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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桐-台湾味道

焦桐 (现代)
炒米粉可以當主食,也能夠作菜,角色轉換自如。擅炒米粉的人皆知,那鍋細如髮絲的米粉不免糾結,像許多惱人的瑣事。高明的手藝彷佛高明的情緒管理,以從容不迫的治事態度,面對眼前三千煩惱絲。不過炒米粉真的很好吃,我常常因吃太快而噎著;隔一陣子沒吃,就想念得要命。
本屆臺北文學獎在西門町的紅樓劇場舉辦「文學宴」,邀請一百多位作家、出版人與會,我設計的這場主題筵宴以作家私房菜為軸,並儘量納入漢族主要菜系和原住民、外國料理,以彰顯臺北市的多元文化美感。
這場晚宴從沙拉到甜品多獲得盛讚,美中不足的惟有「黃春明炒米粉」,有幾個人表示還不如自己的手藝。黃春明那天人在香港,陸續耳聞此事,很不甘心,表示要為炒米粉申冤。
在臺灣社會較貧窮的年代,炒米粉是一般家庭鄭重宴客的菜肴;大拜拜時,供桌上擺出炒米粉是很熱情、虔誠的態度。
黃春明的炒米粉名聞文學圈,他真的很得意這項創作,個性又熱情,我自己就吃過幾次,猜想已經有不少朋友吃過他炒的米粉。
欲瞭解黃春明炒米粉的真諦,須明白他的米粉美學。他常說,米粉是一種很憨厚的食物,甚至有點笨,你喂它什麼,它就變成什麼。因為米粉是幹的,重點在於米粉下鍋炒作之前,那鍋爆香的湯汁;湯汁的味道完全左右了米粉的味道。
根據這樣的創作前提,黃春明認為米粉就不能在下鍋前先行泡軟,否則那米粉即沒有吸收香味的胃口。所幸現在製作米粉皆機器烘乾,未露天曝曬當無虞衛生問題。雖則不用浸泡,我還是不太敢相信衛生無虞,主張米粉需先用清水沖洗過。
讀林文月〈炒米粉〉,知道她亦是個中高手,此文強調拌炒的動作和火候,是較少人提及的:「動作宜求徹底,但避免粗重繁複,庶幾炒出之米粉才不致斷裂不雅觀。至於拌炒時的火候,宜保持中度,火勢過猛,易導致焦糊,火勢太弱,則在多汁的鍋中浸久,往往令米粉斷碎」。
米粉細長,炒起來不能缺乏耐心,務必令其均勻受熱並吸吮高湯,未軟化熟透的米粉宛如橡皮筋。「文學宴」上的黃春明炒米粉乾澀難咽,乃油水不足所致。料想是當天上菜流程緊迫,「喂」米粉的時間不夠。
我認為炒米粉的工序是先炒後拌──配料先炒香,米粉下鍋以後的操作則改成拌。
米粉這種食材炒煮兩宜,我就是不能忍受充斥坊間的「幹米粉」,先煮了再澆淋醬汁,了無滋味,滿嘴只有醬汁。淋汁這動作乃作生意求其方便迅捷,不過起碼也得淋上像樣的肉臊鹵汁。大家之所以覺得「(許)大新竹炒米粉」好吃,關鍵就在該攤的肉臊。
米粉須入味,口感柔潤又飽富彈勁。新竹市城隍廟口的「阿城號米粉」選用南勢米粉寮附近所制手工米粉,拌炒後淋上特調的碎肉鹵汁;吃炒米粉配招牌魷魚肉羹,回味無窮。阿城號米粉炒作前也未浸泡,僅用開水燙過。
我自己炒米粉喜用新竹「東德成米粉工廠」的手工產品,美味的炒米粉還需純米製造的米粉,配料則葷素皆宜,豐儉由人;最要緊的工序還是在於先以大骨熬制高湯。其次是爆香豬肉、蝦米、香菇、青蔥、胡蘿蔔、高麗菜、黑木耳,這類配料須儘量往細裡切,令口感能搭配米粉,不致粗細夾雜、軟硬扞格,才能無礙那細米粉之咀嚼。爆香之後,傾入高湯燜拌米粉,直到收幹。吃炒米粉需有不畏油的勇氣,蓋米粉又饑渴又衝動,一入鍋即狂吸湯汁油水;米粉吸收湯汁的過程即其軟化熟成的過程。
除了這種臺灣最常見的什錦炒米粉,我也嗜食「金瓜(南瓜)炒米粉」,此乃澎湖名肴,在澎湖吃金瓜炒米粉會吃到魷魚或花枝、蝦仁,臺灣本島則少掉這類海味。我覺得臺北的金瓜炒米粉較美味的是「北海漁村」、「鮮」和「新東南」幾家,雖然加了南瓜去炒,基本上還維持著臺灣炒米粉的滋味。
我在馬來西亞常吃的「星洲炒米粉」亦呈現金黃的誘人色澤,卻完全是殊異風格,大概添加了黃咖哩。此外,星洲炒米粉的配料很特別:朝天椒、魚丸、鮮蝦和肉末,展現濃烈的南洋氣味。
炒米粉可以當主食,也能夠作菜肴,角色轉換自如。擅炒米粉的人皆知,那鍋細如髮絲的米粉不免糾結,像許多惱人的瑣事。高明的手藝彷佛高明的情緒管理,以從容不迫的治事態度,面對眼前三千煩惱絲。不過炒米粉真的很好吃,我常常因吃太快而噎著;隔一陣子沒吃,就想念得要命。
薑母鴨
有一次,女兒看到路邊“薑母鴨”的招牌,疑惑地問我:“為什麼一定要用母鴨?不用公鴨?”我說這塊招牌要用台語發音,薑母的“母”是形容詞,老的意思,無關鴨子的性別。
薑母鴨最初連接了臺灣人的“補冬”、“轉骨”觀念,鹹信它能舒筋暢脈,袪寒暖胃補氣血,乃冬日尋常的美味。
從前的臺灣社會有一個迷信:女子不能吃薑母鴨,否則皮膚的毛細孔會像鴨的羽毛般粗大。這種謠言一定是貪婪又小氣的男人杜撰出來的,面對美食,竟深恐自己的老婆和姊妹來分享。
此物源自漢人的食補文化,流行成臺灣的街頭小吃不過是近二、三十年的事。食補意識在臺灣根深蒂固地發展,為了延年益壽或養胃健脾,被視為奇珍異饈的野生動物遂進入藥膳名單,甚至許多小吃也帶著食補觀念;為了止瀉固精,薑母鴨裡有了鴨睪丸。
薑母鴨最要緊的是那鍋湯──先以黑麻油翻炒老薑和鴨肉至熟,再用米酒和中藥材熬煮。中藥材其實是可有可無的龍套;主角自然是鴨肉塊,以紅面番鴨為尊,此鴨體型大,肉質豐厚,較耐燉煮,酒和麻油又令它久煮不柴,且越煮越香越甘。
這種專賣店往往不需要招牌;若有招牌,命名多帶著草莽氣,如“霸王”、“霸味”、“帝王食補”、“君王”、“皇宮”、“至尊”……雖然命名力爭尊貴,卻是市井吃食。
我最常吃的是“帝王食補”和“霸味”。這些店從來不會出現高雅細緻的裝潢,通常是簡陋的吃食環境,鬧哄哄的氛圍,帶著濃烈的野性。因此,若巧遇稍微周到一點的服務員要懂得感恩。我常見食客頻頻起身,尋找餐具、濕紙巾、面紙,或醬油、辣椒、豆腐乳醬;大家都不以為忤,常嘴角流油,邊走邊嚼食鴨肉。
三重的“霸味薑母鴨”老店可能是生意最興隆的薑母鴨專賣店,連著三間店面還不夠,桌椅擺到了人行道上,蔚為奇觀;此外還開了不少分店。在臺灣,生意太好的飲食店,服務員多板著一張臉,好像很不耐煩顧客頻頻上門,好像這些不斷進來的顧客都是來賒帳或乞食的。
有一晚,服務員將碗碟匙筷丟在我桌上,可能丟的力道過大或準頭不對,那根鐵湯匙順勢掉到地上,他回頭,好像埋怨我沒立即接住,憤而撿起湯匙離去,不再理會我。沒有了舀湯撈鴨肉的工具,我只好自立救濟,到處尋找湯匙。
此店使用炭火和陶爐煮鴨,剛升火時煤炭的火星不免隨煤煙四處飄升,我一邊閃躲火星一邊想到近年來臺灣有些不幸的家庭燒炭自殺,恰巧竟看見牆壁上貼著一張告示:“本店已為顧客向富邦保險投保2400萬,請顧客安心食用”。我不可能知道保險的具體內容,也不明白要安心的究竟是什麼?食物嗎?還是煤煙或火星?天幸賤軀頑強,終於安全吃完薑母鴨。
薑母鴨的吃法類似火鍋,可邊吃邊續料。不僅鴨肉,鴨肝、鴨心都很好吃。豆皮、鴨血糕、菇蕈類也都能豐富那湯鍋的內容。不吃白飯時,不妨吃一份麻油拌麵線。
高麗菜是美妙的搭配,有時我們太專心吃鴨,忘記高麗菜這配角,它並不因而自暴自棄,一方面釋放自己的甘甜,一方面吸收湯汁的精華,即使煮爛了亦有另一番風味。茼蒿雖然味美,卻不耐煮,須掌握燙煮的時間。
吃薑母鴨別怕米酒,那鍋麻油炒香的老姜鴨肉湯,需要米酒的陪襯才能彰顯特殊的香醇和甘美,怕酒的人不妨請店家只注入半瓶,並將酒精燒至揮發。從前一隻紅面番鴨要用五瓶紅標米酒去煮,紅標米酒大幅調漲後,店家只好採用其它米酒取代,使薑母鴨的風味大遜,這真是臺灣史上的一場災難。
遺憾所有的薑母鴨店都在夜晚營業,而且生意是越晚越旺。我納悶薑母鴨只能當晚餐或宵夜嗎?中午吃不好嗎?薑母鴨這種食物一不小心就會吃太多,實在不適合夜裡吃,蓋人體到了夜晚,代謝迴圈較為緩慢,此時暴食薑母鴨,不免增加了身體的負擔。像我這種半百老翁,就受害匪淺。
臺灣人愛吃鴨,所消耗的鴨多用於煮薑母鴨。姜母鴨已形成臺灣特有的庶民文化,其工藝、食材都簡單而質樸,自我表述著多元意義,生猛,又略帶嘉年華式的愉悅,二三十年來正形塑著我們的集體記憶。
這年頭我們很習慣強調主體性,歷史的主體性,語言的主體性,文化的主體性,這個主體性那個主體性,一直虛構並改寫飄浮不定的主體性。我卻在一鍋薑母鴨中認同了臺灣的主體性。或許,我愛上的非僅食物,更是一種深度,一種活躍的庶民文化。
滷肉飯
一碗白米飯鋪上一層五花肉丁,肥瘦鹹淡適度,腴而不膩。一碗滷肉飯,簡單,卻自足而完整,可以毋需任何佐菜而滋味俱全。吃滷肉飯不宜孤獨品賞,宜在熱鬧歡騰的空間,在服務員的吆喝中,和狂餓的好友搶食。吃滷肉飯不能故作斯文,一定要大口扒飯才夠勁,咀嚼起來才痛快。
趙舜、吳清和載我去「財神台南擔仔面」吃滷肉飯,確實好吃,我們幾個胖男人都幹掉幾碗,還頻頻要求店家在碗裡添加滷汁,行止宛如奮不顧身的神風特攻隊。
過幾天換我帶他們到「富霸王」,也是吃鹵肉飯。「富霸王」向以鹵豬腳聞名,其鹵肉飯以豬腳鹵汁取代了一般的五花肉鹵汁,以碎腿肉取代肉臊,膠質充滿,符合經濟效益,也開創了想像空間,是全臺北我最心儀的鹵肉飯。
我總覺得最能表現臺灣人創意的,莫非米食的花樣繁複。臺灣雖小,南北還是有些微的飲食差異,例如北部人叫「滷肉飯」,南部人多曰「肉臊飯」。其實此物是鹵制肉丁作為澆頭,淋在白米飯上,故「肉臊飯」較為準確。
上次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訪台,見街頭店招「魯肉飯」,不解地問:臺灣魯肉飯的「魯」字是否即「滷」?我說「魯」字用於此確是錯字,然則因襲日久,有些店家遂以訛承訛。蓋鹵乃將原料放進鹵汁裡,經過長時間加熱煮熟,屬中華料理的傳統工藝,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即已記載鹵制技法,到了清代《隨園食單》、《調鼎集》更有了滷汁的配方和鹵制方法。
鹵肉飯是臺灣尋常的庶民食物,普遍的程度可謂有人煙處即有鹵肉飯。很多人從剛冒出乳牙即開始吃,吃到滿嘴假牙還和它纏綿不休。我猜想最初是臺灣先民在生活艱困時期,充分利用豬肉,將肉的碎末加醬油滷煮,成為十分下飯的澆頭。
無論滷肉飯或擔仔面,滷汁一般都持續使用,只是不斷續添主料和香料,故鹵汁越陳越香,裡面的原料乃益加醇厚,所有歷史悠久的店家總愛強調使用的鹵汁是老鹵。
一碗白米飯鋪上一層五花肉丁,肥瘦鹹淡適度,腴而不膩。一碗鹵肉飯,簡單,卻自足而完整,可以毋需任何佐菜而滋味俱全。不過,愛上鹵肉飯的人鮮能不嘴饞?我吃鹵肉飯不免還會點食鹵鍋內的鴨蛋、大腸頭、豆腐,若忽然閃過健康念頭,則再燙一盤青菜敷衍。
鹵肉飯製作簡單,談不上什麼祖傳秘訣,只要肯用心計較,沒有不好吃的道理。關鍵在煮出好飯,和那鍋老鹵汁與裡面的肉臊,認真掌握選料、去腥、爆香、鹵煮的工序。我堅信家家巷子口多有一攤夢幻鹵肉飯,名店如「三元號」、「龍鳳號」總不如我家附近的那幾攤小吃店。
肉臊美味的關鍵在肉品,首先需選用當天屠宰的溫體豬,常用肩胛肉、五花肉、腮幫肉切丁鹵制;萬勿使用機器絞的碎肉。其次才是爆香、鹵制技術。鹵制肉臊亦因人而異,如「鬍鬚張」的澆頭選用豬頸肉,且切成肉絲,而非肉丁。「阿正廚房」則以昆布取代豬油熬煮。台南「全生小食店」的鹵汁加了黑糖和甘草,澆頭是豬皮,正宗的台南味:甜。啊,台南小吃真是鮮有不甜的。
鹵汁的構成主要是醬油和米酒,輔料離不開香菇、紅蔥頭、冰糖、蔥、蒜、胡椒……因此醬油的質地和配料的組合直接影響了口味。
我認為鹵肉飯最適配的是虱目魚皮湯或魚丸湯、蘿蔔湯,苦瓜排骨或金針排骨也不賴;較濃濁的湯品則非我所好。
吃鹵肉飯不宜孤獨品賞,宜在熱鬧歡騰的空間,在服務員的吆喝中,和狂餓的好友搶食。吃鹵肉飯不能故作斯文,一定要大口扒飯才夠勁,咀嚼起來才痛快。日前臺北市的鹵肉飯大胃王比賽,有參賽者舉口就將飯倒入嘴,再灌水吞咽下去,嚼都沒嚼一下。鹵肉飯一定要熱騰騰的才好吃,那米飯是剛煮好的,將這麼燙嘴的米飯直接傾入胃囊,近乎特技表演。不知他們是如何磨練的喉嚨,竟能如此寬敞光滑?
