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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_TXT

_33 维克多·雨果(法)
  关于另外那个人,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老头儿。
  伽弗洛什立即进入观察。
  这两个行人,显然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有所企图。伽弗洛什所在的地方正便于观察。所谓壁厢恰好是个掩蔽体。
  巴纳斯山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出来打猎,那是极可怕的。伽弗洛什觉得他那野孩子的好心肠在为那老人叫苦。
  怎么办?出去干涉吗?以弱小救老弱!那只能为巴纳斯山提供笑料,伽弗洛什明知道,对那个十八岁的凶残匪徒来说,先一老,后一小,他两口便能吞掉。
  伽弗洛什正在踌躇,那边凶猛的突袭已经开始。老虎对野驴的袭击,蜘蛛对苍蝇的袭击。巴纳斯山突然一下丢了那朵玫瑰,扑向老人,抓住他的衣领,掐住他的咽喉,揪着不放,伽弗洛什好不容易没有喊出来。过了一会,那两人中的一个已被另一个压倒在下面,力竭声嘶,还在挣扎,一个铁膝头抵在胸口上。但是情况并不完全象伽弗洛什预料的那样。在底下的,是巴纳斯山,在上面的,是那老头。
  这一切是在离伽弗洛什两步远的地方发生的。
  老人受到冲击,便立刻狠狠还击,转眼之间,进攻者和被攻者便互换了地位。
  “好一个猛老将!”伽弗洛什心里想。
  他不禁拍起手来。不过这是一种没有效果的鼓掌。掌声达不到那两个搏斗的人那里,他们正在全力搏斗,气喘如牛,耳朵已完全不管事。
  忽然一下,声息全无。巴纳斯山已停止斗争。伽弗洛什对自己说:“敢情他死了!”
  老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喊一声。他站了起来,伽弗洛什听见他对巴纳斯山说:
  “起来。”
  巴纳斯山起来,那老人仍抓住他不放。巴纳斯山又羞又恼,模样象一头被绵羊咬住了的狼。
  伽弗洛什睁着眼望,竖起耳听,竭力用耳朵来帮助眼睛。
  他可真乐开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那从良心出发的焦虑得到了补偿。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的话从黑暗中传来,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剧味道。老人问,巴纳斯山答。
  “你多大了?”
  “十九岁。”
  “你有气力,身体结实。为什么不工作呢?”
  “不高兴。”
  “你是干哪一行的?”
  “闲游浪荡。”
  “好好说话。我可以替你干点什么吗?你想做什么?”
  “做强盗。”
  对话停止了。老人好象在深思细想。他丝毫不动,也不放松巴纳斯山。
  那年轻的匪徒,矫健敏捷,象一头被铁夹子夹住了的野兽,不时要乱蹦一阵。他突然挣一下,试一个钩腿,拼命扭动四肢,企图逃脱。老人好象没有感到这些似的,用一只手抓住他的两只手臂,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老人深思了一段时间,才定定地望着巴纳斯山,用温和的语调,在黑暗中向他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告,字字进入伽弗洛什的耳朵:
  “我的孩子,你想啥也不干,便进入最辛苦的人生。啊!你说你闲游浪荡,还是准备劳动吧。你见过一种可怕的机器吗?那东西叫做碾片机。对它应当小心,那是个阴险凶恶的东西,假使它拖住了你衣服的一只角,你整个人便会被卷进去。这架机器,便象是游手好闲的习惯。不要去惹它,在你还没有被卷住的时候,赶快避开!要不,你便完了,不用多久,你便陷在那一套联动齿轮里。一旦被它卡住,你便啥也不用指望了。你将受一辈子苦。懒骨头!不会再有休息了。不容情的苦工的铁手已经抓住了你。自己挣饭吃吧,找工作做吧,尽你的义务吧,你不愿意!学别人那样,你不高兴!好吧!你便不会和大家一样。劳动是法则。谁把它当作麻烦的事来抗拒,谁就会在强制中劳动。你不愿意当工人,你就得当奴隶。劳动在这一方面放松你,只是为了在另一方面抓紧你,你不肯当它的朋友,便得当它的奴才。啊!你拒绝人们的诚实的疲劳,你便将到地狱里去流汗。在别人歌唱的地方,你将哀号痛哭。你将只能从远处,从下面望着别人劳动,你将感到他们是在休息。掘土的人、种庄稼的人、水手、铁匠,都将以天堂里的快乐人的形象出现在你眼前的光明里。铁砧里有多大的光芒!使犁、捆草是一种快乐。船在风里自由行驶,多么欢畅!你这个懒汉,去锄吧,拖吧,滚吧,走吧!挽你的重轭吧,你成了在地狱里拖车的载重牲口!啊!什么事都不干,这是你的目的。好吧!你便不会有一个星期,不会有一天、不会有一个钟点不吃苦受罪的。你搬任何东西都将腰酸背痛。每过一分钟都将使你感到筋骨开裂。对别人轻得象羽毛的东西,对你会重得象岩石。最简单的事物也会变得异常艰巨。生活将处处与你为敌。走一步路,吸一口气,同样成了非常吃力的苦活。你的肺将使你感到是个百斤重的负担。走这边还是走那边,也将成为一个待解决的难题。任何人要出去,他只要推一下门,门一开,他便到了外面。而你,你如果要出去,便非在你的墙上打洞不可。要上街,人家怎么办呢?人家走下楼梯便成了,人人都是这样;而你,你得撕裂你床上的褥单,一条一条地把它接成一根绳子,随后,你得从窗口爬出去,你得临空吊在这根绳子上,并且是在黑夜里,在起狂风、下大雨、飞砂走石的时候,并且,万一那根绳子太短,你便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下去,掉下去。盲目地掉下去,掉在一个黑洞里,也不知道有多深,掉在什么东西上面呢?下面有什么便掉在什么上面,掉在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上面。或者你从烟囱里爬出去,烧死了活该;或者你从排粪道里爬出去,淹死也活该。我还没有跟你说有多少洞得掩盖起来,多少石头每天得取下又放上二十次,多少灰渣得藏在他的草荐里。遇到一把锁,那个有钱的先生,在他的衣袋里,有锁匠替他做好的钥匙。