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

瓦西里耶维奇 (前苏联)
******************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
******************
------------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解读
------------
  阿凡提在中国就是一个和孙悟空一样家喻户晓的形象。这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是我社引进前苏联俄罗斯著名作家索洛维耶夫·列昂尼德·瓦西里耶维奇最具影响力的一部巨作。它不同于我们以往读过的任何一本以阿凡提为题材的图书。
  我社已出版了关于阿凡提的《毛驴上的智者——阿凡提的大智慧》、《毛驴上的笑星——阿凡提的大幽默》《神探阿凡提》《阿凡提故事全集》、《阿凡提笑话全集》、《少年阿凡提》等图书,这些图书中所涉及的阿凡提故事,往往是收录散见于民间的阿凡提故事的一些片段,许多片段固然经典,却是短小精悍有余,生动详尽不足,故事中的阿凡提形象也常常变化不定,时而智勇兼备,时而大巧若拙,有些时候又表现得有些弱智、荒唐、不可理喻。
  而这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翻译者花费了八年的心血,斟字酌句的研究其文字的准确性和文采性,使读者品读时有莎士比亚大师文分风采,读者会被阿凡提这一有血有肉生动形象所打动,在这部巨著里阿凡提时而是个与劳苦大众一样的普通百姓,他也想有一个家,不在流浪,有美好的爱情,又自己的作坊等等,当他看到穷苦的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时,他又变成了解救穷苦大众的神,他用他智慧的头脑和以艾米尔为首的王公贵族及地方霸主之间斗争着,用他的智慧去战胜统治阶级的阴险毒辣贪心及愚昧。故事始终紧扣读者心弦,使人爱不释手,心灵受到震撼。有时你会为之流泪。如果你想真正认识了解阿凡提,这本巨著会满足你,它是阿凡提所有故事的诠释,鼻祖。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里,有着丰富的细节,有着对故事背景及来龙去脉的详细的阐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近距离深层次了解阿凡提其人其事的机会。并且,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里,阿凡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任侠尚义抱打不平的侠士形象,智慧幽默和勇敢侠义,凝固成他稳定的性格特征,与他的言行如影相随。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主要讲述阿凡提与以艾米尔为首的王公贵族及地方霸主之间的斗争,故事跌宕起伏险象环生,节奏似进行曲扣人心弦,思想如史诗厚重深远,尽现智勇与愚懦的辗转较量,展示正义与邪恶的激烈交锋。读者可从中遍览宫廷百态、阅尽人间众生,全面了解一个立体生动有血有肉的阿凡提。
  如以艾米尔为首的王公贵族及地方霸主会绞尽脑汁想抓住阿凡提除掉阿凡提,阿凡提却像魔法师一样,一出现在王宫后妃的寝室里过夜,一会装扮成圣人用他的智慧去指挥着艾米尔为穷苦大众解除各种苦难,这是他神的表现,当然他也是普通老百姓,当他有了很多钱时,他计划着自己的作坊要开多大,要结婚,要有自己的孩子,要有自己的家,不再流浪;但当他看穷苦老百姓马上就要沦为奴隶就要死去时,他又变成了神,他一再改变缩小自己的计划,慷慨解囊把钱送给穷人,直到没有一个子儿了,世界一片欢笑,阿凡提和他的小毛驴最开心。……
  精巧的故事营构,细致的心理刻画,生动的场景描绘……所有这些使得《纳赛尔丁阿凡提传》犹如烹调考究五味俱全超级过瘾的大餐,观之赏心悦目,品之陶醉满足,读来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纳赛尔丁阿凡提传》封面以金黄为底色,配剪影式纳赛尔丁骑驴图,民族特色的花纹加深蓝色边框,辅以新月图案,透出浓郁的古典风格。字体搭配也很讲究、得体。封面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冷静里洋溢浪漫热情,严肃庄重中饱含轻盈灵动。
  亲爱的读者,我用阿凡提的话结尾:‘我周游了世界上许多各种各样的国家,在很多人民中间做客,到过一块又一块的田头收割;因为,穿着窄鞋廋衣不如光着脚走路更舒服,与其坐在家里还不如行路吃苦快活……再说:为了每个新的春天,应该选择新的感情——我的朋友,去年的皇历今天是不能用的!’……
------------
序言
------------
  阿凡提的故事在我国新疆和中亚、西亚甚至更远的地方长期以民间口头文学形式广为流传,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
  以往我们读过的有关阿凡提的故事,多是搜集散见于民间的故事片段。在这些片段中,阿凡提的形象是多样化的,时而智勇兼备,时而大巧若拙,在有些故事中还表现得有些荒唐,有些不可理喻。
  在《纳赛尔丁阿凡提传》这部书里,阿凡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的侠士。他风尘仆仆四处流浪,是路人甲乙丙丁中的一个。他有世俗的一面,有时也希望过上安居乐业、独善其身的生活,但平静的生活又往往使他感到不安。像是上天赋予他的使命,他注定要在不断的流浪和兼济天下的行为中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安宁。他走在路上,陶醉在亲切的人们扬起的尘土的味道中,随时都在准备着为遇到的任何一件不平事声张正义,那跟随着他征战多年的小毛驴似乎也感染了他的灵气,时刻准备着为他的仗义行为推波助澜。他是一位勇猛无惧的角斗士,不管对手是昏庸无能的艾米尔、贪得无厌的高利贷主抑或穷凶极恶的地方霸主,只要开始战斗了,就勇往直前,决不言退。勇气是他任侠尚义的心理支撑。而他的勇气又不是独断独行的,总是与他的智慧相与为谋,智慧火花在他所到之处时时噼啪作响。他总是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对手心理,以对方性格中的弱点为突破口,迅速击溃对手;他又是那么善于审时度势,常常于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寻出一个生机,将局势来一个急转弯。而在智勇与愚懦的辗转较量中,他始终以泰然自若、以逸待劳的姿态出现在敌人面前,笑迎一切,时时处处流溢幽默大师的光彩。
  前苏联著名作家、文学家索洛维耶夫·列昂尼德·瓦西里耶维奇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深入民间,对流传在中亚、西亚各民族民间的口头文学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故事素材进行收集、整理、考证、改写、创作、再创作,付出大量艰辛而又卓有成效的劳动,最终为我们呈现出这部经典巨著《纳赛尔丁阿凡提传》,使这一民间口头文学成为一部最早、最全面的传记体文学著作,从而让我们认识到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立体生动的阿凡提形象,读到迂回跌宕、险象环生的精彩故事。
  作者以其深厚的中亚文化知识功底,细致深入的观察、思考、想象能力和精湛的表现手法赋予了整个作品浓郁的中亚文化气息,生动活泼地把几个世纪前的一个个生活场面摆在广大读者面前,再现了乌兹别克斯坦以及中亚一带的民俗、民居、民情、服装、音乐、舞蹈、生产、饮食、宗教、经济、文化以及千姿百态的社会现象,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和感染力,客观地揭示了人性中的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坚强与懦弱;作者又在书中恰到好处地介绍、引用了古代波斯、阿拉伯等历史上有过重大影响的文学大家、诗人、哲学家、医学家等的著作、论述、警句、格言等,在作品中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闪亮的知识点,赋予整个作品相当高的文化内涵;作者还通过写实手法对布哈拉的商业贸易市场作了生动精彩的描绘,使读者身临其境地看到、听到甚至闻到市面上那繁华兴旺、轰轰烈烈的景象,活生生地再现了中亚在历史上作为东西方商品集散重地和必经之路上的实况——来自世界各地的商旅驼队带来了五湖四海琳琅满目的商品、来自各国的形状各异的货币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的面孔,人们操着不同国度、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语言⋯⋯……
  书中还不失时机地对中亚的大自然风光做了非常生动的描绘,以丰富的想象和贴切的语言,把故事中的阿凡提在人生旅途中所经过的秀美奇丽的高山大川、河流湖泊、森林草原,甚至宇宙、星系的镜头都拉得很近,似乎就摆在读者面前。
  该书原著出版半个世纪以来,在前苏联,尤其是在中亚突厥语系各国广受各民族、各阶层人士欢迎,现我国图书馆珍藏的该书原版本极少,且大多都已比较破旧。为了帮助国内外广大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具有地域性、民族性更具有世界性的阿凡提故事在世界各地的流传情况,使“阿凡提”这一世界各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文化现象得以发扬光大,也为了实施我社大力打造阿凡提品牌系列图书的出版计划,我们引进出版了这部巨作,作为国内外阿凡提故事出版领域的一种新鲜元素介绍给广大读者。相信,当你打开这部巨作时,定能和我们一样感受到它不同凡响的魅力。
  韩全学
  2006.5
------------
第一章
------------
  纳赛尔丁阿凡提在旅途上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第三十五个年头。
  十多年来,他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走遍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穿越了许多海洋和沙漠。在所到之处,他随意风餐露宿,如在牧羊人微弱的篝火旁,在旷野地里,在阴暗、充满尘土、骆驼们直到天明都不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互相用牙齿搔挠对方的脊背而使一个个驼铃发出沉闷的叮当声的一家又一家窄小的商旅客栈里过夜,在冒着呛人的浓烟、到处都熏黑了的茶馆里胡乱伸开躯体睡觉,或是在那些天刚蒙蒙亮就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充满整个城市所有大街小巷的卖水人、乞丐、佣工和其他各种穷苦人之中熬夜。不知怎的,这会儿他却在一个伊朗大官人的后宫里,躺在那柔软的丝绸枕头上。就在这个夜里,那位官人正在带领卫队,为了要把四处游荡的叛逆纳赛尔丁阿凡提处以楔刑②而在所有的茶馆和商旅客栈里搜寻着他⋯⋯透过雕花格窗,可以看到天空狭窄的一部分,天上的星星变得越来越模糊。轻轻的晨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雕花格窗下,顽皮的鸽子们开始咕咕地叫,并且梳理着羽毛。而纳赛尔丁阿凡提正在亲吻着那无精打采的美人儿,说:
  “时间到了,多保重,举世无双的宝贝儿,可别把我忘了。”
  “等等!”那美人回答着,一边还交叉起两只漂亮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你想干脆一走了之?那么,为什么?听着,今天傍晚天黑时,我还要派老妈子去叫你。”
  “不,连着两晚上在一家过夜的日子我早就忘记了。该上路了,我很急。”
  “你说你要上路?要不你在别的城市有什么不可耽搁的事儿?你打算往哪边儿走?”
