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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白落梅(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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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第一部分
前 言
今生只作最后一世
落叶空山,寒枝拣尽。在这个秋意阑珊的午后,采一束阳光,读几卷诗书,日子陶然忘机。走过山长水远的流年,以为世事早已面目全非,生出许多无端的况味。原来有一种岁月叫慈悲,因为它懂得,在这寥廓的人间剧场,一个人要从开场走到落幕,是多么不易。所以它如此宽厚,让尝尽烟火的我们,依旧拥有一颗梨花似雪的心。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民国就是一场散去的戏,曾经锣鼓喧天的倾城故事,早已淹没在落落风尘中,不知所往。那个被光阴抛掷的女子,又从远年的巷陌,款款走了出来。她着一袭素锦旗袍,穿越民国烟雨,走过季节轮回,那散落一地的,是薄荷般清凉的记忆。
我是喜欢张爱玲的,喜欢一个人,无需缘由,不问因果。喜欢她年少时的孤芳自赏,喜欢她遭遇爱情后的痴心不悔,亦喜欢她人生迟暮的离群索居。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在风起云涌的上海滩,不费吹灰气力,便舞尽了明月的光芒。浮沉几度,回首曾经沧海,她最终选择华丽转身,远去天涯。清绝如她,冷傲如她,从不轻易爱上一个人,亦不轻易辜负一个人。
民国男子多如星火,却偏偏有那么无情的一颗点亮了张爱玲。人生的相遇,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而我们却总要为美丽,扮演一个深情与无情的角色。胡兰成用一盏茶的时间,就可以忘记许下一生的诺言,而张爱玲却要为一段爱情负责到底。她为他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朵花,开错了时间,在他背离的那一刻,她甘愿独自萎谢。
之后,张爱玲亦遭遇过一段缘分,那个叫桑弧的导演,给了她风轻云淡的相逢。只是她再不肯为茕茕光阴,而低眉垂袖了。再后来,她又邂逅一段异国爱情,和一个叫赖雅的老者,执子之手,相濡以沫十一年。但潋滟红尘,终究没有给得起她要的那份现世安稳。也许爱情,一定要将你伤到无以复加,才可以看得清醒明透。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无需经历多少世事,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与她来交涉。她不美丽,却能够以任何一种姿态倾城。就是这个传奇女子,和月亮结下了一世情缘,生于月圆之日,死于月圆之时。民国的月亮早已下沉,而她的故事却永远不会结束。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没有谁可以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但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
世间曾有张爱玲,世间唯有张爱玲,只是这个人早已隔了风雨时空。纵算我们穷尽人海,也不能再与之相遇。因为她只有一生,她不会转世,亦不会依附在某个人或某种物的身上。但我们却会永远记住,这个让人珍爱的女子,这个不会老去的灵魂。所以,你寻她,她在这里;你不寻她,她也在这里。
水寒江静,月明星疏。在散场之前,我竟落下泪来。也许我们都该持有一颗良善的心,把今生当做最后一世,守候在缘分必经的路口,尊重每一段来之不易的感情。要知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要修多少年的缘分!
时光无涯,聚散有时。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白落梅
2011年11月18日
临水照花(1)
【张爱玲语录】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月色倾城。这是上海滩,一座遍地都是传奇的都市。多少人,在这个充满诱惑的人间剧场,一意孤行地导演悲欢。从繁华灿烂,到寂寞黯然,消耗的也不过是数载光阴。时令徙转,浪里浮沉,有些人想要记住却被遗忘,有些人想要遗忘却总会记起。今夜,不知道那场沉睡多年的海上旧梦,又将被哪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唤醒。
后来才知道,曾经许诺了地老天荒的人,有一天会分道扬镳;曾经说好了永不相见的人,有一天会不期而遇。缘分这条河流,从容飘荡,从来就不是你我所能把握的。张爱玲说过: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你也在这里吗?谁曾有幸,被这一声婉转的询问,绊住了即将远行的步履。在恍惚的幸福中,做短暂的停留。原以为,这位穿过民国烟雨的惊世才女,无需在情感的路上依附于任何人。可她在熙攘人流中,还是为了一个陌生背影,转身回首。她终是俗世女子,渴望一个人可以用温情填满她凄凉的内心,从此与之烟火一生。
关于张爱玲,也许她的故事充满迷幻,让许多人无法真正懂得。但她的名字,却是众所周知。想起她,总忘不了那张尘封多年的黑白照片。穿一件旧色却华丽的旗袍,昂着高贵的头,孤傲又漠然地看着凡尘往来。那么的不屑,那么的无关悲喜。她是美的,带着极致的璀璨,亦带着坚定的孤独。让她做个寻常平庸的女子,自是不能。
在她不曾邂逅爱情的时候,已知爱是一场局,聪明如她,也只能做个局外人,无法真正知晓局内的境况。当她过尽千帆,抵达那个久违的渡口,却不知,流年偷换,岁月山河早已物是人非。明知飞蛾扑火,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纵容自己,直到在最绚烂的时候灰飞烟灭,化作一地残雪,终肯作罢。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不错,张爱玲是灵性女子,她的文字似乎通晓世事,实则她的经历却很薄浅。她无需深入红尘,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她不想成为传奇,可是她本身就已是传奇。张爱玲的才情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她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自我绽放,自我枯萎。
世间没有一种植物可以配得了她,包括那种叫做独活的药草,也不能。可她却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多么深情款款的话,莫说是倜傥风流的胡兰成,哪怕是任何一个平凡男子,都会对她俯首称臣。可那时的张爱玲,只为胡兰成花枝招展。并非她情迷双目,而是她需要一场不同凡响的爱,来装扮青青韶华。沉沦之时,亦是清醒。
于是,胡兰成做了那个幸运的赏花之人。他亦是真的爱了,因为张爱玲是他人生中一段意外的惊喜,是命定的恩赐。胡兰成的一生,邂逅了无数女子,他用最浮华的姿态,跪拜在她们的裙摆之下,最后都如愿以偿。但张爱玲,是唯一的传奇,也是他耗尽一生都还不了的情债。
临水照花(2)
胡兰成当初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词句,许下“同修同住,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的诺言。可眼前之人,芳华依旧,他却风云更改。不是遗忘,而是红尘路上山遥水远,他需要太多风景的相陪。如今试想,倘若胡兰成果真守诺,愿和张爱玲安稳度日,张爱玲又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如藤缠绕,不离不舍?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骨子里冷傲疏离的女子,如何能够一花一草,一尘一土,那般操守得情深意长。胡兰成亦曾说过,张爱玲是个无情之人。在他认定是应当的感情,在张爱玲那都是没有的应当。可张爱玲真的无情吗?或许在她心底,情感分成许多种,有些爱相处若即若离就好;有些爱则需要将自己磨碎,和着岁月一起熬煮喝下去,才肯罢休。
不是张爱玲无情,而是千万人当中,她错遇了那个人。胡兰成的背离,让她觉得春水失色,山河换颜;觉得爱是惩罚,是厌倦。所以当她觉知一切无法挽回时,做了一次倾城的转身。而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子,还认为她会守着那座古老的公寓,为他等到新月变圆。岂不知,衣橱里各式花样的旗袍还在,留声机的老歌还在重复旋转,而人,已放纵天涯。
