陈展如抱住一根柱子死也不肯走。
陈天仇把左轮枪的轮子随意转了一下,缓缓举起枪来,双目圆睁,说了句:“刘大帅,对不起了。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可谁让你欠了我父亲的一条命呢!自古有言,忠义礼信孝为先,这是我活在世上的惟一一件心事,对不起了……”刘铭传看见她眼里有泪,手也在微微发抖,半天不勾板机。
刘铭传倒很镇定,甚至喝了一口茶,他说:“勾火啊,把枪端平,别抖。”
陈天仇终于一咬牙,勾了板机。结果只是咔哒一下,臭子,并没有勾响。陈天仇大惊,忙去退子弹。
石超大叫起来:“是个臭子,大帅命大呀!”
陈展如破啼为笑,抱住刘铭传又哭又笑:“你是大命之人,什么人也伤不了你呀!”又回头仇视地向陈天仇喝道:“你还不滚!你总不会食言吧!”
“这自然。”陈天仇在手里掂了掂那粒没打响的枪子儿,说:“这是天意。刘大帅,咱们两清了,从今往后,你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再也不会来扰你好梦了。”说着双手抱拳,说了声“得罪”,走了出去。
刘铭传站起来,看了看石超,突然问:“那粒子弹,是你掉了包,对不对?”
石超狡黠地笑着否认:“没有啊!众目睽睽之下,我哪有那么快!还是大帅吉人天相,有天上的星宿保佑你呀。”
刘铭传不相信地望着他,说:“你去看看陈天仇,我想她不会在我这呆下去了。但我诚恳地挽留她,既然旧怨已解,就没有介蒂了。”
陈展如说:“你真是不可救药啊!你还要留她?知道她哪天翻脸又要杀你!这绝对不行,石超,你不用去。”
石超问:“我不知道是听老板的对呢,还是听老板娘的对。”
刘铭传说:“除了这件事,你都可以听她的。”
马来诗媛晓行夜宿,乘海船、走旱路,历尽千辛万苦,真的到了天子脚下,她不能不惊叹,北京竟如此壮丽辉煌!经过一番探听,这天她出现在东直门外南横街头条胡同里,她躲在别人屋檐下,看着东直门大街。
这时锣声渐近,已经看清大轿了。马来诗媛看见轿帘半掩,半隐半现地露出翁同和慈善的脸庞来。她鼓足勇气,猛地从小胡同里冲出去,差点把前面的轿伕撞个跟头,轿子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马来诗媛这时已扑倒在大轿前跪下,轿子想绕也绕不开,只好停下。立刻上来几个跟班的,抡起鞭子就抽,抽得马来诗媛满地打滚,后来她受不了啦,开始反抗,挥了几拳,打倒了两个,又把一个衙役的刀抓到了手中。正当更多的护兵把枪对准马来诗媛时,从轿子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不要伤害她,一个小姑娘嘛,我来问问她。”
马来诗媛马上说:“大人,我是从台湾来的,我有天大的冤情要来向大人说。”
翁同和完全挑起轿帘,打量一眼她的装束:“你是山里的番民?”
“是呀!”马来诗媛说,“我叫马来诗媛,我从刘铭传、刘大帅府上来。”
翁同和疑惑地沉吟片刻,对跟班吩咐,“把她带回府中。”哗一下放下轿帘。两个兵一人扯住她一只胳膊,扯到跟班后头,拥着她走。
马来诗媛抗声道:“我是翁大人的客人,你们怎么像押犯人一样对我!”
一个兵吓唬地说:“客人?不杀你头,你已经是很便宜的了。”就这样,她被带回东直门外南横街翁同和府邸,管它是不是押解,她总算见到翁同和了。
翁同和用过晚餐,漱过口,忽然记起来了,就问:“那个番人小姑娘呢?”
家人答,锁在马厩里呢!
翁同和说:“怎么可以这样!她总不会是歹人吧?快请她来,算了,我去。”说着往外走去。
马来诗媛被绑在马厩的柱子上。翁同和一出现,她立刻吐了一口,大声说:“人都说你姓翁的是个好官,原来你也这么坏,你这样的人,能教出好皇帝来吗?”
