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陶侃二传褒贬失当
晋书惟王导、陶侃二传,褒贬颇为失中。
导为元帝佐命功臣,历事三朝,以弘厚镇物,固称贤相。
当元帝初政时,其从弟敦,惮帝贤明,欲更以所立,导固争乃止。其後敦以讨刁协、刘隗、戴若思为名,称兵向阙。导率群从,待罪阙下,帝亦谅导之心,曰「导大义灭亲,可以吾安东时节假之。」(导传)是其心固信於君也。
孔愉在帝前,极言「导忠贤,有佐命之勳。」(愉传)周顗亦极言「导忠诚,申救甚力。」(顗传)是其心又信於友也。
然当敦入石头,王师战败。
敦问导曰「周顗、戴若思当登三司也?」导不答。
又曰「若不三司,便应令仆耶?」导亦不答。
敦曰「若不尔,正应诛耳!」导亦无言。
敦遂诛周、戴。(顗传)
又王彬数敦曰「兄抗旌犯顺,将祸及门户。」敦大怒,欲杀之。导在坐,劝彬谢。彬竟不拜。
是导之於敦,情好甚密,既不阻其称兵,反欲借敦以诛除异己。
盖渡江之初,王氏兄弟布列中外,其势甚大,当时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谣。帝心忌之,特用刘隗、刁协、戴若思等为腹心,排抑豪强,疏忌王氏。刁、刘等劝帝出亲信以镇方隅,乃用谯王丞为湘州,隗及若思为都督,隗、协并请尽诛王氏。(隗等传)是以不惟敦恶之,即导亦恶之。而是时敦亦未敢遽有篡夺之举,观其申雪导枉一疏,全以刁、刘等为词。甘卓自襄阳将袭敦,敦闻之曰「甘侯虑吾危朝廷耶?吾但除奸凶耳!」(卓传)此敦初次起兵,专欲除刁、刘、戴数人,正与导意相合。
其後敦再起兵,时病已危笃,与兄含偕行。导与含书曰「兄此举,谓可如往年大将军乎?往年奸人乱朝,人怀不宁,如导之徒,心思外济。」(敦传)此直自吐衷怀,谓敦之诛刁、刘,与己意同也。
又敦初次起兵时,兵至石头。周札守石头,即开门纳之。以是敦兵势盛而王师败。敦後又忌札宗强而杀之。敦死後,札家请雪,卞壼等以札开门延贼不宜雪,导独曰「札在石头,知隗、协乱政,信敦匡救,开门延之,正以忠於社稷。」(札传)
是更以敦之称兵,为匡救朝廷之失。可见是时导虽不欲敦移国祚,而欲敦诛刁、刘等,则其肝膈本怀。
夫帝即偏信刁、刘,疏外王氏,岂遂可肆其威胁乎?顗之论曰「人主非尧舜,岂能无失?人臣遂可举兵正其失耶?」此论最为严正。则导之幸敦举兵以除异己,安得尚称纯臣也?
且导之可议也,更不止於此。
导辅政,委任群小赵允、贾宣等。陶侃尝欲起兵废之,庾亮亦欲举兵黜之。(亮传)
桓景谄导,导昵之。陶回谓「景非正人,不宜亲狎。」(回传)
成帝每幸导第,犹拜导妻曹氏,孔坦甚非之。(坦传)
苏峻贼党匡术,尝欲杀孔群,或救之,得免。後术既降,与群同在导坐,导令术劝群酒,以释前憾。群答曰「群非孔子,厄同匡人,虽阳和布气,鹰化为鸠,而识者犹憎其目。」导有愧色。(群传)(鲁之阳虎尝暴匡人,孔子过匡,匡人以孔子状类阳虎而止之,拘焉五日。)
此亦皆导之弛纵处。
而晋书导传论,至比之管仲、孔明,谓「管仲能相小国,孔明善抚新邦,抚事论情,抑斯之类也。提挈三世,始终一心。称为仲父,盖其宜矣。」又於刘隗、刁协传论,谓其「专行刻薄,使贤宰见疏,以致物情解体。」是转以激变之罪坐刘、刁,而导无讥焉,殊未为平允也。
至陶侃生平,惟苏峻、祖约之反,侃以不与顾命、不肯勤王,经温峤等再三邀说,始率兵东下,此是其见小不达大义之处。其他则尽心於国,老而弥笃。朝廷加以殊礼,侃固辞。又因病上表去位曰「臣少长孤寒,始愿有限。」云云。未没前一年,已逊位归国,佐吏苦留之,不果。及疾笃将归,以後事付右司马王愆期,出府门就船,顾谓愆期曰「老子婆娑,正坐诸君辈。」(吾流连未去,正为尔等。谓逊位归国,佐吏苦留之。)(侃传)是可见其其超然於权势矣。本传亦云「侃季年常怀止足之分,不与朝权。」而传末乃云「侃尝梦生八翼上天门,至第九重折翼而坠。後督八州,据上流,握强兵,有觊觎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传论亦谓其「潜有包藏之志,顾思折翼之祥。」悖矣!是直谓其素有不臣之心,因一梦而不敢也!