张爱玲说,爱过之后的心,像被水洗过一样洁净。胡兰成的背弃,确实令她悲戚,可她依旧淡定地说:“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也不会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爱玲的心就是一面深不可测的湖。虽被人投石问路,却宁静平缓,波澜不惊。
此后,是平庸,是惊世,是绚丽,是落魄,都与人无关。那种携手花开,静看日落的烟火爱情,早已不屑。背井离乡,是为了无爱无恨地活着;离群索居,是为了被人无声无息地忘记。所以她后来,没来由地选择和一个年过花甲的异国老者执手相望,亦是值得原谅。并非她不舍得萎谢,而是繁花疏落,需要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
是否幸福,已不重要。是否可以走到终点,亦是无谓。当她誓与红尘决绝,就打算再也不回去了。显赫的家世,没落的贵族,风华的过往,都做了浮萍漂水。那些费尽心思来算计自己结局的人,其实早被命运算计。莫如做一个寡淡的人,任凭世事桑田沧海,我自从容不迫,无痛无恙。
日子原该这样朴素无华的,是时间左右了我们太多,才给了我们闯荡江湖的勇气,给了我们踏遍河山的决心。然而,岁月终究不肯饶恕,你走过的一山一水,要用一朝一夕来偿还。许多时候,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它却在天明的窗外,需要等到朝霞破暝的晨晓,才能将门环叩响。
在她韶华初好的时候,写过这么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该是怎样明澈的女子,能够悟得如此醒透。仿佛她真的是个天才少女,可以煮字论命,卜算前世今生之卦。她明白,人生从来就不是唐诗宋词,不是阳春白雪。所以有一天,如若遭遇了种种风霜不幸,实属寻常。而尘世于她,不过是一件遮身蔽体的旗袍,褪去了,便什么也不是。
她的文字像一把华丽又寒冷的剑,而她是那个临水照花人,优雅地挥舞她的剑,可以舞动落花的烂漫,亦可以粉碎明月的光芒。如果说她曾经误入花海,是为了成全一场姹紫嫣红的花事。那么匆匆旅途中,一次蓦然回首的遇见,也只是刹那惊鸿的留影。不是她转身太急,而是没有人值得她等到迟暮。
是那万水千山过尽,是那春风误了一生。尽管世事依旧锋芒毕露,可她无所畏惧,在无可回忆的时候,牵挂已是多余。心如夜雨涤尘,真的干净了。她让自己孤独遗世,活到鸡皮鹤发,活到忘记自己当年的模样,甚至名和姓。多么彻底啊,也只有张爱玲,可以这样孑然独我,不同流俗。
十六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她沉沉睡去,并且再也没有醒来。那一晚的时光,寂静无言,仿佛听得到尘埃落地的声息。许多人都在这样猜测,张爱玲转世后,究竟去了哪里,化作什么。可我至今相信,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取代她。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需要来生,一生足矣。
一切众生皆有情,一切众生皆过往。愿此时平淡,若彼时灿烂。唯有真正拥有,才不负一世光阴。风流云转,又是清秋时节。也许我们真该相信,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着一袭华美旗袍,穿过民国烟雨,穿过旧上海悠长的弄堂,正风情款款地向我们走来。
簪缨世族(1)
【张爱玲语录】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落霞孤鹜,秋水无尘。倚一扇老旧的轩窗,看过落花飞雨,又见明月中天。终于明白,只要内心澄明,哪怕处身乱世,风云骤起,日子亦可以简静清朗。李白有诗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确,无论世事山河覆雨翻云,那一轮明月,始终净若琉璃,千里澄辉。
人世浩荡,我们只不过是寥廓银河里的一颗星子,是碧蓝沧海里的一朵浪花。关于如何降落到这人间,我们一无所知;关于降临到哪里,亦是无从选择。总之,前世的荣华与清苦,喧闹与岑寂,都和今生无关。生命原本就充满了太多的惊奇与杜撰,没有谁可以清楚地诠释那些隐藏在剧幕后的谜底。
张爱玲,亦是一颗星子,只是恰遇晚云收起,她比凡人更明亮些。九十年前一个寒意渐起的中秋,她出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九。月圆之后的几日,想必夜间仍有清辉铺洒在瓦檐里弄,阁楼窗台。仿佛从此,她就这样与秋月结缘,被这剪清凉萦绕了一生。
世间因缘和合,并非偶然。多年以后,她写了这么一句话:“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个女孩,在未经多少春风秋雨时,便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人说,张爱玲惊世不凡的才情,缘于她高贵的血统。所以至今人们提起张爱玲,仍津津乐道于她是簪缨世族,豪门之后。
岂不知,随着大清帝国的穷途末路,那些冠盖如云的晚清贵族,早已失去了值得炫耀的资本,更多的是背负着一种无所适从的颓败与没落生存于民国。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临近苏州河。这座清末民初的老洋房,是晚清名人李鸿章留给后代的唯一礼物。
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当年这座宅院是何等气派,高雅园林,逸趣横生。阳光抵达之处,尽是草木葱茏。历史更替,几十载的光阴,已将诸多这样的豪门大族化作尘土。从此,朝代又多了一个触摸不到的暗伤。张爱玲在这座老宅里,还可以感受到先人留下的余温。只是辉煌的过往,已不复存在。
张爱玲后来有过一段很是动情的话:“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这里的“他们”,自然也包括李鸿章。可见张爱玲并非真的无情,在她看似冷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热诚怀旧的心。 李鸿章,晚清重臣。他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在青年时代,是个旧时官场的清流人物,耿直自负。他不仅在正史上留名,还被写进著名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中。在张佩纶年过四十,仕途不济之时,李鸿章对他伸出了援手,将年仅二十二岁的爱女李菊耦许配给他。究其缘由,或许是因了政治,或许因了其他,已不得而知。
然而,张佩纶在官场上大势已去,他没能东山再起。但李鸿章没有亏待他们,送给女儿殷实富足的嫁妆。至于田地多少,房产几处,古董价值几何,没有准确数目。但是几十年后,分到张爱玲父亲名下的财产,计有花园洋房八处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产。
簪缨世族(2)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历史就像一场散去的戏,可那气焰熏天的繁闹,在时代的夜空久久回荡,不肯退去。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又遭败绩,大清国被迫签下屈辱的《马关条约》。李鸿章因此也成了民族罪人,门庭冷落。不久后,李鸿章在落魄不达的悲哀中死去。而张佩纶变得更加颓废,饮酒浇愁,度过残生。
李鸿章死后仅一年多,张佩纶也抑郁而终。他抛下爱妻和一子一女,男孩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女孩就是张爱玲一直深为喜爱的姑姑张茂渊。繁华疏落的家族,带给他们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尽管前朝留下的万贯家财,让他们依旧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一天终会坐吃山空。如此境况,像是日落前的短暂余晖,有一种无可挽回的遗憾和壮美。
在民国初年,这样没落的贵族家庭数不胜数。他们从宾客如云的盛景,刹那间跌入了无人问津的角落。有人满腹牢骚,有人醉生梦死,有人惶恐不安,也有人简朴度日。他们寄居在祖上遗留的房舍里,隔着轩窗看纷呈万象。曾几何时,属于他们的绚丽时光,如今成了别人的风景。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做了这个时代的悲剧人物。他自小熟读八股文,终日绕室吟哦,滔滔不绝。可自从科举废除,他满腹学问,已经不合时宜。尽管他也想跟随时代激流,走出这个腐朽家族的阴影。可是前朝名臣后裔的身份,让他在新旧杂陈的人生况味里进退两难,他这一生都没有摆脱祖上遗留下来的风气。而他的人生,还不曾扬帆远航,就已失去方向。