“大胆,该死!”家丁们大惊,发一声喊,上来就打。
“住手。”翁同和说,“她说的不对吗?人家是拦舆喊冤的人,这自古有之,又不是犯人,把人家绑在马厩里不给饭吃,这若真是我主使,我是没有当帝师的资格呀。”
马来诗媛说:“你手下的人一个个像强盗,你管教不严,比刘大帅差远了。”
翁同和捻须而笑,山里人直来直去,也挺有意思,这样的民风,至少北京没有。
马来诗媛说:“这句话还是句人话。”话未落地,又引来一片呵斥声,又有人上来要打她。
翁同和说:“山野之民没受过教化,不为罪,别难为她了,给她松绑,先送她去吃饭。”想想,又改了主意:“把饭端到我书房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大概不懂翁大人为什么如此宽大她。
翁同和的书房犹如书库,图书充梁接栋。此时翁同和坐在太师椅里看书,马来诗媛在小几上快速吃着饭,咽下一口,她说:“大人你和刘铭传是好朋友吧?”
“要称刘大人、刘中丞。”翁同和说,现在吃饭,不要说话,食不言,寝不语,文明人都应当有规矩。
马来诗媛并不买帐,吃饭不说话就是文明了?
翁同和专心看书,不理她。她几口把剩饭剩菜全吞下去了,说:“可以说了吧?”
“说吧,刘中丞派你有什么事来找我?”翁同和说,“有他手书吗?”
“没有啊。”马来诗媛说。
“那怎么能证明你不是谎言?”翁同和说。
马来诗媛说她从小就没说过谎。
“好吧,算你没说谎。”翁同和问,“你说刘大帅长的什么样?”
马来诗媛说脸上有浅白麻子,不注意看不大出来,人长得牛高马大,说话嗡嗡响,像敲钟差不多,爱写诗,写对联。
翁同和笑了:“那,书归正传,他派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呀?”
马来诗媛说,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朝廷有个规矩,不准番汉通婚,违令者斩。这是不是太霸道了?
“有这个律令吗?”翁同和说连他都不知道。刘中丞可以上折子请示朝廷撤销禁令啊,用得着她来跑吗?
“没我的事,我才不来呢。”马来诗媛说,刘大人上奏折了,听说驳回来了。
翁同和望着马来诗媛那天真无邪、充满期望的脸,忽然明白了,他沉吟着说:“这样说来,你想和一个汉人小伙子成亲,对吗?”
“是啊!”马来诗媛说,她和刘铭传的孙子好,可刘铭传不让,她一赌气把牌楼上的灯笼都射下来了,他发了火,赶她走。
翁同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有趣。你到底说漏馅了,并不是刘大人派你来的,而是你自己打他旗号来的。”
马来诗媛说:“我也用不着打他旗号,我知道你和刘家有交情,你能帮我忙。”
翁同和忍住笑打趣她:“可你并不是刘家的人啊,我凭什么帮你忙?”
她说:“你不是好官、清官吗?”
“坏了,”翁同和说,“我若不给你办,就一定不是好官,而是贪官了?”
马来诗媛说她没钱送礼。听人家说,找京官办事,都得大把大把地送银子。
翁同和忍住笑问:“这么说你也是打算给我送银子来了?”
“你还能缺银子?”马来诗媛说。
“我怎么不缺呢?”翁同和反问。
“你教皇上念书,少罚他几回站,少让他背几回书,他还不大把地赏你银子呀?”
翁同和听了,不禁开心地抚掌大乐。
马来诗媛说,依她看,他缺的不是金子、银子,而是寿命。
“你倒挺会说话。”翁同和说。
马来诗媛说他多活几年,不就能多为百姓办点好事吗?
翁同和笑着奌头,这话倒说得不错。
马来诗媛从包裹里拿出一棵包在红布里的有小笸罗大小的灵芝来,说:“见过吗?”
翁同和拈起灵芝,说:“了不得,这么大的灵芝,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宫中也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贡品。”
“这是玉山上的千年灵芝。”马来诗媛说,她父亲都没舍得用,特意拿来给翁大人的。
“我哪有这个福气。”翁同和放下灵芝,说:“你真有意思,难为你一片心。大老远从台湾跑来找我,我理应帮忙。可你不懂,我没有办法为这样一点小事去打扰太后、惊动太后。”
“这是小事?”马来诗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呀。”
翁同和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对她来说是大事,可对朝廷来说,连芝麻粒大的事也够不上啊。
很失望的马来诗媛退一步说,太后若没空,翁大人跟皇上说一声也行啊,皇上好歹是他的学生啊,能不给他这点面子吗?