這種活動自然與美味無涉,倒令人想到豬八戒對待食物的辦法。八戒隨時保持饑餓狀態,例如第20回,師徒來到一村舍借宿,王姓屋主辦齋款待:「兒子拿將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合掌諷起齋經。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長老的幾句經還未了,那呆子又吃彀三碗」。
有人三分鐘吞下十碗半的鹵肉飯;有人為了奪獎,吃到反胃嘔吐。臺灣人工作勤奮,忍勞耐操的程度恐怕居世界之冠,實在需要鹵肉飯這種好東西安慰肚腸;卻完全不必像倒垃圾般,將鹵肉飯直接倒入胃袋。
我天生是個大飯桶,只要想到鹵肉飯,就會想到趙舜、吳清和這種肥友,就會蠢動著洶湧的食欲。
財神台南擔仔面
地址:臺北市民生東路新中街6巷1號
營業時間:11:30-21:00,週一休息
富霸王
地址:臺北市南京東路2段115巷20號
營業時間:11:00-20:30,周日休息
擔仔麵
在臺灣,夜市、舊社區、廟口、百貨公司,到處有好吃的擔仔麵。
“擔仔麵”和“沏仔麵”都用油麵,也都用鐵製或竹製網篩煮麵,讓篩裡的麵條在滾水中又煠又沏。明顯的不同是:擔仔麵較精緻小碗,用肉臊作澆頭,有時麵上會擱一尾蝦或半個滷蛋;沏仔麵的份量稍多,用煮雞、鴨、鵝的高湯作湯底,麵上附肉片或僅簡單的豆芽和韭菜。兩者互相影響,有些沏仔麵上也擱一尾蝦,很難嚴格區別。
其實不一定要用油麵,延平北路二段的“擔仔意麵”使用意麵,風味頗佳。
擔仔麵是發源於臺南的小吃,“擔仔”閩南語是挑扁擔的意思,用扁擔挑麵攤沿街叫賣,創始者是漁夫洪芋頭先生。由於每年清明到中秋是颱風季節,風浪險惡,甚至連冒險出海也不能,就暫時賣麵營生,取名“度小月擔仔麵”。風平浪靜的季節,討海人出海捕魚,收入較豐,算是大月;相對於靠漁獲賺錢的大月,勉強擺攤維持生計的時候,自然是在度“小月”了。
世間許多美味竟是這般偶然。洪芋頭從1895年把賣麵當暫度難關的副業,如今第四代已加入企業化經營,並有肉臊工廠,專門供應店面,更製成罐頭販售,馳名海內外,其受歡迎的程度,可謂臺灣之光。
小小一碗擔仔麵,象徵了臺灣人辛勤奮鬥的核心價值。
在臺南,度小月擔仔麵又分為大房的“洪芋頭擔仔麵”和二房的“度小月擔仔麵”,兩者的麵上皆有一尾鮮蝦,並可點選滷蛋和滷貢丸。王浩一認為兩家的口感有差異,前者的份量夥,湯汁也多;後者的精緻度較高,肉臊湯汁較濃醇。兩者在臺北皆有分店。
度小月成功的故事,影響所及,使最初在水仙宮附近擺攤的元素如紅燈籠、矮桌、竹凳、低灶、小爐都成為全臺許多擔仔麵的符碼,用來裝飾自家的店面,充滿懷舊況味,暗示古早的味道。
一碗擔仔麵大抵以蝦高湯、肉臊為主調味,加上蒜泥、黑醋、香菜、豆芽等作料;好吃的關鍵在肉臊。這種麵攤少不了一大鍋陳年滷汁,那澆在麵上的肉臊,將那碗麵和湯提升得美妙又高尚。
“好記擔仔麵”風味絕佳,據說每天賣出兩千碗,那高湯甚為講究,是用50斤草蝦熬煉出來;那鍋肉臊是用豬腳肉所製,麵上擱了一塊肉、一隻蝦。雖澆淋了馥郁的肉臊,湯味卻顯清爽,鮮甜,是我在臺北最歡喜的擔仔麵。缺點是麵太少,我一口氣至少得吃掉5碗,才能稍慰饑腸。
華西街“臺南擔仔麵”成立於1958年,原先是路邊攤,賺錢後搖身變成臺菜海鮮餐館,現在高雄、臺中、板橋、上海都有分店。此店很講派頭,食材高檔,店內布置得金碧輝煌,所有器皿皆為進口名牌,如英國Wedgwood和日本Elchee,店家最津津樂道的是一碗麵台幣50元,整套碗盤餐具卻值台幣1萬6千元。其實來客多不是為了擔仔麵,而是昂貴的餐飲;從前我供職於《中國時報》,報社長官常在此宴請重要客人。然則我最歡喜的,還是袖珍得只能當餐後點心的擔仔麵,常讓我想起編“人間”副刊近15年的生涯,和許許多多文壇的往事。
白湯豬腳
大學剛畢業時,有一天忽然很想吃豬腳,遂在市場買了一隻後腳回賃居處,加大蒜、青蔥、薑片,用清水燉煮了近兩小時,竟也香味四溢,湯汁濃郁。這是我烹飪的幼稚園時期,差堪安慰怒吼的饑腸,自然還不能理解這種白湯豬腳看似簡單、實則高深的美學手段。
臺灣人治豬腳,以醬油滷製為主。白湯豬腳即清燉豬腳,在臺灣食肆中並不多見,北部尤多於南部。
《清稗類鈔》載豬腳煮法:“鮮豬蹄煮法有二,曰白蹄,曰紅蹄。煮紅蹄時,用醬油、冰糖,而白蹄無之”。白湯豬腳的湯頭多用豬腳加大骨熬製,不但能強化膠質,更增添香醇風味,因此白湯豬腳的湯是用來牛飲的;醬油滷製的豬腳則例不喝湯,最多用來澆飯。
專賣白湯豬腳的店家多標榜“豬腳原汁”,究其原委,有兩層含意:一、白水滾煮,非以當歸等中藥材或醬油燉滷;二、強調湯頭的濃稠,原汁原味,不添加調味料。
少了醬油掩護,那豬腳的皮膚是否美麗?形狀是否端莊?滋味是否魅人?完全坦露在人眼前,無所遁形。沒有香料,沒有色,所有的條件都必須自給自足。
清燉豬腳就像寫詩,自然而不造作,從一開始就保持清澈,需要耐心和細心,像其它藝術家付出的努力一樣。
猴急的人常用大火煮豬腳,鍋內的湯汁洶湧沸騰,令豬腳快速浮沉滾動,這是錯誤的。蓋大火煮任何肉品,都會讓蛋白質分解成浮沫,肉質的鮮美蕩然矣。一個聰明細心的廚師在熬湯時,不會讓湯滾沸。
一隻豬腳通常分三段供食客選擇:腿肉、中圈、腳蹄。腿肉乃純粹的豬腳肉,煮得香嫩,表皮仍富彈勁;腳蹄最有嚼勁,尤其那滑溜的蹄筋最為誘人。我偏愛中圈,有皮有筋有肉有骨頭,兼具各段優點。
豬腳長時間燉煮,皮肉俱軟爛而不油膩,骨髓真味亦吸之即出。店家都附辣椒醬油供食客蘸用,湯喝完了往往可以再續。
賣豬腳湯幾乎都兼營麵線,手工乾麵線煮妥,用高湯燙過,再淋上一大瓢蒜泥和豬油,這是庶民飲食中簡單而富足的美感。賣豬腳配麵線,卻鮮見供應白米飯,大家竟也習以為常,想來是臺灣人吃豬腳麵線壓驚改運的風俗。
白湯豬腳若有添加物,當歸似是首選。豐原廟東小吃街“永芳亭”四神豬腳湯,就加入當歸、川芎、熟地、桂枝等多種中藥材,上桌前再淋一點當歸藥酒。饒河街夜市“連豬腳麵線”亦加入當歸數種中藥材燉滷。
好的豬腳必須整治乾淨,絕不可帶絲毫腥味,這是先決條件。
大凡食物要先愛它,才會美味。治豬腳首重衛生,那豬,一生不曾洗過腳,我們要吃它親吻它,必須仔細替它拔除腳毛,刷洗乾淨。我在家裡煮豬腳,必定用夾子一根根拔除腳毛,再以鋼刷為牠洗腳,然後汆燙,起鍋;再刷洗,汆燙,如此三遍,才心安理得。
溪洲樓吳郭魚
外公的魚塭裡養最多的是吳郭魚,自然也有不少蝦、蟹、鰻和水蛇,小時候我常在那裡釣魚、游泳,直到目睹一整車水肥傾入魚塭,才結束玩水的童年。那是50年代末,吳郭魚還在吃大便。
此魚從前我們叫“南洋鯽仔”,吳郭魚是紀念吳振輝、郭啟彰兩位先生1946年自新加坡引進,他們輾轉偷帶回旗津老家時僅存13尾魚苗,5雄8雌,算是第一代移民,堪稱吳郭魚的祖先。數十年來,飼育技術不斷翻新,幾番雜交配種,已是臺灣數量最夥的養殖魚,出口到歐美日,被稱為“臺灣鯛”。吳郭魚屬慈鯛科,是非洲移民,全世界有一百多種,各地華人對牠的名稱也不一樣,中國大陸叫“羅非魚”,乃原產地尼羅河、非洲之故;香港人則因形似鯽魚而喚“非洲鯽”;馬來西亞稱為“非洲魚”。
吳郭魚價廉而新鮮,可惜魚身有頑固的泥土味,一直上不了大餐館檯面。其實泥土味並非不能拯救,市場的吳郭魚都還活蹦亂跳,買回來以後若能餓養三兩天即能滌除。景美“味自慢”用豆腐乳加辣椒蒸吳郭魚,的確消滅了泥土味,可惜魚鮮卻不免蕩然。臺電大樓旁邊“醉紅小酌”乾脆選用海吳郭清蒸,成為該店的招牌菜之一。王潤華教授曾盛贊醉紅小酌的清蒸吳郭魚,“酒黨”的定期聚會選在這裡,吳郭魚功不可沒。
我自認是烹調吳郭魚高手,品嚐過“溪洲樓”之後,甘拜下風。石門水庫週遭聚集了許多活魚餐館,幾乎都賣草魚、鰱魚,“溪洲樓”卻以吳郭魚聞名。其實任何魚養在他們家乾淨的魚塭裡,沒有不美味的。
有一天,前中央大學校長劉全生教授興奮地告訴我,“有個親戚說要帶我們夫妻去嚐全臺灣最好吃的魚,到了那裡才知道,原來就是你帶我們去過的‘溪洲樓’。”
那次有詩人楊牧伉儷作陪,楊牧去之前也說,他不太吃魚。我知道他嗜雞和啤酒,遂特地請老闆李旭倡弄一隻土雞白斬,還刻意冰鎮半打啤酒。餐後,那盤誘人的白斬雞似乎沒吃幾塊,楊牧竟說:“奇怪,今天竟然吃魚吃到忘記喝啤酒。”
大概阿倡沒事就鑽研廚藝,我去溪洲樓鮮少點菜,可端上來的魚料理多半不重複。有一次我問,這糖醋魚塊怎麼啦?味道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他說不是糖醋魚,是“熏魚”──他用胡椒粉、豆瓣醬和冰糖去熬魚塊。這肯定是突發奇想的產品,絕非河南名產。蓋湖南的熏魚又叫臘魚,非但切剖法相異,還得經過醃漬、乾燥、煙熏的工序。豆醬煨魚是臺灣古早味,阿倡也常作,每次吃這魚不免發思古之幽情。
現代人越來越重視養生飲膳,可我的經驗是好像越強調健康的食物,通常多很難吃,似乎健康與美味頗為扞格。這實是天大的誤會,不信請試試溪洲樓“養生魚湯”,此湯經兩次加工:先用魚骨、烏鰡熬湯底,令高湯充滿膠質和鈣質;再下枸杞、甘草等多種中藥材燉煮。我多次喝這魚湯,同桌吃飯的不曾少於喝3碗者。
“酸辣吳郭魚柳”是冷盤,酸味、辣味和甜味調和得恰到好處,帶泰式料理的風格,具提醒作用。這道魚柳宜作前菜,喚醒我們的味蕾,引導我們的食欲,迎接一道又一道變化烹飪方式的魚料理。
吳郭魚切成柳還可作成“椒鹽魚柳”。椒鹽適用於軟炸、酥炸類的菜肴,花椒是不可或缺的香料。魚柳炸過之後,加上蔥花、辣椒絲、洋蔥絲襯托,那種酥麻的鮮香,入口即產生愉悅感。
通常我們會將最好的魚作成清蒸魚,因為清蒸最能吃出魚的原味,最能表現魚的鮮美。溪洲樓清蒸魚多用個頭較小的吳郭魚,有時加進漬冬瓜去蒸,有時以破布子、豆豉調味,都彰顯直截了當的美感。
原味的另一種吃法是鹽烤,溪洲樓“鹽烤魚”大抵使用3斤的吳郭魚,魚未除鱗,清洗潔淨後只抹上一層厚厚粗鹽即進烤箱,因此例不吃魚皮。別以為烤魚簡單,我剛開始在家烤魚,試過幾次總試不出好滋味,遑論要烤到像阿倡的手藝這樣表皮酥脆、裡面多汁的境界。
如果帶小孩來,我建議點食“黃金魚排”。由於材料佳,又仔細烹調,魚排炸出來自然美味,孩子一塊接一塊吃,那饞相好像覺得盤子裡的魚排不夠多,肥厚的炸魚排總透露歡樂的滋味。讓孩子品嘗一點優質的油炸物是好的,開啟他們味覺見識,讓他們明白炸魚排不必像速食店供應的那麼庸俗。
阿倡也常作“宮保吳郭魚丁”給我吃,“宮保”料理源於清末四川總督丁寶楨,這貴州人愛吃雞,又曾當“太子太保”,故有這名稱。宮保魚丁當然是沿襲自宮保雞丁,只是將雞肉改成魚肉,沒想到魚丁竟不遑多讓於雞丁。這菜厚重中隱藏細嫩,光是看盤中的紅辣椒絲、花生、香菜就引人饞涎,入嘴的花椒香又誘引食欲。
另一重口味的料理是“三杯吳郭魚”,係源自三杯雞這道地臺灣名菜,幾乎是鄉野餐館的基本動作。所謂三杯,指的是米酒、醬油、麻油各三分之一杯,加糖、大蒜、辣椒、老薑調味煮材料,待醬汁快收乾,起鍋前加九層塔拌炒即成。“三杯”料理除了雞,較常見的還有中卷、田雞、豬肉,將魚納入,香氣撲鼻。不過這道菜味道濃厚強烈,上菜次序應安排在後面,以免干擾其它料理的滋味。
可能是天氣漸冷,“麻辣吳郭魚鍋”亦是阿倡新研發的料理。麻辣乃川菜基本味道,紅油、香油、豆豉、花椒、辣椒均是顯而易見的主要調味料,麻婆豆腐即是麻辣味的代表作。
阿倡的麻辣魚鍋是結合魚生火鍋、麻辣火鍋變奏而來。市面上一般吃的魚生鍋,多使用冷凍鯛魚片,了無滋味。這又回到材料問題,溪洲樓的魚本來就刻意培養,肉質遠非等閒鯛魚片可比;這種魚生在麻辣鍋中一涮即起,未近嘴就聞到它強力播香,宛如甫出浴的美人,魅力難擋。
天婦羅、甜不辣與黑輪
每次想到基隆,就想到廟口的小吃;想到那些小吃,首先浮現的是“天婦羅”;一思及廟口第16號攤的“王”記天婦羅,唾液就充沛分泌,來不及嚥口水。此攤自1956年開始營業,在廟口諸攤中時間並不算長,卻是我心目中的重要地標。
天婦羅、甜不辣、黑輪俱屬臺灣典型的混血食物,乃日本殖民留下來的吃食文化,發展的源頭可能就在基隆廟口。
天婦羅乃沿用日語穹邸臥芷,是一種油炸的魚漿──大抵將鯊魚肉剁成細茸,製為魚漿丸,再壓成淺碟狀,油炸至外表呈金黃色,蘸甜辣醬、佐醃小黃瓜片吃。天婦羅美味與否,關鍵在於魚漿好不好,遺憾現在的魚漿絕大部分都來自批發工廠,且以不新鮮的雜魚製成。基隆廟口第16號攤不隨流俗,老老實實用小鯊魚和海鰻為材料,添加太白粉、糖、味噌、味素打成魚漿,現製現炸,這種照本份製作的食物焉有俗品?