张爱玲还记得,小时候见到父亲屋里到处乱摊着各式小报,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此后张爱玲喜欢读市井小报,也是受到父亲的影响。乃至她对《红楼梦》、《三国演义》的兴趣,也是源自于父亲。她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能感知父亲内心那种无所适从的寂寞。她说,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后来这位前朝遗少,因无法舒展平生抱负,染上了抽大烟、纳小妾的嗜好。他期望用另一种与梦想大相径庭的快乐,来麻醉自我。张爱玲和张廷重一样,背负着七零八落的贵族血统,用自己的方式,卑微又骄傲地活着。只是他们毕竟不是活在李鸿章的时代,所以他们的荣辱并不直接相关。他们这一生,从未真正富有过。
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亦是名门千金。但她对这宗媒妁之言,宗族包办的婚姻,并不情愿。她没有上过新学堂,甚至还缠过脚。可她却拒绝陈腐,渴望新潮,她崇尚独立,不愿依附像张廷重这样的男人。张爱玲也说过她母亲是“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
黄素琼濡染了五四风潮的新事物,成了民国初期一位时尚的新女性。她之后的人生,也因为她的果敢而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奇。看过一张黄素琼的黑白照片,面容清秀,目光深邃,眉间自有一份孤傲与高远。这样的女子,如何经受得起张廷重那种醉生梦死的活法。或许为了维持这段婚姻,为了孩子着想,她试图劝诫过、努力过,但那时的张廷重早已被鸦片迷了心性,纵是想要回头,也力不从心了。
所以黄素琼干脆冷了心,给自己寻找乐趣,花心思学钢琴、读外语、剪裁衣服。任由张廷重关在屋内吞云吐雾,或在外面纳妾嫖妓,她全然不顾。当一个女人不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无论犯下怎样的错误,她都不屑去过问。任何的询问与低唤,都是烦腻的纠缠。黄素琼不仅对丈夫漠不关心,甚至舍得丢下一双儿女,去开始自己的人生。
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也是个新派女性,她同样看不惯兄长张廷重的陈腐,与嫂子黄素琼意气相投。她们形同姐妹的感情,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增添了几许鲜活的气息。姑姑张茂渊给张爱玲以后的人生亦带来了许多温情,她曾经说过:“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张爱玲体内虽流淌着贵族血液,可在不曾绽放、便已凋谢的家族里,她的人生无疑添了更多的戏剧性。但我始终相信,一个人的才华与出生没有瓜葛,一切因果,缘于前生。岂不知,命运之神,早已守候在你今生必经的路口,不期然地与你相遇。之后用它认定的方式,主宰你的一生。张爱玲,这颗闪亮的星辰,亦跳不出柔软时光,逃不过尘世的种种劫数。
春意迟迟(1)
【张爱玲语录】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到尽头,满目荒凉。
春山如黛,垂柳画桥。白云出岫,倦鸟还巢。采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扎一个紫藤的秋千架;看几只燕子筑巢,或和几只蚂蚁对话。这样美好的时光,仿佛留在那个叫童年的记忆里。悠长,不复与见。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时光。无论幸与不幸,但欢乐总是比苦闷多。因为任凭世事飞沙走石,那颗童心始终光洁如镜,纯真美好。少年就开始做雨打芭蕉的梦,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后那个漫长的成长过程,像是江南的梅雨季节,怎么也看不到晴天。再往后的岁月,日影如飞,说老就老了。
惊世才女张爱玲,亦同我们一样,有过一段简约如画的童年。也许她的童年并非尽如人意,但对于一个小小女孩,她所能铭记的,依旧是那些值得留恋的趣事。人的一生,最美好、最洁净、最单纯的回忆,莫过于童年旧事了。张爱玲后来在她的作品《私语》里,有过对童年那段日子,比较细致入微的描写。
张爱玲两岁那年,张廷重因为和二哥张志潜的关系不和睦,举家从上海搬迁到天津。张志潜是张廷重同父异母的二哥(大哥早夭),为张佩纶与原配夫人朱芷芗所生,比张廷重大十七岁。天津的那座洋房在英租界里,房子是当年爷爷张佩纶结婚时自己购置的,亦算是豪华宽敞。而张廷重来到这里,无人干涉,更是有恃无恐地纵情享乐,自在逍遥。
那时候的张爱玲还不叫张爱玲,叫张煐。这个名字确实有些生僻,至于谁取的已不得而知,世人所知道的都是那个叫做张爱玲的民国才女。在天津的生活,对小张煐和她弟弟张子静来说,是明亮而静美的。她曾说过,天津的家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让她喜欢。想来,她那时年纪尚小,所看到的只是浮华的表象,而历史所带给那个家族的衰落阴影,她还不能体会得到。
弟弟张子静在晚年时对天津那段生活,有过饱含感情的回忆:“那一年,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茂。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姊姊和我还都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啊!”
是的,何等风光。倘若甘愿做一个平凡的人,安于现状,守着殷实的祖业,也算是一种幸福。但许多人始终念念不忘祖上的鼎盛光辉,还做着不可逆转的前朝旧梦。他们的心在激流里飘荡,永远都无法平静。
当然,这些沉重的历史,在小张煐的童年记忆里都不存在。她只记得院内有一个秋千架,她的快乐时光以及童年的梦,在秋千架上放飞。她记得后院养了鸡,夏日的中午她穿着白底小红挑子纱短裙,红裤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沉浸在迷幻的世界里,朦胧有趣。唱几首童贞婉转的歌谣,欢快无比。
天井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底下人,时常用毛笔蘸了水在上面练习写大字。他瘦小清秀,讲《三国演义》给小张煐听。或许是因为她自小就对文字敏感的缘故,小张煐没来由地喜欢他,替他取了一个莫名的名字叫“毛物”。而毛物的妻子,被她称为“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藏了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
春意迟迟(2)
领弟弟的女佣唤做“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小张煐的叫“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也因此,张爱玲在小的时候就想到要男女平等,想到要锐意图强,凡事务必胜过弟弟张子静。后来张子静在回忆录里说:“她不必锐意图强,就已经胜过我了。这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而是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
弟弟张子静从小体弱多病,却实在长得秀美可爱。小张煐任性好强,有着奇异的自尊心,对弟弟不甚喜欢。但她毕竟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况且她在天津除了弟弟,只怕没有几个玩伴。所以他们姐弟之间的情意一直不算深厚,但也不至于疏离。
张爱玲在《私语》里还写道:“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这里的她,指的是张爱玲的母亲。在张爱玲的记忆里,母亲似乎一直都不是很重要。家里没有母亲,也不感到任何的缺陷。
张爱玲的这篇《私语》,描写了许多她在天津的童年趣事。读完之后,勾起了许多人对童年时光的美好记忆。与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有林海音的《城南旧事》有着相似的趣味,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春水渐涨,燕子来时的青葱岁月。童年是锁在抽屉里,那一张张黑白的老照片。光阴过去越久,越值得怀想、回味。
小张煐四岁不到的时候,家里给她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从此悠长的诵读成了她年幼时又一段美好的记忆。从雾霭迷蒙的晨晓,到烟霞云敛的黄昏。窗外稀疏的星光,挂在梧桐树上,清辉洒地。几只倦鸟返巢,江岸垂钓的老翁,也踏着山径归来。始终相信,在张爱玲幼小的心灵深处,有一方外人所窥见不到的天地。那时候的她就已经悟得到自然万物,有着各自不同寻常的美丽。