翁同和有点啼笑皆非,他解释说,皇上还小,没到亲政年龄,他向皇上说,是他不懂规矩呀。
马来诗媛一把夺回灵芝草,生气地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好人别当官,一当了官心就黑了、硬了呢。”转身要走。
翁同和说:“好大的脾气。你回来。”
马来诗媛又满怀希望地回过身来,问,“你回心转意了?”
翁同和笑了:“算是吧。这样吧,你先住我这,不过你不能急,有机会我试试看,办得成呢,是你的造化,办不成呢,你别怪我。”
马来诗媛高兴地说:“你只要用心办,没有不成的,若不给你面子,你别教小皇帝真本事,看他日后怎么治国。”
说得翁同和笑出了眼泪。
当大臣们开完御前会议都陆续退出养心殿后,西太后问留在后面迟迟不走的翁同和:“你好像有事要单独说。”
翁同和说:“老佛爷圣明。”
“是皇上不好好读书?”西太后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他是皇上,又是你的学生,你该督教的,不必客气。”
“不是,皇上很用功。”翁同和说:“学问也大有长进,我是为一件小事……”他从袖子里拿出灵芝来奉上。
西太后面露惊喜,千年灵芝?忙问哪里得来的?这比柳条边外长白山贡来的都大。
翁同和奏道,是一个从台湾来的番族小女孩送来的,她说愿老佛爷长寿,专门进奉灵芝来,却不可能陛见老佛爷了,偶然机会托我代进。
“难得这小姑娘一片孝心。”西太后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灵芝说,去年,从吉林打牲乌拉贡来一支灵芝,没这个一半重,也没这个珍贵。
翁同和说难得老佛爷喜欢,那,这个番族小姑娘的心意也就没白费了。他沒敢贸然提到召见马来诗媛的话,只能相机行事。
“我要赏她点东西。”西太后说,“她真的万里迢迢从台湾来送灵芝,是真的?”
翁同和说:“臣岂敢蒙蔽老佛爷?”
西太后说:“那我见见她,顺便问问刘铭传治理台湾像不像传的那么好,童言无忌,小孩子能说实话。”
翁同和说:“那最好不过了。老佛爷什么时候召见她,我好带她来。”
“明天就来。”西太后说
翁同和怕马来诗媛捅漏子,忙说太后可得担待点,她不懂礼仪,恐有礼数不周之处。
西太后说:“我不会怪她的。你下去吧。”
翁同和刚要走,西太后又说:“等等。你回军机处查查,不准百姓买卖樟脑、硫磺的折子驳回了没有?”
“驳了。”翁同和说。
“那不过是药材罢了,都专卖干什么!”西太后说,官家困难,也不差这几个小钱,告诉刘铭传,别太小气了。
“是,”翁同和说,不过他在台湾清地清赋可是大见成效。原上报交赋税的土地七万亩,这次清丈后,查出豪门隐匿田地三十七万亩,田赋从十八万两升到六十七万两。一年多收各种税赋上百万两银子,但这肯定得罪了大户、豪门。近来已有人攻讦刘铭传,还请老佛爷为他作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西太后说:“我说过多次了,叫刘铭传放开胆子干。不过,叫洋人开煤矿的事,我看算了吧。”
翁同和说,用洋人的钱,洋人的技术办我们的事,这想法是不错的。刘铭传的条陈说得在理。
西太后还是不松口,洋人可是兜揽不得的,费了那么大气力把他们赶走了,这刘铭传昏了头了?又要把煤矿让人家办!