於导则略其疵累而比之管、葛,於侃则因一梦而悬坐以无将之罪,岂非褒贬失当乎!
卷八 晋书
八王之乱
惠帝时八王之乱,晋书汇叙在一卷;通监纪事本末,亦另为一条。然头绪繁多,览者不易了。今撮叙於此。
武帝崩,欲以汝南王亮(司马懿之子,武帝叔父),与皇后父杨骏同辅政。骏匿其诏,矫令亮出镇许昌。
惠帝既立,贾后擅权,杀杨骏,废杨太后,徵亮入,与卫瓘同辅政。
楚王玮杀汝南王亮,贾后杀楚王玮
亮与楚王玮(武帝第五子,惠帝之弟)不协。玮谄於贾后,诬亮、瓘有废立之谋。后乃使帝诏玮杀亮、瓘,又坐玮以矫杀亮、瓘之罪,即日杀玮。
后益肆淫恣,废太子遹(惠帝长子,非贾后生),弑杨太后。
赵王伦杀贾后
时赵王伦在京师(懿第九子,惠帝之叔祖),素谄贾后。其嬖人孙秀说以「太子之废,人言公实与谋,宜废后以雪此声。」伦从之。秀又恐太子聪明,终有疑於伦,不如待后杀太子而废后,为太子报雠,可以立功。乃使后党讽后,后果杀太子。伦遂矫诏,与齐王冏(齐王攸之子,惠帝从弟)率兵入宫,废后,幽於金墉城,寻害之。
伦自为相国、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孙秀等恃势肆横。冏内怀不平,秀觉之,出冏镇许昌。
齐王冏杀赵王伦
伦僭位,以惠帝为太上皇,迁於金墉。於是冏及河间王容(司马孚之孙,惠帝从叔,时镇长安)、成都王颖(武帝第十六子,惠帝之弟,时镇邺中)共起兵讨伦。伦兵败,其将王舆废伦斩秀,迎惠帝复位。伦寻伏诛。颖遂还邺。冏入京,帝拜冏大司马,如宣、景辅魏故事。
长沙王乂杀齐王冏
冏大权在握,沈湎酒色,不入朝,坐召百官,恣行非法。有校尉李含奔於长安,诈称有诏使河间王容讨冏,容遂上表「请废冏,以成都王辅政。」并檄长沙王乂为内主(武帝第六子,惠帝之弟)。冏遣兵袭乂,乂径入宫,奉帝讨斩冏。
河间王容杀长沙王乂
容本以乂弱冏强,冀乂为冏所杀,而以杀乂之罪讨之,因废帝立颖,己为宰相,可以专政。及乂先杀冏,其计不遂。颖亦以乂在内,己不得遥执朝权。於是容遣将张方,率兵与颖同向京师。帝又诏乂为大都督,拒方等,连战,先胜後败。东海王越在京(司马泰之子,惠帝从叔祖)虑事不济,与殿中将收乂送金墉,又为张方所杀。颖入京,寻还於邺。
东海王越杀河间王容
容表颖为皇太弟,位相国,乘舆服御及宿卫兵皆迁於邺,朝政悉颖主之。左卫将军陈眕不平,奉帝讨颖。颖遣将石超,败帝於荡阴。超遂以帝入於邺。平北将军王浚起兵讨颖,颖战败,仍拥帝还洛阳。时容遣张方救颖,方遂挟帝及颖归於长安。容废颖,立豫章王炽(武帝第二十五子,惠帝之弟,是为怀帝)为皇太弟。东海王越,自徐州起兵迎大驾。容又命颖统兵拒之,河桥战败,越兵入关,奉惠帝还洛阳。颖窜於武关、新野间,有诏捕之,为刘舆所害。容亦单骑逃太白山,其故将迎入长安。有诏徵容为司徒,容入京,途次为南阳王模所杀。