在小张煐的记忆中,还有一位苍凉的老人。这个老人是她的堂伯父张人骏,有时佣人会带她去请安。她对他的印象,以及当时的场景,到成年后依旧历历在目。她记得一个高大的老人家永远坐在藤椅上,此外似乎没有什么家具陈设。她唤一声:“二大爷。”这位老人每次都问:“你认了多少字了?”然后就是“背个诗给我听”。而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
那种不知所以的苍凉,像一幅画,就这样镂刻在张爱玲脑中。当时的她,并不懂得这个老人为何总听那句诗落泪。那场弥漫在民国时代的前朝遗风,在许多人心上,划过了无以复加的伤痕。但一个对人世恍惚的小女孩,还无法从中辨别出其间的无奈与悲凉。她的世界,似那片琉璃月色,干净,纯粹。
张爱玲四岁的时候,因为姑姑张茂渊要出国留学,母亲趁此机会借口要陪同小姑出洋,给自己改了一个文艺新潮的名字,黄逸梵。她就这样不顾一切,抛夫离子,远走高飞去了英国。此后关山万里,沧海无垠,再重逢,不知是何年哪月。她是个敢于求索的女子,哪怕前途渺茫,一无所获,也强过在这个腐朽的家里屈辱一生。
不是她心狠,是这个残缺零落的家,实在找不到容身之处,更别说安放心情。黄逸梵是一只民国青鸟,不甘愿囚禁在这座潮湿发霉的老宅,她渴望水波潋滟的盛日。所以她割舍亲情,将自己放逐天涯,去追求自己内心的花好月圆。
没有值与不值,没有对与不对。因为人生的方向,从来就没有标准。找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坚定地走下去,是穷途末路还是一马平川,都要无悔。张爱玲在日后谈到对母亲的印象,说:“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
的确,这位新潮的母亲,坚强得甚至有些冷漠。她的一生似流云来去自由,飘逸中带着迷幻,冷傲里藏有温情。在张爱玲生命中许多场宴会里,她总是缺席,却又无处不在。
张爱玲从来没有责怪过她的母亲,以她的心性和情怀,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地理解母亲的选择。既然没有力气去爱陌生的别人,那么就爱珍贵的自己。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归来海上(1)
【张爱玲语录】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春日迟迟,光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许多值得回味的片段,最后也似淡水清烟,模糊不清。能够记住的,只是人生岁月里,必定不能遗忘的情景。其实世间最美的,莫过于四季流转,让我们遍赏春花绚丽,秋月朦胧。
如今想来,那些身处民国时代的前朝遗少,大可不必怨天尤人,醉生梦死。要知道,江山经历无数次的更改,沧海无数次变幻桑田,只不过恰好被你遇见而已。多少人,被烟熏火燎的历史给呛伤,但物转星移,时间会修复所有伤痕。那时候,山河寂静,盛世平宁。
天地沙鸥,同样微如芥子。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沉溺在乱世烟火中,自暴自弃。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却挣脱俗世藩篱,渡船远去。人生如一场梦,只是醒梦谈何容易。哪怕选择自己最想走的路,也无法做到彻底地洒脱。
黄逸梵留洋的时候,张爱玲虽然只有四岁,但她对母亲别离时的感伤,有着非常清晰的记忆。“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可见黄逸梵走得并不决绝,因为她舍不得。母亲的离去,难免给张爱玲的童年生涯,带来些许遗憾,但她习以为常。黄逸梵走后,张廷重包养在小公馆的妾,就堂而皇之地搬进来了。小张煐唤这位姨太太为姨奶奶,早在小公馆的时候,张廷重就抱她去那里玩过。所以她的到来,对小张煐来说并不陌生。
这位姨太太的出身远不及黄逸梵那样高贵,她本是张廷重在外面寻花问柳时所结识的妓女。只因有几分姿色,又解风情,才被张廷重包养。如今这里的女主人留洋远去,她亦算是青云直上。张廷重每日抱着大烟吞云吐雾,只要姨太太把他伺候得舒坦,其余的大小事务,便不再过问。
姨太太搬进来的那段生活,张爱玲在《私语》中,有过简短的描写。“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年幼的张爱玲尚不能解这般风尘的场景,只是觉得好奇,以一个小主人的身份参与他们的盛宴。而姨太太不喜欢弟弟张子静,便对张爱玲甚为宠爱。每晚带她到一个叫“起士林”的西餐馆去看跳舞,给她吃雪白的奶油蛋糕。直到月色昏昏,才让佣人背着回家。
姨太太还给小张煐做了一套雪青丝绒短袄和长裙,笑着对她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布料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哪里分辨得出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她自是满心欢喜地答道:“喜欢你。”为此,长大之后的张爱玲还觉得自己当初不该那样见利忘义。然而,这是一个小女孩真实的想法,毕竟姨太太给她做衣裳,也并非出于纯粹的讨好。
归来海上(2)
但姨太太和张廷重毕竟只是露水情缘,无法长久。张廷重虽然喜欢采折天涯芳草,却在她们凋零之时,随手丢弃,不再眷念。在他心中,黄逸梵的地位只怕谁也不能取代,可惜他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黄逸梵无法将她美丽柔软的感情,交付给这样一个不解芳心的男人。
姨太太走了,原因是她和张廷重吵架时,用痰盂砸破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本就不是明媒正娶,她的下场早在来时就可预见。她在这座豪华的洋房里也算是风光了一阵,被赶走也并无多少遗憾可言。走的那一天,小张煐坐在楼阁的窗台上,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榻车,都是姨太太带走的银器家什。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
可见姨太太在府中并不得人心,此去经年,前程未卜,但她以后的人生未必只是寥落。母亲的出走都不曾给小张煐的心灵泛起更多涟漪,所以姨奶奶的离开更是微不足道了。离别的感觉,也许到她长大后才能深刻懂得。有些人走了,像一缕清风,无牵无碍。有些人离开,似要将魂灵一同抽去,痛彻心骨。姨太太属于前一种,对小张煐来说,那一天车行缓缓的情景,如同看一场日落那般寻常。
姨太太走后,整个家从繁杂喧闹中,骤然间变得安静无声。而张廷重也因了近年来抽鸦片、嫖妓和姨太太打架等诸多丑闻,闹得四处流言蜚语。他在天津自觉待着无趣,回首往事,遗憾涌上心头,于是决意痛改前非。他写信给远在英国的黄逸梵,承认错误,答应戒鸦片,从此再不纳妾,只求她回国,重新把家安置到上海。
黄逸梵居然同意了,至于是何种原因,并不清楚。也许是几年漂泊,有些疲累,想要回到旧巢做短暂的栖息。也许是想要回来,和张廷重做最后的了断。又或许是想念一双儿女,回家重续这段亲情。总之她答应了,后来她对小张煐说过:“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父亲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这一年,张煐八岁,她在天津这段快乐的童年生活,就此戛然而止。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行将奔赴的城市叫做上海滩,也不知道,她有一天会在这座风起云涌的大都市,掀起波澜壮阔的文字浪潮。她是有幸的,命运在无形之中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成就了她不同凡响的未来。上海滩因为这个倾城女子,而有了另一种惊世的美丽。
小张煐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船,旅途给她带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喜悦:“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游记》。”
抵达上海后,这座国际性的大都市,显然比天津更为繁华似锦。“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挎气而快乐的,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是有一种紧紧的殊红的快乐。”
父亲张廷重到了上海之后,并没有获得重生之感。相反他因为心力交瘁,加之旅途劳累,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亡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嘴里不知所云,让小张煐感到害怕。但这一切,都有惊无险。上海虽然没有替他挽回往日鼎盛的家族,却续写了他的人生。
