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窦:几乎所有的谈话都是作出的估计……我不知道我的手杖到哪里去了……心里一点观念都没有……还有我的帽子……只是由于没有一个人和别人完全相像,所以我们从来没有精确地了解过,我们也从来没有被精确地了解过;所有的事情不是太多了,就是太少了:我们说的话始终不是落在感觉的后面,就是落在感觉以外。我们看到了判断有这样多的不同,我们没有看见的不同还比这多一千倍,幸而我们不能看见……再见,再见。
雷小姐:我还有一句话,我请求你听一听。
博尔窦:那么快说吧。
雷小姐: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跳跃吗?
博尔窦:记得。
雷小姐:你认为傻子和聪明人的种有这种跳跃吗?
博尔窦:为什么没有?
雷小姐:那对我们的后代是多好啊;也许又会来一个亨利第四。
博尔窦:也许他已经又来了。
雷小姐:大夫,你一定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啊。
博尔窦:我尽可能来,可是我不能说定,如果我来了你就留我吧。雷小姐:我们等你到两点。
博尔窦:我同意。
谈话的继续
谈话者:雷斯璧娜丝小姐,博尔窦。
两点钟时候大夫回来了。达朗贝到外面吃饭去了,大夫和雷斯璧娜丝小姐两人面对面地交谈。午饭预备好了。他们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一直到用甜食的时候;等到仆人们一走远了,雷斯璧娜丝小姐就向大夫说:雷小姐:来,大夫,喝一杯葡萄酒,然后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问题我想过百来次,可是我只敢向你说。
博尔窦:这葡萄酒好极了……你的问题呢?
雷小姐:你认为杂种是怎么一回事?
博尔窦:凭良心说,这个问题的确是很好的。我认为人们十分重视传种的活动,这是对的;可是我既不满意人们的民事法律,也不满意他们的宗教法律。
雷小姐:你发现这些法律有什么不对呢?
博尔窦:我觉得人们制定这些法律时是不公道的,没有目的,也没有顾及事物的本性和公共的利益。
雷小姐:请你设法解释一下。
博尔窦:我本来就打算解释的……不过请等一等……(他看看表。)我还有整整一个钟头给你;我要讲得快一些,一个钟头也够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你不会以为我故意失掉对你应有的尊敬;不管你对我的看法作什么样的判断,我总希望你不要作出结论,说我道德上不正派。
雷小姐:一定不;不过你的开场倒是使我有点不快。
博尔窦: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还是换个题目吧。
雷小姐:不,不:你说吧。你的朋友中间有一个人,想给我、我的姐姐和我的妹妹找丈夫,他给我妹妹选一个天仙,给我姐姐选一个大告知天使,给我选一个第欧根尼①的门徒;他很知道我们三个人。可是,大夫,遮盖点,稍微遮盖点。
博尔窦:这没有说的,只要这事情和我的地位容许我这样做。
雷小姐:这个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是你的咖啡……用咖啡吧。
博尔窦(用过咖啡之后):你的问题涉及物理学、伦理学和诗学。
雷小姐:诗学!
博尔窦:毫无疑问;那种模仿存在的东西来创造不存在的东西的艺术,就是真正的诗。这一次我不引证希波格拉底②了,请允许我引证贺拉西③。这位诗人或作家在一个地方说:Omne tulitpunctum,qui miscuit utile dulc1,就是说,最了不起的功绩就是把令人愉快的东西和有用的东西结合起来。完满就在于调和这两点。令人愉快而又有用的行动应当占据审美等级的第一位;我们不能拒绝有用的占第二位,第三位将属于那令人愉快的;我们将把那既不能带给人快乐又不能带给人利益的列入末等。
①第欧根尼,大儒派的创始人,主张苦行节欲。——译者
②希波格拉底,希腊名医。——译者
③贺拉西,罗马诗人。——译者
雷小姐:到此为止,我可以毫不脸红地接受你的意见。这可以使我们得出什么结论来呢?
博尔窦:你就会知道的: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贞操和严格的节欲会带给人什么利益,什么快乐呢?——不管是带给守贞操的人,还是带给社会。
雷小姐:凭良心说,根本不会。
博尔窦:那么,尽管宗教狂热对这两种品质费尽辉煌的赞辞,尽管民事法律对这两种品质加以保护,我们是要把它们从美德的目录中涂抹掉的,我们要认为,没有比这两种难得的品质更幼稚,更可笑,更荒谬,更有害,更可鄙的了,除了积极的罪恶以外,没有比它们更恶劣的了。
雷小姐:人们会同意这种说法的。
博尔窦:请小心点,我预先告诉你,马上你就会退缩的。
雷小姐:我们决不退缩。
博尔窦:那么独自一个人作的那些行为呢?
雷小姐:啊?
