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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岛芳子

李碧華(现代)
 第一章
  深秋。
  北平,北池子,东四九条胡同三十四号的大门外,来了十名神秘的大汉。
  周遭死寂,呼吸不可闻。金风有点凄紧。胎噪的蝉声随着敌人铁蹄,为风雨吹散了。阶下开始有死去一季的蝈蝈悲鸣。
  这座古老的公馆房子,朱红青蓝大宅,黑夜中益显森森然。”如一袭过时的重裘,遮天盖地困围着,里头的人喘不过气。
  门坎很高,红漆金环,厚重结实。
  一名大汉敲门环,好一会,有人应了,才开一条缝,众无声一拥而入,把应门的老佣人堵在门上,二人把药喷向两头狼狗脸上,顷刻控制了局面。
  老佣人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声张,竟尔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房子有三进,精锐的十人小组闪身到了后花园。院内有皤暧逃跑声,其中二人,迅速急步出去,手枪一举,这日本男人便颓然,垂下头来就擒。
  “在哪儿?”大汉用眼神表示了疑问。
  老佣人默默带到了后进,指一指左边的房间。
  大家都很明白:目的物在内。
  这批“行动组”人员,也知此行艰险。他们一接到上级命令,已经展开周密的监视与部署,掌握一切资料,对目的物了如指掌。一宗热切渴望着的任务:是因为中间神秘传奇的色彩吗?
  到了最后关头,面临揭晓了,会不会在此一刻,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功亏一篑?久经训练、神情安然自若的大汉,心头也一阵乱响。山而欲来风满楼。
  其中一人轻轻地撬开这房间的门。
  漆黑一片。
  大家面面相觑,迅雷不及掩耳,四个人已散至角落,借着室外微弱的灯光,隐约见房间正中,有张特大的铜床。
  一顶红罗纪金帐软软洒下。
  床上影影绰绰。
  她在床上吗?
  这是她吗?
  来人听过她很多故事了,似天人妖艳,但狠毒如魔头。震惊中日的名声,令这只紧握枪桶的手渗出冷汗。
  他轻轻逐步向前,掀开罗帐,后面的同僚,已一手开启电灯掣—一
  忽地,帐内飞扑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吱——”地尖叫着。
  众大吃一惊,枪声马上响了。
  “砰!”
  大汉在高度戒备中。
  枪声响过,那“东西”仍非常不甘心地咧嘴呲牙,吱吱怪叫。
  倒身血泊中的,是一头可爱的小猴子。
  它横死了。眼睛半张着,像人,怪异地瞪着不速之客。
  帐内有微微地抖动。
  一个女人惊呼:
  “阿福!——”
  事情大突然了,女人犹在梦中,灯光刺得睁不开眼来,她欠身半起,一手揉着眼睛,一边问: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
  罗帐被掀开一道缝。
  自这缝中,忽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发霉,像养伤的动物。这不是人气,是又腥又臭的、毫无前景的味道。
  大家忍住了恶心的感觉,聚精会神,等待女主人亮相。
  先是一只手,手指瘦长,指骨磷峋,久未修饰,苍黄一如鸟爪。
  这道缝又再被掀开一点,现出半张断。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骨瘦如柴,短发蓬乱,颧骨高耸,非常憔悴。
  这是一朵扭曲萎谢的花吧?——抑或,找错人了?
  大家表情惊愕,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她吗?
  “行动组”的头领,不可置信地:
  “你是——?”
  她反问:
  “你找谁?”
  头领望向其中一名大汉,然后三人悄然退后。那大汉上前,手枪指向女人:
  “背转身,请脱衣!”
  女人抬头,才知这“大汉”原来是女的。
  她仰面通视之。
  她知道为什么。——即使他们认不出她来了,但自己身体上的特征,无所遁形。对方机智、缜密,完全有备而战。
  连她左边乳房上,有颗小小的红痣,都知道!