而你呢,假使你要过去,你便非作一件杰出的惊人作品不可,你得拿一个大个的苏,把它剖成两片,用什么工具呢?你自己去想办法。那是你的事。随后,你把那两片的里面挖空,还得小心谨慎,不让它的外表受损伤,你再沿着周围的边,刻出一道螺旋纹,让那两个薄片,象一盖一底似的,能严密地合上。上下两片这样旋紧以后,别人便一点也猜不出了。对狱监们,因为你是受到监视的,这只是一个大个的苏;对你,却是个匣子。你在这匣子里放什么呢?一小片钢。一条表上的发条,你在发条上已凿出了许多齿,使它成为一把锯子。这条藏在苏里的锯子,只有别针一般长,你能用来锯断锁上的梢子,门闩上的横条,挂锁上的梁,你窗上的铁条,你脚上的铁镣。这个杰作告成了,这一神奇的工具做成了,这一系列巧妙、细致、精微、艰苦的奇迹全完成了,万一被人发觉是你干的,你会得到怎样的报酬呢?坐地牢。这便是你的前程。懒惰,贪图舒服,多么险恶的悬崖!什么事也不干,那是一种可悲的打算,你知道吗?无所事事地专靠社会的物质来生活!做一个无用的、就是说有害的人!那只能把我们一直带到绝路的尽头。当个寄生虫,结果必然是不幸。那种人只能变成蛆。啊!你不高兴工作!啊!你只有一个念头:喝得好好的,吃得好好的,睡得好好的。你将来只能喝水,吃黑面包,睡木板,还要在你的手脚上铆上铁件,教你整夜都感到皮肉是冷的!你将弄断那些铁件,逃跑。这很好。你将在草莽中爬着走,你将象树林中的野人一样吃草。结果你又被逮回来。到那时候,一连好几年,你将待在阴沟里,一条链子拴在墙上,摸着你的瓦罐去喝水,啃一块连狗也不要吃的怪可怕的黑面包,吃那种在你到嘴以前早已被虫蛀空了的蚕豆。你将成为地窖里的一只土鳖。啊!可怜你自己吧,倒霉的孩子,这样年轻,你断奶还不到二十年,也一定还有母亲!我诚恳地奉劝你,听我的话吧。你要穿优质的黑料子衣服、薄底漆皮鞋、烫头发、在蓬松的头发里擦上香油、讨女人的喜欢、显得漂亮。结果你将被推成光头,戴一顶红帽子,穿双木鞋。你要在指头上戴个戒指,将来你会在颈子上戴一面枷。并且,只要你望一眼女人,便给你一棒子。并且,你二十岁进去,五十岁出来!你进去时是小伙子,绯红的脸、鲜润的皮肤、亮晶晶的眼睛、满嘴雪白的牙齿、一头美丽的乌发,出来的时候呢,垮了,驼了,皱了,没牙了,怪难看的,头发也白了!啊!我可怜的孩子,你走错路了,懒鬼替你出了个坏主意,最艰苦的活计是抢人。相信我,不要干那种当懒汉的苦活计。做一个坏蛋,并不那么方便嘛。做一个诚实人,反而麻烦少些。现在你去吧,把我对你说的话,仔细想想。你刚才想要我的什么东西?我的钱包。在这儿。”
  老人放了巴纳斯山,把他的钱包放在他手里,巴纳斯山拿来托在手上掂了一阵,随后,以一种机械的谨慎态度,把它揣在他骑马服后面的口袋里,好象是他偷了来的。
  老人说了这番话又做了这件事后,便转过背去,安详地继续他的散步。
  “傻老头儿!”巴纳斯山嘟囔着。
  那老人是谁?读者想必早已猜到了。
  巴纳斯山呆呆地望着他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这一凝视必然给他带来不幸。
  老人往远处走去,这时,伽弗洛什却从近处来了。
  伽弗洛什向旁边望了一眼,看见马白夫公公仍坐在石凳上,象是睡着了。那野孩随即从他的草窠里钻出来,隐在黑影里,一直向呆立着的巴纳斯山的背后爬去。他便这样到了巴纳斯山的身边,没有被他看见,也没有被他听见,他轻轻把他的手伸进那身优质黑料子骑马服后面的口袋里,抓住那个钱包,缩回手,再爬回来,象一条在黑暗中溜跑的蛇。巴纳斯山原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警惕,并且是生平第一次在想问题,便一点也没有发觉。伽弗洛什回到马白夫公公身边时,便把钱包从篱笆上面丢过去,连忙跑开。
  钱包落在了马白夫公公的脚上,把他惊醒了。他弯下腰去,抬起钱包。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把它打开来看。那是个分成两格的钱包,一格里有些零钱,另一格里有六枚拿破仑。
  马白夫公公大吃一惊,把这东西拿去交给了他的女仆。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晋卢塔克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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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荒园与兵营相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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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珂赛特的痛苦,在四五个月以前,还是那么强烈,那么敏锐,现在,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平息下去了。大自然、春天、青春、对她父亲的爱、鸟雀的快乐、鲜花,已一点一点,一天一天,一滴一滴地把一种无以名之的类似遗忘的东西渗入了这个贞洁年轻的灵魂。这里的火已完全熄灭了吗?还是只盖上了一层灰呢?事实是她已几乎不再感到有剧痛的痛处了。
  一天,她忽然想起了马吕斯。
  “啊!”她说,“我已经不再想他了。”
  正是在那一个星期里,她发现一个相当俊美的长矛兵军官打那园子的铁栏门前走过,那军官有着蜂腰、挺秀的军服、年轻姑娘的脸、手臂下一把指挥刀、上了蜡的菱角胡子、漆布军帽,外加上浅黄头发、不凹不凸的蓝眼睛、圆脸,他庸俗、傲慢而漂亮,完全是马吕斯的反面形象。嘴里衔一根雪茄。珂赛特在想:“这军官一定是驻扎在巴比伦街的那个部队里的。”
  第二天,她又看见他走过。她留意了他走过的钟点。
  从那时候起,难道是偶然吗?几乎每天她都看见他走过。
  那军官的伙伴们也发现了在这座“不修边幅”的园子里,那道难看的老古董铁栏门的后面,有一个相当漂亮的货色,当那俊美的中尉走过时,几乎老待在那地方,这个中尉,对读者来说并不是陌生人,他叫忒阿杜勒·吉诺曼。
  “喂!”他们对他说,“那里有个小娘们儿对你飞眼呢,留意留意吧。”
  “我哪有时间,”那长矛兵回答说,“如果要留意所有对我留意的姑娘,那还了得?”
