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样!”他爱莫能助地摊开两手,“那你去找孤拔将军或者利士比将军好了,他们神通广大,能把你带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去而不需要手续。”
朱丽娅:“还给我算了,我也不办了,我上哪里去找孤拔将军?他在巴黎还是马赛!”
“我倒真的在远离巴黎万里之遥的地方。”突然,大块头的孤拔将军应声推门进来,“是哪位小姐想见我呀?”
朱丽娅一回身,惊喜地叫起来:“真是太巧了,我正在受领事先生的刁难呢!”
“是吗?”孤拔与朱丽娅拥抱后坐了下来,抽起雪茄,比埃尔领事替他划火,火柴亮光映得他的鼻头更红。比埃尔说:“原来将军认识她?”
孤拔说,朱丽娅的哥哥是他儿时的朋友,他如果从军,也是将军了,可他执意要研究东方文明,这不,毕乃尔研究到加入中国籍的地步了,妹妹也差不多了吧?他哈哈大笑。
朱丽娅告诉孤拔,因为她是坐军舰来的,领事不肯补签证件。
“不用他。”孤拔说,“我们海军再把你带回兵舰就是了。”
朱丽娅:“我可不跟你们在海上吃风浪,来时遇上风浪吐得我昏天黑地,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孤拔问比埃尔:“巴德诺公使到了吗?”
比埃尔说:“他刚来过电话,半小时后到,他说如果将军先到了,请到扇形会客室。”
“好的,”孤拔说,“走,朱丽娅,跟我到会客室去喝咖啡。”他又关照比埃尔,让他为漂亮的小姐破一回例办好签证,如果她出了事,由海军负责。比埃尔说他哪敢违背将军的意志呀,说得几个人都乐了。
这间扇形会客室布置得很像议会大厅,桌子摆成环形,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孤拔和朱丽娅坐在临窗的地方喝咖啡,可以眺望到黄浦江上往来的船舶,还有黄包车穿梭而过的外滩。
“你哥哥怎么样?象个地道的东方人了吗?”孤拔问,“我招他出来为法兰西帝国服务,他怎么说?”
朱丽娅说,他说他已经是大清帝国的臣民了,如果讲服役,也只能为中国尽责了。
“魔鬼占据了他的灵魂!”孤拔说,“你呢?你好象说过,你想留在中国,在教会医院里工作?你不会也看中了中国人了吧?”
“很有可能。”朱丽娅笑道。
“你们都疯了!”孤拔说,上帝没有告诉我们有帮助进化劣等民族的义务!
朱丽娅很不高兴,她质问孤拔:这是你带兵舰来攻打中国的理由吗?他们不是劣等民族,他们很优秀!
孤拔说:“我们不辩论了。除了签证你还有什么困难吗?我能帮助你,是我的荣誉。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到我的远东舰队服务。”
“我在越南看够你们杀人了,”朱丽娅脱口说道,“再也不想看了。”
“你去过越南?天呐,”孤拔问,“你去干什么?”
“去传教呀。”朱丽娅顺口说。
“这也是很好的事啊!”孤拔说,在那里有随军神甫,他们有时会帮他很大的忙。
朱丽娅突然问:“你是不是带舰队来打上海?”
“啊,不,不,”孤拔说,他的目标是台湾。中国人不肯给我们赔款,必须要教训他们一下,占领台湾,叫他们拿钱来赎。
朱丽娅不以为然,人家不会等着挨打吧。
孤拔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情报,中国启用了一个叫刘铭传的人,要去台湾与法国人对阵。
“这个人可怕吗?”朱丽娅故意这样问。
“在我们的炮舰面前,中国的工事、炮台、军队,统统不堪一击。当然,这个刘铭传厉害些,唉,你不该不认识他呀,你哥哥毕乃尔当年是他的炮队教习,又是他的顾问啊。”
“我不知道。”朱丽娅说,那刘铭传既然厉害,你们就不会轻而易举占领台湾。
孤拔傲慢地说,他们在时刻监视着刘铭传的动向,他到不了台湾的,他将在海上和他那可怜的小兵轮一齐跌进太平洋海沟去喂鲨鱼。
这时,巴德诺领几个大腹便便的人进来了,巴德诺离老远就伸出手来:“啊,我的将军,我的战神,改写历史的角色终于盼到了。”
他们拥抱后,巴德诺问孤拔身旁的这女孩子是谁?
“我朋友的妹妹,”孤拔说,她在教会医院当护士,到中国来玩的。
朱丽娅礼貌地说:“公使先生好。”
巴德诺点点头,看看表,说晚上还要和那个狡猾的曾国荃谈判,他早就失去耐性了,既然孤拔到了,他就好摊牌了。他坐下去,打开了文件夹,随员们也都落座,朱丽娅知趣地退了出来。
在电报局门口,朱丽娅让刘盛蛟进去发电报,她去了会引起怀疑。刘盛蛟点头步上台阶。
在电报局柜台前,刘盛蛟填了个单子递上去,一个洋人看了看,歪了一下头:“什么意思?”递给旁边一个中国雇员看,那中国雇员也感到费觧,电报是这样写的:海上鲨鱼出没,危险。可先到黄浦港看看动静,蛟。
中国雇员问:“打渔的?”
“是”刘盛蛟顺口说,这几天鲨鱼太多,他怕他们出海不吉利。
中国雇员看不出有诈,与洋人说了几句什么,走到后靣去为他发报,他坐下去,立刻响起滴滴嗒嗒的声音。
天还黑着,启明星也没露脸,塘沽港一片黑暗。
刘铭传和随员都已上了海晏号兵轮。正要抽跳板启锚时,一个骑马的人急驰而来,高叫:“爵爷等等,慢开船。”
站在甲板上的刘铭传摆摆手,船长室里站在船长身边的石超对他说了句什么,跳板又不动了。信使下马,跑上船来,双手呈上一份电报:“爵爷,上海电报。”
刘铭传看了电报,心里想,怪呀,蛟儿怎么会在上海?越南全部弃守了?退到广西、云南罢了,怎么一退退到上海了?这电报没头没脑的,什么意思?反正李中堂也要他先到上海,万无一失才能去台湾。见了刘盛蛟就全明白了。
石超和陈展如看了电报,石超分析,他肯定是在外国人的报房里拍的,怕泄露机密,才用了隐语。
陈展如猜测,说海上有鲨鱼出没,是不是指法国兵舰啊?
