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公孙鞅急忙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当即掷剑于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扶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孝公道:“爱卿,昨晚寡人已经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4)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着:“前半夜苦不堪言,后半夜却感到苦中有甘!”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道他的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敛起笑容,语气沉重地说:“爱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激动地说:“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公孙鞅点头:“是的。微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们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此番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们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微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微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们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往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公孙鞅接道:“君上,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念哪!”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目露惊讶之光。
公孙鞅态度坚定地说:“微臣确信,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微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孙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亲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慢慢地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此番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微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惊异:“帮手?他是何人?”
公孙鞅道:“魏国上大夫陈轸!”
秦孝公赶忙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心中早已盯上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秦孝公道:“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公孙鞅道:“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秦孝公只好点头道:“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公孙鞅道:“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5)
秦孝公转身对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内臣道:“回禀君上,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所剩无几!”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万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微臣留给君上备急用的!”
秦孝公道:“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内臣道:“微臣领旨!”
秦孝公转头对公孙鞅:“你得选一个干练一点的人来做副使。你看谁合适?”
公孙鞅道:“五大夫樗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顷,点头道:“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待天黑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翌日东方发白,使魏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朝东城门走去。
公孙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门下面,晨曦里站着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显然,他们早就候在那儿了。
公孙鞅喝住车子,走前几步,忙与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亲手将他们扶起。二人相视有顷,公孙鞅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辞!”
秦孝公执着公孙鞅的手道:“公孙爱卿,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未来命运,这就全系在爱卿身上了!”
公孙鞅道:“微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放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惊讶地望望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内臣,内臣打开,里面是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孝公道:“爱卿啊,这点首饰,是寡人昨晚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涕泣。
公孙鞅再次伏下身去,将头叩得山响,连拜三拜,合上箱子,骤然起身,沙哑着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声:“启程!”
公孙鞅出咸阳后一路东行。一过洛水,众人立即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数道,盘查更见严格。看到他们打着的“秦使”、“公孙”等旗号,路人无不以奇异甚或敌视的目光望着这队使魏人马,这使他们倍感压抑,一路上似乎无人愿意说话。
但公孙鞅完全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越走越见精神。刚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三下两下将轺车窗口上的布帘尽数打开,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射着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一边看着远处的城垛,一边微微点头,似是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副使樗里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待,策马紧赶几步,靠上来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孙鞅非常悠然地指着窗外:“樗里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樗里疾道:“回大良造,我们已到魏国地界,这儿是魏国河西的阴晋!”
公孙鞅并不答话,仍将两只眼睛盯着窗外。就在此时,他忽然瞧见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和一个穿着蓝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脚。他忙喝住车子,径自跳下车来,走到老人面前打一揖道:“这位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一个秦字,遂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请问老丈,您这车粮食要送哪儿?”
老人还没说话,身边的小伙子接道:“是送军粮,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公孙鞅望他一眼,故意说道:“这天下还没太平几年,你家君上这又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帜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坏人,索性告诉你吧,听说君上是要征伐你们秦国,你可千万当心一点。要是家住城里,最好搬到山里去!”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6)
公孙鞅哈哈笑了几声,转向老人:“请问老丈,这儿是什么地方?”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这儿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朝他白了一眼,缓缓说道:“回官人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点了点头,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樗里疾道:“你听见了吧,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身为老秦人的樗里疾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是的,小时候就听阿大说,这儿在过去是叫宁秦!”
“六十年前,它叫宁秦,要不了几年,它仍然会叫宁秦。”公孙鞅语气坚定地说。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大悟:“大良造是说,我们要收回河——”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樗里疾赶忙收住话头,环视左右。
公孙鞅微微一笑,跳入车中,车子再次辚辚而动。
魏国侯宫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在魏宫后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上,魏惠侯轻移脚步,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
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边,眼光随着魏惠侯的剑影移动。他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是有点跟不上了,伸手揉了揉眼睛。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势亮相,收剑。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微臣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将剑插进鞘中,故作神秘地说:“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毗人受宠若惊,急忙附耳过来。
惠王略顿一顿:“如果你只能看到剑光,看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毗人嗫嚅道:“可——微臣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吗?这么说,三军是该出征了!”
毗人道:“君上,还真应上了!龙将军刚从河西回来,正在偏殿候见!”
魏惠侯惊喜道:“快,宣他书房觐见!”
毗人答应一声,即走出去传旨。候于一边的两个宦者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领着河西郡守龙贾走进书房的院子。听见声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龙贾见状,只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龙贾,关爱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几个月不见,龙爱卿就瘦了一圈!”
龙贾感动地望着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这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咱们君臣二人,想胖起来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湿润,声音略带哽咽地说:“微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龙体,千万要保重!”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们君臣都得保重,这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咱们呢!走,屋里说去!”
