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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铭传

_7 (清)
稍后,法军兵舰集中在一起,展开了空前的炮轰攻势。一霎时,我方炮台附近,山坡上,海滩上到处开花,沪尾外海天空中滚动着团团硝烟。
同时,敌人的鱼雷发射了,不断地引爆海口通道的水雷,水柱腾空而起,此消彼长。
孤拔站在他的军舰舰桥上观看着。
清军阵地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驻守。
士兵们全都埋伏在树后、土坎后,有的在聊天,有的甚至在下棋。
刘铭传指挥所很奇特,两株相连的老树枝桠上搭了个平台,庞大的树冠就是屋顶了。此时刘铭传、毕乃尔、石超、李彤恩等人都在平台上,刘铭传正从望远镜里看敌人动态。周围汪小洋带二十几个亲兵护卫着。
石超说,法夷这次炮击可比攻基隆时厉害多了,看样子从法国运来不少炮弹。毕乃尔会意地笑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刘铭传早有新招对付,事先挖巨洞、筑长墙,隔山据守,法国人若翻老皇历,必又上当。
李彤恩见指挥所这里没有保卫,就要去调一营兵过来,主帅跟前只有这几十个棍僧亲兵,万一敌人扑过来,不是要出大漏子吗?
毕乃尔早说过了,无奈刘铭传不肯。
刘铭传说:“把兵力弄到我这来,那不是舍本求末吗?我用不着保护,打到难分难解时,我还要上阵呢。”
石超说:“那可由不得你了,我的任务就是看住你,老帅岂可移出方城!”
这时,只见海上敌舰的编队散开了。
毕乃尔说:“法军要登陆了,你看,编队散开了。”
刘铭传对爬在很高一株树上的旗语兵下令:“给旗语,各路伏兵准备,敌人要登陆了。”
旗语兵开始打旗语。
果然,敌人的炮击延伸了。从一字儿散开的军舰上放下无数橡皮艇,还有驳船、舢板船,红裤子兵们坐得满满的,一律把枪端着,一半的人拼命划桨,在海浪掀腾中向岸边猛冲过来,他们一边划,一边鸣枪,第一个目标是白炮台。
清兵的炮兵又开始发炮了,火力交织着射向海面,炮弹在敌人小艇中间开花,有一发炮弹击中了一艘驳船,驳船起火,法国兵有的被炸到海里,剩下的跳下海去呼救。
法国舰艇胆号加大马力冲过来,开始捞救落水士兵。
清军炮台的指挥官杨震川见敌人登陆后绕过红炮台向白炮台迂回,便大喊:“对准攻白炮台的法军,放!”
一连几炮打过去,敌军散开,趴在海滩上。炮火又转向敌舰,其中一炮正中敌舰,桅竿断成两截,一截掉到海里,甲板炸出个大洞,黑烟滚滚,胆号吓得不敢在此逗留,也不救人了,拖着浓烟扭头就跑。
站在树上平台指挥所的刘铭传见状哈哈大笑:“好,打的好,敌舰中炮了,那是不是他们的旗舰?”
毕乃尔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说:“不是旗舰,是主力舰胆号。”
刘铭传揶揄地说:“胆号?太有趣了,胆号吓破了胆,逃走了。”周围的人都笑。
他看到敌人的橡皮舟在炮火和大浪中越过了水雷防线,马上要上岸了。
刘铭传下令:“命令各路伏兵准备歼敌,命令刘盛蛟,尽量诱敌深入。”
旗语兵喊了声:“是”,开始打旗语。
海滩上,陆续冲上岸的法国兵重新集结,迅速分成了几股。鼓声响了起来。
马丁率中路部队首先突破,随后卑尔和方丹、波林奴也从左右攻上来。
当他们攻到沙滩灌木丛时,遇到了刘盛蛟的猛烈反击。法国兵纷纷趴在沙滩上,有的迅速挖个沙坑当掩体。
刘盛蛟瞄准了敌人指挥官马丁,说:“我先把他的头干掉。”一枪打过去,只打掉了马丁的高帽子,他吓了一跳,赶紧趴下。
朱丽娅提醒说:“你别光顾打枪过瘾了!别忘了咱们是诱敌深入的。”
“我没忘。”刘盛蛟说。
敌阵中的战鼓又响了,法军复又集合成队,放着排枪向前猛冲.
刘盛蛟的队伍放了几枪后,刘盛蛟大叫:“往后退,多扔点没用的东西!”
他们鱼跃而起,一边向后跑一边扔帽子、子弹袋,有的把鞋也扔了。
法军一见,反倒慢了下来。马丁大叫:“小心上当,上次他们用的就是这个战术。”
见法军不追了,刘盛蛟说,法国兵聪明了,不想上当了。他又带兵返回去,兜屁股攻他们!交了一阵火,法军又冲上来。
马丁意识到刘盛蛟这一股是伏兵无疑,便决然改变路线,命令放弃与刘盛蛟这一股纠缠,而是分成两路,向侧翼两个方向前进,约定在沪尾城下集合。
立刻,法军散开,分别向几个方向前进了。
方丹少校和波林奴两路军从山谷过来。
方丹见这里地势险要,就感到奇怪,这里他们没有伏兵,这是刘铭传一大疏忽。
波林奴也覚得侥幸,命令队伍加快行军速度,这里离沪尾城不到十里地,他要捷足先登。
他们高兴得过早了,正当他们蜂拥越过山谷时,突然北台山两侧枪声炒豆一样响起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法军吓得就地卧倒,但地势对他们不利,士兵们仰卧在地上向上射击。
章高元率部最先从西坡冲杀下来。法军乱了阵,纷纷爬起来迎战。接着,刘朝带、朱焕明的伏兵从东坡压了下来。
法军边打边往后撤,扔下很多尸体。
张李成和马来诗媛率番民队伍上阵了,人人面部都涂上了古怪的油彩,有的戴着飞禽走兽和鬼怪面具,在烟雾中,显得狰狞可怕,让法国兵丧胆,他们如猛虎下山一样,冲在最前头,马来诗媛不愧为神枪手,弹无虚发,接连命中敌人。后来她的枪没子弹了,她只好从背上摘下弓箭,刚刚瞄准卑尔要射,波林奴抢先向她开了一枪,马来诗媛应声而倒,小腹处血渗了出来。
刘朝带大叫一声,撇开与他纠缠的法国兵,跑过来救援马来诗媛。
马来诗媛看见波林奴一步步向她走来,手里还提着枪。她用力闭上眼,在肚子上抹了一把血,往脸上一糊装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大概波林奴以为她死了,离开她又去战斗。
躺在地上的马来诗媛拾起她的弓箭,搭上箭,拉开弓,拼全力射出去,波林奴啊呀地惨叫一声,扑翻在地,一支箭扎在他的后心。
刘朝带跑过来,拖起马来诗媛,要背她走。
“不用,我没事。“马来诗媛想挣扎着起来。
“不行。”刘朝带不由分说背起她,背到一片林中,把她放到树下,折了几枝树枝把她盖起来,说:“在这别动,我去领兵杀敌,过一会我再回来找你。”
马来诗媛说:“我想睡一会,你去吧。”
刘朝带跑走了。
卑尔率领的一路也并不幸运,中了孙开华的埋伏,被打得七零八落。
卑尔率领残部百余人遁入林中,大家坐下来喘气。卑尔暗自心惊,中国人好厉害!也不知另外几路冲过去没有?他有一种到了魔鬼世界的恐惧,在部下靣前又不能露,他命大家吃点东西,有了力气再行动。
兵士们疲惫地拿出面包啃着,喝着水。
一个到树根底下撒尿的士兵突然叫起来:“长官,你看。”
卑尔走过来,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前方一个较高的山坡上,有两棵树对搭成的平台,一伙军官在上面,且有大旗,为首的人正举着望远镜。
卑尔认出了刘铭传,心里一阵阵狂喜,他告诉士兵,这是他们的最高长官,刘铭传!这是他的指挥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中外同理。
他告诉一个上尉,马上找人爬到树上去看看,他那里有多少兵?