  正在这时,马吕斯怀着沉痛的心情,向着死亡的边缘走下去,并且常说:“只要我能在死以前再和她见一次面就好了!”假使他的这个愿望果真实现了,他便会看见珂赛特这时正在瞄一个长矛兵,他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饮恨而死。
  这是谁的过错?谁也没有过错。
  马吕斯的性格是陷进了苦恼便停留在苦恼里,而珂赛特是掉了进去便爬出来。
  珂赛特并且正在经历那个危险时期,也就是女性没人指点、全凭自己面壁虚构的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阶段,在这种时候,孤独的年轻姑娘便好象葡萄藤上的卷须,不管遇到的是云石柱子上的柱头还是酒楼里的木头柱子,都会一样随缘攀附。这对于每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无论贫富,都是一个危机,一种稍纵即逝、并且起决定作用的时机,因为家财并不能防止错误的择配,错误的结合往往发生在极上层;真正的错误结合是灵魂上的错误结合,并且,多少无声无臭的年轻男子,没有声名,没有身世,没有财富,却是个云石柱子的柱头,能撑持一座伟大感情和伟大思想的庙宇。同样,一个上层社会的男人,万事如意,万贯家财,穿着擦得光亮的长靴,说着象上过漆的动人的语言,如果不从他的外表去看他,而是从他的内心,就是说,从他留给一个妇女的那部分东西去看他,便只是一个至愚极蠢、心里暗藏着多种卑污狂妄的强烈欲念的蠢物,一根酒楼里的木头柱子。
  珂赛特的灵魂里有了些什么呢?平息了的或睡眠中的热烈感情,游移状态中的爱,某种清澈晶莹、到了某种深度便有些混浊,再深下去便有些灰暗的东西。那个俊美军官的形影是反映在表面的。在底层上有没有印象呢?在底层的极下面呢?
  也许有。珂赛特不知道。
  突然发生了一桩少见的意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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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珂赛特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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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四月的上半月里,冉阿让作了一次旅行。我们知道,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便要出一次门。每次离家一天或两天,至多三天。他去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连珂赛特也不知道。可是有一次,在他动身时,珂赛特坐着马车一直送他到一条小的死胡同口,她看见在那转角的地方有几个字:“小板巷”。到那地方以后他便下了车,原车又把珂赛特送回到巴比伦街。冉阿让作这种短期旅行,常常是在家用拮据的时候。
  冉阿让因而不在家。他临走时说:“三天左右,我便回来。”
  那天上灯以后,珂赛特独自待在客厅里。为了解闷,她揭开了她的钢琴盖,一面唱,一面弹伴奏,唱《欧利安特》①里的那支《迷失在森林中的猎人们》,这也许是所有音乐中最美的作品了。唱完以后,她便坐着发怔。
  ①《欧利安特》(Euryanthe),韦伯的歌剧。
  忽然,她仿佛听见园子里有人走路。
  不会是她的父亲,他出门去了,也不会是杜桑,她已睡了。
  当时是晚上十点钟。
  客厅里的板窗已经关上,她过去把耳朵贴在板窗上面听。
  仿佛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并且走得很慢。
  她连忙上楼,回到她的卧室里,打开板窗头上的一扇小窗,朝园里望。那正是月圆的时候。能看得和白天一样清楚。
  园子里却没有人。
  她又打开大窗子。园里毫无动静,她望见街上也和平时一样荒凉。
  珂赛特心里想,是她自己搞错了。她自以为听见了什么声音,其实是韦伯那首阴森神怪的合唱曲所引起的错觉,那曲子展示在人们意境中的原是一种深邃骇人的景色,山林震撼的形象,在那里,人们能听到猎人们在凄迷的暮色中彷徨踯躅时枯枝脆叶在他们脚下断裂的声音。
  她不再去想它了。
  并且珂赛特生来就不怎么知道害怕。在她的血管里,生就了那种光着脚板跑江湖、担风险的女人的血液。我们记得,她是百灵鸟,不是白鸽。她有一种粗放勇敢的气质。
  第二天,比较早,在天刚黑时,她在园里散步。她当时心里正想着一些烦杂的事情,又仿佛听到了昨晚的那种声音,好象有人在离她不远的那些树下的黑地里走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她对自己说,再没有什么比两根树枝互相磨擦更象人在草丛里走路的声音了,她也就不再注意。况且她并没有看见什么。
  她从那“榛莽地”走出来,还得穿过一小片草坪才能走上台阶。月亮正从她背后升起,当地走出树丛时,月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她面前的草地上。
  珂赛特突然站住,心里大吃一惊。
  在她的影子旁边,月光把一个怪可怕、怪吓人的人影清清楚楚地投了在草地上,那影子还戴着一顶圆边帽。
  那影子好象是立在树丛边,在珂赛特的背后,离她只有几步远。
  她好一阵说不出话,不敢叫也不敢喊,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她终于鼓足了全部勇气,突然把身子转过去。
  什么人也没有。
  她再望望地上。那影子也不见了。
  她又回到树丛里,壮起胆子,到那些拐角里去找,一直找到铁栏门,什么也不曾找着。
  她真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这又是错觉不成?笑话!一连两天!一次错觉,还说得过去,但是两次错觉呢?最使人放心不下的,是那影子肯定不是个鬼影。鬼从不戴圆边帽子。
  第三天,冉阿让回家了。珂赛特把她仿佛听到的和见到的都讲给他听。她原希望能得到一些宽慰,估计她父亲会耸耸肩头对她说:“你这小姑娘发神经了。”
  冉阿让却显得有些不安。
  “不能说这里面没有原因。”他对她说。
  他支吾了几句,便离开她去园子里,珂赛特望见他在仔仔细细地检查那道铁栏门。
  她半夜里醒来,这一回她可听真切了,清清楚楚,在她的窗子下面,紧靠着台阶的地方,有人在走路。她跑去把窗头上的小窗打开。园里果然有一个人,手里捏着一根粗木棒。她正要嚷出来,却又从月光中看清了那个人的侧影。原来是她父亲。
  她又睡下了,心里想:“看来他很担了些心事!”
  冉阿让在园里过了那一夜,接着又连守了两夜。珂赛特能从她的板窗洞里望见他。
  第三天,月亮渐渐缺了,升得也比较迟了,约莫在午夜一点钟,她忽然听见有人大笑,随即又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在喊她。
  “珂赛特!”
  她连忙跳下床来,套上她的长睡衣,开了窗子。
  她父亲站在下面的草地上。
  “我把你喊醒,好让你放心,”他说,“瞧,这就是你那戴圆边帽的影子。”
  同时,他把月光投射在草地上的一个影子指给她看,那确实象一个戴圆边帽的人的鬼影。但只是隔壁人家屋顶上一个带罩子的铁皮烟囱的影子。
  珂赛特也笑了出来,她所有种种不祥的猜想打消了,第二天,和她父亲一同吃早点时,这个烟囱鬼盘桓的凶园子使她又说又笑。
  冉阿让又完全安静下来了,至于珂赛特,她并没有十分注意那烟囱是否确实立在她所看见的或自以为看见过的那个人影的方向,也没有注意当时月亮是否在天上的同一方位。她没有追问自己:“那烟囱的影子怎么会那么古怪,当有人注意看它时,它居然怕被人当场捉住,赶忙缩了回去。”因为那天晚上,珂赛特一转身,影子便不见了,这原是珂赛特深信不疑的。现在珂赛特完全放心了。她认为她父亲的解说是圆满的,即使有人可能在天黑以后或半夜里在园里行走,也不至于再使她胡猜。
  可是几天过后,又发生了一件新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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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杜桑说得更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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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园里,靠铁栏门临街的地方,有一条石凳,为了挡住人们好奇的视线,在石凳旁边,栽了一排千金榆,但是,严格地说,一个过路人如果把手臂从铁栏门和千金榆缝里伸过来,仍能伸到石凳上面。
  仍是在那个四月里,一天,将近黄昏时,冉阿让上街去了,珂赛特坐在石凳上,当时太阳已经落山。树林里的风已经有些凉意,珂赛特正想着心事,一种莫来由的伤感情绪渐渐控制了她,苍茫中带来的这种无可克服的伤感,也许,是由在这一时刻的半开着的坟墓里的一种神秘力量引起的吧,谁知道?