天婦羅最好用花生油或混合芝麻油來炸,此物難以在家自製,蓋油炸的鍋子必須夠大,也沒有人會為了吃一次天婦羅而耗費一大桶花生油。
穹邸臥芷與臺灣的“甜不辣”略有差異。在名稱上,關西地區所謂的穹邸臥芷就是指臺灣的甜不辣。而關東地區喚甜不辣作“薩摩揚玨”,九州叫“付玩揚玨”。
臺灣的甜不辣是魚漿油炸後再經過煮的工序,常伴隨魚丸、豬血糕、蘿蔔、高麗菜捲出現,吃時淋上醬汁,可謂目前最普遍的魚漿製品,隨處可見。
臺北西園路“亞東甜不辣”的高麗菜捲很贊,單純的高麗菜,清爽,甜脆,蘊含菜香;可惜店家太拘泥於特調的醬汁,用醬油、味噌調製出來的蘸醬風味甚佳,卻不宜每一種食物都淋上,否則百物一味,形同無味。甜不辣自然是招牌,確實不錯,蘸醬用於此就準確多了。
北部較常見天婦羅,南部則多“黑輪”,黑輪日語是牧竺邸,因此我們叫它時必須用閩南語發音才對。關西地區叫黑輪“關東煮狎(邸糾社狎)”。在臺灣南北頗有差異,北部人叫它甜不辣,個頭大約只有南部黑輪的四分之一。從前在高雄吃的黑輪還摻有白煮蛋──旗魚肉打漿後,加進白煮蛋和糖,拌勻,入鍋油炸。
我還是偏愛油炸天婦羅和炭烤黑輪。屏東潮州的“廟口旗魚黑輪”用現撈旗魚製作,強調不添加硼砂;由於夠新鮮而廣受歡迎,這家黑輪的蘸醬是油膏加芥茉,口味獨特。在東港華僑市場內,有一家創立逾百年的“瑞”記旗魚黑輪,也以新鮮美味、真材實料、不摻防腐劑馳名,這家黑輪的工序跟基隆廟口的天婦羅一樣,都是即製即炸,將表皮炸至金黃即食。可見誠懇老實製作的古早味,是振興飲食文化的康莊大道。
念高中時,不曉得是正在發育又運動量大?或那攤賣烤黑輪的滋味太誘人?上課時常心不在課堂,圍牆外的那攤販正在燒烤黑輪,油煙飄然進入教室,鼓動兇猛的食欲,摧毀我脆弱的意志,勉強忍耐熬到下課,已經狂餓難堪,有人翻牆出去吃,有人通過鐵門的邊隙交易。那黑輪乃南部特產,臺灣其它地方鮮見,它的外形碩大,魚漿實在而彈牙,用炭火烤到膨脹,表皮略顯酥脆,淋上辣椒醬吃,具有一種梁山好漢的陽剛特質,痛快淋漓。
高中時代的牧竺邸影響我的甜不辣美學,領悟此物的烹製手段務必如此才美麗,烤的又比煮的迷人;就好像魚或肉,一經久煮即完全失去滋味,反而是那一鍋湯,接收了全部的精華,甜美無比。
天婦羅、甜不辣和黑輪具現了臺灣魚漿小吃的系譜。臺灣有名的小吃多聚成市集,尤其是夜市,夜市又多以某一廟宇為中心,因為香火鼎盛,引來各地香客,吃食攤遂逐漸在周遭發展出一定的規模,乃至形成以美食為主的觀光勝地,躍為都市的商業中心。基隆“奠濟宮”前的小吃區即是這樣衍生的飲食文化,這廟口在日治時期是花街、商業地帶,吸引很多來自瑞芳、九份、金瓜石的商人和礦工,人潮使廟埕小吃攤逐漸固定下來。
夜市常出現許多西洋/本土,精緻/粗野相混合的排場,呈現眾聲喧嘩的美學。臺灣是一個淺碟型的社會,什麼東西的流行周期都很短──前一陣子才流行喝紅酒,大家喝起紅酒很像灌啤酒;忽然轉而流行吃葡式蛋撻,到處看到“安德魯”、“瑪嘉烈”蛋撻店;好像沒流行多久,整個社會又一窩蜂擠在麵包店門口,排隊買“巨蛋麵包”和甜甜圈……我們歡喜的這類魚漿食品,似乎已演變成逐漸穩定的臺灣味道,族群的歷史記憶,濃縮在一碗天婦羅裡,銘刻後殖民的飲食文化。
紅燒鰻
大學畢業賃居南機場社區時,常吃夜市的一攤紅燒鰻,一晃二十幾年,紅燒鰻的香氣仍縈繞在記憶深處,連接了夜市的人潮、鬧哄哄的吆喝、各種熱絡的小吃攤、湯杓碗盤的碰撞聲,和總也不老的“甜不辣西施”。紅燒鰻對面的攤位是甜不辣攤,我越來越覺得,當時歡喜吃那攤紅燒鰻十分可疑──不完全是為了美味,更因為可以肆無忌憚近距離欣賞美麗的老闆娘。
臺灣小吃中,紅燒鰻不算普遍,北部又多於南部。這是隨臺灣遠洋漁業發展起來的料理,幾十年來逐漸演變成典型的臺菜料理,是外膾宴席中的要角,更見諸小吃攤。
紅燒鰻用的是灰海鰻,屬肉質細軟的白肉魚,此鰻粗刺厚皮,體長可達兩公尺,臺灣人多切成大塊醃漬紅麴後油炸,此外也用來作魚丸、罐頭。灰海鰻又叫鱧,日本人稱為肢芬,他們真是會吃鰻的民族,連灰海鰻也擅長料理:醬烤、醋拌、生魚片、天婦羅、火鍋、炊飯、煮麵等等。
這種鰻像光明磊落的漢子,其魚刺又長又粗,坦蕩蕩地呈現在眼前;不像有些魚全身都是細而小的刺,冷不防傷害你的食道,像躲在暗處的偷襲者。
人工養殖的淡水鰻魚,脂肪含量高,多用來製作蒲燒鰻或以中藥材燉鰻;灰海鰻的個頭大多了,而且越大越結實、有嚼勁,常被臺灣人用來製羹。紅燒鰻“紅燒”二字並非習見的醬油、豆瓣、酒烹製;而是指灰海鰻切塊後用紅麴醃漬,漬後沾番薯粉油炸,再加大白菜一起熬煮。
昌吉街“昌吉紅燒炖鰻”的紅燒鰻表皮呈土黃色,切塊碩大,有厚實感,連附在湯裡的高麗菜也很大片。湯頭濃郁中透露清香,和淡淡的枸杞、當歸、川芎味,一種溫補的隱喻。這種海鰻湯汁濃郁又帶清香,美妙極了。這湯,是一種老臺灣的農村味,帶溫暖、關懷的意思,吃一碗,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紅燒鰻美味的關鍵有二:醃製和湯頭。用紅麴醃漬大家都知道,差別就在調味和裹粉油炸,唯高明者能挽留鮮度,去除魚腥;獃廚常搞得魚鮮全失,只剩下濃烈的紅麴味,或把鰻魚弄得像柴魚。
臺灣名食紅燒鰻,準確地說應該叫紅燒鰻羹,本質如此,就不好忽略羹湯的呈現。有些人作羹湯歡喜加入中藥材,這並非重點。我服膺的紅燒鰻羹都不會太濃稠,準確節制甜度,不太顯露勾芡痕跡,湯底需往清澈的目的去追求。哎哎哎,為何那麼習慣勾芡呢?裹地瓜米粉油炸的鰻塊入鍋去煮,自然就令那鍋湯顯得稠,何必多此一舉。
聽說灰海鰻的皮含有一種抗老化的軟骨素(chondroitin),果然如此,則此物實宜常吃。我步入中年之後特別感受時光是最殘酷的暴力分子,任何人都臣服在它的腳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它快速消滅。
鼎邊趖
鼎邊趖源自福州風味小吃“鼎邊糊”、“鍋邊糊”,其來源主要有二說:一說是南臺下渡一帶,3月間迎“大王”(土神),家家戶戶煮鍋邊糊;另一說則附會了一個愛國主義色彩的故事:1563年,明將戚繼光打擊倭寇時,百姓為慰勞軍士,浸米磨漿,準備精製各種粿食;忽然一匹快馬帶來緊急軍情,謂倭寇正策劃偷襲軍營,戚繼光乃決定提前拂曉出擊,然而未乾的米漿做不了粿,百姓匆忙間將做餡用的肉丁、香菇、蝦乾、小白菜、蔥放入鍋裡煮成湯,滾沸待再倒米漿入鍋攪拌,讓將士吃米糊以暖暖身子,沒想到竟大受歡迎,一位老人將鍋邊鏟下的米漿卷片盛一碗給戚將軍,“老人家,這是什麼啊”?“鍋邊糊”。
後人有詩讚曰:“抗倭參將出奇兵,父老紛紛夾道迎;浸米磨漿忙徹夜,鍋邊糊裡見深情”。
正宗鼎邊糊的作法是先將大米磨成米漿,以紗布裝蝦皮末煮成蝦湯;大鍋內的清水煮至七成熟時,分4次沿鼎邊澆米漿入鍋內,再放進蟶乾、香菇絲、丁香魚乾、蔥、蒜和蝦末湯調味。
福州的鼎邊糊又叫“粿店”,兼賣蠣餅、芋粿、紅白糖粿,最出名的老鋪是“惟我什錦鍋邊糊店”,配料另有雞鴨肝、目魚乾。
臺灣鼎邊趖則多兼賣滷肉飯,近年竟也賣起真空包裝了。我幾次在信用卡會訊上看到“基隆名產鼎邊趖”的廣告,“鼎邊趖”是什麼意思?廣告傳單上說“‘趖’原意是指液態物爬滾的動作,將在來米磨成的米漿沿鼎邊趖一圈,鼎中放一些水,鼎邊用火燒熱,一面烤,一面蒸,用這種方法做成的美食叫鼎邊趖”。
這段“趖”段敘述有問題,廣告謂“趖”是“液態物爬滾的動作”,語意出自何處?案趖,音梭,走的意思,後來又引申為日落。《說文.走部》:“趖,走意”,段玉裁注:“今京師人謂日跌為晌午趖”;後蜀歐陽炯的詞〈南鄉子〉:“鋪葵席,荳蔻花間趖晚日”。若以閩南語發音,鼎邊趖的“趖”則另有“挲”的意思,意謂濃稠的米漿沿大鼎內側抹挲一圈,米漿挲過一圈,鼎內上緣即形成白白一片,經鼎中水氣什騰,再以刮落入湯裡,乃有了烤、蒸、煮的工序。
鼎邊趖是比較不普遍的臺灣小吃,可能是製作上稍繁瑣;這種米食湯品的繁瑣,具現於工序和食材。
製作鼎邊趖最好用大鍋大灶趖煮,米漿才能表現爬滾的動作,也才會有彈牙口感;若自己在家製作,限於鍋具,只好改成煎粉皮,或以粿條取代。除了主角的趖,最重要的是那一鍋高湯,須用大骨或蜆熬製,絕不可偷懶依賴味精。那大鍋裡起碼超過10種配料:香菇、金針、筍絲、蒜頭酥、芹菜末、高麗菜、肉羹、蝦仁羹、蝦米……尤其少不了筍絲和提香的芹菜末、韭菜末。
無論配料如何,趖才是真正的老大,是主角,趖的彈牙口感遠非粿條所能取代。
鼎邊趖是我驚豔基隆廟口的開始,那湯鮮甜得不顧舌頭燙傷的危險;白白嫩嫩的粿片雖然已改成預先製作,仍彈性十足,在你剛想輕輕咬一口時,它竟已主動般溜進嘴裡,彷彿舌頭之外的另一個舌頭,調情般滑來滑去,香味充滿。
鼎邊趖需趁熱食用,否則滋味全失。有一次我在南門市場邊吃到一碗失溫的鼎邊趖,趖又缺乏彈性,口感似粿條,害我沮喪了好幾天。
優質肉品自然豬
幾個茶人相約品茗,還情商廖英棋來燒菜。英棋是室內設計師,身懷好廚藝,尤其擅烹意大利菜;他說烹飪是紓壓的方式,每當工作壓力太大,心情亂糟糟,就下廚作菜給朋友吃,因此大家都覺得他很值得交往。那天中午,龍蝦、黑鮪魚等等好料陸續下肚,他老兄才鄭重宣布要上主菜囉。大家摸已然腫脹的腹部懷疑主菜究竟是什麼?