石超说:“正是。”
刘铭传说:“与李中堂捎来的话不谋而合,那就启锚,向上海进发,先见了曾制台再作计较。”他马上发令,“开航!沿海岸线走,直航上海。”船长响亮地应了一声。
刘铭传的卧室相对宽敞明亮,里面是卧房,外面一间是客厅,开船后他把石超叫进来。船有点颠簸,从舷窗可见咆哮的大海浪沫飞溅。
石超想到了一个蒙蔽法国人的主意,爵帅上岸后,可先去两江总督衙门,去见曾制台,必要时,可散布舆论,说他根本不想去台湾,来上海是奉上谕,当曾大师的谈判副手,希望尽量不动干戈,在谈判桌上避免争端。
“正合我意。”刘铭传也想先稳住法国人,而后出其不意地去台湾。
石超认为这样最好。
由于风浪越来越大,涌起的海浪山一样扑向船头,漫过甲板,船体剧烈地摇晃着。这天上午,上海模糊的轮廓在海平靣上出现了。石超悬着的心暂时放下。
当海晏号拉响着汽笛驶入港口时,站在甲板上的刘铭传等人不单看到了曾国荃等一大批官员来迎接,还看到刘盛蛟、朱丽娅。
刘铭传向岸上的的人挥手致意。他身后站着膀大腰圆的亲兵汪小洋。他对身旁的毕乃尔小声说:“你看见没有?朱丽娅在这!”
毕乃尔说:“看来她是去找刘盛蛟了,我们都被她捉弄了。”
刘铭传还要再说什么,船已经停稳,曾国荃向他拱手,大声说:“省三兄辛苦!”
刘铭传健步走下舷梯,与曾国荃执手道:“哎呀,怎么惊动沅浦兄的大驾了?实不敢当。”
曾国荃感慨万分,他们快十年不见了,想起当年金戈铁马的日子,他说犹在昨天啊。
来不及寒出宣,刘铭传就急不可耐地问沅浦兄与巴德诺谈得怎么样了?
“与虎谋皮。”曾国荃一言以蔽之,巴德诺刁蛮得很,表面上文质彬彬,吃饭都不露齿,可咬人却露齿啊!
刘铭传倒覚得应该快刀斩乱麻,既然朝廷已决心不妥协,犯不上与洋人虚与委蛇了。
曾国荃称这也叫先礼后兵嘛!他说刘铭传来了就好了,洋人听说他出山镇台,特别紧张,可见他老兄的虎威了。
“我有什么虎威?”刘铭传说,狐假虎威罢了。他听说法夷的舰队已经封锁海峡,意在防他赴台?他问此信确否。
“是这样。”曾国荃道,“仁兄怎么走法,还真要费点周折。”
刘铭传的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大声说话,让前来迎接的官员都听得到,他说,法夷意图是否在台湾尚且不知,他并不想马上过海。朝廷的旨意是让他当沅浦兄的副手与法夷巴德诺谈判,谈好了也就不必动刀兵了。
这一说,曾国荃多少有点意外,便说:“朝廷不是要打吗?不然要你督办台湾军务做什么?”
刘铭传道,那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谁不知道,法夷船坚炮利,我刘铭传单枪匹马能打胜吗?倒不如跟法国人妥协,商量一个双方都能下得了台的方案,多少给他们点好处,求得个安宁吧。
曾国荃大为不满,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石超小声对刘铭传说:“此计甚妙,连曾老九都信以为真了,生气了,说不定上折子参你一本。”
这时一群文武官员才陆续上前来参拜,刘铭传与众人抱拳致意。
刘铭传住进了临时官邸,几个棍僧在门外,走廊站上了岗,汪小洋嘱咐说:“千万要小心,不准打瞌睡,不准东张西望。”
亲兵们都答应着。
屋子里,刘铭传、石超正和刘盛蛟密谈。
对于刘铭传来说,刘盛蛟带来的消息太重要了。朱丽娅从领事馆得到了消息,孤拔的兵舰把通往台湾的水道全都封锁了,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一刘铭传困在上海。
刘铭传让儿子放心养伤,他已决定在上海来它个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不靠金蝉脱壳,看来是插翅难飞了。
石超也连声叹息,比起人家的大兵舰,他们的海宴号太寒酸了。他真不明白,北洋水师里那么多条兵舰,让刘铭传去抗法,他的老师一条也没舍得给他,连护送他上岛都没派一艘像样船来……
这话多少说到了刘铭传的心里,他烦躁低一摆手:“你说这个干什么!”
从这一天起,刘铭传像变了个人一样,不是在跑马场看赛马,就是泡在青楼里吃花酒,与妓女们调笑,甚至在赌场里大呼小叫一掷千金地豪赌,更有人把这样的消息透露给了曾国荃,刘铭传带人多次去静安一带看一栋法式洋房,看样子想在上海广置房地产了,这令曾国荃十分气愤,他不明白,刘铭传何时变得如此堕落了呢?
第三章第十五节
当年办洋务轰轰烈烈,如今蹲在茶楼墙脚下踽踽凉凉,荣辱谁计?他是你的仇人,你杀了他,你就是全民族的仇敌,你的刀还劈得下去吗?
刘铭传下榻处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台湾全图,他正与石超、陈展如、毕乃尔等人指指点点。汪小洋带几个棍僧守侯在门口。
石超已叫人把海宴号兵轮隐藏起来了,一旦从安徽运来的大炮到上海,马上装船。走的时候船也不能靠上海港,他在松江那里选了个渔村码头,不显山不露水。他在地图上指了一下位置。
刘铭传说很好,强调要出其不意,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这时刘广进来,一脸兴奋:“老爷,孙少爷从老家赶到了。”
“太好了,”刘铭传站了起来,“人呢?”
刘朝带应声而入,风尘仆仆的样子,却毫无倦意,他行了礼,他向爷爷报告,一共从家乡带来铁匠194人,还有132个和尚兵,奶奶带给刘铭传的一万两银票也随身带来了。
“是伙食费呀,是饷银啊?”刘铭传忍不住直乐。
刘朝带笑道,奶奶说,万一兵饷不继,别饿着了子弟兵,先垫上。
刘铭传拍着手,骄矜地笑道,老太婆这是倒贴呀!别人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她倒好,毁家抗法。
刘广说:“这还不是跟老爷学的!”