二人走进书房,宫女沏上茶水。坐定之后,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龙爱卿,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微臣也为此事求见君上!”
“不瞒龙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胜券在握,可爱卿知道,寡人并不鲁莽。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可有几成胜算?”
龙贾迟疑一下:“微臣难以预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难以预知?爱卿是说,此战并无把握!”
龙贾道:“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胜算;五年前则有六成;眼下,微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惊道,“这——几年不交手,秦人难道成了天兵天将?”
龙贾的语气不无忧虑:“君上,抛开其他不说,微臣只说一点,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7)
魏惠侯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经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然拉开,也不可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这——”龙贾倒是无话可说了。
“你看这样如何?”魏惠侯略顿一顿,缓缓说道,“寡人再加五万精兵予你,举倾国之力,一鼓作气压向秦人,先使其失去还手之力,再夺其府库为我所用!”
龙贾道:“此战既成定局,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魏惠侯语气坚定地说:“龙爱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而归!”
“微臣遵命!请问君上何时发兵?”
“寡人昨日亲至太庙求卦,说是丁丑日午时,宜征西!”
“丁丑日?”龙贾惊道,“就是后日了!”
魏惠侯点头:“正是!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起身道:“微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大驾!”
龙贾正欲告辞,毗人走进来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觐见!”
魏惠侯道:“宣!”
陈轸急急进来,叩道:“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略感惊愕:“公孙鞅?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陈轸道:“看样子,像是求和来的。”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声,“陈爱卿,你去告诉公孙鞅,就说寡人没有闲工夫听他胡扯,让他省点力气,回家迎战龙将军吧!”
龙贾略微迟疑一下,跨前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君上不如一见,听听这公孙鞅是何说辞!”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好吧,龙将军既有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见识见识我大魏威仪!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条活命!若是不称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第二日凌晨,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樗里疾一道赶至魏宫。此时,上朝的钟声已经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正在陆续赶来。在宫门两侧两箭地外的拴马场上,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就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气氛森严。
上朝钟声响过三遍,文武朝臣开始走进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在台阶上沿大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使公孙鞅觐见!”
樗里疾的目光投向公孙鞅,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拿上这个,倘若出现意外,可开此囊!”
樗里疾接过锦囊,点头道:“下官遵命!”
公孙鞅一个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那传旨的见过礼,低语数声,然后招手。樗里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品,亦走上台阶。他们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到正殿。传旨官进去,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走进大殿,只见魏惠侯高坐龙位,左首站着公子卬、龙贾等数员武将,右首站着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伏地叩拜,朗声说道:“秦使公孙鞅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话音未落,满朝震动,皆以惊异的目光望向魏侯。尽管世道早已礼崩乐坏,但“陛下”一词仍然十分敏感。
公孙鞅此语当然也是大出魏惠侯的意料。沉思有顷,魏惠侯震几喝道:“公孙鞅,你是真的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语?”
魏惠侯冷笑一声:“公孙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问你,‘陛下’二字只能用于参拜天子,岂能由你胡乱称呼?”
公孙鞅侃侃说道:“陛下,公孙鞅绝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当然应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论,陛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陛下’二字?”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8)
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其他目的。不过,无论如何,这话听起来入心。他当下眼珠一转,身子微朝后仰,缓缓说道:“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且不予计较。说吧,你不远千里来到此地,不会只为叫这一声‘陛下’吧!”
公孙鞅心中已经有底,再拜一拜,抬头说道:“陛下圣明。公孙鞅受秦公所托,此番特来向陛下问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陛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哦,是何特产?”
公孙鞅朝门外叫道:“抬上来!”
不一会儿,恭候于殿外的随行秦人抬着几个大大的礼箱走进殿里,礼箱上面的“秦贡”二字夺人眼目。
抬礼箱的刚刚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进殿中,在魏侯面前跪伏于地,齐声拜道:“民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似乎在场人均被公孙鞅的一连串举动搞愣了。
公孙鞅略顿一顿,呈上礼单。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
公孙鞅道:“这些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说貌丑体拙,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礼,望陛下不弃!”
言毕,公孙鞅挥手,随员及秦女徐徐退下。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果大大出于魏惠侯的预料。愣怔片刻,魏惠侯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突然爆出一声长笑,将礼单“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什,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公孙鞅,你再辛苦一趟,将它们悉数带回。如此好的东西,还是让你家秦公慢慢受用吧!”
公孙鞅再拜道:“请陛下容臣一言!这些物什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微臣受秦公重托,特来献给陛下,陛下若是不肯赏脸,微臣回去,如何向秦公交差?”
魏惠侯阴阴一笑:“就告诉你家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孙鞅故作惊讶地说:“微臣愚笨,望陛下明示!”
