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笑我的蝉儿!”
玉蝉儿急道:“蝉儿心中苦恼,先生却——”
“蝉儿,”鬼谷子敛住笑,缓缓说道,“你是误解道了。来,老朽这就说予你听!”
玉蝉儿挪过几步,偎依过来,仰脸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抚摸着她的秀发:“孩子,情心与道心,其实并不冲撞。道既存在于万物之中,自也存在于世俗之情中!”
玉蝉儿眼睛大睁,灵光闪动。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继续说道:“天地有阴阳,禽兽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阳阴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蝉儿恍然大悟:“先生是说,生情与修道,二者并无矛盾!”
鬼谷子点了点头:“非但无矛盾,反倒是相辅相成。追溯上去,阴阳之道,始悟于黄帝。黄帝是见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舍不离,终悟阴阳交合之理。”
听到“交合”二字,玉蝉儿脸色绯红,勾下头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难通道理。不识男女之事,何知阴阳之化?蝉儿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缘到情到,缘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三部分 为天下先生说捭阖 因情困二贤双出山(18)
受此点拨,玉蝉儿心中疑虑顿消,惊喜交集,倒身叩道:“蝉儿谢先生点化!”
鬼谷子起身,缓缓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见先生走远,玉蝉儿在堂中又怔一时,取过琴来,面窗摆开,信手弹去。
琴声轻快流畅,忽如溪中鸳鸯戏水,忽如梁上飞燕呢喃。正在不远处林中采集蘑菇的苏秦、童子听到,顿时止住脚步。
苏秦从琴声中听出了爱的乐章,细加揣摩,认定是张仪的好事成了,甚是为他高兴。又听一时,苏秦开始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诉,并不是那种获得爱情后的两情相悦,而是仍在寻求或探询之中。然而,她在寻求什么,探询什么,他却听不出来。
苏秦思忖有顷,征询的目光望向童子:“师兄,听出师姐在弹什么吗?”
童子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木头,蝉儿姐在对你说话,你却不知?”
“对我说话?”苏秦大吃一惊,怔有半晌,方才问道,“敢问师兄,蝉儿姐在说什么?”
童子顺口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师兄你——”苏秦脸上一热,急急拦他话头,略顿一顿,“师兄必是听错了。师姐一心向道,如何会生此等俗心。再说,纵使师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苏秦!”
童子白他一眼:“师兄只是听琴,师弟想哪儿去了?”
苏秦遭童子抢白,竟是无言以对,半晌,不无尴尬地勾下头去。童子缓缓起身,朝苏秦笑了一笑:“师弟,走吧,不要只顾想心事,误了前面的菇子。”
向晚时分,苏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却是不见张仪。苏秦在房中又候一时,见他仍未回来,心里一揪,出门寻去。
苏秦寻至溪边,远远看到张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就如一尊塑像。
苏秦知他为何坐在那儿,也就不再过去,默不做声地候于数十步之外。冷风嗖嗖吹来,张仪却似浑然不觉。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突然起身,长笑一声,吟道:
风萧萧兮过矣
人悠悠兮逝矣
试问情为何物
长笑一声去矣
苏秦听出张仪已经想通,当无大碍,踅身先自走了。回到房中,苏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面是张仪,一面是玉蝉儿,二人都是他的至爱,又都因他陷入烦恼,真的是他万未料到之事。
苏秦翻身坐起,盘腿坐于榻上,陷入苦思。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径至草堂。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门,见是他来,迎了出来。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放下桶,回过一揖,笑道:“师弟是来寻蝉儿姐的吧!”
苏秦点头道:“师兄说对了。师姐在否?”
童子点了点头,朝门内大声叫道:“蝉儿姐,苏师弟寻你!”提上水桶,哼着小调下溪去了。
苏秦走至门口,略顿一顿,举手敲门,里面传来玉蝉儿的声音:“请进!”
苏秦走进门中,见玉蝉儿端坐于席,脸上挂着微笑,两只眼睛脉脉含情,直盯盯地凝视着他,伸手招呼他道:“苏公子,请坐!”
苏秦依旧站在那儿:“师姐,在下有一事,此来麻烦师姐!”
玉蝉儿略略一怔,扑哧笑道:“坐下说吧,看你那个憨样!”