博尔窦:啊,这些行为至少给个人带来快乐,因而我们的原则是错误的,或者……
雷小姐:怎么,大夫!……
博尔窦:是的,小姐,是的,由于这些行为是同样无所谓的,而且它们并不是同样不产生结果的。这是一种需要,如果我们不是为需要所驱使的话,这始终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愿意人健康,我绝对愿意这样,你懂吗?我斥责一切放荡,可是在一个象我们这样的社会状态中,对于一个人,特别是对于年轻的人有成百种合理的考虑,而不顾及体质和一种严格节欲的悲惨后果;钱财的缺少,男人们中间对于一种痛苦的悔恨的恐惧,女人们对于不名誉的恐惧。所有这一切,使一个苦闷憔悴得要命的不幸的生物,使一个不知道去向谁求助的可怜鬼不得不以犬儒派的方式来排遣自己。伽图①向一个要去嫖妓女的年轻人说:“勇敢些,我的孩子,……”他今天会不会作同样的建议呢?如果相反地,他当场抓到这个年轻人单独一个人在作这种行为,他岂不会补充道:这比糟蹋别人的妻子或者危害自己的名誉和健康还要好一些?……怎么!因为环境剥夺了我可以想像的最大幸福,使我没有福气把我的感觉、我的陶醉、我的灵魂与我的心所选择一个女伴的感觉、陶醉、灵魂混合起来,使我没有福气在她身上、和她一起来传种;因为我不能用利益的印记来使我的行动神圣化,我难道就禁止自己有一个必要的、愉快的片刻!人在充血的时候放血,那过多的液体的性质、颜色和放出的方式又有什么要紧呢?这种液体在这些毛病的任何一种里都同样是多余的;如果它从它的储存所挤压出来,分布到了整个机体,由另一条更长、更痛苦的危险道路排泄出来,损失难道会小些吗?自然是不能容忍无用的东西的;当它用最不暧昧的征象向我求助的时候,我帮助它怎样会是有罪的呢?我们不要刺激它,而要在适当的时机向它伸出援助的手;我认为拒绝这样做和呆着不动只是愚蠢,只会失掉快乐。人们会跟我说:你要过有节制的生活,要使自己疲倦。我懂你的话,这是教我剥夺自己的一种快乐,这是教我使自己痛苦以便舍弃另一种快乐。想得倒好!
雷小姐:这套道理是不好向孩子们讲的。
①伽图,罗马元老。参看第二三三页注二。——译者
博尔窦:也不好向别人讲。可是你能不能允许我作一个假定呢?假定你有一个女儿,很贤慧,非常贤慧,很清白,非常清白;她已经到了体质发展的年纪了。她头昏脑胀,自然并不帮助她:你把我叫来了。我立刻就看出了那使你吃惊的一切症象都是由于生殖液过多和阻塞所造成的;我告诉你,她是患了一种狂症,这种狂症是很容易预防的,有时候却是无法治好的;我给你开了药方。你怎么办呢?
雷小姐:我跟你说真话,我想……可是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博尔窦:不要骗自己吧;这是不稀奇的;如果我们的风化的松弛还不能防止这种情况的话,这种情况是会屡见不鲜的……不管怎样,把这些道理揭示出来,是会蹂躏全部礼法,引起人们最可恶的猜疑,犯下一种不尊重社会的罪行的。可是你在梦想了。
雷小姐:是的,我捉摸着是不是可以问你,你是否有过把这样一种大胆话告诉母亲们的经验。
博尔窦:当然有过。
雷小姐:这些母亲们是赞成还是反对呢?
博尔窦:一律都毫无例外地赞成,都采取理智的态度……我是不会在大街上向一个不敢实行我的学说的人脱帽的;叫他一声无赖就够了。可是我们现在在这里谈话,是既没有见证,也不会发生什么后果的;关于我的哲学,我要告诉你的话,正如第欧根尼在准备和一个年轻而且害羞的雅典人角力时,光着身子向他所说的:“我的孩子,不要怕,我不象那个家伙那么坏。”
雷小姐:大夫,我知道你说到什么地方了,我打赌……
博尔窦:我不打赌,你会赢的。是的,小姐,这就是我的看法。
雷小姐:怎么!若不是关在自己的种的范围之内,就是越出这个范围之外?
博尔窦:对了。
雷小姐:你是个怪物。
博尔窦:我不是怪物,怪物或者是自然,或者是社会。你听着,小姐,我是不让自己受言辞的欺骗的,我尽量自由地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是清白的,我的道德的清白在任何一方面都是无可非难的。那么我要向你:有两种行为,同样属于性欲的范围,都只能带来并无用处的快乐,但是其中的一种只给作这种行为的人带来快乐,而另一种则使他与一个男的或女的同类共享这种快乐,因为在这里,性别、甚至性别的运用是无关紧要的,那么,在这两种行为中,常识将宣布哪一种为优呢?
雷小姐,这些问题对于我说是太高了。
博尔窦:哈!你做了四分钟男人以后,现在又戴上你的女帽,穿上你的裙子,重新变成女人了。还不错;好!应该把你当作这样的人看待……就是这样了……再听不见说起杜巴丽夫人了……你看,一切都安排好了;人家以为宫廷里要闹翻天了。主人的行为是个有理智的人的举止;真是“最了不起的功绩”;他养着使他快乐的女人和对他有用的仆人……可是你不听我的话了……你想到哪里去了?
雷小姐:我想到这些胡拼乱凑在我看来都是违反自然的。
博尔窦:凡是存在的东西就不能违反自然,也不能超出自然,我认为连贞操和自愿的节欲也不例外,要知道,如果人可以对自然犯罪的话,贞操和节欲将是违反自然的头等罪过,在一个衡量行为的标准有异于宗教狂热和偏 见的国家里,贞操和节欲也将是违反社会法律的头等罪过。
雷小姐:我现在回到你那些该死的三段论上来,我发现这些推论里是没有中间道路的,应该或者全部予以否定,或者全部予以承认……可是请注意,大夫,最老实和最短的道路是跳过泥坑,回到我原来的问题上来:你认为杂种是怎么一回事?
