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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街

_3 布鲁诺·舒尔茨(波)
  这个花园广袤辽阔,朝四面八方延伸,分布着各种地理单元和气候带。它的一侧敞向天空和大气,这一侧长着最柔软最柔嫩的毛茸茸的绿床。但是,当大地延伸进一个低伏的地峡,落进一家废弃的苏打工厂后墙的阴影中后,由于荒疏、凌乱,花园到了这里变得更加阴森、杂乱和粗犷,由于蓟草丛生而显得凶猛恣肆,由于荨麻遍地而显得荆棘耸然,四处覆盖着的气势全失去节制,变得疯狂起来。到了这儿,花园不再是一个果园,简直像在疯狂地抽搐,来了一阵突发性的骚动,在发泄愤世嫉俗的卑鄙和情欲。在这里称霸的是残暴地放开了对自己激情的全面控制后,无聊疯长的牛蒡的菜头——那些数不清的巫婆,褪掉她们肥大的裙子,光天化日之下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扔掉,直到那些飒飒作响、布满洞眼的肿胀的红疹完全埋葬了这个在疯狂的扩张中孕育出来的吵吵嚷嚷的杂种。那些裙幅继续膨胀着、推挤着,层层重叠,不断地蔓延和生长——如同一堆细小的叶子聚集起来高得触到小房子低矮的屋檐。
  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他的,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他,在一个热得要疯掉的中午时分。这是精神错乱已经疯狂的时间从事件的正常序列中脱轨而出,像个流放者那样在田野上奔跑着狂叫着的时刻。此时,这个夏天已经失控,带着狂野的冲动向四面八方扩散,自行双倍、三倍地演变成一个不可知的疯狂的三维空间。
  这一刻,我完全沉浸在追逐蝴蝶的狂热中,沉浸在捉拿这些闪亮的光点的激情中。这些游弋不定的白色雪花,它们在炽热的空气中曲折地、笨拙地、摇摇晃晃地飘着。当某个光点在飞行中分解成两片接着又分解成三片的时候,它们同样如此颤抖着,这些闪亮、炫白的三角形光点像一团鬼火般引导着我穿过被太阳烤焦了的茂密的蓟草丛。
  我在这片牛蒡丛的边缘站住,不敢再继续深入到那个洞穴般的深渊中去。
  接着,忽然间,我看到了他。
  他的肩膀以下淹没在牛蒡丛中,人就蹲在我面前。
  我看见了他穿着脏兮兮的衬衣的宽阔的脊背以及龌龊的外衣的侧面。他蹲坐在那里,好像准备要跳跃,双肩佝偻,似乎压了千斤重负。他全身紧张得气喘吁吁,汗水从古铜色的脸上横流而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一动不动,好像正在辛苦地干着活儿,在巨大的重负下仍然顽强地坚持着。
  我站住了,被他的样子钉在现场,面对此情此景感到迷惑不解。
  这是一张流浪汉或者醉鬼的脸。一簇污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宽阔的脑门儿上,圆圆的前额像一块被溪水冲涤过的石头。此时,这个额头上裂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般的纹路。我搞不清楚这是太阳的炽热带来的痛苦呢,还是超常的艰辛吞噬进了他的脸庞,把这些纹路拉扯得快要爆裂了。他幽深的目光犀利地盯着我,带着那种深深的绝望或者痛苦的凝滞。他既凝望着我又没有凝望我,他既看到了我,又没有看到我。他的双眼像马上就要爆裂的贝壳,满含痛苦的激动或者振奋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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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鳄鱼街(28)
  忽然,他紧绷的表情慢慢舒展成可怕的怪脸。这种怪模样变本加厉,又带上了刚才的疯狂和紧张,然后逐渐扩张,面积变得越来越大,终于爆发出狂啸般的嘶哑的大笑声。
  我战栗不已,看到他依然带着暴风骤雨般的笑声慢慢从蹲伏状态支起身子,像只大猩猩那样佝偻着腰,双手还放在褴褛的裤子上被磨破了的口袋里。他开始奔跑起来,大踏步地横冲直撞,越过飒飒作响的锡箔般的牛蒡——这是一个没有带烟斗的潘神,飞一般地退回自己熟悉的神出鬼没之地。查尔斯叔叔
  星期六晌午,与家人分居的单身汉查尔斯叔叔决定去度假村看望在那里消暑的妻儿们,从城里出发步行约一个钟头就可以到达那个度假村。
  自从妻子离去后,这个家就再也没有清扫过,床铺也从未收拾过。查尔斯实在忍受不了酷热无聊的煎熬,经常出去狂欢,深更半夜时拖着被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回到家里。破烂、冰凉、凌乱的被褥像一个幸福的港湾,一个安全的小岛,而他仿佛是一个遇难的漂流者,在狂风暴雨肆虐的大海上被推搡了无数个昼夜,带着最后一盎司气力成功着陆在小岛上。
  他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着,陷进冰冷的白色羽毛堆,刚躺下就昏然入睡,不是横躺在床上就是脑袋向下耷拉着,深深地扎进枕头的温柔之中,似乎在睡眠中还想钻探,彻底探寻一番从夜色中升起的羽绒被坚硬的山丘。他在梦中与床铺拼命地较着劲,犹如一个泳者拼命地迎击湍流。他用自己的身体搓压着、揉捏着床铺,像在对付一盆巨大的面团,黎明醒来时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被抛弃在那堆无法驾驭的被褥的海滩上。从潜意识的深渊中着陆一半后,他仍然悬吊在黑夜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时被褥开始在周围壮大,不断地膨胀着、动摇着——然后他再次在沉重、雪白的面团般的大山中被吞没了。