苏秦盘腿坐下:“苏秦谢师姐赐坐!”
玉蝉儿又是一笑:“看这样子,苏公子似有大事,蝉儿这儿洗耳以闻了!”
苏秦牙关一咬:“回师姐的话,庞兄、孙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显赫,苏秦早已心动,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苍垂幸,苏秦或能出人头地,不负谷中数年苦学!”
玉蝉儿闻言,脸色大变,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应过来。
苏秦顾自说道:“在下此来,是想麻烦师姐转禀先生,就说苏秦求见!”
“这——”玉蝉儿终于回过神来,“苏公子是来辞别的?”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三部分 为天下先生说捭阖 因情困二贤双出山(19)
“苏秦正欲辞别先生,辞别师姐!”
玉蝉儿嗫嚅道:“苏——苏公子,你——你真的要下山去?”
苏秦不无肯定地点了点头。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望着苏秦:“好的,只是先生尚未出定,苏公子还要再候一时!”
“在下恭候!”
二人又坐一时,玉蝉儿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苏公子,你就要下山去了,难道不想对蝉儿说句什么吗?”
苏秦想了一下,起身跪下,对玉蝉儿道:“师姐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连拜三拜。
玉蝉儿心头一凛,颤声道:“苏公子行此大礼,叫蝉儿如何敢当?”
“若无师姐,断无苏秦今日,跪在这儿的只能是洛阳轩里那个结巴的苏秦,亦将是为功名利禄苟活的那个世俗的苏秦!师姐纯净、善良的真心,将如皓月的光华,永远普照苏秦残缺的灵魂!”
玉蝉儿泪水盈眶:“苏公子溢美之辞,蝉儿经受不起!苏公子,今日一别,此生还能相见吗?”
苏秦依旧勾头叩在地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苏秦都会惦念师姐,惦念师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蝉儿迟疑有顷,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那只玉蝉,放在唇边,轻吻一下,颤声说道:“苏公子——”
“师姐有何吩咐?”
“自蝉儿来到世间,此物不曾与蝉儿有过一日分离。二十年了,蝉儿已经是它,它也化了蝉儿。苏公子今将远行,蝉儿别无他物,唯以此物相赠,还望苏公子早晚不弃!”
苏秦全身都在颤动,叩在地上,呆有半晌,方才拜道:“师姐厚意,苏秦心领了。师姐高洁之心,苏秦永远仰慕。师姐心爱之物,苏秦却不敢收!”
玉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苏公子——”
苏秦亦哽咽道:“师姐,容苏秦解释一言。非苏秦不爱此物,实乃山外颠簸,世俗浑噩,苏秦身入凡尘,便如投身泥污,若将师姐贞洁之物带在身上,岂不污了?师姐之心,苏秦领下;师姐厚情,苏秦铭刻于心。师姐珍爱之物,还请师姐随身携带,待苏秦……”
“苏公子,不必说了!”玉蝉儿哽咽着打断他,“蝉儿这就禀报先生!”缓缓起身,将玉蝉重新戴上,款款走进洞中。
门外,前来向先生辞行的张仪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清楚,顿时如梦初醒,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鬼谷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席,面前摆着一盘棋局,局上纵横是道,却无一枚棋子。苏秦、张仪叩拜于地,各自泪出。
鬼谷子睁开眼睛,扫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苏秦、张仪谁也没有出声。
鬼谷子又扫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之质,若是潜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
张仪拜道:“弟子愚钝,难成仙道,乞请先生成全!”
鬼谷子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苏秦,你呢?”
苏秦亦拜道:“弟子愿与师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好吧,”鬼谷子轻叹一声,“既然你们已作决断,老朽断不强求。我观庞、孙二子,势难相容,诚望你二人能与他们有别,互帮互让,各成功业,勿伤同学之情!”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你们看,”鬼谷子手指面前的棋局,“天下犹如棋局,治天下犹如弈棋。棋局上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万不可墨守成规!”
苏秦、张仪再次点头:“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忖思有顷,长叹一声:“唉,实言来说,五年前老朽收留你们四人为徒,自也有所期盼。”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道:“弟子谨听先生训示!”