博尔窦:要谈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跳;我们已经在谈这个问题。你的问题是物理方面的呢,还是伦理方面的呢?
雷小姐:物理方面的,物理方面的。
博尔窦:好极了;伦理方面的问题已经先谈了,并且你也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
雷小姐:我同意……这无疑地是一个引子,可是我希望……你把原因与结果分开。我们把那下贱的原因抛到一边吧。
博尔窦:你这是叫我从末尾开始;可是你既然愿意这样,我就告诉你,多亏我们的畏怯,多亏我们的阻遏,多亏我们的法律,多亏我们的偏见,做出来的实验是很少很少的;人们简直不知道完全不会生产的交合是怎么一回事,在什么情形之下有用的与愉快的结合在一起,从各种不同的连续的试验中可以预期产生出那些类的品种来,那些浮恩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想出来的,是否不能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来增广骡子的种类,是否我们所知道的那几种骡子是真正不能生殖的。可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无数受过教育的人都会向你证明是真的,而实际上是假的:据说他们看见过奥国太子的饲养场里有一只无耻的兔子,象公鸡一样和二十几只无耻的母鸡交合,这些母鸡也都服它;他们还会接着说,他们看见了这种兽行产生出许多长着兔子毛的小鸡。你可以想像人们是怎么样嘲笑它们。
雷小姐:可是你说的那些连续的试验是什么意思呢?
博尔窦:我的意思是说,生物的流转是逐渐的,生物的同化是有准备的,要想在这些种实验中得到成功,必须从远处开始,必须首先用近似的饲养法使动物接近起来。
雷小姐:使一个人吃草是很难的。
博尔窦:不过可以常常喝山羊奶,而让山羊吃面包是很容易的。我选山羊是由于我个人的一些特殊考虑。
雷小姐:是些什么考虑呢?
博尔窦:你真是胆大!这是因为……这是因为我们可从山羊培养出一个有力、智慧、不倦、敏捷的种来,我们可以拿它当出色的仆人。
雷小姐:好极了,大夫。我已经觉得看见你的公爵夫人们马车后面有五六个粗蛮的羊脚人了,这个我很喜欢。
博尔窦:这是因为我们不想再让我们的兄弟作下贱事,强迫他们干辱没他们和我们的差使。
雷小姐:这尤其好。
博尔窦:这是因为我们不想再把我们殖民地的人当负重的牲口待。
雷小姐:快点,快点,大夫,去进行你的事业吧,给我们造出羊脚人来吧。
博尔窦:你毫不犹豫地许可这样做吗?
①浮恩,罗马牧神,传说是人兽杂种,披毛带角,长着羊蹄。——译者
雷小姐:可是,请停一停。我想到一件事;你的羊脚人将是一些淫荡的恶棍。
博尔窦:我不能给你担保他们有好道德。
雷小姐:那样,正经女人就会没有安全了;它们会没完没了地繁殖下去,长久了就不得不或者把它们打死,或者服从它们。我不愿意要了,我不愿意要了。你歇歇吧。
博尔窦(起身走):还有给它们施洗礼的问题呢?
雷小姐:那就要闹翻索尔邦神学院了。
博尔窦:你有没有在王室花园看见过一个玻璃笼子里有一只大猩猩,神气好象一个在沙漠里布道的圣约翰?
雷小姐:看见过。
博尔窦:红衣主教德波利尼亚克有一天就跟它说过:“说话吧.我就给你施洗礼。”
雷小姐:再见吧,大夫:不要几百年都不来呀,你向来是那样的,你得有时候想一想我爱你爱得发疯啊。要是有人知道了你跟我讲的那些可怕的话呢?
博尔窦:我完全相信你会闭口不言。
雷小姐:别那么自信,我听话就是为了喜欢跟人讲。不过再说一句,我就一辈子不再提这件事了。
博尔窦:什么?
雷小姐:那些讨厌的嗜好,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博尔窦:都来自青年人的身体不健全,来自老年人的头脑昏聩,来自雅典的美色吸引力,来自罗马的女人荒,来自巴黎的梅毒恐怖。再见,再见。 拉摩的侄儿
(1762写出,1773修订)
天生有煞星
——贺拉西
不管天气是好是坏,我有个习惯,每天下午五点钟光景,就到御花园散步去。人们会看见,老是独个儿,坐在阿让松路长凳上沉恩默想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沉恩着政治、爱情、趣味或哲学,让我的心灵尽情恣意地为所欲为。我让它自由自在地,追随着那浮上心来的第一个念头,不管是聪明的或是傻的;就好象人们在福亚路上会看见的我们那些浪荡青年们那样,一会儿紧跟着一个举止轻浮、满脸笑容、眼睛灵活、鼻子翅起的妓女,马上又舍弃她去追随另外一个,挑逗着所有的娘儿们却不跟任何一个纠缠起来。我的思想就象我所说的那些卖淫妇一样。
当天气太冷或多雨的时候,我就躲到雷让思咖啡店去;我在那里的消遣就是观看别人下棋。巴黎是全世界下棋最高明的地方,雷让思咖啡店又是全巴黎下棋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在这家咖啡店里,深邃的棋手勒加尔,巧妙的棋手斐利乡和稳健的棋手梅育在互相厮杀着;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惊人的棋术,可以听到最粗俗的谈话。因为,人可能是一个有才智的人兼一个名棋手,象勒加尔一样;也可能是一个名棋手,兼一个傻瓜,象富贝尔和梅育一样。
一天下午,我在那里,多观看,少说话,尽量少听,这时有一位上帝不令这地方缺少的最奇怪的人物向我招呼。他是高傲和卑鄙、才智和愚蠢的混合物。在他脑海里正当和不正当的思想一定是奇异地混淆在一起;因为他毫不夸张地表露了自然赋予他的优良品质,但也毫不羞耻地表露了他所接受的恶劣品质。此外,他禀有坚强的体魄,特出想象力的激动和非常壮健的肺。如果你遇见过他,而他的奇特处没有令你止步的话,那你不是把手指塞进了耳朵,就是撒腿跑开了。天哪,多么可怕的肺啊!