  派来的人,竟还有女人乔装的。哼!什么东西?在她跟前卖弄这个?
  脱衣?不!她脱衣,永远怀有目的,有所为而为。她珍爱小巧玲珑的肉体,婉约微贲的乳房,一颗小红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泪。说不出来的魅力。
  男人的舌头曾经倾倒地舔在上面,痒痒的。从刚。
  她怎么肯为了屈辱而脱衣?
  既然逃不过了——
  处于窘境,无心回头,女人牙齿一咬,颓败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给她最好的明证。迸出无限庄严:
  “不必多说。我就是金壁辉司令,川岛芳子!”
  一个黑布袋套上她傲慢的头上。
  眼前一黑。
  她的大势已去。
  给国民政府的特务逮走时,曾经军装革履,华农重裘的川岛芳子,身上只一件浅蓝色薄薄的睡衣。
  所有家当,—一被充公。
  自一九四五年九月,自每起超短波广播中听到日本天皇裕仁低沉而缓慢的“玉音放送”后,终于相信:她的日子真真正正过去了。重要的文件,白纸黑字,马上付诸一炬,只是她有一个很精美的百宝箱,里头每一件首饰:珍珠、钻石、玛瑞、翡翠、琉璃……,绚丽夺目,价值连城。一副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在灯下晶光闪耀,振翅欲飞。
  ——有一帧美艳不可方物的照片,曾发表在报上头版。脸很白,眼神锐利但妩媚,她最爱给自己的照片签名。字体反不像本人呢,工整而小巧:
  川岛芳子。昭和九年摄影。
  昭和九年?那是民国甘三年,一九三四年,芳华正茂,凤凰的项圈,正好与她一身旗袍相衬。满洲国刚成立不久……
  这帧照片,此刻又再发表在报上头版了。
  小贩拎着一叠“号外”,不停叫卖:
  “号外!号外!汉奸川岛芳子明日公审!公审汉奸!”
  报上这样印着:
  北平七日电:河北省高等法院,定于明日公审川岛芳子,被告之起诉书,内容概略如下:
  (一卜)…(二)……
  起诉罪名有八大项。总而言之,便是“汉奸”。
  小贩是个毛孩子,局外人,这消息随着他朗朗而兴奋的叫卖声,传遍了大街胡同。他踩过被扔弃在地上的日本国旗,老百姓又向之吐唾沫。
  一个半疯狂的中年汉子,失去一条腿、一只眼睛,与他握个满怀,大家都没怒意,病汉近乎失常的喜悦:
  “和平了!胜利了!日本鬼子给打跑了!乐死啦!哈哈哈!”
  小学生放学,人人挥动手中一面小小的青天白日国旗,迎向燃放中的鞭炮。鞭炮的残屑漫天漫地乱洒,盖过号外上的艳照。
  伴着她的,只有地摊子上摆放一些日式“被物”:和眼、扇、首饰匣子、精致的高展,以及明治维新局,年青女子流行梳着“文金高岛田”型假发…。从东单到北新桥道旁,贱价地拍卖,象征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国民党兵、美国兵和头戴白色钢盔的军警,已经取代了嚣张跋扈的日本宪兵了。
  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中国的苦难暂且小体——虽然苦难从没有停止过。
  但一公审汉奸”已是老百姓间非常兴奋而哄动的节目。他们憋久了,如果手中有石头,一定狠狠掷向任何一个曾经当过东洋鬼子走狗的汉奸。
  “听说她长得很迷人哪!”
  “害死好多中国人呀!”
  “才一个女人,个子小小的,怎那么厉害着?”
  “咱多带几块砖头去!”
  “打倒汉奸、走狗!”