当张爱玲来到上海,由惊喜转为恐惧的时候,佣人告诉她,母亲和姑姑要回来了,她应该高兴。的确,这样毫无防备的迁徙,令小小的她需要温情的偎依,尽管倔强的个性让她并不怯懦陌生,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海上花开,海上花落。这座城,虽没有天津春日迟迟的空气,却主宰了她一生的命运。她最传奇的故事,因上海滩开始,也因上海滩结束。此刻,黄浦江涛声依旧,水上的涟漪,荡漾着许多不知朝代的从前。从无到有,由缓至急。它知道一些什么?又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时光如歌(1)
【张爱玲语录】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这个清晨的外滩,刚刚苏醒。雾中的高楼,褪尽了一夜的灿烂繁华,披上了朦胧色彩。黄浦江畔,汽笛的鸣响,破开平静的水面,将日出江花,写成一幕撩人心扉的风景。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在顷刻间被打开。那些黑白影像,还有过往时光,从来不曾被人遗忘。
黄浦江两岸,无数艘轮船在江上游走,它们迎来归人,又送走过客。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就是乘其间的一艘轮船回国的。一路风尘的赶赴,几年时光,竟不知这座城市早已优雅地换上新的华装。
小张煐清晰地记得,母亲回来的那一天,她吵着要穿上她认为最俏丽的小红袄,可是母亲看到她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也许经过四年欧风熏染的黄逸梵,品味早已和从前大相径庭。再者突然看到自己离别几载的女儿已经长大,心生一种陌生的怜惜吧。不久后,她就做了新衣裳,而她亦因为母亲的回来,和过往的生活诀别,在上海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张廷重见到妻子回来,万分激动,发誓痛改前非,让过往种种都为烟尘。他被送去医院治疗,这个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停止纷乱,多了一份祥和。全家人住进了宝隆花园的一座欧式洋房里,张爱玲在《私语》里记述道:“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房间墙壁的颜色,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随意调配、修饰。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温暖而亲近,小张煐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说。她甚至还给天津的一个小玩伴写信,描写她的新屋,画上了几个图样。那时的她已经充满了创意,向往心灵自由。她懂得,哪怕是一株草木、一块山石,也需要依照自己的方式成长,才可以活出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母亲开始关心小张煐的成长,让她学绘画、弹钢琴、学英文。她将西洋的那种浪漫气息带至这个家庭。小张煐仿佛住进了童话般的城堡里,她被母亲优雅华美的气质感染,爱上了这样温馨幸福的时光。天津的童年,仿佛已经成了一段久远的往事,被流年锁进了记忆的相片里。张爱玲后来对这段生活生出感慨:“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
母亲穿起时尚漂亮的洋装,弹着优美的钢琴曲,告诉她英国是个美丽的雾都,时常下着浪漫多情的烟雨。那时候,小张煐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感伤。她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她不同寻常的历史,说起那些浮华清凉的往事,竟掉下泪来。小张煐的内心深处,已经知晓世情冷暖,只是她还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表达那份情怀。
八岁,她读《红楼梦》和《三国演义》。里面的锦词佳句,勾起她与生俱来的文字情结。这本叫做《红楼梦》的文学巨著,从此伴随了她一生的写作生涯,不离不弃。始终觉得,张爱玲惊世的才情,和她自小读《红楼梦》有着莫大的关联。一本红楼,让许多迷茫失落的文人找到了依托,哪怕是残荷冷月,都有了意境,有了风雅。
时光如歌(2)
后来张爱玲说:“人生恨事:(一)海棠无香;(二)鲥鱼多刺;(三)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张爱玲还写了一部作品《红楼梦魇》,那些别出心裁的见解,让她自己形容考据《红楼梦》是一种疯狂的情形。故得句:“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张爱玲在八岁之前就读过《红楼梦》,那时候是受到父亲的影响。每次她看明月挂在窗外,皓辉千里,总会想起从前的许多模样。看到春风拂柳,燕子来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知,那份古典情结种在心里,早已生根发芽。而母亲带来的西洋文化并未与之抵抗,相反张爱玲将它们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并在未来的岁月里得到极致的发挥。
黄逸梵因为留过洋,又是民国初期的新女性,自己没受过正规教育,尝过男女不平等的苦,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加之她很早就发现女儿有着比寻常孩子更好的天赋和悟性,她希望女儿可以进学堂,接受新式教育,让这朵人间奇葩,可以在雨露和阳光下,静静开放,不负锦绣光年。
为了上学堂的事,黄逸梵几次三番和张廷重提起,都无法得到他的认同。张廷重不答应,他不愿在这上面花钱,再则或许他依旧坚持于传统的思想。两人为此争吵过,张廷重还是固执己见,大闹不依。黄逸梵索性不与他沟通,趁他休息之时,带着女儿直接去了教会办的黄氏小学。因为之前小张煐已有厚实的国学基础,所以一进去,就直接插班到六年级。
这一年,小张煐十岁。在报名处填写入学证时,黄逸梵一时犹豫,总觉得“张煐”这两个字叫起来有些不响亮,不生动。但又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更好的名字,于是暂用英文名字Eileen“胡乱”译了中文,写成“爱玲”填上。黄逸梵那时想着,日后再好好更改也不迟。但她万万没有料想到,就是这个叫张爱玲的名字会风靡整个上海滩,乃至在中国文学史上,都刻下了深沉华丽的一笔。
或许是时间久了,张爱玲这名字,成了一种习惯。尽管她自己一直不满意,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恶俗不堪,但是她最终还是从容接受。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毕竟是张爱玲,哪怕沉落红尘,也要入骨彻底。
一九三一年秋天,张爱玲就读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她有着很好的文学天分,其余各科成绩也十分优异。上学以后,她一直坚持学钢琴。日子如歌,总是给那些懂得生活,尊重情感的人以雅致,以高贵。岁月会情不自禁地为她们留下刹那韶华,瞬间春光。
当张爱玲开始学会用文字来寄怀心事,懂得调一杯情绪,自斟自饮的时候,命运又自作主张地做了一次转弯。后来,她才明白,这几年家里的快乐与幸福,其实一直都是表象。留洋之前的母亲无法接受父亲的沉沦,留洋归来的母亲更轻视父亲的败落。
张廷重太不争气了,他病重出院后,没有遵守诺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反而有恃无恐地操起了烟枪,重新做回原来的自己。他又怕黄逸梵再次离家,便使出计谋,不肯拿出生活费,让妻子贴钱。他的打算是,等黄逸梵把钱用光了,想要远走高飞,都没有护航的羽翼。
如此做法,实在卑鄙。张爱玲对父母的行为亦是印象深刻,她后来有多部小说,都出现过男人企图骗光女人钱财的情节,如《金锁记》、《倾城之恋》、《小艾》等。可见,小说的素材来源于生活,尽管张爱玲是天才,但是天才背后也需要故事来填充。张爱玲的家世背景无疑成了创作的源泉,让她以后的文字更加有血有肉,感人肺腑。
父母终于离婚了。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争吵,张爱玲甚至渴望父母早点结束他们悲剧的婚姻。父母的离婚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但她心里却表示赞成。因为她明白这个家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时间越久,只会看到更大的破碎。