刘铭传说:“好,钱多了不咬手,我还真发愁到了台湾没有开张的银子呢!西太后从王公大臣手里抠出来二十万,也不够啊。朝带,咱们造的炮都运来了吗?”
“是,一共四十八门,”刘朝带说口径虽不大,也顶用。
刘铭传问他把铁匠、和尚们安顿在哪了?可别在上海招摇啊!
刘朝带根本没让他们进城,直接送乡下去了,只等着上船了。
“好小子。”刘铭传夸奖道,“我孙子越来越长进了。”
“龙生龙,凤生凤嘛。”刘广说。
刘铭传说:“还有下句呀:老鼠生来会打洞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刘铭传的举措,住在教会圣玛丽医院里的刘盛蛟并不知情。
刘盛蛟坐在病床上,朱丽娅抱了一抱鲜花进来,说了个信息,可能是咱们的电报起了作用,刘铭传看样子真的不想去台湾了,今天,他同巴德诺开始谈判了。
“我去见他,”刘盛蛟覚得父亲上当了,法国人根本没有信义可言,再不抗法,要亡国了,岂止是丢了越南?谈什么判,打就是了!
朱丽娅不准他动,他的伤本来没好,一出去就会复发,前几天出去接船,回来又发烧。
“你再拦我,我就逃走。”刘盛蛟说。
朱丽娅让步说:“那你得跟你父亲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台湾。”
“老爷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刘盛蛟说,“这得慢慢来。”
朱丽娅生气了,走出房门嘱咐一个外国护士看住他,不准他出病房一步。护士说:“是的,小姐,医生本来也是这样吩咐的。”
刘盛蛟听了急得跺脚。
朱丽娅却一走了之。
朱丽娅从楼上下来,来到一楼,因为一辆车子挡住去路,便侧身贴墙而立,让车子先过。车子上装的是搪瓷桶大小便器,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推着车走来,朱丽娅无意中扫了一眼,忍不住大叫起来:“陈天仇!”
陈天仇也很意外:“朱丽娅?你怎么会在上海?”
朱丽娅说她去了越南,在刘盛蛟那里当了军医呢!,她的表情很骄傲,意思是自己不达目的不止。她赢了!
陈天仇不以为然,讥讽她,说看不出刘家的人有这么大魔力,让她这么着迷。
朱丽娅说:“我看刘朝带对你也是一团火呀!”
陈天仇不屑地哼了一下,走廊走来几个医生,她连忙把车子推入洗漱间。
朱丽娅也跟了过来,倚在门框上,问她什么时候离开刘老圩的?怎么来受这个苦?
“刘老圩再好,与我没关系呀。”陈天仇套上长长的胶皮手套,开始刷搪瓷桶。
朱丽娅要帮她刷,一会还要带她去见刘盛蛟,朱丽娅说他枪伤复发,在这住院呢。
陈天仇摇摇头,说她没时间,要干活,挣钱吃饭。用身子把她挤靠在一边,不让她沾手。
朱丽娅说:“你见了刘盛蛟,你就知道他有多可爱了。”
陈天仇没听见一样,呼隆隆地猛刷。
朱丽娅说:“哎,我告诉你,刘大帅,还有刘朝带都到上海来了,呆会儿我带你去见他们。”
“我不去。”陈天仇冷冷地说。
朱丽娅喋喋不休地说陈天仇是刘老圩的恩人啊!何况,她这冰美人早让朝带爱上了,朱丽娅真奇怪,他能放她走!这个蠢人!
陈天仇打断她的唠叨,说:“你记得你要远走高飞的那天,我对你说过什么了吗?”
朱丽娅眨眨眼:“我们说的话太多了,不知是哪一句,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陈天仇说:“你说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我说,也许,你再回到刘老圩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也许会痛骂我,诅咒我是个坏人……”
“是的,”朱丽娅想起来了,欣说,“我说我不会诅咒你,你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呀!你说不求世人宽恕,我说我替你请求上帝宽恕,除了上帝,谁的赦免都是无效的。可你并没有离开人世呀!你今天为什么要提这个?”
陈天仇问:“你天天跟刘盛蛟在一起,他没告诉你什么吗?譬如他的家书里……”
朱丽娅说刘盛蛟什么都不瞒她,每封家书她都看,他父亲在信中说朱丽娅是个缺少三从四德教化的野女人,断断不可入刘家门,她也都看了,每次他给刘铭传写回信,朱丽娅都要他必须根据她的意思写上几句,譬如,洋女子懂得的科学知识抵得过刘老圩全家人智力的总和了等等,说到此处她得意地大笑不止。
陈天仇说:“你这不是让刘盛蛟倒霉吗?”
“没错,”朱丽娅说,下封信里他父亲必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停了一下,她又自己太外在,不会受中国人喜欢,像陈天仇这样内向而又有知识、有修养的姑娘,是刘铭传最中意的,朱丽娅说不知她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居然就离开了。
陈天仇坦言,她去行刺刘铭传,只是一时大意,没成。她问朱丽娅,这一来,她还能留在刘老圩吗?
朱丽娅尖叫起来,夸张地说:“你敢杀人?你敢杀刘大帅?这太意外、太神奇了!”她居然没有半点谴责意味,“如果你干成了,你将成为东方最了不起的女性。”
陈天仇望着她,反倒大惑不解了。朱丽娅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杀了我父亲,是我的仇人。”陈天仇简单地告诉朱丽娅,自己从记事起,就只有一个信念,杀掉刘铭传,她习文,练武,包括吃饭长大,都是为了这件事。
朱丽娅说:“你真了不起。但你没有完成。你不遗憾吗?”
“我活着,总会完成的。”陈天仇说。
“你还要干?”朱丽娅摇摇头说,“那我可不能把刘大帅的住址告诉你了,那我就是你的同谋了。我赞赏你的勇气,却又不愿意你伤害我未来的老公公。”说到这里,她又咯咯地乐起来。
上海松江 海边小渔村鸡宁犬静,象是在涛声抚慰下沉睡了一般。
月色昏暗,涨潮的海水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涛声。朦朦胧胧的海滩上忙碌着几百个人影,人们正把小口径炮拖向海边,再装到渔船上去。
渔船装了炮,向远处驶去,再转运到海面上停着的刘铭传乘坐的“海宴号”船舷下。
一条条渔船上卸下的炮正吊到海宴号上,杨振川在海宴号上指挥着。
天亮前一切都消声匿迹了,除了海滩上留下乱糟糟的车辙印、脚印。
石超、朱守谟和刘朝带、杨震川被刘铭传叫到客厅来,刘铭传说:“巴德诺下了个请帖来,说是要宴请我。”他把一张印得很考究的请柬拿给众人看。
杨震川说:“法国人斗不过您,想来软的了。”
“没那么简单吧?”刘铭传说。
朱守谟说:“会不会是鸿门宴?”