“自然豬。”
“豬肉也能當今天的主菜?你少唬弄我們了。”
初嚐“自然豬”,肉質乾淨、細緻,口感具輕淡的甘甜,和富足的彈性。害我一連好幾個月深深想念那豬,英棋憐憫我相思之苦,給了我肉商的聯絡電話。
我看那塑膠包裝上強調:“絕無抗生素殘留、絕無磺胺劑、絕無荷爾蒙,保證210日齡成熟豬,經農委會和動物科技研究所雙重認證,確保每頭豬隻安全健康”。這是臺灣肉品運銷合作社創立的品牌,從飼養、屠宰到銷售,嚴格管制豬的成長狀態和疫苗接種,詳細記錄飼料配方,等於豬隻有了身分認證。
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黑心肉品的新聞,許多口蹄疫、病死豬肉流向消費者的肚子。每次看到這種新聞都很沮喪,我們怎會這麼衰?生活在充滿人渣的所在。
一群養豬人深受不肖豬戶之害,決定區隔市場,於是出現了自然豬。此豬標榜自然成長、無任何藥物殘留,是一種代表優良品牌的豬肉,號稱臺灣的“夢幻豬肉”。這些豬成長於乾淨的豬舍,人員進入豬舍必須穿隔離衣,務求隔絕傳染病。
自然豬的出現,意味優質的肉品和合理的消費機制,牠定位自己,也定位別的豬肉。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無論變好或變壞,明天我們的社會終將發生變化,或者是你來改變它,或者是別人為你改變它。STARBUCKS通過重新定義咖啡,而改變了咖啡市場。
這種乾淨的豬肉出現前,我不敢吃豬肝,或二次加工肉品如貢丸。自然豬產量還不大,不免比較貴,銷售成績卻越來越好,可見價錢不是問題,吃得健康、吃得安心才要緊。這是一種吃的趨勢,我在吃這塊肉之前,先已了解牠的來源和生產過程。
此肉不僅安全,也頗有滋味,我最常料理的自然豬產品是“帶骨里肌排”和“松阪肉”──前者用迷迭香、芫荽籽、百里香和酒醃浸一天再燒烤,一人一塊作西餐的主菜,遠勝一般的牛排。後者是豬頸肉,油脂分布極細緻,肉質彈牙,烹調方式最簡單,只要在滾水中灼燙即熟,蘸一點醬油膏吃,妙不可言。
臺灣屬淺碟型社會,仿效之風易行,於是又出現了“晶鑽豬”、“香草豬”……“晶鑽豬”生產、經營方式和自然豬雷同,我有時也買。至於“香草豬”,有些店家標榜是以鼠尾草、迷迭香、羅勒等歐式香草及中藥配方飼養長大。我並不相信餵豬吃什麼,牠的肉就變成什麼。
法國廚藝家亞倫.杜卡斯(Alain Ducasse)在《與美味相遇》一書中報導聖亦榭(Saint-Yrieix)品種的黑臀豬“都在乾草上生活,且跟古時候的情況一模一樣。牠們擁有廣闊的空間,可以到處散步,夏天時,則住在樹林裡,牠們可以作夢也可以依自己的生活節奏進食,食物種類有大麥、小麥或是小青豆”。黑臀豬的確過牲畜王子般的生活,“肉質比白豬肉更滑嫩細緻,而且顏色鮮紅,是一種肥厚多汁的上等肉,烤肋骨或烤肉風味俱佳”。
運動量夠,成長就較緩慢,自然不符成本效益。真正的美食通常不符表面上的經濟效益。我們想吃的肉品自然是生前能自由走動,而非靠注射抗生素維持生命。
然則一般的豬並非如我們想像,樂活在溫柔起伏的草原或山丘;而是集中飼養在工廠般的陰暗農場,有的甚至24小時燈光照明,以使牠們保持清醒而一直進食。
自然豬也還談不上在自然環境下成長,牠們猶得擠在豬籠裡餵食,只是飼養環境較乾淨。牧場最強調的是豬隻屠宰前,都經過動物科技研究所作飼料檢驗、抽血檢驗,確認牠們沒有藥物反應。可見這種豬的模範生,最大的特色並非品種,而是豬場管理;這是優質農牧業的起步,也是提昇飲食文化的有效途徑。
自然豬已然是一種品牌,一種消費意識,我等待更多的餐館宣稱,他們採用這一類的健康肉品。
有了自然豬,我更相信好肉和好女人都在臺灣。
海南雞飯之味
多年前我到香港中文大學開會,迷戀下榻旅館的海南雞飯,大肆張揚,與會的朋友認為我少見多怪,說新加坡半島酒店的海南雞飯才真的好吃。從此我立志去新加坡。
機會來了。一九九九年我應邀參加新加坡兩年一次的“國際作家節”,足足可以在當地吃八天。
我將行李放進下榻的Rendezvous酒店就迫不及待出門去找海南雞飯,酒店對面剛好有家Kopitiam熟食中心,我迅速點了一客海南雞飯,才吃了兩口就悲從心生。白來新加坡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飛行那麼遠,竟吃到如此平凡的雞飯,甚至遠不及臺北福華飯店的水準。
新加坡的朋友關切我言談之間殊少笑貌,乃指點迷津,說他們心目中最高明的海南雞飯不在半島酒店,在文華酒店。我聞言即出門尋找,不果。
第二天我沿著烏節路尋找,直到下午,還沒找到文華酒店,腳酸了,肚子也餓了,猶固執著不肯隨便亂吃。我踅進紀伊國屋閒逛,買了兩本波蘭詩人的詩集,下樓,意外發現文華酒店赫然就在隔壁。
海南雞飯終於呈現在我掩不住興奮的眼前,我一眼就愛上了它:一盤雞肉、三碟沾醬、一碗青菜豆腐湯、一碗飯。我凝視著它,仿佛乍見暗戀已久的人,忽然得到青睞,略顯慌張和笨拙,這麼多年了,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承受失望的打擊。
情怯地,我先舀了一口湯送進嘴裡,清淡、溫柔。好悠長啊,平凡的青菜豆腐湯散發出高雅的品質,淺嘗一口即能斷定,那是出自一流高手的技術。
我再吃一口飯,軟硬適度,松、香、富彈性,微量的雞油滲透進每一粒米飯裡,每一粒都清楚,晶亮而不黏膩,光看外表即知上品,冒著蒜味的雞油飯,咀嚼間流轉著芳香,即使沒有任何佐菜,我也能一口氣幹掉三大碗。一陣感動襲上心頭,啊,我寧可肥死,也要拚命多吃一碗。
第一口雞肉我刻意不沾任何佐醬,純粹的雞肉,去骨走脂,純粹的滋味。肌理是普通的飼料雞,不是一般人歡喜標榜的“走地雞”、“放山雞”,雞肉盤中附有高麗菜、黃瓜、香菜,上面灑有香油。
那雞肉柔嫩、芳香,連雞皮都顯得美麗清純,即使高脂血患者,也不輕易放過一塊肥油,特殊的飯香配合肉香,產生一種優美的旋律,它的鮮嫩,最好能依靠沾醬來伴奏。三種沾醬都特別調製過,尤以加入酸柑的辣椒醬深獲我心,我先沾薑汁嚼食,仿佛出現音樂的第一主題;第二塊改沾醬油膏,乃第二主題;第三口沾辣椒醬,第三主題出現。再喝一口湯,繼續吃肉,這時候,改變沾醬順序,形成各種主題的變奏。
美好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我猶豫停箸,忽然捨不得吃太快,乃取出剛才買的Wistawa Szymborska最新出版的詩集展讀,覺得字裡行間閃耀著亮光,“這可怕的世界/並非沒有誘人的地方,/並非沒有黎明,/並非沒有為他醒來的事物”。值得我們醒來的雞飯,是一種好詩的想像力,和韻律感。
這個世界並非沒有值得我們依戀的事物。一樣是白斬雞,有的意象分明,一入口就像聆賞曼妙的音樂;有的咬起來像咬皮包。一樣是米飯,有的咀嚼間會升起饑餓的快樂感;有的面貌模糊,嘗一口就沮喪得想輕生。一樣是豆腐湯,有的喝起來心生感激;也有人可以把它煮成像洗鍋水。一樣是辣椒醬,富想像力的廚師會使用新鮮的朝天椒、酸柑和些許蜂蜜調味;也有人只會買劣等罐裝品,裡面只吃得出防腐劑和鹽……美味的生成就像情感,要緊的是一種真誠對待的態度吧,不虛矯,不欺騙,不浮誇。
我望著窗外烏節路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繁複的市招和各種名牌精品,隔壁就是剛才買書的大書店,我感動地流下眼淚,幸福得好像躺在上帝的懷抱裡,竟有福氣吃到這麼美味的雞飯,我有一股衝動,想跑進廚房向廚師鞠躬致謝,致敬。
這個世界並非沒有其它好吃的海南雞飯,像吉隆玻“南香飯店”使用“菜園雞”烹製的海南雞飯、麻六甲“中華茶室”的土雞和飯丸,都令人終生懷念。但恐怕只有文華酒店的廚師有本事把最平凡的飼料雞如此精緻化。
新加坡太規矩了,不免顯得乏味,雖然乏味,有了文華酒店的海南雞飯,忽然使這個國家顯得多味。
紅酒之味
近年來好像開始流行喝紅酒,有錢人家裡更特辟一室作酒窖,恒溫、恒濕,珍藏許多名貴老酒,令人羡慕。阮囊羞澀者也不必自暴自棄,喝紅葡萄酒其實毋需太強調硬體設備,毋寧多重視軟體條件;喝紅葡萄酒也不需要內行,只需要有品位。
相對於烈酒的雄混、深刻、尖銳,或啤酒的豪爽;紅酒的通性顯然比較優雅,閒適,帶著幾分名士氣,它不適合喝悶酒的情緒,應該沒有人會蠢到拿紅酒來澆愁。只有喝紅酒的時候,不必先擁有大肚子,和絕佳的消化循環系統,只要有品位——並非他人的品位,是自己的。每次走進酒店,滿眼繁複的種類,總是恨不能有足夠的舌頭一一試驗,作一趟味覺的旅行。我以為,紅酒最強調個性,眾人都肯定喝三萬元一瓶的最爽,你偏偏固執地相信喝三百元一瓶的某種品牌才快樂。
我初次喝葡萄酒大約是小學一年級,在寄居的大姨家。我的童年大約不免是憂鬱的,失去父親,又經年不在母親身旁,所幸大姨很是疼我,刻意讓我享受和表哥一般的待遇。好像是年夜飯,大姨終於搬出夏天釀的葡萄酒,給每個人的陶碗注入紅酒,然後把瓶底的葡萄渣裝在大碗裡,成為一道醉人的菜肴。大姨先為我夾一隻雞腿,再為表哥夾另一隻,生活上我總是表哥的跟班,他喝一口,我就跟著喝一口;他夾一口葡萄渣,我也喜歡咀嚼葡萄渣。那碗甜酒的酒精濃度想來是低的,卻也足夠讓一個孩童臉紅耳熱,我微醺地,想起自己參加釀酒的颱風天,十幾個大小不等的玻璃容器已經風乾了,我們將葡萄一一拭幹拭淨,壓進玻璃瓶罐裡,灑進一層白糖。好像有行道樹被連根拔起,或什麼招牌掉下來複迎風飛起,一路跌跌撞撞,發出巨大的聲響。我跟隨大人陸續塞葡萄入玻璃瓶罐裡,再灑進一層白糖。狂風在屋外呼嘯,窗玻璃受到擠壓,緊張地悶響,我疑懼地張望窗外,蓋緊瓶塞,瓶塞上用布封死,鄭重將那些酒瓶搬進櫥櫃裡,充滿期待。
時間讓雜誌逐漸沉澱,那碗葡萄酒繼續在我的記憶裡翻騰,發酵,那碗酒連接著一個暴烈狂放的颱風天;我清楚記得那滋味,那碗酒,帶著親情,曾經如何安慰一個沒有家的孩子的心靈。
我相信最美的酒香會溢上精神層次。我難忘初履那波利那天,在桑塔,露琪亞港的晚餐,就在著名的「蛋堡」(Castel dell`Ovo)旁一家海鮮餐廳,面對著地中海,正前方是卡布裡島,左前方是蘇蓮托海岸,我飲著當地的紅酒,心馳神蕩,童年起即耳熟的義大利民謠在記憶的海洋翻騰,搖盪。
我終於來到地中海岸,葡萄酒的故鄉,舟楫搖盪,浪花都溫柔撫觸海岸,發散出清淡的鹹味,雖然是滿座的餐廳,我卻升起一種平和、寧靜感。我知道,眼前的海水是一種令人心慌的藍色,撩撥過雪萊、拜倫的靈感。我後來翻閱地圖,那個港好像不叫桑塔?露琪亞,而是那波利港;然則又何妨,我甚至不記得當時喝的是什麼品牌?什麼品牌也完全不介意了,任何口感到了地中海邊,都會自動搖盪著船歌般溫柔多情的滋味。
在義大利,楊煉推薦我嘗嘗一種紅酒Brunello,我遂帶了幾瓶回臺灣,那成熟的果香,透露野性的木葉氣息,每次都誘人懷念蓊布裡亞(Umbria)的原野,日落,和古堡上到處亂飛的燕子。可見喝酒最需要講究的恐怕是情境。生命裡有時遭遇到一些情境是不免要暢飲的,他鄉遇故知、英雄惜英雄,難道會有比互相舉杯更好的慶祝辦法嗎?一個剛品嘗過美酒的舌頭,等於是剛和戀人接吻,會忍不住想唱一夜的讚美詩。
可惜七年前,醫師就斷言我罹患痛風、高血脂,最好遠離杯中物,我曾因此沮喪得恍如失戀,真的是從此人生乏味了。也許每個人一生所能飲的美酒有固定的配給,我因為年少時貪杯,提早將配額消耗掉了。
我不能豪飲之後,比較有時間觀看別人飲酒,發現許多文化人也習慣掐著同桌人的鼻子灌酒。許多人知道常常拿XO乾杯不免傷身,乃改成幹紅酒,我每次看他們強迫人家乾杯,自己則使用壯士斷腕的表情,閉眼皺眉,把高腳杯內的紅酒倒進喉嚨,都覺得他們在喝斷腸水。喝斷腸水不需要品位,因此不經過舌頭。
聽說常喝紅酒可以預防心臟血管方面的疾病,有人更援引醫師的話,說喝紅酒、做愛、散步都是健康、長壽的好辦法。有些朋友善意地提供偏方:紅酒泡洋蔥,對於降低血脂肪、膽固醇甚有療效。加洋蔥的紅酒是什麼滋味?既然只為了療效,為何不乾脆請醫師開處方?至於我,寧願偶爾淺酌一小杯美酒,也不肯每天灌一整瓶紅藥水。
金門高粱酒
“我在金門痛飲高粱最厲害的一次是遭營輔導長、副連長惡整後,一時悲憤難抑,遂自動步槍上鏜,帶著兩顆手榴彈沖出去欲幹掉他們。我的同袍,和我友誼最篤的同袍何兢武死扯活拖,把我拉去灌高粱酒。我清楚記得喝到爛醉的深夜,如何狂吐又如何爬回坑道,卻不記得高粱酒如何澆熄我的怒火。”
我對金門高粱酒用情甚深。
臺灣的煙酒公賣之後,除了煙酒公賣局的酒廠,只有金門酒廠、馬祖酒廠合法,後者的高粱酒知名度遠不如前者。
金門高粱酒的歷史很短,創始人是葉華成先生,先是釀米酒失敗,所研發的高粱酒竟意外成功,1950年遂在自宅成立“金城酒廠”。當時的防衛司令兼福建省主席胡璉將軍嘗到這佳釀,乃請葉華成結束私營釀酒坊,到軍設的“九龍江酒廠”任技術課長。四年後九龍江酒廠易名“金門酒廠”,1998改制為“金酒公司”。
金門高粱酒最為人所樂道的是用該島特產的旱地高粱,和舊金城的“寶月泉”水所釀造。釀造之初先以磨碎的小麥作酒麴,糖化澱粉,再和以高粱和大麥,溫控發酵。從金門酒廠到金酒公司,我算是忠實客戶,三十幾年來,持續喝高粱,幾乎喝遍他們家的產品,包括迎賓酒、白金龍、黃龍酒、金剛酒、益壽酒、龍鳳酒和各種紀念酒,尤其迷戀“陳高”。
“陳高”即陳年金門高粱酒,可謂極品高粱酒,是我最喜愛的酒之一,只用來款待“剖腹來相見”的漢子。此酒在地窖中存放5年以上,待熟陳才取出灌裝,使原來的辛辣味酯化得更醇厚更圓融。
我和金門高粱酒結識於生命中最應疼惜的青春年華,那是1979年,部隊移防金門後即駐紮坑道裡,那花崗岩坑道冬暖夏涼,可惜潮濕得要命,岩壁頂部和四面不斷滲著水,涓滴匯成地面上的水流,每天都覺得像泡在水裡,棉被、枕頭、衣物、檔……統統都是濕的。老士官長告誡:長期生活在這種地方容易罹患風濕、關節炎,預防之道是睡前喝一小杯高粱酒。在金門的十八個月我大致遵照辦理,漸漸培養出一點酒量,並練就了一身酒膽,以及豁酒拳的功力。
金門高粱酒之美,在於純粹,不摻香料的純粹美感。我對大陸一些名酒不甚了了,近年愛上的“紅星二鍋頭”亦以高粱為原料,按傳統工藝發酵,經清蒸、清燒,長期貯存而成,酒質清亮透明,爽淨、剛烈、濃醇,同屬一樣的純粹美學,一樣深具穿透力,才入嘴,即升起一股暖流,仿佛立刻舒筋活血。
金門高粱酒炮彈般的剛烈性格,堅強地,陪伴我度過一段痛苦的歲月,並安慰了憂鬱落寞的青年。
服兵役的男子,尤其是在離島服兵役,分隔日久,女友難免會移情別戀,失戀似乎是兵營裡的集體經驗。我服役半年後發現已被深愛的女友所拋棄,頓時萬念俱灰,每天沮喪得不想醒來,乃學習藉酒澆愁。不知有多少夜晚,我躺在花崗岩上,聽炮彈在頭頂上呼嘯,以及斷續從廈門傳來的心戰喊話。
總是在深夜,我吞淚灌高粱,似乎幻想醉後能豁達地忘掉一切,或醒來還能再次見到她。如今追憶,我結識金門高粱酒之始,竟帶著養身療效,和精神衛生的功能。
在金門肯定喝了不少,退伍時,那個軍用大背包裡裝的幾乎全是高粱酒。運輸艦返抵高雄港已經半夜,我激動地站在甲板上,緩緩靠近港口燦爛的燈光。
運輸艦在集體的等待中打開艙口,退伍的人潮蜂湧而出。我從船艙躍向碼頭時,一度猶豫,忽然想到阿姆斯壯登陸月球好像是先用左腳著陸;我終於回到家鄉,第一步究竟用左腳著地比較好?抑或右腳?踟躕間兩旁的退伍軍人紛紛躍上碼頭,邁著興奮的腳步快意奔跑。再也來不及思索左腳或右腳了,公平起見,我兩腳同時躍上高雄港的陸地,背著幾十瓶高粱酒在碼頭狂奔。
我在金門痛飲高粱最厲害的一次是遭營輔導長、副連長惡整後,一時悲憤難抑,遂自動步槍上鏜,帶著兩顆手榴彈沖出去欲幹掉他們。我的同袍,和我友誼最篤的同袍何兢武死扯活拖,把我拉去灌高粱酒。我清楚記得喝到爛醉的深夜,如何狂吐又如何爬回坑道,卻不記得高粱酒如何澆熄我的怒火。小武退役沒多久即移民美國,不知何時還能與他共飲高粱?