  芳汀也许就在迷蒙的暮色中。
  珂赛特站起来,绕着园子,踏着沾满露水的青草,慢慢地走,象个梦游人,她凄声说道:“这种时刻在园里走,真非穿着木鞋不可。搞不好就要伤风。”
  她回到了石凳前。
  正待坐下去时,她发现在她原先离开的坐处,放了一块相当大的石头,这明明是先头没有的。
  珂赛特望着石头,心里在问那是什么意思。她想这块石头决不会自己跑到坐位上来,一定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一定有谁把手臂从铁栏门的缝里伸进来过。这个思想一出现,她便害怕起来了。这一次是真正害了怕。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石头在那里嘛,她没有碰它,连忙逃走,也不敢回头望一眼。躲进房子后她立即把临台阶的长窗门关上,推上板门、门杠和铁闩。她问杜桑说:
  “我爹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回来,姑娘。”
  (我们已把杜桑口吃的情形写过了,提过一次,便不必再提。希望读者能允许我们不再突出这一点。我们厌恶那种把别人的缺陷一板一眼记录下来的乐谱。)
  冉阿让是个喜欢思索和夜游的人,他常常要到夜深才回家。
  “杜桑,”珂赛特又说,“您到夜里想必一定会把对花园的板门关好,门杠上好,把那些小铁件好好插在那些铁环里的吧?”
  “呵!您请放心吧,姑娘。”
  杜桑在这些方面从不大意,珂赛特也完全知道,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加上这么一句:
  “问题是这地方太偏僻了!”
  “说到这点,”杜桑说,“真是不错。要是有人来杀害我们,我们连哼一声的时间也不会有。特别是,先生不睡在这大房子里。但是您不用害怕,姑娘。我天天晚上要把门窗关得和铁桶一样。孤零零的两个女人!真是,我一想到,寒毛便会竖起来!您想想吧。半夜里,看见许多男子汉走到你屋子里来,对你说:‘不许喊!’他们上来便割你的颈脖子。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死就死吧,你也明明知道,不死没有旁的路,可怕的是那些人走上来碰你,那可不是滋味。并且,他们那些刀子,一定是割不大动的!天主啊!”
  “不许说了,”珂赛特说,“把一切都好好关上。”
  珂赛特被杜桑临时编出来的戏剧性台词吓得心惊肉跳,也许还回想到在那个星期里遇到的怪事,竟至不敢对她说:“您去看看什么人放在石凳上的石块嘛!”唯恐去园里的门开了,那些“男子汉”便会闯进来。她要杜桑把所有的门窗都一一留意关好,把整所房子,从顶楼到地窖,全部检视一番,回头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推上铁闩,检查了床底下,提心吊胆地睡了。
  一整夜,她都看见那块石头,大得象一座山,满是洞穴。
  出太阳的时候——初升太阳的特点便是叫我们嘲笑夜间的一切惊扰,嘲笑的程度又往往和我们有过的恐惧成正比——,出太阳的时候,珂赛特,醒过来,便把自己的一场虚惊看作了一场恶梦,她对自己说:“我想到哪里去了?这和我上星期晚上自以为在园子里听到脚步声是同一回事!和烟囱的影子也是同一回事!我现在快要变成胆小鬼了吧?”太阳光从板窗缝里强烈地照射进来,把花缎窗帘照得发紫,使她完全恢复了自信心,清除了她思想中的一切,连那块石头也不见了。
  “石凳上不会有石头,正如园里不会有戴圆帽的人,全是由于我做梦,才会有什么石头和其他的东西。”
  她穿好衣服,下楼走到园里,跑向石凳,觉得自己出了身冷汗,石头仍在老地方。
  但这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夜间的畏惧一到白天便成了好奇心。
  “有什么关系!”她说,“让我来看看。”
  她搬开那块相当大的石头,下面出现一件东西,仿佛是一封信。
  那是一个白信封。珂赛特拿起来看。看这一面,没有姓名地址,那一面也没有火漆印。信封虽然敞着口,却不是空的。里面露出几张纸。
  珂赛特伸手到里面去摸。这已不是恐惧,也不是好奇心,而是疑惑的开始。
  珂赛特把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看。那是一小叠纸,每一张都编了号,并写了几行字,笔迹很秀丽,珂赛特心里想,并且字迹纤细。
  珂赛特找一个名字,没有,找一个签字,也没有。这是寄给谁的呢?也许是给她的,因为它是放在她坐过的条凳上的。是谁送来的呢?一种无可抗拒的诱感力把她控制住了。她想把她的眼睛从那几张在她手里发抖的纸上移开。她望望天,望望街上,望望那些沐浴在阳光中的刺槐,在邻居屋顶上飞翔的鸽子,随后她的视线迅捷地朝下看那手稿,并对自己说,她应当知道那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念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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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石头下面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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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宇宙缩减到唯一的一个人,把唯一的一个人扩张到上帝,这才是爱。
  爱,便是众天使向群星的膜拜。
  灵魂是何等悲伤,当它为爱而悲伤!