上尉命令一个士兵迅速爬上树去,又很快下来,说:“报告卑尔少校,那里的兵最多有二十几个。”
卑尔不禁心花怒放,心想,上帝呀!这是让我来报仇来了,刘铭传活该死在我手里!他太自以为是了,竟然不用重兵保护他自己!
随后卑尔吩咐部下不准出声,要他们借着树林的掩护,悄悄接近目标,实行偷袭。
这时山谷里,山坡上到处有枪声,不时有几个狼狈不堪的伤兵钻进树林。
卑尔问他们是哪部分的?
士兵回答,有德曼部队的,也有方丹手下的,他们遭到了同一命运,中了埋伏,全打散了。
卑尔一律收编,都编到他这里,他的部队也有五分之四不知到哪里去了。
此时刘铭传面呈得意之色。不断有人送来捷报,他丝毫没覚察到危险正悄悄逼近。
孙开华的使者赶来报告,他们已在殷港、油车挡住了法军,正在激战。
刘铭传说:“好!”
又有人来报:“大帅,章军门、刘总兵派我来报告,北台山的埋伏打了个正着,法军死伤上百,退下去了。”
刘铭传又说:“好,好极了。”
忽听背后树林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刘铭传警觉地问:“怎么回事?”
石超令汪小洋快去看看。
话音没落,子弹飞蝗一样扫过来,打得树叶哗哗落下。石超喊:“快,法军包围我们了。”汪小洋过来拼死护着刘铭传,把他拖下大树平台。
刘铭传拔枪在手,却一点不慌,他说:“看来空城计唱不得呀!”他率先跳下大树,命令大家散开,趴下,看准偷袭者狠狠地打!
石超命令一个士兵快去报信求援,不管碰上哪一支部队,立刻调上来保护大帅。
“是!”那士兵滚下山坡去了。
毕乃尔和汪小洋提一桿长管来福枪,紧紧跟着刘铭传,把他拉到一块卧牛石后,毕乃尔对他说:“你是三军之帅,不能轻举妄动,有我在,就有你在。”
二人趴在卧牛石后观察着动静,只见敌人呈散兵线包抄上来,子弹在他们头顶上吱吱地飞,卑尔挥着手枪大喊大叫:“别让刘大麻子跑了,他是中国佬最大的头儿,抓住他、打死他都有重奖,不,不能打死他,抓活的!”
刘铭传问毕乃尔:“那个官儿喊什么?”
毕乃尔说:“要把你抓活的,领重赏。他管你叫刘大麻子!”
“哈,我不是刘六麻子吗?怎么又成刘大麻子了?”刘铭传忽又感到奇怪,“唉,不对呀,我的外号,法国人怎么知道?”
“爵帅眼神真不济,”毕乃尔说,“你没看出来吗?那是卑尔少校。”
刘铭传举起望远镜看看,说:“这个王八蛋,我好心放他,他不是说他再也不打仗了,要回法国去陪老婆孩子吗?当时可是你说情啊!”
毕乃尔说;“现在他口口声声要活捉你,这就是对大帅的报答。不过,他也身不由己呀。”
刘铭传举起枪来,瞄准卑尔就是一枪,没有打中,又开第二枪,还是没打中。卑尔发现了目标:“在那!快,刘大麻子在石头后!”
一群法国兵鸣枪直冲过来,子弹打得卧牛石周围沙土乱飞。
毕乃尔把刘铭传按趴在卧牛石后,让汪小洋护着爵帅从这爬过小水沟,离开这里,他在这顶着。毕乃尔轮换着使着长短枪,弹无虚发,一连撩倒了几个法国兵,法军进攻速度明显放慢了,有几个企图迂回到一旁去。
刘铭传并没爬过小水沟,他见左面有几个法国兵去攻打石超、李彤恩,二人只是东躲西跑,毫无还手之力。刘铭传急得大叫:“放枪啊!”石超这才回身放了一枪,反把自己吓了一跳。汪小洋放了几枪,暂时击退了正面敌人。
刘铭传就地一滚,滚过去,把他二人拉趴下,刘铭传向敌人射击,一连打倒几个敌人,敌人才不敢太嚣张了。
陈天仇率领几十人来救援主帅了。他们沿着河谷的平地飞快地奔来,然后爬上陡坡,向刘铭传的指挥所攀登。
这时刘铭传等人已退到一所古庙的后墙下,法国兵在卑尔率领下又围上来。汪小洋一个人顶着抵抗,掩护刘铭传。卑尔看见,毕乃尔蹲下,想让刘铭传踩着肩头翻过庙墙去,但卑尔带人围过来,来不及了,毕乃尔又端枪配合汪小洋打了起来。
毕乃尔的枪法让法国兵胆寒,几个同伴在眼前倒下后,他们吓得一齐向后退,毕乃尔追上去,卑尔让葛藤缠住了腿,摔了个跟头,毕乃尔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他背上,枪管指着他脑袋,说:“你说话不算数,我不该放你。”
卑尔带着哭腔说谎:“没有办法,孤拔不准我退役,我又找不到船,后来我偷着逃走,抓回来差点叫他们枪毙……你再饶我一次吧,我老婆孩子不能没有我呀!”