  他就这样一直沉睡到上午很晚才醒来,这时枕头自动调整成一处广阔的平原,他枕在上头在安眠中漫游。在这雪白的道路上,他缓缓地恢复知觉,回到白昼,回到真实生活——像沉睡的旅客在火车靠站时那样终于睁开眼睛。
  陈腐的昏色弥漫在房间,屋里还残存着好几天前留下的空寂和静默的余滓。早晨出来活动的蝇群在窗户上嗡嗡地鸣叫,窗帘在耀眼地闪着光亮。查尔斯打了个哈欠,从他的身体中,从所有坑坑洼洼的最深处,哈出了昨天的残迹。这个哈欠简直就像一阵痉挛,连身体都要从里朝外翻个底。他用这种方式清除掉前几天留在身体里的沙子、碎石和没有消化的残余物。
  他这样把自己弄舒服后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开支,略加计算,把数字全部加起来,然后开始陷入苦思冥想。接着,他僵了似的又在那里躺了很长时间,向外鼓出的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在房间四处弥漫的昏暗中,当被窗帘外面灼热的白昼的光线照亮后,他那双显微镜般的眼睛映照出所有发光的物体:从窗户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金黄色的四方窗帘,像一滴水那样把载着寂然不动的地毯和空椅的房间全部容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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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鳄鱼街(29)
  这时,百叶窗帘外的露天响彻着被太阳烤炙得发疯的蚊蝇发出的越来越剧烈的嗡鸣声。窗户已经承受不起这片白热化的火焰,窗帘在闪亮的波光的折磨下已经晕眩起来。
  查尔斯终于拖着身子勉强从床上起来,然后又在床上坐了片刻,嘴里呻吟着。年过三十后,他的身体开始发福。全身脂肪不断膨胀,备受纵欲的折磨,但生命的汁液仍在流动,现在似乎正默默地缓缓地塑造着身体未来的宿命。
  查尔斯以一种无思无绪、植物般的痴呆状态坐着的时候,完全听任循环代谢系统自行运转,任由先天的体液在身体深处脉动,在分泌着汗液的体内构造着神秘而尚未成形的宿命,犹如某种令人恐怖的发育,在朝一种不可知的方向推进。他并不害怕这个,因为他已经感觉到那种即将来临、不可测知而又气势磅礴的东西了,而且他在一种奇异的融合状态下毫不防范地与之同生共长,早已在听天由命的敬畏感中变得麻木,在这种宏大的勃勃生机中看到了未来的自我,那些不可思议的肿瘤在他的观照中逐渐成熟。这时,他微微眯起一只眼睛向外望去,目光似乎在投向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随后,他从无妄的沉思默想中苏醒过来回到当下的现实中。他盯着放在地毯上的双脚,丰润精致得如女人的脚。他慢条斯理地摘掉衬衣袖口上金黄色的链扣,然后走进厨房,在一个幽暗的角落找到一只水桶,一面默默无语地凝望着恭候他的圆镜,他是这间空荡荡的公寓中唯一有知觉的活物。他往盆里倒了些水,用自己的皮肤品尝了一下那清纯、甜美、变了味的湿漉感。
  他精心地洗梳打扮,绝不有丝毫草率,常常在两个独立的动作之间磨蹭很久很久。
  那几间空空荡荡和荒疏已久的屋子还不认可他,家具和墙壁带着无言的挑剔与责备的神情望着他。
  进入那种宁静氛围后,他觉得自己像个莽撞的侵入者,撞进一个时间概念完全不同、独立的水底王国。
  他打开自己的抽屉,那感觉就像一个小偷,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挪动着,生怕惊扰起什么喧哗和过分的回音,这些声音似乎在焦灼不安地等待时机,哪怕最轻微的搅动都会将它们引爆。
  最后,他从梳妆台那儿蹑手蹑脚地走到壁柜前,一件又一件地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家具中间穿戴好,这些家具默默地容忍着他的一举一动。终于就绪后,他站在那里,手里捏着帽子,感觉极为尴尬,甚至在这最后关头,他都找不出一个词来消除那种充满敌意的沉默。接着,他缓慢地,顺从地,耷拉着脑袋向门口走去,这时另外一个人,一个永远背过身子的人,以相同的步履,朝相反方向走进那面镜子的深处,穿过重重并不存在的空空荡荡的房间。肉桂色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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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鳄鱼街(30)
  在冬季最短暂和让人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里,在锅垢般的夜幕和晨昏的首尾,当城市越来越深地淹没于冬夜的迷宫中的时候,当城市被短暂的黎明不情愿地摇醒的时候,父亲已经魂不守舍,把自己出卖给另一个世界并且沉溺其中了。
  他的头上和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乱蓬蓬、硬扎扎的灰发,一绺绺、一撮撮乱七八糟地竖立着,从他的疣子上、眉毛中、鼻孔里钻出来,把他的模样弄得像一只脾气暴躁的老狐狸。
  他的嗅觉和听觉敏锐得异乎寻常,从紧张、沉默的表情看得出,他借助这两种感觉媒介仍然与耗子洞、烟囱口、黑暗的角落、地板下面落满灰尘的空间……这些看不见的世界,保持着永恒的接触。
  他是一个对飒飒的风声、黑夜的吱吱嘎嘎声以及地板上秘密的咬啮生涯警觉而细心的观察家,也是对上述事物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的共谋者。他如此迷恋地沉浸其中,完全融化进一个外人难以企及的领域,他甚至都不想跟我们谈论那个领域。