  不见那唯一充塞天地的人,这是何等的空虚!呵!情人成上帝,这是多么真实。人们不难理解,如果万物之父不是明明为了灵魂而创造宇宙,不是为了爱而创造灵魂,上帝也会伤心的。
  能从远处望见一顶紫飘带白绉纱帽下的盈盈一笑。已够使灵魂进入美梦之宫了。
  上帝在一切的后面,但是一切遮住了上帝。东西是黑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便是要使他透明。
  某些思想是祈祷。有时候,无论身体的姿势如何,灵魂却总是双膝跪下的。
  相爱而不能相见的人有千百种虚幻而真实的东西用来骗走离愁别恨。别人不让他们见面,他们不能互通音讯,他们却能找到无数神秘的通信方法。他们互送飞鸟的啼唱、花朵的香味、孩子们的笑声、太阳的光辉、风的叹息、星的闪光、整个宇宙。这有什么办不到呢?上帝的整个事业是为爱服务的。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命令大自然为它传递书信。
  呵春天,你便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
  未来仍是属于心灵的多,属于精神的少。爱,是唯一能占领和充满永恒的东西。对于无极,必须不竭。
  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本质的。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星;和灵魂一样,爱也是不可腐蚀的,不可分割的,不会涸竭的。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火源,它是无尽期、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熄灭的。人们感到它一直燃烧到骨髓,一直照耀到天际。
  呵爱!崇拜!两心相知、两情相投、两目相注的陶醉!你会到我这里来的,不是吗,幸福!在寥寂中并肩散步!美满、光辉的日子!我有时梦见时间离开了天使的生命,来到下界伴随人的命运。
  上帝不能增加相爱的人们的幸福,除非给予他们无止境的岁月。在爱的一生之后,有爱的永生,那确是一种增益;但是,如果要从此生开始,便增加爱给予灵魂的那种无可言喻的极乐的强度,那是无法做到的,甚至上帝也做不到。上帝是天上的饱和,爱是人间的饱和。
  你望一颗星,有两个动机,因为它是发光的,又因为它是望不透的。你在你的身边有一种更柔美的光辉和一种更大的神秘,女人。
  无论我们是谁,全有供我们呼吸的物质。如果我们缺少它们,我们便缺少空气,不能呼吸。我们便会死去。因缺爱而死,那是不堪设想的。灵魂的窒息症!
  当爱把两人溶化并渗合在一个极乐和神圣的一体中时,他们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秘密,他们便成了同一个命运的两极,同一个神灵的两翼。爱吧,飞翔吧!
  一个女人来到你的跟前,一面走,一面放光,从那时起,你便完了,你便爱了。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集中全部力量去想她,以迫使她也来想你。
  爱所开始的只能由上帝来完成。
  真正的爱可以为了一只失去的手套或一条找到的手帕而懊恼,而陶醉,并且需要永恒来寄托它的忠诚和希望。它是同时由无限大和无限小所构成的。
  如果你是石头,便应当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应当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应当做意中人。
  爱是不知足的。有了幸福,还想乐园,有了乐园,还想天堂。
  爱中的你呵,那一切已全在爱中了。靠你自己去找来。天上所有的,爱中全有,仰慕;爱中所有的,天上不一定有,欢情。
  “她还会来卢森堡公园吗?”“不会再来了,先生。”“她到这个礼拜堂里来做弥撒,不是吗?”她现在不来这儿了。”“她仍住在这房子里吗?”她已经搬走了。”“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没有说。”
  多么凄惨,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在何方。
  爱有稚气,其他感情有小气。使人变渺小的感情可耻。使人变孩子的感情可贵!
  这是一件怪事,你知道吗?我在黑暗中。有个人临走时把天带走了。
  呵!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同睡在一个墓穴里,不时在黑暗中相互轻轻抚摸我们的一个手指尖,这已能满足我的永恒的生命了。
  因爱而受苦的你,爱得更多一点吧。为爱而死,便是为爱而生。
  爱吧。在这苦刑中,有星光惨淡的乐境。极苦中有极乐。
  呵鸟雀的欢乐!那是因为它们有巢可栖,有歌可唱。
  爱是汲取天堂空气的至上之乐。
  深邃的心灵们,明智的精灵们,按照上帝的安排来接受生命吧。这是一种长久的考验,一种为未知的命运所作的不可理解的准备工作。这个命运,真正的命运,对人来说,是从他第一步踏出墓穴时开始的。到这时,便会有一种东西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开始能辨认永定的命运。永定,请你仔细想想这个词儿。活着的人只能望见无极,而永定只让死了的人望见它。在死以前,为爱而忍痛,为希望而景仰吧。不幸的是那些只爱躯壳、形体、表相的人,唉!这一切都将由一死而全部化为乌有。
  应当知道爱灵魂,你日后还能找到它。
  我在街头遇见过一个为爱所苦的极穷的青年。他的帽子是破旧的,衣服是磨损的,他的袖子有洞,水浸透他的鞋底,星光照彻他的灵魂。
  何等大事,被爱!何等更为重大的事,爱!心因激情而英雄化了。除了纯洁的东西以外,心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高贵和伟大的东西以外,它什么也不依附了。邪恶的思想已不能再在这心里滋长,正如荨麻不能生在冰山上。欲念和庸俗的冲动所不能攀缘的崇高宁静的灵魂高踞青天,镇压着人世间的乌云和黑影,疯狂,虚伪,仇恨,虚荣,卑贱,并且只感别来自命运底下的深沉的震撼,有如山峰感知地震。
  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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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珂赛特看信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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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珂赛特在读信时,渐渐进入梦想。她看到那一叠纸的最后一行,抬起眼睛,恰巧望见那个俊美的军官高仰着脸儿准时打那铁栏门前走过。珂赛特觉得他丑恶不堪。
  她再回头去细细玩味那叠纸。纸上的字迹非常秀丽,珂赛特这样想,字是一个人写的,但是墨迹不一样,有时浓黑,有时很淡,好象墨水瓶里新加了水,足见是在不同的日子里写的。因此,那是一种有感而作的偶记,不规则,无次序,无选择,无目的,信手拈来的。珂赛特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东西。这随笔里所谈的,她大都能领会,仿佛见了一扇半开着的宝库门。那些奥妙语言的每一句都使她感到耀眼,使她的心沐浴在一种奇特的光里。她从前受过的教育经常向她谈到灵魂,却从来没有提到过爱,几乎象只谈炽炭而不谈火光。这十五张纸上的随笔一下子便把全部的爱、痛苦、命运、生命、永恒、开始、终止都一一温婉地向她揭示开了。好象是一只张开的手突然向她抛出了一把光明。她感到在那寥寥几行字里有一种激动、热烈、高尚、诚挚的性格,一种崇高的志愿,特大的痛苦和特大的希望,一颗抑郁的心,一种坦率的倾慕。这随笔是什么呢?一封信。一封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寄信人姓名,没有日期,没有签字,情词迫切而毫无所求的信,一封天使致贞女的书柬,世外的幽期密约,孤魂给鬼影的情书。是仿佛准备安安静静到死亡中去栖身的一个悲观绝望的陌生男子,把命运的秘密、生命的钥匙、爱,寄给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是脚踏在坟墓里,手指伸在天空中写的。那些字,一个个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一滴滴的灵魂。
  现在,这几张东西是谁送来给她的呢?是谁写的呢?珂赛特一点没有产生疑问。一定是那个唯一的人。他!