  “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天正在亮起来,城门已经打开,最早的商队已经启程了,你听见没有,驼铃的响声越来越大!那声音一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的两脚就觉得好像被魔鬼缠住了似的,不由得就要走。”
  “那么,你就走吧!”美人生气地说,觉得没有必要掩饰那长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泪珠。“但是,最起码的,在分手之前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听着:你这个晚上是和纳赛尔丁阿凡提在一起度过的!我是一个破坏安宁、到处散布纠纷的人。宣令官们每天都在所有场地和大街小巷喊着用高额奖金悬赏要我的脑袋,我就是那个纳赛尔丁阿凡提。昨天的赏金已经达到了三千万。所以,甚至连我自己都想主动去把我的脑袋卖给这个好价钱。你还笑呢,我的明星,那么,就快点儿用你那双小嘴唇最后再吻我一次吧。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赠送一块祖母绿宝石给你,不过我没有祖母绿宝石,把这块普通的白石头拿去作为我的纪念吧!”
  他穿着那件又破又旧、在旅途的篝火旁被火星烧得到处都是洞的大衣,轻轻地向外走去。门后边,被派来守卫宫殿里最重要的金库的呆子更夫——懒惰、白痴、头上裹着长白布、脚上穿着向上翘尖的软鞋的宫廷仆人大声地打着呼噜。在他的那边,卫兵们在地毯、毛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头枕着各自出了鞘的大刀宝剑,此起彼伏地发出阵阵鼾声。纳赛尔丁阿凡提总是蹑手蹑脚、如同隐身人一般平安无事地从他们身边闪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你再看,他那毛驴儿的四蹄疾驰,轻快地敲着白石条路面,发出悦耳的蹄声,打着响鼻,吹起阵阵尘土。大地上空,碧蓝色的天宇里,太阳放射着耀眼的光芒,纳赛尔丁阿凡提不用眯缝眼睛就能直视太阳。洒满露珠的田野和落满沙尘的骆驼骷髅,青翠的果园和寸草不生、白茫茫的戈壁滩,座座小桥下浪花翻腾的溪流和荒山秃岭,还有那绿油油的草原,都曾经倾听过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歌声。他义无反顾,从不回头,毫不怜惜自己所留下的一切,也毫不惧怕前面将要迎来的一切,越走越远。
  在那些被他抛在身后的一座又一座城市里,留下了关于他的一个又一个永久的传说。
  当官的和毛拉③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都气得面色苍白;那些运水工、佣工、纺织工和铜匠、鞍匠们一到傍晚就聚集在一个个茶馆里,互相传说着关于他总是出奇制胜、令人捧腹大笑的故事;两眼痴迷迷的美人在自己的闺阁里,不时地欣赏着那块白石头,每当听到自己男人的脚步声时,就把它藏在贝壳盒子下边。
  “哎呀!”大胖子官员一边气喘吁吁、呼哧呼哧地脱着身上的锦缎大衣一边说,“我们都让那个该诅咒的叛逆纳赛尔丁害得焦头烂额,他把全国都搞得一塌糊涂,乱成一团糟!今天我收到了我的老朋友——霍拉桑专区的米赫泰来木专员的信。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逆不道的纳赛尔丁在他那个城市里一出现,铁匠们就拒绝交捐纳税,饭馆主人们则不愿意再免费给卫兵们提供饭食。这还嫌不够,那个玷污了伊斯兰教的天生的孽种、狡猾的贼家伙竟敢闯入霍拉桑专员的后宫里,玷污了他那亲爱的老婆!说真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罪犯!不过,这个令人作呕的破烂布衣没有胆敢闯进我的后宫里来。否则的话,他的脑袋早就被悬挂在中心广场中央的高杆子上了!”
  美人没有吭声,神秘地微笑着。这件事对她来说既可笑,又可悲。但是那毛驴儿的四蹄仍在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毛驴儿照旧打着声声响鼻,吹起阵阵尘土。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歌声依然嘹亮。十年之中,他去过了所有的地方:巴格达、伊斯坦布尔、德黑兰、巴合琪萨拉依、伊奇麦迪珍和第比利斯、大马士革和特拉匹尊⋯⋯他了解这些城市,也了解很多其他城市。所到之处,他都留下了关于自己的传说。
  现在他回到了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城市布哈拉依谢里夫——亲爱的布哈拉,打算在这里改名换姓,过隐居生活,结束那没有尽头的流浪生涯,希望能够得到一点安生。
  注解 ①谢赫里扎德──《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
  ②楔刑──中亚一带古代的一种刑罚,是一种把尖利的长木楔固定在地上,让犯人坐在楔尖上,使楔子从肛门穿透被惩罚者腹胸而置人于死地的刑罚。
  ③毛拉──伊斯兰教中对有学问的人的称呼;学者。
------------
第二章(1)
------------
  纳赛尔丁阿凡提加入了大商队,通过了布哈拉边境,在旅途的第八天,他看到了耸立在远方,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昏暗的暴土之中的这座伟大、光荣的城市的一座座熟悉的寺塔。
  受尽干渴和炎热煎熬的商队行路人们一齐用沙哑的嗓音喊叫了起来,骆驼们也越走越快,太阳快要落山了,在城门关闭之前,应该加快脚步进入布哈拉城。纳赛尔丁阿凡提走在商队的最后,迎着浓烈的飞尘向前走来。这是他可爱的而又神圣的飞尘,他好像感觉这里的飞尘比其他远处的飞尘更好闻一点。他打着喷嚏、咳嗽着对自己的毛驴儿说:
  “这不,现在我们终于到家了,我敢向真主发誓,成功和幸福在这里等待着我们。”
  商队恰好在卫兵们正在关闭城门时赶到城墙下。“真主英明,请等一下!”驼队头领喊着,远远地出示了一个金币。但城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关上,门闩哐哐当当地落了下去。巡哨们来到了城楼上的一尊尊大炮旁站起岗来。凉爽的风开始刮起来了,尘土飞扬的天上飘着粉红色的晚霞,新月那细嫩的弯芽儿开始显露出来了。在黄昏的寂静之中,无数座寺塔上所有宣礼人①呼唤穆斯林②们做晚礼拜的高高的、长长的、悲凄的喊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商人和驼夫们跪在地上,开始祷告。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却牵着他的毛驴儿,悄悄地走到了一边。
  “这些商人们应该向真主表示感谢,因为他们今天中午吃了饭,现在又在准备吃晚饭,但是你和我,我忠实的毛驴儿,中午没有吃饭,晚饭也将什么都不吃。如果无比伟大的安拉能感受到我们对他的谢意,那就应该赐给我一盘抓饭③,赐给你一捆苜蓿草。”
  他把驴子拴在路旁的树上,自己头枕着石头,在毛驴旁边的地上躺了下来。蓝黑色的天空中闪烁着的片片群星展现在他的眼前,这每一片星座对他来说都不陌生,因为这十年来他经常在这种场合观看头顶上那开阔的天空!他经常想:这样超脱一切、静观环宇的时刻,使我成为最富有的人们中的富有者,尽管富人可用金盘子吃饭,但他们无疑要躺在屋子里睡觉,对他们来说,他们没有享受在这深夜里、在万籁俱寂的时刻躺在大地上那清凉的飞尘之中,面对蔚蓝色的天空任自己飞翔的感觉的雅福。
  这工夫,紧挨着上面带有垛口的城墙外侧的一个个商旅客栈和茶馆里,一口口大铁锅下的火苗呼呼地冒着,被牵来等待宰杀的一只只羊儿开始悲惨地“咩咩”叫起来。经验丰富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为了不让饭菜的气味刺激自己的鼻子和避免烦恼,来到了上风口的地方躺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布哈拉的规矩,所以决定还是把剩下的最后一点钱留着用于次日清晨所要交的进城税。
  他躺在那里翻来复去地久久不能入睡。他睡不着的原因不完全是由于饥饿。忧伤的思绪常常压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就连繁星点点的夜空今天也没能使他开心。
  他热爱自己的祖国。下巴上留着锛子状胡须、淡黑又带点古铜色的面庞、明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机智而又多谋的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祖国之外没有什么更可爱的了。他身穿到处都是补丁的旧大衣,戴着满是油垢的小花帽,脚蹬一双破靴子,在距离布哈拉越远的地方流浪,就越加深情地热爱和怀念布哈拉。在周游列国的旅途中,在马车向前行进之时,他经常刻意留心地把马车两边挤满了土墙的条条小巷铭记在心里,把在早上和傍晚照耀在座座拱形圆顶上酷似烈火燃烧一般的阳光,把那些雕刻着花纹图案、有着拱形尖顶的高高的宣礼塔,把那些枝干上筑有很大的红顶鹤巢穴的一棵棵古老、高大而神圣的榆树印在脑海里,把那些坐落在潺潺流水的渠边、沙沙作响的杨树绿荫下一个个烟熏火燎的茶馆、油汽升腾的饭馆、街市上纷繁杂乱的色彩和拥挤不堪的情景留在记忆里,把自己祖国的山山水水,每一个乡村、田野、渠道、草原和戈壁沙漠刻在心中⋯⋯在巴格达或是在大马士革,每当遇到自己的同乡,从他们头上小花帽的花纹图案和缝制特殊的大衣上认出他们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哽咽不已。
  他回来之后,看到了自己的祖国比他离开时更加不幸。原来的艾米尔④早已入土。新艾米尔在短短八年时间里登峰造极,使国家濒临衰亡。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路上见到的是破损废弃了的座座桥梁,没有收成的片片大麦、小麦田和在炎热中连底儿都已干涸龟裂了的渠道。田园变成荒野,长满了蒿草和荆棘。一座座果园由于干旱而成为废墟,农民们没有吃的,一贫如洗。乞丐们成群成群地坐在道路两旁,向和他们自己差不多的人们乞求施舍。新的艾米尔在所有乡村都部署了卫兵队,命令农民们无偿地养活他们,还大肆修建清真寺,挖出地基后命令农民们接下去修建并使其竣工。这个新艾米尔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每年都要两次去朝拜至高无上的先圣谢依赫·巴哈维丁的陵墓,这位先圣的陵墓就高高耸立在布哈拉城的边上。在原有的四种赋税之上,他又增加了三种收费,每过一座桥还要交过桥费,并且提高了贸易税和诉讼税的税额,发行了假银元,致使手工业萧条,商业贸易开始受到破坏。也就是说,纳赛尔丁阿凡提可爱的祖国就用这些不愉快的事迎接他⋯⋯
  清晨,随着一座座宣礼塔上宣礼人们喊声的传来,城门打开了,在叮铃咚隆的驼铃声中,商队开始缓慢地进城了。
------------
第二章(2)
------------
  驼队在城门口外停了下来,守城的卫兵们挡住了去路。他们有很多人,有的穿着鞋,有的光脚,有的身上穿着衣服,有的给艾米尔效劳还没有来得及挣到钱因而还光着上半身。他们推推搡搡、大喊大叫、你抢我夺地分争着还没有到手的战利品。最后由茶馆中走出来了一个肥胖的税官,他满脸睡意,穿着袖子上满是油污的绸子大衣,没有穿袜子的两只脚杵在一双套鞋⑤里,那胖得发肿、满脸横肉的相貌里带着放肆、败坏的表情。他用那一对贪婪的眼睛盯着商人们说:
  “精明的商人们,欢迎你们,祝你们商机无限。听着,国王有令,谁要是隐瞒哪怕是最小的一部分财产,都要把他乱棍子打死!”
