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峰就笑着说顾先生刚才来过了,因为他忙,也没递上话。然后问米糖顾先生刚才来找他,就是为了跟他说这事的吧?
米糖心里就轰地响了一声,觉得霍小栗的猜测越来越靠谱了,顾嘉树刚才来过了,十有八九是想和阿峰串通串通,配合一下他的谎言对付霍小栗,不由得就替霍小栗难过了起来,脸上不动声色地笑着,嗯啊着应了两声,说他来过了呀,可真有心。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对阿峰说:“今天只是过来看看的,改天过来做头发,不过,还有件小事想拜托他。”
阿峰有点摸不着头脑,小心地问:“什么事啊?”
米糖笑着说我请您出去喝杯咖啡吧。
听米糖这么说,阿峰就觉得这事有点大了,生怕这事是摆不脱的烂扯,最好还是别让它沾上身。忙说顾先生是我老顾客了,您是顾先生的朋友,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见米糖支吾着难以开口,又指了指后面的休息室,“要不到后面去说?”
米糖点点头,进了休息室。
米糖觉得就算不必把实情告诉霍小栗,也还是问明白比较好。便问阿峰有没有替顾嘉树拔白头发,阿峰挠了挠头,就笑了,说如果顾客有白发,他们会建议染色,但不会主动替顾客拔掉,拔了顾客的白头发这不是损失了一桩生意嘛。
也就是说,他没有给顾嘉树拔白头发。
米糖更是替霍小栗难过了,但还是恳切地跟阿峰说,以后不管谁来问,他就说顾嘉树的白头发是他拔的,可不可以?说到这里,阿峰大约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有点叵测地看着米糖笑,说没问题,欢迎小姐到我们这儿做头发。
米糖猜他是把自己误会成顾嘉树的情人了,就笑着说顾先生是我姐夫,我不想看着他们家为了几根白头发闹不愉快,你也知道,有时候撒谎是为了让别人更幸福。
阿峰会意地笑了一下,说知道,举手之劳的事,让米糖尽管放心,结婚就像人老了一样,得有根拐杖拄着才能继续往前走,谎言嘛,就是那根拐杖。
米糖很是吃惊,想不到一个理发师居然能说出这么深奥的话来,遂煽风点火地把阿峰给恭维得轻飘飘的,才放心地离开了美发厅。
从美发厅出来,米糖犹豫着是不是要跟顾嘉树打声招呼,便拨霍小栗家的电话,顾嘉树正生闷气呢,一听电话是米糖打来的,遂没好气地说:“她不是跟你在一块吗?”
米糖就知道完了,现在,无论她怎么出于好心怎么跟顾嘉树说,在顾嘉树那儿,他都会认为自己有外遇的嫌疑已被霍小栗闹得尽人皆知了,只会更加不往好处想。米糖遂打了几句哈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又打了霍小栗的手机,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她冤枉了顾嘉树,白头发确实是阿峰给拔的。
霍小栗正在楼梯上,听米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觉得满天的阴霾就像被徐徐的风吹着,渐渐地散去,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狂喜袭上心来。她跟米糖道了谢,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别跟霍小震和母亲说,这事到此为止。
米糖觉出霍小栗确实是相信了,便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是,夫妻之间哪儿还保得住秘密啊,尤其是关系到亲戚之间是非的秘密,更是保不住的。大多时候,亲戚就像电视机频道,闲来无聊,你要看上几眼,以知道这家、那家又发生了什么故事,能帮的帮一把手,不能帮的嗟叹两声,亲戚圈子就是家庭所处的小宇宙,是休戚与共的友邦。
回家后,霍小震问她下午跑哪儿去了,因为顾嘉树外遇的事,米糖心情有点不好,甚至开始怀疑爱情,就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说跟姐姐聊天去了。
霍小震问聊什么呢?米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瞎聊,歪头看了霍小震一会儿,“哎--等我老了,你会不会去喜欢别人?”
霍小震嬉皮笑脸说我还喜欢别人呢,以后我统共就俩任务,第一个任务是好好爱你,第二个任务是警惕坏男人打你主意。说着,就拱到她胸前,米糖满脑子都是顾嘉树的那五根白头发,没心思回应霍小震的求欢,霍小震上上下下地忙活了半天,米糖没什么反应,他就有点纳闷了,就问米糖到底是怎么了?米糖和霍小栗一样,因为那五根失踪的白头发,而认定了顾嘉树有外遇了,再一想霍小栗眼里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就会有种兔死狐悲的莫名惆怅,就琢磨顾嘉树这个人,看上去很霸道,眼神也很冷很正,他怎么会有外遇呢?和他搞外遇的那个女人,到底得是什么样啊?就抱着霍小震的脑袋问:“你觉得咱姐夫这人怎么样?”
霍小震就醋溜溜的了,“宝贝,这个时候,你能不能别说其他男人?”
“他是你姐夫啊。”米糖心不在焉地说。
“姐夫也是男人。”霍小震情绪已经上来了,打拱作揖地说,“宝贝,求你了,看着我,别走神。”米糖不想扫了他的兴,只好闭上眼,可满脑袋里还是顾嘉树出轨的事,霍小震感觉出了异样,有点灰溜溜地说没水哦,米糖也没情绪,就闪了一下,说今天晚上没情绪,霍小震就按亮了台灯,上上下下地看着她,甚至开始怀疑她下午不仅是出去和姐姐见了个面这么简单,“米糖,你要是不爱我了就先把我杀了再说。”说完,一脑袋扎到床上,甩给米糖一个光溜溜的后背,米糖从背后圈住他,幽幽地说:“小震,我突然觉得很幻灭。”
霍小震一惊,转过身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为什么幻灭?”
米糖就把霍小栗叫她出去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霍小震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照着床就捣了一拳,随口骂了句,“我靠!”
“外遇这事,外人最好别掺和,掺和的人越多,当事人越下不来台,那个想原谅的也没法原谅了,那个原本想被原谅的也会因为面子丢光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所以,这事也不能让你妈知道,她那脾气……”
在霍小震眼里,米糖就是个给根哈根达斯就很开心的天真小姑娘,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些话来,就怔怔地看着她,“米糖,你才二十二岁。”
米糖哦了一声,“对啊。”
“你和我是初恋。”
“怀疑啊?”
霍小震摇摇头,“不是,你刚才说的话和我印象里的你不相符。”
“照你这么说,刑警都得犯过罪才能学会破案啊?”米糖总觉得还是不踏实。又问霍小震,如果他妈知道了这事会什么反应?
霍小震很清楚,这事要是让母亲知道了,肯定跟顾嘉树没完。就说这事不能告诉我妈。米糖点头,霍小震说你今晚闷闷不乐就是因为这事?米糖嗯了一声,往霍小震怀里一钻,说睡吧。霍小震身体里燃烧着的激情还没泄出去,哪儿睡得着,就嘿嘿地坏笑着,把米糖往上一提,一脑袋拱到她怀里,含含混混地说猫还没吃到鱼,睡不着。憋在心里的话倒给了霍小震,米糖轻松了不少,就随了霍小震的摆布,渐渐地,身体就轻盈起来,像一朵轻柔的白云被他的舌尖勾着,悠悠荡荡地飘了起来……
霍小震决定和米糖一起保守这秘密,装作不知道。然后的几天,米糖很惆怅,说外地的同学早就开始跑工作了,一个个每天是精神抖擞地出去,灰头土脸地回来,她去过人才市场了,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招聘摊位前递简历的学生简直不像递简历,而像是挤上去哄抢一块救命的面包,唯恐下手慢了落到别人手里。
霍小震叹气说要不就过一阵,看看姐姐家的情况,如果好的话,就让姐夫帮忙,把米糖塞进他公司。
米糖说行吗?
霍小震嘴里说没问题,心里却直打鼓呢,想起了前几年,因为姐夫把他安排进了公司,却导致了姐姐的婆婆和母亲的矛盾加深,直到现在两个老太太还谁都不理谁呢。
3
霍小栗回家,隐约听顾嘉树正在书房里跟谁打电话,就竖着耳朵听了片刻,他说的是工作上的事。
霍小栗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是七点半了,猜顾嘉树可能还没吃饭呢,不由得有点心疼。从冰箱里翻出几把菜,悄悄地洗了、又炒了端出来。自尊作祟,就算这饭菜是做给顾嘉树吃的,她也不想主动开口喊他出来吃饭,毕竟出门之前他们还吵过嘛。
摆筷子碗的时候,她故意弄得乒乓地响,以前他们吵了架,也是这样的,虽然冷战着谁都不理谁,可做饭的时候,她会做上顾嘉树那一份,顾嘉树也会闻声坐过来吃。
可今天的顾嘉树心里烦躁,他不想和霍小栗面对面,所以,也就不想吃她做的饭,甚至当他听霍小栗乒乓地摆菜,都有些恼火,觉得她弄那么大的声音出来,是针对他发出无语的抗议,用摔打来表示谴责。
顾嘉树从书房出来,看也不看地经过霍小栗的身边去了卫生间。
然后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洗手声,霍小栗心里一喜,知道他要来吃饭了,想到自己无端地瞎猜,把他给冤枉了一顿,就想主动一些,替他盛好了饭和汤,又把筷子摆好。
可是洗完手的顾嘉树并没坐下吃饭,而是换上衣服,出门去了。
霍小栗顿觉受了羞辱,明明看见了她摆好的饭菜,明明看见她已经主动放低姿态给他盛了汤饭,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地出门去了,这是对她主动示好的蔑视!