陈展如说:“凶多吉少。”
朱守谟主张干脆不去。
石超说:“那岂不叫法夷看轻了我们,就是刀山也得上,油锅也得跳,在自己家里倒叫人家吓住了。”
刘铭传说他也是这个主意,去。不过要先备几套妙计,看情形再说。
陈展如主张到时候多去些人,里面外面都布置妥当,保证万无一失。
刘铭传说:“法夷想在海上拦劫我,我们必须避开他们的耳目才行。”
陈展如说:“这个怕难。”
刘铭传已经有一条妙计在胸了,这叫将计就计,说回头和石超把细微末节都想好了时,再分头布置。
刘盛蛟禀报,明天巴德诺要请他客,想要在酒里下毒。
一听这话,举座皆惊,朱守谟惊呼:“果然是鸿门宴,我没有料错吧?”
刘铭传并不惊慌,让他说详细点。
刘盛蛟要再说,朱丽娅拦住说:“你还不是听我说的?要你来重复有什么用?”
刘盛蛟便说:“好,你说你说。”
刘铭传缓和多了,让刘朝带给朱丽娅搬把椅子。
朱丽娅落座后,说:“若不是要大帅的命的事,肯定不能赏我个座位,我不说谢了。”
石超又忍不住乐,对刘朝带耳语:“难怪你叔叔叫她迷住了,洋姑娘太有趣了,里外透亮,言语无忌。”
陈展如对朱丽娅说:“姑娘快说吧!”
朱丽娅说,她在教会医院救济处无意间听到的,巴德诺派人去拿药,说是明天宴请中国人用。
“是砒霜吗?”朱守谟问。
朱丽娅咯咯直乐,不是毒药,是安眠药。药不死人。
人们都松了口气。陈展如说:“这丫头真能大惊小怪。”朱丽娅说,他们一心想灌醉刘铭传,让他醉上几天不起床,不就去不了台湾了吗?不过又怕他不喝,所以在酒里打算多放安眠药,让他呼呼睡大觉。等你一觉醒来,他们的舰队早就占领基隆港了。
石超手一拍说:“大帅,有了,咱们的妙计又可以完善了。”
刘铭传叫众人先都下去,他要和石超单独说一会话。众人都站起来,刘铭传见刘盛蛟也起身,就叫盛蛟先别忙走,他还要听听越南的战况。让他先到外书房等着。
朱丽娅搀着刘盛蛟往外走,刘铭传见毕乃尔进来了,并且与妹妹拥抱,就说:“毕乃尔,把你妹妹弄走。”
毕乃尔多少有点意外。朱丽娅笑嘻嘻地对刘铭传说:“你们中国人说拉磨吃驴,你就是这样的人。”
石超纠正她,小姐说错了。是卸磨杀驴。
“一样。”朱丽娅说,“可我是个杀不倒的驴。”众人都笑起来。
李彤恩没钱喝茶,便拿了本书蹲上海城隍庙茶馆在墙脚下看,看得有滋有味,旁若无人。
刘铭传带着石超来了,后面跟着汪小洋,在茶馆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跑堂的热情上茶、上了几碟卤花生等干果。石超走到门外墙脚处,对李彤恩说:“李先生,走啊,到里面去喝茶。”
李彤恩说:“啊,不了,不好意思又让你破费茶资。”
石超说:“今天不是我破费,有人请你。”
李彤恩嘴上问“是哪一位,”却不等石超回答早跟了他去。
到了茶桌前,刘铭传站起来说:“久仰,你办洋务名声大噪,如今还记得你说的话,不兴办洋务,无法与洋人争雄,势必为洋人所灭,震聋发聩呀。”
李彤恩抱拳说:“谢谢大人称道,如今我这个样子,没脸听这个了,报国无门啊。”
“请坐。”刘铭传摆手示意。
“大人不明示身份,我不敢坐。”李彤恩说。
石超提示他说:“忘了我说改换门庭的话了?”
“噢,刘爵帅!”李彤恩不禁肃然起敬,“我是革职之人,怎敢与大人同坐。”
“说哪里话!”刘铭传一把拉他坐下,然后亲自给他斟了茶,说他知道李彤恩是冤枉的,是代人受过,朝中也不止一人怀疑这事,将来有机会,他会在李中堂面前剖白,他也未必明白真相,别人攻击洋务拿他开刀,李鸿章未必没有舍卒保车之意。
李彤恩含泪道:“有大帅这样明察秋毫的人在,我李彤恩的委屈也就在所不计了。”
刘铭传示意身后的汪小洋,汪小洋打开带来的包袱,里面有十锭银子,递给石超,石超向李彤恩跟前推推。
李彤恩说:“这是为何?这个我可不能受。无功受禄的事我不干,会心上不安。”
“无罪受罚,你都承受了,无功受禄也当之无愧吧?”刘铭传哈哈大笑,“这不是给你的,你寄回家去,老小妻儿不能跟你受罪呀!”
李彤恩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自已是落难之人,真不知道怎么谢大人知遇之恩了。
刘铭传说:“这银子也是朝廷给我的俸禄,非我刘铭传个人所有,你只管用,连谢字都不用说。”
喝着茶,李彤恩问刘大人此去台湾有何打算?是想短呆,还是想有个长远之计?
石超代刘铭传向他请教,短与长有什么说法吗?
李彤恩道,短呆,当然是与法国人打几仗,或赢或败打道回府。长呆呢,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铭传早有长远打算,他将来会上个折子,台湾应当脱离福建单独建省。福建巡抚从丁日昌那一任起,尽管每年要去台湾一次,但毕竟鞭长莫及。台湾土番的抚慰,地方如何繁荣,都是头等大事。为什么法夷、倭寇总是觊觎台湾,因为在那里兵少力薄之故,强大了,自然也安全了。
李彤恩称赞刘铭传真是高瞻远瞩,他这次去台履任,虽不是名正言顺的台湾巡抚,却也有了巡抚衔,明令节制台湾镇道以下文武官员,不是巡抚的巡抚,当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过两年,台湾建省当是意中事了。
刘铭传叹口上元,想的虽美,没有能员干才辅佐也难啊。
李彤恩目视石超说:“石先生不是干员吗?”