惠帝崩,怀帝即位。越出讨石勒而卒。
此八王始末也。
赵王伦将篡时,淮南王允(武帝子,惠帝弟)在京师举兵欲诛伦,为伦所杀。又吴王晏(亦武帝子)亦助淮南王允攻伦,兵败被废。後长沙王乂及成都王颖相攻时,晏又为前锋都督。此二王俱不在八王之内。
晋书所记怪异
采异闻入史传,惟晋书及南北史最多,而晋书中僭伪诸国为尤甚。
刘聪时,有星忽陨於平阳,视之则肉也。长三十步,广二十七步。臭闻数里。肉旁有哭声。聪后刘氏,适产一蛇一虎,各害人而走。寻之,乃在陨肉之旁,哭声乃止。
又豕与犬交於相国府门,豕着进贤冠,犬冠武冠带绶。豕、犬并升御座,俄而斗死。
聪子约死,一指犹暖,遂不殡。及苏,言「见刘渊於不周山,诸王将相皆在,号曰『蒙珠离国』。渊谓曰『东北有遮须夷国,无主,待汝父为之,三年当来,汝且归。』既出,道过一国,曰『猗尼渠余国』,引约入宫,与一皮囊,曰『为我寄汉皇帝刘郎,後来,当以小女相妻。』约归,置皮囊於几。俄而苏,几上果有皮囊,中置白玉一方,题曰『猗尼渠余国天王敬寄遮须夷国天王,岁摄提,当相见。』」聪闻之曰「如此,吾不惧死也。」至期,聪果死。
刘曜时,西明门风吹折大树,一宿而变为人形,发长一尺,须眉长二寸,有敛手之状,亦有两脚,惟无目、鼻。每夜有声,十日而柯条遂成大树。
石虎时,太武殿所画古贤像,忽变为胡。旬余,头皆缩入肩中。
此数事犹可骇异,而皆出於刘、石之乱,其实事耶?抑传闻耶?刘、石之凶暴本非常,故有非常之变异以应之,理或然也。
他如干宝父死,其母妒以父所宠婢推入墓中。後十余年,宝母亡,开墓合葬,而婢伏棺如生,经日而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在地中亦不恶。」既而嫁之,生子。此事殊不可信,然宝因此作搜神记,自叙其事如此。若果非真,岂肯自讦其父之隐及母之妒耶?
则天地之大,何所不有也!至晋书所载怪异尚多,固不必一一为之辨矣!
东晋多幼主
晋南渡後,惟元帝年四十二即位,简文帝年五十一即位,其余则践阼时多幼弱。
明帝二十四岁,成帝五岁,康帝二十一岁,穆帝二岁,哀帝二十三岁,废帝二十一岁,孝武帝十二岁,安帝二十二岁,至恭帝即位,年三十二,而国已归刘宋矣!
盖运会方隆,则享国久长,生子亦早,故继体多壮年,所谓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也。及其衰也,人主既短祚,嗣子自多幼冲,固非人力所能为矣!