没有比他自己更不象他自己的了。有时他瘦削憔悴,象到了末期的痨病患者一样;你可以透过他的腮颊数得清他有几颗牙齿。
你会说他曾经饿了好几天,或者是刚从练心会修道院里出来的。
到了下一个月,他会长得肥胖丰满,好象不曾离开过一位金融家的餐桌,或者曾经被关在圣伯尔纳丁的修道院里一样。今天,他穿着脏衬衣,破裤子,衣衫褴褛,差不多光着脚,低垂着头走路,避开人们;你会打算叫住他给他一点布施。明天,他扑着粉,穿着鞋子,鬈着头发,穿着漂亮的衣服,抬起头来走路,神气十足,你几乎会相信他是一位体面的绅士。他过一天算一天,忧愁或快活,随境遇而定。他早晨起来的时候,第一件心事就是要知道在哪里吃牛饭;午饭后他便想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夜晚也给他带来不安:他或者是步行回到他所住的顶楼,只要女房东没有因为等候他交房租等得不耐烦,把钥匙收回了;或者他就转到郊外的酒店里去,在那里用一片面包一瓶啤酒来等候天亮。当他已没有六个铜板在衣袋里的时候,这是他有时会碰到的,他就或者向他朋友中间的马车夫求助,或者依靠某位贵族的车夫,这位车夫会让他睡在稻草上,在马的旁边。早晨,就会有一些作他的床垫的稻草仍然藏在他的头发里。如果天气暖和,他就会整夜在皇后散步场或香榭丽榭 漫步走着,到了天亮就在城里出现,身上的衣服从昨夜穿到今天,有时也会从今天穿到足足一个星期。
我并不着重这样的怪人。别人也许把他们看作熟识的人,甚至看作朋友。当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一年中有一次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他们的性格和别人的性格迥乎不同,他们打破了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习俗、我们关于礼貌的惯常观念所造成的令人厌烦的常规。如果在一群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会象一颗酵母一样,开始发酵,使每个人都恢复了他的自然的个性的一部分。他动摇着和鼓动着人们,他令人们对他表示赞许或斥责;他使真理显示出来,他使人认识谁是善良的人,他把恶棍的假面具揭穿了;这时候有知识的人才倾听他并且学会辨别人们。
我认识这位怪人已经很久了。他常到一个赏识他的才能而招待他的人家去。这一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对这家的父亲和母亲发誓说要娶他们的女儿,他们就耸耸肩膀,当面嘲笑他,告诉池说,他是发疯了;我预料这时事情就完了。他向我借几个钱我就给了他。我不晓得他怎样弄进了某些体面的人家,在那里吃饭,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不得到准许,他就不要说话。他老是默不作声,恶狠狠地吃着,看他这样抑制着自己,真是有趣。如果他要破坏契约,开起口来,他才说了第一个字,大家就齐声地叫道:“呵,拉摩”!于是他愤怒得眼睛发亮,就更加恶狠狠地吃起来。你一定很好奇地想要晓得这个人的名字,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著名音乐家拉摩①的侄儿。这位音乐家把我们从一百多年来我们所唱的吕依②的教堂歌调里解脱出来;关于音乐理论他曾经写了这样多的不可理解的幻想和启示的真理,这是无论他自己或任何别的人都一点也从未了解的东西。他曾经给了我们一些歌剧,这些歌剧里有和声,歌曲断片,不连贯的思想、喧哗、飞扬、凯旋、投枪、光荣、喃喃低语、胜利令歌手唱得喘不过气来;还有将会永远留传的舞曲。他在把这位佛罗伦萨人的声名埋没了以后,自己也将被意大利的昔律家所埋没,这是他预感得到、因而令他忧郁、悲伤和愤激的;因为没有任何人,甚至一个在起床后发觉自己鼻子上长了一个粉刺的美妇人,也没有能象一位在生时就有丧失声名的危险的作家,会感到那样愤愤不平的:这有马里窝和小克莱比庸为证。
他先来招呼我说:“呀!原来你也在这里,哲学家先生;你在这班懒汉中间有什么事呢?难道你也推木头来消磨时间吗?”(人们是这样轻蔑地称呼象棋和后棋的。)
我:不,但当我没有更好的事情要做的时候,他们精干此道的人在推着,我在旁看一会也是有趣味的。
他:要是那样,你就不大会觉得有趣味了;因为除了勒加尔和斐利多,其余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
我:皮塞先生怎样呢?
他:他在棋手中的地位正如克莱客小姐在演员中的地位一样。这些游戏中能学会的东西他们两个都知道了。
①拉摩(1683—1764),法国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多情的印度人”,“双子星”等曲的作者,他曾写了许多关于音乐理论的作品。——译者
②吕依(1633—1687),佛罗伦萨的音乐家,在法国路易十四的宫廷中很得宠,并曾与莫里哀合作。——译者
我:你是很苛求的,我晓得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获得你的称赞。
他:是的,在象棋、后棋、诗、辩才、音乐诸如此类的琐事里是这样;在这些事情中庸才有什么用处呢?