石超说自已不过是帮闲而已,干不了大事。
刘铭传说李彤恩在中堂旗下干过洋务,想请他出来助一臂之力如何?
“我?”李彤恩说,“用我,对大人也不太方便吧?”当然指的是他是革职之人了。
“我不在乎。”刘铭传说,不拘一格用人才,天经地义。
李彤恩又说,大帅是御侮作战,自已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呀。
“出主意不用你孔武有力。”刘铭传笑道,打完仗办洋务,修铁路、办邮电,这你不就内行了吗?况且打仗时也要军需呀。
李彤恩心里热乎乎的,盛情难却,他答应跟大帅去,有了刘铭传的厚待,客死他乡在所不惜。
刘铭传的大手在李彤恩的手背上一拍,说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第三章第十六节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宝石顶子岂能与八品官的素金顶子混淆?同样使用安眠药,刘铭传得以金蝉脱壳,监视者可没那么幸运了。中法女郎在同一艘兵轮上用同一种手段藏身,结果却大相径庭,茫茫海流,将把她漂向何方?
夜幕降临在上海淞江一个偏僻的小渔村,渔舟拢岸,从黑幽幽的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正是海晏号,它不鸣笛,悄然穿行在渔船之间,靠在了港口,船上陆续熄灭了所有的灯,使它整个溶进黑暗们中。
刘铭传从天津带的人早已在船上,此时刘广、刘朝带正引领早已等候在红树林里的二百多棍僧登船。刘铭传能否顺利脱险上船,至关重要,他们在海边翘首以待。
刘铭传仰卧在圣玛丽医院一间宽敞病房的床上,不时地说胡话:“来,干,不就是酒吗?”
陈展如在给他头上敷冷毛巾,走廊里站着几个法国领事馆的人,样子很谦恭,表靣是巴德诺派来照顾联络的人,其实是监视刘铭传的人。他对蜀花、石超等人不断地问:“还需要什么吗?”
石超说了谢谢,一再请他们休息。他们却赖着不走。
那几个人说,走了那就失职了,公使先生让他们时刻在这里听候差遣。
刘铭传悄悄把眼睛欠开一条缝看看门外的人,向陈展如使眼色,陈展如忙制止他。
这时几个法国医生护士来了,医生说要打针,帮助将军大人醒过来。
“这可不行。”石超堵在门口挡驾,“我们刘大人连火炮都不怕,就怕打针,一听说打针就昏死过去了,你们敢担责任吗?”
医生耸耸肩:“那是晕针,不要紧的,精神不紧张就好了。”
石超说:“别说晕针了,他连话都晕,谢谢了,快请走吧。”汪小洋堵在门口,他们根本进不去。
医生护士不得不离开。
石超走出医院病房,在门口,他发现斜对过的水房门开着,陈无仇正在忙着,显然关心着这里所发生的事,不时地探出头来张望。
石超装着上厕所,趁监视病房的人不注意,钻进了水房,顺手带上了门。
陈天仇并不意外,一边刷瓷桶一边说,刘六麻子真给中国人丢脸。喝多了酒,跑到洋人医院来耍酒疯!
石超试探地说:“他现在烂醉如泥,人事不省了,你现在去报仇,不费吹灰之力。”
“是吗?”陈天仇不动声色地说,“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准备半夜动手。”石超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没有说真话。”
陈天仇问:“你钻到我心里去看了?”
“眼是心灵之窗,”石超说她今天的眼睛里充满了善良,没有仇恨的影子。
陈天仇没有否认。石超说:“你若仍然想杀他,我上次跟你白谈了那么多话了。”
陈天仇斜视他一眼道 :“你太自以为是了吧?”
石超相信自己看不错的。一个正直的人,分不清家仇、国恨,哪个大,哪个小,哪个轻,哪个重,那不是白活了吗?
“正因为这个,我那天回来痛哭了一场,”陈天仇说,她只好暂时愧对父亲了。”
石超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称她真是个识大体、明事理的姑娘,大帅听了不知怎么高兴呢。
“我并不要他高兴。”陈天仇说。
石超说:“现在,我好张口求你了。”
“求我什么?”陈天仇伸手指指正在刷着的尿壶问,“要一个尿壶?”说得自己扑哧笑了。
“你笑了!”石超说,“你笑起来真动人。朝带说他看见你笑过两次,我才一次。”
“我是供你们取笑的吗?”陈天仇又生气了。
“对不起,对不起。”石超说,“现在大帅有难,非你不能救他。”
“你太过份了吧?”陈天仇凤目立起来,“我不杀他,已是网开一面,你倒让我救他?”
石超告诉陈天仇,他并没有喝醉,他是故意作醉态蒙蔽法国人,好趁他们不备,乘兵轮驶往台湾,可现在法国公使派人监视在门口,没机会逃走,大帅万一不能及时赶到基隆,那里就有可能被法国人占领啊。
陈天仇说:“你真是强人所难啊。”但语气并不特别反感。
石超强调,我们的兵轮必须今夜出发,刘大帅必须上船,又必须让法国人知道,刘大帅没走,还在床上躺着呢,明白了吗?
“我能干什么?”她问。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石超让她把门口那两个人弄迷糊了,你在医院呆得久了,又知道安眠药在什么地方。
“药房上了锁,拿不出来。”陈天仇说,不过有办法。三楼四号病房有一个德国老太太,天天离不了安眠药,不妨去找她要几片来。
“几片不行,至少得来半瓶。”石超说。
“那只有偷了。”陈天仇倒是常替洋老太太出去买水果,从不防她的。
“好,”石超说,“反正你穿着护士服,你给他们送热咖啡,不会引起半点怀疑。
陈天仇总算答应了。
过了半夜,海晏号兵轮上的人都着急了。
上船的士兵、棍僧和铁匠都在找自己的舱位。刘朝带命大家不准出声,不准开灯。人们默默地做着一切。
甲板上的毕乃尔、杨震川等人十分焦急,怎么还不来呀!就不该去法国教会医院,这不落入人家圈套里了吗?