毕乃尔又心软了,他的脚抬了起来,低声命令:“马上带你的兵撤走,不准没完没了地追刘大帅。”
“是,是。”卑尔一骨碌爬起来,说了句:“我马上带人退走。”可他走了十几步,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毕乃尔开了一枪,毕乃尔毫无防备,应声倒在草丛中。
看在眼里的刘铭传大叫一声:“毕乃尔”,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
卑尔又一次举起枪瞄准了刘铭传。这时,卑尔背后枪响了,卑尔像一截朽木般倒下,口中吐出黑血,原来是陈天仇带的援军到了,陈天仇击毙了卑尔后,吹吹枪管冒出的蓝烟,也向刘铭传跑来。陈天仇的援军开始追击法军。
刘铭传正把毕乃尔放到自己膝上,叫着:“毕乃尔,毕乃尔,你不能死啊!你的上帝不该把你这么个善良的人带走啊!”
陈天仇蹲下来,想给毕乃尔包扎胸部伤口。
毕乃尔缓缓睁开眼,蓝天、白云在转,树木、野草在转。他面前的刘铭传、陈天仇由虚幻渐渐聚焦变实,他挡开陈天仇为他包伤的手,说:“没用了。”他抓住刘铭传的手,喃喃地说:“你看,我又一次可怜那个坏蛋,我还是叫他暗算了。”这时法军已退,石超、李彤恩也过来了。
刘铭传安慰他说:“不要紧的,我会送你回刘老圩去,你老婆孩子盼你回去呢,你不能这么留在战场上。”
毕乃尔叹了一声,说他命中该中枪弹的,他一生都在摆弄枪炮,这不是好东西呀,他死后要见到上帝,他想对上帝说,你造万物时,不该造武器的……说完,他的眼沉重地合上了。
人们一片呼叫声,然而毕乃尔再也不醒了。
刘铭传眼里热泪滚湧,他眼前忽然一黑又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双手在靣前乱抓,眼前黑洞洞的,全是翻滚的黑云!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险些跌倒。
汪小洋搀住他,石超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
“我不能瞎!”刘铭传大叫着,“打走了法国人,我还想好好治理台湾呢!”
众人听了无不下泪。
在北台山树林中,轻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从树隙望出去,沟谷战场上已经结束战斗,红裤子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十分显眼。
刘朝带从山下跑了过来,大声叫着:“马来诗,马来诗!”他身后跟着几个抬临时担架的人。
躺在草丛中的马来诗媛痛苦地睁开眼。她的下腹部全是血,把身底下的草地都洇湿染红了。几个士兵要上来动手抬。刘朝带说:“先别动,得包扎一下。”
几个人把救急包里的绷带全拿出来了,刘朝带蹲下身去解她的衣服,马来诗媛却按住了他的手,说:“让他们走开。”
刘朝带不知为什么,但还是对那几个士兵说:“你们先退到后面去。”
几个士兵走后,刘朝带又去解她的衣带,马来诗媛说:“你只要解开我的衣带,你就不能后悔,你得答应娶我。”
刘朝带以为她说胡话,便一边动手一边说:“你说什么胡话!”
“真的,我是女的,我不是马来诗,我是马来诗媛!”马来诗媛一面用力挡开他的手,一面尖叫,“你是个傻瓜,人人都看出来了,只有你看不出来!”
刘朝带呆了,也犹豫了。旋即又动手:“现在不包扎,你流血会流死的,救命的时候,还顾什么男女呀!”
“不行,你不答应,我宁可流血流死,也绝不让你动我一下。”马来诗媛说。
情急之中,刘朝带匆匆说了句“我答应还不行吗!”
这次他解衣带时,马来诗媛没有再拦挡,她的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水。
第五章第二十六节
异地借才,从夏变夷真杰士,同仇敌忾,摧锋蹈阵大功臣。由常州陷落到推断二十年历书,推导出一少女的生日,铁石心肠也会感动,她却冷漠以对,他的代价是又开罪了另一个少女。
由于消息闭塞、通讯滞后,李鸿章又差奌吃了个大亏。这天法国驻华公使巴德诺死乞白赖地要见李鸿章。李鸿章只得应允,在天津 直隶总督衙门接见法国公使巴德诺时,他尽量摆出强硬姿态,既给朝廷看,也给洋人看。。
李鸿章说他本来不该接见巴德诺的,目前两国处于交战状态,法国还占着台湾的基隆。
巴德诺说:“你们不是想通过英国或德国公使出面调停吗?我想,他们不容易说得明白,所以我想来向你解释一下我们的立场。”
李鸿章说,你们占着我们的土地,还有什么好讲?
巴德诺强词夺理,占基隆,是因为清政府违背协议,不在天津条约上签字。
李鸿章说那简约只是个草稿,怎么能算数,但马上退了一步,他问:“如果我们现在决定签约,你们肯马上退出基隆吗?”
巴德诺蛮横地说:“已经晚了,我们强大的舰队会让你们损失更多。”
李鸿章说:“那还有什么好谈?”
巴德诺又说:“我看这样,也不用第三国出面调停了,只要你答应马上签字,我们可以不进攻沪尾。”他就是说,基隆照占。
李鸿章居然有点动心了,希望银子的数目能降点,那他才好向朝廷奏闻,总不能兵戎相见后,还是照样赔那么多。
“也可以降一些,”巴德诺说,“除非今天马上签约。”
正在这时,一个管家进来,向李鸿章报告说:“中堂大人,北京来人了,请您火速进京,一刻不能停留。”
李鸿章便端茶起立,说:“我得去面见太后了,回来再说吧。”
巴德诺悻悻然,也有几分颓丧,李鸿章不解。送他出门后,管家喜洋洋地告诉他,翁大人稍来口信说,刘铭传露脸了,又打了个沪尾大捷,法国人败的好惨!叫李鸿章进京陛见,是好事呀,还跟那个洋鬼子纠缠什么!
李鸿章心想,这王八蛋,跑这拣便宜来了,险些上了巴德诺的当。怪不得他急于想让我今天就签约呢。好险,好险!