恼羞成怒的霍小栗,把给顾嘉树的那份饭和汤,一股脑儿地倒进了马桶。
4
出门后,顾嘉树有点奇怪,霍小栗怎么没拦他呀?他甚至都做好了和她大吵一架的准备。
他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去了美发厅,阿峰已经不忙了,顾嘉树把他叫了出来。毕竟是要串供,这让他总觉得自己不够那么磊落,甚至觉得自己在阿峰的眼里,可能已经成了鸡鸣狗盗的小人,说话就有点磕磕绊绊地吭哧,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阿峰就说,今天下午,已经有位小姐就这事叮嘱过他了。
顾嘉树一惊,忙问那小姐长什么样,这下倒轮到阿峰奇怪了,说您不知道她是谁啊?顾嘉树尴尬地点了点头,说真不知道,阿峰就把米糖的长相描述了一遍,又说米糖说顾嘉树是她姐夫。顾嘉树就猜到了,也猜到了霍小栗下午打电话给米糖,可能就是托米糖帮她这忙,可是,米糖没帮霍小栗,反倒是帮他圆了谎,感动和感激相互纠结着,涌上了顾嘉树的心底,他苦笑着对阿峰道了谢,又解嘲似的说女人真是莫名其妙,上来一阵就是神经质,拿她们没办法。
阿峰笑了笑,应和说是啊……
从美发厅出来,顾嘉树想打电话跟米糖道声谢,又觉得不妥,他怎么说呢,说米糖啊,谢谢你帮我把你姐姐糊弄过去,这话想想怎么就觉得别扭呢?好像他真做了对不起霍小栗的事似的。
算了,知恩图报不在眼下,以后再说吧。
顾嘉树回了家,霍小栗已经上床睡了。他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一路蔓延到了胃里,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呢,突然意识到霍小栗晚上摆饭桌时故意弄出的声音,不是跟他示威,而是因为米糖帮他撒了谎,跟她说是阿峰帮他拔的白头发,她心下释然了,故意弄出声音来呼唤他吃饭呢。
她做了好几个菜,估计会剩下的,顾嘉树打算无声地弥补一下自己对她的误会。进了厨房,想把剩菜热热吃了,可厨房里的碗筷和盘子都干干净净的,连一片菜叶都没剩下,就独自笑了,他视霍小栗做好的饭菜于不见甩门而去,她肯定很生气,把剩下的饭菜倒进马桶去了,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他悄悄地说了声小心眼,意识到这场由白发失踪引发的危机已经告一段落了,他再也不想提这件事,免得一张嘴再出漏洞来让霍小栗揪了辫子,还不如就这么默不做声,就当霍小栗冤枉了他。他从冰箱里拖出一块面包,咬了几口,喝了包奶,就洗澡上床了,钻进被子里,把佯装睡觉的霍小栗往怀里狠狠地揽了一下,霍小栗挣扎了几下,顾嘉树故意粗声大气地说:“今天晚上,我必须把弹药全部交公,免得你怀疑我走私。”
“我不稀罕!”霍小栗还没消气,扭着身子想往外挣,却被顾嘉树死死地攥住了,又是蹬又是踢地不让他得手,挣扎来挣扎去,两腿就耷拉在了床沿上。顾嘉树三把两把地把她的睡裤给褪到了膝盖上,勇猛地闯了进去,霍小栗想挣扎,可膝盖处连在一起的睡裤像一道温柔的绳索把她捆住了,这个姿势让敏感部位无处躲藏。她像一只挣扎的猫一样在顾嘉树身下尖叫,顾嘉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按亮了灯,见霍小栗在身下扭曲着颤抖成了一团,突然想到了往昔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一阵难过涌上心来,捧着她的脑袋,拢到胸前抱着她站起来,他们就这么四目相望,疯狂地相互镶嵌相互纠结,泪水缓缓地流了出来,这种合二为一的美妙感觉,离开他们已好久了。
就这样,他们和好了。
偶尔,霍小栗心中也会闪过刹那的疑惑:米糖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甚至特意找了一本专门写妻子怀疑丈夫外遇的小说来看,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小说里那个神经质一样怀疑丈夫的妻子的翻版。
顾嘉树问她笑什么,她就念了其中一段给顾嘉树听,说女人上来一阵挺神经的,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神经,坚信真理握在自己手里,自己也是天底下最无辜的倒霉蛋。
顾嘉树笑了一下说:“才知道啊?”
霍小栗说:“才知道什么?”
“女人是种什么动物啊?”
“切!女人变成这样,是进化的产物。知道吗?所有动植物都在进化,可它们的进化都是环境所迫,被逼无奈才进化而已。放在女人身上,同理,被男人逼成这样的。”霍小栗不是狡辩,她觉得真的是这样,是男人在情色上的狡诈善变,推动了女人神经系统的进化。顾嘉树是辩论不过她的,何况他很忙,也没时间和她辩论,通常是他回来了,霍小栗已经偎在床头昏昏欲睡了,早晨,他醒了,霍小栗已经上班去了,只有一旁的枕头,中间凹下去的凹痕,说明这张床上昨夜睡的是两人,他坐在空空的床上,看着霍小栗的枕头,心里会飘过一阵阵的恍惚,恍惚自己和霍小栗之间,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形式上的人生组合,不再有爱了。
当五根白发的危机过去之后,他平心静气地想了想,就如这个早晨,想着想着,他就笑了,他们之间还是有爱的,不然,霍小栗怎么会为了那五根失踪的白头发发飙?
看来,平静日子过久了、又在怀疑爱情没了的夫妻,应该按时候闹点桃色小矛盾,找找自己其实还是被对方在乎的感觉。
霍小栗也是这么想的,想着顾嘉树以忙为借口不管家,对她不闻不问,失望就像陈年的老灰一层层堆叠在心上,她甚至假想,就算没他也没什么,甚至她会更快乐更轻松,至少她不必伺候这个男人吃穿了,失望也就没机会像灰尘一样往她心上落了。可是,当顾嘉树鬓角的那五根白发失踪后,她却又慌又愤怒,像是顾嘉树伙同着外人把镇住她一生幸福的宝贝给窃走了一样。原来,她还是在乎他的,爱也还在的,就像空气一样必不可缺地存在着。空气因为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被污染了,人才会意识到空气的存在,因为被污染的空气是有气味的,会让人不安而惶恐。同样,婚姻里的爱也是这样,只有当它貌似病了,貌似要失去了,在担心失去的痛苦的提醒下,人才会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它是在的,只是我们已经习惯到了当它不存在。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过得有些温暖,甚至甜蜜,像回到了刚结婚那会儿的光景,彼此很是在意,他们躺在床上聊过去、聊将来,忐忑地聊到顾新建的病情时,顾嘉树很是感念地说:“小栗,你是个好媳妇。”
霍小栗切了一声,说:“才知道我好啊。”
顾嘉树笑笑,“不挂在嘴边不等于我不知道你的好。”
是的,霍小栗确实是好老婆也是好儿媳妇。顾新建查出胃癌后需要做手术,有些进口药物,治疗效果好,却价格昂贵又不在公费医疗范畴内,霍小栗没用顾嘉树开口,只跟医生说用,我们自己掏钱。或许是因为用了这些药,顾新建的术后恢复效果不错。为了巩固疗效,霍小栗托在国外的同学打听最好的癌症术后治疗特效药,药倒是打听着了,可是,太贵了,贵到了令人瞠目结舌。如果用这种药,再加上化疗等等的乱七八糟的支出,顾新建一年的治疗费就得小三十万元。虽然顾嘉树的年薪相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比较可观了,可依然是全搭上都不够顾新建吃药的。她矛盾过,可顾新建是顾嘉树的亲生父亲,是铁蛋最亲爱的爷爷,但凡有一线生机,她做不到不去争取,尽管代价有点沉重。她连和顾嘉树商量都没商量,就把顾新建的病理报告寄给国外的同学,请他帮忙找专家会诊,然后把特效药开出来,寄回国内。当收到国外寄来的药时,顾嘉树非常感动,拥抱着她,半天说不出话。霍小栗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高调让顾嘉树领情,只说了句:“那是铁蛋的亲爷爷。”关于医药费的事,他们是瞒着父母的,担心顾新建一旦知道了儿子和媳妇辛辛苦苦却是在为潜伏在他身体里的癌细胞打工,会拒绝治疗。至于婆婆肖爱秋,更不敢让她知道,虽然她会为了老伴的健康而配合他们隐瞒不说,可保不齐哪天她就会因为心疼钱给絮叨漏了。
顾嘉树已好久没叫她媳妇了,让她听起来都有点耳生了,可她的眼睛还是潮湿了,那一声“媳妇”,比“我爱你”还要缠绵,比海誓山盟还要动听。那是爱,发自内心的,自然的。
顾嘉树扪心自问,结婚这么多年,对霍小栗的照顾确实不够,就笑着说:“周末咱去你妈家吃饭吧。”
“太阳从哪边出来了?”
顾嘉树指了指东边。
霍小栗撅了撅嘴,没再说什么,难得顾嘉树这么好的兴致,主动提出来要回她妈家吃饭,如果她再说点什么,破坏眼下的气氛不说,搞不好又要吵起来。
他们很少一起回霍小栗娘家吃饭,因为顾嘉树忙,尤其是刚上任头两年,几乎连周末都不休,好容易有个周末或是节日放假,肖爱秋总要提前张罗着打招呼,她都提前准备了好几天了,让他们回家吃饭。
霍小栗知道,其实母亲也盼着她和顾嘉树回家吃饭。人老了,恋孩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顾嘉树混好了,能经常欢欢喜喜地回大杂院吃饭,也给她这丈母娘脸上增光。要不然,单凭她一张嘴说是和姑爷已经相处得不错了,街坊邻居们也不信啊,人家会说,当年她这做丈母娘的,门缝里看人把姑爷给看扁了,现在人家混好了,就给她颜色瞧了,要不怎么连门都不上呢。
这些话母亲也跟霍小栗絮叨过,霍小栗知道母亲的心思,可是,一到周末节假日肖爱秋就跟跑马圈似的张罗着把顾嘉树给号下了,这让她很烦。有一年中秋节,顾嘉树在公司忙活到下午才回来,见霍小栗还稳坐在家里看电视,就催她赶快换衣服出门,一起回妈妈家过节,霍小栗赌气地一扭身子说就你有妈我没妈啊?顾嘉树也明白自己的妈妈确实是有点太不顾及别人了,可就算肖爱秋自私,那也是他亲妈,他张不开口跟她说你不能老想着自己,我岳母也是小栗的亲妈呢,他要这么说,肖爱秋就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满眼的泪汪汪和被曲解了的委屈。他又不能跟霍小栗摆道理,一摆道理就要吵,所以,他只能和稀泥说你不是刚回家看过咱妈吗?“别咱妈咱妈地跟我和稀泥,在你心里,只有你妈,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压根就没妈!”霍小栗索性拿起遥控器换频道,一副不打算回婆家了的架势,顾嘉树有点恼,一把夺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小栗,有意见你早提,别等临上阵了,你给我耍态度,我妈家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拉倒,用不着勉强自己。”
“这可是你说的。”霍小栗也不生气,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又打开了。
顾嘉树原本是说气话,没想到霍小栗顺杆爬了,关键问题是她顺杆爬不要紧,下不来台的是他。肖爱秋这人好面子,加上这几年帮着带铁蛋,逢邻居面前就说,她和儿子媳妇处得多么好,可要是过中秋节霍小栗不回去,这不明摆着是在街坊邻居面前挠她的面子吗?