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我數次重遊這座花崗岩島,看到那些參與過的工事,仍不免感慨。我在那裡服兵役期間,常帶著十字鎬鑿掘各種工事,無論戰壕或野戰醫院,那花崗岩就是硬得鑿不動半寸。
金門高粱酒一開始即以戰爭英雄島的形象包裝行銷,有些酒瓶甚至設計成莒光樓、炮臺型。我愛它酒色清淨,酒味濃冽,帶著花崗岩般的形容,強硬,渾厚,剛毅,組織均勻,且個性分明。我建議金門縣政府將葉華成先生的生辰定為高粱酒節,全島放假一天。
牲畜王子自然豬
法國廚藝家亞倫.杜卡斯在《與美味相遇》一書中說Saint-Yrieix品種的黑臀豬“都在乾草上生活,而且跟古時候的情況一模一樣。它們擁有廣闊的空間,可以到處散步,夏天時,則住在樹林裡,它們可以作夢也可以依自己的生活節奏進食,食物種類有大麥、小麥或是小青豆”黑臀豬的確過著牲畜王子般的生活,“肉質比白豬肉更滑嫩細緻,而且顏色鮮紅,是一種肥厚多汁的上等肉,烤肋骨或烤肉風味俱佳”。
幾個茶人相約品茗,還情商廖英棋來燒菜。英棋是室內設計師,身懷好廚藝,尤其擅烹義大利菜;他說烹飪是紓壓的方式,每當工作壓力太大,心情亂糟糟,就下廚作菜給朋友吃,因此大家都覺得他很值得交往。那天中午,龍蝦、黑鮪魚等等好料陸續下肚,他老兄才鄭重宣佈要上主菜囉。大家摸著已然腫脹的腹部懷疑主菜究竟是什麼?
“自然豬。”
“豬肉也能當今天的主菜?你少唬弄我們了。”
初嘗”自然豬”,肉質乾淨、細緻,口感具輕淡的甘甜,和富足的彈性。害我一連好幾個月深深想念著那豬,英棋憐憫我相思之苦,給了我肉商的聯絡電話。
我看那塑膠包裝上強調:“絕無抗生素殘留、絕無磺胺劑、絕無荷爾蒙,保證210日齡成熟豬,經農委會和動物科技研究所雙重認證,確保每頭豬只安全健康”。這是臺灣肉品運銷合作社創立的品牌,從飼養、屠宰到銷售,嚴格管制豬的成長狀態和疫苗接種,詳細記錄飼料配方,等於豬只有了身份認證。
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黑心肉品的新聞,許多口蹄疫、病死豬肉流向消費者的肚子。每次看到這種新聞都很沮喪,我們怎會這麼衰?生活在充滿人渣的所在。
一群養豬人深受不肖豬戶之害,決定區隔市場,於是出現了自然豬。此豬標榜自然成長、無任何藥物殘留,是一種代表優良品牌的豬肉,號稱臺灣的“夢幻豬肉” 。這些豬成長於乾淨的豬舍,人員進入豬舍必須穿隔離衣,務求隔絕傳染病。
自然豬的出現,意味著優質的肉品和合理的消費機制,它定位自己,也定位別的豬肉。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無論變好或變壞,明天我們的社會終將發生變化。或者是你來改變它,或者是別人為你改變它。STARBUCKS通過重新定義咖啡,而改變了咖啡市場。
這種乾淨的豬肉出現前,我不敢吃豬肝,或二次加工肉品如貢丸。自然豬產量還不大,不免比較貴,銷售成績卻越來越好,可見價錢不是問題,吃得健康、吃得安心才要緊。這是一種吃的趨勢,我在吃這塊肉之前,先已瞭解它的來源和生產過程。
此肉不僅安全,也頗有滋味,我最常料理的自然豬產品是“帶骨裡肌排”和“松阪肉”──前者用迷迭香、芫荽籽、百里香和酒醃浸一天再燒烤,一人一塊作為西餐的主菜,遠勝一般的牛排。後者是豬頸肉,油脂分佈極細緻,肉質彈牙,烹調方式最簡單,只要在滾水中灼燙即熟,蘸一點醬油膏吃,妙不可言。
臺灣屬淺碟型社會,仿效之風易行,於是又出現了“晶鑽豬”、“香草豬”……台東關山自立品牌的“晶鑽豬”,生產、經營方式和自然豬雷同,我有時也買。至於「香草豬」,有些店家標榜是以鼠尾草、迷迭香、羅勒等歐式香草及中藥配方飼養長大。我並不相信喂豬吃什麼,它的肉就變成什麼。
法國廚藝家亞倫.杜卡斯(Alain Ducasse)在《與美味相遇》一書中報導聖亦榭(Saint-Yrieix)品種的黑臀豬“都在乾草上生活,而且跟古時候的情況一模一樣。它們擁有廣闊的空間,可以到處散步,夏天時,則住在樹林裡,它們可以作夢也可以依自己的生活節奏進食,食物種類有大麥、小麥或是小青豆”黑臀豬的確過著牲畜王子般的生活,“肉質比白豬肉更滑嫩細緻,而且顏色鮮紅,是一種肥厚多汁的上等肉,烤肋骨或烤肉風味俱佳”。
運動量夠,成長就較緩慢,自然不符成本效益。真正的美食通常不符表面上的經濟效益。我們想吃的肉品自然是生前能自由走動,而非靠注射抗生素維持生命。
然則一般的豬並非如我們想像,樂活在溫柔起伏的草原或山丘;而是集中飼養在工廠般的陰暗農場,有的甚至24小時燈光照明,以使它們保持清醒而一直進食。
自然豬也還談不上在自然環境下成長,它們也得擠在豬籠裡餵食,只是飼養環境較乾淨。牧場最強調的是豬只屠宰前,都經過動物科技研究所作飼料檢驗、抽血檢驗,確認它們沒有藥物反應。可見這種豬的模範生,最大的特色並非品種,而是豬場管理;這是優質農牧業的起步,也是提升飲食文化的有效途徑。
自然豬已然是一種品牌,一種消費意識,我等待更多的餐館宣稱,他們採用這一類的健康肉品。
有了自然豬,我更相信好肉和好女人都在臺灣。
27秒快炒
我一度想幹掉仇家的尖刀有點像宰鱔魚的刀,不可能面對四面八方擁槍的老大,只差堪對付被釘在砧板上的無助鱔魚。由於鱔魚好動,皮又滑溜,得迅速出刀,準確拿捏落刀的深度,順勢剖肚,去脊骨。這是鱔魚攤常見的宰鱔場景。
農曆五月到七月,是鱔魚繁殖的季節,肥鱔開始召喚老饕。
臺灣人吃鱔魚面的歷史很短,遠不如杭州人悠久,蓋錢塘江、西湖一帶自古即盛產鱔魚。然則江浙菜中無論是油炸的“脆膳”、響油“鱔糊” ,或我在上海常吃的“蝦爆鱔面”,皆迥異於臺灣的“鱔魚意面”。
鱔魚意面乃南臺灣的風味小吃,尤其是台南,可能是鱔魚意面密度最高的城市。外地人來台南,要品嘗古早味,若無把握,不妨按“阿”字輩尋索,像“阿美飯店”、“阿霞飯店”;連小吃也是,諸如開元路的“阿銘鱔魚意面”、公園路的“阿輝炒鱔魚”、西門路的“阿鐵鱔魚意面”、民族路的“阿江鱔魚擔”……
鱔魚面大抵有兩種:炒麵和鹵面。我從前在高雄吃的多屬鹵面:先汆燙麵條,撈起,裝盤;再用豬油爆香洋蔥、大蒜、鱔魚,加入高湯,調味,糖醋勾芡,澆淋在面上。
臺北的鱔魚面多屬炒麵,工序顛倒:先熱鍋,爆香洋蔥、大蒜後,加入鱔魚、高湯,調味快炒,起鍋;再用鍋中的湯汁略炒意面即裝盤,最後將鱔魚料鋪在面上。這兩種面所用的麵條不同,鹵面常用油面,炒麵則多用意面;意面殊異於鹽水意面,而是“伊府面”,伊府面是一種半成品,主要制法是和麵粉時加入蛋液,擀好後切成細麵條,煮至七分熟再油炸、乾燥處理。
那伊府面一坨坨擺在攤上,乍看似泡面,仿佛又乾渴又饑餓,入鍋即狂吸芡汁,旋踵即綿軟。鱔魚意面最特別之處即在那酸酸甜甜的芡汁,名店名攤都有自己的配方,主要以烏醋、米酒、糖調味,須調得酸甜平衡,其滋味頗似“五柳羹”。其中最要緊的是醋料,有些講究的店家用了好幾種醋去調味,自然,這是不傳之秘。
要之,成品總呈現軟滑的口感,軟滑中又帶著飽滿的彈勁。我們小時候都叫它“鱔魚炒意面”;雖有大火快炒的動作,其實炒的是鱔魚,實際成品應為“鱔魚意面羹”,黃色的麵條,褐色的鱔魚,油光烏亮,淡淡的鹹味帶著清楚的甜和酸。
很多店不會處理鱔魚,致鱔肉沾著泥膻味。好廚師需用心瞭解食材,包括它的生長環境、季節,和料理特性。鱔魚這主角,需在清水中養一兩天,去其泥味;而且需現宰的才鮮甜。大蒜、洋蔥是重要的配角,下料不能太保守;其次才是高麗菜、胡蘿蔔絲和蔥段的點綴。
現在的鱔魚多冷凍進口貨,不足為訓。新營“清香鱔魚面”猶採用野生鱔魚,蓋新營多池塘溪流,農民輒夜間捕捉野生鱔魚,翌日挑到市場賣,清香因而每天能炒野生鱔,滋味絕佳。這是遵古法炮製的典型,“古法”的精神內涵並非抵拒現代化,而是堅持美味,包括材料講究、工藝認真。“清香鱔魚面”連炒鱔魚的灶也還以“粗糠”作燃料,取粗米糠的燃點低,搶火快,適合猛火爆炒的場面,並使那鱔魚染上輕淡的熏香。
不僅以粗糠作燃料,也用燒過的粗糠灰洗滌鱔魚,物盡其用。此外,“清香”更用鱔魚骨熬湯,免費供應顧客。這麼體貼的動作,奇怪別的店家何不仿效?
