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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铭传

(清)
第一章第一节
归隐田园的淮军大将将要展示镇宅之宝-虢季子白盘。这是他占领太平天国护王府时意外所得。更令他意外的是,护王陈坤书的女儿陈天仇将要取他人头。刘大帅爱子在越南对法作战中殉国,送回来的是一捧白骨。老骥伏枥,想再展雄风吗?其奈西太后说他“不识好歹”何!
公元1884年法国人入侵越南,大清军队进入越南,中法战争爆发。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中,湄公河的支流正值汛期,河床陡然增宽,洪水滔滔,漫出河谷。在这闷热潮湿的雨林中,中国驻防在越南的军队在河谷地带行进着,这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大清国藩属国越南顺化的丛林,前面的一支马队帅旗是黑色的,大书“黑旗军刘”的字样,与法军作战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黑旗军将领刘永福骑马走在军中,他修长身材,面目黧黑,既背着大刀,也带着长短枪。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是广西上思人,雇工出身,早年参加过天地会反清,他在云南边境组织的黑旗军对满清朝廷来说可是个不祥的阴影,让西太后无法安枕。后来刘永福率众退入越南,竟然屯田耕收,持之以恒地与清军捉迷藏,令西太后头疼不已,视为顽疾。正值此时,法国人大举进犯越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越南反倒把黑旗军当回事,授命抗法,竟然把法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收复了河内。清政府倒也乐得清静,不在家门闹腾就行,西太后是不怕把脏水泼到别人院子里的。后来法国人得寸进尺,竟然觊觎中国的滇桂,伺机入侵,便爆发了中法战争,这一来,西太后灵机一动,来个“废物利用”,就地提升刘永福为记名提督,反正记名如侯补,本来也不值钱,黑旗军这就算招安了。
黑旗军的后卫队是绿、黄两种旗帜。帅旗上同样是“刘”字,不同的是一个是参将衔的刘盛蛟,一个是游击衔的刘盛虬,他们是英俊威武的兄弟俩,都是淮军大将刘铭传的儿子,他们的老子为清王朝灭“长毛”和剿捻差点没把命搭上,到头来只封了个末等爵,给了个直隶提督,按说全国只有陆师提督十二人,水师提督三人,够显要的了,级别是从一品,比封疆大吏巡抚还高一级,但清代是重文官轻武官的,同一品级的武官事实上比文官低三级,刘铭传所在的淮军里,与他不相上下的都先后放了总督巡抚,他憋了一口气,加上在陕西任上又与湘军首领左宗棠闹得剑拔弩张,他便借眼疾上了辞呈,年仅三十九岁就开了缺赋闲回乡了。可他的心却一直驰骋在沙场上,自己上不了阵,就打发儿子出征。
当清军全部走进丛林河谷时,天正是朦朦胧胧的早晨,热带雨林里水气、雾气蒸腾,白茫茫一片,人像在云雾中,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可以一把一把地往下甩水珠。前面突然炮声响了,埋伏在丛林中的法国远征军红裤子兵从首尾两端截住清兵,清兵中了埋伏,他们面临一场被动的伏击战。
刘永福立即命令部队调转马头应战,刘氏兄弟也督军勇猛还击。
河谷地带枪声震耳,冷兵器拚得叮当响,双方伤亡都很重,好多尸体掉入河中,河水都染红了。
清兵陷入狭长的河谷地带,四面受敌,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渐渐不支。
战场上出现混战局面。刘盛虬驰马靠近刘永福说:“快撤吧,刘军门,现在夺路而逃还来得及,我打头阵。”
说罢,刘盛虬打马前行,刘盛蛟紧随其后,已经冲到路口了,突然刘盛虬大叫一声,连人带马栽入了法国人挖的陷坑里,那是上面虚盖着香蕉叶子的大坑,足有三间房子大小。随他冲在前面的骑兵一大片同时掉进陷阱。刘盛蛟猛地拉马后退,战马惊嘶,竖起前蹄,总算没有再掉下去。
法国兵一见陷阱奏效,又敲着鼓列队围攻上来。
刘盛蛟一边命士兵救陷阱里的人,为掩护他们,复又带兵回头再与法军拼杀。他们在大雾迷漫的丛林中一直拚到中午,溃退下来的兵士收拢到一起不足一千人。刘永福哭丧着脸,刘盛蛟抚着弟弟的尸体涰泣。
刘铭传,字省三,安徽省肥西县人。清末淮军将领,在李鸿章麾下颇受重用,由千总、都司、副将逐级提升,29岁时,即官升直隶提督。1868年。他奉旨督办陕西军务时,因积劳成疾,而挂冠回乡。
  刘铭传在镇压太平天国、剿捻的过程之中杀人无数,心有不安。于是在家乡刘老圩修
建盘亭,将征战中得来的国宝“虢季子白盘”安放其中作为镇宅之宝,然而事与愿违,“
虢季子白盘”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宁。
  就在盘亭即将峻工之时,前太平天国护王陈坤书之女陈天仇为报杀父之仇,趁夜潜入刘老圩意图对刘铭传行刺,不料被一个丫环无意中撞到,行踪暴露。刘铭传的老朋友洋枪教习法国人毕乃尔一枪打中陈天仇,陈天仇跌出墙外不再出现……
刘铭传方脸微麻,脸上的线条有棱有角,一双不大的眼睛,目光却很凌厉,看他走路姿势,孔武有力,一望可知是行伍出身。
刘铭传二十年前从战破袭常州时得到了一件宝物,珍藏多年。
刘铭传邀请客人来参观盘亭,他回忆起当年破常州得到虢季子白盘时,它当时的用处只是个马槽子,里面塞满了乱草,还有马粪,没人把它当成什么稀罕物,也许不如一个洗澡盆。
那天夜晚,天下着瓢泼大雨,风也刮得很猛。
刘铭传于风声雨声中,总听到一种很动听的音乐声,像古筝,又像编钟,叮叮咚咚,扰得他睡不稳,后来就披衣服起来,站到护王府的院子里想听个究竟,搜索了一阵,发现声音是从马厩里发出来的,他走到马厩一看,原来几匹马在这白盘里争吃马草马料,互相争夺,马铃铛不时地碰在白盘上,就发出动听的乐音。刘铭传牵走了马,把马草丢开,露出这盘来,他当时就认定这是一件天下瑰宝。
客人们知道刘铭传是有一腔抱负要施展的。只是不得志而已。
一提起这个话茬,刘铭传总是很酸楚,都是洋人欺侮我们,他请各位记住,中国如不学习西方的长处,变法图强,迟早要灭亡。
刘铭传在越南作战的儿子刘盛蛟,受命回来报信。他和刘永福都视刘铭传比朝廷更可倚重。
刘铭传问刘盛蛟是专门从越南战场回来送他弟弟刘盛虬骨殖的吗?
“不,”刘盛蛟拿出一份写在龙旗上的血书,上面有“破法夷,保中华”六个血写的大字,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血书签名。他说,这是将士们的血书,让他上达朝廷,请朝廷下令,发大兵进剿。
刘铭传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丢了越南事小,法国人得陇望蜀,是冲整个中国来的。
刘铭传把龙旗血书摆在膝上,用手抚摸着那血迹斑斑的字,点点头,就冲这些肯为国家喋血的儿女,中国亡不了,还有希望。他低头思忖了片刻,又毅然抬起头来,叫儿子不要歇息了,他派人跟刘盛蛟连夜进京!想想又自我否定了,还是先到天津北洋大臣李中堂那里,请他示下后再决定进止。
刘盛蛟恳切地望着父亲,说行前刘永福特别捎话,希望刘铭传当他们的主心骨,他的声威足可左右朝廷,请他上一个词恳意切的折子,刘盛蚊要一并亲自送去。
刘铭传摇摇头,觉得他无须上折子,这面血旗,这么多人的血,还不足以让朝廷警醒吗?