  每当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显得过于荒诞的时候,他总是轻轻地扣击着手指,独自轻声发笑。接着,他会跟我们的那只猫心领神会地交换一下眼色。对那些神秘事物同样谙熟的猫会抬起它世故冷漠的条纹脸,合上向下倾斜的眼睑,表情漠然而倦怠。
  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在进餐之际,父亲突然把刀叉放在一边,脖子上还系着餐巾,然后像猫似的从桌边站起,踮着脚尖来到邻居的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钥匙的锁孔向里窥探。接着,他带着腼腆的微笑尴尬地回到桌边,嘴里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跟那个让自己迷恋不已的内心独白共鸣着。
  为了让他分心,从这种病态的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母亲经常强行让他在黄昏时分出去散步。他会默默地走出去,虽说不反对却也无精打采、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有一次,我们甚至一起去过剧院。
  我们又一次来到那间灯光暗淡、肮脏不堪的大厅,里面充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嘈杂声和无序的混乱。但是,当我们使劲从人群中穿过去之后,前方随即映现出一幅巨大的淡蓝色的幕布,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张张涂成粉红色、脸颊高高鼓起的大面具在一片浩瀚的帆布上浮动着。这幅人造的天空从两端向外扩张开来,因悲哀和夸张的姿势强有力的喘息而膨胀着,因舞台上发出回声的脚手架制造出来的虚幻的闪光灯世界的氛围而膨胀着。从那片辽阔的天空掠过的这阵战栗,以及让一个个面具焕发出生命并且逐渐变大的巨幅帆布的拂动,既把那种天外的虚幻特征显露无遗,同时又引起现实世界的震动,在那些超凡脱俗的时刻,我们仿佛体验到顿悟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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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鳄鱼街(31)
  那些面具哆嗦着红色的眼皮——这些鲜艳的嘴唇在无声地呢喃着,我知道当这种神秘的紧张感达到极致时,膨胀的幕布的天空真的会突然迸裂开来,演示出种种不可思议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事物,那个时刻已近在咫尺。
  然而,我却不允许经历那个时刻。因为,就在此刻,父亲开始流露出某种焦灼感。他摸遍所有的口袋后终于宣称,他把装着钱和极端重要文件的提包落在家里了。
  跟父亲略微合计了一下,其间又把阿德拉的诚实提出来匆匆地评估了一番,大家建议让我回去找那只提包。照母亲的说法,离开幕还早得很呢,再说,像我这样的飞毛腿绝对能及时赶回来。
  我踏进天光尚亮的冬夜。是那种明澈的夜晚,繁星遍布的天空显得那么辽阔,延伸得如此遥远,看上去好像被分割和拆成一块块独立的天穹,多得足以用来装点整整一个月的冬夜了,而且还奉上那么多涂染过的银色星球,用来掩盖夜间的万象——奇遇、事件和纵情的嬉闹。
  在这样的夜晚打发一个小男孩执行一件紧迫而重要的差事真是太欠考虑了,因为在这种若明若暗的光亮中,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纵横交错,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城市的纵深地带,那些反光的街道、形状彼此酷似的街道、容易混淆的街道,都一起敞开着。令人迷茫和误入歧途的想象力为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街区制造出虚幻的地图,在这样的地图上,街道自有其适当的位置和通用名称,但是却标绘着由黑夜不竭的创造力提供的崭新的、虚构的轮廓。这种冬夜的诱惑往往是从想走捷径、想走一条快捷却又不太熟悉的道路这个天真烂漫的念头开始的。这些诱人的可能性源于选择走一条从未走过的偏路来缩短复杂的路程。但是,从此以后,事情可就不同了。
  我走了几步后,发现没有穿大衣。我想再次折回去,可是片刻之后,又似乎觉得这样做纯属毫无必要的浪费时间,尤其是今天晚上,根本就不寒冷。相反,我还觉得阵阵与时令不符的热浪袭来,像春夜吹拂的微风。雪花缩成片片白色的绒毛,化作片片飘着甜美紫罗兰香气的白云。团团相似的白色绒毛从天空飘过去,天空上月亮增大了两三倍,同时呈现出它的所有面相和位置。
  那天晚上,天空中不少地带裸露出内部结构,有点类似解剖物的陈列品,呈现出光的螺纹和涡旋、黑暗的浅绿色固体物、空间的乳浆和梦的纹理。
  在这样的夜晚,是不可能沿着拉帕特街或者别的任何与集市广场四边正面相接、有点像广场衬里的黑洞洞的街道回去的。想不起来在这么晚的时刻,那些奇怪而又非常吸引人的店铺偶尔还会开门。平时,这些店铺很容易被人忽视。我一般管它们叫肉桂色铺子,因为它们的墙上都嵌有黑色镶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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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鳄鱼街(32)