顾嘉树既不想求霍小栗,又不想自己回去,杵在那儿生气。直到肖爱秋等急了,让顾美童打电话过来催,顾嘉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把抓起霍小栗的包,给她挂在肩上,拉起来就往外走。大中秋的,霍小栗也不想跟他吵闹,就随他去了,可回来后,整整一周没跟他说话。
现在,既然顾嘉树主动要求陪她回母亲家吃饭,霍小栗也不想让他为难,决定周六回去,把周日留给婆婆,免得婆婆知道了又做委屈状让大家都不舒服。又打电话告诉了母亲,说他们周六回去吃饭,母亲高兴坏了,让她问问顾嘉树想吃什么,她给做。
不巧的是,顾嘉树公司有事,把整个周六给消耗掉了,霍小栗没辙,只好告诉母亲说周六去不了,母亲在电话里有点怏怏地说:“也不早说,害我白忙活了两天。”
霍小栗不忍母亲失落,就笑着说:“什么白忙活了,我们今天不回去,不等于明天不回去。”
母亲这才高兴了。
晚上,跟顾嘉树说,顾嘉树连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了,说明天去。
第三部分
第十章
1
星期天上午,两人先去商场给母亲买了些东西,路过女包专柜时,顾嘉树突然停下了,看着一款名牌坤包,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霍小栗一句:“小震跟米糖登记都快一年了吧?”
霍小栗默默算了一下,“十个月了。”
顾嘉树就笑着说:“你这当姐姐的,没送点礼物表示一下?”
霍小栗觉得顾嘉树真是好生奇怪,一个对家里人情来往从来不闻不问的人居然关心起这个来了,尽管奇怪,她还是很开心,毕竟这是顾嘉树第一次主动关心她娘家的事,就说:“没送,我打算等他们办婚礼的时候,再补上一个大大的红包。”
“红包是红包,礼物是礼物,买件礼物给米糖吧,你是姐姐嘛,收到礼物她一定会感动的,她一感动和你妈的关系就会更融洽。”其实,顾嘉树是想对米糖表达一下感激,感激她不动声色地帮着他闯过了五根白发失踪这一关。可是,作为姐夫,他一个大男人送礼物显得有点不妥,不如趁这机会,让霍小栗送更顺理成章一些。
“嗬,有点反常啊。”霍小栗似笑非笑地瞥着顾嘉树,这并非是她揶揄他,确实如此,顾嘉树对任何人似乎都从没这么细腻过。
仿佛被窥破了心思似的,顾嘉树心里一虚,“是吗?我哪儿反常了?”
尽管觉得顾嘉树有点反常,可毕竟是对自己娘家表示关心,霍小栗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就拿起一款坤包,边看边打哈哈说:“嘉树,我可跟你说啊,人一反常,必有鬼肠。”
顾嘉树就觉得隐隐中,自己的脉门被人捏了一下,劈手拿下她手里的包,往货架上一放,“算了算了,是我多此一举。”
“别呀,既然你这么好心提醒,我要是再不领这情,显得我多不地道,再说了,我也想装装好大姑姐。”说着,把包拿下来,背在身上,在镜子前转了几圈,嘴里说不错,然后对顾嘉树说:“刚才那些话,你该跟你姐也说说。”
顾嘉树无奈地看着霍小栗,“我姐跟米糖不是一类人,米糖读书多,有些事不用别人点拨也能悟出道理来,我姐这人是无知无畏型,你就算是把天下的大道理都给她讲完,她照样觉得自己是对的,你要是对她好,她肯定以为你是有目的的。”
霍小栗瞥了他一眼,“不打自招了吧?”
顾嘉树心头一凉,“你能不能别老是话里有话?”
“我哪儿话里有话了?你不是也承认了吗,你姐这人不可理喻。”
顾嘉树有点沮丧,觉得咋就这么累呢,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兜进圈里去了,语言真他妈的是容易受污染的破玩意儿,不管你说的时候本着什么初衷,传递到别人心里,都多少要变一些味,变得别扭,让你红嘴白牙地干张着说不出话。
买完东西,两人去顾新建家接铁蛋去姥姥家,肖爱秋眼巴巴地看着,说:“吃完中午饭再过去吧。”
霍小栗不想在婆婆家逗留的时间太长,否则,肖爱秋会搬出更多的理由拦着他们不让出门,就抱起铁蛋,跟肖爱秋说:“妈,不了,我妈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肖爱秋探头看了一眼在阳台上浇花的顾新建,小声嘟哝说,“就你爸这身体,谁知道你们还能陪他吃几顿饭?”
霍小栗心里就毛毛地恼上了,自从顾新建查出得了胃癌,这可恶的胃癌仿佛就成了肖爱秋拿来和亲家斗法的武器,不管什么大小节日还是周末,都把顾新建的胃癌拿出来说事,总可怜兮兮地说陪他过一个节就少一个节了,还会说着说着就掉眼泪了。是的,也是因为这,不管大小节日,霍小栗都在婆家过,可就算她再孝敬,也不能孝敬得连周末回自己妈家吃顿饭的自由都没了啊?
霍小栗知道肖爱秋说的也是事实,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敬,索性抱着铁蛋转身下楼,到楼下等顾嘉树。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
霍小栗的肺都快给气炸了,但她不能炸,因为她和妈妈说好了今天中午回去吃饭,既然回去,就要和和气气地回去,不能两口子都僵着脸,让母亲以为是顾嘉树不愿意来,被她给胁迫来似的。
顾嘉树终于下来了,霍小栗一看就知道他在楼上吃了东西,因为还在边下楼边拿纸巾擦嘴呢。
顾嘉树知道霍小栗生气了,就边开车门边讪笑着说:“我妈包了元宵,非让我吃两个再走。”
“怕我妈不给你吃,饿着你啊?”霍小栗到底还是没忍住,坐下后,冷冷甩出了这句话。
顾嘉树知道妈妈这么做有点不妥,可再不妥那也是他妈,霍小栗本来就有意见了,他如果再附和着霍小栗说,这不妥怕是就要上升到品质问题,遂没说什么系上安全带,对霍小栗笑了一下,就开车走了。
2
等他们到了母亲家,母亲已经张罗了一桌子菜,就等霍小栗一家三口了。
霍小栗忙把内心的不快甩走了,挤上一脸的笑,招呼着铁蛋快洗手,然后自己帮妈妈摆筷子。
霍小震在房间里垂头丧气地听音乐,顾嘉树有点奇怪,问米糖呢?母亲忙拽着他,冲他递个眼色,示意他别问了,顾嘉树有点摸不着头,从霍小震房间里悄悄出来,问怎么回事。
母亲小声说米糖大学毕业不能住校了,因为她妈不同意她和霍小震的婚事,也就不敢到这边来住了。而且,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每天都让她妈拽了去帮着看铺子,整个人简直就跟被软禁了差不多,霍小震想跟她见个面都难得很。
顾嘉树哦了一声,说这样啊,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问题总得解决。
母亲叹了口气说,恐怕是够戗了。虽然她老觉得米糖和霍小震这事有点悬,可霍小震和她已经登记了,她也就不拦着了,以后是好是坏,全看霍小震的运气了。可听霍小震说,米糖妈也不打算让米糖找工作了,反正像米糖这种非重点大学毕业生,想要找份好工作,除非家里后台硬,要不然,也就是随便进家小公司,拿两千元左右的月薪熬日子,不仅要早出晚归,还要受人管制看人脸色,还不如帮她看铺子呢,自由,还用不着在人事上跟人费心力,也比上班挣得多。虽然米糖妈这么安排自己女儿的未来也无可厚非,可关键是她这么一安排,苦了的是霍小震。
即墨路的这铺子是米糖妈自己的,她也快五十岁的人了,在捕捉时尚这方面已经没那么敏感了,总是进不对货,进不对货就卖不掉,对于她而言,卖不掉不仅挣不着钱,还要把本钱也搭进去,她打算让米糖跟着她守两年铺子,等米糖摸着门道了,她就把铺子交给米糖,自己享受安逸晚年去。
为了让米糖尽快熟悉铺子,米糖妈每天都拽着米糖去守铺子,从教她怎样辨别啥人才是买家入手,想把十几年的生意经传给他。米糖怕惹妈妈生气,每次接到霍小震的电话,都要找个借口掐断了,跑到商城卫生间,再打回去。
电话里是霍小震的甜言蜜语,鼻子里却呼吸着扑鼻的异味,这感觉糟糕透了。霍小震总是迫切地约她出来见面。米糖不是不想,可是一想自己要离开一会儿,妈妈就盘问个不休,问去哪儿,见谁,多少时间回来,米糖就没情绪了。因为撒谎的滋味很难受,心头撞鹿似的,再看看妈妈鬓角的白发,米糖也有点不忍心,总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欺负妈妈。可霍小震不管不顾地催,又让她烦恼。霍小震老是约不出来她,心头发毛,生怕他们的感情发生变故,就黏得更紧了,就趁午休的时候跑到即墨路商城附近拦截米糖,因为一到了中午,米糖是要出来买饭的,只要看见她出来,一把拽起来就跑,跑到僻静角落里,抱在怀里就吻,连口气都不让米糖喘,米糖让他给吻得激情澎湃,气喘吁吁地满脸绯红,霍小震也情难自抑地满嘴米糖米糖地叫,米糖何尝不想啊,可是她不敢,其一是她出来时间长了不回去,妈妈会追问为什么;其二,就算这儿僻静,也是在大街上啊,不可能。霍小震就望着四周捶胸顿足,恨不能当即画地为牢,画出一间隐秘的小屋来。
再后来,霍小震就豁出去了,在商城门口等到米糖,二话不说拽着就蹿上出租车,一路回了河南路家里,关上门就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米糖就不愿意了,说霍小震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和我做爱?霍小震手忙脚乱地忙活着说都爱都爱,我爱你就得把你喂饱了,最好把你喂得像个得了积食症的人,一看见其他男人就反胃。米糖就觉得霍小震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出来久了惹妈妈起了疑心,就乖乖地配合他的疯狂,让他用激情把她喂饱了好放她走,好在河南路离即墨路也就不到一千米的路程,也近。米糖借口说喜欢吃劈柴院里面的坛子肉,所以,走得远一些,妈妈倒是没起疑心,可霍小震不愿意啊,他讨厌跟做贼似的做爱,更讨厌做爱时要保持行军打仗的速度,他怀念那些拥抱着心爱的人儿缠绵悱恻的温柔夜晚。就追着米糖问什么时候才能把她妈妈的工作做通了,米糖说要等机会。霍小震就不耐烦了,说你妈一听见我的名字就狂风暴雨的,她什么时候能有个好心情?他的意思是,让米糖跟当年他姐似的,来个霸王硬上弓,直接从家里跑出来得了。米糖说不行,我和你姐情况不一样。
米糖推诿,霍小震就担心米糖是不是已经在她妈的鼓捣下变了心,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带着抱怨的口气。
米糖不喜欢抱怨,更不喜欢动辄就抱怨的男人,但还是耐着性子跟霍小震解释。她和他姐不一样是因为,她妈就她这么一个孩子,而且妈妈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如果她像霍小栗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对妈妈的打击太大了。霍小震觉得米糖有点危言耸听,又把姐姐的事搬了出来,一开始母亲和姐姐不也是闹翻脸了嘛,可现在母亲不仅接受了事实,还把姐夫当宝供着呢。米糖就半是玩笑地说了句,人和人不一样。霍小震说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的?米糖说你能保证将来跟姐夫一样有出息吗?霍小震就蔫了,说米糖你瞧不起我?米糖瞪了他一眼,说我就事说事,你瞎敏感什么?