刘盛蛟点了点头,答应连夜就动身。但刘铭传的四夫人陈展如不放他走,认为这个刘铭传太不通情理了,孩子千里奔波,精疲力竭,不好好歇几天就上路,谁吃得消。刘铭传却不以为然,战场上,一连苦战十天半月也是常事,军人不能求安逸。更何况他带的情报关乎国家安危,理当马不停蹄地奏报京师。
只见刘广、毕乃尔等人陪着刘铭传从石桥上走回来,向藏书楼步去。
藏书楼旁一栋空房子里,立了个灵位,写的是“游击刘盛虬之灵位”。灵前燃着三支香,缠绕着几缕袅袅的青烟。
刘铭传一个人在灵位前拜了一拜,回头吩咐说,无论大小辈,都来拜拜,他是为国尽忠的人,重于山岳。
刘朝带等都过来拜祭。
第一章第二节
法国人的炮声撹了西太后五十大寿的好梦,但不妨碍以万寿节的名目命名颐和园。不打,赔一百两,打败了得赔一万两,这是投降派的高论。息影泉林的将军半生戎马,却在心中留下记忆的疤痕。翘首京师,朝廷可曾听见伏枥老骥的长嘶?
北洋大臣李鸿章在官邸接待来自越南的特使刘盛蛟。
李鸿章依然精力充沛,那双藏在高高的眉脊骨下的眼睛睿智而又狡狯,梳理得很光滑的白胡子向上翘着,显示着他的不同凡响。
李鸿章说:“你弟弟在越南不幸捐躯,令人心痛,我当具折上奏,能有个追封更好。”
刘盛蛟说封不封赏倒在其次,朝廷如果坐视越南丢失而不救,将来悔之晚矣。
李鸿章说:“血书已经摆到太后的御案上了,但这事并不是仨瓜俩枣的争端,说一声打容易,打了以后呢?打赢了尚好,输了怎么收场?西方列强有铁甲炮舰,有的是银子,我们的国力比起洋人相距甚远。我为什么大张旗鼓办洋务?是想悄悄地自强起来,等到与洋人棋逢对手时,再决一雌雄。”
刘盛蛟大为不满:“依老伯的说法,我们若永远赶不上洋人,就永远矮人三分,永远当孙子了?”
“这叫什么话!”李鸿章道,“你若坐到我的位上,你就会有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的心理了,盲人瞎马地拼,不过是匹夫之勇,于国家何益?”
刘盛蛟大失所望。
内务府朝房中,军机大臣们在两个亲王率领下刚从长春宫下来,翁同和、李鸿章、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等人喝了一杯茶,便升冠振衣准备离开。
大太监李莲英一溜碎步进来,果然,他们预料到的坏消息这么快就来了,在越南战场上大清国几万大军吃了败仗。大家纷纷穿戴整齐,跟在李莲英身后,胆战心惊地再次进长春宫面圣。
在怒气冲冲的西太后面前,各位大臣面面相觑。
西太后本来最恨英法两国,她说顶数法夷不是东西,二十多年前火烧圆明园,就是他领头干的!
奕譞说,还有英国人。英法联军干的!
西太后最恼恨他们把圆明园里乾隆爷的宝物全抢走了,到现在不还。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把大殿前头鎏金水缸上的金粉都刮去了,看上去像长了秃疮。
翁同和说,听咱的驻法大使曾纪泽说,抢去的宝物全放在巴黎的凡尔赛宫里呢。
西太后说:“法国人就不是个好饼!不能手软。白派徐延旭、唐炯过去作战了,谁能想到这是两个贪生怕死之徒!”
翁同和最不能容忍的是,电报上说,徐延旭还没见到法军的影儿,就不战而逃。
西太后哼了一声说,早看出他是银样蜡枪头的货,他倒有脸接二连三地向朝廷递请战书,她问大臣们,一共递了几回呀?
李鸿藻说,六回。
景廉主攻黄桂兰,说他督率的桂军有五十营之多,差不多三万人,北宁一战,落花流水,法国兵才几千人。
奕奏道,现在法夷来势凶猛,攻占顺化后,那个叫孤拔的海军头目又用军舰封锁了越南各港口,本来很能打仗的黑旗军最近也不行了,连连失利,刘永福手下的兵不到三千人了,云南、广西的兵饷、粮秣又接济不上,前方缺医少药,人心涣散,怕顶不住。
奕消极地说,仗,打不起呀,一旦打开来,就收不了场了,不打,输一百两,打了,输一万两。
西太后闻言怒不可遏。
这些年,慈禧太后和鬼子六之间的“蜜月”期早过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叔嫂联手在半坡店发功辛酉政变,活捉肃顺等顾命王八大臣的默契与同病相连的合作早已成为历史,一去不返了。
自从发生那件刺客事件以后,刘老圩一连几天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然而每天都是在平静中度过,并没有什么事发生。负责巡逻的毕乃尔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晚上,刘铭传的大厅像个透明的灯笼,亮得耀眼。从敞开的窗子、门扇望过去,刘铭传身着员外服,坐在有虎皮的太师椅上,一只脚跷在春凳上,手托一卷书,泰然地在灯下观看,目不斜视。
毕乃尔对陈展如说:“他这是干什幺?惟恐刺客找不到目标吗?”
陈展如说:“他这是给大家打气,他天不怕地不怕。他常说,人到什么时候不能输了这口气。”
毕乃尔摇摇头,不知是不理解还是叹息。
一乘小轿逶迤抬上山来,越过一段黑松林,便有一座刚刚修葺一新的巍峨庙宇豁然呈现眼前。
汗水直淌的两个轿夫正在从红墙下拐过去,突然轿帘掀开,一个洋女子探出头来,她叫朱丽娅,有一头金丝样的秀发,垂到肩后如一道金色瀑布。她有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纯净中透露着天真无邪,他是刘铭传的洋兄弟毕乃尔的妹妹,二年前曾在刘老圩住过一段时间。朱丽娅的哥哥毕乃尔是洋枪队的教习,跟了刘铭传好多年,加入了中国籍,刘铭传还帮毕乃尔娶了个中国老婆,安家在刘老圩。朱丽娅用比较生硬的中国话让两个轿夫就在这停轿,反正这里离刘老圩很近了。她要看看这座庙,她前年离开时,真武庙还破破烂烂,没想到一转眼间修得这样金碧辉煌!
在真武庙前,朱丽娅和陈天仇偶然相识。
真武庙山门左右是刘铭传手书的对联:
万户侯,何足道哉,听钟鼓之声,唤醒四方名利客;
三生约,信非虚也,借蒲团一块,寄将七尺云水身。
朱丽娅是刘铭传的洋兄弟毕乃尔的妹妹,二年前曾在刘老圩住过一段时间。她是个护士,刚刚刚从巴黎来,她带来很多药品,已运到上海。她要把药品运到越南去。她表明,她虽是法国人,却不是救治法国伤员,法国兵有随军医生。她见中国伤兵没医没药,太可怜了。
朱丽娅的男朋友刘盛蛟正在越南和法国军队作战。
陈天仇觉得这法国姑娘很有意思,想不到她这么有爱人之心和正义感。
朱丽娅说看到战场上本来不该死的士兵因为没有药,活活疼死,她心里很难过。
朱丽娅和刘盛蛟约好在刘老圩会齐,一同去越南,但刘盛蛟因军情紧急,没回刘老圩,直接赶赴战场去了。
第一章第三节
归隐者一天也未厌倦功名,有诗为证:谋国已苍元老鬓,荷戈渐白少年头。太监是奴才,奴才却可以左右亲王进退,他的润滑剂是白花花的银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风雨破庙改变的不是陈天仇的复仇方式,而是渠道。
刘铭传书房里的图书够得上汗牛充栋了。刘铭传正在条案前写字,写了这样两句:谋国已苍元老鬓,荷戈渐白少年头。一望可知,这是明志诗。
刘铭传虽在家乡养病多年,然而国家安危则时时悬念心间。刘铭传自称“养疴田园,每念中国大局,往往中夜起立,眦裂泣下”,盼望着早日重赴沙场,杀敌报国。中法战争爆发后,刘铭传力主抗敌,反对妥协,他上书朝廷说;“遇事迁就,不惜玉帛,以解兵戎。然而和难久持,财有尽期,守此不变,何以自立?”他认为在强敌面前,如果一味主和,那么必然是人民受戮,领土丧失,“剜肉补疮,期陵胡底。”
 
庆亲王奕劻觊觎“虢季子白盘”,于是派亲信朱守谟来到刘老圩,希望能把国宝弄到手。
朱守谟的形象并不像他的人格那样猥琐,白白胖胖,有几分斯文。瓜皮小帽,考究的袍褂,鼻梁架着金丝眼镜,像个帐房先生。此刻他掠着茶碗上的茶末,正用探询的目光研究刘铭传。刘铭传在看庆亲王奕劻的亲笔信,像看得很认真,又像很吃力,半晌,放下信说:“好说,好说,王爷吩咐了,我能不当回事吗?”