有乐的就有愁的,在斐龙海听来,巴黎 塞纳河畔教堂的钟声也没有往日那么优美动听了。大清早就奔向总理官邸。
总理官邸是临近塞纳河的一栋十九世纪哥特式建筑,此时是清晨,塞纳河上已经有船驶过了。
从金色大桥上驶来一辆豪华马车,海军殖民部长斐龙坐在里面。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悠扬,一群鸽子在天空飞翔,斐龙海却是一脸沮丧,催促驭者“快点!”
茹费理正坐在马桶上,拿张报纸顺便浏览,门突然推开,斐龙海气急败坏地冲进来。
“这是我的家,斐龙海先生,”茹费理不悦地说,“你不会是跟我来争地盘拉屎的吧?”
“我可没心思幽默了。”斐龙海手里摇晃着电报,说,沪尾之战大败,我们死伤几百人,这可能还是个大大缩小的数字,胆号军舰也中了炮,他骂孤拔是个笨蛋!把电报递给茹费理:“你看吧。”
茹费理不接:“这样的电报已经不如揩屁股的手纸有价值了。”他顺手扯了一块手纸,揩了屁股站起来提裤子,斐龙海噤着鼻子去拉了冲水闸。
茹费理并不买账:“你的才干不应当表现在帮我冲厕所上,而应当在国家利益上。”他不想离开卫生间,又开始往下巴上刷肥皂沫。
斐龙海说:“孤拔来电说,他已无力二次攻击沪尾了,除非我们再增拨军舰、增调军队给他。”
茹费理警告斐龙海,对国会,要尽量淡化这次战败的实情,不给他们这些长舌妇以口实。他们也许又要攻击总理,赶他下台了。
“我想,他们不止是长舌妇,也是长着一双又尖又长耳朵的。”斐龙海说,“关键看我们如何扭转局面,对清政府施压,好在基隆还在我们手里,还有施压的资本。”
茹费理刮着胡子,让他发报,叫孤拔无论如何要守住基隆,即便它是一座空城!还有,马上实施海上封锁,用他的舰队封锁台湾海峡,让一条鱼也游不过去!这样才能切断大陆沿海各省对刘铭传的支援,迫使清政府投降,法兰西的目标必须不折不扣地实现。
斐龙海提醒他,先生没有想过更糟的结果吗?现在,上帝好像暂时不在我们这一边。
由于这话过于刺激,茹费理一抖,刮破了脸,淌出血来,茹费理用大毛巾一擦说:“你看,吓出的不是汗,而是血。“
斐龙海苦笑:“这算是红色幽默吧。”
西太后被太监搀出长寿宫东暖阁来见她几个近臣时说:“若总有这样的喜讯,你们别说五更天叫我,就是整夜不让我合眼,我也不烦。”
奕譞笑道:“托老佛爷的福,刘铭传果然不负众望,这也是我天朝的福份,这沪尾大捷可是名噪天下了。幸而上次没将他革职,只是申饬。”
翁同和趁机为刘铭传正名,现在看起来,上次因他弃守基隆而申饬一节,也大可不必。这本来是刘铭传的智谋嘛。
“你倒派我不是了?”西太后由于心情好,责备人也带着笑容,“那么多谏官、御使们交章弹劾他,不是我袒护着,一条链子锁了交部议处也不为过呀。再说,现在他已实授福建巡抚了,他不是总为没当上封疆大吏委屈吗?这也不算薄待他了。”
翁同和笑了,李鸿章说:“若不怎么说老佛爷圣明呢。刘铭传实授了巡抚,雄心更大,要把台湾治理得和江南各省一样富饶呢。这都是太后慧眼识人啊!”
“你们别嘴上哄我。”西太后又秋后算帐了,前些年不是总有人在背地里嚼蛆,说女人干政有伤国体吗?好像她愿意操这份心似的,同治、光绪登基,都是娃娃,有人在背后看她们孤儿寡母的笑话,她再不出来支撑一下,对得起祖宗吗?张口祖制,闭口祖制,祖制也是人定的,祖宗活到今儿个,也得不时地改改,不能一条道跑到黑。
奕劻说:“所以说太后圣明呢。太后,沪尾这一仗算侥幸打胜了,下一步焉知法国人不恼羞成怒,弄不好更要大动干戈?”
“兵来将挡嘛!”西太后听了很不顺耳,先别自个吓唬自个。打胜了就是打胜了,怎么叫侥幸打胜了?听说英国又出来当和事佬了?
李鸿章奏道:“正是。他们提了四款。”
西太后问:“都哪四款啊?”
奕劻奏明,照天津条约,商定通商办法;法国军队暂驻基隆、沪尾;赔偿法国五百万法郎,由法国征收基隆、淡水关税作抵押;以上三条办到后,中法分别撤兵。
慈禧边听边摇头冷笑,奕譞赶紧说:“这怎么行!”
慈禧说:“这是拉偏架。咱打了胜仗,还要把淡水让出去,太欺人了,这样的调停,连听都不要听,还有脸面到我跟前来说!”
奕劻惶悚地说:“老佛爷息怒,奴才也不敢擅专啊。再说了,这也是敷衍的意思。英国说他一片好心出来调停,也不好不敷衍一下呀。”
“哼,什么敷衍!”西太后说:“敷衍快三十年了,从鬼子六起就敷衍,哪一国也没敷衍明白,你们为朝廷办事,就是心存敷衍的吗?”
这一说,奕譞以下大臣们全都冒汗了,纷纷跪下。
西太后说:“这事不行。不说它了,先议议自个家的事,刘铭传打了胜仗,总要封赏,这是不能敷衍的,你们都起来吧。”
众臣起来,奕譞说是该封赏。
西太后说:“刘铭传不是也上了个折子吗?我看他挺委屈的,说是那个李彤恩非但无罪,而是有功,你们查了没有?”
李鸿章奏道,他奉旨派员去查过了,刘铭传所奏是实。
“那就按刘铭传所奏官复原职吧。”西太后说,“可这刘铭传又严参刘璈,附片上又加了个叛国的叫什么来着?”
翁同和说:“叫朱守谟。”
“这可得好好查查,”西太后说,“刘璈胆敢贪赃枉法,处处给刘铭传摰肘,连内地的协饷银子他也敢截留,这还了得?也不能听刘铭传一面之辞,派干员去查查,你们看谁去合适呀?”