霍小震憋着一口气说只要没把你娶进门,我就得敏感着点,要不然,你跟人跑了我还在这儿做大头梦呢。米糖觉得他有点不可理喻,一生气,起身走了,一连几天没理他。霍小震就更是慌张了,一到中午就跑到即墨路地下商城门口等她,米糖索性让妈妈出去买饭,自己躲在里面不出来。可霍小震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见米糖妈出来了,就跑到商城里面,装成顾客的样子一头扎进铺子里,一把抱住米糖就吻,米糖让他的疯狂吓坏了,唯恐让周围的人们看见了告诉妈妈,忙小声哀求他说明天,明天。霍小震这才松了口气,又坏笑着说:“小米糖,想躲着我啊?”米糖提心吊胆地瞅着外面说:“我哪儿敢啊,在你跟前,我就是如来佛手心里的孙猴子,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你的五指山。”说着,就推着他往外走,霍小震说这还差不多,边走边叮嘱,“明天,说好了的。”米糖生怕妈妈回来撞上,都快作揖求饶了。
第二天,霍小震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把米糖押回了河南路的家里,咣地关上门,故意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盯着她狞笑,米糖还真有点害怕了,退到床沿上,一屁股坐下说:“小震,你别吓唬我啊,我告诉你,我可没打算和你一起殉情,我还得养我妈的老呢。”霍小震见她真怕了,忙扇了自己一巴掌,说我傻啊我让你殉情。米糖,咱明明是合法夫妻,却要过偷情一样的日子,多没劲,一辈子这么短,我们要死还有好久好久呢,老是这么躲躲藏藏的太浪费了。米糖叹了口气,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霍小震的嘴巴就堵了上来,两手圈着她,熟练地解开了她的衣服,嘴里嘟哝着时间紧迫,顾不上伤春悲秋了。米糖默默地圈着他,默默地闭上眼,哭了。霍小震舔着她脸上的泪,微微的咸在舌尖蔓延开来。他突然有点内疚,觉得自己有点逼米糖太甚,就默默地给她穿上衣服,说,宝贝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只有看着你我这心里才能踏实。说着把她揽在怀里,倚在自己肩上,“我找你真的不是为了做爱,就是想看看你,可一见着你我就忍不住了。”米糖仰着头定定地看他,把泪往他肩上蹭了蹭,突然笑了,“见着我就想做爱就对了。”说着,噌地跳到床上,三下两下剥光了衣服,往床上一倒,“见着我都不想做爱,说明你不爱我了。”说着两腿拢着霍小震轻轻地把他圈了过来,柔声说,“人家饿了,喂喂人家……”
霍小震也觉得每天中午拽米糖回家,确实有点为难她,他曾想以后不这样了,可他的身体里像有个生物钟一样,一到了中午十一点半,就铃声大作地让他浑身上下不自在。只有见着米糖,只有和她在床上滚得气喘吁吁了,那些焦躁的不自在才会像休眠的火山一样安静下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他多么希望米糖妈某天突然找到了被米糖藏起来的户口簿,并在米糖的婚姻状况一栏里,看到“已婚”两字,虽然发现的结局是两家都会闹地震,但地震总有结束的时候,总比这么干巴巴地等所谓的合适机会要干脆吧?
可是,因为平时没什么需要用户口簿的事,所以,米糖妈压根就没去找过户口簿,就算找,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被米糖藏在阁楼旧衣服堆里的户口簿上藏着一个足以令她晕厥过去的秘密。
3
听母亲说了半天,霍小栗也替霍小震发愁,叫他出来吃饭,霍小震说不饿。看儿子这样,母亲心疼,又不能替霍小震把米糖抢过来,只能数落儿子没出息,没了米糖又不是没了空气没了水,难道他还活不成了?
霍小震满肚子的焦躁就跟碰着了火星的汽油,噌地就起来了,“妈,米糖到底哪儿得罪你了,你要这么不看好她?”
“就凭我断定她跟你过不到底!就凭我断定就算她跟你过到底也没你的好日子过,她就得罪我了!小震,你别觉得你跟米糖登了记就成了板上钉钉,你们这是小孩戳尿窝玩呢,还当真了!你看着吧,等你那个丈母娘知道了真相,不把你撕了我不姓张!”母亲打开冰箱,拿出一个冰淇淋递给铁蛋,“铁蛋,吃,吃完了姥姥再给你拿。”
霍小震铁青着脸,眼珠子快要暴出来一样地盯着母亲,突然,一把抢过铁蛋手里的冰淇淋塞进冰箱,“想讨好铁蛋自己买去,这是我买给米糖的。”
尽管霍小栗能体谅弟弟现在的愤怒,可对他夺下铁蛋手里的冰淇淋这不可理喻的举动,还是有点瞠目结舌,她抱起咧着嘴要哭的铁蛋,冲霍小震喊了一嗓子,“霍小震,你还有没有个舅舅样子?!”
“好,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不是东西!”霍小震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之下做得过分了,把冰淇淋塞到铁蛋手里,“铁蛋,舅舅不是心疼你吃冰淇淋,舅舅心情不好。”
顾嘉树见霍小震眼里都浮着泪光了,就给霍小栗递了个眼色,让她别说了。
霍小栗回想当初自己和顾嘉树谈恋爱时,也被母亲横挡竖拦的,就感同身受地为自己刚才对弟弟的态度不好而内疚了一下,跟霍小震说:“小震,心情不好别在家闷着,出去找朋友聊聊天吧。”
“没心情。”霍小震一梗脖子,跟顾嘉树说,“姐夫,有烟吗?”
顾嘉树默默拿出烟递给霍小震,霍小震叼在嘴里,顾嘉树给他点上,从不抽烟的霍小震猛地抽了一大口,给呛得剧烈咳嗽,咳着咳着,眼泪都下来了。霍小栗看得难受,把他手里的烟拿下来,说:“心情不好也不是学坏毛病的理由。”又对顾嘉树,“还有你,都说多少遍了,就是戒不掉。”
霍小栗都把烟掐了半天了,霍小震已不咳嗽了,脸上的泪却没干,刷刷地往下滚,母亲看得心疼,小声说:“造孽啊。我早就说米糖是还在上学的毛孩子,没定性,要是她真心跟你,她妈拦也拦不住,跟你姐似的,从家里跑过来不就行了?”
当着全家人的面,母亲又把霍小栗当年的事给扯出来,让霍小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妈--小震心情不好,您就不能少说两句啊?”
“少说两句干什么?早把你弟弟敲打醒了早了心事。”见每个人都针对自己,母亲不高兴了,摔摔打打地说,“小震,有本事你就在家囚着吧,你就是把脸囚成冰坨子,米糖该跟你散还得跟你散。”
本就闷了一肚子火没地发的霍小震忽地站起来,捞起屁股底下的凳子就往墙上扔,那块在墙上镶了快三十年的镜子,稀里哗啦地就碎了。
扔完凳子,霍小震就摔门而去,母亲望着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也泪水滔滔了起来,边弯腰去捡边哭着说这镜子还是霍小栗父亲年轻时挂上去的。
霍小栗知道,母亲的哭,不是为碎掉的镜子,而是心疼霍小震,更是为父亲早早去世后她一人承担的生活磨砺而哭。想必,那些琐碎的磨砺,都已变成了小小的沙子,会在每一个脆弱的时刻跳出来,磨疼她的心。
家里气氛压抑得要命,霍小栗他们也待不住,安慰了一会儿母亲,便出了门。
一路上,霍小栗揽着铁蛋发呆,车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霍小栗自言自语似的说如果米糖能找到工作就好了,至少自由些,不会被妈妈看得这么紧。
“米糖学的是什么专业?”
“物流管理。”
顾嘉树哦了一声,说:“她一个女孩子学物流管理干什么?”
霍小栗说谁知道呢。
4
半个月后,顾嘉树让霍小栗给米糖打电话,说公司最近招聘,物流部有个文员的职位,让米糖把简历从网上投过去。
虽然顾嘉树好像只是风轻云淡地透露了这么一个招聘信息,可霍小栗还是很了解他的,能这么说,他心里肯定是有谱了。作为丈夫,顾嘉树不是个会甜言蜜语哄老婆开心的人,在人情世故上,也是这样,没谱的事,从不夸海口,能办成的事,就算在尘埃落定之后,也不会人前表功,如果被帮忙的人前来感谢,他也会很是淡定地说,是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与他没有关系。也是因为这,在外界亲友们的眼里,顾嘉树不仅有能力,而且是恪守了传统内敛美德的一等一好人。
霍小栗那个欢天喜地啊,抱着顾嘉树的脖子,就啃了一口。
她喜欢用咬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亲昵,对顾嘉树和铁蛋都是如此。肖爱秋看不惯,一见霍小栗要咬铁蛋,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跟铁蛋说你妈是属狗的,把你和你爸当骨头啃呢。这个比喻霍小栗不爱听,但肖爱秋又没什么恶意,也只能撇撇嘴而已。
顾嘉树蹭了蹭被霍小栗啃得湿漉漉的脸,让霍小栗跟米糖说的时候顺道叮嘱一声,从报简历到面试再到进公司上班,都不能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霍小栗连连点头,顾嘉树的公司管理严谨,严禁公司内部有亲属关系,上下级之间尤其如此,这事一旦张扬出去,会对顾嘉树影响不好。可霍小栗也有点忐忑,但转而一想,现如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譬如说他们医院,这两年进医院的医生护士,哪一个不是和院领导有点瓜葛?院里明文规定不允许这样又能怎么样?就算大家知道了其中奥妙,只要不太出格,只要不触动大家的基本利益,就全当没看见,看见了也当没这回事。
霍小栗先是分别给米糖和霍小震打了电话,霍小震感激得就像抓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霍小栗心情好得很,洗完澡和顾嘉树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就故意往顾嘉树身上靠了靠,顾嘉树眼里含着笑,把胳膊搭在她腰上,霍小栗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腰际蔓延开来,心就暖烘烘地浮起来了,往顾嘉树身上又蹭了蹭,顾嘉树知道她又在想事,就故意装傻,抬手换台,霍小栗掀开他的睡裤往里看,顾嘉树故意虎着脸说干吗呢?霍小栗坏坏一笑,“要数子弹。”顾嘉树刮了她鼻子一下,噌地站起来,猛地把霍小栗往腋下一夹,就往卧室里去,“小样,就知道数子弹,今天不把你打晕了我不姓顾。”霍小栗张牙舞爪地求饶,顾嘉树用脚把门一踢,把她往床上一扔,握着她的脚踝往床沿上一拖,霍小栗就像一条光溜溜的白鱼从睡袍里脱了出来,然后,那两条白皙的腿,就像柔软的章鱼脚,把他圈到了床上。
半个月后,米糖就顺风顺水地进了顾嘉树公司的物流部,霍小栗问米糖是怎么通过了中间的几道环节,顾嘉树轻描淡写说什么怎么通过的?按部就班地走程序嘛。
尽管顾嘉树不承认他帮了米糖,但家里人心知肚明,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家家实力雄厚、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往里钻,如果不是顾嘉树搭把手,米糖基本是递完简历就完事了,根本进入不了笔试面试程序。
米糖上班后,算是摆脱了妈妈的监视,又可以找种种借口跟霍小震约会了,只是不能留宿而已。
母亲也松了口气,跟霍小栗说她打算敞开大门欢迎米糖做她的儿媳妇了。霍小栗就笑着说米糖不已经是你的儿媳妇了嘛?母亲瞥她一眼,“连酒席都没办,这算进了哪门子门?”