猛火爆炒在求鱔魚的口感,令它清脆滑潤而彈牙,台南沙加里巴“老牌鱔魚面”標榜27秒快炒,意思是從鱔魚下鍋到炒好起鍋僅需27秒,以維鱔魚的口感。每次看掌勺者大火快炒,油煙轟竄,我有時會連想到臺灣早期移民的暴烈性格。
從前我家在高雄市,家門前有一小吃攤聚集的夜市,我常在這裡吃鱔魚面,頗感受地利之便。這個小夜市越來越熱鬧,吆喝聲豁拳聲不絕於耳,可恨常有人喝了啤酒就在我家旁邊的防火巷小便,日積月累,尿騷味彌漫,滲透進家裡。高一那年,有天晚上,又聽見窗外的小便聲,忍無可忍,遂沖出去理論,沒想到挨了拳頭,我捂著被打歪的鼻樑,來不及止血,拿了一把刀再度沖出家門,卻不見了那群醉漢。
其實他們的面貌已經很模糊了,我還是藏著尖刀,每天逡巡在夜市尋找仇家,帶著為民除害的快意,直到聽見家門前的幾聲槍響。高雄市是臺灣槍擊火拼的發源地,自從六合夜市發生槍擊事件,黑道擁槍日益普遍,現在槍枝已經氾濫到自家門口了。我忽然覺得懷中的尖刀像玩具。
我一度想幹掉仇家的尖刀有點像宰鱔魚的刀,不可能面對四面八方擁槍的老大,只差堪對付被釘在砧板上的無助鱔魚。由於鱔魚好動,皮又滑溜,得迅速出刀,準確拿捏落刀的深度,順勢剖肚,去脊骨。這是鱔魚攤常見的宰鱔場景。
臺灣的鱔魚意面結合爆炒、糖醋勾芡的烹調工藝,和鱔魚意面口感相近的風味小吃還有“魠魠魚羹”、“生炒花枝”等等。我的鱔魚意面記憶,連接著轟隆作響的火勢和聲勢,這種獨特的味道完全不見於大餐館,只流行於市井,乃典型的庶民小食。
客飯
“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我認為,客飯的“客”字,更暗含“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意思,客居吃食,不免思念著家鄉味。
每當饑餓感特別強烈時,就渴望吃客飯。然則客飯好像快要從現代的餐廳中消失了。
“客飯”是什麼意思?從字面上看,“客”字顯然並非用來修飾“飯”的綴字或形容詞,而是數詞,即一客兩客三客的客,乃論份出售的飯;一客飯裡包含了一道主菜,湯、白飯、茶水則任意取食。
從餐飲性質考察,還有兩層意義:其一,從前單位食堂供應外來訪客的飯菜。當年我剛到中國時報上班,報社按月發給員工伙食卡,沒卡的訪客則每人15元(均為新臺幣,下同),大家拿著鐵盤排隊領菜。啊,好懷念報紙三大張的年代,沒有那麼多資訊垃圾,媒體的影響力深遠,連餐廳的飯菜也不可思議地美味。
其二是餐廳供應包伙客人的飯菜。白先勇短篇小說《花橋榮記》裡那些寅吃卯糧的小公務員,就都到小食堂包飯,包飯的多是李半城、秦癲子、盧先生這種“老光杆子”,有的一包好幾年,甚至吃到最後一口飯為止。
客飯都有一種懷舊的表情。臺北有幾家賣客飯的小餐館,招牌常跟“經濟”牽扯在一起,強調價錢便宜,我數次聽見生客會帳離去時,滿意地讚歎:“好划算喔”、“好便宜喔”。
這種店多無功能表,菜色直接書于牆壁,店家提供紙筆,點菜時自己把菜名寫在便條紙上。最典型的餐館是仁愛路“忠南飯館”和濟南路“福園小館”。台大附近的“峨嵋餐廳”、“重慶川菜”雖非正規客飯,卻接近客飯的氛圍,主要客群是台大教職員生,白飯以人計費,每人10元,附茶。
忠南飯館免費供應飯、湯、茶,食客只要點菜即可。牆上書寫幾十道菜色,粗分160元、130元、120元三種價位,白飯有蓬萊米、在來米兩種供食客自取,我很歡喜那三大桶白米飯,一打開即轟散蒸氣,那飯香,令人法喜充滿。我常點食的菜包括“魚湯”、“韭菜豆干”、“泡菜牛肉”、“回鍋肉”、“豆瓣魚”、“紅燒獅子頭”、“蹄花黃豆”……蹄花黃豆除了覆於瓷甕上的豬腳,大量的黃豆摻了些豬皮,豆香滲入豬腳,黃豆吸飽了豬腳和豬皮的油脂,軟爛滑腴,香味綿密。豬腳加入黃豆一起鹵,乃外省老兵帶進來的烹飪手段,拓展了臺灣鹵豬腳的美學向度。
福園小館標榜江浙菜,其實混搭了川菜、台菜、客家菜,真正的特色是經濟客飯,我常點食的包括須預定的“煙熏鯧魚”、“蠔油紅蟳煲”,和“紹興醉雞腿”、“醬爆蟹”、“炸小黃魚”、“紅燒劃水”、“高麗菜炒臘肉”、“沖菜牛肉”……此店嚴選螃蟹,膏黃飽滿,色豔味鮮,蟹料理遠非等閒大飯店能比;沖菜牛肉冬天才有,製作沖菜的菜心燙過後,密封在罐子裡自然發酵,帶著濃烈的芥末味。
這類餐館多采家庭式經營,佈置通常簡單得有點簡陋,不講究擺盤和裝飾,展現樸素、耿直之美,生意相當興隆。來光顧者多為熟客,我常見客氣的老人家,面帶笑容寒喧,仿佛跟店東成了老朋友。
我認為,客飯的“客”字,更暗含“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意思,客居吃食,不免思念著家鄉味。
誰的家鄉?那是一種籠統的鄉愁罷,說不準懷念那一個地方。大部分食客操外省口音;其實不管來自何省,那種口音在臺灣生活了半世紀,鄉音已改,如果他們返鄉,聽在家鄉人的耳裡,早已變成或輕或重的“臺灣國語”。
客飯總是重油而不膩,偏鹹的菜很下飯,滋味仿佛軍營老士官長所炒的菜,也頗像眷村裡的家常菜。
臺灣的客飯帶著離散話語,跟外省老兵有關。曾任軍隊伙夫的老兵退伍後,或開爿小餐廳營生或在餐館掌勺,端出來的總是一些家鄉味。
其實說不準什麼菜系,似乎是江浙菜融合了川、湘口味,總之是各地外省家常菜雜燴一起,諸如蹄花黃豆屬浙江菜,獅子頭委實是揚州菜,回鍋肉屬川菜,炒臘肉無疑是湘菜,酸菜白肉火鍋來自東北……這些菜撫慰了饑餓般的鄉愁,召喚他們的集體記憶;既使後來易主經營,也換了人掌勺,濃油重醬的味道還是存在。
阿伯瓦克(Maurice Halbwachs)認為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為,現實的社會組織或群體(如家庭、家族、國家、民族或一個公司、機關)都有其對應的集體記憶。我們的許多社會活動,經常是為了強調某些集體記憶,以強化某一人群組合的凝聚。而集體記憶並非是天賦的,那是一種社會性的概念。當集體記憶在一群同質性團體中持續存在,並不斷汲取作用力量之際,其實是做為團體成員的(
Individuals as guorp members)在記憶。只要一個社會裡有多少不同團體與制度,就會存在有多少不同的集體記憶。
當年隨國民政府遷台的一百二十余萬“外省人”,大約有一半是軍人,這些軍人相繼退伍後,形成一個特殊的老兵族群,這個移民族群裡的老兵通常都有著離散身世,都是齊默爾(Georg Simmel)所謂的漂泊的異鄉人,進退失據,不免帶著“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的蒼涼。
如今如今,當年外省人的家鄉味,已經內化為濃濃的臺灣味。我在中國大陸任何地方都已找不到臺灣客飯的滋味。
臺中太陽餅
臺中市是太陽餅的故鄉。太陽餅在這裡發明,成為人們的禮品,如今已風行全世界。
從前我們在縱貫線旅行,路過臺中總會暫停休息,總是有人吆喝:“臺中到囉,臺中到囉,人客免驚,太陽餅款一盒才行”。那種好滋味,陪伴好幾代人一起成長,形成臺灣人的集體記憶。我常想,臺鐵欲強化競爭力,不妨從飲食方面力,讓每一個地方的月臺便當都有自己的特色,若臺中月臺的鐵路便當能附贈一塊太陽餅或鳳梨酥,肯定讓許多人原諒便當的內容。
在我們居住的球體上,還有比太陽餅或鳳梨酥更好的伴手禮?
太陽餅發明的40年代末,物質困乏,通貨膨脹嚴重,臺幣剛改制,糕餅是富裕人家才有的零嘴點心。作法是用麵粉和奶油攪拌,內餡多為麥芽糖或蜂蜜調製。太陽餅又叫“酥餅”,是一種甜餡薄餅,皮要薄,餡要軟,咬下去要酥香甜蜜。由於軟餡屬基本動作,買回家以後千萬別放進冰箱,否則內餡僵硬矣。至於皮,製作技巧在其層數,每一層都極薄,又能入口化掉。
從高速公路下來,中港路上林立太陽餅店,幾乎每一家的招牌都宣稱是“太陽堂老店”、“自由路太陽堂”,都標榜自己才是正宗,真正繼承了道統。
“太陽堂”是全天下模仿的對象,然則真正的太陽餅老店僅此一家,別無分號。而且從來不宣傳,只靠口碑就名聞天下,它的太陽餅表皮加了豬
臺中的朋友總是提醒:“記得是自由路2段23號,223,很好記。不然你就認明裡面有向日葵的馬賽克壁畫”。太陽餅是理想的茶食,泡茶品咖啡或早餐喝牛奶,佐太陽餅,是對味覺的贊美。
學生靖婷從臺中回學校,帶來一盒“阿明師老店太陽堂”的太陽餅,說是謝謝我推薦她申請到理想的學校,特地買了“我覺得比較好吃且是正
“阿明師老店”和太陽堂只隔了幾間店面,競爭之激烈可以想見。此店信誓旦旦說太陽餅是阿明師發明的,現在由他義子林祺海先生經營,據說其餅皮有120層,技藝高深,我雖然常吃,卻不曾認真數過,也不計較那120層餅皮到底薄到什麼地步。糖餡是麥芽加蜂蜜,好像加了豬油,口感相當細緻。
太陽餅的歷史雖短,卻不乏起源傳說,其一是農業社會的訂婚禮俗,媒人提親訂結婚日期,帶圓形的甜餅當伴手禮,人們遂因餅的外形稱之為“日頭餅”;其二,太陽餅圓形的外表中間,常蓋有店家紅色店印,形似太陽。
“阿明師老店”太陽餅的包裝紙上印一段太陽餅簡史,謂阿明師(魏清海)在1949年創立“元明商店”於北屯,乃第一家太陽堂餅店;1953年,太陽堂餅店成立於繼光街與民權路上,後來遷移到自由路。
我知道魏清海先生曾是“太陽堂餅店”的糕餅師傅,太陽餅有可能是他任職其間所研發出來的。無論如何,數十年來自由路匯集了許多烘焙業者,已經形成一條美麗的太陽餅街。
我的太陽餅經驗因而帶比較的眼光──“太陽堂”太陽餅的餅皮有一種酥脆感,內餡較結實;“阿明師”太陽餅的餅皮較厚;“嘉味軒”鮮奶太陽餅皮的餅皮較薄,內餡較飽足,較綿軟。
“太陽堂”最低調,好像從不廣告,亦不“行銷”,每天打開店門就有絡繹不絕的買餅者。大概如此,價錢上以太陽堂最便宜,一盒10個台幣150元;阿明師一盒台幣200元;嘉味軒個頭最大,一盒台幣220元。
現代人講究低糖低脂,好餅都不會甜得膩人。不過,離開臺中市,好像難覓好樣的太陽餅,除了豐原“雪花齋”,我去老雪花齋,除了買雪花餅、鹹蛋糕,也會吃吃他們的太陽餅。
鬧得沸沸揚揚的毒奶事件,似乎並未影響到臺中的太陽餅,最近我去“太陽堂”、“嘉味軒”、“阿明師”、“卡但屋”買餅吃,感覺生意還是一樣旺,但願臺灣的經濟體質能像臺中的太陽餅一樣優,勇健地度過風暴。
太陽餅是臺中人的成就,是臺灣人的驕傲,建議臺中市政府妥善規劃,每年固定擇期在自由路上辦太陽餅節,舉行各種賽事、品嚐活動,以嘉年華般的慶典,鼓舞糕餅業者和茶、咖啡商家,並再度繁榮舊市區。
熱氣蒸騰米粉湯
臺北的米粉湯多用粗米粉,外表像米苔目,在大鍋中久煮之後即斷裂成三、四公分左右的小段,剛好宜於入口,吃的時候不需筷子,用湯匙較方便,一湯匙中有湯有米粉,很是富足。成品上桌前,不可或缺的是芹菜末、油蔥、白胡椒粉。
米粉湯好不好吃,光看外表就知道,蓋米粉本身無甚差別,美味的生成完全在湯頭,故好吃的米粉湯一定都用碩大的鍋子熬煮各種食材,湯色不可能太清澈,表面還泛些淡黃的浮油,那是溶解了肉質香(Osmazome)的靚湯,誘人饞涎。肉質香指肌肉纖維裡的味覺物質,可溶於水中。
西洋俗語:欲煮出好湯,鍋子必須先微笑(to make good broth, the pot must only smile)。湯要美,先得餵鍋子美味。那鍋米粉湯熬煮過頭骨肉、臉頰肉、肝連肉、大骨、豬皮、豬大腸,湯頭非常腴美,實不必再作任何調味。我無法忍受米粉湯了無滋味,僅依賴味精掩飾,吃味精米粉湯像遭遇騙子,一口就令人絕望。
用大骨熬湯不免濃濁,然則好米粉湯應該是濃郁而不帶絲毫腥臊味,像基隆“家弘米粉湯”,熬煮之後再經濾除雜質、油脂的工序,使湯頭甘醇濃郁中帶清純感。
臺北最美味的米粉湯可能是木柵“老娘米粉湯”,此店營業超過20年,店外沒有招牌,招牌掛在店內。不鏽鋼櫃上陳列各色“黑白切”,勾引食欲;廚房裡兩個大鍋正在熬煮米粉湯,洶湧飄香,那香味,有一股深沉的渾厚感。
閩南語“黑白”另帶髒亂、雜便的意思,“黑白切”就是隨意切一點東西吃,尤指白水汆煮豬肉、豬內臟,隨便切一點,蘸蒜蓉醬油膏吃。這東西,路邊攤、小吃店才有,大飯館欠奉。
我最愛吃的黑白切是頭骨肉,卻常常不滿足於迷你的一小盤,索性跟市場的肉販訂貨,回家自己煮來吃。每次提一顆碩大的豬頭走在街上,常引人側目,幾度被迎面而來的路人打招呼式地詢問:“作生意喔?”
真是少見多怪,誰說作生意才可以提豬頭走路?