然东晋犹能享国八、九十年,则犹赖大臣辅相之力。
明帝、成帝时,有王导、庾亮、郗鉴等。康帝、穆帝时,有褚裒、庾冰、蔡谟、王彪之等。孝武时有谢安、谢元、桓冲等。
主虽孱弱,臣尚公忠,是以国脉得以屡延。一桓温出而宗社几移,迨会稽王道子昏庸当国,元显以狂愚乱政,而沦胥及溺矣!国家所贵有树人之计也。
晋帝多兄终弟及
晋司马师、司马昭相继专魏政,是开国时已兄弟相继。
後惠帝以太子太孙俱薨,立弟豫章王炽为皇太弟,即位是为怀帝。
成帝崩,母弟岳立,是为康帝(皆庾后出)。
哀帝崩,母弟奕立,是为废帝海西公(皆章太妃出)。
安帝崩,母弟德文立,是为恭帝(皆陈太后出)。
以後惟北齐文宣、孝昭、武成,亦兄弟递袭帝位。然孝昭废济南王而自立,武成废乐陵王而自立,非晋之依次而立也。
愍元二帝即位
晋怀帝,永嘉五年,为刘曜所掳。次年,贾疋等已奉秦王邺为皇太子,都於长安,然犹未即尊位,直至永嘉七年,怀帝崩问至,始称帝,是为愍帝。
愍帝,建兴四年,降於刘曜。次年,元帝称晋王於建康,亦未即尊位。又明年,愍帝崩问至,始称帝。
流离倾覆中,尚有不忍其君之意,可谓合乎礼之变者也。
僭伪诸君有文学
晋载记,诸僭伪之君,虽非中国人,亦多有文学。
刘渊少好学,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尝鄙隋、陆无武,绦、灌无文,一物不知,以为君子所耻。其子刘和亦好学,习毛诗、左氏春秋、郑氏易。和弟宣师事孙炎,沈精积思,不舍昼夜。尝读汉书至萧何、邓禹传,未尝不反覆咏之。
刘聪幼而聪悟,博士朱纪大奇之。年十四,究通经史,兼综百家之言,工草、隶,善属文。着述怀诗百余篇,赋、颂五十余篇。
刘曜读书,志於广览,不精思章句,亦善属文,工草、隶。小时避难,从崔岳质通疑滞。既即位,立太学於长乐宫,立小学於未央宫,简民闲俊秀千五百人,选朝廷宿儒教之。
慕容皝尚经学,善天文。即位後立东庠於旧宫,赐大臣子弟为官学生,亲自临考。自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又着典诫十五篇,以教胄子。
慕容隽亦博观图书。後慕容宝亦善属文,崇儒学。
苻坚八岁,向其祖洪请师就学,洪曰「汝氐人,乃求学耶?」及长,博学多才艺。既即位,一月三临太学,谓「躬自奖励,庶周、孔之微言不坠。」诸非正道者,悉屏之。自永嘉之乱,庠序无闻,至是学校渐兴。
符登长而折节,博览书传。
姚兴为太子时,与范勖等讲经籍,不以兵难废业。时姜龛、淳于岐等皆耆儒硕德,门徒各数百人,兴听政之暇,辄引龛等讲论。淳于岐疾,兴亲往问疾,拜於床下。
姚泓博学善谈论,尤好诗咏,王尚、段章以儒术,胡义周、夏侯稚以文学,皆尝游集。
李流少好学,李庠才兼文武,曾举秀异科。
沮渠蒙逊博涉群史,晓天文。
赫连勃勃闻刘裕遣使来,预命皇甫徽为答书,默诵之。召裕使至前,口授舍人为书。裕见其文曰「吾不如也!」
此皆生於戎羌,以用武为急,而仍兼文学如此,人亦何可轻量哉!