一听这话,朱守谟喜笑颜开,夸他刘大人果然大度,他说自己早向王爷打保票了,说你刘大爷是个讲义气的人,不是小家子气,要一张虢季子白盘的拓片,绝不会不给。
“朝廷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了。”朱守谟下钓铒说,庆亲王爷马上有望执掌权柄,对省帅大人是好事。刘铭传显得漠然。
“难道将军就不想建功立业?”朱守谟说,“我太了解省帅的心思了,您是待时而动啊,只是没有识荆之人。您的贵人就是庆亲王,他跟我说,如果与法夷交战大打,他第一个要启用你。”
刘铭传听了为之心动,沉了一下,才心口不一地说自己是久于疏懒之人,无意于仕途,更无见功立业的本事。
朱守谟试探地:“大人不会让我空手而归吧,可否给我一张拓片?”
“要拓片有何难!”刘铭传说,“先生先去休息,天热,洗一洗,晚上我为先生洗尘。”
刘铭传私下对陈展如说,时下庆亲王奕劻的权力炙手可热,权倾一时,在朝在野的官员,纷纷上赶着去巴结,他明里是要盘底铭文拓片,实际是来要白盘,装傻装得过去吗?况且,朱守谟已经传下话来,说庆亲王对他刘铭传很赏识,有可能举荐他挂帅抗法呢。
陈展如说:“这正是好机会呀!你不是为抗法的战事吃不好、睡不着吗?你不是总是为没当上封疆大吏愤愤不平吗?拿这个白盘去换顶戴,不正合适吗?”
“你是存心挖苦我呀!”刘铭传想做官,也不会这么下流、无耻。他从一介布衣熬到一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全是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换来的,没有半点折扣。他说自己堂堂正正为人,岂能在世人面前落下个谄媚巴结的恶名?
“逗你玩,你还当真了。”陈展如说,既然老爷不想趋炎附势,那就索性断绝了他的念头,永不留后患。
陈展如让他不用操心,等着好戏看。
刘铭传的四夫人陈展如设计,让家人扮成强盗,假装家中被盗,刘老圩火把连成了片,枪战激烈。呐喊声中有人大叫:“快去报官啊,虢季子白盘叫人劫走了!”圩内一片混乱。朱守谟站在门廊下恐惧而又疑惑地望着这场面,他亲眼看见一伙歹人抬着大箱子穿过吊桥跑远了。“虢季子白盘叫人劫走!”朱守谟信以为真,无功而返。
事后庆亲王才知道上了当,从此怀恨在心……
朱丽娅和刘铭传的儿子刘盛蛟情投意合,却遭到刘铭传的反对。刘铭传最怕刘家后人的血液里混进别的血统。朱丽娅不顾刘铭传反对,前往越南战场寻找情郎。在越南战场上刘盛蛟正陷入苦战……
自从徐延旭、唐炯望风而逃以后,刘永福处境更难了,几乎是独当一面。
这天,法军又与刘永福的军队展开激战,枪声激烈,硝烟在芭蕉和椰林上方弥漫。
法军凭借着火器先进,正对黑旗军实施包围攻击,敌人的炮火打得阵前的清兵抬不起头来,死亡枕籍。
当法军发起又一轮冲锋时,黑旗军退却了,刘永福吆喝不住,骑马落荒而走,他身边只有一小股部队跟随。
斜刺里又有一股法国海军陆战队攻上来,刘永福正走投无路时,法军突然乱了营,好多人中弹倒下,原来一队打着龙旗,帅旗上大书“刘”字的生力军旋风般从丛林中杀出,为首的正是刚从天津回来的记名提督刘盛蛟,他胯下骑一匹枣红马,在马上连连射击,率兵冲入敌阵。
法军被刘盛蛟的生力军打得晕头转向,站不稳阵脚,仓惶退却了。
在椰林中,刘永福跳下马与刘盛蛟抱到一起,说:“刘军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天兵天将啊!你今天不来,我完了,黑旗军也完了。”
刘盛蛟说,怎么会呢!吉人自有天相,黑旗军威名远震中外,在河阳、广安大战中,刘永福亲手阵斩法夷上校李威利,那真叫大快人心啊,越南皇上还封了他义良男爵呢。他不想把回国不快的感受传染给将士,再三为大家鼓劲,说朝廷不会不管他们,不久就会派大将过来。
刘永福称刘军门是将门出虎子,打起仗来,有他父亲刘省帅的英风。若是朝廷能起用他父亲来抗法,那就天下无忧了。这样的大将不用,还等什么。
刘盛蛟不想讨论这事,意识到这里危险,主张马上离开,防止法夷卷土重来。
士兵们开始抬伤员,但伤号太多,抬不完,个个叫苦声连天,有一个重伤员见走不成,遭不起罪,便开枪自杀。
刘永福闭了闭眼,灰心丧气地说,即使抬下去,也是个死,越南瘴气重,又没有药,轻伤拖重,重伤拖死。
刘盛蛟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朱丽娅身上了。他告诉刘永福,有人代我们在国外筹资买药了,她来了就好了。可在刘永福看来,这毕竟是远水不解近渴呀。
大潜山北面密林里有一座多年前就断了香火的清规寺。这是一处破败的庙宇,陈天仇就暂住在这里。一天,一伙强盗躲进庙里,躲在暗处的陈天仇无意中听到他们要抢劫“虢季子白盘”的打算。陈天仇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个念头。
第一章第四节
西太后虽把地图看颠倒了思维并无障碍,她说,法国人嫌地盘小,找他们老祖宗算帐去,别跟咱大清过不去。法国总理茹费理站在地图前发誓破解古老的东方之谜,最好的破解办是拥有它。刘铭传害怕洋儿媳进门,是怕串了刘家的纯种,但洋妞的眼药水他必须依赖。
醇亲王奕譞匆匆走来,见长春宫前大小太监在门前站了一大溜,就略停了一下,四下看看,发现了坐在宫门口的李莲英,走过去,问:“上头那儿有人?”
李莲英站起身说:“王爷不知道吗?老佛爷叫来李鸿章独对呢。”
奕譞皱起眉头,悻悻然,召他独对能对出个什么来,无非是讨好洋人!他气愤地转身,一溜大步走了。
这天西太后精神显得格外爽朗健旺,腰板拔得溜直,她脚下三步外设了一张小几,上面有一壶茶,李鸿章坐在小几旁的小杌子上。
慈禧太后叫他说实话,唐炯、徐延廷旭败了个落花流水,刘永福的黑旗军挺得住挺不住。
李鸿章奏道,一向以来,上上下下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多,他多长了个心眼,打发了刘铭传的儿子随刘永福一起行动,所得情报是无误的。
“你说这么罗嗦干什么?”西太后说。
李鸿章道,法夷决心扫荡刘永福黑旗军,在丹凤一带打了一大仗,刘永福兵马损失殆尽,剩下不到三千人,难以为继,粮饷又跟不上,对我们颇为不利。
慈禧太后问:“ 你倒是个什么主意啊?”