杨震川说:“只有在他们眼皮底下做手脚,才更能让他们相信大帅没走啊。”
谁也不会想到,朱丽娅已经趁乱上了海晏号兵轮。
朱丽娅重蹈陈天仇的旧辙,钻进了煤仓附近的库房里,刘盛蛟事先为她弄了一套行李铺在了空地处,门开了,刘盛蛟又拿了些罐头、饼干进来。
朱丽娅问:“你爹还没来吗?”
“他来了你就混不过去了。”刘盛蛟说,“你可千万别出声,混到台湾,他也不能把你再弄回来了,你先委屈一下吧。”
“没关系,”朱丽娅说,“从天津到上海,陈天仇就是躲在这里的,她能行,我也行。”
圣玛丽医院走廊里阗无人声。夜深人静,那两个监视者困得不行了,一个在掐自己的脸,一个拼命打哈欠。
走廊尽头,戴口罩的陈天仇姗姗走来,托着的方盘里有一壶咖啡,几个杯子,她故意走得很慢。
一个监视者用力吸鼻子:“什么味?咖啡!”
另一个馋涎欲滴的监视者说:“我敢保证这是南美洲的咖啡豆,真香啊,这时候喝一杯多提神啊。”
当陈天仇走到他们跟前时,她对二人嫣然一笑,问:“先生们不想喝一点吗?”
二人喜笑颜开,忙说谢谢。陈天仇说:“只能喝一杯,这是给三楼卡珊娜女士沏的。”
“半杯也行啊!”一个人说。他们接过咖啡小口小口地抿着,陈天仇说:“快喝呀,我等不及了!”二个忙一口喝干,还了杯子。
陈天向走廊另一端走过去,此时石超、陈展如都静观着门口的事态呢。
只见两个监视者相继蹲下去,又坐下去,后来倚到房门口打起鼾声。石超过来踢了一脚,叫:“先生”,一点反响没有。
石超低声说句:“快!”只见刘铭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摘挂在衣帽架上的凉帽和官服,石超说:“别穿了,留在这当个幌子。”这时从外面进来的刘广说:“官袍在其次,这帽子不能丢这,这颗红玛瑙顶子是三千两银子制出来的呢。我这个不值钱。”他把自己的素金顶子伞帽挂到了衣帽挂上。刘广迅速钻进了被子里,拉上被头,盖住半张脸,打了几声鼾。
陈展如说:“快走吧。”
刘铭传刚迈步出门,与陈天仇走了个,并头,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去腰间摸枪,却什么也没有。陈天仇讥笑地说:“你也有打盹的时候,我这时可以一枪打死你。”
刘铭传说:“你仍然不肯放过我吗?”
石超忙说:“今天是她救你出去的。”
陈展如也说:“你可别冤枉了人家。”
陈天仇却说:“别高兴的太早。你是去保卫台湾,我这时候杀你,不仁不义。你这颗头暂时寄你颈上,等你打败了法国人,再算咱们的帐。”
刘铭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超说:“事不宜迟,马车在外面备好了,快走。”于是和汪小洋等卫士拥着刘铭传一溜风走了。
陈天仇则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见刘广挺着肚子呼气,呼噜打的震天响,就告诉他,现在没人,不用费那么大力气打呼噜。
刘广探出头来看看,揩了一下脑门,说:“捂了我一脑门汗。”
刘铭传一行赶到松江小渔港上了船,海晏号冲破夜暗立刻启锚。
刘铭传长吁了口气,说:“总算把洋鬼子迷惑了。”
石超也很庆幸。若不用计,他们即使顺利出海,也得叫人家大兵舰追上,一顿炮就散花了。
刘铭传说,我等葬身鱼腹事小,传出去不雅,未曾开战,先丧主帅,这仗怎么打!
刘盛蛟说,我们办洋务、办海军,办了这么多年,你这挂帅出征的统帅,坐这么一条小兵轮,和打鱼的差不多。
李彤恩说,中国的事,坏都坏在自己家里了,窝里斗的功夫比洋鬼子地道。
李彤恩的话令刘铭传感叹再三,过了一会,看着松江岸上几星灯火看不见了,他说:“哈哈,天亮了,巴德诺也许还在做美梦呢!他去了医院,看见我的衣帽仍挂在那里,他总不至掀开被子去看看是不是冒充的吧?”
石超突然一拍手道:“坏了,忙中出错,你是一品顶戴,红玛瑙,官服的补子上绣的虽是麒麟,可刘管家的顶子才是个八品官的素金顶子,这怎么蒙混得过去呢?”
刘铭传却说不妨事。别说洋鬼子弄不明白这些,普通的百姓,有几个能分得清什么顶子是几品官呀!
李彤恩看着刘铭传头上缀着的在灯下闪闪发光的红玛瑙顶子,说他听过传说,大人这玛瑙顶子是有来历的,曾经失而复得。
刘盛蛟说他父亲这颗玛瑙价值三千两银子呢。当年曾大帅活着时,不知从哪里弄到这么一颗大玛瑙,那么多人劝他,他舍不得佩到帽子上去,他说,日后有剿灭捻军者,赏给他,后来刘铭传破了东捻,曾大帅不食言,真的把玛瑙赏了他。
刘铭传却说这颗玛瑙也差点要了他一命。那年刻骨铭心的尹隆河之战,眼看危机了,追兵在后面大喊大叫,喊着先取那个红玛瑙顶子的脑袋。为了保命,刘铭传把帽子忍痛扔了,才躲过了一劫。
李彤恩后来听人说,,好像是湘军鲍超将军拾得了大帅的帽子,这人挺厚道,没有占为己有,奉还了刘铭传。
“鲍超是什么好东西!”一提这个茬,刘铭传的火气上来了,他认为鲍超所以送还他,是奚落他,意思是说他刘铭传丢盔卸甲了!
李彤恩知道历来湘淮两军不睦,这都是因此而起,不涉及他们的私人品格。他提醒大帅,此去台湾,不知他想过没有?台湾的军队,多数都是湘军底子,都是在刘璈手下调教出来的,会不会事事掣肘?