九品中正
魏文帝初定九品中正之法,郡邑设小中正,州设大中正。由小中正品第人才以上大中正,大中正核实以上司徒,司徒再核,然後付尚书选用。此陈群所建白也。
然魏武时,何夔疏言「今草创之际,用人未详其本,是以各引其类。宜先核之乡闾,使长幼顺序,无相踰越,则贤不肖先分。」(夔传)杜恕亦疏言「宜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事效,然後察举,试辟公府。」(恕传)此又在陈群之前。
盖汉以来,本以察举孝廉为士人入仕之路。迨日久弊生,夤缘势利,猥滥益甚。故夔等欲先清其源,专归重於乡评,以核其素行。群又密其法而差等之。固论定官才之法也。
然行之未久,夏侯元已谓「中正干铨衡之权。」(元传)而晋卫瓘亦言「魏因丧乱之後,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此法,粗具一时选用。其始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其後遂计资定品,惟以居位为重。」是可见法立弊生,而九品之升降,尤易淆乱也。
今以各史参考,乡邑清议亦时有主持公道者:
如陈寿遭父丧,有疾,令婢丸药,客见之,乡党以为贬议,由是沈滞累年。张华申理之,始举孝廉。(寿传)
阎乂亦西州名士,被清议,与寿皆废弃。(何攀传)
卞粹因弟裒有门内之私,粹遂以不训见讥,被废。(卞壼传)
并有已服官而仍以清议升黜者:
长史韩预强聘杨欣女为妻,时欣有姊丧未经旬,张辅为中正,遂贬预以清风俗。(辅传)
陈寿因张华奏,已官治书侍御史,以葬母洛阳,不归丧於蜀,又被贬议,由此遂废。(寿传)
刘颂嫁女於陈峤,峤本刘氏子,出养於姑,遂姓陈氏。中正刘友讥之。(颂传)
李含为秦王郎中令,王薨,含俟葬讫,除丧。本州大中正以名义贬含,傅咸申理之,诏不许,遂割为五品。(含传)
淮南小中正王式,父没,其继母终丧,归於前夫之子,後遂合葬於前夫。卞壼劾之,以为犯礼害义,并劾司徒及扬州大中正、淮南大中正含弘徇隐,诏以式付乡邑清议,废终身。(壼传)
温峤已为丹阳尹,平苏峻有大功,司徒长史以峤母亡,遭乱不葬,乃下其品。(愉传)
是已入仕者,尚须时加品定,其法非不密也。且石虎诏云「魏立九品之制,三年一清定之,亦人伦之明镜也。先帝黄纸(诏书)再定,以为选举。今又阅三年,主者更铨论之。」是魏以来尚有三年更定之例,初非一经品定,即终身不改易。其法更未尝不详慎也。
且中正内,亦多有矜慎者:
如刘毅告老,司徒举为青州大中正,尚书谓「毅既致仕,不宜烦以碎务。」石鉴等力争,乃以毅为之。铨正人流,清浊区别,其所弹贬,自亲贵者始。(毅传)
司徒王浑,奏周馥理识清正,主定九品,检括精详,褒贬允当。(馥传)
燕国中正刘沈,举霍原为二品,司徒不过,沈上书谓「原隐居求志,行成名立。」张华等又特奏之,乃为上品。(李重传、霍原传)
张华素重张轨,安定中正蔽其善,华为延誉,得居二品。(轨传)
王济为太原大中正,访问者论邑人品状,至孙楚则曰「此人非卿所能目,吾自为之。」乃状曰「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楚传)
华恒为州中正,乡人任让轻薄无行,为恒所黜。(恒传)
韩康伯为中正,以周勰居丧废礼,脱落名教,不通其议。(康伯传)
陈庆之子暄以落魄嗜酒,不为中正所品,久不得调。(庆之传)
此皆中正之秉公不挠者也。
然进退人才之权,寄之於下,岂能日久无弊?