  这些其实挺气派的铺子晚上都开得很迟,从来都是我最心仪的目标。光线很晦暗,阴沉而肃穆的店堂里弥漫着油漆和香火的气息,弥漫着遥远国度和稀罕商品的芳香。你可以见识到孟加拉灯、魔盒、早被遗忘的那些国家的邮票、中国剪纸、靛青颜料、来自马拉巴尔马拉巴尔(Malabar),在印度西南部沿海地区。的假珠宝、异国的昆虫、鹦鹉、石嘴鸟的蛋、活的蟒螈和蜥蜴、曼德拉草根、从纽伦堡过来的机械玩具、装在坛子里的小矮人、显微镜、双筒望远镜……特别是,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稀罕少见的书籍,以及有着让人惊讶的版画和奇妙故事的对开本的老册子。
  我还记得那些态度矜持、老态龙钟的老板在服侍顾客时的样子。他们眼睛低垂,态度肃默,对顾客无论多么隐秘和难以捉摸的古怪念头都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去应付。然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家书铺,有一次我瞥见过若干极其珍稀、被查禁的小册子,那些出版物掀开了某些秘密社团让人急切地想了解却又无从知晓的神秘事件的面纱。
  我很少有机会去光顾这些店铺——尤其是我的口袋里有一笔数目虽小但却足够用的钱——这回我可不能放过撞到眼前的这个机会,尽管我有重任在身。
  根据我的估算,要想抵达那条有夜店的街道,我应该先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然后再穿过两三条支路。这将把我引向离家更远的地方,不过,从盐坊街横穿过去,我就可以抵消掉耽误的时间。
  想光顾那些肉桂色店铺的渴望仿佛借给我了一对翅膀,我拐进一条熟悉的大街,几乎是在奔跑而不是行走,提心吊胆地怕迷了路。我已经走过三四条街了,可还是看不到想拐弯的那个地方的标志。更糟糕的是,这条街的外貌与我原来想象的不同。没有任何店铺的影子。我来到一条街上,两边的房子都没有门,而且全都紧闭着窗户,由于月光的反射,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在那些房屋的另一面——我想—— 一定是那条店铺街了,从那里可以进入这些房屋。我这时加快步子,心里慌乱极了,开始产生放弃拜访那些肉桂色店铺的念头。此刻我一心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到自己更熟悉的城区。我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拿不准它会把我带向何方。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路面开阔、建筑稀少的大街上,这条街很长又很直。我能感觉到从某个空旷地带吹来的微风从身上掠过。从人行道附近或者花园深处,矗立着琳琅满目的别墅,都是有钱人的私宅。在别墅之间,到处是公园和果园的墙壁。这一片看上去像是莱什尼亚斯卡街底端人迹罕至的那一部分。月光穿过万千羽毛般的云朵,犹如天空上布满了银色的鳞片。夜晚如同白昼一样苍白和明亮——只有公园黑洞洞地矗立在这片银光闪闪的景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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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鳄鱼街(33)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一幢大楼,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所中学的背面,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它的这一面。我径直朝大门走去,让我吃惊的是,大门竟然敞开无阻。门厅的灯仍然亮着。我走进去随即踏在过道的红地毯上。我希望能够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穿过去,然后从正门走出去,这样就可以走个很大的捷径。
  这么晚的时辰,阿伦特教授也许正在教室志愿上美术课。在冬季,在这么晚的时候,他总是如此甘于奉献。我们在这位优秀教师唤醒的艺术激情之火的鼓舞下,纷纷前去听课。
  一伙勤勉的学生几乎淹没在这间巨大而昏暗的教室里,墙壁上映照出我们的脑袋巨大的黑影,杂乱无章地晃来晃去,这些影子是由插在瓶子里的两支细细的蜡烛发出的光亮投映上去的。
  其实,在这样的课堂上,我们画的东西并不多,教授也不是特别严苛。有些男孩儿还从家里带来软垫,索性躺在条椅上小睡片刻。我们中只有最勤勉的学生才会围在蜡烛旁边,待在那圈金黄色的亮光中。
  我们经常要等很长一会儿,教授才来上课,于是便用无精打采的聊天来打发这段时间。教授房间的那扇门终于开启,他走了出来——身材矮短,留着小胡子,总是面带微笑和谨慎的沉默,透着某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他小心地关上自己书房的门:门开合的瞬间,我们看到他头顶上方有一组石膏像,那是一伙经典的受难者的塑像残片。有尼奥比德、达耐德、坦塔里德尼奥比德(Niobides),达耐德(Danaidas),坦塔里德(Tantalides)均为希腊神话人物。们,还有那座令人伤心的贫瘠而完整的奥林匹斯山,长年累月在那个石膏像博物馆里默然神伤地矗立着。教授房间里的光线即便在白天也显得十分昏暗和模糊,在那些石膏头像所做的梦寐、那些空洞的表情、那些灰暗的侧影以及正消融在虚无中的沉思的共同作用下,整个房间的氛围显得极其阴沉、凝重。有时,我们喜欢站在那扇门前倾听——倾听在变得乏味和单调的暗淡光芒中逐渐枯萎的破碎的诸神发出的叹息和低语的寂静。