臺北的米粉湯是比較簡約的。離開臺北,米粉湯因配料不同,表現出的變貌很多,諸如宜蘭的“阿添魚丸米粉”是加了魚丸的米粉湯、“貓耳魚丸米粉”除了魚丸還加了水晶餃;花蓮節約街的米粉湯則添加貢丸和甜不辣……
米粉湯亦有南北差異,南部人喜用細米粉,並以海味煮湯,如臺南的小卷米粉就以煮花枝的原汁作湯底,臺灣雖小,我們在臺北卻吃不到。永樂市場旁“民樂旗魚米粉”和延平北路三段的旗魚米粉攤,湯底是用旗魚熬製,滋味迥異於此間習用的豬骨和內臟所煮,堪稱獨特。
“民樂旗魚米粉”是我悠閒時的早餐,旗魚經調味加熱處理後掰成肉絲,加進米粉裡,再加上油蔥、豬油和份量頗夥的韭菜。這攤旗魚米粉沒有黑白切,而以炸物供應,包括炸蚵仔、炸蝦仁、炸魷魚、炸紅糟肉、炸豆腐、炸甜不辣。奇怪,我常來吃這些東西,為何在寫它們的名字時還會不自覺地一直流口水?
我愛那一大鍋熬煮的米粉湯,熱氣蒸騰,那氣味,總是飄散到記憶深處。
鹹粥
鹹粥源自泉州的“半粥”,最初流行於農業社會時期的臺灣農村。我入學前曾寄居在外婆家,外公的稻田仍請人幫忙收割,下午時分,外婆輒煮一大鍋鹹粥,挑到田地裡分盛給大家吃。秋日下結實纍纍的稻穗,歌詠隊般,在風中規律地搖擺金黃的頭髮,我穿梭在人影稻影間,心頭飽滿興奮感。那是元氣淋漓的點心,吃完了又吆喝繼續幹活。
徐珂編撰的《清稗類鈔》將粥大別為普通、特殊兩類:普通之粥包括粳米粥、糯米粥、大麥粥、綠豆粥、小米粥等穀類熬煮的清粥。所謂特殊,乃是加入燕窩、雞屑、魚塊、牛肉、火腿之屬,用料相當豐富。流行、發展於臺灣的鹹粥即屬於特殊的粥,內容完整而自足,毋需佐以菜餚。
臺式鹹粥的內容南北不同,大抵是北肉南魚,即北部用豬骨熬湯,南部則用魚骨。
北部以豬肉為輔料,是為肉粥,商家常兼賣紅燒肉或炸蝦、炸蚵、炸豆腐;南部用魚肉作輔料,是為魚粥,顧客常搭配油條吃。
南部魚粥的內容豐富,遠勝於北部的肉粥,自然也較貴。每次想到鹹粥,不免因為自己居住臺北市而自卑感陡生,甚至覺得生活乏味。
幸虧臺北市還有邱氏夫婦在南機場社區賣虱目魚粥,邱先生老家在臺南,有自己的魚塭,每日專程運來新鮮魚貨,我們才有福氣大清早吃到美味細緻的魚粥。
虱目魚從頭到尾幾乎每個部位都可烹製出精美料理,因此店家都兼賣魚肚、魚皮、魚頭、魚丸、魚腸,吃魚粥,再點食魚腸、魚皮,是美麗人間的象徵。這虱目魚腸,其實是魚內臟,包含了魚的肝、腸、胃、心,每一種的滋味不同,口感迥異,彼此卻細膩地合奏,吃進嘴裡那瞬間,彷彿聽到了莫札特。
虱目魚的內臟保鮮困難,冷凍又破壞口感,因此離開產區就不易嚐鮮。
南部魚粥的湯底乃魚骨熬製,極其鮮美。製作時多習慣將湯加入煮熟的飯中,形象接近泡飯,成品通常加一點芹菜末和油蔥提味。
北部的肉粥以豬大骨熬煮高湯,再用浸泡過的生米和高湯一起煮,米要煮透呈半透明狀卻顆粒清楚,這是火候關鍵,趁湯底未變成米漿即撈起米粒,避免煮至糜爛,名曰半粥。迥異於廣東粥的濃稠。
大稻埕慈聖宮前,即保安街49巷,是一條小吃聚集的攤販巷,其質量力追基隆奠濟宮口的小吃街,可惜年輕人多不識老滋味,來這裡吃東西的多半上了年紀。慈聖宮前有一廣場,廣場邊老榕樹下擺了些桌椅,算是這些攤販另外共有的開放空間,我歡喜坐在這裡吃鹹粥,有時也會點食隔壁攤的肉包、蚵仔煎,或第九攤的原汁排骨湯。
鹹粥是理想的早餐,更是臺灣人了不起的創意產業,應妥善包裝,行銷全球。
簡餐
搬家後,常想念舊居木柵,除了想念郊區的居住環境,也想念“樂爾”咖啡屋。
“樂爾”是我舊家芳鄰,我的么女週歲前即已是“樂爾”的常客,並數度打翻餐桌上的鹽罐、糖罐和胡椒罐,每當她坐嬰兒車出現,店家都如臨大敵,迅速淨空餐桌,並將玻璃杯換成塑膠杯。我至今清楚記得“樂爾”好吃的梅子雞腿飯、起司蛋糕、烤餅乾,和經營者夏國芬姊妹的笑容。
咖啡店設立的門檻低,開一間咖啡店遂成為許多人美麗的夢想,或創業的起點。臺北街頭隨處可見咖啡店,密集的程度彷彿塞納河左岸;本地咖啡店又常兼賣簡餐,此乃臺灣咖啡店的特色。然則只賣咖啡很容易,加賣餐點就很耗費心力。
簡餐是套餐的簡化,取能快速供應用餐者,因而多出現低成本、耐加熱的食物,同質性頗高,大抵可略別為異國料理和家常菜。前者常見的諸如牛排、魚排、咖哩雞、意大利麵、三明治;後者像紅燒牛腩、三杯雞、宮保雞丁等等。
遺憾一般咖啡店賣的簡餐很隨便,隨便買一些調理包就丟進微波爐加熱。他們亂搞,我們竟也瞎吃,使簡餐這種充滿臺灣精神的餐飲文化不能長進。
簡餐中的“簡”是簡化的套餐,不應是隨便、草率的意思。我心目中的好簡餐應具鮮明的個性,除了一杯無可挑剔的好咖啡,絕不能忽略餐點。限於規模,簡餐種類必不可能太多,亦毋需多,即使僅提供三兩樣拿手菜色,務須追求賞心悅目,或表現美味佳餚,或強調健康養生,或用心計較餐飲情境,或以廉價招攬,總之不可因循怠惰。
套餐除了主菜之外,另附蔬菜、煎豆腐、湯、飲料,蔬菜中我最常吃到高麗菜炒蛋,湯則是魚丸湯。這種簡餐家常到很不起眼,幾乎令人不想一顧。然則,一切美好的事物往往是質樸的。質樸,不僅僅是一種美學觀,也是一種飲食美的本質。從飲食的角度來看,所謂質樸美,就是平易自然,即使修飾也要修到讓人家看不出來斧鑿的痕跡,呈現一種家常的真實美。
一個好廚師,必須使他的菜餚給人純樸的印象,而不是矯揉造作。純樸是有說服力的,而矯揉造作則適得其反。這種純樸美不是低級動作,反而是高級動作。如果菜餚太花俏、堆砌、鋪張浮誇,其意旨一定會不清不楚,根本談不上美感。
最有分量、最令人驚嘆的菜餚,是凝練的菜餚,這種菜餚刪掉了一切多餘的東西,一切可以不出現的東西,只保留非出現不可的東西。這就是自然純樸。然則,烹飪的自然純樸美有些什麼標誌呢?
自然,就是合乎事物本來面目,就是不浮誇、不矯飾的烹煮手段。純樸,就是精確、樸實的呈現。自然和純樸,就是那種看起來正確明瞭、不靠擺飾、不靠吹噓,好像只是隨意揮灑,就能夠把深邃的味道、深沉的意思融合在恰如其分的菜餚當中。
筒仔米糕
一天早晨去明道中學演講,陳憲仁社長在臺中火車站接了我,先到“民生嘉義米糕”吃早餐:米糕、柴魚湯、滷蛋。這家米糕店表現為簡單美學,所謂米糕其實是以糯米為底的滷肉飯,跟臺南市“小南米糕”一樣。然則美就美在那那鍋滷肉臊,有古早味的堅持,賣米糕30幾年來,始終選用乾燥紅蔥酥和豬後腿肉爆香,少了一般滷肉臊常見的油膩味;而糯米飯好吃的秘訣,應該是炊熟後再移入木桶內保溫;香鬆彈牙的米糕搭配甘甜的柴魚湯,十分美妙。
因為這頓早餐,我覺得那場演講充滿了活力,面對學生也慈眉善目。
大學畢業時我賃居在南機場社區附近,常吃夜市“小德張”筒仔米糕配排骨酥湯,米糕軟腴,排骨酥湯濃郁。後來西藏路出現一家“呷7碗免錢”的米糕,小小一碗,份量輕得像懷石料理,一天中午我幾口連吃了兩碗後,升起焦躁的飢餓感,遂對室友堯生、翠芬說吃7碗何難之有?在他們慫恿下,大聲宣布要吃7碗。
很多事跟政治一樣,只能做,不能說。壞就壞在我揚言要吃7碗米糕,老闆可能聞言即升高戰備,送來的第三碗米糕忽然變得沉甸甸地,明顯是用力壓實過,份量陡增,又澆了許多滷汁,我必須一直喝飲料才能解渴。本來美妙的懷石米糕忽然變臉,鹹得要命,一碗比一碗沉重,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勉強吃到第五碗,已經喝掉一千CC冰紅茶。來不及了,過河卒子只能接受挑戰,第六碗又比第五碗沉、鹹,不行了,我想要投降;到了第七碗,天啊,老闆加了半斤鹽在滷汁裡嗎?
我在意識模糊中,終於以無比堅定的意志克服7碗米糕。老闆並未立刻釋放我,他迅速添置了十幾個空碗疊高在我面前,拿起相機猛按快門。後來那張照片被放大,貼在店門口以廣招徠,照片很像懸賞通緝的罪犯,使我有好幾年不敢靠近那一帶。
米糕即油飯,差別是米糕有時未加作料拌炒;而裝在筒模裡炊熟的就是筒仔米糕,作法是筒模底先鋪墊一塊肉片或一層肉臊,或其它配料如滷蛋、筍乾、蚵乾、魷魚……再填進用香菇、肉絲、紅蔥酥、蝦米拌炒過的糯米,送入蒸籠炊熟,可謂米糕、油飯的精緻演出。
臺灣的筒仔米糕從中部出發,尤以清水最出名,如今各地皆不乏美味的筒仔米糕。清水“王塔米糕店”是1933年王塔先生所創,鋁筒內的米糕有精製的五花肉、蚵乾、蝦米,那香味總是纏綿在嘴裡,難分難捨。“王塔”不僅米糕贊,乾麵、滷蛋、肉羹清湯都好吃。吃一頓米糕的時間很短,客人卻絡繹於途,座位總被佔滿。我發現來吃王塔米糕者不少外地客。從臺北到清水車程一百多公里,為了吃這麼贊的米糕,不遠,不遠。
“大橋頭老牌筒仔米糕”近臺北橋,“大橋頭”招牌可能是被食客叫出來的,指橋下夜市那攤賣米糕的;此橋早年乃連絡臺北縣、市最重要的橋樑,夜市開發得早,知名小吃多。那米糕外圍包裹一片豬肉,上面附一小塊滷蛋,並澆上肉臊。點食前,店家例先詢問:偏肥或偏瘦?偏瘦是用胛心肉包裹米糕,偏肥則是以五花肉包裹。此店將甜醬、辣椒醬放在桌上,供食客自取。這才是正道,絕大部分的筒仔米糕在端給顧客前先澆淋一大沱甜辣醬,再抓香菜放上去,面對這種泡在紅泥濘裡的油飯,好像紅沼澤上長出植物,我每每不知如何下箸。
澆淋甜辣醬委實是集體的壞習慣。因為米糕的口味已經很重,糊里糊塗澆就淋甜辣醬,徒然干擾米糕的本味;又香菜之味和米糕頗有扞格,實不宜勉強送作堆。
從前的筒仔米糕多以陶筒或竹筒作模子,現在則多用鐵筒、鋁筒。陶筒、竹筒的好處是透氣,炊的過程可排出多餘水氣,高雄橋頭的“廖記”和臺中市的“二郎”即使用陶筒。最糟糕的是“大橋頭老牌筒仔米糕”,明明口味甚佳,卻自暴自棄用塑膠筒炊米糕。
米糕之美表現於一種油香,一種飽實感。其主角是糯米飯,綿密細軟中需保留彈性,這很要緊,因米糕之所以選用糯米是追求彈牙的口感,絕不能在炊煮食用的過程消滅那彈性。
米糕蒸熟前若未先調味,則肉臊是重要配角。已故前臺北市長游彌堅先生鍾愛臺南“矮仔文”的米糕,因為那鍋陳年肉臊,加了干貝、海蝦滷煮,味道特別鮮美。
吃米糕不免口渴,名店名攤都兼賣湯品,如大溪“百年油飯”配肉羹湯或龍骨髓湯;臺中市“二郎”配冬瓜燉排骨湯;臺南市“小南”配四神湯或虱目魚湯;麻豆“德春”配魚丸湯;高雄市“北港蔡”配蒸蛋湯、鹽菜鴨湯或魚環湯……“北港蔡”在我出生的鹽埕埔賣米糕,最初每個1元,現在已經是每個30元。時光飛逝,物價的變化常令我感受到歲月催逼的壓力。
鯊魚煙
鯊魚煙使用豆腐鯊(鯨鯊),由於肉質易於凝結,也常加工為魚丸、甜不辣。臺灣的海產店,豆腐鯊常用蒜苗以快火猛炒,煙炙是比較晚近的廚藝。
我推測鯊魚煙是北臺灣發展出來的庶民美食,時間大抵在一百多年前;如今鄰近廟口、市場的小吃攤已隨處可見。這是獨特的臺灣味道,北臺灣又較中南部風行,原因是近海捕撈的鯊魚,主要卸魚地在南方澳漁港。
漁港的鯊魚進貨大抵分為兩類:其一是遠洋漁船捕獲的冷凍鯊魚,另一類為近海漁船載回來的冰溫鯊魚。近海捕獲的鯊魚較貴,較鮮,乃製作鯊魚煙的好材料。至於品質較差的鯊魚肉則製成魚漿。
從前我們還不太會利用鯊魚,捕獲的鯊魚用途主要是魚鰭和魚皮,曬製成乾貨販售;魚肉則用來當釣餌──往往是生產過剩的餌。鯊魚肉很腥,少量的魚肉即散發濃重的腥味,會招來大量的魚群。
過重的腥味使料理顯得困難,尤其回鍋後,腥臭味更烈。煙炙工藝有效矯正了鯊魚肉的腥味,防止腐敗,並提升特殊的風味。
煙燻是將已經熟處理的物料,再用煙燻製,以加重物料色澤,令它油亮,令它增添煙的芳香味,並益於保存。因此用來燃燒生煙的東西就決定了成品的風味,常用的包括茶葉、糖、花生殼、甘蔗、木屑、黃豆、米等等。傳統的煙燻工藝是鐵鍋內鋪墊甘蔗、茶葉等物,上置竹筴,再將煮過的鯊魚肉擺在竹筴上,覆蓋後加熱,逼使茶香蔗甜燻入魚肉,產生一種特殊的煙燻糖味。
學校有課的時候,我下課總是從學校飆車回臺北,急趕到大稻埕吃午飯,尤其媽祖宮(慈聖宮)前的小吃攤,是我經常流連的所在。媽祖宮口的“阿可(A KO)鯊魚煙”是經營超過半世紀的老攤,鯊魚煙的品質也值得贊美,可憐它鄰近“阿華鯊魚煙”,硬是被後者比了下去。
阿華鯊魚煙賣了一世紀,現在是第三代在經營,猶原只賣鯊魚煙,表現一種簡單質樸的美學。它最為人稱道的是鯊魚新鮮。新鮮,是鯊魚煙美味最要緊的關鍵,卻也是最難得關鍵。
往往已經下午一點半了,涼州街阿華鯊魚煙還是座無虛席,我歡喜點食不同部位的鯊魚煙:魚肉、魚肚、魚皮、魚心、魚凍、喉嚨和魚尾,有的彈牙,有的軟腴,有的爽脆,有的富含膠質;蘸店家用9種醬料調製的五味醬油膏吃。煙燻技術高明,每一塊都燻得恰到好處,魚肉鮮甜而多汁,魚肚和魚皮都彈牙可口,委實是我經驗過最厲害的鯊魚煙。
那鯊魚皮凍,看得見飽滿的天然膠原,夾起半透明的魚凍,猶在筷子尖端顫動。奇怪這年頭那麼多注重養顏美容的人,竟不知來享受這種保養皮膚的聖品。
我愛它緊實的鯊魚肉,燻製鯊魚肉最美味的部位是下腹,軟腴如凝脂,果凍般,柔嫩卻又彈牙。
臺灣到處有人賣鯊魚煙,卻多燻得柴滯,或帶苦澀。這又是現代人自食大量生產的惡果。目前市面上的鯊魚煙零售業者,並非親自燻製;多批自工廠制式生產的成品,風味差矣。由於鯊魚的清洗、燻製過程繁複,大部分的小吃攤遂依賴機器生產,我們吃來吃去,每一攤的口感都相同。材料不夠新鮮,加上煙燻技術差,就得靠蘸醬來掩飾;遺憾風味不佳的鯊魚煙,從來都調不出美味的蘸醬。
一般賣鯊魚煙者多用冷凍鯊魚,“阿華鯊魚煙”老闆每天凌晨到市場嚴選新鮮鯊魚,用茶葉、紅糖、黑糖以手工燻製出人間的煙火味。此店幾乎提供鯊魚全餐,從魚身各部位到內臟,供食客選擇,我歡喜選擇幾種拼成一盤,不同的口感,形同享受鯊魚煙的變奏曲。
初嚐阿華鯊魚煙,是章景明老師帶我來的。這個大饕家退休後,我常覺得在中央大學很寂寞,多麼想帶他去嚐“柴寮仔鯊魚堅”啊。
“柴寮仔鯊魚堅”的味道太像“阿華鯊魚煙”了,兩者都在涼州街(一家在重慶北路之東,一家在重慶北路之西),幾乎一模一樣的口味,一樣的飲料(維大力加米酒),一樣的的蘸醬,一樣附大量的白蘿蔔絲和蔥花,一樣每份台幣100元,一樣都是第三代在經營……我好奇地問老闆跟阿華鯊魚煙有何關係?