  陷入一片恐怖之中的商人们一声不吭,捋着那染过的胡须。税官不耐烦地把脸转向那些早已忍耐不住、跃跃欲试的卫兵们,晃动了一下肥胖的手指。这是一个暗号,卫兵们歪七扭八、大喊大叫地冲向驼队,急不可待地用大刀割断鬃毛绳,撕开行李包和一个个袋子,然后不住地把装着锦缎、艾提莱斯绸⑥、金丝绒、胡椒、茶叶和麝香的箱子以及装有珍贵的红花油和藏药的罐子扔到路上。
  商人们由于惧怕而一句话都不敢说,两分钟后货物检查完毕,卫兵们列队站在那个当官儿的身后,此时他们穿在身上的大衣都变得鼓鼓囊囊的了。开始对货物收税和收进城费了。纳赛尔丁阿凡提没有货物,对他只应收进城费。
  “你从哪儿来,干什么来?”那个税官问道。秘书拿着羽毛制的笔蘸了一下墨水,等着记下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回答。
  “我从伊斯法罕来,尊贵的大人,我的亲戚们住在这里,在布哈拉。”
  “是的。”税官说,“你是到亲戚家来做客的,也就是说你要交做客税。”
  “我并不是到亲戚家来做客的。”纳赛尔丁阿凡提反驳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办事!”税官喊了起来,眼睛里冒着凶光。“也就是说,你是来做客的同时还要办事!那样的话你要同时交做客税和办事税。安拉保佑你在途中没有遇上强盗,为此你还要给清真寺的装修捐交赞助费!”
  “安拉要是现在能保佑我就好了,如果遇上强盗的话我略施小计就可脱身。”纳赛尔丁阿凡提心里想着,但是他没有吭声。他心里算计着,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段对话的每一句对他来说都得掏十多个银元。他解开了腰带,在卫兵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开始数着进城税、做客税、办事税和清真寺装修捐助费。秘书趴在本子上,用笔咯吱咯吱地快速记着。
  纳赛尔丁阿凡提交完税款和捐助费后,正准备离开,但是那个税官儿看见纳赛尔丁阿凡提的腰带里还有几个银元。
  “站住。”他把纳赛尔丁阿凡提叫住。“嗯,谁来为你的驴子上税呢?如果你来亲戚家做客的话,那么你的驴子也是来你亲戚家做客的喽?”
  “你说得对,英明的阁下。”纳赛尔丁阿凡提礼貌地回答着,并且又开始解开腰带。“的确,我的驴子在布哈拉是有非常多的亲戚,否则的话,我们的艾米尔早就下台了。而你呢,我尊敬的阁下,由于你的贪婪,你也早就被钉在楔子上了。”
  等税官定了神明白过来,纳赛尔丁阿凡提早已跳上了毛驴,催着驴子飞快地转入附近的一个小巷里,不见了踪影。路上,他对驴子说:“快一点儿啊,快一点儿,加快你的步伐,我忠实的毛驴儿,加快你的步伐,否则你的主人就要再交一项税,那就是要交出脑袋!”
  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毛驴儿非常聪明,什么都懂,它那对长长的耳朵一听到城门那边的喧嚣声、骚乱声还有卫兵们的尖叫声,就不择其道地疾驰,以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不得不用两臂抱着它的脖子、两腿紧紧夹住它的身子才能勉强骑在鞍上。他的身后追来一群狗,叫着、咬着。前面遇到他的人们急忙把身子贴在路两边的墙上,摇着头,望着他的背影。
  这工夫卫兵们正在搜查着聚集在城门前的人们,粗野地翻找着财物。商人们笑着,交头接耳地说:
  “听听这个回答,这简直就是在向纳赛尔丁阿凡提致敬!”
  到了中午的时候,全城的人们都听说了这个回答:商人们在市场里窃窃私语地向顾客们讲述着,顾客们又传给另外一些人。人们对此都说:“这不,这才算得上是纳赛尔丁阿凡提式的回答!”
  谁也不知道做出这个回答的正是纳赛尔丁阿凡提本人,也不知道正是这位名扬四海、天下无敌但现在又饥肠辘辘、身无分文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此时正在为了找到一个能给他一点食物充饥和一个栖身之地的亲戚或朋友而奔命于这个城市之中。
  注解 ①宣礼人──伊斯兰教清真寺中负责用喊声号召信徒们做祈祷和礼拜的人。
  ②穆斯林──伊斯兰教教徒。
  ③抓饭──一种用羊肉、大米、羊脂、清油、洋葱、胡萝卜、盐等烹制而成的饭食,味道甜美而又富于营养;通常用手捏成小撮抓食,故称抓饭。抓饭在中亚、西亚甚至阿拉伯、北非以及我国新疆一带少数民族饮食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待客、餐宴中必不可少的美食。
  ④艾米尔──一些伊斯兰国家君主的称呼,有的也用作地方官名。
  ⑤套鞋──中亚一带人们套在软底靴外面的一种矮帮鞋。税官没有穿软靴而把套鞋当拖鞋穿,反映出他的懒、赖和邋遢。
  ⑥艾提莱斯绸──产于中国新疆喀什、和田一带的一种维吾尔族民间传统丝绸织品,质地优良,色泽鲜艳。在养蚕缫丝技术由我国南方传入新疆后,艾提莱斯绸在历史上逐渐成为中亚甚至更远地区上层社会身份的一种标志,也成为丝绸之路上开出的一枝艳丽的奇葩。
------------
第三章
------------
  在布哈拉,纳赛尔丁阿凡提既没有找到亲戚,也没有找到旧时的朋友,甚至连父亲留下的那曾经是他出生并长大的自家房屋和果园都没有找到。在那果园中,孩提时代的他,曾经在里面奔来跑去地玩耍。在那爽朗的秋日里,片片金黄色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见那熟透了的果实坠落时发出的沉闷的“噗噗”声;鸟儿们用那细嫩的嗓音快乐地歌唱;夹杂着点点阳光的树影在芳香四溢的草地上跳动;勤劳的蜜蜂们嗡嗡地飞来飞去,从那已经开始凋谢了的花朵中吮吸着最后的蜜汁,再去给孩子们讲那永远讲不完、别人听不懂的故事⋯⋯然而现在这里却是满目荒凉:眼前只有土堆、土坑、飞蓬刺草、熏黑了的砖台、残墙断壁和已经霉烂了的苇席碎片。纳赛尔丁阿凡提在这里连一只小鸟儿、一个蜜蜂也没有见到!只有一条从那绊脚的石头下突然钻出来的油乎乎、长长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寒光,然后又钻进石头下面,躲了起来。那是完全被人类抛弃而荒芜了的房院里孤独、可怕的生灵——蛇。
  纳赛尔丁阿凡提久久地低着头,无声地愣着。痛苦在挤压着他的心。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喘着粗气的咳嗽声,于是赶忙转身看去。
  在那穿过这片废墟的羊肠小道上,有一个被贫穷和愁苦压弯了腰的老人正朝这边走来。纳赛尔丁阿凡提把他叫住,说:
  “愿真主保佑您,老伯伯,愿真主再赐给您更多年寿命,赐给您健康和安宁,请告诉我,这座废墟里的房院原来是谁的家。”
  “这里原来是制鞍人谢尔·穆罕默德的家。”老人家回答道,“从前我很了解他。这个谢尔·穆罕默德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父亲。关于他的事,也许你这行路人已经听到不少了。”
  “是的,我有所耳闻,请告诉我,那个大名鼎鼎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父亲——制鞍人谢尔·穆罕默德到哪里去了,他的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小声点儿,我的孩子,布哈拉有成千上万个间谍,他们可能会听见我们的话,那时我们就永远摆脱不了灾祸了。你,可能,从远处而来并且好像不知道我们这个城市里严格禁止提起纳赛尔丁阿凡提这个名字,否则为此会被关入大牢。走近一点儿,把耳朵贴过来,我讲给你听。”
  纳赛尔丁阿凡提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猫着腰靠近到老人身旁。
  “这件事发生在老艾米尔时期。”老人开始说道,“纳赛尔丁阿凡提被流放一年半后,街市上就传闻说他好像回来了,说他就隐藏在布哈拉,并且还编了不少嘲讽艾米尔的民谣。这个消息传到了艾米尔的宫里,卫兵们到处搜寻纳赛尔丁阿凡提,但是没能找到。后来艾米尔下令把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父亲、两个哥哥、叔叔以及所有的亲戚和朋友都抓了起来,对他们施以重刑,直到他们交待出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去处。感谢安拉,老天赐给他们那么多坚强和刚毅,他们都忍受住了严刑拷打,守口如瓶,这样,我们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才没有落到艾米尔的手里。但是,他的父亲,制鞍匠谢尔·穆罕默德由于受不了酷刑的折磨而病倒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他的亲戚和朋友们都无奈于气急败坏的艾米尔,纷纷离开了布哈拉,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从那之后,艾米尔为了把纳赛尔丁阿凡提从布哈拉人们的记忆中彻底连根刨,甚至下令把他的家园都夷为平地。”
  “那么,为什么要折磨他们?”纳赛尔丁阿凡提喊了起来。他的脸上淌下了热泪,但由于老人家的眼睛不好,没有看出他在掉泪。“为什么折磨他们?那时纳赛尔丁阿凡提不在布哈拉,这我是最清楚的了。”
  “谁也不知道!”老人回答说,“纳赛尔丁阿凡提高兴在哪儿,就在哪儿出现,想什么时候离去,就什么时候消失。我们天下无敌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无时不有处处有!”
  说完这段话,老人呜——呼呼、呜——呼呼地咳嗽着走远了。纳赛尔丁阿凡提用双手捂着脸,来到毛驴儿跟前。
  他抱住毛驴儿,把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它那又热、气味又很重的脖子上说:“你都看见了,我的善良、忠实的朋友,我的亲人一个都没剩,只有你,在我的流浪生涯中成为我相依为命的多年的伙伴。”那毛驴儿好像懂得主人的苦恼,一动不动、不出声地站在那里,甚至停止了咀嚼那挂在嘴唇里的刺草。
  但是,过了一个小时后,纳赛尔丁阿凡提劝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也干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喊道,然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毛驴儿背部。“没什么了不起的!布哈拉人没有忘记我,布哈拉人了解我,怀念我,我们会在这里找到朋友!现在我要给艾米尔编民谣,气得他在台上肚皮爆炸,让他那发臭了的坏心肠都粘在宫殿里漂亮的墙上!前进,我忠实的驴子,前进!”