“我以公平待人,谅他也不应因私害公吧?”刘铭传这一说,李彤恩不再言语了。
海风大起来,刘盛蛟说:“太凉了,都回舱里去吧。”人们这才散去。
回首大陆海岸已变得模糊不清了。
清晨,巴德诺拿着鲜花,带人来到医院,在走廊,看到刚醒过来的两个监视人员,只见陈天仇俨然是护理的样子坐在床旁边,刘广仍在蒙头大睡,只露半个脑门。
巴德诺问:“刘将军还没有睡醒吗?”他正想迈步进去,陈天仇机灵地迊过来,接下鲜花,说:“先生不要进去了,等他醒过来时再来吧。”
“也好。”巴德诺看了一眼上床上,又看了一眼衣帽挂上的袍褂,向监视人使了个眼色,对陈天仇说:“等将军醒过来,代我致意。”
陈天仇说:“谢谢,我一定转达。”
巴德诺刚走,曾国荃带着几个僚佐走来,随从提着些水果之类。陈天仇迈步出来挡驾:“大人是?”
跟来的布政使道:“这是制宪曾大人。”
管你是谁,陈天仇也想挡驾:“大人,等刘大人醒了再说,我会转达……”曾国荃却拨拉她一下,走了进去,陈天仇惶恐地跟了过去。
站在床前,曾国荃说:“如此贪杯误事,怎么成得了大事!李少荃真是有眼无珠啊!荐了这么个人担当大任。”他越说越来气,伸手用力一掀,掀去被子,一下子惊呆了,躺在床上的竟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刘广睁开眼,用手势制止他发问,陈天仇趁机又为刘广盖上被,并且大声说:“刘大人这一醉,不知几时能醒呢!”
曾国荃满腹狐疑,叫人关上房门,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天仇说是掉包计,刘大人的兵船早在海上了,正向台湾进发!
曾国荃不禁哑然失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好你个刘六麻子,真有你的。”他站起身,嘱咐陈天仇说:“能瞒几天是几天,别走漏了风声。”待房门打开,曾国荃又故意大声说:“你告诉刘大帅,我必定上折子严参!”
说完,一副悻悻的表情,拂袖而去。
两个法国领事馆的监视人员窃笑。
在医院负责监视刘铭传的人疲惫地赶回领事馆向巴德诺报告:“也许,我们不必再监视他了。”
巴德诺问为什么?
那人说:“两江总督去看他,他仍在大睡,气得曾国荃说,醒了也不准他去台湾了,要上奏折严参他呢。”
巴德诺和比埃尔领事相视而笑,巴德诺说:“这回,我们倒可以真正地请这位有麻子的大将军来吃一餐法国大菜了,他的贪杯给了我们最从容的机会。”
监视人问:“我们可以撤回来了吗?”
巴德诺说:“啊,不,严密地控制他,是不会有坏处的。”他忽然担心地说,“会不会永远不醒啊?”
“应该不会,”领事说,“我问过圣玛丽医院的药剂师,这么大量的安眠药,最多昏睡四十八个小时,不会致命。”
“那就好。”巴德诺说。巴德诺做梦也不会想到刘铭传会在他眼皮底下金蝉脱壳。
海晏号兵轮正全速驶往基隆。
海上风平浪静,海鸥追逐着兵轮飞翔,蜀花把食物碎屑从窗子扔出去,那些红嘴海鸥就在半空啄食。
石超判断说:“海鸥鸟飞来了,陆地不远了。”
刘朝带喝着稀饭,说他方才看了海图,再有半天航程就到基隆了。
刘铭传说,孤拔的舰队还在海上游荡做梦呢,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在他们的炮口底下溜出来。
第三章第十七节
卖樟脑、贩大烟,番民马来诗宾在海上白拣一个美女,却叫他妹妹给放归了大海,吉凶未卜。五门海岸炮,四门打不远,一门从后膛炸开,刘铭传与士兵同吃菜粥。烂柯岭上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多少度,谁留正气在人间?
天清气朗,海天蔚蓝一片,能见度非常好,站在船上已看清海岸线了。海晏号船上的人都上到甲板上来了,争相观看。有人说:“台湾不是个岛子吗?怎么这么大?”
刘铭传正举着望远镜看,接话说:“蠢话!这岛子可大了,三个台湾岛就有一个福建省大了。你能看到边界?”
又一个士兵说,听说这岛上的土番浑身上下长红毛,吃带血的生肉?
“胡扯!”刘铭传说,台湾开发几千年了,有我们的道台、知府、百姓一样种地,一样安居乐业,让你们这么一说,岂不是茹毛饮血了?
石超引经据典说,《尚书》禹贡篇说这里岛夷卉服,是说这里的番民穿着用树叶野花编织的衣服,但自从徐福带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上岛来以后,就学会织布了。
刘朝带听说过,那不是秦朝的事了吗?
“是呀,”石超说距今两千年了。传说徐福带人上台湾,本是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药的,大家上了岛,看到这么个富饶的地方,都不想回去了,留下来繁衍了后代,当然从宋朝起,福建百姓又有很多人泛舟过海到台湾安家落户。
陈展如说:“石超真是通晓古今啊,说起什么来都一套一套的。”
刘朝带见刘铭传放下望远镜,就说:“爷爷。给我看看千里眼,听说这是老佛爷赏给您的?”
“这叫望远镜。”刘铭传把它送到孙子手上,刘朝带举起来看着,高兴得大叫:“哎呀,我把海岸都拉到跟前来了!我看见一个人在钓鱼,对了山上有人砍柴”
刘铭传下令:“准备好登陆。”
石超松了口气,回眸茫茫海上说:“法国军舰叫咱们甩到爪哇国去了!”
基隆港早已得到了消息,来了一大群迊接的官员。
刘铭传在兵士护卫下登岸时,这里鞭炮齐鸣,一大批官员带着士兵列队迎候。
刘铭传很高兴,他大步上前,石超、刘盛蛟、刘朝带、杨震川、朱守谟、李彤恩、毕乃尔等拥簇着他。
迎接的官员们纷纷上前参拜,第一个是台湾布政使,他说:“布政使沈应奎参见大人!”