  他们无意识地把胸臆的郁闷都发泄出来。转瞬动欢天喜地嚷嚷,因为,街头舞着狮子呢。——像过过节。
  但北平还是很乱。没有一天安静下来。
  物价飞涨,纸币不值钱,没有人相信金圆券,只有大洋,还是价值的标准,所以大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人心惶惶。
  只好寄情于热闹。
  这天下午二时,法院后花园给拨作临时法庭公审。
  因为女主角是川岛芳子之故,挤来看热闹的人数达五千人,秩序混乱。公物被踩坏,玻璃被打碎,当局虽是故意做出杀鸡撤猴的好戏,但还是控制不了局面,开庭后不及半小时,就在人群的闹嚷及打架声中,宣布延期。
  群众十分失望,鼓噪更甚。
  都是来一睹芳容的,全被拒请门外,有人把手中的砖头扔向法院,一掷,马上逃掉。老百姓后来四散回家。
  除了女主角,还押第一监狱。——她的“家”。
  三天后,正式开庭审讯。
  川岛芳子穿着白毛衣、绿西服裤,短发经过梳理,人一般干瘦。但经了一年来各地奔波提送,尘埃落定,终被押上被告一栏。
  法官严正地宣读:
  “所谓‘汉奸’,即于中国协助日本,与日本共谋,违抗本国,犯叛逆罪之卖国贼。立法院对定罪者之惩办,乃处以死刑或无期徒刑。”
  川岛芳子一边听,一边不以为然,根本没把法官放在限内,只待宣读完毕,突地把头伸到他面前,法官一愕。
  “法官大人,”她好整以暇道,“我可以拍根烟吗?”
  法官示意,度警递她一根烟,芳子衔着烟,望了法官一眼,他只好给她点了火。
  女人倨傲地先狠狠抽一口,徐徐喷出白雾,只待兵来将挡。
  法官出示一本书,封面是大号铅字印着:《男装丽人》,村松梢风着。
  “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
  “你认得这书的作者吗?”
  “哦,从报纸上得知的,他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吧?”
  法官沉住气:
  “这本小说,有你亲自提供予作者的,关于与日本人勾结,策动满蒙独立的卖国资料。”
  “哎——”芳子懒懒地答,“法官大人!你也说是“小说’了,你该看过《西游记》、《金瓶梅》吧,这些小说里头,一样有妖魔有淫妇,难道你已—。一拘控么?”
  哄堂大笑起来。
  “希望被告态度庄重点!”法官恼羞成怒了,“这是在法庭上讲话。”
  芳子马上表现得庄重:
  “我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希望你们找一个庄重点像样点的人来问我。”
  她目中无人地,又再抽一口烟。
  法官并没发作,只道:
  “与你一同于北池子被捕的秘书小方八郎——”
  她听到涉及他人的名字,马上辩护:
  “小方只是挂名的秘书,事实上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忠仆,他很善良,你们不应该逮捕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不谈这个人,然则川岛浪速、头山满、松冈洋右、河本大作、近卫文磨、东条英机、本庄繁、土肥原贤二、宇野骏吉、伊东版二、板垣征四郎——”
  茧子静听这一连串日本男人的名字。
  日本男人。
  她半生就在这些日本男人手上,度过来度过去,终致一败涂地么?
  不!
  芳子慢条斯理,但一字一顿地声明:
  “我不算‘汉奸’!”
  她明着法官,看他反应。
  然后,再用日语,一字一顿地:
  “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
  堂上哄然有声,步煤私议。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是中国先不承认她吗?那一年,她七岁。
 
 第二章(一)
  女孩头上给结了个白色的丝带结。
  母亲哄着,让侍从为她穿好一件白绸做的和服。
  “我是中国人!”爱新觉罗显牙哭喊,企图扯开这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纯洁的小心灵中,大概也有种本能,得知将来的命运,远在她想象之外吧?虽然她什么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这件白绸和服。
  母亲是大清肃亲王善券的第四侧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轻貌美的一个,头发特别长。肃亲王对这甘九岁风华的女人,至为宠爱,当然,对她诞下的王女——他甘一个王子、十七个王女中,排行十四的显牙,也另眼相看。但她泪流满面,童稚的喊声:
  “我不愿意到日本去!”