翁同和提议从吏部或都察院检选大员。
奕劻却坚持还是刑部出人的好,指名道姓地奌了刑部尚书锡珍的名字。谁都知道锡珍是奕劻的人,但刑部出靣并不越位。
西太后说:“还得有一个呀。”
翁同和又举荐闽浙总督杨昌浚,就近。
李鸿章表示异义,杨昌浚是湘军出身,与刘璈有交情,这事不妥吧?
西太后说:“我不信他们敢徇私枉法。就这么定了,下道上谕,告诉他们秉公办案。刘璈、左宗棠告刘铭传,刘铭传告刘璈,两方的折子大相径庭,这里肯定有说道,咱不能冤枉了哪个,是不是?”
“很是。”奕譞说,自从刘铭传沪尾大捷后,人心大振,张之洞、彭玉麟上奏折,要求运兵援械,支持刘铭传,旧金山的华侨捐银子五十万两,旅日华侨捐一百万两。
“众人拾柴火焰高啊。”西太后说,“你李鸿章弄了些什么给他呀,他是你手下大将啊。”
李鸿章说他刚刚运去五千支毛瑟枪,十六门克虏伯大炮,还有三千支后膛枪。
“好,”西太后说,“叫法国人瞧瞧,大清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叫刘铭传别耍小孩子脾气,听说朝廷罢了李彤恩,他也要不当巡抚了?”
翁同和说:“不过是气话,都过去了。”
“这才对嘛,”西太后说,“咱们没亏待他呀。”
荒芜的清漪园将是日后的颐和园,现在却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废园,有荒草中竟有狐狸野兔出没。
西太后在奕譞、李莲英的陪同下,来到这座废园中漫步。但见湖水已半干涸,浅水里长满野草和芦苇,山上也是一片荒凉,原来宫殿、佛院有的毁于火燹,有的被拆得少门缺窗,一片劫后景象。
西太后心头酸楚得不行。想不到清漪园成了这模样了。记得她和大行皇帝最后一次到园子里巡幸,是咸丰九年的夏天,那时树是绿的,水是清的,汉白玉桥、红墙黄瓦的宫殿相映成趣,……现在看了叫她寒心,心里发堵。
李莲英说,若不,怎么说得好好修修它呢。
这原是乾隆爷重修过的园子,上溯七百多年前,就有这个园子,最早是金国完颜亮的行宫,到了明朝,扩建成好山园,但谁也没有乾隆爷花的心思和功夫大,可惜英法联军给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李莲英说:“都请洋人工程师画了好几个颐和园的图纸了,早该修了,老佛爷连万寿山、佛香阁的名字都起好了,多豁亮的名啊。”
“你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说的简单。”西太后说:“银子呢?银子在哪?”
奕譞说:“可不是。现在府库连年亏空,各地灾害不断,赋税又收不上来……`
李莲英说:“那也不能挤了修园子的事呀!有他们败坏的,没咱老佛爷花的?咱老佛爷的心性、好胜心,和乾隆爷不相上下,依奴才看,不管从那都省出这点银子了。”
西太后说:“你听听,小李子说的多轻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要办海军,一条铁甲舰动不动就是一百多万两银子,定十艘,不就上千万了吗?哪来的闲钱修园子?”
奕譞说,这个数还不包括训练海军的费用呢。刘铭传打了胜仗,台湾的海防总得加固一下吧?咱们根本没给他什么钱,难为他了。
李莲英却早猜透了西太后的心思,说:“建海军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只要老佛爷跟李中堂手头紧一紧,省出一座园子来,那不是吹气一样吗?就看有没有人上心了。”这话叫奕譞浑身上下不自在。
西太后脸上漾着笑容,有意地看了奕譞一眼,似在等他表态。
奕譞很犯难,又不敢得罪西太后,便犹豫地说,紧手紧手,也不是不行,他怕又引起‘浮仪’,如果能悄悄地在办海军军费里夹带出修园子费用,倒也是一举两得的事,他回头跟李鸿章再谋划谋划。
西太后说:“主意你拿吧,眼下大事一个接一个要来了,皇上该大婚了,也该亲政了,她也该歇口气了,这都要抓紧操办了。
奕譞说:“皇上亲政了,太后也不能撒手不管啊,江山社稷全都靠您撑着呢。好在,台湾那面消停了,老佛爷看人就是准,如果不是启用刘铭传,哪有今天。”
“老七呀,”西太后突然说,“你说到刘铭传,我倒想起一档子事来。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台湾该建省了,脱离福建为好。”上个月左宗棠也上了这么个折子。
奕譞知道老佛爷是从长远着想的。
“是呀。”“西太后说,台湾好比是东南沿海各省的一道藩篱,为什么荷兰人、日本人、法国人都要占台湾?是想有个跳板,再来打咱大清东南六省的主意。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现在单独设省,有利无害。
奕譞说,行是行,奴才只担心台湾财力薄弱,不好支撑。
“活人还让尿憋死吗?”西太后说,再往前数几百年,云贵两广还是不毛之地呢!打完了仗,总要让台湾富起来。建省之初,朝廷可以多补一点,富省也可贴补一点。
奕譞说这样就没后顾之忧了。
西太后谕令他回头叫军机拿个细则,再请户部,吏部会商一下。
奕譞说:“行。谁当第一任巡抚,老佛爷心中有谱了吧?”
西太后笑了:“人,不是现成的摆在那了吗?除了刘铭传,谁敢挑这副担子!”
奕譞点头称是。
第五章第二十七节
吃了并生的兄弟果,从此番汉一家,茹费理要一个“光荣的解决”,却等于把光荣当成绳索套在脖子上,而把绳索两端交给中国人。上帝嫌孤拔杀人太多,他死前终于赦免一个,未必不是求得心灵稍安。
这是在森林里的一处兽窖,几丈深,四壁陡峭,里面插着很多尖削的竹签。
刘朝带双手反绑着坐在窖底,他只能看见很小的一方天空和树木的繁茂枝叶,看着松鼠在树枝上跳来挑去,自己却一筹莫展。
绑了刘朝带,马来诗宾决定反叛,但他必须借重父亲的威望。
在头人木屋里,濂花勇像在闭目养神,听着马来诗宾的鼓动。马来诗宾认为,现在不反,日后就晚了。谁也没有这刘麻子厉害,他要派兵进山,要把生番、熟番统统赶下山去,那他们就永远失去家园了。
濂花勇问:“真会这样吗?”