张廷重起先是不同意的,但他理亏在先,视诺言为尘土。他想要再度挽回时,黄逸梵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心已像一块木头!”滔滔逝水,任谁也不能力挽狂澜。张廷重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名字。这醒目的一笔,结束了中国式的悲哀婚姻,彻底解散了一个家,也放任了两个灵魂的自由。张爱玲对父母的离异,似乎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我们都明白,她内心的惆怅与伤害在所难免。
人生就像一部起伏有致的小说,情节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步,或者任何一个地方做了删改,都无法按照从前的安排走到终点。既是注定,亦不必患得患失,顺应自然走下去。无论路途有多少沟壑,都需要自己去填满。逃避无用,这世上,别人无法代替你去成熟。

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第二部分
孤独的云(1)
【张爱玲语录】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闲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那些梨花似雪、晨鸟歌唱的日子,就这样不见了。童年的矮墙下,那株梧桐早已高过屋檐。午后阳光下,那只轻盈的粉蝶,是否也会红颜老去。还有萤火虫的夜晚,那个未曾讲完的故事,又该由谁来继续说下去。岁月总是趁人不备的时候,渐渐地爬满了你我的双肩。童年那场惺忪未醒的梦,支付给了流年,唯有光阴如影相随,至死不渝。
要相信,世事的安排其实很公平,没有刻意。张爱玲父母离异,也许给她的心灵带来破镜难圆的遗憾,但命运自会给她另一种交代,人生需要用一针一线的日子来修补。母亲搬走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姑姑张茂渊。姑姑一向与父亲意见不合,加之她曾和母亲一同留洋,相处十分融洽。
她们住进法租界的一座西式大厦,买了一部白色汽车,雇了一个白俄司机、一个法国厨师,过起了优雅而时尚的生活。父亲也搬到另一处弄堂房子,继续他想要的逍遥日子。父母有了协议,张爱玲可以经常去探看母亲。于是,母亲的居所成了她疲惫之时的港湾。她相信,迷惘的时候,母亲的窗外,总会有一盏灯是为她点亮的。
在母亲的公寓里,张爱玲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那时候,她很高兴,觉得有了安慰,有了寄托。然而这份温暖也只是暂时的,母亲又要出国了,这一次她要去法国学绘画。在家庭和自由之间,黄逸梵曾经选择了自由。当那场悲剧婚姻彻底了断时,她更是如释重负,以后便是一个人的天下,一个人的江湖。
那时张爱玲住校,母亲在临别时到学校看她。这次离别的情景,张爱玲曾有过一段描述:“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这就是张爱玲,尽管这时候的她,也不过十一二岁,却早已懂得坚忍与淡漠。母爱的缺少,给她的性情无不带来影响与转变。她的作品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冷漠,缺少温情和悲悯。那是因为她把柔情藏在心底深处,试图用无情来掩饰自己。以至于她一生都对外界采取逃避、退缩的态度,其根源是,她怕受伤。
张爱玲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一片孤独的云,飘向何方,全凭自己选择把握。母亲走了,姑姑的家里还留有母亲的气息。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还有许多她不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她认为,她所知道最好的一切,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的,都留在这里。她与姑姑深厚的情感也是从这里开始,并且深刻地维系了一生。在某种程度上,张爱玲在姑姑身上找到了那份遗失的母爱。所以,她珍惜。
而父亲张廷重这边的一切,是她所看不起的。她在《私语》里写道:“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可见张爱玲的心里抵触这种迷乱、锈迹斑斑的生活。但是她内心有时却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鸦片的云雾,喜欢雾一样的阳光,还有屋里乱摊着的小报。她知道父亲是寂寞的,只有寂寞的时候他才会生出柔情。
孤独的云(2)
尽管这样,亦不能改变什么,爱的还是爱的,恨的还是恨的。她小小的心里,开始有了许多海阔天空的计划,她渴望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她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要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是的,干脆利落,这就是张爱玲的个性,她讨厌那种没完没了的纠缠。她宁可亲自割断所有的牵挂,纵是血肉模糊,亦在所不惜。
可世事飘忽,人海浮沉,又岂是自己所能做主的。父亲要结婚了,当姑姑告诉张爱玲这则消息后,她哭了。以往她看过太多关于后母的小说,想不到竟然应到自己身上。而那时张爱玲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这不过是一个孩子任性的玩笑话,无论她是否能够接受,父亲再娶已成抹不去的事实。
这个家再度接受迁徙,这一次,搬去的竟是最初的那所老洋房,也就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之前她没有任何记忆,当她有足够的思想,来重新审视这房子的时候,只觉得这座老宅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印记,重叠了太多的家族故事,连空气都是模糊的。
她说,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在这里,她时常分辨不出,何时是清醒,何时是迷糊。但有一点很清楚,她不喜欢这个家,因为这个家再没有她值得喜欢的人了。
后母孙用蕃也抽鸦片,她和当时的才女陆小曼是至交,因为两人都有烟瘾,所以被称为一对“芙蓉仙子”。那时候,陆小曼和徐志摩就住在四明村,经常宴请孙用蕃,因此张爱玲也曾有幸出席,但在她后来的文章里从未提过陆小曼。或许她把对后母的厌恶,迁移到陆小曼的身上。在民国,陆小曼亦是一个如同罂粟的女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妖精。不知道多少人饮下那杯风情又芬芳的毒药,为她穿肠而死,无怨无悔。
其实后母孙用蕃对张爱玲并不刻薄,更无狠毒之说。在她嫁到张府之前,她听说张爱玲个头身段与她差不多,就带了两箱自己的衣服送给爱玲穿,并且那些料子都是好的。但张爱玲却认为是施舍,是侮辱。她一直不肯宽恕,她曾在《对照记》里写过:“有一个时期在继母统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都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地憎恶与羞耻。”
语言何等犀利,竟是那样不依不饶。想来文坛上除了张爱玲,还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笔力,可以将一件旧衫描写得如此淋漓尽致。那是因为她太过骄傲,太过自尊。张爱玲后来用她的生花妙笔,多次批判过后母孙用蕃的形象。孙用蕃其实也出身于显赫的豪门之家,只因后来家道中落,而张廷重又继承着祖辈殷实的产业,故孙用蕃被人托媒嫁到了这里。
孙用蕃这一生除了与“阿芙蓉”做了知己,并没有犯下别的罪过。倘若不是家境影响,没有染上烟瘾,她也不用嫁给张廷重做继室,更无需做两个孩子的后母。但张爱玲对她的厌恶想来也是理所当然。这世上应该没有几个孩子可以宽容到,真心去喜欢一个后母。她不喜欢回家,是因为她不愿意看到父亲和后母躺在榻上,云里雾里吃着鸦片的堕落模样。在张爱玲眼里,孙用蕃太过轻贱,太不自爱,只顾沉沦贪欢,哪管日月如飞。
最让张爱玲觉得悲哀的是,父亲和后母每日过着放纵奢靡的生活,却舍不得拿钱出来给她缴钢琴学费。张爱玲记得,每次向父亲要学费,遇到的总是拖延:“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这对于一个有着极重自尊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一种不可原谅的伤害。世上再无寻找珍贵事物的地方,她所能做的,是让自己更加干净,更加洒脱。
时光如绣,岁月结茧。记忆里所认为应当的美好,与现实总是南辕北辙。尽管这样,这流云般的日子还是要固执地过下去,哪怕行至山穷水尽处,亦会有一个转弯的路口,让你走出来。只是那一剪挂在窗前的明月,醒时我知,醉后谁解?