我:很少用处,我承认。但是必须有许多人来努力练习它们。然后才能出现天才。他是千万人中的一个。让我们不谈这些吧。我已有不晓得多少年代不看见你了;当我不看见你的时候,我从来不想起你,但是再见到你时,总令我高兴。你这一向做些什么呢?
他:就象你,我和他们大家所做的事情:有些好的,有些坏的,有时什么事情也没有。我肚子饿了,如果碰到吃的机会我就吃;吃过后我口渴了,有时我就喝起来。同时我的胡子也在长着,当胡子已经长出来了,我就把它刮掉。
我:你这就做错了,因为要成为一个贤者,你所欠缺的就只是这一件了。
他:你说得对,我的前额高而有皱纹,眼睛有热情,鼻子突出。脸颊宽广,眉毛黑而浓,大口,翻唇,方脸。如果这个大的下颔长着一把长胡子,你知道这在铜像或大理石像中是多么好看么?
我:在凯撒,马可奥略留,苏格拉底的旁边。
他:不,我在第欧根尼和弗里芮当中倒是更好些。我象前者一样地厚脸皮,又是喜欢拜访后者的常客。
我:你近来好吧?
他:是的,健康如常,但今天却不怎么特别好。
我:怎么?象你现在这样,一个肚皮好象西伦尼,一个脸孔……
他:一个脸孔,人们也许以为是背面。使我亲爱的叔叔变干瘪了的这一点愤愤不平,却好象使他亲爱的侄儿长胖了。
我:说到这位叔叔,你有时看见他吗?
他:是的,在街上走时看见过他。
我:难道他从来没有给你一点好处吗?
他:如果他给了任何人一点好处,那是他自己料想不到的。他可以说是独具一格的哲学家。他只想到他自己,这个宇宙的其余部分对于他是一文不值的。他的女儿和太太愿意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只要为给她们送葬而敲的钟声继续地回响着第十二音和第十七音,那就一切都好了。在这一点上他是很幸运的,这也就是我觉得天才特别可贵的所在。他们只精通一件事,除了这件以外。便什么也不会了。他们不晓得怎样做一个公民、父亲,母亲、兄弟、亲戚和朋友。我老实对你说,人们应该在一切方面都完全象他们;但决不该希望他们这种人很普遍。人是必需的,但天才的人不是必需的,不,老实说,他们是根本不需要的。改变地球的面貌的就是他们;而在最细微的事情中,愚蠢是这样地普遍和这样地强有力,以致不大吵大闹起来就不能够实行改革。他们的理想一部分是建立起来了,一部分是仍旧原封不动;因此就有两个福音,一件丑角的服装。拉伯雷小说中的修士的贤智,为了他自己的和他人的心境安宁,是真正的贤智;他多多少少地尽了自己的责任,常常说修道院院长的好话,此外随这个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众人都感觉满意,就是情况良好了。如果我懂得历史,我将会证明给你看,这下界的不幸,常常是由某些天才带来的;但是我不懂得历史,因为我什么也不懂得呵。如果我曾经学会一些什么东西,如果为了不曾学会任何东西我就更糟糕些,那才是活见鬼哩。有一天我在法国国王的一位大臣那里吃饭,他一个人有几个人的聪明;你看他能够象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楚地给我们证明:没有什么比谎话对人民更有用,没有什么比真话更有害。他的论证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很显然地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天才是可憎恶的东西。如果一个婴儿在出世时,额头上就带有这个危险的天赋的标记,那就应该或者把他活活地闷死,或者把他投到水里去。
我:然而,这些人物这样地仇恨天才,他们却都自以为有天才哩。
他:我很相信他们心坎里会这么想,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敢于公开这样地招认。
我:那是由于谦逊的缘故。那么你是对天才怀着可怕的憎恨吗?
他: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回转过来的。
我:可是我记得有个时候,你为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常人而感到失望啦。如果一个辩论的正反两面都同等地位你苦恼,你决不会得到快乐的。你必须选择一边,并且始终不渝地拥护它。我同意你的意见,天才通常是有点奇特的,或者如俗谚所说,没有大智不带着一点疯狂,可是他们却不能不令人惊异叹服;我们将要鄙视那些没有任何天才产生的时代。他们将是和他们在一块生活的那些民族的光荣;迟早人们会给他们建立纪念像,把他们看作造福人类的救星。请你所引证的那一位聪明的大臣原谅吧,我相信如果谎话可以有用于一时,从长远看来它必然是有害的,反之,真话从长远看来必然是有用的,尽管暂时也会发生害处。由此我就倾 向于下这样的结论:那个使一种普遍流行的错误失去势力的,或者令大家接受一种伟大的真理的天才,永远是值得我们崇敬的人物。
也许这位人物会成为偏见和法律的牺牲品;可是有两种不同的法律:一种是绝对地公正和普遍的,另一种是特别的,它们只由于人类的盲目和境遇的需要才得到批准。后一种法律只令违犯它们的人受到暂时的耻辱,时间会把这种耻辱反转过来,落在那些法官和国家的身上,永不消除。在今天看来,究竟是谁的耻辱,是苏格拉底的抑或是那位令他喝毒药的法官的耻辱呢?