------------
第四章(1)
------------
  这正是下午那闷热而又宁静的时分。路上的尘土、石头、干打垒的土墙和用泥团糊起来的泥墙热得像火一样。纳赛尔丁阿凡提脸上的汗没等擦去就蒸发掉了。
  纳赛尔丁阿凡提心情激动地从那熟悉的一条条街道、一个个茶馆和一座座宣礼塔前走过。十年来,布哈拉的一切都没有变:那些掉了毛并且满身癞疥的狗,仍像以前那样躺在水塘边儿上打盹儿;身段优美的女人弯下腰去,伸出一只用凤仙花染过指甲、略带黑黄色的手拉着面纱,另一只手把窄颈的水罐按倒在清澈的水里汲着水;著名的米尔阿拉伯经文学校的大门仍像原来一样紧闭着,在那一座座沉重的拱形屋顶下的房间里,早已忘记了春天的绿叶、忘记了阳光里的芳香、忘记了嬉戏而过欢快流淌的溪水,雾眼蒙蒙的经学家、学者和讲经师们,在那里写着一本又一本论述应该把不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们的第七代后人乃至他们的祖先都彻底消灭的必要性和歌颂真主至高无上的厚厚的书。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从这个恐怖的地方走过,一边用脚磕着胯下的毛驴儿。
  那么,到头来哪里能填饱肚子呢?纳赛尔丁阿凡提从昨天到现在已经第三次勒紧腰带了。
  “应该想办法找到一点什么。”他说,“等等,我忠实的小毛驴儿,开动开动脑筋。嘿,这不,我们真幸运,连茶馆都有了。”
  他给驴解下了嚼子,把它放开并让它到拴马桩下,由它去捡吃撒在地上的碎苜蓿草,然后自己把大衣的下摆往腰里一掖,坐在了咕嘟咕嘟地打着漩涡、冒着沫子、淌着混浊泥水的渠旁。“这渠水流向哪里,为什么以及从哪里流淌而来,水不知道这一切,也不会想这些。”纳赛尔丁阿凡提忧愁地想着。“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路在哪里,该在哪里休息,哪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到布哈拉来?明天早上到哪儿去,并且为了填饱肚子上哪里去找到半个银元呢?难道还要再饿一顿?那个税官真该死,他把我搜括得一干二净,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对我说关于别的强盗的话,哼!”
  正在这时,他恰好看见了那个使自己落到这个不幸地步的罪魁祸首——那税官骑着马来到了茶馆前。两个卫兵紧紧地抓着那匹黑溜溜的两眼像火焰一般闪亮的枣红色阿拉伯俊马的缰绳走了过来。那匹骏马似乎对这个胖税官骑在自己的背上感到厌恶而不住地弯动着脖子,细长的四腿不停地跺着地面。卫兵们毕恭毕敬地侍候着自己的主子从马上下来。税官走进了茶馆。见到他进来而被吓得直哆嗦的烧茶人请他在艾提莱丝绸缝制的又大又软的枕头上坐下来,拿出最上等的茶叶为他沏好茶,并用中国细瓷碗端上。纳赛尔丁阿凡提心里想:“这还不是用我的钱来款待他!”
  税官儿喝足了茶,过了一会儿就靠在枕头上打响鼻般地鼾声大作、嘴唇吧嗒吧嗒、一张一合地打起盹儿来。其他茶客们为了不影响他打盹,都小声地说话。卫兵们一个坐在他左边,一个坐在他右边,在税官儿熟睡之前,不时地用小树枝给他驱赶那些纠缠不休的苍蝇。过了一会儿,他俩互相挤了挤眼睛,来到外面并从那马的嘴里取出嚼子,扔给它一捆苜蓿草,然后拿出水烟锅儿,走进茶馆里面一个黑暗的地方。过了一分钟之后,纳赛尔丁阿凡提的鼻子里飘进了一股麻烟①的香味儿:卫兵们一有空儿就干这种坏事。
  “嗯,现在到我该消失的时候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心中做出决定。他想起早上城门前的景象,担心万一倒霉被卫兵们认出来。“但是,说来说去,这半个银元到哪儿去找呢?曾多次拯救过纳赛尔丁阿凡提的伟大的苍天啊,快快把那仁慈的目光投向于他吧!”
  正在这时,突然他听见有一个人向他喊话:“喂,你,穿破衣裳的!”他回头一看,路上停着一辆上面有篷子、装饰得非常漂亮的马车,车里坐着一个头上缠绕着很多层白头布、穿着昂贵的大衣的人,只见他掀起帘子,向这边望着。
  富商或者是大官儿的这个人在说下面这番话之前,纳赛尔丁阿凡提就明白了自己呼唤幸福的心声不会没有回应——幸福,像往常一样,总是在他困难的时刻把目光投向他。
  “我看上这匹骏马了。”富人傲慢、居高临下地说着,一边还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那匹枣红色的阿拉伯大洋马。“回答我,这匹洋马卖不卖?”
  “世界上哪儿有不卖的马呀。”纳赛尔丁阿凡提犹豫地回答道。
  “你的口袋儿里,可能,没有多少钱。”富人继续说道,“给我注意听着,我不知道这匹洋马是谁的、它从哪儿来和以前曾经属于谁,关于这些我也不问你什么。看看你那落满了尘土的衣裳就足以让我知道你是从远处来到布哈拉的,这些对我就足够了,你明白了没有?”
  又高兴又激动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点了点头,他马上明白了一切,甚至比富人所要对他说的明白得还要多。他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千万不要有一只愚蠢的苍蝇在这时钻进那个税官的鼻孔或嗓喉眼儿里把他弄醒。对那两个侍从,他并不多担心,因为他们继续在那里专心地干着坏事,对此,从那黑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浓浓的绿色烟团就可以作证。
  “但是你自己明白。”傲慢、目空一切的富人继续说,“你的破衣裳配不上骑这样的马,这对你甚至会有危险。因为所有的人都会问这个穷光蛋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漂亮的洋马,而且你很容易被关进大牢。”
  “您说的是真的,尊贵的大人!”纳赛尔丁阿凡提礼貌地回答道,“的确,马,对我来说是多余的。我穿着这一身破衣服,一辈子只配骑驴,骑这样的马对我来说连想都不敢想。”
  他的回答正中富人下怀。
------------
第四章(2)
------------
  “对你自己那副穷酸样子,你不说大话倒也还算好。穷人应该有礼貌和谦虚,因为美丽的花朵属于宝贵的巴达姆树而不属于荒漠中的荆棘。现在回我的话,你愿意不愿意要这钱袋子?这里面有整整三百银元。”
  “怎能不愿意呢!”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着,心中却打着冷颤。因为那些猖狂的苍蝇直往那税官的鼻子里钻,他打着喷嚏,动弹了一下。“怎能不愿意呢!得到三百银元谁能拒绝呢?这不等于在路上捡到一个钱袋子一样嘛!”
  “那么,就算你在路上完全捡到了另外一件东西。”富人高傲地微笑着说,“但是我愿意用银子换你在路上捡来的那个东西。这不,把你这三百银元拿去。”
  他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了出来,然后一边用鞭杆在脖子上搔着痒,一边向静静地听着这番对话的仆人做了个手势。仆人向大洋马这边走来。纳赛尔丁阿凡提看见那仆人扁平而且满是麻子的脸上在笑,眼睛里冒着贼光,心里揣摸着他一定是一个与他的主子十分般配、坏透顶了的骗子、滑头。“三个滑头在一条道上相遇是常有的事,不过其中一个该走的时候到了!”他暗自决定着。他一边称赞着富人对真主的虔诚和慷慨,一边跳上了驴背,并用两脚狠狠地磕着它,以至于那懒洋洋的毛驴儿立即跨着大步跑了起来。
  当纳赛尔丁阿凡提回头向后望去时,看见那个麻子仆人正在将那枣红色的阿拉伯洋马往马车上拴着。
  后来当他再次回头望去时,他看见那个富人和那个税官正在互相揪着对方的胡须扭打,卫兵们使劲儿地拉着架,但都无济于事。
  有头脑的人不掺和别人的争执。纳赛尔丁阿凡提还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在曲里拐弯儿的街巷里跑了一会儿,于是拉了一下缰绳,让毛驴跑慢一点。
  “站住吧,站住。”他开始说道,“现在着急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附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哎呀,前进,我忠实的毛驴儿,前进,赶快逃离这场灾祸!”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喊着,但已为时太晚,十字路口那边有一个骑马的人冲了过来。
  这是那麻子仆人。他骑在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光背马上向这边奔来,不住地晃动着两腿从纳赛尔丁阿凡提身边冲过,然后把马勒住,横挡在惟一的去路上。
  “让我过去,聪明的人儿。”纳赛尔丁阿凡提和气地说道,“在这样窄小的巷子里不应该横着走,而应顺着走。”
  “你还顾得上说这些!”仆人用发狠的语调说,“好吧,现在看你怎么逃过地牢这一关!那个当官儿的——洋马的主人把我主人的半边胡子都揪掉了,而我的主人把他的鼻子都打出了血来,你知道不?明天就把你送去交给艾米尔的法庭。唉,你呀,真是太不幸了!”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道,“这些尊贵的大人们为什么打得这么凶?再者,你为什么要挡住我的去路,我又不能为他们的争斗当判官②!还是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争执去吧!”
  “够了,别哇哩哇啦的了!”仆人说,“给我转回去,你必须说清楚那匹洋马的事。”
  “什么样的洋马?”
  “亏你还要问我?!使你从我主人手中拿走了一袋银元的那匹洋马呀!”