  母亲痛苦地一再哄着: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牵着她的手,来到父亲的书房座前。
  她实在有点怕父亲。
  虽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风范,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显牙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往往离他远远的。——一旦那么接近了,非比寻常。
  大清皇朝其实算是“灭亡’”氏
  因为袁世凯势力的逼人宣统皇帝身不由己,王族们,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蛰伏,一些仍伺机复辟。肃亲王早已看透袁世凯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尤其是在八国联军包围了紫禁城时,单身到神武门的浪人川岛浪速。他用输开的中问话,功服守兵,让他们明白顽抗的结果,终令这富丽壮观的皇宫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后来,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宫门大开了。
  肃亲王与川岛浪速围坐炉火之旁,笑谈大势,抱负甚为一致,意气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朝是不会灭亡的!
  在流亡的工族中,惟有善警,从没死过心。他还打算到奉天,与张作霖共同树起讨袁大旗,不过在他脱离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统皇帝正式把临时共和政府全权移交,等于退位了。
  善香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顺,另图大计。
  他一一显牙格格,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计划的重心!
  寄寓旅顺的王府很大,楼房是俄式,红砖所造,位于山岗上密林中,房间二十八个。肃亲王的书房在二微
  “来,跟父三说保重,再见。”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钟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
  她平日总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审视这七岁女孩:
  “哈,显牙穿起和服,果然有点英气。”
  他沉思一阵,又道:
  “不过从今天起,我为你起字‘东珍’,希望你到了东洋,能被当作珍客看待。”
  显牙不明所以,只好点了一下头。
  “东珍,”肃亲王道,“为什么我要挑选你去?在我子女中,谁有你,看来最有出息。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岛浪速身上。”
  父亲书房中,法国式吊灯辉煌耀眼,沙发蒙着猩红色天鹅绒罩面,书橱上有古籍、资料、手稿。文献,散发纸和墨的香味,甚至梅兰芳(贵妃醉酒)的上色剧照……,但父亲只递予她一帧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岛浪速。
  一个浪人,对中国东北之熟悉,对满蒙独立之机心,甚至远在中国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浓眉,双目深邃,身躯瘦削,非常书卷气。穿着一袭和服,正襟危坐,远景欣然。
  “这便是你的义父。他会好好栽培你,策动我大清皇朝复辟大计,你要听从他教导。”为了这个计划,川岛浪速也真是苦心孤指了。他不但与肃亲王深交,还曾蓄发留辫,精研中国史地,即使他年轻时策动过满蒙独立运动不果,但一直没灰心过。他以为“东洋存亡的关键地区,全在于满洲”。
满洲,
  是的,东北一块美好的地土!
  这也是肃亲王觊觎已久的。
  川岛原比肃亲王大一岁,但他灵机一动,便说成同年生人,五奉之为兄,交换庚恰,共结金兰之好。那天,还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与肃亲王并排,坐在饰有慈花的日本屏风前合照留念。
  谁知显泽落在他手中,会被调教成怎么的一个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经发生了。
  肃亲王把一封信交给女孩,嘱她代转:
  “将小玩具献君,望君珍爱。”
  马车来了,大家为可爱的、双目红肿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无辜地,只身东渡B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锦,有桃树。杏树、槐树、葵花和八重樱。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关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来后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显环,或是东珍,随着这本来没什么情感,但今后必得相依的义父回到东京赤羽的家。
  他又为她改了名字。
  这趟,是个日本名字——
  川岛芳子。
  她签著名字,说着日语,呷着味咱汁。
  川岛浪速之所以皱眉,是局势瞬息万变。
  在他积极进行的复辟运动期间,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党对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态度强硬,不但中国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凯接受了条款,且龙袍加身,粉墨登场称帝,改元洪宪。
  大家还没来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声中下台了。下一场戏不知是什么?