  她心里又亮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一种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写给她的!是他到此地来过了!是他从铁栏门外把手臂伸进来过了!当她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把她找着了!不过,她真把他忘了吗?没有!从来没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偶然那么想过一下。她始终是爱他的,始终是崇拜他的。她心中的火曾隐在它自己的灰底下燃烧了一段时间。但是她看得很清楚,它只是燃烧得更深入一些,现在重又冒出来了,把她整个人裹在火焰里了。那一叠纸如同从另外一个灵魂里爆出来落在她的火里的一块炽炭的碎片,她感到一场大火又开始了。她深入领会了那随笔里的每一个字:“是呵!”她说,“我深深体会到这一切!这完全是我从前从他眼睛里看到过的那种心情。”
  当她第三遍读完那手迹时,忒阿杜勒中尉又打那铁栏门前走回来,一路踏着街心的石块路面,把他靴上的刺马距震得一片响,使珂赛特不得不抬起眼睛来望了一下。她觉得他庸俗、笨拙、愚蠢、无用、浮夸、讨厌、无礼并且还非常丑。那军官认为应当向她露个笑脸。她连忙把头转过去,感到丢人,并且生了气,差一点没有抓个什么东西甩在他的头上。
  她逃了进去,回到房子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反复阅读那几篇随笔,把它背下来,并细细思索,读够以后,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在自己的衬衣里。
  完了。珂赛特又深深地陷在仙境似的爱慕中了。神仙洞府里的深渊又开放了。
  一整天,珂赛特都处在如醉如痴的状态中。她几乎不想什么,脑子里的思路成了一团乱麻。任何问题都无法分析,只能悠悠忽忽地一心期待。她不敢要自己同意什么,也不愿要自己拒绝什么。面容憔悴,身体战惊。有时,她仿佛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这时,她便捏捏自己衣服里的那一叠心爱的纸,把它压在胸口,感到纸角刺着自己的皮肉,如果冉阿让这时候见了她,一定会在她眼里溢出的那种空前光艳的喜色面前打哆嗦。“是呀!”她想道。“一定是他!是他送来给我的!”
  她并且认为是天使关怀,上苍垂念,又把他交还给她了。呵,爱的美化!呵,幻想!所谓上苍垂念,所谓天使关怀,只不过是一个匪徒从查理大帝院经过拉弗尔斯监狱的房顶抛向狮子沟里另一匪徒的一个面包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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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老人好在走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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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冉阿让出去了,珂赛特动手梳妆。她把头发理成最适合自己的式样,穿一件裙袍,上衣的领口,因为多剪了一刀,把颈窝露出来了,按照姑娘们的说法,那样的领口是“有点不正派”的。其实一点也没有什么不正派,只不过比不那样的更漂亮些罢了。她这样装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出去吗?不。
  她等待客人来访问吗?也不。
  天黑了,她从楼上下来,到了园里。杜桑正在厨房里忙着,厨房是对着后院的。
  她在树枝下面走,有时得用手去分开树枝,因为有些枝子很低。
  她这样走到了条凳跟前。
  那块石头仍在原处。
  她坐下来,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放在那石头上,仿佛要抚摸它、感激它似的。
  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自己背后立着一个人,即使不看,也能感到。
  她转过头去,并且立了起来。
  果然是他。
  他头上没戴帽子,脸色显得苍白,并且瘦了。几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黑的。傍晚的微光把他的俊美的脸映得发青,两只眼睛隐在黑影里。他在一层无比柔和的暮霭中,有种类似幽灵和黑夜的意味。他的脸反映着奄奄一息的白昼的残晖和行将远离的灵魂的思慕。
  他象一种尚未成鬼却已非人的东西。
  他的帽子落在几步外的乱草中。
  珂赛特蹒跚欲倒,却没有喊一声。她慢慢往后退,因为她感到自己被吸引住了。他呢,立着不动。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感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以表达和忧伤的东西把她裹住了。
  珂赛特往后退时,碰到一棵树,她便靠在树身上。如果没有这棵树,她早已倒下去了。
  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确实是她在这之前从来没听到过的,他吞吞吐吐地说,比树叶颤动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请原谅,我到这儿来了。我心里太苦闷,不能再那样活下去,所以我来了。您已看了我放在这里、这条凳上的东西了吧?您认清我了吧?请不要怕我。已很久了,您还记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吗?那是在卢森堡公园里,在那角斗士塑像的旁边。还有您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一天,您也记得吗?那是六月十六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许久许久以来,我再也见不着您。我问过出租椅子的妇人,她告诉我说她也没有再看见过您。您当时住在西街,一栋新房子的四层楼上。您看得出我知道吗?我跟过您,我。我有什么办法?过后,您忽然不见了。有一次,我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面读报纸,忽然看见您走过。我便跑去追原来并不是您。是个戴一顶和您的帽子一样的人。到了晚上,我常来这儿。您不用担心,没有人看见我。我到您窗子下面的近处来望望。我轻轻地走路,免得您听见,要不,您会害怕的。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的背后,您转身过来,我便逃了。还有一次,我听到您唱歌。我快乐极了。我在板窗外面听您唱,您不会不高兴吧?您不会不高兴。不会的,对吗?您明白,您是我的天使,让我多来几次吧。我想我快死了,假使您知道!我崇拜您,我!请您原谅,我和您说话。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也许使您生气了;我使您生气了吗?”
  “呵,我的母亲!”她说。
  她好象要死似的,瘫软下去了。
  他连忙搀住她,她仍往下坠,他只得用手臂把她紧紧抱住,一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踉踉跄跄地扶住她,觉得自己满脑子里烟雾缭绕,睫毛里电光闪闪,心里也迷糊了,他仿佛觉得他是在完成一项宗教行为,却犯了亵渎神明的罪。其实,他怀里抱着这个动人的女郎,胸脯已感到她的体形,却毫无欲念。他被爱情搞得神魂颠倒了。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胸口。他感到藏在里面的那叠纸。他怯生生地说:
  “您爱我吗?”
  她以轻如微风,几乎使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地回答说:
  “不要你问!你早知道了!”
  她把羞得绯红的脸藏在那个出类拔萃、心花怒放的青年的怀里。
  他落在条凳上,她待在他旁边。他们已不再说话。星光开始闪耀。他们的嘴唇又怎么相遇的呢?鸟雀又怎么会唱,雪花又怎么会融,玫瑰又怎么会开,五月又怎么会纷红骇绿,曙光又怎么会在萧瑟的小丘顶上那些幽暗的林木后面泛白呢?
  一吻,便一切都在了。
  他俩心里同时吃了一惊,睁着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注视。
  他们已感觉不到晚凉,也感觉不到石凳的冷,泥土的潮,青草的湿,他们相互望着,思绪满怀,不知不觉中,已彼此互握着手。
  她没有问他,甚至没有想到要问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又是怎样来到这园里的。在她看来,他来到此地是一件极简单自然的事!