马来诗宾说这是刘道台亲口对他说的,他若不是跟咱们有鸦片、樟脑上的生意,他也不会把这个底露给我们。
濂花勇说:“光我们一个社起事,没有用。联络五十一社,要时日,人家也不一定与我们一条心。别惹火了官军,连法国人都不是对手,我们打不过的。”
马来诗宾已派人到中路番社,还有北路的北港、万雾各社去联络了。
濂花勇仍然说此事不可莽撞。
这时马来诗媛来了,濂花勇问:“你的伤好了吗?”又对马来诗妹说:“你不好好照顾姐姐,这么远跑来干什么?”
马来诗媛看了马来诗宾一眼,说:“我来要人。”她转向马来诗宾问:“人呢?”
马来诗宾装傻:“人?什么人?”
马来诗媛厉声说:“你不是把刘朝带抓来当人质了吗?”
“哪有这事!”马来诗宾矢口抵赖,说他从来没见过刘朝带呀,问这是谁告诉她的?
濂花勇问:“你大概是抓了人吧?你这不是捅马蜂窝吗?你是生怕山寨里太平啊。”
马来诗宾想一走了事,站起来说:“我真的没抓人,别听她胡说。她是想人家刘朝带想疯了!”
马来诗媛怒不可遏,刷地从墙上抽出父亲的双刃刀,一下子架到了马来诗宾的脖子上,她说:“你不说,我今天先杀了你,我也不想活了。”
马来诗宾胆怯了,忙陪笑脸,说:“你看,我不是为你好吗?那小子没良心,不想娶你,我想教训教训他,替你出口气……”
“你多管闲事!”马来诗媛说,“人在哪?”
濂花勇也说:“你还是抓了!你怎么说话越来越没准了!马上放人。”
“好,放人,放就是了。”马来诗宾说。
马来诗媛把刀从他颈上移开,说:“带路。”
马来诗宾只好说:“好,好……”刚要迈步,有人来报:“大头人,福建巡抚刘铭传来了,就在山门外。”
濂花勇、马来诗宾都大吃一惊,濂花勇站了起来,说:“都是你闯的祸!来的好快呀!”
马来诗宾问来了多少人马?
报信的人却说他没带一兵一卒,也没带枪,只是他一个人骑马来的。
不但濂花勇、马来诗宾大为惊奇,连马来诗媛也困惑了。濂花勇说:“绝不能是他一个人,必定有讨伐大军在后面,你可给山社惹来大祸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马来诗宾想出一个主意,把刘铭传赚上山来,一条绳子捆了,也当成人质,有什么要求,叫他当面点头,不答应一刀宰了,永绝后患!
“胡说,”濂花勇气的胡子直抖,“你吃了豹子胆了!”
马来诗媛这才听明白,刀又指向了哥哥:“原来你想反叛啊,你怎么不拍拍良心!今年山里没粮,刘大帅从军粮中拨出几十石运到山里,你现在要杀人家?”
“你懂什么!”马来诗宾说。
濂花勇吩咐拿吉服来。马来诗妹从屋里拿出清朝的袍褂,濂花勇一边穿一边说他亲自去迎大帅。
马来诗宾指着他穿在身上的补袿说:“你怎么穿这个!”
“我是朝廷封过的六品官啊!”这是从前官方赏穿的。濂花勇说,为了番社上千口人的平安,他也不能往绝路上领他们啊。
马来诗宾气得直跺脚:“这个家我呆不下去了。”
“你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父亲说。
马来诗宾抬脚要走,马来诗媛说:“往哪走?跟我去放人。”又用刀尖抵住他后心。他无奈,只好乖乖地走在前面。
濂花勇上路前用近乎央求的口吻对女儿说:“马来诗媛,你能请刘朝带帮咱说几句好话吗?”
“不能。”马来诗媛说,“你们抓了他,他险些丢了命,回过头来让人家说你好,天下有这样的美事吗?我要告诉他,说他怎么受尽折磨,说你们怎么密谋反叛,让他鼓动刘大帅发大兵来踏平太鲁阁社每一寸土!”
濂花勇指着女儿鼻子说:“看你,不帮就算了,说这么一大堆歹毒的话来。”
太鲁阁社的番民用土人最隆重的庆典仪式迎接刘铭传。兽皮鼓、牛角号,各种乐器和鸣,土人跳着奇特的舞蹈,夹道迎接客人。
濂花勇全副官员打扮,在山门口向刘铭传拱手,说:“大帅怎么会到偏僻山社里呢?太委屈你了。大清官员可是从不迈进山门坎的。”
刘铭传只带了汪小洋一个从人,又是徒手。刘铭传面带笑容,也拱拱手,说:“早想到山寨来看看你们,领略一番风土人情了,前一阵子因为忙于同法国人较量,没倒出功夫。”说罢一指后面一匹马身上的驮子,说:“我带来些绸缎、盐巴,不成敬意。”
“太谢谢了,”濂花勇说,“我们番民没有向大人进贡,反倒是大人破费,心里实在不安啊。”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地向后面看。
刘铭传发现了,问:“大头人在找什么?”
“你总不能是一个人来的吧?”濂花勇问。
“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刘铭传说,“我带来十万大军啊!”
濂花勇吓了一跳,极度不安起来。刘铭传伸出双手,竖起十指说:“这不,十万大军全在这吗?”
濂花勇放心地笑起来:“大人胆子也太大了,这一路上不平静,土匪也多,我们番社里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好的坏的都有啊。”
刘铭传说:“我是为百姓办事的,汉人、番人同是朝廷赤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既然心里坦荡荡,就不怕有人杀我,杀我干什么?留着我,不是可以为台湾百姓办点事吗?”
濂花勇很受感动,陪他上马一路走着。刘铭传象漫不经心地说:“总有人说,汉人又要来征剿番民了,我刘铭传不做这样的事。番民只不过在深山里一代代生活得久了,才叫番民,其实番汉一家,你们本来也是我们的兄弟。”
濂花勇说:“若是官府的人都像大人这样待我们就好了。”他顺手采了树上的野果,递给刘铭传。
刘铭传拿过来就吃,濂花勇说,“你吃了兄弟果了!太好了。”
“怎么叫兄弟果?”刘铭传问。
“你没见,果子都是一串两个并生的吗?”濂花勇说他们这里,若是谁家兄弟不合,上门来说合的人就会采兄弟果给他们吃。
“那我们是兄弟了。”刘铭传大笑,又说,其实,往上推两千年,你我的祖先可能真的是兄弟。
濂花勇问刘铭传,都传说番们是秦人的后代,不知是真是假。
刘铭传用肯定的语气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到台湾神山来采药,这些人乐而忘返,番民就是他们的后人,不然他们怎么长得和我们一模一样呢!