他:这个对于苏格拉底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因此就不是被判罪了吗?不是被处死了吗?不是犯法作乱的公民了吗?由于他蔑视坏的法律,难道他不是鼓励愚人去蔑视好的法律吗?难道他不是一个大胆的奇怪的家伙吗?你刚刚所招认的不是很接近于对天才并不十分有利的一种论调吗?
我:亲爱的朋友,听我说吧。一个社会不应该有坏的法律;如果它有的只是好的法律,社会里就决不会发生迫害一个天才的事情。我并没有对你说过,天才是不可分地和邪恶结合在一起的,也不是说邪恶是和天才结合征一起的。一个后人比较一个聪明人更容易做坏事,如果一个天才通常是一个无礼貌的、难以相处的、乖戾的、不可容忍的,如果他甚至是品质恶劣的,从这里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他:是应该把他淹死的。
我:亲爱的朋友,温和点吧。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打算把你的叔叔来做例子的。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一个粗暴的人,无人性,悭吝,他是坏的父亲,坏的丈夫,坏的叔叔,但并不能确定的说,他是一个天才,他大大地推动了他的艺术的进步,在十年之内人们仍将谈论着他的作品。可是拿拉辛来说吧;这一位毫无疑问地是有天才的,并且他不是被看作一个大好的人。还有伏尔泰呢?
他:不要逼迫我太甚了;因为我的推断是前后一贯的。
我:在两种情形中你愿意挑选哪一种呢?或者拉辛是一个好人,象布里阿松一样,与他的柜台成为一体,或象巴尔别一样,与他的量尺寸步不离;一个好丈夫,年年照例跟他的太太生一个合法的孩子;好父亲,好叔叔,好邻居,正直的商人,但仅仅如此而已;成者拉辛是奸诈的,背信的、有野心的,嫉妒的、恶劣的,然而却是“安德洛马克”、“布利丹尼古斯”、“伊菲格尼”、“菲特勒”、“阿达丽”①的作者?
他:老实说,为他自己的缘故,在这两种人中,如果他是头一种人也许会直值得些。
我:这实在是比你所想到的还要真实得无限多哩。
他:呵,你们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说了一些合情合理的话,那一定是象疯人或通神的人一样,是出于偶然的;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了解你们自己。是的,哲学家先生,我了解我自己,一点也不亚于你了解你自己。
我:那末看吧;为什么说:为了他自己的缘故呢?
他:因为所有这些优秀的作品不曾给他挣得二万佛郎;可是,如果他是圣丹尼斯大街或圣赫诺莱大街上一位殷实的丝商,一位殷实的杂货批发商,一位营业发达的药房老板,他就会聚积了巨额的家财,就会没有哪一种娱乐不是他所享受过的;他就会不时地把一个金币赏给象我这样一个穷困的可笑的丑角,这个丑角会使他发笑,也会有时给他找到一位年轻姑娘[使他得以排遣同太太永恒同居的单调生活];我们会在他家里吃上等的大菜,赌大的押注,饮上等的葡萄酒、上等的烈酒、上等的咖啡,还结伴到郊外寻乐去,现在你就知道我是了解我自己了。你笑起来了,但让我再说吧:这样他对于他周围的人就会更好些。
我:不错;只要他不是以不正当的方式来使用合法营业所赚得的钱财;只要他把所有那些赌徒、寄生虫、无味的谄媚者、游手好闲的人、邪恶的食客,都从家里赶出来;只要他令店里的伙计把那个用变化多端来解脱丈夫们同他们的太太们长期同居所感到的厌倦的好管闲事之徒,狠狠地鞭打一番。
他,鞭打他,先生!鞭打他么?在一个很文明的城市里,是没有人挨鞭打的。而且这是一个正当的职业,许多人,甚至有尊衔的人,也都干这样的事哩。究竟你要一个人怎样去使用他的钱呢?如果不是用于享受好食物,好伴侣,好酒,漂亮女人,形形色色的娱乐,各种各样的游戏?如果空有巨万家财,而这些享乐却一样也没有尝到,我倒宁愿做乞丐了。可是让我们回到拉辛吧:这个人只有对于不相识的人们并且只有在他已经去世以后,才是一个好人。
我,同意,但是请把好处和坏处较量一下吧。一千年之后他将仍然令人流泪;他将在世界上一切国家里引起人们的惊奇、感叹;他将鼓舞人们的同情心、怜悯心、慈爱。人们要知道他是谁,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将羡慕法兰西有了他。他令几个人遭受痛苦,这些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他们几乎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 有。对于他的恶习和他的过失,我们一点也用不着害怕。毫无疑问地,如果他从自然禀受的,不但有一个伟大人物的才能,还有一个善人的品德,那就更好了。这是一棵大树,它使栽种在邻近地方的一些树木都枯萎了,它闷死了生长在它脚下的植物;但是它把自己的顶尖一直耸①“安德洛马克”、“布利丹尼古斯”、”伊菲格尼”、”菲特勒”、“阿达丽”都是位攀的作品。——译者
入云中去,还把树枝远远地伸张开来。它把树荫赏赐给曾经来到、正在来到和将要来到它的伟大躯干旁边休息的人们;它产生了味道绝妙的水果,而且不断地重复产生出来。要是伏尔泰还象杜克洛一般的温和、特吕伯勒方丈一般的坦白、奥里佛方丈一般的正直,那将是很合我们的愿望的;但是,既然这是不可能的,就让我们从真正要紧的方回来看这事情吧;让我们暂时忘却我们在空间和时间中所占的那一点,让我们把眼光放远,看到未来的世纪,最遥远的地区,和尚未出世的人们。让我们为我们同类的幸福而考虑吧。如果我们不够宽大仁慈,至少让我们因自然比我们更加贤明而宽恕它。如果你们把冷水浇在格莱茨①的头上、你们也许会把他的夭才和他的虚荣心一起弄熄了。如果你们使伏尔泰对于他人的非难不那么敏感,他就不再能进入麦洛柏②的灵魂深处了,他就不再令你感动了。
他:可是如果自然是贤明的也同样是有力量的话,为什么它既把他们造成伟大的人而下把他们也造成善良的人呢?