翁同和说,据刘铭传奏报,这是两回事。占领基隆,用炮舰攻打我们的是他的政府。而帮我们经商办铁路、煤矿的是商人。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洋人吗?”西太后说,“你们真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还是从前关起门来过日子好啊,那多消停,自从因鸦片打了一仗后,这洋人就堵不住了,打又打不过,哄又哄不走,叫人头疼。”
翁同和说,所以我们得自强,国力强了,就有了大炮、兵舰,我们就能与他们抗衡了。刘铭传说,如果再这样软弱、自欺欺人下去,用不了十年,我们就国将不国了。
“这叫什么话!”西太后说是危言耸听。别看洋人占点小便宜,成不了大气候。西太后叫他告诉刘铭传,在台湾好好干,也别太过格,他要把煤矿交给洋人办这事,连奕劻 、奕譞他们都生气了,满朝震动,依他们,不但是要对刘铭传严加申饬,还要交部议处呢,是西太后把他们的气消了,叫刘铭传别再惹是非了。
“是。”翁同和说,“臣告退了。”
“你下去吧。”西太后说,“我说了一会子话,也累了。明个带那个小番女来,别叫宫里人吓着她,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嘛。”
翁同和又说:“是。”
第五章第三十一节
抚番一在示威,二在怀德,武力可杀人,却不能杀死人心。虫沙渺渺无非战士之魂,云水迢迢谁返故乡之榇?青青黄黄亿万年的烂柯岭,本来是他自己选中的长眠之地。
西太后来了雅兴,在长春宫东暖阁条案上练习写“寿”字,李莲英为首的太监们捧砚伺候,李莲英不住口地夸:“老佛爷这寿字写得真叫棒,天下读书人都白吃干饭了!”,“那是因为老佛爷就是寿星啊。”
“别在我这说好听的了。”西太后说,“我不过是写着玩的,哪敢和翰林院的人比呀。”
这时一个太监进来,说:“翁和同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西太后说:“我练字呢,不是说什么人都不见吗?他不好好教皇上,来添什么乱。”
李莲英提醒地说:“老佛爷,翁同和说,他带来台湾一个番女,是您要召见的。”
西太后一听掷下笔,从宫女手中接过手帕擦手,说:“有这事。你不说我倒忘了,让他们进来吧。”自己先坐到了炕桌旁。
稍顷,翁同和带来了马来诗媛。她一点都不惧,一双大眼睛四处乱看,翁同和忙扯了她一把,说:“快给老佛爷磕头。”
马来诗媛看见了西太后刚写好的寿字,就一边趴下去磕头,一边说:“老佛爷写寿字正好,老佛爷寿比南山。”
“快起来,”西太后一听高兴得不得了,满面笑容,抬抬手让她起来,打量着她说:“你认字?”
“我在刘大帅那跟汉人学了点儿。”她说。
“你认识刘铭传?”西太后指了指脚下的小杌子叫她坐,“你怎么能够得上他呀?”
马来诗媛说:“为打法国人,大帅在基隆、淡水招兵,我们熟番很多人都去当兵,我也是应召的。”
“这刘铭传真能独出心裁,”西太后看了翁同和一眼,说,“他居然收女兵?”
“不收。“马来诗媛说她化装成男的,他们没看出来。
“刘铭传眼神不好。”西太后说:“若是我呀,一眼就认出来了,别说长相秀气,说话声细,女人没有嗓葫芦,这是混不过去的。”
翁同和说:“别人哪有老佛爷这么心细呀。”
西太后问马来诗媛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来诗媛,”她答道,北路太鲁阁社的。
西太后说:“这名字起的怪好听的,我问你,那刘传铭在台湾得不得人心啊?”
“大伙都怕他打完了法国人就走呢。”马来诗媛说:“从来没见到这么好的官。”
“怎么个好法?”西太候问。
这难不倒马来诗媛,她张口就来,就拿他们番社来说吧,给他们办番学堂,凡是归化的熟番,都赏给一件蓝布衫,还有红哔叽裤腿,还有糖、盐、剃头刀,还分给他们土地,派人教他们种五谷。
西太后渐渐起了疑心,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些都是刘铭传教你来说的吧?
一见西太后变脸,马来诗媛明白了,她反问:“太后是说,刘铭传买通了我,让我到北京来为他说好话?你想的可真有意思!他请得起我吗?从台湾到北京,一路上我吃了多少辛苦啊。我就为给他捎几句好话来?我还恨他呢!
西太后很感兴趣地问,说了他一大车好话,怎么又说恨他呢?
马来诗媛说:“方才我说的是他好的一面。”
西太后鼓励她说说他不好的一面,叫她不要怕。
马来诗媛说:“我和他的孙子想要成亲,他死活不让,还要杀我头。”
西太后说:“唔,他是嫌门不当户不对?”
马来诗媛说:“我父亲也是番社的大头人啊,怎么门不当户不对?”
西太后忍不住笑:“对,对,门当户对。那他是没看中你?”
马来诗媛看了翁同和一眼,受了鼓舞,说:“他说朝廷有话,汉番通婚要杀头的。”
西太后怔了一下,目视翁和同:“有这规矩吗?”