  “千真万确的安拉呀,你搞错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回答说,“这与洋马没有丝毫关系,你自己想想看,所有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吗。由于你那乐善好施、忠于胡大的主人想帮助穷人而问我说愿意不愿意要这三百银元,我回答说当然愿意,结果他才给了我三百银元,愿真主保佑他长寿!但是他先考查了我的谦虚和恭敬,并确信我配得上受用这些奖金,于是才对我说‘我不想问这洋马是谁的和它是从哪来的’。这是他想考查一下我是否会冒称自己是马的主人,但是我并没有吭声。对我的这种谦虚,那位慷慨而又虔诚的商人也是满意的。然后他又说这样的马对我来说是多余的。我完全赞成他的话,他对我说的话也表示满意。然后他又对我说‘你在路上捡到了能换银子的东西,他对我在流浪生涯中因朝觐了许多伟大的圣地而培养成的对伊斯兰教的忠诚和坚定也表示了赞赏并当即给以了奖励。他这样行善积德,是为了在他一旦要经过《古兰经》上所写的通往天堂的那座比鬃毛还细、比刀刃还锋利的断魂桥③时,能够过得更快一点、更容易些。我在第一次祈祷中就把你主人对我的施舍做了汇报,祈求英明无比的安拉为他早点在这座桥上修上栏杆。”
  仆人想了想,然后冲着纳赛尔丁阿凡提露出一副败坏、狡猾的笑容,说:
  “你说得对,嘿,行路人,我怎么一时没有闹明白我和你之间关于我主人的话题竟然充满慈善味儿!你好心要帮助我的主人渡过断魂桥,但是到那时桥的两边要是都有栏杆会更好些,那样会更结实可靠。为了让英明无比的安拉在另一边也修上栏杆,我也要全心全意地为我的主人做祈祷。”
  “那就尽管去祈祷吧。”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道,“谁阻挡你了?甚至于说,这是你的义务。《古兰经》上不是要求仆人和奴才们每天为自己的主人祈祷并且不能为此而另外要求奖钱吗⋯⋯”
  “把驴子转过去!”仆人粗野地说着并且催着马,把纳赛尔丁阿凡提往墙上挤去。
  “嘿,快一点,别让我浪费时间!”
  “等等。”纳赛尔丁阿凡提赶忙打断他的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按照我拿到的那个钱数,我要念三百句经文来为他祈祷。但是现在我想我念到二百五十句时就够了。那样只不过是我这边的栏杆稍微细一点、短一点罢了。你呢,念上五十句,伟大的安拉在那桥上,也会在你那边修上栏杆。”
  “这怎么能行?”仆人反对说,“也就是说,我的栏杆和你的栏杆比起来只是五里有一了,嗯?”
  “但是那些栏杆都在最危险的地方!”纳赛尔丁阿凡提随机应变地补充说道。
  “不!这样短的栏杆我可不满意!”仆人坚决地说,“也就是说桥的一部分会没有栏杆!一想到我的主人会遇到那么可怕的危险,我就面无血色,浑身直冒冷汗!我觉得为了让桥两边的栏杆相同,我们两人应该各做一百五十句祈祷。尽管栏杆会细一点,却能保持两面平衡。如果你要是不同意的话,那我就认为你对我的主人有野心,也就是说你愿意让他从桥上栽跟头掉下去。那我马上就喊人来,而你则会直接走上通往地狱之路。”
------------
第四章(3)
------------
  “细栏杆!”纳赛尔丁阿凡提愤怒地吼了起来。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腰里的钱袋子在微微地动弹。“你是说,在这座桥上用嫩树枝挡一挡就可以了!这已经很明白了,那另一边的栏杆就必然要结实一点。因为那掌柜的假如栽倒了的话,总该有个能抓住的东西!”
  “你的话很正确!”仆人高兴地大声说道,“好吧,那就让我这边的栏杆更结实一些儿。我不惜劳苦,让我为他做二百句祈祷。”
  “你愿不愿意祈祷三百句?”纳赛尔丁阿凡提话里带毒地说。
  他们在路上长时间地讨价还价。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一句半句地听到他们的对话,都以为纳赛尔丁阿凡提和那麻子仆人是刚刚朝觐过圣地而归的朝觐者④,因而纷纷向他们致敬。
  当他们分手告别的时候,纳赛尔丁阿凡提的钱袋子轻了一半:他俩决定应该让那位富商的通往天堂之桥两边的栏杆都一样长、一样结实。
  “再见,行路人。”仆人说,“今天,你和我——我们做了一件善事。”
  “再见,为了保护自己主人的灵魂而费尽苦心、忠实而又乐于助人的仆人。我还要说的是,在讨价还价方面,你说不定甚至能胜过纳赛尔丁阿凡提。”
  “为什么你会想起他来?”仆人怀疑了起来。
  “就这么⋯⋯随便这么说一说。”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想:“哎呀,坏了!这个人可是非同一般!”
  “也许你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那仆人问道,“或许你认识他的一个什么亲戚?”
  “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也不认识他的任何亲戚。”
  “你听着。”仆人坐在鞍子上向这边歪着身子说,“我是纳赛尔丁阿凡提的亲戚,我们是堂兄弟,我们的童年时代是在一起度过的。”
  纳赛尔丁阿凡提深信自己对他的怀疑,没有做任何回答。仆人转过身子,用另一边歪向纳赛尔丁阿凡提,说:
  “他的父亲、两个哥哥和叔叔都死了。你可能听说了吧,行路人?”
  纳赛尔丁阿凡提一声不吭。
  “艾米尔真是太残暴了!”仆人用奸诈的口吻大声说道。
  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仍然什么话都不说。
  “布哈拉的所有宰相、大臣们都是笨蛋!”仆人突然又说道。由于按捺不住心中的贪婪,他甚至在发抖,因为要是逮住不信伊斯兰教的人,国库会给以重奖。
  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还是没有吭声。
  “我们那威震四海的艾米尔也不过是个笨蛋!”仆人说,“天上到底是有胡大还是根本没有,谁知道呢?”
  那辛辣的回答早已到了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嘴边,但是他仍然保持沉默。被自己野心冲昏了头脑的仆人咒骂着用鞭子抽了一下马。马向前蹿了两下,在拐弯的地方消失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被马蹄掀起的尘土在令人难熬的阳光下纹丝不动地飘在空中,泛着金色的光。
  “这不,不管怎么说,总算找到亲戚了。”纳赛尔丁阿凡提不无自嘲地想。那位老人说的没错,布哈拉的奸细比苍蝇还多,所以必须非常谨慎才是,那句老话不是说了嘛:舌头犯了罪,脑袋也会跟着一起被砍掉。
  他这样想着,走了很久,一想到那空了一半儿的钱袋子就不由得生起气来,然而一想到那个税官和那傲慢的富人扭打成一团的样子,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注解 ①麻烟──主要在中亚一带盛行的一种民间土制的麻醉品,又称大麻酚。
  ②判官──这里指伊斯兰教内的宗教法官。阿拉伯语称“哈孜”。
  ③断魂桥──伊斯兰教中所称架于火狱上方之桥。按照伊斯兰教的解释,平生行善积德者死后过此桥时可以顺利通过并到达天堂,但作恶多端者将会坠入火狱之中,受到相应的煎熬和折磨;伊斯兰教号召教民们在世时多做好事、善事,不做坏事、恶事,以免死后受到火狱之苦。
  ④朝觐者──伊斯兰教徒中朝拜过伊斯兰教圣地麦加天房者才可获得的称号。
------------
第五章(1)
------------
  来到城市边上时他停了下来,把驴子交给茶馆照料,自己则毫不耽搁地向饭馆走去。
  那里狭窄不堪,柴禾烟气和油烟味四溢,一片熙熙攘攘、喧闹沸腾。炉灶里时而向外冒着火焰,闪烁着的火光不时地照亮一个个满头大汗、光着上半身的厨子。他们忙碌着、呼唤着、你推我搡,还不时吹胡子瞪眼地朝在饭馆里跑来窜去、互相推挤、吵闹喊叫的徒弟娃娃们的脖子上打上一拳。盖在铁锅上的木制大圆盘在“咕嘟咕嘟”滚开着的锅上不住地跳动,从那些饭啊菜啊里面冒出的热气,直升腾到爬着无数只“哄哄嗡嗡”的苍蝇的天花板上,越积越浓。锅里正在烧炼着的油脂冒着烟,油脂伴随着猛烈的“吱吱”声四处飞溅;烤肉炉的边沿被烧得通红,烤肉签上被烧化了的油脂滴在烧红的煤块上,变成呛人的蓝色火苗。这里做好的有抓饭、烤肉、杂碎;用圆葱、胡椒、羊肉和羊尾脂做成的包子已经贴在烤坑壁上,包子里的肥肉被烤得化成了油,胀破了面皮,向外冒着泡。纳赛尔丁阿凡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硬是挤着坐了下来,背后和两边的人们都被胳肢得“咯咯”笑了起来,但是谁也没有发火,也没有对纳赛尔丁阿凡提说一句话。对他来说也没有必要生气,他喜欢街市上饭馆里的这种热闹、拥挤、杂乱和喧哗,喜欢那些幽默的俏皮话和随之而起的阵阵笑声、喊声以及在拥挤中人们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有那些整天干着重活甚至都顾不上品尝饭食味道的成百人在一起发出的那些咀嚼声和吧嗒嘴声。一张张强有力的嘴可以把筋和软骨都磨得粉碎,饥饿的胃肠对吃进来的一切东西概所不拒,只要更多、更便宜就行!纳赛尔丁阿凡提也懂得要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他一连气儿吃了三碗汤面、三碗抓饭,最后又强撑下了二十个烤包子。付完钱之后,他又按照自己的习惯,让碗里丝毫不剩。
  然后他开始向外面运动,他使出了全身力气,两个胳膊肘使劲拨动着,最后,当他来到了外面、来到了自由的空气中时,全身的汗水都在向外冒着热气儿,好像进到了蒸气浴池并且被给人搓澡的壮汉照料过而浑身发软。由于吃了饭、再加上热,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拖着两条腿,急忙来到了茶馆。他给自己叫了茶,并且舒舒服服地在毛毡上舒展开身子,闭上了眼睛。但这时他的脑海里却飘进了一幕幕安详、甜美的想象:现在我有很多钱,我要是自己开一个作坊就好了——陶器作坊或是制鞍作坊,因为我有这方面的手艺。现在,流浪生涯也该够了。难道我比别人差,比别人愚笨,难道我不应该有一个美丽贤慧的妻子、怀中抱着我自己的儿子吗?我发誓,这个爱喊爱叫的孩子将成为最出类拔萃的人才,而我,当然,要努力把我的才智传授给他!是的,这样就大功告成了:我——纳赛尔丁阿凡提现在要改变自己游荡不安的生活,重打鼓另开张,我应该买下一个陶器作坊或是制鞍作坊⋯⋯
  他算起了账来。一个好的作坊至少需要三百银元,但他只有一百五十个银元。他越想越是诅咒那个麻子仆人:让真主把这个强盗变成瞎子,开张所需的那笔钱的整整一半被那个家伙抢去了!