  川岛浪速原意是结合内外蒙古、满洲(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的东北大王国),再把宣统皇帝给始出来……
  此举需要钱,需要人才,需要军队…
  川岛芳子不过是个小学生吧。孩子应得的德行调教几乎没有,反而正课以外的熏陶,越来越使她憧憬一个“满人的祖国”。
  背后的阴谋,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增懂难明。
  只在校园放小息的时候,跟同学玩耍。
  男孩的头发都给剃去,整齐划一,穿棉布上衣,斜纹哗叽裤子。女孩则一身花纹缎子上衣,紫缎裙裤。
  小学体操课有军事训练呢。男孩听从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国人为征服目标——如果“进入”了中国,可以吃鲜甜的梨子,住华丽的大宅,中国的仆从是忠心的。
  小憩时,大家又在玩战斗机的游戏。
  芳子扮演战斗机,向同学们轰炸,四下所到之处,要他们纷纷卧倒。
  一个男孩不肯卧倒。
  芳子冲前,一鸣鸣!隆隆地压住他,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压,大哭起来。
  “哭什么?”芳子取笑,“战事发生了,一定有死伤!”
  她的一个同学,忽然狡黠地问:
  “芳子,究竟你家乡在哪儿?”
  另一个使附和:
  “是中国?是日本?吓?”
  芳子受窘。她的国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为小女孩的负担。
  她灵机一动,只聪明地答:
  “我家乡在妈妈肚子里。”
  然后转身飞跑。
  跑!
  ——又跑得到哪儿去?
  还不是异乡吗?
  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
  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远处的体操场飞来一个皮球,落在她脚下,当对方还未走近来捡拾时,芳子蓦地拣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到更远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气质,在这些微妙的时刻,已经不自知地,初露头角。
  她还是跑回川岛浪速义父的身边,别无去处。
  背后是同龄东洋小子的挪揄:
  “芳子!若干!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学了。
  她根本不爱课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学习生活。
  转了多间小学,换了家庭教师,上着很速规定的日课,日夕被灌输复辟和独立的思想…渐渐,芳子长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国:袁世凯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脑溢血,抑或遭暗杀,总之,川岛浪速等伺机待发,部署举兵的“扶清讨袁”行动,马上失去了目标。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扎上一个小孔。肃亲王也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谁知第二年,安徽督军张勋也发动了复辟清室的运动,才十二天就以失败告终。事情弄得很糟。民国六年虽改为宣统九年,不了了之。
  他俩的后台,蒙古巴布扎布将军苦战横死了。辗转几年,军费弹药付诸东流,一事无成。美梦那堪一再破灭?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还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长至十四五岁。
  夜里,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着满天星斗。
  落脚的地方又由东京赤羽,迁到信州松本,浅间的温泉区。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川岛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安为、大胆而有主见。
  但那天噩耗传来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学校的插班生,在学校的纪录并不好,高兴就上课,不高兴就溜课,我行我素。
  浪速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自课堂逃出来,跟校里的勤杂男人聊天,嬉笑,打发时间,但不予甜头。
  “芳子!”
  只见义父神色凝重,心知有异。
  他搂搭着她的肩膊。她虽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诉她:
  “芳子,又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坚强——你父王,二月十七比因为糖尿病,在旅顺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听着。
  “又”有一个坏消息?是,于肃亲王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据说是身怀第十一个孩子,但为了专心照顾肃亲王,喝了堕胎药,结果意外身亡。
  母亲去了。
  父亲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点家族的牵挂也没有了。
  于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伤心。记着,我们要继承你父王的遗志,复兴清室!”
  说真的,这是她亲人的死讯呀,不过,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幼受训练,芳子已经与小时候有显著的分别了,不再是个爱哭胡闹的小玩具,她是“无泪之女”,等闲的事,动摇不了她。
  川岛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饶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着你长大成人!”