濂花勇说:“我就爱听这话,越说越近乎。”
马来诗宾把两个妹妹领到兽窖跟前,说:“他在里面。“说罢跳上马就走。
马来诗妹问:“你上哪去?”
马来诗宾说:“不知道,反正这里我呆不下去了。”
马来诗媛说:“叫他走,我们太鲁阁社不缺他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传到了窖里,刘朝带微弱地叫着:“是马来诗媛吗?我在这,快来救我。”
这时马蹄声远去,马来诗宾已消失在林中。马来诗媛来到窖口,向下望,她看见刘朝带完好无损,放了心,他坐在竹签子空隙中,真像一头困兽,就开玩笑说:“这是一头什么野兽啊?怎么会说话呢?”
妹妹说:“别折磨他了。”她从背后解下砍刀,灵巧地爬到一棵大榕树上,砍下一根粗壮的寄生藤,一端顺到兽窖中,对底下喊:“喂,抓住!”
刘朝带站起来,说:“我还绑着呢!”马来诗妹便小心地丢下砍刀,刘朝带弄断了绳子,紧紧抓住藤条。妹妹刚要拉,姐姐叫了声:“不行。”妹妹问:“怎么了?”
马来诗媛担心,万一拽不动了一松手,他再跌下去,穿到竹签子上,那还得了?
马来诗妹便把藤子绕到大榕树树干上几圈,固定了,才去拉,刘朝带被拉上来了。
刘朝带说:“我也当了一回老虎,不过这滋味不好过。你们若不来,说不定晚上真会被虎吃掉。”他特地向她们深深一揖:“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不用谢,”马来诗媛的脸又冷冰冰的了,就当他是救了一头狼、一头狗熊。
妹妹埋怨她说:“你这人真是!一听哥哥把他抓来当人质,你急得不行,连伤痛都不顾了,为了救他,你把刀架在哥哥脖子上。可这会儿你又这样子,真琢磨不透你怎么回事。”
“你瞎说什么!”马来诗媛制止妹妹说下去。
但刘朝带显然受了极大地震动,对马来诗媛说:“我真愧对于你呀。”
马来诗媛不理他,只顾在前面走。刘朝带讪讪地跟在后面。马来诗妹说:“一会好好洗洗脸,去见你爷爷吧。”
“什么?见我爷爷?”刘朝带问,满腹狐疑。
马来诗媛责备妹妹:“你真快嘴。“
马来诗媛说:“你别误了事呀!忘了爸爸嘱咐你什么了吗?“
刘朝带问:“我爷爷怎么到山里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马来诗媛说:“我想是吧。他这么个宝贝孙子丢了,能不着急吗?”
“他带兵来的?”刘朝带说,那他可是太糊涂了!冤仇宜解不宜结呀。”
还好,马来诗妹说他是一个人来的,一个兵没带。
刘朝带吁了口气,说:“这才好。”这种态度,显然搏得了马来诗媛的好感。她说:“一会见了你爷爷,还有我父亲,你怎么说?”
刘朝带反问:“你希望我怎么说?”
“这叫什么话!”马来诗媛说,“嘴长在你身上,舌头长在你口里,你想怎么说,别人管的着吗?”
刘朝带说:“我就如实说。马来诗宾扣我为人质,要扯旗造反。”
“很好。”马来诗媛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马来诗妹有点不放心,说:“你真会这么说吗?”刘朝带说:“我为什么要撒谎?我包庇你哥哥那样的坏人,他会干出更多的坏事。”
这一下,马来诗妹也不理他了。刘朝带忍不住暗笑。
火把和猪油灯窜烟带火,把太鲁阁社头人的房子内外照得通明,皮鼓声声,伴着粗犷的歌声,男男女女围着火塘在跳舞。
濂花勇和刘铭传高坐在上面,桌子上有大碗酒大块肉,濂花勇以番人最尊贵、隆重的礼节招待刘铭传。
这时马来诗媛姊妹二人陪着刘朝带过来了。濂花勇站起来让刘朝带,说:“快上座,”腾出了他方才坐的位子。刘铭传说:“他小小的人儿,没那么尊贵,大头人请坐。”
刘朝带在下首告了座,濂花勇才归座,说:“真对不起,我有个很不成器的儿子……”
刘朝带见马来诗媛眼巴巴地看着他,便爽快地说:“谢谢大头人的招待,马来诗媛招待得很周到,我本来想来看看她的伤养的怎样了的。”
濂花勇又意外又惊喜地去看女儿,马来诗媛说:“朝带还给我带来治红伤的药了呢。“
濂花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大帅的宝贝孙子人也长得秀气,心地也善良……”
刘铭传说:“马马虎虎。他从三岁起就跟着我,寸步不离,我有点把他宠坏了。”
濂花勇笑着给他倒酒,指着马来诗媛说;“都一样,这姑娘叫我宠的不像个样子了,任性得很,她女扮男装去从军,我开始都不知道。”
刘铭传说,马来诗媛一直扮男装就好了,他早把官职给她请下来了,她可是在基隆、沪尾两战中屡立功勋啊!
马来诗媛叉了一块肉送给刘朝带,对刘铭传说:“你们那叫什么破规矩?为什么女的不能当官,你们说女的比男的低贱,可多大的官,包括皇上,不都是女人生的吗?说话算数的西太后不是女的吗?”
刘铭传一怔,濂花勇忙拿眼睛瞪她,刘朝带也用脚碰了她一下。她不买账,说:“你碰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实情吗?”
刘铭传撑不住笑了:“是实情,是实情。”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刘铭传与濂花勇探讨,从前沈葆桢、丁日昌当福建巡抚时,都抚过番,为什么归而又反,总是弄不好呢?
濂花勇也说不好。反正他们心里不舒服,官府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跟他们不一条心。
刘铭传开始阐明他的主张,抚番应以德抚番,真正视他们为兄弟姐妹,日后,他准备上书朝廷,他亲自出任抚垦大臣。
“什么事也不让番民作主,谁心里也不会舒服。”马来诗媛冒了一句。
刘铭传思忖一下,说,将来可实行两种办法,一种是请他们下山、进城,与汉人一样待遇。不肯下山的,由番民们的头人照旧管理,以番治番,官府派员来帮助,他问濂花勇看这样行吗?
濂花勇说:“这倒好,我们做梦都想,办得到吗?”
“事在人为嘛。”刘铭传说。
马来诗媛突然问:“你见到山门口的界碑了吗?”