青青校园(1)
【张爱玲语录】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沉默的时光,在你倚着窗牖听雨,坐在楼阁看云的时候,飘然远去。人在世间行走,必须戴着不同面具。不是因为虚伪,而是很多时候需要遵循自然,顺应环境。如果你不能改变生活,就必然要为生活改变。
很小的时候,张爱玲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父亲再娶,让她厌倦回到那个阴暗模糊的家。看着弟弟受到虐待,却又无处可逃,她感到伤悲。面对继母对她冷嘲热讽,她束手无策,只觉得羞辱万分。她曾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哭泣的脸,咬牙发誓:“有一天我要报仇。”
尽管后来张爱玲说过,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她觉得内心压抑,面对无奈的人事,她总是沉默相待。只要离开家里鸦片的云雾,来到姑姑家或者在学校,日子也算是清简如水,明净似画。
张爱玲的中学时代并非都是愁云惨雾。她也曾有过许多小女生单纯的快乐,有过和春天携手的烂漫时光。的确,她的性格内向,审美天赋又比同龄人要好,并且她一贯不注重生活中的琐事。但是她亦经常和表姐妹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带着弟弟一起去买零食。
当遇到陌生人的时候,她多半是沉默的。只有和表姐妹们以及要好的同学在一起,她才表现得十分开朗。尤其谈论起她所喜欢的小说、电影和戏剧的时候,她更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那时候,你全然会忘记,她是一个性情淡漠,内心有暗伤的女孩。
所以每个人都有多重性格,会在不同的环境下,表现不同的自我。或开朗,或冷漠;或单纯,或世故。人也许在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候,才会摘下行走于世俗的面具,看到最真的自我。因为就算和自己执手相依的人在一起,也难免会有疏离和寥落。
张爱玲在中学时期开始迷上了写作,并且开始趁人不备的时候,独自伏案耕耘。因为太爱看书,所以读中学的时候,她就已经近视,配了一副眼镜。她个子高,又清瘦,简单的衣着,遮不住她文雅的书卷味。也许她不够美丽,但是她从来都给人不平凡、不普通的感觉。有人说,像她这样的才女,只要有缘与她擦肩,必然会为她回眸。
十二岁的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发了她的第一篇小说《不幸的她》。虽然只有简短的一千四百多字,情节也比较稚嫩,但是对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种惊艳;对她的写作生涯来说,也是一次美丽且不凡的开端。《不幸的她》描写了一个纯洁美好的女性被毁灭的悲剧历程,面对命运,女主人只能逃离,在漂泊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多么无奈又清醒的文字,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那时候的张爱玲,早已习惯了人生的离合聚散,并且面对离别,她学会人前淡漠,转身落泪。她知道,万水千山的人生旅程,多半只能是一个人独行。
第二年,张爱玲又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载了第一篇散文《迟暮》。这篇散文,更是写出了她这个年龄不合时宜的想法。在那色彩缤纷、目不暇接的春天里,她感叹人生韶华稍纵即逝,竟不如朝生暮死的蝴蝶那般令人可羡。在她这样的花样年华,看到的该是青山碧水的葱郁风景。可她却怀着百转千回的心事,感叹人生烟云,美人迟暮。或许这就是张爱玲的超脱之处,让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守在花样的黄昏,看流水光阴,缓缓远去,远去。
青青校园(2)
张爱玲恋上了在学校的时光,她天资聪慧,各科成绩都是甲或A。最为主要的是,在学校她可以自由地写作。听到老师的赞扬,看到同学欣赏的目光,她的心底生出几许人之常情的安慰和骄傲。那种对文字深刻的热爱之情,在许多个月明星疏的夜晚,更加地蠢蠢欲动。
张爱玲喜欢上国文(语文)课,恰好学校来了一位有才华、有见地的汪老师,对国文甚为重视。汪老师最初注意到张爱玲是因为她的一篇自命题作文《看云》。行文潇洒,词藻华丽。之后汪老师对张爱玲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来。那时候的张爱玲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她总是面无表情,穿着随意。她不美丽,却又以一种别样气质让人频频回首。
张爱玲喜好文字,才情出众,除了给学校的刊物投稿之外,其余任何的诗会、歌团,她都不参加。这位特别的女生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是,骄傲又淡薄。她不肯流俗,所以人流中,总是难以捕捉到她的身影。可是张爱玲这个名字,又仿佛无处不在。
之后,张爱玲在学校的《国兴》刊物上,刊载小说《牛》、《霸王别姬》及《读书报告叁则》、《若馨评》,《凤藻》刊载《论卡通画之前途》。其中《霸王别姬》深得广大师生的关注和喜爱。汪老师对此文更是赞赏:“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注:应为《楚霸王自杀》)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努力为之,将来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这篇小说里的虞姬,不是在项羽失败之时,因为穷途末路被迫而死她死于鼎盛之后,通往衰落的那个过程。这个叫虞姬的女子,提前预知了结局,趁一切还未到来之前,决绝地了断自己。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这一年的张爱玲,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竟将人生看得这样透彻。
于圣玛利亚女校的这几年,张爱玲实际最为钟情的是研究《红楼梦》。她甚至用课余的时间,写过一部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分上、下两册。那时候的她,已经知道将古典人物现代化,写得别致新颖,又狠狠地将世态批判一通。她父亲读后,亦是赞赏不已。张爱玲每隔三五年,都要重读一遍《红楼梦》,她曾慨叹:“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这个漫长又短暂的中学时代,在企盼又不经意的时候走至尾声。仿佛还有一场善感的梦,留在某个春天的晨晓,不曾醒转。还有一个温润少年,在校园外的路灯下,不曾牵手,便已错过。曾经想要省略而过的青春时光,就如璀璨烟花那样,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段中学时光应该深刻难忘。多年以后,她还会想起校园里的梅林,想起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还有古老的钟楼。想起她在这座校园里,写下的那些清新又稚嫩的文字。是校园,让她忘记了家庭里许多的不快。也是校园,成就了她一生引以为傲的文字梦想。
临别之前,张爱玲在学校的校刊上,给毕业的女同学手绘了卡通画。每个人被她赋予了不同的角色,看上去生动传神、趣味盎然。她把自己画成手捧水晶球的占卜师,只是不知道,她能占卜谁的命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还能看到当年圣玛利亚女校学生的一张老照片。短发女生,浅色旗袍,那么纯净,那么圣洁。尽管照片是黑白的,并且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条年少的河流,已然清可见底。过往的记忆,在水底沉静、安然。看着看着,让人有落泪的冲动。那是因为我们都曾美丽过,只是不再年轻。
别了,朝露纯净的校园。别了,青春作伴的时光。要相信,在岁月的岸口,会有一艘渡河的船,载着我们去另一个未知的远方。掩上过往的重门,在流光依依的巷陌,仿佛总是有声音在问:是否有那么一种青春,叫重来。
劫后重生(1)
【张爱玲语录】凡是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时光苍绿,那是因为我们都在老去。如今再看披着锦衣华服的上海滩,高贵而妖娆,绝世独立。这座城,在三十年代,也曾经历了乱世的战火硝烟,掀起过无数江湖风浪。只是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被锁在那座叫过往的城里,早已寂静安然。
那场民国的风,吹拂至上海滩的每个角落。而那个年代的人,总是在慌乱中寻找人生的归宿。后来在张爱玲的文章里,总能看到乱世这个词。回首她一生所处的环境,所经历的故事,确实意乱纷纭。或许是我目光浅薄,总觉得世事风云浩荡,就算在太平盛世,也终究逃不过血泪交织的人生。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乱世中回国了,这个几度留洋的新时代女性早已习惯动荡,无惧风霜。母亲的回国,张爱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内心涌动着无尽的欢喜。因为这时候的张爱玲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母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浪漫迷人的欧美气息,让她倾倒陶醉。母亲讲述国外的潋滟风景、传奇故事,无不令她神往。那时候张爱玲厌烦了家里的气氛,不可抑止地想要出国。
母亲归来,张爱玲就更加不愿回父亲的家,常常在母亲那儿待到日落黄昏,新月初起,才依依不舍归去。次数久了,父亲很不高兴,觉得这些年养活、教育的女儿,心却在那一边。尤其当张爱玲提出出国留学的要求时,张廷重更是大发脾气,觉得她受到母亲的挑拨。后母趁机大骂起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如此羞辱,令张爱玲对后母的恨意有增无减。张廷重始终是个守旧之人,黄逸梵和张茂渊的留洋让他深刻体会到,一个女子只要踏上新时代的旅途,就再也找不到东方女性传统典雅之美了。更为重要的是,家里两个人抽鸦片已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他连张爱玲学钢琴的钱都舍不得出,又如何情愿拿出这笔钱供她留学?