  教授极其庄重而又兴致盎然地在一排排半空着的长椅间走来走去,我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这些长椅上,在冬夜暗淡的反光中忙于绘画。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和温馨。我的几个同学已经安然入睡。蜡烛在瓶中烧得矮下去。教授把身子探进一个很深的书橱里,里面放满古旧的对开册页、旧式版画、木刻和印刷品。他以一种高深莫测的姿态给我们展示那些陈旧的石印画,上面绘着夜景、月光下的树丛、在白色月光背景的衬托下显得黑沉沉的冬季的公园大道。
  时间在没精打采的絮叨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时光的流逝并不均匀,仿佛在推移的几个小时里打了好多小结,然后又在某个地方吞掉几段空闲。我们这伙人未经任何过渡就发现自己全都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这时午夜已过去很久,公园小路上铺满了白雪,两侧密布着漆黑、干燥的灌木丛。我们沿着险象环生的黑暗边缘,碰撞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灌木往前走去。在这个明晃晃的夜晚,在这虚幻的牛奶似的光明中,更矮的灌木枝在我们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断裂声。因为积雪,因为苍白的微风,因为这片乳白色的空间而滤透出来的四处弥漫的白光——犹如一张印版画的纸,在这张纸上,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如同那些黑暗幽深的装饰性线条。此刻,在这么晚的时辰,夜晚也开始模仿阿伦特教授的版画中再次展示他奇妙想象力的那些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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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鳄鱼街(34)
  在公园黑黢黢的灌木丛中,在那些像披着毛发的灌木的外表下,在那团长着硬皮的细枝中间,随处都是死角、裂隙、深不可测的毛茸茸的暗巢,充满了混乱不堪、隐秘的暗示以及密谋似的神色。那里既温暖又寂静。我们穿着厚重的外衣坐在柔软的雪地上,吃起榛子来。在那种像春季般的冬天,榛子到处都是。黄鼠狼在杂树丛中悄然出没,貂鼠和黑尾蠓,这些毛茸茸的、善于东搜西寻的短腿动物们,浑身散发着羊皮般的臭气。我们怀疑,它们中间就有这所学校陈列室里的展品。虽然那些展品的内脏已被摘除,毛也拔了,但仍然感觉得出在那个白晃晃的夜晚,在空空荡荡的躯壳中,那种永恒不变的本能发出的声音,那种木偶般的焦灼欲望,它们回到这片灌木丛中只是为了过上片刻虚幻的生活。
  但是,像春雪般琳琅闪烁的光泽渐渐变得黯然,并随即消失,让位于黎明前漆黑深沉的阴暗。我们中有些人已经在温暖的雪地上睡着了,另一些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家门摸索而去,盲目地步入父母和兄弟的美梦中,走进一连串深沉的呼噜声中,这呼噜声正好赶上他们的晚归。
  在我看来,那样的夜间绘画课有种难以言传的魅力,所以,此刻我忍不住趁机想朝那间美术教室张望片刻。但是,我已经想好了,只逗留片刻。当我从后楼梯往上走去的时候,杉木在我脚下发出响亮的回声,我意识到自己来到完全陌生的学校大楼的某个侧翼。
  甚至没有一丝呢喃声打破这庄严的宁静。这一侧的过道更宽阔,铺着厚厚的地毯,显得极为典雅。每个拐角都悬挂着光线幽暗的小灯盏。从第一个拐角转过去时,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更加宽敞、更加豪华的厅堂。其中一面墙上开出一条玻璃拱顶的通道,通向一组套房的深处。我看见一条长廊,两边布满正对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我的目光在丝绸帷幕、镶着金边的镜子、昂贵的家具和水晶枝形吊灯上游移着,然后又望进华贵的天鹅绒般柔软的内部世界,那里微光闪烁,摆满错综复杂的华饰和含苞欲放的鲜花。在这些空荡荡的房间深深的寂静中,布满了一面面镜子互相交换的秘密眼色,以及沿着墙壁缠绕而上,然后消失在灰泥做成的白色天花板上的饰带烘托出的惊慌氛围中。
  我怀着羡慕和敬畏的心情望着眼前这富丽堂皇的排场,猜想今晚的逃差行径意外地把我带进校长住的那侧楼房,带进了他的私宅。我站在那里,心怦怦地跳动不已,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定在那里不动,准备只要听到哪怕最轻微的一丁点儿响声就逃掉。如果被人发现,我如何辩解为什么这么晚光顾这里,如此肆无忌弹地窥探?也许,在一把覆盖着长毛绒的带扶手的深椅里,隐蔽、安静地坐着校长的小女儿。她会抬起眼睛——乌黑、神秘、安详的眼睛望着我,没有人能经受得住这双眼睛的凝视。然而,半路退却不把自己制订的计划贯彻到底,那将是怯懦的行为。在无法断定时辰的朦胧灯光的映照下,富丽堂皇的室内完全处于深沉的寂静之中,从拱形通道望过去,我看到,在起居室遥远的另一头,有一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处处都显得如此宁静,我不禁忽然壮起胆子来。从通向与地面相平的起居室的几块短短的台阶上走下来,再紧走几步穿过那张豪华的大地毯,我来到阳台上,从那里可以毫不困难地返回那条熟悉的大街,我认为这算不上冒险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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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鳄鱼街(35)