“什么界碑?”刘铭传说,“我没看见啊。”
马来诗媛说:“我念给你听:‘番界不得随意出入,汉民不得娶番妇,违令者斩’。”
“我知道汉番不准通婚的律令,”刘铭传说,这是大清朝廷定的制。不过刻在碑上就不知道了。
马来诗媛问,大帅是个开明人,你说过,我们是先秦徐福五百童男童女的后人,不和你们一样吗?为什么通婚要杀头呢?
刘铭传被她问得张口结舌。马来诗媛又问:“假如你孙子他娶了我,你会把他杀了头吗?”
濂花勇赶紧制止女儿,不让她在大人面前胡说。
刘铭传说这得申奏朝廷,要先改规矩才行。
接着刘铭传话题一转说:“有人说,大头人要带领北路各番民反叛朝廷,我来看看,我不相信。”
马来诗媛问他,明知要反叛,却又不带大军来兴师问罪,他一个人来,不怕杀了他吗?
刘铭传说:“我没亏待你们,我也不相信大头人会选择这条路,我才敢只身来。”
濂花勇很感动:“有大帅这句掏心的话,我们心里热乎乎的,你把我们当兄弟看、当人看,我们自己不能不把自己当人啊。大帅放心,我们永远和朝廷一条心。”
第五章第二十八节
打败了要赔,打胜了也要赔,西太后称这是花钱买平安。巡抚脱下官服去送罪囚发配,他鄙视他,但绝不罗织罪名致人于死地。修铁路、开矿山,他居然想利用外资,大胆新奇却也是自已玩火。
西太后又坐到了养心殿帘子后头,气氛好,几个大臣都赐坐坐在御前,光绪皇帝也得意洋洋。
李鸿章奏道,法国海军统帅孤拔死了,这是法国人服软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人死有余辜。”西太后说,“怎么着啊?刘永福又打了个谅山大捷,法国人还有什么好说!”
李鸿章奏道,法国公使照会我们,希望在《天津和约》的基础上签个新约,签约后,他们马上撤出基隆。
“他不撤怎么着,不撤饿死他。”光绪说。
西太后说:“有什么条件啊?”
李鸿章说:“只要冯子材、刘永福从越南撤军”
连光绪都明白了,那只是名义,越南早已不归我们管辖了。
奕劻说:“恐怕多少还得赔点银子。”
一听说打了胜仗还要赔银子,西太后心里不是滋味,眉毛皱了起来。
翁同和替她出了这口闷气,我们到底是打赢了还是打败了呀?怎么打败了要赔,打胜了还要赔?
西太后见李鸿章他们都揿着脑袋,明白不赔不能了事,便叹口气说:“都是贪得无厌的小人。好在咱们大家大业,就不跟他们小国计较了,花钱买平安吧。”
李鸿章忙说:“太后圣明,就是这么个理,若讲本心,一根毫毛都不该给他。”
西太后说:“趁咱得了点便宜就罢手吧,等人家缓过劲来再打败了咱,又不知怎样狮子大开口了。李鸿章啊,你和他们谈的时候,也得斤斤计较点,别太惯着他们了。”
李鸿章忙说是。
奕譞忧虑地说:“打胜了,还这样软弱,将来别的国家也照此办理,我们怎么办?”
光绪说:“老佛爷,不能给呀,他们会得寸进尺的。”
西太后说:“别争了,我愿意从身上割肉吗?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这么着吧。”
众大臣不再言语。
西太后问:“台湾建省,让刘铭传当首任巡抚,他为什么上折子推诿?他不想当?”
李鸿章答,他不是推诿,是觉得缓几年建省为好,主要是怕福建不再管它,台湾又是羽毛未丰,无法支撑。
“这好办。”西太后倒想出个主意,让杨昌浚和他签个约,五年为期,照样给银子,等台湾翅膀硬了,富庶了,再放飞嘛。至于苏浙、两湖、两广这些富庶的省也别看笑话,都出点血,也定个章程。
翁同和覚得这样就两全齐美了。
西太后又问起刘铭传和刘璈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奕譞说,刘铭传弹劾刘璈,所奏件件是实。
“这还了得!”西太后说,“邢部有个说法吗?”
奕譞说,拟斩立决。
奕劻唯一能帮刘璈的是不掉脑袋,他说,杀是应该的。念他过去在剿长毛和捻子时立过功,免他一死,流放黑龙江吧!
光绪说:“太轻了,死有余辜,朕看过陈述他罪过的折子。”
西太后说,既然奕劻这么说了,就充军发配吧。不过家产要全部抄没。
奕劻说:“那是自然的事。”
“吏治是该整顿了,”西太后说,多几个刘铭传这样的就好了,听说他把自家的银子都拿出来买军火了?
李鸿章说,刘铭传给臣的信上表白,他的银子也是朝廷给的俸禄、封赏,再用于朝廷的事,理所应当。
西太后说:“好样的,李鸿章你用对了人。他不是要好好治理台湾吗?叫他放开手脚干,台湾富了、强了,就不怕别人再来攻打了。”
众人称是。
奕譞又说,那个朱守谟公然资敌,这个人断不能饶。
西太后说,叫刘铭传监斩,立即将他就地正法就是了。
台北在大稻埕是郊外的一片荒地,荒草丛中有一堆二尺六寸宽轻便铁轨,还有一台倒在路边的旧机车,全都锈迹斑斑。刘铭传与李彤恩、石超等人来这里视察。
李彤恩说,这堆锈铁轨便是同治四年从上海老靶子路到吴淞口的铁路路轨,拆到这里来了,成了一堆废铁。丁日昌想在台湾修,也没办成。
刘铭传说:“正好啊,你在上海破碎了的梦在台湾好好做吧。”
李彤恩却说他近来常感体力不支,真怕应付不了。
刘铭传说他的眼睛都快瞎了,还没想一走了之呢,想不陪他可不行。刘铭传在六年前就上折请示朝廷修建铁路,铁路快捷,对发展实业、通商的好处自不必说,就是打起仗来,运兵也快。他最近再次上折子给朝廷,台湾一岛孤悬海外,现在分省之初,更应该求发展,广开贸易、把内山货物及时运出,将外来商品在岛内流通,这都非有铁路不可。
李彤恩问爵帅想怎么修?
刘铭传想先修台北经基隆到沪尾一段,将来经台中直达台南,最终形成环岛铁路。
李彤恩并不是问这个。钱从何来?公款养兵都不够,修铁路可不是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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