霍小栗知道,认下米糖这儿媳妇,母亲心里还是有点没底的。其一是米糖妈不同意,她怕儿子的这桩婚事早晚被搅黄了;其二是米糖太小,在感情方面不定性不说,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是高级白领了,不仅工作比霍小震好,工资也比霍小震高,这万一她醒过味来后悔了,岂不是利用了她的女婿坑了她的儿子?
所以,母亲想趁着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之前,最好是给他们把婚礼办了,之后米糖马上就怀孕给她生一个胖孙子,孙子就是压船的秤砣,到时候,米糖和儿子翻船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霍小栗觉得母亲像只警觉的刺猬,遂劝母亲别老脑筋转不过弯,现在不是旧社会,如果没登记,就算办了酒席照样不是合法婚姻,只要登了记,就算是不办酒席他们都是合法夫妻。
母亲直直地看着霍小栗,突然说了句:“小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难不成我养了一双儿女就吃不到一杯喜宴的敬酒?”
霍小栗这才明白,母亲的难过,不仅源于对弟弟婚事的妥协,而是被母亲引申成了命运对她的不公。喝一杯喜宴敬酒既不能长生不老也不能增加财富,但那却是对一个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儿女的最高褒奖,那是她亲朋好友面前的面子,一双被养育大的儿女,带着感恩,欢欢喜喜地从她这棵老树上分离出去独立了。
她和顾嘉树没有办喜酒的婚事已经给母亲脸上抹了一把灰,眼下就指望着风风光光地给儿子办一场婚礼弥补一下了,可儿子貌似也要走女儿的老路,对母亲而言,还有什么比儿女的婚姻都没得到双方家长的祝福更为难过的呢。
同样做了母亲的霍小栗很是内疚,但她也知道,就算是顾嘉树帮米糖安排了工作,却并不等于米糖妈会就此认下这门亲事。她也不能盲目地给母亲自信,以免母亲兴致勃勃地把场面搞到了难以收场,所以,她只能说等抽时间和米糖聊聊,让她尽早做通妈妈的思想工作。
母亲催着霍小栗这就去找米糖说,她都六十岁了,再拖几年就抱不动孙子了。
霍小栗说今天是周末,米糖肯定在帮她妈妈看铺子呢,这事没法说。母亲急得要翻脸了,说霍小栗是在敷衍她,她又不是男的更不是霍小震,到了铺子里,大大方方地说是米糖的朋友,米糖妈能拦着米糖不让出来吗?
霍小栗说不过母亲,拿起包说这就去,刚走到门口,却又被母亲叫住了,母亲说:“小栗,妈还有个事要求你。”
母亲的态度非常隆重,霍小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愣愣地说:“妈,有事您就说,别说什么求不求的。”
母亲低低地沉吟了一会儿,“小震现在干的这活,工资低不说,老板连保险都不给交,也没什么前程,你能不能跟嘉树说说,让他把小震也弄到公司去上班?”
霍小栗没想到母亲会提这个要求,霍小震以前进过顾嘉树的公司,因为婆婆和母亲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才干了半个来月的霍小震就辞了职。可不知怎的,这事还是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了,还有人专门为此打了顾嘉树的小报告,好在集团领导倒没把顾嘉树怎么着。反倒是觉得顾嘉树值得信任,因为霍小震所在的生产流水线,都是从外地招来的农民合同工,基本培训半个月就可上岗,不需要学历,他能把自己的小舅子安插在流水线上,说明他的管理尺度还是蛮严格的,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眼下,母亲又记吃不记打地旧事重提,让霍小栗很是为难,她知道,母亲虽然泼辣,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能明知这事会让顾嘉树为难,却还是开了口,也是出于无奈。想让儿子的工作体面一些,不至于让米糖妈看不起,在他和米糖的婚姻上继续使绊子,还有,母亲太知道爱情是什么,更知道婚姻是什么,爱情是个梦,婚姻才是现实生活,米糖的学历已经比霍小震的学历结实了,如果霍小震再混得没米糖好,那,霍小震首先会被丈母娘瞧不起,那米糖肯定会在妈妈的唠叨抱怨里,对霍小震渐生抱怨,又从抱怨里渐生瞧不起。
霍小栗顿了一会儿,说这事怕是有点难度,母亲问为什么。
霍小栗不想再给母亲添堵,就没说因为上次给霍小震安排工作顾嘉树被人打小报告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米糖是应届毕业生,小震都三十岁了,单是走程序这一关怕是过不了。
母亲怅怅地看着霍小栗,喃喃道:“是吗……小栗,你就小震这么一个亲弟弟,除了你这个亲姐,他没人可指望了。”
霍小栗心里一酸,说我跟嘉树说说,让他争取一下。说完,就走了,母亲送到院门外,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这就去找米糖,霍小栗嘴里应着,却压根就没打算去找米糖。因为米糖跟她说过,她跟妈妈谈过多次了,妈妈也知道了她跟霍小震压根就没分手,所以,只要她提到霍小震,妈妈就让她闭嘴,为了让她没时间跟霍小震约会,妈妈让她下班就过去帮她收铺子,周末去帮她看铺子。霍小震受不了准岳母在爱情上对他的坚壁清野,鼓捣米糖拿顾嘉树吓唬吓唬她,没承想倒把米糖吓着了,说:“你太不了解我妈了,你到底是想毁我还是毁姐夫?一旦我妈知道我的工作是姐夫帮的忙,她不但不感激,反倒会认为你们家是拿工作和咱俩的婚事做交换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霍小栗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也更怕米糖把顾嘉树给安排工作这事理解成交换条件,就显得他们一家有点小人了。
这一阵,受金融危机的影响,顾嘉树的公司也受到了冲击,大批订单搁浅,仓库里积压的产品也越来越多。顾嘉树的眉头一天到晚就没个舒展的时候,霍小栗都替他头疼,至于让顾嘉树帮着霍小震进公司的事,就更不能开口了,开了也没用,只是徒增烦恼。想着母亲恳求的眼神,霍小栗一阵难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把眼前的这些烦恼,逐一打得灰飞烟灭。
5
顾嘉树一连几个周末都没休息了,回家也没人,霍小栗想去婆家看铁蛋,想起公公爱吃新鲜春鱼,就想买点带过去。只是除了香港路的一家大卖场,其他卖场都没得卖,便坐上了去香港路的公交车。
当她推着车子到了海鲜柜台,却只剩了一堆白茫茫的碎冰。
霍小栗遂有了事事不顺的郁闷感,便不想去婆家了。出了卖场,百无聊赖地在街边溜达着,一扭头,突然看到了顾嘉树带她去过的美发厅。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玻璃门里映出的自己,长长的头发在秋风里起起落落,大概有半年没做护养了,就推门进去了。
阿峰正送一位刚做完头发的顾客出门,和她迎面相遇。
霍小栗正端详着里面的理发师,琢磨哪位才是顾嘉树说的阿峰呢,阿峰便笑容可掬地开口了,“您好,做头发吗?”
霍小栗点点头,上上下下地看着阿峰,无比笃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阿峰,不是因为直觉敏锐,而是太了解顾嘉树,他喜欢看上去稳重厚道的年轻人,眼前的阿峰正属于此类,笑得温暖而干净,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问了句:“你就是阿峰吧?”
阿峰说是的,以为是哪位老顾客介绍她过来找自己做头发的,就边把转椅整好了边顺嘴问了一句。霍小栗说:“顾嘉树。”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让阿峰把头发稍稍修一修,再焗一遍营养油。
“是顾先生啊。”阿峰边托着她的头发比画了一下,问修掉这么多可以吗?霍小栗点点头。阿峰利落地给她围上毛巾,请她到旁边先洗一下头发,边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顾嘉树的好话,笑着问:“您是顾先生的朋友?”
霍小栗怕洗发水什么的溅进眼睛和嘴里,本能地闭着眼睛和嘴巴,听阿峰这么说,也没开口,就点了点头。
等洗完头发,霍小栗心情好了很多,阿峰开始修头发,边修边继续跟她聊天,霍小栗感觉出阿峰对顾嘉树是蛮尊敬的,就笑着说:“是不是前不久顾总还给你介绍过一个美女顾客?”
“您怎么知道的?”阿峰有点吃惊,见霍小栗抿着嘴笑而不语,也笑了,说,“是,听那位小姐说顾先生是她姐夫。”
霍小栗心里就轰的一声,她只是让米糖来核实那五根白头发是不是阿峰拔的,她跟阿峰说自己和顾嘉树的关系干什么?就迟疑了一下,微微一笑说:“他的什么事我都知道。”
阿峰有些迟疑地看着霍小栗,“那……您……”
阿峰的态度,让霍小栗就更是疑窦丛生了,人之所以欲言又止,通常是心藏秘密,却又拿不准将秘密端出是否合适,想到这里,她的整颗心便绷了起来。
霍小栗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心间却是万浪齐滚,她在飞快地分析着种种可能。她知道,这个叫阿峰的小伙子正在心里对她进行着快速的身份界定。如果顾嘉树果如他所表达的那般清白,如果真的是他拔掉了顾嘉树的白发,如果米糖对她说的也是实话,那么,他还有什么好界定的呢?
除非全是假的!
