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侯却对卫敬公的快速反应甚是满意,望着他道:“请问卫公,秦公居心叵测,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惊魂未定的卫敬公哪里受得住这一问,当下语无伦次:“卫弗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和蔼地说:“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卫敬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满意地离开卫敬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无人出头,点点头,将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无陛下,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原本就心乱如麻的周显王冷不丁吃此一问,更是惊慌失措,环顾左右道:“这——”
魏惠侯声色俱厉,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卫公认为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周显王越加惊慌,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爱——爱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将语气加重,身子前倾,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陛下!”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挤出两个字:“当——当诛!”
听到此话,魏惠侯似乎终于想起臣道,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走到周天子前面,叩拜于地:“陛下圣明!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人接应,只好应道:“就——就依爱卿所奏!”
魏惠侯朗声说道:“魏罃领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一圈,缓缓说道:“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会盟大典过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声,但也没有一人出头反对。
魏惠侯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来来来,今宵花好月圆,诸位应当尽兴畅饮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陈轸志得意满地说:“微臣领旨!”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在武王伐纣凯旋归来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首歌舞主要表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这是例行曲目,原本无可厚非,但这日仍有一点不同寻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国武卒装饰,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8)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伐秦誓师,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辕。
公孙衍脱身出来,急急回到相国帐篷,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讲给白圭。白圭边听边皱眉头,大声道:“真是昏头了,君上这是自毁长城哪!”
“主公,眼下可有解救?”公孙衍道。
沉思良久,白圭摇头叹道:“我就知道事情会往这儿走!三个月前陈轸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听进去,还似铁了心。唉,这几年来,自从陈轸做起上大夫,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公孙衍道:“此人别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点!听说他一直在瞄着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声:“哼,他要做相国,眼下还早了点!走,我这就见君上去!”
魏国行辕里,贴身内侍毗人伺候魏惠侯脱下裘衣,刚刚扶他坐下,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也跟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显然兴头正盛,亲手扶起二人:“陈爱卿、卬儿,快快请起,寡人正欲召见你们呢!”
二人落座,陈轸道:“方才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索索,哪有半点天子气度?”
魏惠侯故意轻叹一声:“唉,寡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陈轸道:“君上,依微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不可乱语。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陈轸道:“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魏惠侯的嘴角里却透出一丝冷笑:“哼,他们哪里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而已!不瞒爱卿,此番孟津之会,寡人心里所想,就是寻个把柄收拾秦公,同时也为天下立个规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竟是自个送上门了!”
陈轸道:“君上圣明!秦人日益强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赐良机,君上立断,非天下明主莫能为也!”
魏惠侯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听说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哪!”将头微微转向公子卬,“卬儿,如果由你挂帅伐秦,可有几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只需五万精兵,保证踏碎咸阳城门,让嬴渠梁、公孙鞅跪地认罚!”
魏惠侯满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这才像是寡人的儿子!”
毗人走进:“君上,相国求见!”
魏惠侯道:“宣!”
公孙衍被军士拦在辕门外面,白圭走进帐中,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关切地说:“老爱卿,夜已深了,你当歇息才是,何事这么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听说君上欲伐秦国,窃以为不可!”
“哦,有何不可?”魏惠侯惊讶道。
白圭道:“君上,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满库足,兵革犀利,早不可等闲视之。君上定要征伐,必将是两败俱伤啊!”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打断了白圭的话:“什么两败俱伤?老相国,你屈指算算,六十年来,秦、魏大小历经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次?河西七百里本是秦地,六十年来,秦人可曾在此站稳一步?”
白圭却根本不睬公子卬:“君上,听老臣一句,伐秦一事,断不可行啊!”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何事可行呢?”
白圭道:“君上,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文侯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才使大魏数十年来雄霸中原。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国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国变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哪!”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9)
魏惠侯面现愠容:“你是不是想告诉寡人,寡人既不及齐公,也不及秦公?”
白圭连连叩首:“老——老臣并无此意——”
魏惠侯哼了一声,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真的老了!”
白圭泪下:“君上——”
魏惠侯责道:“老相国,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说料理列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没你的事了,你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这正是你方才所说的求本务实。听说大沟就要完工了,那儿既离不开你,又正好可以施展你的才具!”
白圭涕泣道:“君上——”
魏惠侯不耐烦地扬手:“去吧!明日辰时启程!”
白圭再度顿首,沉痛地说:“老臣告退——”
白圭步履沉重地退出。
看到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魏惠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头对陈轸、公子卬道:“迂腐之见!务本务本?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乐羊的攻伐谋划,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铁骑、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公子卬听命!”
公子卬陡地起身:“儿臣在!”