鬼谷子缓缓说道:“世道纷乱,七雄并世,群龙舞爪,生灵涂炭,天下苍生渴望太平。”扫视二人一眼,“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势所趋,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们四人能以天道为念,协力并肩,推动天下大势走向太平,莫要记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三部分 为天下先生说捭阖 因情困二贤双出山(20)
听闻先生此言,苏秦、张仪皆是一震,肩上如压千钧。沉默许久,二人再拜三拜,同声说道:“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点了点头,“你们还有什么要说?”
苏秦想了一想:“弟子愚钝,还请先生指点!”
鬼谷子闭上眼睛:“说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经由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
张仪接着问道:“依先生之见,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孰优孰劣?”
鬼谷子思忖有顷:“诸侯各怀私利,勾心斗角,让其彼此相安,甚是艰难。依老朽之见,天下唯有一统,方可走向太平。至于如何走向一统,正是上苍赋予你二人的使命!”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誓道:“弟子誓愿鞠躬尽瘁,不负先生所托!”
鬼谷子缓缓说道:“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苍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为重,万不可意气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谨记先生吩咐!”
鬼谷子从几案下取出两捆竹简,摆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也就爱莫能助了。这是两册竹简,你们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过竹简,展开一看,竟是他们曾在洞中连读数日的《阴符》本经,不同的是,这两册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鬼谷子的注解。二人细审这些注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阖道术,显然,这是鬼谷子近日特意为二人撰写的。一些地方,墨迹尚未干透,墨香阵阵。
苏秦、张仪无不涕泣,再拜道:“弟子叩谢先生厚赠!”
“书为死,用为活。如何学以致用,全凭你们感悟了!”
“谢先生指点!”
鬼谷子闭合双眼,挥了挥手:“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苏秦、张仪又拜数拜,退出草堂。
苏秦、张仪身背包裹,朝他们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过三拜,起身沿河谷旁边的小道朝谷口走去。
苏秦走几步,回望一眼。张仪心中难受,奚落他道:“苏兄,你好像舍不得什么!”
“是啊,”苏秦应道,“这就下山了,还没跟师兄道声别呢!方才寻他,哪儿也不曾见!”
张仪话中有话:“别是师兄不想见——”略顿一下,“不想见我们,故意躲出去了!”
苏秦知道张仪是在吃醋,“不想见”后面省略的是“你”,此时却也无法再说什么,苦笑一声,摇头叹道:“贤弟既这样说,那就走吧!”
二人迈步走去,转过一个小弯,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蝉儿端坐于地,面前摆着她的爱琴。见到二人,玉蝉儿面呈微笑,没有起身,声音却是清朗:“两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别无所赠,抚曲一首,祝两位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言讫,玉蝉儿轻舒长袖,两手抚琴,所弹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韵味较五年前进谷之时,已不知高出多少。何况玉蝉儿心思万缕,又于此时此刻弹奏此曲,更是别有一种感动。听了一会儿,童子感到难过,转过脸去,以襟拭泪。苏秦、张仪环视群山,缓缓跪下,和着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几拜,又朝童子、玉蝉儿各拜三拜,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张仪走有几步,突然回身朝童子招手。童子赶上一步。张仪朝他深揖一礼,童子亦还一礼,问道:“师弟还有何话?”
“谷中数年,师弟甚是感念师兄。这要走了,师弟别无他物,唯有一件宝贝,师弟藏在床榻下面,留给师兄了!”
“童子谢过师弟了!”
张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苏秦再次抱拳揖礼,扭头跟去。玉蝉儿和泪又弹一时,乐音袅袅飘飘,直将他们送入谷外。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三部分 为天下先生说捭阖 因情困二贤双出山(21)
童子心中记挂张仪的礼物,先一步赶回谷中,推开张仪房门,从床榻下摸到一堆竹简。童子提着竹简回到草堂,迎面碰到玉蝉儿抱琴回来,大声叫道:“蝉儿姐,宝贝来了!”
玉蝉儿问道:“什么宝贝?”
“是张师弟的,他说送给我了!具体什么,还没看呢。”童子说完,放下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庞涓所抄的《吴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挠腮,兀自怔道,“此书不是烧掉了吗,为何这儿还有?”
玉蝉儿一下子明白所以,淡淡说道:“既是张仪送你的,你就藏起来吧!”