李鸿章分析局势后,认为和战两途,都可用。战是为了和,和才能避战,这也是天下大势、常势。
“你又七拐八拐,”西太后眉尖微蹙,说,“我问你,到底和好,还是战好。”
李鸿章仍在绕圈子,大局好在尚好,没与法夷最后破裂。曾纪泽在巴黎日夜斡旋,他也在与法夷的使者福禄诺继续交涉。
西太后说:“老七是主张打的,老六却主和,你这里又不阴不阳,我要一句痛快话。”
李鸿章道:“这几天军机上日夜谋划,都是给边境增兵加饷的事,可是谈得多,并未真的怎样去做。老佛爷既然垂问战守事宜,到底有几分把握,臣不得不冒死上言,求太后宽恕。”
“你尽管说,”西太后说,单独叫他来独对,就是要听他的见解,她说自己虽有自己的主见,也从不堵塞言路。
“太后所言极是。”李鸿章似乎放开了胆子,说,中国拼军力、拚财力,均拼不过法夷,百姓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妨让让步,给洋人一点蝇头小利,先稳住局面,尽量相安无事,待我们大清卧薪尝胆,达到兵强马壮,国富民丰的地步,再放开手脚与洋人一决胜负,也不迟呀。他不承认这是胆怯,也不是退让,更非卖国,韬晦之计正是为国家着想啊!
这话似乎打动了西太后,他沉吟良久,问李鸿章:“那个叫福什么的法国人……”
李鸿章马上说:“叫福禄诺,译文是福禄寿的前两个字。”
“他倒挺会起名堂,”西太后用鼻子哼了一声,福禄寿他占了两个。她问这个人怎么样?不至于太贪婪吧?
李鸿章启奏说,他约见过他几次,这人不像别的法国人,还有点廉耻,不是不可理喻的。
西太后叫他悄悄去谈。不必声张,只要是为了社稷、朝廷,出了事她给李鸿章兜着。
李鸿章说:“谢太后英明,为臣做主。”
“不过你也背着醇亲王点,我答应他派彭玉麟、李成谋几个人去助张树声抗法,你的同乡吴大徵不也在吉林练了三千民军要上阵吗?”
李鸿章:“是,吴大徽的民兵已运到了天津待命。这吴大徵人很好,不过……”他笑笑打住了。
“是个书呆子,对吧?”西太后敏感地接了下半句。
李鸿章笑了,“太后圣明。”
西太后说:“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叫人费思量,你跪安吧,我也耗了半天精神了。”
于是李鸿章跪下去叩了头退出。李莲英递上一本地图,上靣全是英文,西太后本来就看不懂地图,几次都拿倒了,还是李莲英给正了过来,并且告诉她上北下南在西右东,指着一片海棠叶状的地方说这就是大清国版图。西太后问法夷在哪,李莲英是事先做了记号才一下子翻到的。西太后说,他这地方是不大,这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嫌地盘小,找你祖宗算帐去,跟咱大清找什么别扭!
巧的是大洋彼岸的法国总理府,茹费理与海军殖民部长斐龙海也站在地图前。他们可是看得懂地图的。
茹费理用手拧着线条粗犷的下巴,说,遥远的东方有时真是个谜,像古巴比伦楔形文字的法典,像埃及金字塔的木乃伊一样,干瘪而神秘。中国也一样,譬如女人把一双好好的脚弄小、弄成残废,还说那是美,斐龙海说脚大了嫁不出去。两个人都笑。茹费理说,想破解古老的东方之谜,最好的办法是拥有它。
斐龙海根据法国驻华公使报告,他们那个昏庸的老太婆现在是举棋不定,又想打,又想和,和又怕吃亏,打又怕打不过。他认为这是我们威逼他们签约的良机。
茹费理说那个李鸿章还算识时务。可听说他女婿是个强硬的主战派?
斐龙海道:“是,他们叫清议派,译过来就是嘴上功夫的意思,但也得小心,他们主战的人一旦占了上风,就会有一场大仗打。”
“那就叫他们尝尝苦头好了,”茹费理不以为然地点起一支雪茄,抽着说,无非大打,大打大败,赔得更惨。这就是东方人的结局,请阁下深信勿疑。这正合他意。法国人必须先发制人,要增兵,要多派军舰去,他无法抵御来自东方的诱惑,他问阁下呢?
按斐龙海的意愿,让那个散发着尸臭的国度成为一个法语国家,才令人高兴呢。
二人哈哈一笑。
茹费理问孤拔将军在哪里?在越南的港口吗?
“不,他有可能在归国的船上。”斐龙海说,“他回来休假。”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茹费理激动地嚷,这是个最不适宜的休假期,孤拔打败了中国,可以让他休一年,他提议马上取消他的休假令。
“恐怕来不及了。”斐龙海说。
“那就告诉他,一上岸,马上来见我。”茹费理说他必须立刻返回东方。
“你是一个残酷的上司。”斐龙海笑道。
“但我对法兰西来说却是仁慈的、负责任的。”茹费理说,“好了,你和军方的人商量一下,尽快把东方作战方案拟定出来。”
斐龙海答应着:“是,阁下。”
厄运正在靠近刘盛蛟。
就在这一天,越南兴化北部原野正拉开激战的序幕。,法军在一片凸起的山岗上布下重兵,正向对靣清军开炮。
清军左面是一片黑色旗帜,在“黑旗军刘”的帅旗下,刘永福率领骑兵冒着炮火掩杀而来。
右面是刘盛蛟的队伍,杏黄旗上大书“记名提督刘”,青年英俊的刘盛蛟身先土卒,喊声震天,先向敌人用排枪攻击,之后挥舞马刀砍杀而来。
法军的阵脚乱了,炮兵扔下了沉重的大炮后退,但步兵拥了上来。
开阔地上骑兵捉对儿厮杀,草地上尸体纵横,血水流进小河,喊声、枪声、冷兵器撞击声一片,杀得天都显得混沌起来。
骑在马上的刘盛蛟力战四五个骑手,他接连把两个红裤子法国骑手砍下马去,却不防背后有人向他开了一枪。
刘盛蛟仰面摔到马下,他眼前的云天倒转,树木、草地,车轮般打旋……
第一章第五节
仇人帮仇人,是为了亲近仇人,亲近是为了谋杀,世间少有的曲线复仇。当年导演“辛酉易枢”得以垂帘听政,今朝罢黜全班军 机是为对法宣战,决心御侮与骨子里的媚外是否也是一种曲线保全?
西太后正在养心殿赏鉴字画,这是黄公望的那幅《富春山居图》,天地头及所有的空白处都题了密密麻麻的字,全是 乾隆皇帝一个人的手迹。
西太后对坐在小杌子上的左宗棠说:“你来看,乾隆爷真爱题字,这幅画题满了,都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了。”
左宗棠站起身,走过来,离老远看上几眼,说,听说乾隆爷很喜欢黄公望这幅画,连八次下江南巡幸都带上,随时御览。
“你倒全知道。”西太后从李莲英手上接过老花镜看了一会儿,说:“你来看,这押缝处题的是什么字?我看不大清。”
左宗棠伸头看了看,他认了出来,这是乾隆爷题的一行字,也可能是最后的题款了: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
西太后笑了起来,昨天她展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原帖子也只有二十几个字罢了,可乾隆爷的题字却有二百多字。顿了一下,西太后十分感慨地说,康乾盛世,真是了不起,除非康熙爷、乾隆爷那样雄才大略的主子才镇得住。可他们也得有贤才良将辅佐呀,不是说红花也得绿叶扶吗?