魏惠侯道:“封公子卬为大将军,龙贾为副将,太子为监军,领武卒十二万,战车二千乘,铁骑五千,择日兵出河西,直取咸阳!”
公子卬道:“儿臣领命!”
魏惠侯道:“陈爱卿!”
陈轸亦起身应道:“微臣在!”
魏惠侯道:“列国那边,你可有安排?”
陈轸道:“回禀君上,微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步车两万,其他国家,视财力多少,分别承担大军的部分粮草辎重!”
魏惠侯点头道:“不错!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你可知会赵侯和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是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韩、赵只要出兵,寡人就不会让他们白忙一场!”
陈轸道:“微臣领旨!君上赏罚分明,实乃天下之幸!”
魏惠侯道:“安排细作,详探秦国君臣动向!”
陈轸道:“微臣遵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大良造公孙鞅坐在观兵台上,正在观看演兵场上的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就是巡视三军。迄今为止,公孙鞅变法已经十年,前些年的重点只在富国,近两年才开始强兵,并于前年特别选出五万青壮另组一支新军,全部集中于这大山深处,按照他所颁布的练兵新法秘密训练。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几乎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重甲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不一会儿,全身重甲的士兵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而那名无甲兵士竟然毫发未损。
公孙鞅看得呆了,问道:“这叫什么招法?”
千夫长道:“回大良造的话,这叫丢盔卸甲,专门对付魏国武卒!”
公孙鞅点头道:“嗯,以无甲对有甲,蛮有意思,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千夫长道:“魏国武卒全身裹满铠甲,防护有余,灵活不足。末将仔细算过魏武卒的负载,一般士兵的全身铠甲及盾牌、刀矛等一块儿加起来,至少也在八十斤上下。负重八十斤,又身裹一层厚而坚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又不利于山林搏击。我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山林地带与魏武卒玩那捉迷藏的游戏,管叫他们个个累得爬都爬不动!”
公孙鞅连连点头:“嗯,此法甚好!你还有何宝贝?”
千夫长双手击掌,不一会儿,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场来,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木槌。士兵左右腾挪,盾牌左挡右遮,槌头所击之处,发出沉闷的声响。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0)
公孙鞅看有一阵,仍迷惑不解,转头望向千夫长:“你这玩的是什么名堂?”
千夫长道:“回大良造,这叫槌子兵,是专门用来对付魏国铁甲车骑的。”
“噢,如何对付?”公孙鞅大是惊奇。
千夫长道:“魏国铁骑全身裹满重甲,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到它们。我试过这玩意儿,只要砸在马头上,轻可将其震晕,重可将其震死。失去战马,魏国铁骑兵还不只有挨揍的份?”
公孙鞅沉思良久,连连点头:“嗯,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千夫长道:“司马错!”
“司马错?”公孙鞅道,“嗯,这名字不错!现在开始,你不是千夫长,而是左庶长!”
左庶长是公孙鞅变法之初由孝公亲自授命的职位。从千夫长一举跃升为左庶长,连越四级,司马错顿时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跪地叩道:“末将谢大良造提携!”
公孙鞅道:“左庶长大人,我先予你两万步卒,由你亲自训练。不过,不能完全丢盔卸甲,你召集工匠,研制轻巧一点的甲衣。记住,到了战场上,我们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
司马错朗声说道:“末将遵命!”
公孙鞅道:“还有这戎狄之刀,不能拿来就用,要改进,要设法一举刺透魏国武卒的铠甲。琢磨去吧,小伙子,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魏国的武卒和魏国的铁骑!”
司马错应声答道:“末将遵命!”
公孙鞅道:“听闻附近有个寒泉,你知道在哪里吗?”
司马错指了指南面一个山尖:“越过那个山尖就是!”
公孙鞅道:“走,陪我去那里走走!”
司马错当下选了几名亲兵,换了便服,陪公孙鞅朝寒泉走去。走有两个时辰,他们越过一处山垭,转入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处绝妙所在!峰峦叠翠,鸟语花香,几幢草舍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甚是宜人。草舍旁边是几株古楸,虽只合抱粗细,据说却有数百年高龄。
司马错指着远处山坳里的几幢草舍道:“寒泉就在草舍前面。听人说,这草舍里住着一个怪老头,是个隐士,叫寒泉子!”
“知道了,你们候在这里吧!”公孙鞅点头道。
说完,公孙鞅信步走向那片草舍。当他走近最外边的一株古楸时,果有一个白须老者迎出草舍。公孙鞅近前一步,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此地可有乡民所说的寒泉?”
白须老者回了一礼,伸手指向一处地方:“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百步远处,果有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流出。
白须老者道:“此泉冬不结冰,夏寒似冰,是谓寒泉。时常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公孙鞅笑道:“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摇头道:“在此结舍的并非老朽,而是关尹子!”