童子踢它一脚:“先生既然烧它,童子藏它何用?”转念一想,将它捆扎起来,复提手中,“嗯,这些竹片倒是不错,雪天来时,正好用它煮饭!”
苏秦、张仪出山之后,一前一后地闷头走去,一路无话。行至宿胥口外,未走多久,眼前现出两条大路,正南一条是官道,可通大梁,另一条偏向西南,沿河水通向洛阳。张仪停住步子,抱拳说道:“苏兄,我们该在这里分道扬镳了!说吧,这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贤弟,”苏秦一怔,“这——这才刚出宿胥口,你我还可再走一程!”
“苏兄,”张仪再次抱拳,“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终有一别,何在一程两程?”
苏秦看出张仪不愿与他同行,只好回揖一礼:“贤弟定要作别,在下只有依从!顺便问一句,贤弟可是前往楚地?”
张仪略显惊讶:“在下欲往何处,苏兄何以知道?”
苏秦应道:“‘风萧萧兮过矣……’当是楚地民歌,贤弟顺口吟之,可见谋楚甚久,苏秦据此知之。”
张仪嘿然笑道:“苏兄揣摩之功果是厉害。不瞒苏兄,在下谋楚,的确有些日子。楚国腹地广阔,物产丰饶,人民殷实,进可攻,退可守,当是有所作为之地。我观列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张仪就赌楚国了。苏兄欲至何地?”
苏秦指着通向洛阳的小道:“贤弟看得远,在下叹服。在下欲回洛阳,就走这条小路。”
张仪笑道:“苏兄不走大道,在下只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时,思忖有顷,两手拱道,“在下明白了,苏兄将这出山后的第一枚子落于周室,真是妙手,在下叹服,就此贺了!”
“哦!”苏秦一怔,“请问贤弟,在下有何妙手?”
“假道灭虢!”
“此话怎解?”
张仪侃侃说道:“苏兄回至洛阳,必去游说周天子,举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然不用苏兄,但会对苏兄褒扬有加。于是,苏兄匡扶周室、力挽狂澜之报国壮举,顷刻间就将传遍天下。然后,苏兄载誉至秦,身价可就不一样喽!”
张仪一口气讲出苏秦心底的谋算,实令他吃惊不小。苏秦打了个惊愣,旋即浮出一笑:“贤弟筹算,在下叹服!不过,在下此去,真还未曾想过这些!”
“那——”张仪紧追不放,“苏兄是何筹算,在下可否分享?”
“这个自然!”苏秦点头道,“在下此去,一是叩拜周天子,二是回家看看。不知不觉之中,在下离家已近六年。当年与老父争执,在下负气出走,终是不孝。今日学业略成,也当回乡探望父母,聊尽孝道!”
苏秦随口一句话,不想却是再一次伤了张仪。想到自己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蝉儿的父王,张仪苦涩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想多了!”转头遥望河西方向,喟然长叹,“唉,有个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该的!周王失去爱女,心疼至今,苏兄此去,正好抚慰于他!”
听到张仪语带讥讽,苏秦深感懊悔。然而,话既出口,说什么都是迟的,苏秦只好苦笑一声,顺口接道:“贤弟说得是,在下正有此意!”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苏兄谋事深藏不露,实令在下叹服!在下精心设局五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在瞬息之间败于苏兄!细细想来,你我之间这第一个回合,苏兄胜得实在精彩!”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三部分 为天下先生说捭阖 因情困二贤双出山(22)
看到张仪仍在为玉蝉儿之事耿耿于怀,苏秦又是一声苦笑,抱拳辞别:“贤弟,鬼谷之事,俱成往日。贤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仪亦抱拳道:“后会有期!”
是年腊月,楚威王听信上柱国昭阳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为由(六年前的伐宋因由是宋公偃逐兄篡位),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黄氏、项氏、蒍氏、成氏等王亲大族中诸元老、执珪及柱国大人廷议伐宋。令尹景舍等坚决反对,威王却一意孤行,当廷颁诏,封昭阳为主将,点南阳郡守景合为副将,将兵十万伐宋。
景合是景舍长子,自幼喜欢兵事,甚有勇力,多年来一直镇守楚国重地方城,是楚军中为数不多的骁将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却被点为副将,爵晋柱国。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满身披挂地前往府中拜别景舍。
景舍脸上却无一丝喜气。景合进来时,景舍坐于几前,面无血色,两只老眼凄然凝视跪在面前的景合,全身丝纹不动,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您——您这是怎么了?”