  马吕斯的膝头间或碰到珂赛特的膝头,他俩便感到浑身一阵颤。
  珂赛特偶尔结结巴巴地说上一两句话。她的灵魂,象花上的一滴露珠,在她的唇边抖颤。
  他们渐渐谈起话来了。倾诉衷肠接替了代表情真意酣的沉默。在他们上空夜色明净奇美。他俩,纯洁如精灵,无所不谈,谈他们的怀念,他们的思慕,他们的陶醉,他们的幻想,他们的忧伤,他们怎样两地相思,他们怎样遥相祝愿,他们在不再相见时的痛苦。他们以已无可增添的极度亲密互诉了自己心里最隐密和最神秘的东西。他们各凭自己的幻想,以天真憨直的信任,把爱情、青春和各自残剩的一点孩子气全部交流了。彼此都把自己的心倾注在对方的心里,这样一个钟头过后,少男获得了少女的灵魂,少女也获得了少男的灵魂。他们互相渗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了。
  当他们谈完了,当他们倾吐尽了时,她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问他说:
  “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吕斯,”他说,“您呢?”
  “我叫珂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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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风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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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八二三年起,当孟费郿的那个客店渐渐衰败,逐步向……不是向破产的深渊,而是向零星债务丛集的泥潭沉陷下去时,德纳第夫妇又添了两个孩子,全是雄的。这样便成了五个,两个姑娘,三个男孩。够多的了。
  最小的两个年纪还很小时,德纳第大娘便把他们打发掉了,她心里还怪高兴的。
  说“打发掉”,是对的。这个妇人原只有天性的一个碎片。这种现象的例子不止一个。和拉莫特·乌丹古尔元帅夫人一样,德纳第大娘做母亲只做到她的两个女儿身上为止。她的母爱到此便完了。她对人类的憎恨从她的几个儿子身上开始。在她儿子那边,她的凶狠劲便陡然高耸,在这里她的心有一道阴森的陡壁。我们已经见过她怎样厌恶她的大儿子,对另外两个儿子,她更是恨透了。为什么?因为。这是最可怕的原因和最无可争辩的回答:因为。
  “我不想养一大群牛崽。”那个做母亲的常这样说。
  我们来谈谈德纳第两口子是怎样摆脱他们对两个小儿子的责任,甚至从中找些好处的。
  在前面几页里,我们谈到过一个叫马侬的姑娘,曾取得吉诺曼这个老好人的津贴来抚养她的两个儿子,现在涉及到的便是这个妇人。她当时住在则肋斯定河沿,在那条古老的小麝香街转角的地方,那条街已力所能及地把它的臭名声变为香气。我们还记得三十五年前那次白喉流行症曾广泛侵袭塞纳沿河岸一带的地区,当时的科学还利用了这一机会来大规模试验明矾喷雾疗法的效果,这种疗法幸而今天已被外用碘酒所替代。在那次白喉流行期间,马侬姑娘在一天里,早上一个,傍晚一个,接连失掉了两个儿子,两个年龄都还很小。这是一个打击。那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母亲来说是宝贵的,他们代表每月八十法郎的收入。这八十法郎一向是由吉诺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退职公证人,住在西西里王街——准时如数代付的。两个孩子一死,津贴便没有着落了。马侬姑娘便得想办法。她原是那种罪恶的黑社会里的一分子,大家知道一切,并且相互保密,相互支援。马侬姑娘急需两个孩子,德纳第妈妈恰有两个。同一性别,同一年龄。对一方来说,是一笔好交易,对另一方来说,是一笔好投资。两个小德纳第便成了两个小马侬。马侬姑娘离开了则肋斯定河沿,迁到钟锥街去住了。在巴黎,一个人的出身可以由住处换一条街而断绝。
  民政机关一点没有发觉,也就无所谓异议,这一偷换行为便毫不费劲地成功了。不过德纳第在出借那两个孩子时,要求每月非分给他十个法郎不可,马侬姑娘表示同意,甚至每月到期照付。吉诺曼先生当然继续承担义务。他每六个月来看一次那两个小孩。他没有看出破绽。马侬姑娘每次都对他说:
  “先生,他们长得多么象您!”
  德纳第不难改名换姓,他趁这机会变成了容德雷特。他的两个女儿和伽弗洛什几乎没有时间来注意他们还有两个小弟弟。贫苦到了某种程度,人会变成孤魂野鬼,彼此漠不关心,把生人也当成游魂。你的最亲的骨肉也会被你看作是些憧憧往来的黑影,几乎成了人生的穷途末路中一些若有若无的形象,很容易和无形的鬼魂混淆在一起。
  德纳第大娘对她的两个小儿子,原已下定决定永远抛弃不要了的,可是在把他们交付给马侬姑娘的那天晚上,她忽然感到心虚,或是故意装作心虚。她对她的丈夫说:“这可是遗弃孩子哟,这种作法!”德纳第见她心虚,便威严地冷冰冰地安慰她说:“让·雅克·卢梭比我们干得更高明呢!”可是大娘由心虚转到了心慌,她说:“万一警察来找我们的麻烦呢?我们干的这种事,德纳第先生,你说说,是允许的吗?”德纳第回答说:“全是允许的。谁也会认为这是通明透亮的。并且,对这种没有一文钱的孩子,谁也不会感兴趣,要跑来看个清楚。”
  马侬姑娘是一种作恶的漂亮人物。她爱装饰。她家里的陈设既穷酸又考究,和她同住的是一个有本领的女贼,入了法国籍的英国姑娘。这个取得巴黎户籍的英国姑娘受到人们尊敬,是因为她和一些富人有交往,她同图书馆里的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金刚钻都有密切的关系,日后在一些刑事案件中还很有名。人们称她为“密斯姑娘”。
  那两个孩子,归了马侬姑娘以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那八十法郎的栽培下,他们和任何有油水可榨的东西一样,是受到照顾的,穿得一点也不坏,吃得一点也不坏,被看待得几乎象两个“小先生”,和假母亲相处得比真母亲还好。马侬姑娘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不在他们面前说行话。
  他们便这样过了几年。德纳第确有先见之明。一天,马侬姑娘来付她那十个法郎的月费,他对她说:“应当由‘父亲’来给他们受点教育了。”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虽然命薄,总算一向受到相当好的保护,没想到他们忽然一下被抛入了人生,非开始自谋生路不可。
  象在德纳第贼窝里进行的那种大规模逮捕,必然还惹出一连串的搜查和拘禁,这对生活在公开社会下的那种丑恶的秘密社会来说,确是一种真正的灾难,这样的风浪常在黑暗世界里造成各式各样的崩塌。德纳第的灾难引起了马侬姑娘的灾难。
  一天,在马侬姑娘把那张关于卜吕梅街的纸条交给了爱潘妮后不久,忽然有一批警察来到钟锥街,马侬姑娘被捕了,密斯姑娘也被捕了,并且那整栋房子里的人,因形迹可疑,都被一网打尽。两个小男孩这时正在一个后院里玩,一点没有看见当时的那种突袭情形。到了他们要回家时,他们发现家里的门已经封了,整栋房子都是空的。对面棚子里的一个补鞋匠把他们找去,把“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一张纸交给了他们。纸上写的是一个地址:“西西里王街,八号,年息代理人,巴什先生”。棚子里的那个人还对他们说:“你们不再住这儿了。去找这个地方,很近。左边第一条街便是。拿好这张纸,问路去。”