  运气又一次帮助了他。
  “二十银元!”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纳赛尔丁阿凡提听见铜托盘中扔进骰子的“当啷啷”的声音。板炕①的边上,拴着驴子的木桩下,围坐着厚厚的一群人。茶馆主人站在人群边上从他们头顶上向人群中间望着。
  “赌博!”纳赛尔丁阿凡提断定。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伸长脖子向那边望去。“不妨站在远处看一看,我自己,当然,不会去赌:我才不那么傻呢!嗯,智者看看蠢人们的热闹又有什么呢?”
  他站起身,来到了正在赌博的人群边上。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他低声对茶馆主说,“他们为了赢到更多的钱,结果输得分文不剩。难道先知穆罕默德没有对穆斯林们玩赌钱的游戏加以禁止吗?感谢真主,我没有染上这种让人堕落的嗜好⋯⋯但是,你看看,那个赌棍真是时来运转,他竟然连着赢了四把。看呀,看呀,他又赢了第五把!嗨,傻瓜!他命中注定是个穷鬼,但他已被这气泡一样的财富迷了心窍。什么?他又赢了第六把!一个人这么走运,我还从来没见过。快看呀,他又在下注了,天下多蠢的人都有,他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赢下去!人们总是相信这种虚假的幸福,并且就这样走向毁灭!应该教训一下这个赌棍,看他还能赢第七把。那时,我,虽然打心眼里憎恶任何赌钱的把戏,我要是艾米尔的话早就予以取缔了,但是无论如何,这回我要下一次注来收拾他一顿。”
  赌棍又掷出了骰子并赢了第七把。
  纳赛尔丁阿凡提果断地迈着步子走向前去,挤进赌博的人群并坐在正中间。
  “我要和你赌一把。”他一边对那个时来运转的赌棍说着,一边把骰子抓在手里,同时用敏锐、老练的目光把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
  “多少?”赌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他由于急不可待地想乘着走运之时多捞一些,浑身在微微地颤抖。
  针对他的问话,纳赛尔丁阿凡提掏出了自己的钱袋子,为了以防万一,他拿出了二十五个银元装进衣兜里,剩下的全都“当当啷啷”地倒在了盘子里。赌徒们用一阵轻声而又激动的喝彩欢迎他下注——一场巨赌开始了。
  那个赌棍抓起骰子,但没敢扔出手,久久地摇晃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连驴子都伸长了嘴,竖起了两个耳朵。除了那个赌徒扣在手里的骰子被晃得“哗啦哗啦”的响声之外,周围一片鸦雀无声。这长时间的摇晃发出的枯燥的“哗啦”声使纳赛尔丁阿凡提的心里甚至两脚都感到一阵阵乏力。但是那个赌棍始终揪着大衣的袖子,不停地摇着,不敢把骰子扔出手。
  最后他终于扔出了骰子。赌徒们同时向前拥了上来,然后又一下子全都退了回去,异口同声地惊叹起来。那个赌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紧咬着牙,开始难过起来。
  骰子掷出的是三点,这是必输无疑的标志,因为两点也像十二点一样是绝少遇到的,其他的点数对纳赛尔丁阿凡提都是有利的。
  纳赛尔丁阿凡提把骰子握在拳头中摇得“哗啦哗啦”响,心中在向今天赐给了他这么多恩泽的命运表示感谢。但是他忘记了命运是那么固执和捉摸不定,如果过多地麻烦它,它就很容易翻脸。命运决定教训一下对自己笃信不疑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于是便选择了那只毛驴,更准确一些地说,是选择了它那尖儿上粘满刺草和苍耳子的驴尾巴作为武器。这时驴子把屁股转向正赌博的人们,甩了一下尾巴,它的尾巴正好打在自己主人的手上,骰子一下子从他手中洒在了地上,就在这同时,那个赌棍发出了短促、嘶哑的狂叫,一下子趴在盘子上,把钱都压在了自己身下。
  纳赛尔丁阿凡提抛出的骰子是两点。
  他像一尊石头人儿一样愣住了,嘴唇无声地抖动着,所有的东西都在他那呆滞的眼前晃动、飘浮,耳朵里也响起了一种怪声音。
  他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抓起一根棍子,围着拴马桩追着那驴子,用棍子打着它。
  “嗨,该死的,脏家伙,冒臭味的龌龊鬼,嗨,让天下所有生灵丢脸的驴!”纳赛尔丁阿凡提喊道,“你还嫌你主人赌的钱太少,而且还给我弄输了!让老天剥掉你那张丑陋的皮,让伟大的真主在路上挖个坑把你的腿摔断;什么时候你暴死横尸,不再让我看见你那张令人恶心的嘴?!”
------------
第五章(2)
------------
  驴子叫了起来,赌徒们哈哈大笑着,对自己的福运深信不疑的那个赌棍比谁都笑得厉害。
  “再玩一把。”他在纳赛尔丁阿凡提累得气喘吁吁并且扔掉棍子之后说,“再玩一把,你不是还有二十五个银元吗。”
  说完这句话,他把左腿向前一伸,做出一副没有把纳赛尔丁阿凡提放在眼里的样子,开始摇晃起那只脚来。
  “好,玩就玩!”纳赛尔丁阿凡提回答道。现在,反正一百二十个银元都输掉了,心疼这二十五个银元又有什么用,他心里决定道。
  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把骰子胡乱掷了出去,并且赢了。
  “全都赌上!”那个赌棍提议道,并且把所赢到的钱都扔进了盘子里。
  纳赛尔丁阿凡提又赢了。
  但是那个赌棍不相信福运已经背向而去、不再钟情于他。
  “全都赌上!”
  就这样他连着下了七次注,连输了七把,盘子里堆着满满的钱。赌徒们全都惊呆了,他们的眼睛里冒着的火星告诉人们,有一种火在烧着他们的心。
  “如果魔鬼不给你帮忙,你不会连着赢!”那个赌棍大声喊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你也该输一次!这盘子里装着你的一千六百个银元!你愿不愿意再赌一次,把你的钱全都赌上?你看,这些钱,是明天早上给我的店里进货准备的,我把这些钱都用来和你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装满金币的小钱包。
  “把你的金币放在盘子里!”纳赛尔丁阿凡提兴奋地喊道。
  这个茶馆里还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巨额的赌注。茶馆主人把那一个个烧得滚开的茶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赌徒们大声地倒吸着气儿。第一个扔下骰子的是那个赌棍,但他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十一点!”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喊了起来。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明白自己已经死定了——只有十二点才能救他的命。
  “十一点!十一点!”赌棍非常高兴地反复喊着。“我的是十一点,你看见没有!你输了!你已经输啦!”
  纳赛尔丁阿凡提心中颤抖着拿起了骰子,准备抛出手,但又停了下来。
  “把你的屁股转过来!”他对驴子说道,“你会在三点上输给别人,现在你也应该学会遇到十一点时怎么赢,不然我要活活地剥开你的皮,然后把麦草塞进去!”
  他左手抓住驴子的尾巴,然后用那尾巴尖儿抽打攥着骰子的右手。
  一片惋惜、感叹之声震撼了整个茶馆,茶馆主人捂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骰子显示的是十二点。
  那个赌棍的脸色顿时变得腊黄,两个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好像是两个玻璃球一样僵硬。他一边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拼命喊着:“啊,我真命苦呀,哎呀,我好命苦啊!”一边趔趔趄趄地走出了茶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这座城市里出现过。据说他躲进了荒漠里,头发和胡子长得很长,蓬头垢面,整天在沙漠中、在长满荆棘的灌木丛里不住地跑着,喊着:“哎呀,我真命苦呀,哎呀,我太不走运了!”直到被豺狼吃掉,他一直都在痛苦的哀号之中度过,没有人为他而感到难过,因为他残忍、贪婪,他赢的都是那些善良人的钱财,给人们带来了许多许多灾难。
  纳赛尔丁阿凡提把赢来的钱装进褡裢里,拥抱着自己的毛驴儿,狠狠地亲了一下它那热乎乎的嘴唇,并给它喂了一块香甜的软馕②。毛驴儿面对这样的情况愣了好半天,因为这和仅仅五分钟前从主人那里得到的完全是两样。
  注解 ①板炕──中亚及我国新疆一带民间习惯挨着房屋外的正面或侧面墙壁修架固定的半露天的木板炕,上方有宽廊檐与房屋的顶部相接,除冬天外,人们大多在这个区域进餐、娱乐、接待客人、睡觉等;这也是中亚、我国新疆一带民居建筑的一种特色。
  ②馕──一种源于阿拉伯、波斯一带的面制食品,通常用小麦粉和水发酵后,在烤坑中用灌木、柴禾等燃烧后的余火烤制而成。这种食品早先由约公元七世纪沿丝绸之路来我国侨居的阿拉伯、波斯人传入我国新疆甚至内地,其加工中不添加任何发酵剂和碱等,是一种营养丰富而又安全的食品。它的制作方法简便,味道甜美,易于旅行、迁徙携带,可以较长时间保存,在西亚、中亚及我国新疆等地的饮食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是历来上自皇宫贵族、下至民间百姓每天饮食中必不可少的重要食品。
------------
第六章(1)
------------
  纳赛尔丁阿凡提牢记“要远离那些知道你的钱放在哪里的人”这句警言,没敢在茶馆里久留,骑上小毛驴儿,向集市场地那边走去。他担心身后有人跟踪,于是不时地向后面看去,因为那些赌徒们和那茶馆主的脸上没有一丝善意。
  踏上旅途,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现在他可以购买两个甚至三个不论什么作坊,于是他就这样决定了:“我要买下四个作坊,一个陶器作坊、一个制鞍作坊、一个裁缝作坊和一个靴鞋作坊,每个作坊雇两个匠人;我自己呢,只管收钱。两年之后我就可以发财了。我要买一个带有喷泉的房院,里面到处都挂上金制的鸟笼,笼子里有各种鸟儿唱着甜蜜的歌,我要有两个甚至三个老婆,她们每人给我生三个儿子⋯⋯”
  他一下子做起了美梦来。这工夫他的毛驴儿发现缰绳松开了,于是就利用主人正在做着黄粱美梦的机会,耍起了驴脾气:路上明明有桥不过,却偏要向路边猛拐,并且一边跑一边从很宽的渠上跳了过去。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正在想着:“等到我的孩子们长大时,我要把他们召集起来,对他们这样说⋯⋯可是这会儿我怎么在空中飘起来了呢?奇怪,难道是英明的真主把我变成了天使,给我插上了翅膀?”