景舍仍然死盯着他看。有顷,景舍终于活转过来,颤抖两手从几案上端起一只酒爵:“合儿,这一爵是为父与你诀别的!”
“诀别?”景合似是未听明白,“父尹,您是说——”
“合儿,”景舍缓缓说道,“为父预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怕是相见无日了!”言讫,老泪流出。
儿子出征,老父却说出这种不吉之语,景合顿时怔了,惊愣半晌,方才颤声问道:“父尹何说此话?”
景舍谆谆嘱道:“兴不义之师,无端伐宋,未战已自理屈。若是不出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庞涓救宋。就黄池、朝歌二战观之,庞涓用兵,你与昭阳均非对手!”
“这——”景合急辩,“父尹别是高看庞涓了。黄池之战,庞涓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庞涓胜在突袭。依孩儿观之,庞涓亦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要小声应对,想他——”
景舍心里一沉,长叹一声:“唉,合儿,为父只能将话说至此处,信与不信,由你自己决断。”略顿一下,摇头又叹一声,“老了,为父老了!”
正在此时,外面响起昭阳点兵的鼓声。景合稍作犹疑,叩道:“孩儿谢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请受不孝子一拜!”言讫,连拜三拜,缓缓端起酒爵,一饮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厅门,正要远去,景舍的声音又传出来:“合儿!”
景合顿住步子,转身进来,望着景舍。景舍缓缓说道:“为父再说一句,昭氏点你为副将,未必是好意,你当小心为是!”
景合点了点头:“合儿知道了!”对景舍又拜三拜,转身大步走出。
昭阳、景合从郢都点兵五万悄悄北上,沿淮水东下,再经寿春、下蔡北上,与应命而来的寿春、下蔡、项城等地驻军合兵十万,直插睢水。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三部分 解宋围孙庞出奇兵 困叶城张仪醉娶妻(1)
景合与长子景翠,正引左军将士穿越边境,逼向宋国的符离塞,突然接到昭阳传令,要部队就地屯扎,景合入中军议事。景合匆忙赶至中军,见昭阳正在吩咐随军使臣,安排他们将楚王的讨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国。
景合暗暗佩服昭阳。讨宋檄文拖至此时发出,称得上是记阴招儿。这边列国刚一接到檄文,那边已是兵临城下,说不准已经拿下彭城了。
待众使臣走后,昭阳望着景合,开门见山道:“景将军,本将召你来,是要将军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头一怔,口中却道:“末将但听军令!”
“今夜人定时分,你可引军三万,沿城父西插,秘密屯于陉山要塞。此地离陉山五百余里,昼伏夜行,三日后当至。”
闻听此言,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与昭阳在一起,父亲的担忧就可避免。再说,宛城、方城、陉山一带,原本就是他的地盘,他去陉山,正是如龙归渊。想至此处,景合忙道:“末将得令!”
昭阳陡然问道:“将军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沉思有顷,抬眼望着昭阳:“防备魏人袭我陉山、方城!”
昭阳连连摇头,敛神正色:“不是防备,是进击。本将早算好了,此番伐宋,庞涓必会出兵援助。待庞涓兵出大梁,将军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长驱直入,直捣大梁。庞涓闻讯,必紧急回撤。景将军一经探实,即可撤离大梁,沿睢水东进,在襄陵、承匡一线布阵候他。本将亦从彭城撤回,你我合击庞涓于睢阳、襄陵一线,活擒庞涓!”
如此部署,的确是合击庞涓的绝妙策划。但对景合来说,无异是灭顶之灾,因为他的数万人马几乎全在魏境作战,假定真的能够堵住庞涓,那么,前有庞涓,后有前来救援的大梁魏军,前后夹击,风险几乎全在他的身上。想起景舍之言,景合心中不免一颤,但于此时,他也不便说出什么,只得沉脸应道:“末将遵命!只是——如此远途奔袭,末将仅有三万部卒——”
“景将军放心,本将已经安排妥当。陉山守军八千全部予你。这且不说,本将已密令城父、苦县、长平、陈、上蔡、方城、叶城等地各调两千精锐前去陉山。待你到时,那里另有三万人马候你调用!”