  两个孩子走了,大的牵着小的,手里捏着那张引路的纸。当时天气正冷,他的小指头僵了,抓不大稳,没有把那张纸拿好。走到钟锥街转角的地方,一阵风把他手里的纸吹走了,天已经黑下来,孩子没法把它找回来。
  他们只好在街上随便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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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伽弗洛什沾拿破仑大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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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的春天常会刮起阵阵峭劲的寒风,它给人们的感受不完全是冷,而是冻,这种风象从关得不严密的门窗缝里吹进暖室的冷空气那样,即使在晴天也能使人愁苦。仿佛冬季的那扇阴惨的门还半开着,风是从那门口吹来的。本世纪欧洲的第一次大流行病便是在一八三二年春天突发的,从没有象那次霜风那样冷冽刺骨。比起平时冬季的那扇半开的门,那一年的门来得还更冻人些。那简直是一扇墓门。人们感到在那种寒风里有鬼气。
  从气象学的角度看,那种冷风的特点是它一点不排除强电压。那一时期经常有雷电交加的大风暴。
  有一个晚上,那种冷风正吹得起劲,隆冬仿佛又回了头,资产阶级都重新披上了大氅,小伽弗洛什始终穿着他的那身烂布筋,立在圣热尔韦榆树附近的一家理发店的前面出神,冷得发抖但高高兴兴。他围着一条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女用羊毛披肩,用来当作围巾。看神气,小伽弗洛什是在一心欣羡一个蜡制的新娘,那蜡人儿敞着胸脯,头上装饰着橙花,在橱窗后面两盏煤油灯间转个不停,对过路的人盈盈微笑;其实,伽弗洛什老望着那家铺子的目的,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从柜台上“摸”一块香皂,拿到郊区的一个“理发师”那里去卖一个苏。他是时常依靠这种香皂来吃一顿饭的。对这种工作,他颇有些才干,他说这是“刮那刮胡子人的胡子”。
  他一面瞻仰新娘,并一眼又一眼瞟着那块香皂,同时他牙齿缝里还在唠唠叨叨地说:“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吧?……也许是星期二……对了,是星期二。”
  从来不曾有人知道过他这样自问自答究竟是在谈什么。
  要是这段独白涉及到他上一次吃饭的日子,他便是三天没有吃饭了,因为那天是星期五。
  理发师正在那生着一炉好火的店里为一个主顾刮胡子,他不时扭过头去瞧一下他的敌人,这个冷到哆嗦,两手插在口袋里,脑子里显然是在打坏主意的厚脸皮野孩子。
  正当伽弗洛什研究那新娘、那橱窗和那块温莎香皂时,忽然走来另外两个孩子,一高一矮,穿得相当整洁,比他个子还小,看来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羞怯怯地转动门把手,走进那铺子,不知道是在请求什么,也许是在请求布施,低声下气,可怜巴巴的,好象是在哀告而不是请求。他们两个同时说话,话是听不清楚的,因为小的那个的话被抽泣的声音打断了,大的那个又冻到牙床发抖。理发师怒容满面地转过身来,手里捏着剃刀,左手推着大的,一个膝头推着小的,把他们俩一齐推到街上,关上大门,一面说道:
  “无缘无故走来害人家受冻!”
  那两个孩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哭。同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开始下雨了。
  小伽弗洛什从他们后面赶上去,对他们说:
  “你们怎么了,小鬼?”
  “我们不知道到哪里去睡觉。”大的那个回答说。‘就为了这?”伽弗洛什说。“可了不得。这也值得哭吗?真是两个傻瓜蛋!”
  接着,他又以略带讥笑意味的老大哥派头,怜惜的命令语气和温和的爱护声音说道:
  “伢子们,跟我来。”
  “是,先生。”大的那个说。
  两个孩子便跟着他走,象跟了个大主教似的。他们已经不哭了。
  伽弗洛什领着他们朝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上了圣安东尼街。
  伽弗洛什一面走,一面向后转过头去对着理发师的铺子狠狠地望了一眼。
  “这家伙太没有心肠,老白鱼,”他嘟囔着,“这是个英国佬。”
  一个姑娘看见他们三个一串儿地往前走,伽弗洛什领头,她放声大笑起来。这种笑声对那一伙失了敬意。
  “您好,公共车①小姐。”伽弗洛什对她说。
  过了一阵,他又想起那理发师,他说:
  “我把那畜生叫错了,他不是白鱼②,是条蛇。理发师傅,我要去找一个铜匠师傅,装个响铃在你的尾巴上。”
  ①公共车,有属于众人的意思。
  ②古代欧洲的男人留长头发,有钱人还在头发里撒上白粉,认为美观。理发师都这样修饰自己的头发,因此人们戏称理发师为白鱼。
  那理发师使他冒火。他在跨过水沟时遇见一个看门婆,她嘴上有胡须,手里拿着扫帚,那模样,够得上到勃罗肯山①去找浮士德。
  ①勃罗肯山(Brocken),在德国,相传是巫女和魔鬼幽会的地方。歌德的《浮士德》中对此有描写。
  “大婶,”他对她说,“您骑着马儿上街来了?”
  正说到这里,他又一脚把污水溅在一个过路人的漆皮靴子上。
  “小坏蛋!”那过路人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先生要告状吗?”
  “告你!”那过路人说。
  “办公时间过了,”伽弗洛什说,“我不受理起诉状了。”
  可是,在顺着那条街继续往上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叫化子,待在一扇大门下冷得发抖,她身上的衣服已短到连膝头也露在外面。那女孩已经太大,不能这样了。年龄的增长常和我们开这种玩笑。恰恰是在赤脚露腿有碍观瞻的时候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伽弗洛什说,“连裤衩也没有一条。接住,把这拿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条暖暖的围在他颈子上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披在那女叫化子的冻紫了的瘦肩头上,这样,围巾又成了披肩。
  女孩呆瞪瞪地望着他,一声不响,接受了那条披肩。人穷到了某种程度时往往心志沉迷,受苦而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这之后:
  “噗……!”伽弗洛什说,他抖得比圣马丁①更凶,圣马丁至少还留下了他那大氅的一半。
  ①相传圣马丁曾以身上的半件衣服让给一个穷人。
  他这一噗……那阵大雨,再接再厉,狂倾猛泄下来了。真是恶天不佑善行。
  “岂有此理,”伽弗洛什喊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它又下起来了!慈悲的天主,要是你再下,我便只好退票了。”
  他再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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