霍小栗在心里吸了一口冷气,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浅笑了一下,“呵,没什么好猜的,对了,谢谢你啊。”
她的一句“谢谢你啊”,拨开了遮在阿峰心上的一半疑窦,他已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可能是顾嘉树的情人,而米糖求助于他帮着完善的谎言,可能就是为了掩护这个女人在顾嘉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被暴露。想到这里,阿峰心里就涌上了一丝轻薄,看来端庄矜持也可以是假相,眼前这女人不就是么,走在街上,让不了解的人见了,还以为她不知有多端庄多贤淑呢。这么想着,鄙薄就来了,鄙薄一来,手下就潦草了起来,“看您客气的,就一句话的事,没什么好谢的,不过,您朋友和顾先生都多虑了,他太太没来问。”
听到这儿,悲凉已像滔滔的海水把霍小栗给整个地包围了,但她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忍,一定要忍。
“不过,顾先生有位火眼金睛的太太,您以后千万别拔他的白头发了。”阿峰打着哈哈说,从一旁的货柜里拿出瓶进口营养油,问,“给您焗这个怎么样?进口的。”
“多少钱?”霍小栗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八百六十元。”阿峰飞快地说。
“太贵了,有没有便宜点的?”霍小栗已经无心焗油了。
“一分价钱一分货,您还怕贵啊?要不,记在账上,让顾先生替您埋单就行了。”阿峰继续推荐他的营养油。
霍小栗心里万雷轰鸣,哪儿还有心思焗油啊,说:“算了,今天我不焗油了,你们这儿有股烫发水味,我眼睛敏感,受不了。”说着,就噌地站起来,飞快地付了钱就往外跑。
阿峰一点儿也没怀疑,因为她的眼睛潮漉漉的,像被烟熏了一样,泪水随时都有可能滚出来。
如果霍小栗从未尝试过什么叫失魂落魄,那么,这天下午她尝试到了。
如果霍小栗从不知道交出去100%的信任又被200%的背叛所伤害的疼有多深,在这个下午,她也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背叛为什么会造成伤害?不过是你信任那个人,认为来自于对方的只能是温暖和关爱,结果却事与愿违。
怪不得顾嘉树要打着她这个大姑姐该跟米糖搞好关系的借口,让她送米糖一个包,怪不得顾嘉树冒着违反公司制度的险也要把米糖安排进公司,并不是因为他感念她霍小栗是个多好的老婆,所以要帮衬她娘家一把,而是对米糖帮他撒谎的报答。
顾嘉树把谎撒得如此周折的原因,在霍小栗那儿,都变成了一个坚硬的事实--他有外遇了。
俱灰的万念,像遍地的落叶,在她心里簌簌地响着,她行尸走肉一样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不记得走了多久,只记得到了楼下时,街灯已渐次亮起。
她坐在楼下的花坛矮墙上,不想上楼,不愿回家,她低垂着头,看一双一双的脚匆忙从眼前挪过,奔向他们心中的温暖。
她的温暖,已只剩了虚伪的形式。
6
顾嘉树发现了坐在花墙上的霍小栗,这样的情形以前是有过。是六年前,那会儿,霍小栗休产假,一到了傍晚,就会抱着胖嘟嘟的铁蛋在楼下等他,当然,更多的原因还是那会儿的霍小栗和婆婆有些紧张,索性一到了傍晚就抱着铁蛋下楼等下班回来的顾嘉树。尽管顾嘉树明白霍小栗在楼下等他的原因,可一进小区,就见妻儿等在那儿,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今天,霍小栗独自等在楼下,顾嘉树以为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得慌,才下楼等他的,就笑吟吟地走过来,悄悄地拍了她的肩一下,“小栗。”
冷不丁的,霍小栗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顾嘉树,突然间,就像怀有天大冤屈的人突然间遇到了给予冤屈的宿主,愤怒像打开了的高压水枪,喷薄而出,她猛地甩掉了顾嘉树的手,嘴里狠狠说了句:“离我远点!”就转身而去。
顾嘉树原本心情很不错,冷不丁的一下,让她给搞蒙了,“小栗,你干吗呢?”
霍小栗站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顾嘉树,我今天才发现你学错专业了。”
顾嘉树听她连讽带刺,猜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可霍小栗不说原因,先劈头盖脸给他来了这么一顿,就窝火得要命,“霍小栗!有什么话你好好说!”
霍小栗冷笑,“顾嘉树,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还用得着我说了?”
“我做什么了?”顾嘉树追上来,想拉住她,霍小栗一闪,躲过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霍小栗!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顾嘉树的目光咄咄逼人,像刺向霍小栗心脏的利剑。
霍小栗泪流满面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顾嘉树,你说我过分?我是给你戴过绿帽子还是玷污过你的名声?”
有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小区邻居三三两两地从甬道上走过,有人好奇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夫妻两个,顾嘉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霍小栗吵,于是压低了嗓门说了句“有理回家讲”,便匆匆走了。
霍小栗像个被人冷漠地丢在寒冷黑夜中的小孩子,悲愤交加,她大喊了一嗓子,“顾嘉树,我跟你没什么可讲的,我们离婚!”
顾嘉树立住了脚,回头看着有些不可理喻的霍小栗,皱着眉头扔过来一句“悉听尊便”就上楼了。
霍小栗原本以为顾嘉树会辩解,会追问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婚,却没承想等来的是一句轻飘飘、无所谓的“悉听尊便”,窝在心里的愤怒就更是澎湃了,像撕扯着海堤的怒涛一样拍打着她脆弱的胸口。
她噌噌地追上楼。
明知她就在后面的顾嘉树竟没给她留门,她拿出钥匙开门时,愤怒已成了着火的汽油。
她刷啦刷啦地打开门,刚要发作,却见顾嘉树正皱着眉头接手机呢。
霍小栗像只气咻咻的兽,站在他身边,怒目而视。
顾嘉树接完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就要往外走,被霍小栗一把拽住了,“顾嘉树,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讲清楚。”
顾嘉树也恼了,指着她的鼻子说:“霍小栗!我告诉你,我没话跟你讲,想发疯你就找个房间把自己关起来发去,最好别往我身上发!”
说完,顾嘉树扒拉开她就往外走,霍小栗却不屈不挠地追上来,“顾嘉树,我没发疯,是你犯浑。”
“我犯浑?好,我愿意犯,怎么着了?”顾嘉树没心情和时间跟霍小栗纠缠。刚才肖爱秋打来电话,说罗武道他妈打来电话了,让顾美童跟罗武道离婚,肖爱秋边说边哭,说天底下哪有逼着儿媳妇跟儿子离婚的混账婆婆……
顾嘉树听得如同五雷轰顶,这事闹到这地步,怕是父亲也知道了,所以,他顾不上理会霍小栗莫名其妙的咄咄逼人,扒拉开她就往外走。
看着顾嘉树连辩解都懒得辩解就摔门而去,不知就里的霍小栗已心如死灰,她以为自己会泪下滂沱,却没有。
她无比的冷静,无论她怎么着,顾嘉树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心里有了别人。
她关上门,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突然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一句话的真谛,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感觉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冰的冷的没有温度的,连墙上的合影照都显得假,仿佛,那不是她,而是另一个被岁月埋葬了的自己,已成了回不去的时过境迁。
她进了书房,环顾着布满了两面墙的书橱,想起了有很多个夜晚,顾嘉树迟迟地不肯上床,说在看书,她当了真,还佩服过他的好学。现在想来,这些书,怕是他的借口吧,原因不过是有了新欢的他厌倦她这旧爱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流。是的,她决定不再追问顾嘉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更不再质问指责,因为都是徒劳,更会被顾嘉树理解成心有不甘的挣扎和争取。
丈夫出轨了,妻子要忍气吞声地感化丈夫,希望他能浪子回头,这样的事,她也做不来,有点自取其辱的意思。
她进门的时候,顾嘉树到底是在接谁的电话?
难不成是在跟相好的通风报信,告诉那个一直居心叵测地躲在暗处旁观着他们的婚姻、静等着他们的婚姻出事的女人,霍小栗已经发现破绽了,提出了离婚?
她像个极其专业的侦探一样,分析着其中的种种可能。不知不觉地,夜就深了。顾嘉树没回来。
7
在去父母家的路上,顾嘉树已经给罗武道打了电话,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如果他实在等不及了要离婚也无所谓,他可以跟自己说一声,由自己来做姐姐的说服工作,先悄悄把婚离了也无所谓,只要暂时瞒住了父亲就成。
罗武道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给顾美童打电话逼她离婚这事,让顾嘉树一阵厉声苛责得就跟蒙了一样,顾嘉树以为罗武道故意装痴卖傻,一生气,就把电话挂断了。
罗武道的父母到城里卖花生了,卖完花生罗武道的父亲先回了家,母亲要到事务所看看儿子,想顺便帮他收拾一下宿舍洗一下衣服,恰巧看到万歌在呢,正在吭哧吭哧地给罗武道洗衣服。同是女人的罗武道母亲大概就猜出了几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万歌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万歌的终身大事上,当她听万歌说还没对象时,就追了一句怎么还没找啊,万歌红着脸说没遇到合适的。
罗武道的母亲就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感慨说多好的姑娘。然后,拉家常似的说儿子的婚姻,说造了什么孽哦,就因为当初城里户口吃香,全家人拿顾美童当祖宗奶奶似的供着,供来供去,就给供出罪来了,连个孩子都不肯给罗武道生,这罗武道呢,总觉得欠了顾家的恩情,也张不开跟顾美童提离婚的口……总之,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她儿子跟顾美童这婚,早就没什么意思了,要不,她儿子也不会放着青岛的工作不干,跑回莱西来开分所,还不就是为了躲着顾美童眼不见心不烦吗……
万歌边洗衣服边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罗武道母亲心里就更是有底了,她下定决心,这个恶人,由她来做了。虽然二儿媳妇答应了再生一胎,可谁知道下一胎是男是女?还是多一个儿媳妇多怀一胎更有保障。
所以,她连招呼也没跟罗武道打,回家以后,就给顾美童打了电话。告诉她,因为她不给罗武道生孩子,他们做父母的再也看不下去了,打算替儿子把这话说开了,而且罗武道心里已经早就没有她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顾美童当时就疯了,在电话里就跟婆婆吵了起来,口不择言地就把她不生孩子的事推到了罗武道身上,因为她的儿子不是男人,是太监……
她这一吵,顾新建和肖爱秋就全知道了……
因为顾美童口口声声不愿意生孩子,顾新建还一直因为这对罗武道满心愧疚呢。可听顾美童在电话里和婆婆吵的话里话外,不是顾美童不给罗武道生,是罗武道压根没本事让顾美童怀孕,亏这些年顾美童还打着自己不想生的幌子给他做掩护呢,他居然能做出来让父母出面跟顾美童提离婚这等混账事来!顾新建又愧又气,觉得是识人不淑,害了女儿一辈子,手脚哆嗦着就瘫在了沙发上。
顾嘉树一进门,看到的是狼籍一片。顾美童哭得如丧考妣,肖爱秋抓着顾新建的手抹眼泪,铁蛋怯生生地看着爷爷奶奶,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顾嘉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得把罗武道找回来。便压着满肚子的怒火,宽慰父母别听一乡下老太太瞎说,婚姻是顾美童和罗武道的,她说了不算。
“她说了不算?如果罗武道没这意思来,他妈能张嘴胡说八道?!”顾新建余怒未消,“你给我把小罗叫回来,我倒要问问他,你姐姐到底哪儿对不起他了?你姐没孩子是他没本事,他怎么能昧着良心把你姐姐推到父母跟前顶罪?!”