晋武为公子时,以相国子当品,乡里莫敢与为辈,十二郡中正共举郑默以辈之。(默传)
刘卞初入太学,试经当为四品,台吏访问(助中正采访之人)欲令写黄纸一鹿车,卞不肯,访问怒言於中正,乃退为尚书令史。(卞传)
孙秀初为郡吏,求品於乡议,王衍从兄戎劝品之。及秀得志,朝士有宿怨者皆诛,而戎、衍获济。(戎传)
何劭初亡,袁粲(晋臣,非宋袁粲)来吊,其子岐辞以疾,粲独哭而出曰「今年决下婢子品。」王铨曰「岐前多罪时,尔何不下?其父新亡,便下岐品。」人谓畏强易弱也。(何劭传)
可见是时中正所品高下,全以意为轻重。
故段灼疏言「九品访人,惟问中正。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即当途之昆弟。」(灼传)刘毅亦疏言「高下任意,荣辱在手,用心百态,求者万端。」(毅传)此九品之流弊,见於章疏者。
真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至此而极。然魏晋及南北朝三、四百年,莫有能改之者,盖当时执权者即中正高品之人,各自顾其门户,固不肯变法,且习俗已久,自帝王以及士庶皆视为固然,而无可如何也。
六朝清谈之习
清谈起於魏正始中(齐王芳)。
何晏、王弼祖述老庄,谓「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者也,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王衍传)
是时阮籍亦素有高名,口谈浮虚,不遵礼法。(裴頠传)
籍尝作大人先生传,谓「世之礼法君子,如蝨之处褌。」(阮籍传)
其後王衍、乐广慕之,俱宅心事外,名重於时。天下言风流者,以王、乐为称首。(乐广传)
後进莫不竞为浮诞,遂成风俗。(王衍传)
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仕进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愍帝纪论)
其时未尝无斥其非者。
如刘颂屡言治道。傅咸每纠邪正,世反谓之俗吏。裴頠又着崇有论以正之。(頠传)
江惇亦着通道崇检论以矫之。(惇传)
卞壼斥王澄、谢鲲,谓「悖礼伤教,中朝倾覆,实由於此。」(壼传)
范宁亦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纣。」(宁传)
应詹谓「元康以来,贱经尚道,永嘉之弊由此。」(詹传)
熊远、陈頵各有疏论。
莫不大声疾呼,欲挽回颓俗。而习尚已成,江河日下,卒莫能变也。
今散见於各传者:
裴遐善言元理,音词清畅,泠然若琴瑟。尝与郭象谈论,一座尽服。(遐传)
卫玠善玄言,每出一语,闻者无不咨叹,以为入微。王澄有高名,每闻玠言,辄叹息绝倒。後过江与谢鲲相见,欣然言论终日。王敦谓鲲曰「昔王辅嗣吐金声於中朝,此子复玉振於江表。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玠传)
王衍为当时谈宗,自以论易略尽,然亦有未了。每曰「不知此生当见有能通之者否?」及遇阮修谈易,乃叹服焉。(修传)
王戎问阮瞻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指同异?」瞻曰「将毋同。」戎即辟之,时人谓之三语掾。(瞻传)
郭象善老庄,时人以为王弼之亚。(庾敳传)
桓温尝问刘惔「会稽王更进耶?」惔曰「极进,然是第三流耳!」温曰「第一流是谁?」惔曰「故是我辈。」(惔传)
张凭初诣刘惔,处之下座,适王蒙来,清言有所不通,凭即判之,惔惊服。(凭传)
此可见当时风尚大概也。
其中未尝无好学者,然所学亦正以供谈资。
向秀好老庄之学,尝注解之,读者超然心悟。郭象又从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风遂盛。(秀传)
潘京与乐广谈,广深叹之,谓曰「君天才过人,若加以学,必为一代谈宗。」京遂勤学不倦。(京传)
王僧虔戒子书曰「汝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而便盛於麈尾,自称谈士,此最险事。」(僧虔传)