淞沪战争在人们的意料中发生了,整个上海滩陷入混乱的硝烟战火之中。有人背井离乡纷纷逃窜,有人坐以待毙及时享乐。夜间听着炮火声,无法安眠。张爱玲跟父亲提出去姑姑家住几日,张廷重明知她去姑姑家也就是去母亲家,心中虽有不快,但也不好回绝,就答应了。
回到母亲的家,如倦鸟还巢,尽管外面乱世纷繁,但她的心却干净似琉璃,不受干扰。奈何流光催人,转眼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当她极不情愿回到父亲的家,已见后母阴沉着脸坐在客厅,对她发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张爱玲无奈,只淡淡回道:“我跟父亲说过了。” 后母恼道:“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还有我呢!”
话一出口,就刷地打了张爱玲一记巴掌。张爱玲万分屈辱,本能想要还手,被府里的老妈子拉住。此时后母煞有介事地往楼上奔去,大喊:“她打我!她打我!”紧接着,张爱玲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对着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摆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蹬着拖鞋,啪达啪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
劫后重生(2)
这是张爱玲在《私语》中,对那段情景的描写。她之所以会如此不惜笔墨,是因为这是她生平最大的一次羞辱。父亲的拳脚相对,彻底粉碎了她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儿不舍。那一丝原本就薄弱的亲情,在此刻荡然无存。此后,张爱玲将自己内心的感情藏得更深,她不敢轻易去爱。因为她知道,这个迷惘的世界需要冷漠与之对抗,甚至连恨,都需要勇敢,需要力气。
在镜中,看着自己累累伤痕,张爱玲欲哭无泪。次日,姑姑闻讯来说情。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姑姑开口,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拿着烟杆对着自己的妹妹劈头打去,把她也打伤了,进了医院。张茂渊想要去报巡捕房,又觉得此事为家丑,实在丢不起那个脸,方才作罢。
那时候,张廷重就像一只受伤被激怒的野兽,失去了理性。他把这么多年的抑郁,这么多年的沉沦,以及所有的怅惘,都发泄到张爱玲的身上。也许等到时过境迁,他才会幡然醒悟,后悔莫及。而张爱玲多年以后,再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父亲其实是那么可怜又可悲。一个朝代的更替,让多少人的心灵也随之换去,让他们看不懂陌生的自己。
父亲扬言说要用枪打死她。张爱玲被监禁在空房里。这座她出生于此的房舍,这座承载了百年风霜的老宅,如今竟变得那样生疏,那样的不近人情。幽蓝的月光洒在楼板上,隐藏着静静的杀机。张爱玲知道父亲不可能弄死她,但她担忧,就这样被关上几年,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倚着木栏杆,天空湛蓝,炮火依旧。她心里期待,有那么一个炸弹可以落在家中,纵是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
窗外的白玉兰,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张爱玲说,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妖冶丧气的花。可见一个人的心境是何等重要,此时良辰美景,对于张爱玲来说也形同虚设。
张爱玲病了,这一病就是半年。朦胧地躺在床上,看着秋冬淡青的天,忘记了朝代,忘记了年月。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去许多年,就要这样朦胧地死去。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逃跑的念头,尽管她早已被囚禁得如同行尸走肉。
一个隆冬的夜晚,张爱玲终于等来了机会。在佣人何干的帮助下,她巧妙地趁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当真是立在人行道上了,街上寂寂的冷,路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此时的张爱玲就是一只受伤的囚鸟,只要给一双羽翼,就不会忘记该怎样去飞翔。
近半年的囚禁时光,让张爱玲受尽熬煎。这也让她感悟到,在这苍茫的人间剧场,原来独活也不是那么可怕。她薄脆的心开始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相信,纵然心上飞雪,只要推开窗,桃花又会红,杨柳还是那么绿。
张爱玲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彻底与那座老宅诀别,和父亲那个家进行了了断。后母将她的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只当她死了。张爱玲并不为此而悲伤,他们的淡漠无情对她来说,是一种灵魂的解脱。这世上,爱才是债,恨不是。
张爱玲一无所有地投奔,无疑给母亲增添了经济负担。那时候,姑姑因为炒股票出现了巨大的亏损。汽车卖了,司机和佣人也都辞退。当年两位留洋归来的单身美女,香车宝马出入,人前人后伺候的风光就这样一去不返,恍如隔世。
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有写过这样的话:“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她迷惘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值得母亲如此为她付出。这个自卑又自傲的女孩,常常觉得自己背离光阴,行走在不属于她的红尘陌上。可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你期待日子就这样安静过去下,却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惊扰。
所幸,失散的人,有一天会在林下重逢。错过的事,终会以另外的方式补偿。世事洪荒,沧溟万里,走过去了,便山青水静,云淡风轻。
港岛岁月(1)
【张爱玲语录】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城市倾覆了。
有一座城,叫香港。又或者说,这不单纯是一座城,也是一座港岛。曾几何时,这座城离我们很远,山长水远地隔了国度;又离我们很近,只是一朝一夕的距离。而我们都是这座城里游走的微尘,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来来去去,飘零就是最好的归宿。
张爱玲曾经也是这座城的过客,留在这里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而已。从父亲家里逃生出来的张爱玲,在母亲这边每日认真补习,预备考伦敦大学。天资聪慧的张爱玲不负所望,考进了伦敦大学。眼看着多年以来的留学梦就要如愿以偿,可好事多磨,那场战争激烈得不肯消停,令张爱玲无法前往英国,只好改去香港。
一九三九年,十九岁的张爱玲来到香港,她要到香港大学专攻文学。这个瘦高的女孩,穿着一袭素布旗袍,拎着母亲出洋时的旧皮箱,就这样只身南下。也许在她的心里会对这个陌生城市,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但她早就渴望一个人独行,只要离开上海,她就可以过干净利落的生活,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主。
船靠近香港码头时,张爱玲就领略到这座城那份独有的明媚色彩。后来她把初到香港的印象,写在《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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