翁和同说:“臣不大清楚,也许有。有,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因为汉番历年都有仇杀,怕这样通婚后更不好治理。”
西太后沉吟一会,忽有领悟,问马来诗媛:“你是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吧?送千年灵芝是个由子,对不对?”她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翁同和怕她失言,在侧面一劲向马来诗媛摆手,马来诗媛装着看不见,她说:“我敢和太后撒谎吗?你说对了,我就是来找你发句话,废了这个规矩,也成全我了。天下只有你说了算,你说一句话,刘铭传不敢说半个不字。”
西太后说:“不打自招了吧?我就知道你不是专门给我送灵芝的。”
马来诗媛说:“这灵芝也本来不是送你的,是给翁大人的。”这话一出口,翁同和的汗都流下来了,一劲向她摆手,连西太后都发现了。
西太后说:“好啊,翁同和,你和他合起伙来让我钻套,你真是活腻了吧?”
翁同和惶恐地跪下磕头,说:“老佛爷息怒,臣是可怜这小女孩一片真情,才……”
“别说了,”西太后说,“你起来吧。我一向以为你是最老实本份的,这往后连你我也不敢全信了。”翁同和抖抖地站起来,汗水流过脖子也不敢擦一擦。马来诗媛一见这情景,反倒咯咯地乐起来。
李莲英在一旁呵斥,“大胆,”马来诗媛愣愣地问:“什么事我大胆了?笑也不行吗?”
西太后啼笑皆非地问:“你笑什么?”
她说:“我笑翁大人,还是皇帝的老师呢,在你面前吓成这样,避猫鼠似的。”
翁同和的脸都变灰了,正不知怎么收场,万万没想到面对天真无邪的马来诗媛,西太后反倒极为开人心,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到底是山野未化的孩子,童言无忌。你这小丫头,知不知道,若换成别人,你方才这样君前失礼罪,是要杀头的。”
马来诗媛说:“那可比刘铭传厉害多了。”
西太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问翁同和:“你看马来,马来什么了?这名字不好记。”
马来诗媛说:“马来诗媛。”
西太后说:“她这档子事怎么办好啊?”
翁同和说:“请太后懿旨。”
“废话,请我懿旨我问你干什么。”西太后说。
翁同和说:“时下,与洋人通婚都开禁了,汉番又本是兄弟一样……”
西太后说:“更改祖宗法制,不是小事,况且要查一查,是什么时候立的规矩,要从长计议。不过,念这小姑娘一片真心,这么远的路,跋山涉水来见我,我成全了她吧。”马来诗媛这次反应很快,当即趴下来就磕头:“我一辈子都给老佛爷烧香,祝你长寿。”
西太后吩咐李莲英:“拿点宫里的小玩意赏给她,再赏点盘缠,别白来一回。”她站了起来。
马来诗媛说:“这就行了?你不给我写几个字呀?回去我空口说白话,刘铭传也不会相信啊。”
西太后说:“这个自然。你不能口口声声叫他刘铭传,你既要当他的儿媳妇......”
“是孙子媳妇。”马来诗媛急忙更正。
“啊,我给弄差辈份了。”西太后说:“你就该好好学学礼仪规矩了。”
西太后走到案边,李莲英递上一张特制的龙凤纹宣纸,西太后写了几个字。太监问:“用印吗?”
西太后说:“这又不是写字画,用什么印。”
马来诗媛说:“用上吧,万一他们不认太后的字呢?”无奈,西太后说:“依她吧,这小丫头挺有意思的。”李莲英捧出大印,用印后把龙凤纹笺交给马来诗媛。太后说:“你们去吧。”
翁同和和她退了出来。
翁同和都出了东华门了,仍然心有余悸,甩了一把汗,对笑嘻嘻的马来诗媛说:“你今天可把我吓个半死。”
“也没什么事呀!西太后也不那么可怕呀。”马来诗媛却覚得挺好玩,她抱着一个很考究的木箱子,那是西太后赏的。
“那是你今天走运,赶上老佛爷心顺。”翁同和说:“没有你这样的,连我也卖了!你怎么能说那灵芝本来不是送她的呢?这不打我嘴巴吗?我这是欺君之罪呀!是可以杀头的。”
马来诗媛笑道:“说真话也能掉脑袋,头一回听说。”
走到大轿跟前,翁同和说:“也多亏你是个天真无邪的山女,老佛爷才不怪罪,反而认为你可爱,真是因祸得福啊!”