左宗棠渐渐听出个眉目来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忙表态,太后但有旨意,尽管驱遣,臣万死不辞。
西太后说他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她于心不忍啊。想当年左宗棠击长毛破杭州,后来抬着棺材出玉门关,平定了新疆边乱,保了新疆,西太后不能不慨叹,如今再找他这样的人不多了。
“太后言重了。”左宗棠说,“臣何德何能,值得太后如此谬奖。臣琢磨,太后召臣来,当不是一起欣赏乾隆爷赏玩过的名画吧?”
西太后笑了:“当然不是。你知道,当前头疼的是法国人,得寸进尺,和战难定,我听了都有道理,一直委决不下。你说说,到底该怎么着?”
左宗棠向来是强硬派,依他之见,我们不能再软弱下去了,办了这么多年的洋务,建了这么多年水师,说人家船坚炮利,咱们从英国买的铁甲舰不也都开回来了吗?他主张打,坚决地打,不在于打赢一仗、两仗,会打出个信心来,能把国人的志气打出来,一味退让,他以为不可取。
这说到西太后心里去了,她故意搬出李鸿章的陈腔滥调给左宗棠听,她说,我们国力比不过法国人,也许等国富民强可与洋人抗衡时再与他们较量更为明智。
左宗棠不由得冷笑,说这必是恭亲王和李鸿章的高论。他办水师以自重,借洋务以荣身,这是贻害国家。没听说朝野都在骂军机处是卖国军机吗?这种当国误国者不罢黜,国家难兴。
西太后用心地听了,沉思片刻说:“人家不会说你挟嫌报复吗?从剿长毛时起,湘淮就积怨很深,你没有私心吗?”
左宗棠慷慨陈辞,他说这些话与湘淮旧怨无关,惟天可表。他敢断言,依奕、李鸿章他们的主张,北洋水师在他手上也不会有作为,花拳秀腿的摆设而已。
西太后叹口气,肯定左宗棠说的也对。不打一场,人心难以振作。现在朝野上下,清流们势力很大,都是主张大打的,好几个御史上折子,要太后严办军机上的大臣,还有参李鸿章误国的折子也不少。他向左宗棠征询,撤不撤他的差?这决心下不下?
没想到左宗棠立刻表了个意想不到的态:李少荃断不可撤。
“你这人,”慈禧说,“你方才列举了他主和的那么多不是,现在又想保他,是怎么回事呀?”
左宗棠尽量表示他是出以公心,李少荃尽管有诸多令人切齿之误,他却又无可替代,他在朝野上下,自曾文正过世之后,唯有他威望素著,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没人比他更有号召力。左宗棠认为,能劝他举起抗法大旗,这是最为稳妥的了。
西太后不禁感慨万分地说:“难得呀,你是把公与私分得很清的人,你是对的。”
停了一下,西太后问:“那么,恭王呢?他该撤差不?”
左宗棠认为,不但要撤恭王的差,整个军机都要大换班子。这是平民怨,振作精神改弦更张之举。他的不惧权贵又一次令西太后赞赏。
这可是正中下怀,但西太后说:“动作太大了吧?”
“矫枉必须过正,”左宗棠说,当年不也有过令朝野震动的辛酉易枢吗?
西太后故意说:“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多年来,老六跟着我风风雨雨地过来,你也有耳闻,你打狗都不看主人,敢在我面前进言裁撤王爷,你不怕吗?”
左宗棠却并没叫她吓住,老佛爷连这点气量都没有,何以安邦镇国?况且直言犯上都是为国家社稷着想,臣既敢斗胆冒犯,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西太后深深叹了口气,说:“你下去歇着吧。”她又叫:“小李子,把吉林打牲乌拉贡进来的老山参拣两根上好的给他,补补身子。”这等于是对他方才的建言的褒奖了。
左宗棠谢了太后恩典,跪安出了养心殿。
由于东方战局变化,茹费理又一次把斐龙海召到总理府紧急磋商。
茹费理说:“你已经知道了吧?现在清朝政府否定了他们的代表李鸿章的承诺,不想在简约上签字了。”
斐龙海很纳闷,是什么原因,让中国那个昏庸的老太婆强硬起来了呢?他说,我们应当注意到,他们把五个被视为软弱的大臣从军机处赶了出去,那个专门与外国人打交道的王爷也下野了,这对法国人来说,不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主战派、强硬派占了上风。
茹费理与他的看法大同小异。他觉得应当命令我们的远征军司令米乐将军采取果断措施,尽量向北推进,推到谅山,要挑起一次最大的冲突。
斐龙海很赞成,跟中国人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必须强硬,你让他主动献出一切是不可能的,他支持总理的想法,主张大打,吓住中国人。
报仇未果的陈天仇无意中得知一伙匪徒要窃取“虢季子白盘”,于是她借此机会到刘老圩报信混进刘家,寻找报仇机会。在刘家陈天仇却莫名其妙地与刘铭传的孙子刘朝带发生了一段离奇的感情纠葛,其间又和毕乃尔之妹朱利亚结下了友谊。 由于陈天仇的消息来得及时,妄图窃取“虢季子白盘”的匪徒们全部落网。
第一章第六节
两个大臣用手指蘸茶水同时写出刘六麻子为抗法大将,与举足轻重的奕劻不谋而合,只是亲王对国宝更钟情,不惜降低门户结成亲家。法国女郎给抗法清军运送医药,是正义的驱使还是爱情的魔力?这有待考究。陈天仇是作为刘老圩的恩人留住的,主人却不能不提心吊胆。左宗棠绝不会忘却湘淮旧怨,却又力主宿敌挂帅出征,这是分裂还是合一?
此时李鸿章在紫禁城六部值班室里静等,等待上头叫起,他明显有几分垂头丧气。换好了朝服的翁同和走过来,劝中堂大人不要往心里去,想战、想和,大家心情都是一样的。
李鸿章道:“也许我不识时务。连恭王、还有你们四位军机,全都因为主和获咎,我是惟独幸免者,有些话我还想说。”
翁同和说,现在的形势,不战是不行了。他上次在太后面前独对时的论点,倒也对,不过那毕竟太遥远,眼前要受到攻击。我们什么时候国力可以与洋人列邦并驾齐驱?难道国力不支就该俯首称臣?这是太后心有不甘的,她一方面认为李鸿章的话对,一方面又恨我们不争气。所以他劝中堂不要太让太后面子上下不来。江山社稷毕竟担在她一人肩上啊。
李鸿章叹道:“这个我岂不知?我又何尝不想拒敌于国门之外?以我们目前的国力,大家心里都有数,法夷船坚炮利,我们最终打不过,这也是我屡屡想建北洋水师以自强的原因,我岂愿意背个辱国求和的骂名!我实在是看不到必胜的把握啊,现在太后不想在天津简约上签字,我也轻松了。”
翁同和没有料到,太后近来倒有几分硬气。他认为这是国家之幸,不然他担心再这样软弱下去,大清国真的要国将不国了,自己对皇上说不上什么教诲,惟一的希望是他亲政以后,能够当个富国强民的君主。
“翁大人的良苦用心,朝野皆知。”既然要打,李鸿章也不能不早为之计,与法夷较量,就得启用良将,这是迟早的事。
翁同和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你心目中有人吗?现在缺的是中兴之臣啊。咸丰年间长毛造反,若不是曾、左、李你们三位,那不堪设想了。后来的剿捻也是。”
李鸿章说:“我心里也早在盘算了,想来想去只有他合适。”
“谁?”翁同和望着李鸿章,眼忽然一亮,说:“我也想到了一个人,都别说破,写下来试试!”