听到昭阳一下子交予自己兵马六万,景合心中略有所安,点头应道:“末将谨听将军之命!”
昭阳叮嘱道:“庞涓用兵奇诡,将军此行务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无论何人,泄密者斩!”
“末将得令!”
一骑如飞般驰入逢泽之畔的魏军辕门,卫士验过令牌,挥手放行。骑手在大帐前下马,急急步入帐中,见庞涓独坐几前,趋前几步,跪地叩道:“报大将军,陉山细作密报!”双手呈上密报,转身退出。
庞涓展开密报,细读有顷,陡吃一惊,急步走到大沙盘前,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彭城、陉山。有顷,庞涓取出两支箭头,将一支写着“昭阳”的插于睢水,箭头指向宋国东部重镇彭城,将另一支写着“景合”的插于陉山,箭头直指大梁。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三部分 解宋围孙庞出奇兵 困叶城张仪醉娶妻(2)
庞涓盯着沙盘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边,聚焦于越国陪都琅琊和齐国南长城一线。上面早有两支箭牌,一支写着“无疆”,插于琅琊,箭头指向齐都临淄,另一支写着“田忌”,插于齐国南长城,箭头指向琅琊。
庞涓的目光轮换投向上述几处地方,眉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舒展,然后再次收紧,正对沙盘盘腿坐下,双目闭合,渐入定境。
正在此时,中军参军走入,张口欲报,猛然看到庞涓正在凝神苦思,硬生生地将吐到喉咙口的“报”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帐,守在帐门之外。
约有半个时辰,庞涓睁开眼睛,缓缓起身,目光再次盯向沙盘,脸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将沙盘罩上,踱回几案前面。守于帐外的参军看到,不失时机地急走进来:“报,宫中来人,传大将军觐见!”
庞涓精神抖擞,略一点头:“备车!”
魏宫御书房里,魏惠王端坐几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孙膑、白虎侍坐。惠王将楚王的伐宋檄文与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并递予太子申,太子申缓缓展开,翻看一下,传给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没看,转手递给朱威。朱威细细读过,传示孙膑、白虎。看到众人均已传看完毕,毗人过来,从白虎手中接过两道檄文,双手呈予惠王。
魏惠王将之并排摆在几上,对毗人道:“庞爱卿呢?”
毗人应道:“回禀陛下,臣已使人召请,想必已在路……”话未说完,听到外面台阶上有脚步声,知是宫人引庞涓来了,赶忙改口,“陛下,武安君来了!”
魏惠王急道:“快请!”
毗人大声唱道:“陛下有旨,请武安君觐见!”
庞涓急步走入,跪下叩道:“微臣迟来,请陛下恕罪!”
“爱卿请起!”魏惠王朝他摆了摆手,庞涓谢过,起身走至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指着面前的檄书:“庞爱卿,你也看看吧!”
毗人走过去,拿过檄文呈给庞涓。庞涓展开,略略一看,随手还给毗人。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诸臣一眼,“你们也都看过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为名,使昭阳为将,兴大兵伐宋。宋公与寡人素来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视不管,不合于义。若是出兵救他,就要与楚人开战。战与不战,事关重大,寡人不敢擅断,特请诸位议决!”言讫,目光投向庞涓,充满期待。
见陛下如此,又涉及战事,诸臣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投射过去。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四部分 解宋围孙庞出奇兵 困叶城张仪醉娶妻(3)
“启禀陛下,”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微臣刚得密报,昭阳共出大军十万,亲领七万直扑符离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众三万潜至陉山,观我动静!”略顿一顿,声音略略提高,“陉山离大梁不足三百里,车骑一日可到,即使步军,急行军也不过两日。陉山原有守军八千,景合又纠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军,再得兵马两万余人,几处相加,陉山一线,楚人共集兵马六万,战车逾千乘!”
庞涓未言战与不战,只将局势这么平平一说,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气,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说是救宋,单是景合的六万兵马直压过来——
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应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
庞涓目视魏王,打住不说了。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宝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哪里容得他人争夺?
果然,庞涓的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陡然将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哼,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是一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作出非理性的决断。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望着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