公孙鞅似是吃了一惊:“关尹子?老丈是说曾在函谷留老聃写出《道德五千言》的那个关尹子?”
白须老者微微点头:“是的。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子细读《道德五千言》,恍然大悟世间诸事,当即悬下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竟是再也寻不见老聃的踪影。关尹子追悔莫及,踏遍终南山,终也未能再见老子。他知道是老子不愿见他,连叹数声,遂在此处结草为庐,长住下来。”
公孙鞅道:“听您说来,老丈是关尹子的高足?”
白须老者点头道:“关尹子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师兄王栩。恩师仙去后三年,师兄王栩出山仙游,结舍于云梦山鬼谷,自号鬼谷子。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一直留居于此,被仙友们称为寒泉子!”
公孙鞅伏身叩道:“寒泉子前辈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一把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心中略略一怔,顺口说道:“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说?”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1)
寒泉子微微一笑:“观客人天庭饱满,气宇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似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惊道:“晚生心事,果然瞒不过前辈慧眼。只是——”
“客人可否随老朽草堂说话!”
公孙鞅与寒泉子走进草堂,见几个弟子模样的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他穿过两间屋子,步入后堂,在那里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来,倒上茶水后退出。
公孙鞅亮明身份,就孟津朝会之事向寒泉子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晚生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只是不听。若是不出晚生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国之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如果结局真是这样,这就等于玉石俱焚,于秦失去击败魏国、收复河西的机会;于民则是一场劫难,因为战场就在秦境。这几日晚生心中苦闷,听闻此泉之水可以醒神,遂慕名而来,不想在此幸遇前辈!”
听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却是似听非听。公孙鞅忽然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打住:“晚生不才,乞请前辈赐教!”
寒泉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朝外面喊道:“舍人!”
方才沏茶的那个年轻弟子闻声走进。
寒泉子道:“你去接一盆泉水,客人要醒神!”
这位名叫舍人的弟子走出去,不一会儿,打回一桶泉水,又拿出一个面盆,将泉水倒入面盆。
寒泉子指着面盆道:“大良造,请醒神吧!”
公孙鞅心中一怔,但话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硬撑着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盆中。他的两手刚一入盆,果然感到一股透心的清凉。他深吸一气,朝头顶、面部连掬几捧泉水,大声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笑着问道:“大良造之神醒否?”
公孙鞅觉得寒泉子的话中有话,沉思有顷,说道:“神醒与否,可有征象?”
寒泉子道:“若是神醒,大良造必能忆起老聃的《道德千言》!”
寻思一会儿,公孙鞅不得其解,抬头问道:“《道德五千言》,晚生自幼烂熟于心,即使不喝此泉,也能背诵。”
寒泉子依旧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大良造背诵第三十六段!”
公孙鞅脱口而出:“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
那个“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已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当下叩拜于地:“晚生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了指石几上的茶水:“大良造,请用茶!”
二人又品一会儿茶,公孙鞅心中有事,不敢多停,当下拜辞下山。刚至军营,果然有快马候在那儿,说是秦公召他速回咸阳。
山路甚是难走,公孙鞅一行尽管马不停蹄,回到咸阳时已是第二日傍黑。公孙鞅在宫前跃身下马,快步登上台阶,候在宫门口的内臣立即迎上:“大良造,快,君上在怡情殿里候您多时了!”
公孙鞅略一点头,随内臣疾步入内。二人来到怡情殿,内臣进去禀道:“君上,大良造求见!”
秦孝公道:“快请!”
公孙鞅进来,叩拜于地:“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
“谢君上!”
公孙鞅起身,缓缓走至自己的座位,席坐于地,环视四周,见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几个要臣个个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看那样子,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秦孝公头也不抬,话却是说给公孙鞅的:“果然不出爱卿所料,魏侯以寡人不赴孟津朝王为名,欲兴大军伐我!”不待公孙鞅接言,抬头望向景监,“景爱卿,你说一说情势!”
上大夫景监说道:“据微臣探知,魏侯欲分三路伐我,中路有武卒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兵出河西、函谷关,主将公子卬,副将龙贾。左路是韩人二万,兵出宜阳,主将未详;右路是赵人二万,兵出晋阳,主将未详。”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2)
不说韩、赵之兵,单是十二万武卒,亦足以令人色变。谁也没有说话,巨大的压力使气氛显得分外凝重。
孝公缓缓地抬起头来说道:“诸位爱卿,你们可有退敌良策?”
嬴虔“冬”的一声将拳头擂在几上,怒声吼道:“无耻魏人,河西之耻老子还没雪呢,今日竟又欺上门来,真当老秦人是孬种啊!”