“福宁镇总兵雷志忠参见爵帅。”
“署福建提督,原漳州镇总兵孙开华参见大帅。”
“记名提督章高元参见大帅。”
“台北知府陈星聚参见大帅。”
接下来副将张兆连、台湾总兵万国本、水师副将周善初、记名提督苏得胜、副将潘高升、基隆通判梁纯夫也上来拜谒。
最后上来的是地方绅士林维源、林朝栋。
沈应奎介绍说,这位林维源先生,是在籍太仆寺正卿。从小有奇童之称谓,福建龙溪人,先祖于乾隆年间迁来台湾,做了不少善事,光绪二年,福建巡抚丁日昌来台视察,说海防多事,需要养兵,饷械全无,林公挺身而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次就捐银五十万两。
刘铭传对林维源拱手说,有这样热心肠的台湾贤达和民众为后援,无论是法国人还是什么人,别想占我台湾寸土。
林维源道,大帅要来保台湾的消息一传开,从台北到台南,人人欢欣鼓舞,我等当为大帅驱遣。
沈应奎说,大帅刚到,请到衙门少歇,有什么要吩咐的,过两日再说。
刘铭传说,法国人兵舰正虎视耽耽雄踞海上,本爵来台湾不是睡大觉的,他让官员跟他一起去基隆港转转,明天再去看炮台。
章高元说:“大帅,一路海上颠簸,还是先歇息一下为好。”
刘铭传说:“你章高元是我的老下属了,在淮军里跟我多年,岂不知我的脾气?”
章高元只好说:“那就去炮台吧!”回头叫:“牵马来!”
上岛的第二天,刘铭传又带着李彤恩、石超、刘盛蛟、刘朝带以及孙开华,章高元等将领登上了林茂草丰的烂柯岭,前面不远的崖头便是基隆炮台,隐隐可见海岸炮立在那里,炮口向着大海。
山风强劲,树涛滚盪,从这里眺望大海,一望无垠。刘铭传称这里真是集奇险幽秀为一绝的好去处啊。他问这地方叫什么?
林维源说,这地方叫烂柯岭。并指着不远处的青松巨石,说五十步开外就是仙人下棋处。
山风忽然隐隐约约送来阵阵钟鼓铙钹之音,刘铭传侧耳听听,问:“烂柯岭有寺庙吗?”
林维源用手向巉岩处一指说,山坳间有一座那是定国寺,是当年郑成功收复台湾时出资建的庙。
刘铭传称赞庙的名字起得好,边疆稳固,国家才能安定,郑成功的事业总要有人接续去干。
他们在荆棘丛中向仙人下棋处走着,汪小洋带几个棍僧用大砍刀在前面砍着荆棘开路。
汪小洋忽然站住了,他侧身听听,有一阵芦笙之音,他又惊又喜地叫起来:“大帅!我师傅来了。”
“你师傅?你是说通元上人?”刘铭传不禁哑然失笑道,“他怎么会跑到台湾来?”
话音未落,从竹林里闪出一位须发皤然的和尚接话道:“台湾是中国领土,又有中国佛寺,僧人游方到此,毫不奇怪呀!”
刘铭传一看,果真是通元上人,不禁喜出望外,上去拉住他的手说:“我还一直担心你的安危呢,有人告发了你,我不得不连夜通知你逃亡,却不想云游到此地,真是上天赐福啊。”
通元上人道,中国之大,在深山老岳中可供藏身的的名寺古刹多得是,他所以选中定国寺,是想到不久之后,大帅将受命到此驻节,他尚能有朝夕会面的机会,这里天高皇帝远,当不会再给刘大人添麻烦把?
“哪里,”刘铭传想到因为自连累了长老,致使四海流亡,心上甚为不安。
“这不是说反了吗?”通元上人道,原本是因他惹事,险些送掉了大帅前程。
他们的话语没几个听得明白,刘铭传这才想起给各位介绍,说这位是家乡真武庙的住持高僧通元上人,学富五车,说自己在家散居后即拜上人为师,是他学生。
“这可不敢当。”通元上人与众人长揖,其中刘朝带是他认识的,其余的人一一见过礼,刘铭传又特别介绍了李彤恩、孙开华、张高元,林维源等人:“这位是我带来的洋务大臣、新委通商委员李彤恩,署福建提督、原漳州镇总兵孙开华,记名提督张高元,台北地方名绅、在籍太仆寺卿林维源。”
直到这时,汪小洋才上前来行礼:“师傅好!”
通元上人说:“怎么样,你带的棍僧没给大帅添乱吧?”
刘铭传说:“他们恪尽职守,个个都是好样的,身手不凡,又忠诚。”
这时他们不覚已来到仙人下棋处。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面扁平,不知什么人用利器在石上刻出了棋枰的经纬线,这棋枰比磨盘要大。。
刘铭传叹道:“好大的棋盘啊!什么仙人在此下棋?有什么传说吗?”
石超说,在内地也有烂柯岭,柯是斧子的木把,这是有传说的,不知与内地是否一样?
通元上人说,故事多是大同小异。传说有一个樵夫在这里砍柴,偶遇有两个长髯老者在这块大青石上下棋,就把斧子扔在一边走过来观棋,他只觉得头顶的树叶一忽儿青、一忽而黄,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好多回,并没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后来只是发现丢在一边的斧子木柄都朽烂了,斧头也锈蚀得不能用了,他觉得有些奇怪,寻路下山,回到村子里,发现房子变了,老房子找不到了,村子里一个认识人没有,后来打听到自己家,一问,重孙子已是拄拐杖的老者了,原来在观仙人下棋时树叶一青一黄的变化间,已经百八十年过去了,从此这山就叫做烂柯岭了。
刘铭传沉哦着说,这传说很有意思。其实人生又何偿不是如此呢?人生在世,也就是青青黄黄几十次而已,总不该虚掷光阴像斧子把一样烂成灰。
石超说,名利官爵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为国为民干点实事,才是永留百姓心间的,他去过成都以西的都江堰,那里的人为李冰父子建庙立像,其实也多余,那宝瓶口滔滔的流水,就是李冰父子的永远不腐的纪念碑。
“说得好。”刘铭传十分感慨地说,“尔等跟我到台湾来,抛家舍业,背井离乡,也许会骨埋异乡,但如果我们打胜了,将法夷拒之于国门之外,我们也不白来这世上青青黄黄几十回呀!”
李彤恩说:“这里真敞亮啊,又有仙气,我死了如能葬在此地,于愿足矣。”石超说:“说这话,太不吉利。”刘铭传说:“我正想占这块宝地呢,他倒抢先了。”众人都笑起来。
刘铭传说:“长老在跟前是我的福分,又可以朝夕就教了。”
通元上人道,他们的征伐战事,自己帮不上忙。若问佛家事,尚可知一二。
刘铭传凑过去小声戏谑道:“忘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对阵常州了,你带两万精兵与我激战月余,怎么说不懂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