  我就这么干了。我发现自己站在摆着一盆盆棕榈树的镶木地板上,棕榈树高得快要碰到天花板的饰带了,这时,我注意到自己其实站在中间地带,因为起居室没有正墙。它有点儿像宽敞的凉亭,几块台阶把它同城市的一个广场连接起来,成了这个广场的封闭部分,有几件公园里的用品直接摆放在人行道上。我从一段石阶上跑下来,发现自己又与街道处在同一个平面了。
  天空中的星座陡然倒立着,所有的星星在倒着旋转,埋在羽绒似的云层下面的月亮尽管看不见却照亮了云层,仿佛前面还有走不完的行程,而且它正一心一意地完成在太空的复杂运行,还没有考虑黎明的事儿。
  几辆马车在黑洞洞的街上若隐若现,接榫松脱、支离破碎,简直像瘸着腿打着瞌睡的螃蟹或者蟑螂。赶车人从高高的座位上向我俯下身来。他长着一张亲切的小红脸。“乘车吗,少爷?”他问。马车上那些林林总总的胳膊腿儿以及所有的关节和纽带都摇摇晃晃,轻便的车轮滚动着出发了。
  可是,在这样的夜晚,谁会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不可捉摸的赶马车的人,听凭他异想天开的怪念头来操纵呢?在车轴的咔嗒声中,在赶车人座位和车顶的碰撞声中,我无法就要去的地方与他取得一致意见。我说什么他都纵容地点点头,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地唱着歌。我们绕着城市兜圈子。
  几个赶马车的人站在一家小酒馆前,他们客气地朝车夫招招手。车夫开心地回应着。接着,他没有停住车就把缰绳扔到我的膝盖上,然后跳下去走到他的那伙同行中间。那匹马,那匹聪明的拉着车的老马,匆匆望了望四周,迈开单调、有序的碎步小跑起来,继续前进。其实,那匹马的自信心陡然而生——它比赶车人机灵多了。可是,我自己不会赶车,只好听凭那匹马的意志了。我们拐进郊区的一条街,街道两侧全是花园。我们一路前进时,花园渐渐变成高树入云的公园,而公园又渐次变成了森林。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明亮的冬夜里的这次光明之旅。天空五颜六色的地图延伸成一个浩渺无边的穹隆,上面隐隐约约呈现出奇形怪状的陆地和海洋,用耀眼的潮流和涡流线条以及天空绚烂的地貌纹理作为标记。空气呼吸起来令人心旷神怡,银色薄纱似的闪着微光。能闻到紫罗兰的香气。从毛茸茸的羔羊皮般的白雪下面,冒出颤悠悠的银莲花,每一枚细嫩的花萼中都带着斑斑月光。整个森林看上去好像被成千上万的亮光和在十二月的天空中纷纷陨落的星辰照亮了。空气与一道隐秘的清泉共同搏动,与纯洁无瑕的白雪和紫罗兰一起搏动。我们来到一片丘陵起伏的风景地带。山丘上光秃秃的树尖耸然竖起,丘峦的轮廓线宛如天堂乐园的标志。我在那些令人陶醉的斜坡上看到一群群漫步者,他们聚集在长满苔藓的沼泽地、灌木丛以及已被雪沾湿了的陨落的星星中间。路变陡了,那匹马开始打滑,得费好大劲儿才拉得动吱吱嘎嘎的马车。我感到很开心。我的肺吮吸着空气中甘美的泉水——那种白雪和星星的清新感。马胸脯前那道雪泥四溅的斜坡变得越来越高,马儿简直没法蹚过那片洁白的新雪。我们终于停住了。我从马车上下来。那匹马喘着粗气,耷拉着脑袋。我把它的脑袋搂在怀里,看到那双大眼睛里满含泪水。我注意到它的肚子上有一圈乌黑的伤痕。“你干吗不告诉我呢?”我哭泣着低声问道。“我最亲爱的啊,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那匹马说,它开始变得越来越渺小,简直像一个木制的玩具。我放开它,感到轻松和快活极了。我反复权衡着到底乘经过这里的那辆慢车呢,还是步行回到城里。我来到一条陡峭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在森林里像一条蛇蜿蜒爬行,我先是迈着轻快而富有弹性的步子,接着又变成匆匆而快活的奔跑,而且渐渐越跑越快,最后像踩着滑雪板似的向下滑行。我可以随意调整速度,而且只要我的身体轻微地做个动作,就可以改变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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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鳄鱼街(36)
  我来到城市边缘,放慢这趟凯旋式奔跑的速度,改成稳重的行走。月亮仍然高悬在天空上。天空的形变及其花样无数的穹隆幻化出越来越复杂的轮廓,变化简直无穷无尽。在那个魔幻般的夜晚,天空犹如一张星盘,呈现出它的内部机制,以无穷无尽的开方显示着它的嵌齿和齿轮的数学运算。
  到了集市广场,我碰到几个悠然散步的人。他们陶醉在夜晚的景色中,仰着脸漫步,脸上弥漫着从空中投下来的一层奇妙的银光。我完全不把父亲的提包放在心上。父亲经常沉迷在自己的各种怪癖中,此刻大概已经忘掉了那个丢失的提包,至于母亲,我不必太在乎。
  只有在那年那个难得的夜晚,人们才会油然而生各种愉悦的念头和灵感,有一种被神圣的诗的手指抚摸的感觉。我怀着形形色色的念头和盘算想回家去,却遇到几个胳膊下夹着书、关系要好的同学。他们被那天晚上永不消逝的光亮唤醒,已经出发要去上学了。
  我们沿着那条陡然向下延伸的街道往前走去,街上弥漫着紫罗兰的芳香,拿不准到底是银子般铺在雪地上的夜的魔力,还是晨光……鳄鱼街
  父亲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靠下的某个抽屉里保存着一张我们这个城市美丽的旧地图。那是一整捆对开的羊皮纸,用条条亚麻连在一起构成一幅可以挂在墙上的巨大的鸟瞰式全景地图。