顾嘉树不敢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说,唯恐火上浇油让父亲气上加恼,忙说这就打电话让罗武道回来说清楚,顾美童哭着说回个屁,都几点了,莱西那边没往市区这边来的车了。
顾嘉树知道,这事今天晚上不抖搂清楚了,父亲闷一夜,非气出毛病来不可,遂一狠心,说我去接他。
顾美童一听,抓起包来说我也去。
顾嘉树想了想,点头,正好有些事,他是得在路上跟姐姐说清楚了,不能等着事闹大。
姐弟两个上了车,一路上,顾美童不是哭就是诅咒可恶的婆婆,顾嘉树瞥了她一眼说姐,你能不能别骂了?能不能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脖子后的灰?
顾美童原本以为顾嘉树会和她同仇敌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就恼恼地说:“我脖子后有灰,你看见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霍小栗在家幸灾乐祸了吧?”
顾嘉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霍小栗还不知道呢。
顾美童不相信,“这么大的事,你没告诉她?”
“没。”一说起霍小栗,顾嘉树又烦,想起了霍小栗没头没脑的那一顿发飙,就皱着眉头说,“别说她了,你自己仔细想想,罗武道的母亲让你们离婚,是不是你也有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没我的话,他还想人模狗样地当律师?怕是在家修理地球吧?”顾美童自负得很。
“姐,你什么时候能不拿老皇历邀功?在他父母眼里,他们宁肯罗武道在家修理地球,也不愿意他没儿没女在城里当律师!”顾嘉树没好气地说,“生个孩子就那么可怕,我和小栗不也把铁蛋生出来了吗?我看你也蛮喜欢铁蛋的,你把对铁蛋的那份心,拿出来自己生个孩子不就得了?”
顾美童一下子气短,看着顾嘉树,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咽回去了。
顾嘉树扫了她一眼,车子一出市区,道路就黑暗了起来,道边树既高大又显得黑黢黢的,嗖嗖地往后闪着,顾嘉树看着姐姐,叹了口气,“姐,我姐夫……”
顾美童知道弟弟想问什么,泪刷地就下来了,“他不是一开始就不行,就这几年……”
“没去看看医生?”
“他不去。”
“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要孩子,姐夫才破罐子破摔不想治了的?”
“不知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问三不知,肯定是这么回事,说到家,还是你的责任!”
顾美童抹了一把眼泪,“他不去就不去吧,我认了。”
顾美童既不想告诉顾嘉树自己的秘密又不想这么认了,又吭哧了一会儿,才说:“嘉树,我实在是不想生孩子……”
顾嘉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要不……我告诉罗武道,不是我不给他生,是我身体有毛病生不了……你说这样行不行?”顾美童显得很是虚弱。
“罗武道会怎么着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了,他父母逼你们离婚的心就更铁了。”顾嘉树歪头看了一眼蔫头蔫脑的姐姐,“姐,你爱罗武道吗?”
顾美童想了一下,点了点头,“不爱我能嫁给他吗?一乡下穷小子。”
“你又来了,在罗武道跟前,你能不能别说这话?”
“说又怎么了?本来就是事实。”
“人都是有自尊的!你是不是嫌他跟你离婚的决心不够大,姐,我告诉你吧,上次,罗武道就铁了心要离了,是我给拦下了。”
顾美童原本还以为这一次是婆婆闹事,没承想罗武道上次也不是因为和她吵架吵恼了说的气话,而是真的要跟她离,当即就急了,“嘉树,你说的是真格的还是吓唬我?”
“我吓唬你干什么?你知道罗武道为什么在莱西一待这么多年吗?就是因为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对你!”
“不愿意面对我?我哪儿得罪他了?”
“他不愿意看你整天一副嫁给了他就是恩遇了他的嘴脸!这还不够?!”顾嘉树不想继续隐瞒下去了,索性把他劝罗武道看在父亲身体有病的分上,把离婚往后拖拖的事告诉了顾美童。
顾美童彻底地傻了,呆呆地看了顾嘉树好半天,“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弟弟?”
顾嘉树知道姐姐这是在怪自己没替她在罗武道跟前说好话,只是把离婚的时间往后推延了一下而已,而且还把她蒙在鼓里。
他突然有点悲凉,挤出一句话:“姐,你太自以为是了,不懂男人,恩情不等于爱情,别把它们给弄混淆了。”
“罗武道说他跟我过了这些年是报恩?”在顾美童心里,她和罗武道是有爱情的,他之所以要离婚是让他乡下父母给逼的,跟他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他还很痛苦。她像所有在爱情面前不愿认输的女人一样,认为自己的婚姻承受了来自罗武道父母的莫大伤害。
顾嘉树知道,就姐姐的这态度,到了莱西,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就把车停在路边,把她给训斥了一顿,说都到什么时候了,她还逞强?是不是嫌罗武道跟她离婚离得慢了?
顾美童就哭了,说罗家这么欺负她,难不成她还要低头认错?
“对,你必须低头认错。”
“我错在哪儿了?当年,多少人说除了帅,他罗武道根本就配不上我,他不过是一没户口的乡下穷小子,这几年他去莱西,周末也懒得回来,我守着活寡还要一到周末就往莱西跑,他还想怎么着?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他了?”顾美童越说觉得自己越是委屈得慌,在路边哭得都站不住了。
“只要你还抱着这种心态,你们永远过不好!”顾嘉树让姐姐哭得手足无措,见姐姐这么不懂事,又气又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夫妻之间越争强好胜越难相处?你示一下弱能死啊?”
“我示弱?我不示弱罗武道家的人都恨不能把我扒皮吃了,要是我再一示弱,他们还不更把我当成软柿子捏烂了!”
“这婚你到底是想离还是不想离吧!”顾嘉树几乎要吼了起来。
“不离,打死我也不离!”
“那你就必须学会示弱!”顾嘉树吼了一嗓子,“上车!”
顾嘉树几乎是把顾美童塞上车,黑着脸继续开车,顾美童还在不停地呜咽,等到了莱西,两只眼睛都肿得只剩了一条缝隙。等他们到了,罗武道已经睡了,开了门,一见是他们姐弟俩,有点吃惊,再一看顾美童哭的那惨相,心里就咯噔一声。
顾嘉树拽着姐姐进来,压住了满心的烦躁怒气说:“姐夫,咱俩不是说好了吗?你至于急成这样吗?”
罗武道还有点云里雾里,顾美童已经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顾嘉树皱着眉头看了看她,对罗武道说:“你妈给我姐打电话了,让我姐跟你离婚。”
罗武道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说:“我妈真是……”
然后是尴尬的沉默,顾美童怯怯地看着罗武道,希望听到从他嘴里说出,那是我妈胡闹,你们甭管,我不想离这类话。
可是,罗武道没说,他伸手向顾嘉树要了支烟。
顾嘉树递给他一支,他点上抽了几口,才缓缓抬眼看着顾美童,说:“美童……”
顾美童的眼泪刷地又滚了下来,“武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罗武道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艰难地低下了头说:“美童,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还是……”
罗武道的话还没说完,顾美童就扑了上来,又是打又是挠的,张皇躲闪中罗武道的烟也掉在了床上,把床单都点着了,顾嘉树一把抱住姐姐,喝了一嗓子,“姐!我在路上跟你怎么说的?”
罗武道把烟头捡起来,扔地上踩灭了,灰心而倦怠地看着顾美童,“咱俩真的没必要在一起了。”
“你是不是有相好的了?”顾美童想过示弱,可是一见着罗武道,原本要在他跟前装可怜的心思,就给飞到爪哇国去了,都恨不能扑上来,把罗武道咬巴咬巴吃了才解恨。
罗武道本想说荒唐,可是,当他看着顾美童,看着已经开始发福的顾美童身上套了一件橘皮色的红毛衣,活像一只剥了皮的烤地瓜,一阵的厌恶就从心底里生了出来,他决定不再辩解,干脆来个破釜沉舟,断了顾美童的想法,遂咬牙切齿地说:“对!”
他这么一说,把顾嘉树都搞愣了,“姐夫!”
罗武道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点了点头,“别的我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就想离婚,如果我承认有外遇你姐能答应离婚,那就算我有外遇得了。”
然后,罗武道的宿舍就乱成了一锅粥,顾美童对罗武道又撕又咬,一口咬定罗武道是有外遇了才铁了心要跟她离婚,她一定要把那个毁了她婚姻的贱货给揪出来撕烂了,扔在街上喂流浪狗,她嘴里数落着她所知道的所有跟罗武道打过交道的女人,诅咒着,最后她数落到了万歌,自己也突然一凛,“是不是万歌那臭不要脸的?”
罗武道一怔,飞快地正色道:“你就扯吧。”
顾嘉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如果你们觉得打架能解决问题,我帮你们打行不行?你们要是觉得还不行,我去找两把菜刀来,让你们俩对砍!”
两人这才气喘吁吁地消停下来,罗武道摸了一把被顾美童挠破了的脸,把心一横,“你们愿意打愿意骂随你们。”
“肯定是你妈,我早就看出来了……”顾美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着婆婆的可恶,顾嘉树拦都拦不住,罗武道恹恹地说:“让她骂吧,婚是必须要离的。”
顾嘉树心里焦躁成了一团干柴,就差点火了,他一把拉起姐姐,推到外面的办公间,关上门,情急之下,也不喊罗武道姐夫了,“罗武道,你们要离婚我管不着,可你不能拿这事搅和我们家人,我爸身体怎么样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妈给你姐打电话的事我不知道。”罗武道也有点内疚,没想到母亲能背着自己给顾美童打电话,尽管心里埋怨,但在顾嘉树面前,他不想表现出对母亲的不满,“我妈老了,做事想不了那么周全,你不能怪她。”
“你想怎么办吧?”顾嘉树不想就无谓的事多扯,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要做的是在父亲面前,怎么把这事圆过去,别再让父亲受刺激。
罗武道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最好是悄悄把这事办了。”
“就我姐姐这脾气,你觉得可能吗?”
罗武道没吭声。
“还是按我们以前说的办吧,你负责跟你父母解释一下,让他们别再打电话逼我姐,也别在我家里人面前露,我姐那边,我负责。”除了这样,顾嘉树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罗武道点了点头,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小声问顾新建身体怎么样?