我:可是你不晓得吗?用了象这样的推理你会把事物的一般秩序推翻了,如果这下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那就会没有任何完美的东西了。
他:你说得对;主要的一点是:你和我两人是在这里,我们恰恰是你和我:此外一切随它去吧。我以为事物的最好的秩序就是需要我在里边的一个秩序,如果我不在里边,即令最完美的世界,也是毫不足取的。我愿意存在,甚至做一个厚颜无耻的好辩者而存在,也比不存在的好。
我:没有一个人不是象你这样想的,不是反对现存的秩序的,却没有看到:这样一来,它把自己的存在都抛弃了。
他:这是真的。
我:那末让我们就按照事物的现状来接受它们吧。让我们想想他们要我们拿出什么代价来,他们对于我们又有什么贡献,所有我们懂得不透,因而不能加以赞赏或非难的东西,让我们抛开一边吧,也许它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设若它是必需的,正如许多正直的人所想象的一样。
他:上面你对我说的所有这些话,我是不大懂得的。这个好象是哲学;我得预先告诉你,我是不搞这一套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很希望自己是别样的人,甚至碰巧是一个天才,一个伟大人物;是的,我应该承认,我心中有些什么东西这样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人被称赞、而我不因这个称赞暗暗地感到愤懑的。
我嫉妒他们。当有人把关于他们的私生活的一些有损他们的名声的事情告诉我时,我就很高兴地听着;这事情使我们彼此靠近起来,我就较易于忍受自己的平庸。我对自己说:实在的,你决不会写出“穆罕默德”,但是你①
也不会写出对于莫贝欧②的歌颂来。我曾经是、现在还是因自己的平庸而苦恼着。是的,是的,我是平庸的,我很苦恼。我从来没有听见演奏着“多情的印度人”的序曲’从来没有听见人唱着“德那尔的深渊”或“夜、永恒的夜”①
而不痛苦地对自己说:这里是些你所永远做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很嫉妒我①格莱茨(1725—1805),法国绘画家。——译者
②麦洛柏,伏尔泰所著悲剧“麦洛柏”的女主角名。——译者
①“穆罕默德或热狂主义”,伏尔泰的悲剧,曾于1742年8月上演。——译者
②莫贝欧,法国的司法大臣,是1771年4月13日那些旨在改革司法制度的著
①“多情的印度人”,拉摩所作的歌剧(1735)。——译者
的叔叔;如果在他去世的时候,他的书夹里面还有几个美丽的大键琴乐曲,我就不会迟疑,究竟仍然做我自己、抑或做他了。
我:如果令你苦恼的不过是这么回事,这是不大值得这样痛苦的。
他:这个没有什么,这些是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于是他开始唱“多情的印度人”序曲和“深渊”歌,接着说)
那里面对我说话的什么东西告诉我说:拉摩,你真愿意作出这两个曲子;如果你作了这两个曲子,你一定能够作另外两个;当你已经作出了一定数目的曲子之后,就会到处有人演奏和歌唱你的作品了。在你走路的时候,你就会把头高抬起来;你自己的功绩会由你的良心给你作证,别的人会用手指头指着你说:“作那些美丽的舞曲的人就是他。”(他就唱起那些舞曲来;然后做出一个人深受感动、快乐已极、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一面摩擦着双手继续说)你将得到一间漂亮的房屋(他用胳膊来比量这房屋的面积),一张漂亮的床(他毫不介意地在床上躺下来),好的酒(他用舌头舐上颚发出声来,好象尝着酒的香味),一辆漂亮的马车(他举起脚来走进车厢里去),美丽的女人(他好象已经拥抱着她们,并且淫荡地瞅着她名法令的制定者,这些法令曾引起许多人的反对。伏尔泰是为莫贝欧辩护的人之一,狄德罗对此大不以为然。——译者们);每天有成百个流氓走来向你谄谀奉承(他想象看见了他们在自己的周围:他看见巴里索①、普恩西纳②、佛勒尤父子③、拉波尔特④,他听着他们说话,感到骄傲自满,赞成他们,对他们微笑,轻视他们,嘲笑他们,叫他们走开,把他们唤回来;然后他继续说),就是这样地,到了天亮就有人会告诉你,你是一个大人物,你在“三个世纪”的历史⑤中会读到,你是一个大人物,到晚上你将会深信你真是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拉摩的侄儿,耳朵里回响着甜蜜的嗡嗡的赞美调子睡着了;就是在睡眠中他也有满足的神情:他的胸部膨胀起来,舒畅地起伏着;他象一个大人物的样子发着鼾声。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让自己懒洋洋地躺到一张长凳子上,他闭着眼,模仿着他所想像的幸福的睡眠。在享受了这个甜蜜的休息一会儿之后,他醒过来,伸开胳臂,打着呵欠,擦着眼睛,好象还在找寻他周围的那些无聊的奉承者。
我:你相信一个幸福的人睡得与众不同吗?