二人来到方桌前,张佩纶在一旁看热闹,桌上有几盏剩茶在那里,二人不约而同地用食指蘸着茶水,分别在红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都用手罩住,双方相视一笑,同时抬起手来,张佩纶见二人写的是同一个字:麻。
“刘六麻子!”二人又同时叫了出来,不禁抚掌大笑。
翁同和认为只有刘铭传堪当此大任,他是淮军里第一员大将,李鸿章心里自然清楚。
张佩纶插了一句,真是巧合,令人奇怪的是庆亲王抢先提到了刘铭传。
这一说几个人均感意外,互相看了一眼,张佩纶说,为国选贤,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吧。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笑里各有各的滋味。
说起刘铭传,李鸿章称此人是帅才,不只是将,将可求,帅难寻。他用兵奇诡,常常刷新兵书,眼光远大。记得有一年,他带淮军七、八员大将去晋见曾文正公,后来才知道,曾先生是故意迟迟不出来会见,害得他们在客厅里等了好几个时辰,又饿着肚子,有人睡着了,有人不耐烦,只有刘铭传正襟危坐,拿了一本兵书在看,曾帅在屏风后头看了个仔细,出来时,别人都毕恭毕敬起立,而这位刘麻子居然质问曾帅:“君子待人以诚,先生虽有建树,这样恃才傲物何以服人!
张佩纶讶然道:“这刘六麻子斗胆啊!”
李鸿章说他当时真替他捏了一把汗。却不料曾帅没跟他计较,反倒和颜悦色地一再道歉。事后曾帅当李鸿章说,他手下的淮军将领,将来真正能成气候的只有刘铭传。
翁同和说这人脾气不小,他辞官回乡时好像才三十几岁吧?
“是呀。”李鸿章笑道,怕是古往今来年龄最小的致仕者。
翁同和说,他是负气走的。万一朝廷有事,他会应召出山吗?
李鸿章一点都不怀疑。他知道此人深明大义。他念过六年书,但根底不深。隐居十年,现在学问大有长进。刘铭传在信里曾开玩笑说,有朝一日考个进士及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翁同和与张佩纶都大笑起来。
笑过,李鸿章道,倒不必担心刘铭传不出山。他早把两个儿子送到了越南战场,不久前一个在战场捐躯了,刘铭传连夜写了亲笔信叫儿子送到中堂府上,求战之心殷切。张佩纶称赞他才是真正能令我大清雪耻的人物。
这时云南方靣送来了六百里加急情报,李鸿章几个人传看过,心情都很沉重,受伤的伤兵无药可医,每天都有不该死的人死在,刘盛蛟再三恳请朝廷送药过境,以挽回人心。李鸿章此前已派人在上海通过英国商人买到了一些西药,他很生气,怎么迟迟运不到前线呢?
西太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又一次召见左宗棠,这是很不寻常的。
左宗棠被李莲英引领进来时,西太后正在认真地批阅奏折。她手执朱笔,在一份从黄锦匣里取出的奏折上画了几个圈,在后面批上很大的三个字:知道了。她现在批折子也学会了这种批法,简练而又可伸可缩。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左宗棠进来了,放下朱笔,说:“你来了?”
左宗棠道了太后吉祥,立在一边。
西太后叫:“小李子,你没个眼力见。什么人该赐座,你在我跟前这么久了,心里没个数吗?”
这可是极大的恩典,左宗棠不能不领情。李莲英一边搬小杌子、小几,一边说:“奴才知道是知道,可不敢僭越,人情留着给主子做,这才是正理。”
西太后目视左宗棠说:“你看我把他宠的没边了,滑马掉嘴的,尽挑好听的说。”
李莲英叫小太监给左宗棠倒茶,他说:“奴才要德没德,要才没才,哄老佛爷多笑几回,笑口常开,也是本份啊。”说完退了出去。
西太后见左宗棠用眼溜她批的折子,她说:“你看,我就喜欢效仿乾隆爷批折子,有的只是一个字,好,或者照发,再不就是知道了。你想啊,那些什么正事不会干,上了折子就知道阿谀奉承的,你能批个什么?只好是知道了!这知道了学问可大去了,怎么琢磨都通。”
左宗棠不失时机地称赞太后办事也颇有乾隆爷遗风。
“你可是以耿直出名的,”太后说,“怎么也学会拍马屁了?你若是上这样的折子,我就要学乾隆爷的办法,批五个字:放你娘的屁!”
左宗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故意说他不信乾隆爷会有这样的批示。
“这是真的,我亲眼见。”西太后说,但她想那是气极了的缘故。
左宗棠乘机进言,有些奸倭之臣,本该痛骂的。
西太后话锋一转,突然说:“你听说过当年剿捻时的安徽尹隆河之战吗?”
左宗棠一愣,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淮军大将刘铭传和湘军虎将鲍起联手攻捻,刘铭传想独占其功,贪功冒进,几乎全军覆没,幸亏鲍超赶来救了他一命,刘铭传却向朝廷谎称鲍超误事,推过揽功。这件事,刘铭传很不光彩。鲍超很冤枉地受了处分。左宗棠不明白,西太后提这桩旧案是为哪般。
西太后说:“这么说,刘铭传人品很差,是个小人了?”
“那倒不一定。”左宗棠坚持这样的看法,不能以一时一事论英雄。刘铭传此人是大才,有谋略,仗义,对人仁义。去年淮河两岸大旱,饿殍遍地,传说刘铭传拿出自家几十石粮赈灾,左宗棠疑心是有诈,是邀功,特地派人私访,却果有此事。
左宗棠能抛弃仇怨说宿敌好话,西太后心里很高兴,她说:“在陕西,他弹劾过你吧?”
“不是弹劾,”左宗棠说,是在奏折里夹带了几句微词而已,都过去了。他很客观地说,湘淮旧怨,有时并不怪哪个人,湘淮各军里都有好人、良将,也都有败类、小人。
西太后这才说到正题,朝廷上下都举荐刘铭传倒台湾去抗法,她问左宗棠,可不可行?
左宗棠肯定地说,非他莫属,在淮军里,李鸿章带出过总兵、提督以上的将佐1300多人,刘铭传首屈一指。
西太后点了点头。连他这个与刘铭传有积怨的人都无私地推举他,一来证明左宗棠肚量大,二来也证明刘铭传果真是不负众望的将才。有他这几句话,西太后心里就踏实多了。
第二章第七节
食客三千,居然有人敢在李中堂靣前摆诸葛亮的架子,李鸿章坐等他两个时辰,石超终于“草堂春睡足”,李中堂却派了他一个信使的差事,是轻慢还是器重?虢季子白盘的主人露面了,却不是为宝物而来,替父索命的人竟有人同情,情
与仇熟重熟轻?
陈天仇、刘朝带经过盘亭的地下室门口时,发现地库中点着几十根明烛,亮晃晃的,显然里靣有人。陈天仇心里动了一下,她猜到一定是刘铭传,她一下子变得心动过速起来。
她沒有猜错,陈展如陪着丈夫在展玩虢季子白盘。一个玉石的台子上放着青铜制成的虢季子白盘。只有陈展如一个人陪着刘铭传围着虢季子白盘转着。看着这个一尺二寸多高,三尺九寸长,深一尺一寸的宝物,刘铭传用手摸着左右两侧的饕餮铭文,问陈展如:“你不是一直在研究大篆吗?还不能全释译出来吗?”
陈展如指着盘中的字,说她还没学到炉火纯青地步,懂大篆的人少,又不敢拿全文去叫人看,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认出这第一行是“惟十有二年正月初吉丁亥,显然是年月,她查过了,当是周宣王十二年。下面是虢季子白作宝盘,她问刘铭传,虢国总该知道吧?
刘铭传知道虢是春秋时中原一个小封国。
陈展如说,季子是幼子,白是名,是虢国王君的公子,这个盘是虢季子白所造。
刘铭传沉浸在对宝物欣赏的情趣中时,地库外靣的陈天仇意识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折了一个弯,又回到地库这儿来。
除了几个护圩家丁守卫外,地库门外只有两个使女端着毛巾和茶具伺候着。
这时,刘朝带和陈天仇散步过来,陈天仇问:“怎么丫鬟在地库门口端茶伺候?啊,你爷爷又来看白盘了。”
“可能。”刘朝带说他爷爷三天两头来看,着了魔一般,不就一个铜盘子吗?他感到很可笑。
陈天仇四下看看,忽然提议,趁机也下去看看不行吗?