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干什么?”
公孙鞅早有应对,坦然道:“秦公正在走遍秦地,四处为陛下挑选贡品呢!”
魏惠侯猛拍几案:“好一个挑选贡品!寡人早就看出,秦公自以为翅膀硬了,他是想朝天上飞呢!”
公孙鞅假作惊恐状:“陛下如此动怒,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给你听!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中原列国纷纷前去,唯独你家秦公身贵腿重,是何道理?”
公孙鞅故意吁出一口长气,轻松一笑,缓缓说道:“公孙鞅看到一路上刀光剑影,车来人往,还以为是各地狩猎呢,不想却是陛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子卬冷笑一声:“大良造,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大军决一死战吧!”
公孙鞅拱手说道:“上将军说笑了。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公孙鞅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的一招一式?”
公子卬嘴角再出一声冷笑:“算你明白!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公孙鞅将目光转向魏惠侯:“陛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魏惠侯冷冷一笑:“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公孙鞅道:“方今天下,周室衰微,坐拥弹丸之地,空有王名,莫说秦公,天下诸雄,哪一个真心礼敬周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秦公了!”
公孙鞅道:“陛下说笑了。王者以德、力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力者莫过于陛下!”
魏惠侯道:“此话怎讲?”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9)
公孙鞅道:“大魏自文侯以来,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战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威服天下,中原列国莫不震服,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
公孙鞅打住话头,目视魏惠侯。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于是,公孙鞅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魏惠侯坐端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公孙鞅,你这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但礼乐仍在,周天子仍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仍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妄想。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与寡人却无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他使用了“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
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侃侃说道:“陛下仁义之心,公孙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再说,周室礼乐,至春秋已坏。数百年战乱,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方今天下,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祸乱之源,灾难之首。正因如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陛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谓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去朝见的不是周天子,而是陛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身子再次趋前,声音压低:“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朗声说道:“秦公愿尊陛下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陛下南面称尊!”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陈轸看在眼里,眼睛眨了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公子卬眉头紧皱,面呈不悦之色,想发话,却又强自忍住。朝中众臣亦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魏惠侯。
就像变戏法一样,魏惠侯的脸色陡地一变,将几案连拍数下,大声喝道:“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寡人跟前大放厥词,欲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满朝又是一愣。
公子卬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奏道:“启奏君父,我大军明日即行征伐,偏巧公孙鞅今日来朝,妖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大军进程。儿臣乞请君父明察!”
司徒朱威亦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微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十六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献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秦人国力大振,秦公反来示弱求和,由此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大司徒所言正是!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儿臣奏请予以严惩!”公子卬道。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公子卬朝站在龙贾身边的伐魏先锋裴英丢个眼色。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大声叫道:“大军伐秦在即,末将奏请君上,用公孙鞅之血祭我帅旗!”
除龙贾之外,众武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乎对众将的反应甚是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嘴角现出阴阴一笑:“公孙鞅,你可有话说?”
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然后将目光落在魏惠侯身上,发出一声长笑。
众皆惊愕。
魏惠侯冷冷地说:“公孙鞅,你笑什么?”
公孙鞅敛起笑容,傲然道:“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笑了!”
魏惠侯的身子朝前微微挺了挺,点了点头,嘴角再现阴笑:“好,既然你已无话说,就不好怪怨寡人了。来人!”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20)
两名卫士上前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押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
正在宫外的拴马场上焦急等候的樗里疾等忽然看到一队卫士押着公孙鞅走出宫门,大吃一惊。一名军尉拔出宝剑就要冲上去解救,樗里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拖住。
众人急围过来:“五大夫,怎么办?”
樗里疾对一名军士道:“你在这里打探消息,其他人跟我先回驿站!”
众人回到驿站,屁股还没有坐稳,那名打探消息的军士已经飞马回来,惊惧地说:“快——小人——”
樗里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不要急,慢慢说!”
军士缓了口气:“小人探到,魏侯明日起兵,要拿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樗里疾缓缓地席坐于地,沉思有顷,将手伸进袖中,慢慢摸出公孙鞅留给他的锦囊,徐徐打开。
樗里疾的脸色渐渐缓和,转对军尉道:“备车!”
他们几个换过服饰,乘一辆驷马大车径朝安邑最热闹的东街驰去。在东街的最好地段新起一幢两层豪华酒楼,这一天适逢开业,这在安邑无人不知。
樗里疾的马车赶到时,酒楼前面已是人来车往,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全来了,拴马场上没有一个闲桩。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樗里疾跳下车子,径直走到酒楼前面。
他并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仔细打量着大门。门楣上赫然写着“元亨楼”三字,每字皆有人头大小,金光闪闪,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纯铜打制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