是当是时父兄师友之所讲求,专推究老庄,以为口舌之助,五经中惟崇易理,其他尽阁束也。
至梁武帝始崇尚经学,儒术由之稍振,然谈义之习已成。所谓经学者,亦皆以为谈辨之资。
武帝召岑之敬升讲座,敕朱异执孝经唱士孝章,帝亲与论难之,敬剖释纵横,应对如响。(之敬传)
简文为太子时,出士林馆,发孝经题,张讥议论往复,甚见嗟赏。其後周弘正在国子监,发周易题,讥与之论辨,弘正谓人曰「吾每登座,见张讥在席,使人凛然。」(讥传)
简文使戚衮说朝聘仪,徐摛与往复,衮精采自若。(衮传)
简文尝自升座说经,张正见预讲筵,请决疑义。(正见传)
伏曼容宅在瓦官寺东,每升座讲经,生徒常数十百人。(曼容传)
袁宪与岑文豪同侯周弘正,弘正将登讲座,适宪至,即令宪树义,时谢岐、何妥并在座,递起义端,宪辨论有余,到溉曰「袁君正有後矣!」(宪传)
严植之通经学,馆在潮沟,讲说有区段次第,每登讲,五馆生毕至,听者千余。(植之传)
鲍皦在太学,有疾,请纪少瑜代讲。少瑜善谈吐,辨捷如流。(少瑜传)
崔灵恩自魏归梁为博士,性拙朴无文采,及解析经义甚有精致,旧儒咸重之。(灵恩传)
沈峻精周官,开讲时,群儒刘喦、沈熊之徒,并执经下座,北面受业。(峻传)
是当时虽从事於经义,亦皆口耳之学,开堂升座,以才辨相争胜,与晋人清谈无异,特所谈者不同耳。况梁时所谈,亦不专讲五经。
武帝尝於重云殿自讲老子,徐勉举顾越论义,越音响若钟,咸叹美之。(越传)
简文在东宫,置宴元儒之士。(戚衮传)
邵陵王纶讲大品经,马枢讲维摩、老子,同日发题,道俗听者二千人,王谓众曰「马学士论义,必使屈伏,不得空具主客。」於是各起辨端,枢转变无穷,论者咸服。(枢传)
则梁时五经之外,仍不废老庄,且又增佛义,晋人虚伪之习,依然未改,且又甚焉。风气所趋,积重难返。直至隋平陈之後,始扫除之。盖关陕朴厚,本无此风,魏周以来,初未渐染,陈人之迁於长安者,又已衰不振,故不禁而自消灭也。
案汉时本有讲经之例。
宣帝甘露三年,诏诸生讲五经异同。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临决。又施雠论五经於石渠阁。章帝建初四年,亦诏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异同,使五官中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作白虎奏议,今白虎通是也。
然此特因经义纷繁,各家师说互有异同,故聚群言以折衷之,非以此角胜也。至梁时之升座说经,则但炫博斗辩而已。
清谈用麈尾
六朝人清谈必用麈尾。
晋书:王衍善玄言,每捉白玉柄麈尾,与手同色。(衍传)孙盛与殷浩谈奋,麈尾尽落饭中。(盛传)
宋书:王僧虔戒子,谓其「好捉麈尾,自称谈士。」(僧虔传)
齐书:戴容着三宗论,智林道人曰「贫道捉麈尾三十年,此一涂无人能解,今始遇之。」(容传)
梁书:卢广发讲时,谢举屡折之,广愧服,以所执麈尾赠之,以况重席。(举传)张孝秀谈义,尝手执栟榈皮麈尾。(孝秀传)
陈书:後主宴宫僚,所造玉柄麈尾新成,曰「当今堪捉此者,惟张讥耳。」即以赐讥。又幸锺山开善寺,使讥竖义,时麈尾未至,命取松枝代之。(讥传)
此皆清谈麈尾故事也。
亦有不必谈而亦用之者。
王浚以麈尾遗石勒,勒伪为不敢执,悬於壁而拜之。(勒载记。)
何充诣王导,导以麈尾指其床曰「此是君坐也。」(充传)
王蒙病笃,灯下视麈尾而叹,既没,刘惔以犀麈尾,纳之棺中。(蒙传)
盖初以谈玄用之,相习成俗,遂为名流雅器,虽不谈亦常执持耳。
驺虞幡
晋制最重驺虞幡,(驺虞,瑞兽,白虎黑纹,尾比躯长,不食生物。幡:旗帜,狭长而垂直悬挂。)每至危险时,或用以传旨,或用以止兵。见之者,辄慴伏而不敢动,亦一朝之令甲也。
晋书:楚王玮率兵诛汝南王亮及宰相杨骏,彻夜喧斗。天明,张华奏惠帝,使殿中将军持驺虞幡麾众曰「楚王玮矫诏,」众皆释仗而走,玮遂被擒。(玮传)
淮南王允拥兵诛赵王伦,自辰至申,斗不解。陈准遣驺虞幡解斗,允兵散,被杀。(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