  挂在墙上后,这幅地图几乎盖住整面墙,辽阔的蒂希米耶尼卡河流域的面貌豁然展开。这条河像一条波浪般的淡淡的金色缎带,弯弯曲曲地流过那些宽阔的水塘和沼泽地的迷宫,流过向南逐渐耸起的高地,起先河水平缓,然后流进越来越陡峭的山地,流进浑圆的山丘、棋盘似的丘陵地带。那些小山越靠近黄雾迷蒙的地平线,就变得越渺小,颜色也越浅淡。在那个越来越模糊的遥远的边界,屹立着我们的城市,并逐渐向地图的中心围拢过来,最后看上去像是一大片互相没有区别的地带,那是由街区和房屋构成的稠密的混合体,条条深谷似的街道将其分割开来,在第一幅详图上变成一组独立的房屋,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时,会发现形貌的轮廓被刻画得异常清晰。在地图的那一部分,雕版师专心致志地刻出错综复杂、形形色色、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轮廓分明的飞檐、柱顶过梁、拱门缘饰和壁柱,正午深金色的光辉把它们照得亮亮堂堂。暗黄的光弥漫在深褐色阴影中的各个角落和凹陷处。各种立方形和菱形的阴影使深谷般的街道显得千疮百孔,这里半条街沉浸在某种暖色中,那里房屋间又出现一个裂口。这些阴影用浓郁的、浪漫主义的明暗对比法夸张而和谐地演奏着建筑物复杂的复调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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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鳄鱼街(37)
  在那幅按照巴洛克式全景画风格制作出来的地图上,鳄鱼街地区呈现出一片闪光的空白,这种空白往往用来标志极地或者未曾被勘探过、人们几乎对其一无所知的国度。只有几条街道用黑色的线条标了出来,街名是用简单、毫无装饰性的印刷体印上去的,与其他地名显赫的字体迥然不同。制图人大概讨厌把这一地区纳入这个城市,这种保留态度在印刷处理过程中明显流露出来。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种保留态度,我们有必要关注这个特殊区域的那种暧昧和可疑的特质,这是它与这个城市的其他地区截然不同之处。
  这一带属于工商业区,那种直截了当的功利性被强调得特别坦率。时代精神、经济机制并没有放过我们的城市,它们已经在城市周边地区扎下根,逐渐发展出一个寄生带来。
  当这座古老城市还流行在夜晚进行礼数庄重、半公开的交易时,城市新区已经流行起各种时髦、直接的商业活动方式了。伪装的美国派头嫁接到这个古老、破败的城市中心,像茂盛却了无生气、装腔作势、空洞、粗俗的植被那样遍地滋长。在那里人们可以看到偷工减料盖起来的房子,门面装饰得稀奇古怪,上面涂满裂了缝的丑陋的水泥花饰。摇摇欲坠的郊区老房子的入口与匆匆建成的大正门相连,只有仔细察看时才暴露出这些门在模仿大都市的豪华气派。阴暗、肮脏、毛糙的玻璃板(它们折射出一幅幅凹凸不平的黑糊糊的街景),刨工粗劣的木门,寒碜阴郁的内部氛围,里面高高的货架都裂开来,快要倒塌的墙上布满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所有这一切给那些店铺打上某种蛮荒的克朗代克地区的印迹。那里排满一长溜裁缝铺、野营服饰用品店、瓷器店、药铺和理发店。阴暗的大橱窗上印着用镀金的粗体字母拼出的半圆形文字:糖果店、修指甲、英格兰王。
  城里那些年迈的资格老的居民对这个地区敬而远之,这一带住的全是社会渣滓、地位最卑贱的人——没有身份、没有背景之徒,道德堕落的混混儿,以及在这个刚刚兴起的社区出生的劣等儿。不过,城里个别居民在遭遇挫折的日子,或者在道德上软弱不堪的时刻,偶尔会大胆现身于这个让人不放心的地区。他们中最好的人也不能完全彻底杜绝自甘堕落的诱惑,打破等级制度的障碍,陷入浅薄的社交泥淖,忘形地狎昵,同流合污。这个地区是背德者的黄金乐园。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可疑和暧昧,用神秘的挤眉弄眼、玩世不恭的夸张手势、高高扬起的眉毛来承诺龌龊的愿望终会得到满足,在想方设法让最卑下的本能摆脱桎梏。
  只有个别人注意到这个地区的真正本质:致命的黯淡无色,好像这片快速发展的劣质区域提供不起奢华的排场。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黑白照片或者低劣的带插图的目录册。这种相似是真实而非比喻,因为有时去那些地方闲逛的确会让人产生翻阅说明书的印象,盯着一栏栏令人厌倦的商业广告,可疑的商品信息像寄生虫般充斥其中,还有含义模棱两可、让人不好取舍的介绍和图画。结果,这种闲逛变得跟认真研究色情相册带来的刺激一样无聊和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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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鳄鱼街(38)
  比如,你要走进一家裁缝铺定做一套衣服—— 一套能够体现那个地区特色,既漂亮然而又低档的衣服——就会发现店铺地盘宽敞而空旷,房间显得高深而暗淡。层层巨大的货架延伸到高得说不清的房间上空,把客人的目光吸引到天花板上,而天花板可能就是天空——居民区劣质、灰暗的天空。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到储藏室里高高地堆放着各种盒子和柳条箱—— 一个巨大的文具柜高得快要触到楼顶,快要分裂成空虚的几何体和虚无的木料。灰暗、宽敞的窗户上画满了分类账本般的线条,绝不允许白天的亮光透进去,但是铺子里却充满了毫无特色的淡淡的水色的灰光,它既不投下某种阴影,也不使任何东西过于显眼。很快,就有一位瘦削的年轻人出来满足顾客的要求,把客人淹没在滔滔不绝而又拙劣的产品推销中,他低眉顺眼、灵活敏捷和百依百顺得令人吃惊。他一边说个不停,一边摊开一块巨大的布料,又是试量,又是折叠,把料子像流水般地垂下来,做成想象中的夹克和裤子。但是,整个操作好像突然间变得不真实,演变成一场虚情假意的喜剧,一道用来遮盖事物的真实意义、令人啼笑皆非的帷幕。