  是的,生父壮志未酬,养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绽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赌。
  虽然自幼成长于动荡不安的乱世。帝制与革命的夹缝,推龄即只身东渡,为浪人之手抚育,她的“骨肉情”几乎湮没了,但还是以肃亲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丧,从而为政治活动销好远大光明之路。
  亲王的灵柩由旅顺运送至北京,扛灵柩的、诵经的、送葬的、抬纸活供品的、戴孝的,队伍很长。等最后一辆车离开家门出发,到达火车站,整整用了天的时间。
  亲王葬礼,规格仅次于皇帝。还是有他的气派。
  奔丧之后,芳子更加无心向学了。便乘机休假。两边往来。长期缺课,校长表示不满,正在有意勒令退学的边缘。
  芳子并不在乎。
  她开始恋爱了——
  像个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骑着马呢。这样的恋爱。
  不过,她长着一头披肩长发,在马背上,迎风招摇。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像其他年青军官、军校候补生、浪人、爱国志士、激进派,以及“黑龙会’减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样,曾经登门拜访过川岛浪速,参加过集会,高谈阔论,杨述时局。
  在天下国家大事之余,男女之间的追逐,却不知不觉地,令这两个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经十七岁,她独特的姓力是一点文人的霸气。——不过,到底是个女人呀。
  山家亨的骑术比芳子精湛,总是用一个突然的动作,便把芳子抛离身后,然后他缰绳一勒,马蹄起人立,像在前头迎驾。
  作为军人,策马的花式层出不穷,身体经常离开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马的头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飞驰着。
  芳子有点不甘,虽然对这男人满心倾慕,却不想差太远了。她也仿效他,身体放轻,离开马背——谁知,失手了。
  几乎翻跌堕马之际,山家亨急速掉头,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后策马直指前方。
  二骑驰骋半天,方才俄极知还。
  川岛浪速在浅间温泉的房子,经常高朋满座。
  在玄关,只见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谁在里头,说些什么,芳子摸不关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视若无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见。”
  说来有点依依。芳子突然带着命令的语气:
  “你不准走!”
  她转身跑到厨房去。
  出来时,经过大门紧闭的客厅,人声营营,她只顾拎出一盒点心,一打开,是红豆馅的糯米团。
  “我亲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递予男人。
  他皱眉:
  “又是红豆馅?”
  “我喜欢呀!”
  “太甜了,我喜欢栗子作馅。”
  芳子摇头,只一言不发,把吃过一口的大福,一个劲地塞进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欢栗子馅的。不过——下次做给你吃吧。但你今儿晚上把这盒全干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个!真无奈,但依从地收下了。
  芳子很满意。她自小独裁,对她所爱的人也像置于掌心。基于天赋,却很会撒娇。
  芳子腻着声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馅。或者下半生都这样做呢。”
  她脱着他,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
  山家亨闻言一笑,马上立正,行个军礼:
  “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礼!”
  芳子一想:
  “松本,不过是个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会盘问你的!”
  说着,便进屋子里。
  才几步,她忽回过头来,妩媚向他人叮嘱:
  “明天见!”
  目送山家飞身上马,远去。他像他的马:矫健。英挺、长啸而去。
  她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几乎便忘记了在中国驰骋的壮志——只要跟心爱的情人依依相守,远走高飞。伺候一个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
  “芳子!”
  她听不见。
  “芳子!”