“那有什么好看的。”刘朝带说,“见了他们又拘束得很。”
“我也想见识见识白盘啊。”陈天仇说。
刘朝带不忍违拗,就说:“好吧。”
陈天仇下至台阶口,她早已盘算好了办法,她对奉茶婢女说:“把茶给我,我给老爷送进去。”
婢女说:“使不得,小姐怎能干这样的活。”
“我也尽一份心嘛。”陈天仇不容分说地接过了茶盘。
地库走廊细而长,有一个直角弯,虽也点着灯,却相当昏暗。下了台阶,一股霉味扑靣而来,刘朝带嘱咐她小心点,别滑倒了。刚要伸手扶她,陈天仇躲开,要他在前边领路。
刘朝带于是在前导引。走到拐弯处,陈天仇故意落后几步,以极为快捷的动作从怀中掏出从来不离身的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粉末倾倒在茶壶中,揉烂了纸扔到墙角,大概太紧张了,心跳得不行,站在原地镇定一下自己。
“怎么了?”不见了她的影子,刘朝带又返回来扶她,陈天仇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赶情你空着手。”
“来,我扶你,”刘朝带说,“别摔了茶壶茶碗,那可是白忙活了。”
在她自己听来,这是自己的心声,她心里默默地想,这回,总算成功了,该不会是白忙活了吧,真是天从人愿,有了这样的天踢良机。
“你想什么呢!前面亮堂了,快走几步就到了。”刘朝带在前靣催促着她。
他们的脚步声一响,沉迷于研究白盘铭文的刘铭传吓了一跳,回头问:“谁?”
当他们发现来人有陈天仇时,本来已感意外,又见她托着茶具,尤感惊讶。陈展如皱起眉头,但很快换上了笑容:“是陈姑娘啊!这朝带你也太不懂事了!你怎么好让陈姑娘给咱家端茶倒水呢,还不接过来。”
刘朝带接过茶盘,说本来不让她端,可拗不过她呀。
陈天仇显得平易而温和,她说能给爵帅和四夫人端杯茶,尽尽她的心意,也是应该的呀。
刘铭传并没意识到危险将至,还说陈姑娘没开过眼,让她过来看看虢季子白盘,并且由衷地说,它能完好如初地摆在这里,多亏陈姑娘了。
刘铭传告诉她,据行家估算,这白盘拿到北京琉璃厂出手,二十万两银子都打不住。
陈天仇说,那爵帅可发大材了,怪不得下这么大力气修盘亭又修地库呢。语气中不无讥刺意味。
一直在冷眼观察陈天仇的陈四夫人这时插话说,也倒不是因为钱,老爷是把它当镇宅之宝供奉着,若真为了钱,早拿去换银子了。
“那是。”刘铭传说,更何况,这也是个纪念。他相信陈姑娘并不知道这白盘的来历,便又重头讲起。当年他率淮军攻克常州护王府时,得到此宝,打了那个胜仗,他晋升了总兵,赏了巴图鲁名号,御赐双眼花翎,赏穿了黄马褂,都是这白盘带来的运气。从那以后,沙场百战,毫毛无损,都仰赖这吉祥之物,刘铭传能不看重它?
陈天仇终于忍不住涌自心底的厌恶,便说,他破常州,杀了好几万人,常州大街小巷血流成河。这么看,它未必是个吉祥之物。
陈展如一惊,去看刘铭传,刘朝带也为她说得不得体而用眼神制止她。刘铭传脸色不大好看,但忍住未发作,他说那是没办法的事,一将成名万骨枯,自古而然。更何况,被杀的人不是长毛,就是长毛贼眷,哪有什么良民百姓。因此也算不得残忍。
这时刘朝带从茶盘上拿了一只官窑细瓷碗,说了声“我渴了。”倒了一碗茶想喝。
陈展如紧张地看着陈天仇的脸。
陈天仇心里一抖。一来毒死刘朝带并非她的本意,又会弄得前功尽弃,便不动声色地夺下了刘朝带手中的茶碗,说:“不先孝敬老人喝,你倒先喝了。”说着双手捧倒了刘铭传面前:“爵帅一定渴了。”
“可不是!”刘铭传顺手接了过去,但没有马上喝。
陈展如也倒了一杯,递给陈天仇,说:“姑娘是客,你先喝。”
陈天仇接茶在手,说:“我就喜欢喝这种酽茶,不过,喝酽茶会睡不着觉。”
陈展如已凑至刘铭传跟前,说:“老爷别喝了,你喝酽茶,又得一夜不眠。”
“我是专喝酽茶的,你忘了?”刘铭传刚举到唇边要喝,陈展如不好明言,故意一撞,哗啦一声茶碗落在方砖地上,打了个粉碎。
同时大惊失色的不仅是陈展如和陈天仇,也有刘铭传。只见茶水溅地处,呼呼冒着青烟,咔的一声,厚厚的青砖七裂八半解了体,刘铭传有这个常识,只有剧毒才能破坏青砖。
“有毒!”刘铭传毕竟老到,头一个喊出来。
陈展如仇恨地盯着陈天仇:“是你投的毒吧?”
事至如今,陈天仇也没再说什么,扑过去将挂在刘铭传腰间的短枪夺到手中,迅速推弹上膛,对准了刘铭传的头。
刘朝带慌了,半晌才叫:“天仇,你疯了吗?”他跑上来夺枪。这时陈展如从斜刺里冲过来,狠狠撞了陈天仇一下,枪响了,却打偏了,子弹从刘铭传头上飞过,击穿了支撑地库的木梁。
刘铭传大怒,在陈天仇没来得及第二次扣板机时,有力的大手钳子一样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夺回了枪,把枪口对准了陈天仇的头。
“这是怎么了?”刘朝带急得大叫,“别开枪啊!”
陈展如低声说:“一边去,你这个糊涂虫。”
“开枪吧,为什么不开?”陈天仇此时心灰到了极点,恨只恨自己办事莽撞,也是天不佑她。她一动不动,丝毫不惧,反而静等着刘铭传扣板机。
刘铭传却又收回了手枪,说:“我先不杀你,我倒想弄明白,你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潜入刘老圩原来是为了杀我,这是你叫天仇的理由吗?我必须弄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陈天仇趁人不备,抓起了茶壶,仰起脖就灌,刘朝带一掌打去,壶嘴歪了,毒茶沒有入口,全都灌倒她衣领去里去了。
“先押下去。”陈展如对家丁挥挥手,后赶来的刘广亲自绑上了陈天仇。
陈展如吩咐,此事谁也不准声张,有人多说一句,就揭了他皮。
众人都答:“是。”
在陈天仇被押走时,刘朝带拦在前面,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说,你是疯了,你不是有意的……”他用力摇撼着陈天仇。
然而陈天仇却出乎意料地说,她就是以杀掉刘铭传这个老贼为己任的,她整整等了二十年了!其实她早已跟刘朝带说过,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人,她从来没瞒过他,今天事不成,是天意啊,她丝毫不悔,今生不行,来生再取刘六麻子的狗头!
刘铭传直气得浑身发抖。刘朝带又急又痛却又无可奈何。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石砌房子,从前是磨房,久已废弃不用,只有碾盘还在。这里当成了临时囚禁陈天仇的牢房,因为远离居住区,很僻静,一根胳膊粗的门闩横穿在厚重的门扇上,看守的人远远地站在左右巷子口。
陈展如和刘铭传都明白,早晚会走漏风声,四夫人主张看还是把陈天仇送到知府衙门去,要杀要剐由他们。行刺有封爵的人,是要凌迟处死的。
“这样不好。”刘铭传咕噜着水烟袋说。
“你不怕人家说你私设公堂啊?”陈展如不知他担心什么。
“送也得弄清她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刘铭传承认这姑娘够有心计的了,为了达到接近他的目的,来告密。说到这里,他猛然拍了一下头,说:“准是她!那个受伤的刺客!”他想起那个有轻功受了伤仍能逃脱的刺客。
陈展如也受了启发,也说像。
刘铭传自认为自己行为端正,从没有鱼肉过百姓,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陈展如分析,多半是他在平长毛,剿捻时种下的仇根,没听陈天仇口口声声说他破常州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吗?