  就在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眼睛里冒起了一阵火星,这证明了他没有翅膀。他从鞍子上飞了出来,摔在毛驴儿前面五六步开外的地上。
  他“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当他浑身沾满了土,从地上站起来时,毛驴和蔼地摇着耳朵,用嘴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是在邀请他骑到自己的鞍子上而来到了他身边。
  “哎,你呀,你这被派来惩罚我和我爸爸、我爷爷、我祖爷爷的罪过的冤家。我要用伊斯兰教的正义发誓,仅仅为了一个人的过错就这样严厉地惩罚是不公正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用气得发抖的声调开始骂了起来。“嗨,你,集蜘蛛和妖精的恶毒于一身的你,嗨,你那⋯⋯”
  但是,就在这时,他看见稍远一点的那边,在一片一半坍塌了的墙的阴影里坐着一些什么人,不由得停下来。
  咒骂的话已到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嘴边,但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在众人面前跌入可笑和威信扫地的境遇中的人应该比别人笑得更厉害。
  纳赛尔丁阿凡提冲着坐在那里的人们挤了挤眼睛,并一下子把所有的牙齿都龇露着笑了起来。
  “唉——呀!”他用调皮的语调大声说,“这不,我飞得多漂亮!你们说说看,我翻了几个跟头,我自己都没有来得及数一数。哎,不听话的冒失鬼!”他虽然继续说着,但是他那已准备狠狠地用鞭子抽打驴子的手却收了回来。然后他善意地用手掌拍着毛驴儿的脊背说:“哎,你这个顽皮的冒失鬼!我的毛驴儿向来就是这样,你稍有点走神,当然它就会调皮起来!”
  纳赛尔丁阿凡提高兴地笑了起来,但是当他发现并没有人跟着他笑时,他觉得很奇怪。这些人都低着头,面带愁容地坐在那里。手中抱着小孩的女人们在低声哭泣。
  “这儿一定出什么事了。”纳赛尔丁阿凡提自言自语地说着并且走近了些。
  “请问,尊敬的老伯伯。”他开口问其中一位愁容满面的白胡子老人。“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这里为什么见不到笑容,听不见笑声,为什么女人们都在哭?为什么你们都坐在这酷热的路上,与其如此,坐在凉快的屋里不是更好吗?”
  “有自己房子的人,坐在自己的屋里当然是好了。”老人悲伤地回答道,“唉,行路人,你还是不要问了,我们大难当头,反正你也帮不了忙。你看我,已是老弱无力,风烛残年,现在我要请求真主早点派死神来把我领走。”
  “说这些话有什么用?”纳赛尔丁阿凡提反问道,“人生在世不能尽考虑这些,请把你们的苦处讲给我听听,请您老人家不要只看我的外表,也许我能帮助你们。”
  “我的故事很短。仅仅在一小时前,高利贷主杰帕尔带着两个艾米尔的卫兵来过了。我欠高利贷主杰帕尔的钱,明天早上我欠的高利贷就要到期了。这不,现在我从我住了一辈子的房子里被他们赶了出来并且从今后我将无家可归,甚至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我的所有财产——我的房子、园子、牲畜和葡萄园明天早上将要被杰帕尔卖掉。”
  老人的眼里闪着泪花,声音在颤抖。
  “您欠他很多钱吗?”纳赛尔丁阿凡提问道。
  “太多了,行路人,我欠他二百五十银元。”
  “二百五十银元,是吗?”纳赛尔丁阿凡提大声说道,“为了这么个二百五十银元就要逼死人命!吁——吁,别动!”他冲着毛驴儿,边说着边解开了褡裢口儿。“这不,给您,尊敬的老伯伯,二百五十银元,拿去还给那个高利贷主,然后把他从您的院子里轰出去,过一个安稳幸福的晚年吧⋯⋯”
  听到了银子的碰撞声,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那老伯感动得连话都说不来了,只有用闪光的满眼热泪向纳赛尔丁阿凡提表示感谢之情。
  “这不,您看,您刚才还不愿意把您的苦处告诉我。”纳赛尔丁阿凡提说着数完最后一个银元,同时心中想着:没有关系,那就八个匠人的岗位上雇上七个,对我来说也够了!
  坐在老人身边的妇人突然跪在纳赛尔丁阿凡提的脚下,大声哭着把自己的孩子举了上来。
  “看看吧!”妇人一边哭一边说,“孩子生病了,他的嘴唇都烧干了,脸蛋儿就像火一样烫。现在,我可怜的儿子只有在这路上等死了!因为我也被从自己的家里赶了出来。”
  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目光落在孩子那消瘦的小脸和毫无血色的小手上。然后他巡视了一遍坐在那里的每一个人的面容。看着这一张张由于饱经磨难而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对对由于哭得太久而朦胧了的眼睛,他的胸腔里就像插进烧红了的匕首,感到心里喘不过气来,浑身的热血涌到了脸上,于是他把脸转了过去。
  “我是一个寡妇人家。”妇人说,“我丈夫死去已有半年了,他欠高利贷主二百银元,按照法律规定,那笔欠款落在了我的头上。”
  “孩子的确是病了。”纳赛尔丁阿凡提说,“不能抱着他坐在太阳里,因为阳光会像阿布·阿里·依本·西拿①所说的那样使血脉中的血液浓稠起来,这,当然,对孩子是不利的。这是给你的二百银元,赶快回家给孩子额头上敷上一块湿布,这不,再给你五十银元,去请一个大夫,买些药。”
  这时他心中还想着:“六个师傅也能把事情办好。”
------------
第六章(2)
------------
  但是宽肩膀、长胡子的泥瓦匠也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下。因为他欠高利贷主杰帕尔四百银元,明天早上他的家人和他都将被卖作奴隶。“五个师傅,当然会差一些啦。”纳赛尔丁阿凡提心里想着并再次解开了褡裢。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褡裢的口儿绑上,又有两个妇人跪在他的面前。她们的诉说也都是那么凄惨,以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毫不犹豫地分给了她们足够的钱,让她们去还债,摆脱债主子。他算着剩下的钱刚刚能够雇三个师傅,这样就不能开作坊了,于是开始把剩下的钱慷慨地分给其他欠高利贷主杰帕尔债的人。他的褡裢里只剩五百银元了,这时纳赛尔丁阿凡提看见了坐在一边的另一个人。虽然那人也是满面愁容,但是他并没有要求帮助。
  “哎,那边的那个人,请转过脸来!”纳赛尔丁阿凡提叫着他。“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没有欠高利贷主的债?!”
  “我因为欠了他的钱——”那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明天早上就要戴上手铐脚镣被送到奴隶市场上去卖掉了。”
  “那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吭声地坐在那里?”
  “唉,慷慨而又仁慈的行路人,我不知道你是谁。难道你就是从自己陵墓里来到人间帮助穷人的神仙——伟大的巴哈维丁圣人?要不你就是诃伦·拉西德②真人显现?我不明白。我没有向你提出要求的原因是,除我之外你已经破费了很多,但是我欠的钱比谁都多,有五百个银元。我怕你给了我之后,给那些老者和妇人们的钱就不够了。”
  “原来你是一个高尚、通情达理和有良心的人。”纳赛尔丁阿凡提感动地说,“但我也是高尚、通情达理和有良心的人。我发誓,明天早上你不会戴上手铐脚镣去奴隶市场。掀起你的衣襟接着!”
  他一个银元都不剩地把褡裢里的钱全都倒给了那个人。那人用左手揪着衣襟,右手拥抱着纳赛尔丁阿凡提,两眼泪水如注,把头偎依在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怀里。
  纳赛尔丁阿凡提把这些从灾难中被解救出来的人们一一巡视了一番,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泛着红润,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你从那头毛驴儿的背上翻了好几个跟斗摔了下来。”宽肩膀、长胡子的泥瓦匠说着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坐在那里的所有人——男人们、女人们用粗嗓音和细嗓音“哈哈哈”地跟着笑了起来。孩子们也都微笑着向纳赛尔丁阿凡提伸出自己的小手,而纳赛尔丁阿凡提此时比谁笑得都响。
  “哎呀!”他笑得喘不过气儿地说着。“你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头什么样的驴,这是一头非常可恶的毛驴儿!”
  “不!”手中抱着病孩子的妇人拦住了他的话。“不要那样说您的毛驴儿,这是一头最聪明、最高尚、世界上最珍贵的毛驴儿,能比得上它的毛驴儿还从来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让我一辈子照料它,喂它最好吃的饲料,永远不让它干重活,用刷子给它刷身子,用梳子给它梳尾巴我都愿意。如果没有这头举世无双、像绽放的玫瑰花一样、内里充满善良的毛驴从水渠上跳过并且把您从鞍子上摔下来的话,像黑暗中升起的一轮红日一样的您这位行路人就不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是从我们身边走过,看不见我们,那时我们也不敢叫您停下!”
  “这位妇人的话说得对。”老伯伯寓意深长地说,“我们得到拯救的同时就欠下了这头小毛驴儿数不清的债,这真是一头给世界上增添光彩的毛驴儿,是驴中之宝。”
  人们都开始大声夸奖这头毛驴并且争先恐后地往它嘴里喂馕、米花、杏干和桃干。驴子用尾巴驱赶着纠缠不休的苍蝇,毫不客气、理所当然地享用起美餐来。可是当它看到纳赛尔丁阿凡提偷偷地露给它看的鞭子时,就不由得眨起眼睛来。
  但是时间还是照着老规矩走着,影子变得越来越长,红腿鹳们发出“咯咯”的叫声,拍打着翅膀落在自己的巢里,那里的雏鹳们贪婪地伸长脖子、张开大嘴叫唤着。
  纳赛尔丁阿凡提开始和人们告别。
  所有的人都向他鞠躬致谢:
  “谢谢您,您了解我们的苦衷。”
  “怎能不了解呢。”他回答说,“就像今天这样,我已经让有八个最精干的工匠的四个作坊和喷着泉水、林荫里到处挂着金鸟笼、笼里有鸟儿在歌唱的房子和园子化为乌有,我不了解谁了解!”
  老伯伯抿着那没有牙齿的嘴唇说:
  “行路人,我没有什么东西来表达对你的谢意,我离开家园时带上的惟一一件物品就是这个,这是《古兰经》,一本神圣的书,你把它带上,我的神明,让它成为你人生海洋中指引航向之光。”
  纳赛尔丁阿凡提接过了《古兰经》,把它放进褡裢里,然后一下子跳上毛驴儿,骑在了驴背上。
  “留下你的名字!”