狮球岭工地搭起几座烘炉,铁匠又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在锻造铁锤和钎子,一片叮叮之声。
山洞已凿进很深了,筑路民工仍在热火朝天地干着。李彤恩就坐在洞口,与英国工程人员看图纸。李彤恩嘱咐工程师千万不能大意,这里地层松软,泥土中含沙含水多,上面的岩石又很硬,他的前任没弄好,一夜之间连挡土墙都移了位,冒顶事故出了好几起。
英国工程师说他要与地质师一起,重新探测后,决定隧道加固方案。
李彤恩说:“好”,站起来,见石超来了,就迎过去,“难得石先生有雅兴到狮球岭隧道来访察呀。”
石超拿出一卷纸,打开,是“旷宇天开”四个大字,这是爵帅为狮球岭隧道题的字。
李彤恩一指城门洞一样的洞口,正好凿在南坑门上方。又问有对联吗?
“有。”石超打开另一卷纸,这副对联写的是:三百丈岩腰斩辟天梯,石栈居然人力胜神工。
李彤恩叫道,字好、联好、意境也好,刘帅已是武人中最有文采的一位了。
忽然一阵隆隆巨响,他们扭头向洞口望去,只见 洞子里浓重的烟尘滚滚涌出来,有人惊恐地叫:“又塌方了!”隧道里工匠纷纷地外逃,秩序大乱。
“我去看看。”李彤恩把对联塞还给石超说,回头他找好石匠往洞口石壁上刻。
石超说,洞子里很危险的,有工程师管,他用不着亲自跑去吧。
李彤恩说他钻一次洞子,比我喊一百句话都管用。他向烟尘抖乱的工地跑去。
隧道里,本来不亮的电石灯照着滴水的顶板,地上落了一大堆石头,上面还有碎石不时落下。李彤恩跑进来,捂着嘴干咳了半天,仰头看着滴水的顶板,他说一会儿请工程师来看看,这里需要用柱子和顶板支起来,不然很危险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嘎嘎怪叫声,他仰头一看,顶板开裂了,碎石如雨。李彤恩大叫:“快跑,要冒顶!”人们呼啦一下涌向坑口,却有两个民工呆了,双脚钉在地上一般不知所措。已经跑出几步远的李彤恩又奔了回来,把他们两个向外面一推,那两人刚出险境,李彤恩没来得及奔出,一声山崩地裂巨响,冒顶了,倾泻的巨石把李彤恩堵在了里面。
人们在洞外大叫:“李大人!”“快救李大人啊!”
人们拿来锹镐,可无济于事,崩塌下来的土石方把山洞堆得满满的。
狮球岭工地出事时,刘铭传正在巡抚衙门听刘朝带禀报抚番事宜。
忽然,汪小洋跑进来说:“不好了,狮球岭隧道大塌方,把李彤恩李大人埋在里面了。”
刘铭传一听,霍地站起来,叫道:“备马!”
狮球岭隧道坑口外,打石的声音沉寂了,开山炮哑了,所有的工序都停止了,官员、民工们高高低低地站在山坡上,围成了好几层圆圈。
当刘铭传、刘朝带、朱丽娅等人飞马驰来时,人群圆环裂开了一道缝,刘铭传他们跳下马,快步走来。
在一株大树下,李彤恩静静地仰卧在草坪上,双目圆睁,似在仰视蓝天白云。
刘铭传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泪水遮住了他的双眼,朱丽娅见他有点摇晃,就搀扶住他。刘铭传一步步走过来,坐在了李彤恩遗体旁,用手轻轻抹了一下,让李彤恩闭上了眼睛,他喃喃地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清。
刘铭传恍惚听到天籁之声,还有不知从哪座山中传来的钟鼓之声,细听却又没有了。
刘铭传的心声:“你走了,走在我前面了,今后我靠谁在这修路办实业呀!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烂柯岭真是好地方,仙人下棋,青青黄黄几十次,一生就过去了,你说如果死后能葬在这里于愿足矣,我说我也想占此宝地,倒让你抢先了......这话真的应验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震天动地。这是刘铭传为他第二次大哭,第一次是放弃基隆后李彤恩被人构陷罢官,刘铭传为他上辯诬折,差奌挂冠而去。这一切,现在还有半奌意义吗?
按李彤恩生前的愿望,他被安葬在基隆山 烂柯岭上。
面对大海,头枕苍山,钟鼓宝幡,通元上人领一班僧众在做水陆道场,在仙人下棋的巨石旁,新修成了李彤恩的坟墓。墓碑上大书着刘铭传为他题写的挽联:“虫沙渺渺无非战士之魂,云水迢迢谁返故乡之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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