顾嘉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转身走了。
这一夜,顾嘉树没回青岛,他必须给顾美童足够的时间梳理情绪,必须给自己足够的时间用来说服顾美童,接受即将离婚的现实。但是,为了父亲的身体着想,回家后必须装作这是一场婆媳矛盾引发的闹剧,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至于说罗武道不行的事,那也是顾美童信口开河的,不是事实,怕说了实话,父母会更是担心。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没事了,撒谎说果真是罗武道的母亲一个人瞎扯呢,姐弟俩在莱西找了家酒店住下。
这一夜,他几乎说干了唾沫,虽然顾美童除了哭就是发飙,但最后,还是答应了顾嘉树,为了父亲的身体着想,按他说的办。
天一亮,姐弟两个迎着晨曦往家赶,开车走着走着,顾嘉树突然想起了陈明唱的《快乐老家》,尤其是想到了那句:天亮就出发,向着快乐老家。
可他一点也不快乐。他还想到了昨夜的霍小栗,没头没脑地跟他闹,因为姐姐的事,他一摔门走了,彻夜未归,霍小栗的气恼,想必又加剧了吧?
到了青岛,顾嘉树知道父母在家眼巴巴地等着呢,没敢直接去公司上班,先回家,按照和罗武道两口子商定的原则,跟父母解释了一下,顾新建听了,叹了口气,瞪了顾美童一眼,“也别光怪小罗妈,你姐姐也有责任,非要赶什么时髦,做什么丁克夫妻,就算是城市父母都会着急,就甭说小罗父母是乡下人了。”
顾美童憋了一肚子冤屈没法说,只好悄悄地抹眼泪。
顾嘉树不想就这事深说下去,“事情都过去了,爸,您就别担心了。”又故意大声地对顾美童说,“姐,你也洗把脸上班吧,孩子该要得要,别赶什么时髦了。”
顾美童哽咽着点了点头,跑进卫生间去了,借着洗脸的劲儿,痛快地流了一把眼泪。
第十一章
1
顾嘉树一夜没回来,霍小栗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到底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她想过给顾嘉树打电话,可按下电话号码又挂掉了--他都以夜不归宿向自己示威了,自己还打电话去追问,很是有点死缠烂打的味儿,不仅会让顾嘉树嗤笑,连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索性,就闷着气,鼓了一夜,特意亮着灯,看顾嘉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把黑夜坐成了黎明,也没见着顾嘉树的影子,心里的气,就已膨胀成了一气球,到了单位,把对桌的王医生都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病了。
霍小栗摇了摇头,说没有,失眠了。见王医生关切地看着她,一副想知道原因的样子,就笑了笑说,熬夜看小说了。
王医生就感慨说女人通常是一生了孩子,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要一天到晚地忙着照顾孩子伺候老公,像她似的,整天鸡毛蒜皮地忙活着,都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哪儿还有心思看小说。末了羡慕还是霍小栗有福,嫁了个好丈夫,婆婆也通情达理,一直帮着带孩子,霍小栗才能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的。
王医生的话,让霍小栗更是心酸了。在人前,她从来不说肖爱秋的不是,其一是没人信,其二,她不想做那种在人前以数落婆婆不是为乐的八卦媳妇,显得很蠢。婆婆再有短处,也是一家人,倘若遇上一好事的,人家嘴巴支持完了,一转身就搬出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辞。至于顾嘉树,那就更不消说了,她没必要背后得巴他的坏处,何况人人看她都是幸福的,幸福对自身来说是个好东西,对别人未必。人是种多么奇怪的动物啊,个个想得到幸福,可身边人一旦幸福了,他们又那么容易失落。所谓祝福别人,大多不过是明知不可能被实现的社交辞令而已,别人幸福真给了,他们感受到的或许不仅是分享快乐,更多的是深受内伤。
霍小栗知道,她拥有的所谓幸福,已经伤害了身边的一批人,因为她漂亮,丈夫成功,儿子可爱,公婆慈祥,生活就像一卷缓缓展开的吉祥图,像一只完美而坚固的水桶,一块能漏掉幸福的短板都没有。又有多少人揣了一分隐隐的期待,希望她幸福的水桶上突然掉落一块板子,看她的幸福终于稀里哗啦成覆水难收,让他们有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也可以顺其自然地垂怜她一番,让那颗捏在她跟前自卑了良久的心,终于可以长长地嘘一口气。
所以,霍小栗只是对王医生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不喜欢同情这东西,不仅是自尊心强,还是因为同情来得多了,只会让人更加自哀自怜,祥林嫂倒是赚了不少同情来着,可该悲惨还不照样是悲惨吗?
如果顾嘉树白天能给她打一个电话解释解释昨夜的去向,或许她还能消消气。
可顾嘉树公司一年一度的零配件招标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忙得压根就顾不上跟她解释。所以,这一天的霍小栗,装了一肚子原子弹爆炸后的黑色蘑菇云,在顾嘉树的沉默中过得浑浑噩噩。
等下班回家,家里像往常一样冷清,连个电话都没有。
顾嘉树在公司开会研究方案,深夜才回来。像往常一样,憋了一肚子气的霍小栗躺在床上装睡,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她微微动了一下,心想:如果他还在意她,一定会主动解释昨夜的去向。
可顾嘉树连轴转了一天一夜后,都快累虚脱了,换下鞋子,连澡都没洗就一头扎到床上,忽忽大睡过去。
听着他鼾声均匀响起,霍小栗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不停地坍塌,她像个钻进了死胡同的人,什么都不想,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了顾嘉树出轨这件大事值得关注,至于他最近因为招标的事忙得脚打屁股这茬,她根本就没心思去想,更忘记了“事业是男人的爱情,爱情是女人的事业”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她就像个偏执狂病人一样,把他忙碌得顾不上她这茬,都跟出轨搭上了联系。
现在,顾嘉树睡得越是香甜她越是生气,忽地坐了起来,怒目瞪着他,觉得眼球都快瞪出血来了。她恨不能从眼睛里生出两把刀子,剖开顾嘉树看看,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看他对那个女人好到了什么程度,然后再一刀两命,把这对假想出来的男女,扎得七窍流血才大快人心。
她冲沉睡如泥的顾嘉树龇牙咧嘴,比量着他的脖子,做出要掐死他的动作,可顾嘉树还是鼾声如雷,好像她是个作怪的小丑,就算把天捅下来,他该睡他的觉还是睡他的觉。
霍小栗的愤怒在一寸寸地生长,顾嘉树在梦乡中越坠越沉,她再也忍不住了,拿起枕头,砸在顾嘉树身上,顾嘉树翻了个身,迷糊中嘟哝着别闹,睡觉。
“我睡不着!”霍小栗尖厉地喊了一嗓子,又踹了他一脚,顾嘉树睁开眼,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昨晚你去哪儿了?”霍小栗虎视眈眈地问。
顾嘉树清醒了一点,皱了皱眉头,“去莱西了。”说完,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去莱西了?谁能证明你去莱西了?”见他醒了,霍小栗不依不饶,从床上跳下来,腾地按亮了灯,赤着脚丫子虎视眈眈地站在顾嘉树跟前的地板上。
顾嘉树让灯光刺得恍惚了一下,有点恼了,也忽地坐起来,瞪着霍小栗看了那么几秒,似乎是竭力忍着不发作的样子,一声不吭地起身,关了灯,一头扎到床上,喝了一嗓子,“我姐姐可以证明,罗武道也可以证明!你去问吧!”
其实,白天在忙碌的间隙里,顾嘉树曾经想过主动给霍小栗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去向,再问问她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发那通飙。可想了想,觉得自己一旦主动,倒显得好像是做错了什么,要赔礼似的,就算了。
可在霍小栗这儿,就成了顾嘉树早已出了轨,因为她还没戳穿,就故意在她跟前装没事人,故作理直气壮。关于男人对外遇的态度,平时也耳闻过一些,只要没捉奸在床,个个都是男版的刘胡兰,就算被捉奸在床了也能编出一万个荒诞不经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你别以为我不会去问,我告诉你,顾嘉树,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丢脸,我明天就问!”霍小栗嗵的把自己一屁股摔在床上,“我还告诉你,顾嘉树,这一次,你休想蒙混过关!”
“你最好现在就问!”顾嘉树头疼欲裂,忽地坐起来,摸着黑,一把抓起枕头就走了,片刻,阁楼传来了摔门的声音。
霍小栗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井底的青蛙,怎么蹦跶都是碰壁,感觉懊恼透了愤怒透了,浑身上下都是看不见的伤痕在疼。
她没等到明天,就给罗武道打了电话。
其实,不是她不相信顾嘉树去了莱西,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把内心积压的愤怒倒掉,否则,这一夜,她会把自己憋死的。
听到睡得迷迷糊糊的罗武道接电话,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疯狂,倒不知该说句什么好了,含糊了一会儿才问:“姐夫,昨天顾嘉树去找你了?”
罗武道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霍小栗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心碎的人不只是自己。
别人可以不知道不明白顾美童对罗武道的感情有多深,可她知道,因为知道顾美童一直在拿维生素当避孕药片来苦心隐瞒着一个秘密,瞒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她害怕失去这个男人。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姐夫,只是因为她不肯生孩子吗?”
罗武道闷了一会儿,“这事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明白的。”
霍小栗沉吟了一会儿,“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说着说着,霍小栗就让自己给吓着了,下意识地捂上了嘴巴,顿了一会儿才问:“一定要离吗?”
“一定。”罗武道的声音很轻,但干脆利索,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当听到“一定”这两个字从罗武道嘴里吐了出来,不知怎的,她突然不再那么讨厌顾美童了,甚至觉得她可怜,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得不到救助一样的可怜。如果说顾嘉树有外遇是给了她迎头的痛击,那么,罗武道的绝情是把顾美童的一生给浸了猪笼,那是连徒劳的挣扎都来不及有就迎来了灭顶之灾。
“姐夫,你明天回来一趟吧,我有话跟你说。”说出这句话,霍小栗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怀揣价值连城之璧玉的蔺相如,就算她再不喜欢顾美童,同是视婚姻为毕生事业的女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顾美童被浸了婚姻的绝望猪笼。
尽管顾美童未必会领她的情,也不管有用没用,她必须要伸手拉顾美童一把。
“是嘉树的意思?”罗武道有点忐忑。
“是我自己的意思,有件事,如果她没跟你说的话,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
罗武道说行,然后问顾新建是不是很生气,霍小栗顿时语塞,又不好说因为她怀疑顾嘉树有外遇了闹得正凶呢,公婆那边的事根本就没心思过问,只是哼哼哈哈地简单搪塞了两句,就挂了。
她依在床上,不知怎的,心情竟平和了许多。原来自己并不是最不幸的女人,至少她有个宝贝儿子铁蛋,就算顾嘉树果真背叛了她,也没像罗武道对顾美童似的,横下心来要把她当垃圾甩掉。
幸福与不幸都是有刻度的,没有最不幸的,只有更不幸的,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依在床头上睡了,等她醒了,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