他:但愿我能相信!我这个可怜虫,当夜里我回到我的顶楼,爬上我的卧床的时候,我伤心地卷缩在毡子底下;我的胸部收紧起来,呼吸困难,只是一种微弱的叹息,人们差不多听不见;可是一位金融家就会震动了整个屋子,使整条街上都感到惊讶,但是今天令我忧愁的,倒不是我象一个穷人那样寒伧地睡眠和打鼾。
①巴里素,是反对百科全书派的作家。他所写的讽刺喜剧“哲学家”(1760)就是攻击狄德罗和他的集团的。一译者
②普恩西纳(1735—1769),剧作家,诗人,以虚荣及轻浮著名。——译者
③佛勒龙父子,也是反对百科全书派的作家,有名的“文学年鉴”的编者,和巴里索都为耶稣会所利用。——译者
④拉波尔特(1713—1773),编纂家及文艺批评家,1749年及后几年的“近代文学观察家”的编者。——译者
⑤指加斯特(SabatierdeCastrs)所作的“三个世纪的法国文学史”(1772)。——译者
我:究竟这个也是可悲的。
他:我所遭遇的事情,要更悲惨得多哩。
我:甚么事情呢?
他:你总是对我有一点关心,因为我是一个你从心底里瞧不起的可怜虫,可是却令你觉得怪有趣的。
我:这是真的。
他:让我告诉你吧,(在他开始说话之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抱着前额,然后,面容重复安静起来,他说)你知道,我是无知的,愚蠢的,疯狂的,不识羞耻的,懒惰的,象布尔高涅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极端的无赖,一个骗子,一个贪食者。
我:多么好的颂词呀!
他:这个完全是真的。一个字也不能减少,请你在这一点上不要争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我自己;而且我还没有全说呢。
我:我并不想叫你生气;我将完全同意你的话。
他:现在想想吧,我一向和一些人同住着,他们恰恰是为了我具备所有这些性质到一个少有的程度,因而才很喜欢我的。
我:那倒是奇怪,到现在为止,我向来认为,或者人们把这些性质对自己隐瞒起来,或者人们纵容自己的这些性质,而轻视别人身上的这些性质。
他:人们怎么能够对自己隐瞒呢?你可以确信,当巴里索一个人独自地对自己省察的时候,他说的就会是完全另外一套了。你可以确信,他和他的同僚,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们会坦白地承认他们是一对劣迹昭著的流氓。至于说轻视他人的这些性质么?我的朋友们是要公平得多,我和他们配合得真是妙极了。我那时真是安逸。他们对我都很殷勤。只要我离开一会儿,他们就挂念着我了。我是他们的小拉摩、他们的漂亮的拉摩,他们的滑稽的、厚脸皮的、无知识的、懒惰的、贪食的拉摩,他们的小丑,他们的大傻瓜拉摩。每一个这些亲昵的形容词都带来微笑或是抚爱,肩膀上轻轻一拍,一个耳光,脚踏一下,在吃饭时把少许好吃的东西投到我的莱盘上,在饭后别人对我随便一点,我也毫不在乎地接受了:因为我是无所谓的。人们对于我,和我一起,或在我面前,可以为所欲为,我并不介意。多少小礼物落到我的分上——我真是傻瓜,把这一切都失掉了!我失去了这一切,由于有一次我有了常人的理智,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唉!如果我再次遇见同样的事情呵!
我,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一件无双的、不可思议的、不可原谅的愚蠢行动。
我:什么样的愚蠢行动呢?
他,拉摩,拉摩!人们是为了这个款待你吗?具有了一点鉴赏力、一点机智、一点理性,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呵。拉摩,我的朋友,这件事将教你仍旧象上帝所造就你的,和你的保护者所喜欢你的样子。人们就这样抓着你的肩膀,把你带到门口,对你说:“恶棍,走开吧,不要再上这里来。我相信,这家伙想要有智能,想要有理性!滚开吧!这样的东西我们有多余的。”你咬着手指走开了;先前你倒应该咬紧你的可恶的舌头呵!为什么你不放明白点?现在你流落在街头,身上没有分文,不晓得到哪里是好。你曾经吃到你所要吃的东西,现在你却要回到零卖店前了;你曾经住得很舒服。现在只要人们再让你住到小顶楼里去,你就会喜出望外了;你曾经有舒适的床,现在 在苏比斯先生的马车夫和朋友洛贝①的中间,有稻草铺等候着你。现在不再是你所享受过的甜蜜平静的睡眠,你将要一只耳朵听着马的嘶叫和践踏声,另一只耳朵听着那枯燥的、生硬的、比野蛮的诗句的更千倍难以忍受的咕噪。真是倒霉!冒失!一百万个活见鬼!
我:但是难道没有什么方法,使你再回到那里去吗?难道你的过失,是这样不可饶恕的吗?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再去访问这些人;他们需要你的程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
他:呵,我相信现在没有我来使他们发笑,他们会过得象狗一样厌烦了。
我:那末我该去找找他们。我将不让他们有时间学会可以不需要我,而自己转向一些高尚的游戏;因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我所怕的倒不是这个,这是不会发生的。
我:你尽管是最了不起的,总还有人能够代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