嬴驷也热血沸腾,一下子站起身来:“公父,儿臣不才,愿领一万敢死者先驱破敌!”
秦孝公斜他一眼,嬴驷喘着粗气坐下。
孝公慢慢地将目光转向国尉:“车将军怎么看?”
车英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魏侯虽兴三路大军,但韩、赵两国未必真心替他卖命,我们只要抗住中路,就有胜机!”
孝公微微点头:“嗯,说下去!”
“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凶猛,长于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不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只要据城坚守,不出三年,就可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景监:“景爱卿意下如何?”
景监道:“微臣赞同车将军所言。除去各城守备,我野战之士不足八万,且在武备和经验上远远不及魏国武卒,因而不能硬拼。眼下敌强我弱,我若坚壁清野,据垒死守,虚与周旋,或可拖死魏人!”
孝公眉头略有舒缓,眼睛圆睁,重重地咳嗽一声,威严地说:“诸位爱卿,寡人励精图治十个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一件事——雪河西之耻!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虏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是什么?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已经到了,寡人忍无可忍了!”
嬴虔、嬴驷、车英、景监异口同声地说:“君上,我等誓死血拼魏人,收复河西!”
孝公大手一挥:“诸位爱卿,寡人意决,倾秦之力与魏决战!”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做出决断,这在秦孝公来说还是第一次。在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其实早已想好了御敌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所忧虑的。大事当前,如果君心浮躁,则国家危矣。
此时,微闭双目、始终未发一言的公孙鞅突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秦孝公,轻声说道:“君上——”
孝公似乎这才注意到公孙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语气激昂:“爱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前去孟津,的确追悔。可爱卿也要知道,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早晚都要有个了断!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励精图治十数载,为的就是雪此深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
孝公转过头去,望着车英:“车将军,如何布防,寡人就交给你了。人、财需要多少,寡人就给你多少。其他诸位,太傅司粮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了。只见公孙鞅缓缓地站起身子,径自走到他的面前,叩首于地,声音很轻,分量却重:“大良造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震惊地望着他:“公孙爱卿?”
公孙鞅的口气越发坚定:“君上,微臣以为,就眼下而论,我们不能与魏决战!”
公孙鞅以如此强烈的态度表达意见,这些年来也不多见,因而众人皆以吃惊的目光望向他。
孝公沉思有顷:“依爱卿之意,该当如何?”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了。嬴驷火气上冲,厉声质问:“大良造,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嬴驷的话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里就嗡出一声:“哼,是何居心毋需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个说的。若论真刀实枪到战场上拼杀,此人只会孵软蛋!”
《战国纵横之四子归山》第一部分 众公侯孟津朝王 公孙鞅孤胆使魏(13)
景监面露不平之色,正欲说话,公孙鞅缓缓开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孙鞅一言!”
嬴虔将头迈向一边,不屑一顾:“胆小如鼠之人,还能有何说辞?”
公孙鞅却不睬他,只将目光望向孝公:“微臣听闻孙武子说,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两军相争,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缓缓移向车英,“就眼下而论,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方几乎无险可守,请问车将军,你究竟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没有想过。车英迟疑一下:“大概是五六成吧!”
公孙鞅紧追一句:“车将军,究竟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英沉思有顷,嗫嚅道:“五成!”
公孙鞅将目光转向孝公:“君上,战前仅有五成胜算,这战事能开吗?”
被这么一问,秦孝公也开始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公孙鞅继续说道:“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自取败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长。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嬴虔冷笑一声:“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转向嬴虔,微微一笑,反问道:“太傅难道真的认为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语塞。秦孝公的眉头越皱越紧,有顷,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御敌之事,明日再议!”
入夜,在孝公的寝宫养心殿里,秦孝公没有丝毫睡意,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内臣走进来,跪下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齐备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领着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干草铺这儿!”
两个宦臣铺好干草,内臣比量一会儿,亲手将苦胆悬吊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让三人出去,对孝公道:“君上,全都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之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不差。”
孝公摆了摆手,内臣退出。
孝公试着躺在稻草上,两眼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迟疑了一阵子,他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苦胆轻轻舔去。
岂料舌尖刚一触到苦胆上,孝公就忽地从稻草上跳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似乎早有准备,轻轻拍手,早已候在门口的宫女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杯,连漱几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指着稻草和苦胆道:“君上,微臣这就收走这些物什?”
孝公却道:“放这儿吧!”
这天夜里,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着那只苦胆。秦宫逢单日上朝,次日逢双,不是上朝日。天刚放亮,他稍稍梳洗一下,来不及用膳,即叫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宿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会儿,不禁脱口赞道:“好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