  “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人们异口同声地喊着:“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吧,好让我们在做祈祷时知道该向谁表示感谢。”
  “知道我的名字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处呢?真正的善心和好意是不需要美名的。至于祈祷的问题,英明的上天有很多天使给他汇报关于人间行善积德之类的事⋯⋯但是如果天使们撒懒和怠慢,不去记载天下所有的善与恶,而是躺在那柔软的云彩上睡大觉,那时你们的祈祷同样还是无济于事。为什么呢,如果无比英明的上天仅仅相信人们所说的,而不要求他那些可靠的代表们去明断善恶,那也是徒劳。”
  女人们中间有一个不由得低声说了一声“哎呀!”,接着又有第二个人做出同样的反应,然后是老伯伯很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纳赛尔丁阿凡提。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却由于忙着而没有感觉到什么。
------------
第六章(3)
------------
  “那么,再见了,祝你们的生活太平安详。”
  被祈祷和祝愿声送走了的纳赛尔丁阿凡提在道路的拐弯处消失了。
  人们静静地站在原地,所有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伯伯打破了沉静,他发自内心地、庄严地说道: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得说这样的话,人世间只有一个人具有这么善良的心肠,他的光和热可以温暖一切不幸和苦难中的可怜的人们。这个人是我们的⋯⋯”
  “闭嘴!”另一个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怎么,难道你忘了‘墙上长眼,石头上有耳’这句话了吗,难道你愿意让一大群狗循着他的踪迹去追他?”
  “你说得对。”第三个人补充说,“我们应该保持沉默,因为现在他就像走在细绳上一样,要想置他于死地,只要稍微推他一下就足够了。”
  “今后不管在哪里,他的名字要是公开从我口中说出去,那我宁愿先割掉自己的舌头!”手中抱着病孩子的妇人说。
  “我也绝不走露风声!”又一个妇人大声说道,“要是因为我不留神给他脖子上套上绞索,那我情愿早点死去!”
  除了长胡子、宽肩膀的泥瓦匠之外,所有的人都这样说着。原来他是一个头脑不很灵活的人,所以虽然他眼睁睁地听着上面的这些话,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行路人既不是卖肉的也不是卖杂碎的,群狗却要追踪他的足迹;如果这个行路人是高空走绳③的,那为什么又要禁止公开提起他的名字?为什么那个女人说要是把垒土墙行业那么需要的绳子赠送给他的救星的话,自己甘愿早点死去?想到这里,泥瓦匠彻底糊涂了。他大声地喘了一口粗气,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于害怕自己成为疯子,于是决定不再多费脑筋。
  这工夫纳赛尔丁阿凡提已经走远了,但是那些穷苦人疲惫、枯萎的面容仍然在他的眼前晃动。他回忆着那个病孩子和他脸上的疟疾红以及在炎热中干裂了的嘴唇,回忆着那失去家园、白发苍苍、胡须如雪的老人,不由得心底里怒不可遏。
  他在鞍子上坐不下去了,于是从驴背上跳了下来,踢开那些绊脚的石头,与毛驴儿并排走着。
  “好吧,等着瞧,高利贷主,等着瞧!”他嘴里念叨着。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我们总会相遇的,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艾米尔,你也一样!”他说着。“我也会让你有哆哆嗦嗦、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一天。艾米尔,因为我——纳赛尔丁在布哈拉!哎,我那不幸的人民的吸血鬼,可恶的寄生虫!哎,贪婪的鬣狗,臭气熏天的豺狼,快乐和幸福不会永远属于你们,人民也不会永远忍受苦难!但是,你,高利贷主杰帕尔,对你给穷人们带来的每一次苦难,我都要让你恶有恶报,否则就让我的名字永远蒙上耻辱!”
  ①阿布·阿里·伊本·西拿──(980-1037)阿拉伯医学家、哲学家、自然科学家、文学家;塔吉克人,生于古代波斯布哈拉城附近的伊菲森乡。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在医学上丰富了内科知识,治疗上采用了许多新药物,并重视住宅、衣服和营养卫生,他的贡献对中亚和其他国家的医学发展有不少影响,故有“医圣”之称。主要著作有《医典》,共五卷;还著有包含多种学科的《治愚书》等。
  ②诃伦·拉西德──(763-809)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的哈里发。他在位时(786-809),王朝势力达到极盛,西与查理曼帝国维持友好关系,共谋抵制东罗马帝国;东与中国(唐朝)建立联系。其宫廷一度成为穆斯林世界的科学与艺术中心。
  ③高空走绳──相当于走钢丝,是中亚及我国新疆一带的一种民间传统体育运动,尤其是我国维吾尔民间,有不少传承了这项体育运动的世家;也有人将其归为杂技类。又称“达瓦孜”。
------------
第七章(1)
------------
  甚至对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纳赛尔丁阿凡提来说,今天——回到自己祖国的第一天,也算是一个充满忧愁和多事的日子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已经很累了,无论如何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隐蔽起来休息一下。
  “不!”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这时他看见远处的一个水塘边聚集了很多人。“今天休息好像跟我无缘!看,那边似乎又出什么事了!”
  那水塘坐落在大路边上,纳赛尔丁阿凡提完全可以绕过那个地方一过了之。但是,我们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不是那种甘于放过参与各种争执、各种纠纷和打架机会的人。
  多年来深知自己主人脾气的毛驴儿,此时没有等主人下命令就向水塘那边跑去。
  “出什么事了?把谁杀死了?把谁抢了?”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喊着一边让毛驴儿冲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哎,我说让路!闪开!闪开!”
  他穿过人群,来到了漂满绿色水藻的池塘边,这时他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距离岸边三步之外,一个人正在往水下沉去,他一会儿升到水面,过一会儿又沉入水中,水下不时地向上“咕嘟咕嘟”地冒出大水泡。
  岸上有很多人慌张地跑来跑去,他们想抓住溺水者的外衣,向他伸着手,但是他们的手总是差半尺①。
  “把你的手伸给我!给我呀!”他们喊着。
  正在下沉的人似乎没有听见,有节奏地向水下沉去。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向上露了一下,但是并不把手伸给他们,然后又慢慢沉下去。随着他那一会儿下沉、一会儿冒出的动作,水面上懒洋洋的波纹在水塘里扩散着,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响声。
  “真是一件怪事!”纳赛尔丁阿凡提观望着。“简直是怪事一桩!他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吧?他为什么不伸手呢?也许他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潜水者,正在练习潜水。那样的话,为什么要穿着长外衣呢?”
  纳赛尔丁阿凡提琢磨着。就在他琢磨的工夫,潜在水里的人又冒出了三四次,而且每次在水底下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岂不是咄咄怪事!”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边重复说着,一边从驴子背上跳了下来。“你在这里等着。”他对驴子说,“我走近一点去看一看。”
  就在这时,潜水者已经沉入水底深处,很长时间没有露出水面了,以至于岸上有的人们开始给他做起祷告来。但这时他一下子又把头探出了水面。“把你的手伸给我!伸给我!给我呀!”人们喊着,向他伸着手。但是,他用那黑眼球已经翻向脑后的白眼珠子看了一下,并没有伸手,然后无声地滑向水里。
  “哎,无知的蠢人们呀,看看你们!”纳赛尔丁阿凡提说,“难道你们从他那值钱的外衣和绸子裹头布上没有看出这个人是一个毛拉或是一个有钱的官人,直到现在你们还不了解毛拉和这些当官的人们的本性,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把他从水里救出来?!”
  “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快点把他拉出来!”人们喊着。“把他救上来,他又浮出水面了,把他拉出来!”
  “等一等。”纳赛尔丁阿凡提回答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正在问你们话呢,不管在哪儿,也不论什么时候,你们到底谁见过哪个毛拉或是哪个当官的给过别人一点什么东西?你们记住,嗨,愚蠢的人们:毛拉和当官的任何时候都不给予别人任何东西,他们只有索取。应该用适合于他们秉性的方法把他救出来。这不,你们看!”
  “但是你已经晚了!”人们喊着说,“他再也不会露出水面了!”
  “你们以为水神姑娘会那么容易就收留一个毛拉或是一个当官的?你们错了,水神姑娘会使出全身力气,努力摆脱于他。”
  纳赛尔丁阿凡提跪着坐了下来,望着从水底“咕噜咕噜”冒出来又被微风轻轻吹着漂到岸边的水泡,开始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不知怎地,一个浅黑色的东西开始向上面升起。沉入水中的人又一次露出了水面。
  “给你!”纳赛尔丁阿凡提向他伸出手去。“给你,抓住!”
  水中的人这才哆哆嗦嗦地抓住伸过来的手。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手都被拽疼了,他紧绷着脸拉着那人。
  那人被拉到岸上之后,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手仍然被他紧紧地抓着,摆脱不开。
  那人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了好几分钟,他浑身上下缠满了水草,发着腥臭味儿的浮萍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咕噜噜地直往外冒水。
  “钱袋子!我的钱袋子在哪儿?”他呻吟着说,直到摸着腰间那还有点热乎的钱袋子时才安静下来。然后他抖掉沾在身上的水草,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浮萍。这时的纳赛尔丁阿凡提被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那人眼眶倒长着、烂鼻子又扁又塌和被一层白膜蒙着右眼的一张脸是那么的丑陋,而且——他还是个驼背。
  “是谁救了我?”他用尖细的嗓音问道,并用那一只独眼把围着他的人看了一遍。
  “就是他!”人们嚷嚷着把纳赛尔丁阿凡提推到了前面。
  “到我跟前来,我要奖赏你。”被救上来的人把手伸进还在流着水的钱袋子里,抓出一把湿漉漉的银元。“我要说,你把我从水塘里拉出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和惊人的功劳,我自己也能从水里游出来。”他嘟哝着说。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攥着银元的手指不知是由于筋疲力尽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张了开来,钱币开始慢慢地、当当啷啷地从手指缝间掉回钱袋子里。最后他手中只剩下一枚钱币——半个银元。他“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把那个钱币递给纳赛尔丁阿凡提,说:
  “这个钱给你,到街上去买一碗抓饭吃吧。”
  “这点儿钱不够买一盘抓饭。”纳赛尔丁阿凡提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可以买一盘素抓饭。”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纳赛尔丁阿凡提看着大家说,“我真是用符合他本性的方法把他从水中救了出来。”
  他向自己的驴子那边走去。
  路上有一个高个子的人把他叫住了。这个人稍微有点儿瘦,满面愁容,表情冷淡,双手沾满了煤灰和烟黑,腰间别着一把铁钳。
  “你想说什么,铁匠?”纳赛尔丁阿凡提问道。
------------
第七章(2)
------------
  “你知道不知道?”铁匠一边说,一边用厌恶的目光把纳赛尔丁阿凡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救的是谁,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救他,别人谁都没有打算真的救他出来?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由于你所干的事,会使多少人泪流成河,会有多少人失去家园、丧失耕地、丧失自己的葡萄园并被送到奴隶市场,然后被戴上手铐脚镣送上去希佤②的路?”
下一页 尾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