刘铭传叫陈展如去问问她,究竟与刘铭传有何深仇大恨,问不明白他心里实在堵得慌。
陈展如答应一声正要起身,刘朝带进来了,气哼哼地质间,为什么不让他去见陈天仇?
“混帐东西!”刘铭传用力墩了一下水烟袋说,“你还有脸问为什么!她当你面杀你的爷爷,你反倒来质问我。”
陈展如说:“我的小爷,你醒醒吧。她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也是个狐狸精啊,别闹了,传出去不是大笑话吗?”
“她不是个坏人,”刘朝带说,“她内心里必有隐衷。”
“你给我滚出去!”刘铭传指着他,手指头都在发抖。
“你看把你爷爷气成啥样了!”陈展如说,“你长这么大,你爷爷都没舍得说你一句重话吧?这事你实在闹得过分了,人家要杀了你爷爷,你还在向着刺客说话,况且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你对人家好,那狐狸精也把你当仇人啊。”
没想到刘朝带有他的歪理:从前,她对我冷淡,是因为她心里有事,现在我明白了,她因为想对爷爷行刺报仇,知道我不会原谅她,才不跟我好。
陈展如哭笑不得地一劲摇头,真拿他没有办法。她灵机一动,问:“你有办法问出原委来吗?她因为什么这么恨咱们家?如果你能问出来,可以让你去见见她。”
“我能问出来。”刘朝带打保票说,事到如今,她瞒也没用了。
刘铭传却不准他去。说罢气乎乎地走了出去。
陈展如对刘朝带说:“丑话可得说在头里,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把她的实底套出来,有了口供,我们马上把她送到衙门去办。”
“送官?那她不是没命了吗?”刘朝带说。
“傻小子!你以为她不是死罪呀!”陈展如说,光天化日之下对朝廷大员行刺,了得吗?
“那她若是有冤情呢?”刘朝带说。
“行了行了,你答不答应我的条件吧?”陈展如说:“不然你别去,我永远不让你再见她。”
“好吧。”刘朝带说。
“我叫厨房弄几个好菜,你送给她。”陈展如说咱们刘家忠厚传家,宁人负我,对死囚也不虐待。
“四奶奶这话说得对呀!”刘朝带说。
陈展如说:“你呀,真是鬼迷心窍了。”
刘朝带既然是奉命来见陈天仇,自然沒人敢阻挡了。他大模大样地进了 磨房。
一道光束从门口射来,晃得陈天仇睁不开眼睛,她从草堆里站起来,只见门口站着刘朝带,陈天仇既在意中,又感意外,她那冰冻的心有了一丝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暖意。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注视良久。刘朝带叫跟来的人把被褥和起居用具搬了进来。
刘朝带亲自给她松了绑又挥挥手,下人都退出去了,为了有光线,他把门打开一半。
刘朝带说:“看起来你是报杀父之仇了,这么说,我爷爷欠你家的血债吗?”
陈天仇目视着他,心想,自己临死前也不能当个无名鬼。好吧,就说出来,也让刘铭传明白她是谁。于是陈天仇大声声明,自己是替父报仇,父亲就是太平天国堂堂的护王陈坤书。
刘朝带吓了一跳,却也终于明白了仇恨的根源。他早听爷爷说过护王,说这是个文武全才的人。
陈天仇说刘铭传破常州,杀了几万人,她家几十口人也都没能幸免,父亲被他点了天灯,活活烧死了。保姆抱着她藏到了马厩的草料堆里,才拣了一条命。说到此,她从怀中扯出婴儿的肚兜抖给他看,展示了陈坤李让女儿长大后替他报仇的血书。
“明白了。”刘朝带托着肚兜,长叹一声,说自己如果不是刘铭传的孙子,他也会百倍地敬仰她,称赞她是个孝女,是个烈女。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可你毕竟是刘铭传的孙子。”陈天仇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总躲着你了吧?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恨我的。”
“我不恨你,只是……”刘朝带没说完,陈天仇摆手打断了他,不知为什么,刘朝带是刘老圩里唯一一个她不恨的人。她不求生,不求宽恕,只求刘朝带看在她一个女孩的份上,死后别让她尸身暴露,好歹弄口棺材埋了她,他若能办到,自己到了阴间也感激他、保佑他。说到这里,陈天仇泪如雨下。
刘朝带说:“别哭,别哭,让我再想想办法,去求求爷爷开恩。”他说爷爷虽然暴躁,有时也挺心软的。战场上拼杀,又当别论了,不能表明一个人是不是残忍。
“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陈天仇根本不抱幻想,刘铭传现在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才解恨呢,你去求他宽恕自己,不是痴人说梦吗?
“也不一定。”刘朝带说,“你看昨晚上他把枪都夺到手了,手指头一勾,你早没命了,可他没有勾,他是于心不忍。”
“你不要去求他。”陈天仇说,他没勾火,是想弄明白她陈天仇为什么要杀他,她只要有一口气就与他誓不两立,真的放了她,她会想尽办法再来杀他,她问刘朝带,她有这样的决心,刘朝带还有心要放她吗?
刘朝带劝她,冤仇宜解不宜结,过去是打仗年月,各为其主,不是个人恩怨。
“你不用为他开脱。”陈天仇说。
“这样好不好,”刘朝带想了个折中办法,由他出靣去劝爷爷,让他向陈天仇赔罪,给她父亲立个生死牌,四时八节行大礼祭拜,这行不行?
“拿你爷爷的人头祭我父亡灵,办得到吗?”陈天仇根本不妥协。这一说,刘朝带又没词了。
这时下人提了两个食盒站到了门口。
刘朝带说:“送饭来了,好香,我都闻到香味了。”他摆摆手,下人进来,把食盒打开,将菜盘子摆在新搬来的桌子上,刘朝带让下人退下,说:“早饿了吧?快吃吧。”
陈天仇看了看饭菜,问是他关照的?
刘朝带回答是爷爷和四奶奶关照的,他敢吗?连他见陈天仇,没有他们发话,也见不成啊。他说自己正好也没吃,要陪她一起吃。
陈天仇说:“行刑前都有让犯人吃顿好饭的规矩,不让犯人成为饿鬼,你们刘家是不是要打发我上路啊?”
“你看你,尽往坏处想。”刘朝带说,“别的先不说,先吃饭吧。”
正是开饭的时辰,刘铭传、程夫人、陈展如也都在歺厅用歺,刘铭传只喝了几口稀饭就不吃了,刘朝带垂手侍立上文桌旁,他已经报告完了与陈天仇会面的经过,直听得几个人目瞪口呆,耸然心惊。
刘铭传长叹一声,去拿水烟袋,刘朝带帮他点上烟。
陈展如说:“想不到有这段公案,我说这陈天仇不像一般民女嘛,果然来历不浅,竟是太平天王护王之女。”
程夫人回忆,打下常州前,曾记得老爷出面招降过陈坤书。
刘铭传说,他不从,咬断了舌头吐了刘铭传一脸血。那倒也是条汉子。
程夫人说:“你也是,把他押到李鸿章那,听他处置不就完了?何必结这个死仇。”
“你说的轻松。”刘铭传有他独到的理论,他当时想,也成全陈坤书一个大丈夫美名。像中堂大人破苏州时,倒是有八个太平天国的王降了,不也被李中堂降而后杀了吗?这八个人落下的是变节的臭名,陈坤书不是比他们强吗?
程夫人说他这浑理没人听得懂。
刘朝带趁机进言,抛开私怨,陈天仇也算得上烈女了,为父复仇,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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