  那些身材高挑、肤色黝深的女店员,看上去每个都有那么点儿美中不足(就像这个地区打折出售的存货)。她们走来走去,站在门口留心打量着委托给那个有经验的男店员照顾的业务是否做得满足了要求。那个男店员傻笑着,蹦跳着,简直就像一个患有异装癖的家伙。你真恨不得抬一下他紧缩的下巴,或者拧一把那扑过粉的苍白的脸蛋,那张脸的表情显得鬼鬼祟祟、意味深长。他谨慎地朝料子的商标望过去,那商标显然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挑选衣服逐渐进入计划中的第二个环节。这时,那个女里女气、媚俗堕落、对顾客哪怕最亲昵的挑逗都欣然接受的年轻人,打开一批精挑细选的特殊商标,那简直是一个标签的博物馆,一个经验老到的鉴赏家的藏品展览室。
  那家出售野营服饰用品的商店看上去不过是个小门面,它后面有一家古玩店,藏着大量来路可疑的书籍和私刻版作品。那个百依百顺的男店员打开更多的储藏室,里面摆满了书籍、画册和相片,堆得碰到了天花板。那些版画和蚀刻画超过了我们最大胆的想象:我做梦都想不到堕落会如此之深,淫乱行为可以如此五花八门。
  这时,那些女店员在一排排图书中间来回忙碌着。她们的脸像灰色的羊皮纸,脸上长着深色皮肤女人常有的那种油腻的色素沉淀的黑斑,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会突然射出蟑螂般蜿蜒的神色。但是,连她们脸上那幽暗的羞涩红晕、迷人的美人痣、上唇那层隐隐约约的汗毛,都透露着她们的血液可能又稠又黑。她们太过浓烈的色泽如香气四溢的咖啡,似乎会浸染到拿在橄榄色手中的书籍。她们不停地抚摸着书页,仿佛会在空中留下一串深色的雀斑和一丝烟草味儿,犹如散发着刺鼻的动物气味的菌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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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鳄鱼街(39)
  此刻,色情氛围已经相当浓郁。那个起劲儿推销产品的男店员已筋疲力尽,慢慢退回到女性化的慵懒状态。这时他穿着一套精心裁剪的绸布睡衣,躺在书架中间的一张沙发上。有几个姑娘摆弄出书籍封面上人物的动作和姿态,另外几个姑娘已经悄无声息,准备在临时搭建的床上睡觉。顾客面临的压力减轻了许多,那些兴趣盎然的人不再围住他,他好像被孤独地撇在了一边。女店员忙着聊天,不再注意他。她们背对那位客人,摆出傲慢的姿态,一只脚支撑着身子扭来扭去,轻佻地摸拢着鞋子,让苗条的身子随着胳膊和大腿蛇一般放纵地扭动着。她们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假装不理睬那个被挑逗得兴奋起来的看客,以此来折磨他。这种以退为守的手法是刻意要让那位顾客欲罢不能。
  但是,我们最好充分利用这个无人关注的时刻,逃出这家不期而遇的裁缝店,以免遭遇不测后果,悄悄回到街上去吧。
  没有人阻拦我们。我们穿过条条书的走廊——两边都是摆满杂志和图片的书架——走出店铺,来到鳄鱼街的这个地段:站在高处,几乎可以看到整条街有多长,可以一直望到遥远的尚未完工的火车站的建筑。跟通常一样,那里天色灰暗,有时景色像带插图杂志中的一张照片,房屋、行人和车辆显得那么暗淡、呆板。现实像纸片一样单薄,连它所有的裂缝都在暴露着模仿性。有时,人们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只有我们眼前的这一小块地段才有望纳入那幅城市大道的分色图,而两边临时性的伪装已经散架,难以为继,在我们身后倒塌成灰泥和木屑,倒塌成一个巨大而空空荡荡的戏院储藏室。那种人为姿态的僵硬,那种面具般的假热情,那种颇有讽刺意味的怜悯在这边的门面上颤抖着。
  不过,我们决不打算揭露这种虚假。尽管我们判断力颇强,还是被这个地区花里胡哨的魅力吸引住了。何况,这种虚假装饰还有那么点儿自嘲的味道。排排郊区特色的小平房与楼房鳞次栉比交替而列,那些建筑物看上去好像是拿纸板盖成的,简直就是看不透的办公室窗户、灰暗的玻璃橱窗、广告和数字招牌的混合体。在这些房屋之间,人流如同潮涌。街道如城市里的主干道一样宽阔,而路面却是跟乡村广场般踩出来的泥地,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潭和茂密的青草。这里的街道交通状况简直是个笑话,居民们在谈论交通状况时都显得扬扬得意和心领神会。黯然、冷漠的人们对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觉得很尴尬,渴望有朝一日住到大都会去。同时,尽管他们看上去忙忙碌碌,似乎颇有目标感,给人的印象仍然是在单调和漫无目标地四处游逛,不过是一列列无精打采的木偶。整个场面弥漫着一种奇怪而猥琐的气氛。人群懒洋洋地涌过去,慢腾腾、乱糟糟地走过来,说来奇怪,你看到的他们全是模模糊糊,绝不会清清楚楚、轮廓分明。我们顶多在众多乱哄哄的脑袋中间偶尔看到一个模糊而生动的表情,斜戴一顶黑色圆顶硬礼帽,刚讲完话后嘴唇带着笑意绽开的半张脸,一只向前迈出却永远凝固在那个姿势上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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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鳄鱼街(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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