“無關係!”這問題似乎令店家不高興,他冷冷地回答。
兩家味道雷同的鯊魚煙像同一個師傅手把手調教出來的攣生兄弟,兩者竟毫無關係,世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彈牙鱔魚意麵
農曆五月到七月,是鱔魚繁殖的季節,肥鱔開始召喚老饕。
臺灣人吃鱔魚麵的歷史很短,遠不如杭州人悠久,蓋錢塘江、西湖一帶自古即盛產鱔魚。然則江浙菜中無論是油炸的“脆膳”、響油“鱔糊”,或我在上海常吃的“蝦爆鱔麵”,皆迥異於臺灣的“鱔魚意麵”。
鱔魚意麵乃南臺灣的風味小吃,尤其是臺南,可能是鱔魚意麵密度最高的城市。外地人來臺南,要品嚐古早味,若無把握,不妨按“阿”字輩尋索,像“阿美飯店”、“阿霞飯店”;連小吃也是,諸如開元路的“阿銘鱔魚意麵”、公園路的“阿輝炒鱔魚”、西門路的“阿鐵鱔魚意麵”、民族路的“阿江鱔魚擔”……
鱔魚麵大抵有兩種:炒麵和滷麵。我從前在高雄吃的多屬滷麵:先汆燙麵條,撈起,裝盤;再用豬油爆香洋蔥、大蒜、鱔魚,加入高湯,調味,糖醋勾芡,澆淋在麵上。
臺北的鱔魚麵多屬炒麵,工序顛倒:先熱鍋,爆香洋蔥、大蒜後,加入鱔魚、高湯,調味快炒,起鍋;再用鍋中的湯汁略炒意麵即裝盤,最後將鱔魚料鋪在麵上。這兩種麵所用的麵條不同,滷麵常用油麵,炒麵則多用意麵;意麵殊異於鹽水意麵,而是“伊府麵”。伊府麵是一種半成品,主要製法是和麵粉時加入蛋液,扞好後切成細麵條,煮至七分熟再油炸、乾燥處理。
那伊府麵一坨坨擺在攤上,乍看似泡麵,彷彿又乾渴又飢餓,入鍋即狂吸芡汁,旋踵即綿軟。鱔魚意麵最特別之處即在那酸酸甜甜的芡汁,名店名攤都有自己的配方,主要以烏醋、米酒、糖調味,須調得酸甜平衡,其滋味頗似“五柳羹”。其中最要緊的是醋料,有些講究的店家用了好幾種醋去調味,自然,這是不傳之秘。
要之,成品總呈現軟滑的口感,軟滑中又帶飽滿的彈勁。我們小時候都叫它“鱔魚炒意麵”;雖有大火快炒的動作,其實炒的是鱔魚,實際成品應為“鱔魚意麵羹”,黃色的麵條、褐色的鱔魚,油光烏亮,淡淡的鹹味帶清楚的甜和酸。
很多店不會處理鱔魚,致鱔肉沾泥膻味。好廚師需用心了解食材,包括它的生長環境、季節,和料理特性。鱔魚這主角,需在清水中養一兩天,去其泥味;而且需現宰的才鮮甜。大蒜、洋蔥是重要的配角,下料不能太保守;其次才是高麗菜、胡蘿蔔絲和蔥段的點綴。
現在的鱔魚多冷凍進口貨,不足為訓。新營“清香鱔魚麵”猶採用野生鱔魚,蓋新營多池塘溪流,農民輒夜間捕捉野生鱔魚,翌日挑到市場賣,清香因而每天能炒野生鱔,滋味絕佳。這是遵古法炮製的典型,“古法”的精神內涵並非抵拒現代化,而是堅持美味,包括材料講究、工藝認真。“清香鱔魚麵”連炒鱔魚的灶也還以“粗糠”作燃料,取粗米糠的燃點低,搶火快,適合猛火爆炒的場面,並使那鱔魚染上輕淡的燻香。
不僅以粗糠作燃料,也用燒過的粗糠灰洗滌鱔魚,物盡其用。此外,“清香”更用鱔魚骨熬湯,免費供應顧客。這麼體貼的動作,奇怪別的店家何不仿效?
猛火爆炒在求鱔魚的口感,令它清脆滑潤而彈牙,臺南沙卡里巴“老牌鱔魚麵”標榜27秒快炒,意思是從鱔魚下鍋到炒好起鍋僅需27秒,以維鱔魚的口感。每次看掌勺者大火快炒,油煙轟竄,我有時會連想到臺灣早期移民的暴烈性格。
從前我家在高雄市,家門前有一小吃攤聚集的夜市,我常在這裡吃鱔魚麵,頗感受地利之便。這個小夜市越來越熱鬧,吆喝聲豁拳聲不絕於耳,可恨常有人喝了啤酒就在我家旁邊的防火巷小便,日積月累,尿騷味彌漫,滲透進家裡。高一那年,有天晚上又聽見窗外的小便聲,忍無可忍,遂衝出去理論,沒想到挨了拳頭,我摀被打歪的鼻樑,來不及止血,拿了一把刀再度衝出家門,卻不見了那群醉漢。
其實他們的面貌已經很模糊了,我還是藏尖刀,每天逡巡在夜市尋找仇家,帶為民除害的快意,直到聽見家門前的幾聲槍響。高雄市是臺灣槍擊火併的發源地,自從六合夜市發生槍擊事件,黑道擁槍日益普遍,現在槍枝已經泛濫到自家門口了。我忽然覺得懷中的尖刀像玩具。
我一度想幹掉仇家的尖刀有點像宰鱔魚的刀,不可能面對四面八方擁槍的老大,只差堪對付被釘在砧板上的無助鱔魚。由於鱔魚好動,皮又滑溜,得迅速出刀,準確拿捏落刀的深度,順勢剖肚,去脊骨。這是鱔魚攤常見的宰鱔場景。
臺灣的鱔魚意麵結合爆炒、糖醋勾芡的烹調工藝,和鱔魚意麵口感相近的風味小吃還有“魠魠魚羹”、“生炒花枝”等等。我的鱔魚意麵記憶,連接轟隆作響的火勢和聲勢,這種獨特的味道完全不見於大餐館,只流行於市井,乃典型的庶民小食。
醬油膏
最近季季送我一瓶她家鄉的名產“螺王”醬油膏,風味甚佳。這種醬油膏倒出來時,散發醇厚的鮮香味,汁稠味濃,色澤烏亮魅人,遠非等閒醬油可比。感動之餘,想用來烹製菜餚,遂設計了一套以醬油為主題的午宴,邀幾個朋友來家裡品嚐。
我出示醬油膏,楊牧和陳芳明都說是的,從前有人饋贈過,印象深刻。可見這東西幾十年來一直是時尚禮品。
這次杜撰的“醬油宴”菜單包括:酪梨番茄拌醬油膏、白斬雞、滷味拼盤、白灼豬頸肉、烤雜蔬、烤鮭魚首、烤自然豬腩排、啤酒鴨、東坡肉……有的用醬油入菜,有的汆燙後蘸醬油膏,吃得大家滿嘴醬香,連深諳廚藝的王宣一、詹宏志、夏盈盈都贊美,令我虛榮心完全得逞。
臺灣醬油素以西螺最出名,所謂“醬油的故鄉”,據說乃得利濁水溪的甘泉,水質富含礦物質和微量元素,有效和空氣中的微生物發酵。西螺醬油強調古法釀製,標榜不添加防腐劑、色素,屬純釀造醬油。
純釀造方式就是豆麥(常見的是黃豆、黑豆、小麥)原料和麴菌經過較長時間發酵,將蛋白質分解成胺基酸,不加任何化學物質調味處理,天然熟成。這是誠懇製造醬油的辦法,流程繁複,較費工時,成本也提高。
好醬油的條件不外乎上等的豆麥原料、優質清水、好陽光曬製,令它天然發酵,千萬猴急不得。許多市售醬油添加亂七八糟的化學物質,求其速成、量產,徒然摧毀我們對醬油的美感經驗。於是許多食品標榜“遵古法”製造,從前我不免迷惑,食品科技一直在進步,現代食品不是應該比古代更文明更美味?豈有強調以古人為師的道理?
原來文明的演進並未使我們的生活更文明,或更安全可靠。我猜想是工業革命型塑了人們快、夥、廉的價值觀,機械化、標準化、集中化的一貫作業,大規模量產保證了市場利潤,幾乎將手工產業摧毀殆盡。
然則世間許多事跟愛情一樣,是急不得的。例如製造醬油,先燒煮豆麥,經自然發酵成麴,再用煮原料的汁液拌麴入缸做醬醅,經數月日曬熟成。
各地釀造方法、配料不同,也多各自有獨特的菌種,釀出來的醬油風味殊異。以“螺王”為例,它用黑豆為原料,煮熟後放在竹盤上風乾7天,讓自然產生的麴菌完美成熟,再滌去外皮的菌絲,消除霉味。洗滌後的黑豆加鹽放入甕中,封甕,日曝120天以上,當黑豆自然發酵、分解後,取出壓榨,再蒸煮調味,殺菌裝瓶。這種製造醬油的標準作業程序,如今卻鮮少人這樣老老實實地製作了。
醬油出現於漢代,自古以來,此物連接了華人的生活經驗和集體記憶,我很難想像生活中缺少了醬油將多麼乏味。醬油能改變菜餚的口味和色澤,這種調味料的任務是生香、色、增鹹,美化平庸的食材。
臺灣從50年代到70年代,豬油加醬油膏拌飯是最樸素的美食,窮人的奢華。醬油不妨用來烹製美饌,醬油膏則多當作蘸料。特別是白汆的食材。清代美食家李漁以吃筍為例,說最美的吃法是“白烹俟熟,略加醬油”。李漁比現代人高明,臺灣大部分餐廳煮好竹筍時多淋上美乃滋,噁心極了。
優質的醬油膏隨便蘸什麼都好吃,爽口,開胃,葷食如五花肉、白斬雞;素食如竹筍、山蘇,它含蓄地襯托食物,像一個謙遜而智慧的女子退居幕後,成就她很平庸的另一半。
有時我會煮一鍋蔬菜湯,食材如杏鮑菇、香菇、洋菇、花椰菜……這些煮湯的蔬菜或蕈類,其甘甜其實都跑進湯了,食之乏味,棄之又不免可惜;這時候醬油膏賦予它們新生命,蘸吃完全是另一番滋味,令老去的容顏煥發光彩。
季季在〈西螺追想曲〉中回憶許博允吃德國豬腳:“他一邊在德國豬腳上淋了一圈醬油膏,一邊不斷的點頭說,是,是,這個德國豬腳,淋上這個醬油膏,味道更好!”許博允家是淡水望族,自幼跟祖父出入劇院、酒家,對美食和藝術耳濡目染,自然是品味非凡,這種吃德國豬腳淋醬油膏的創意,源自祖父對“螺王”的迷戀,可見“螺王”在饕家心目中早就奠定了鞏固的地位。季季以故鄉的醬油膏為傲是容易理解的,她大概常帶“螺王”作伴手禮,搞得吃過的聶華苓、白樺、梁冬為它神魂顛倒,懷念不已。
懷舊其實是一種無奈的挽留。法國“廚神”亞倫.杜卡斯認為烹調藝術是“一場發現之旅,其中包含了穿越時空的邂逅,對抗遺忘的故事。因此我們四處走訪小鎮,踩遍市集找尋稀有的材料,跟鍾愛美好蔬菜和鮮嫩家禽的農夫話家常,為保存優良文化、充實既有傳統而努力,讓享受美食的方式更加豐富”。
好醬油回味悠長,醬油宴後的翌晨,我猶感覺醬油膏的香氣纏綿在口舌間,味道強烈,有時還透露出嚴厲的表情;然則強烈中又不乏細膩,品嚐它,彷彿品嚐大地的精華,嘉南平原的沃土和氣候,濁水溪甘美的泉水。它是法文“地華”(terroir)的具體表現,也令我對臺灣的醬油工藝學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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