  室内有人叫唤,把她的灵魂生生牵扯回来了。
  她笑靥还未褪呢。应了一声,把木门敞开——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见举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满怀壮志的,十多个。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岛浪速身畔,还坐了个头发及胡子尽皆花白,看上去脸容慈祥的客人,原来他就是“黑龙会”的头子,头山满。
  他向劳子端详一下,不怒而威。
  为实现日本帝国主义的大陆政策,他与川岛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中国人是五千年来为旧文明所腐蚀透了的民族,其社会的结合力完全消失殆尽,四亿民众犹如一盘散沙,中国人自私、利己、短视,具浓厚的亡国性格。故日本应在中国领土上确立国家实力,处于优胜地位,先占据满蒙,巩固立脚点,扶植大东亚主人公之势,不让列强瓜分中国。尤其是虎视眈眈的俄国。
  而“解决满蒙问题”,正是这一阵大家议论纷纷的中心。
  就像川岛浪速耿耿于怀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够以满洲的天作为屋顶,满洲的地作为大床,在中国四五千年的兴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八点头为礼。
  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陪恋,窥视着她。
  与其说是“一双”带着陪恋的眼睛,毋宁说是“大部分”吧。
  这些年轻的志士,或许都是芳子的暗恋者,把他们的青春岁月,投放在国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统高贵,貌美而骄矜,同时有着不自觉的放荡。——即使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这种吸引力。
  可惜座中对手,还是以这不大做声的男子最强,人为的吧?
  川岛浪速问:
  “芳子,认得他吗?”
  她目光停在这年轻人脸上,他长得英俊温文,一直望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点光彩。他还是没做声,但一张胜,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识呢。
  “他是蒙古将军巴布扎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尔扎布!
  她记起来了。这蒙古王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
  芳子在小学生时期已认识他了,两个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马。各奔前程后,他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受训。
  不过虽然他长大了,长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给他俩拍合照,要按快门时,芳子顽皮地耳语:“你出‘石头’,我出‘剪刀’,作个划拳状!”——但这人,从小就腼腆怕事,不爱胡闹,把手收好,结果照片出来了,只见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来还是一样呢。胜有点臊红。
  川岛浪速又道:
  “记起来了?多年没见,正好聚旧。他已在军校毕业了。”
  “哦?”
  没速旁观芳予的反应。
  莫名其妙,芳子只觉事有蹊跷,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她不知道。
  这样刻意安排重逢场面,似乎透着奇怪。
  不过芳子心不在焉。
  那须发皆白的人物,头山满,若无其事地,举杯喝了一口清酒。
  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明确?——因为这天发生的事,令川岛芳子的一生改变了。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间,叱咤风云,也穷途沦落,末了死于非命。像一个绚丽但惨痛的不想做的梦,身不由己,终于芳子成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为政治牺牲品。
  如果这一天,在历史上给一步跨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不定,她会长寿一点。……这是命吗?
  开始时,不过浴后光景——
  川岛浪速把芳子唤到他书房去。
  如往常一样,他有什么高见,芳子总是第一个听众。
  也许他想把白天商议的事情,好好阐述一番,然后让她明白,投身政治运动,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带打个结。
  书房燃着小火炉,一壶水静静地开着。浪速喜欢把袖子皮扔进火中去,发出果子的清香。
  他没同她谈家国事,只问:
  “芳子,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没有——”
  “这在本国而言,已经算是迟了。”
  “本国?你是指——”
  “当然是中国。”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结婚吧!’”
  芳子一时语塞,没有他老练的心计,连忙摆手:
  “没有。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
  浪速步步进逼:
  “山家亨?他不过是个少尉。”
  芳子不服气: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将、大将……,任何人一开始也不过当少尉吧。”
  “当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风顺,大概要四十年。”
  这倒是真的。芳子不语。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游戏,你心中有父王的遗志吧:——忘记自己是公主’,而要担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就是等她这样通切地一问。让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个关键人物!
  川岛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给蒙古工于甘珠尔扎布。结合满家只刀,过兴安岭,攻陷北京城,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以清室为帝——这些才是大事!”
  芳子听罢,一愕。
  哦,是这样的。
  甘珠尔扎布!难怪了。
  “这岂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着。他?不嫌恶,但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么,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给他?半晌无语,思绪很混乱,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图用眼神看容看透这个女孩。
  怎么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个天秤,一盘珠算,也不能作出决定。一边是经国大业,一边是心头所恋。然而一旦结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历史势必改变。
  她还只是个初恋的少女呢。
  川岛浪速的眼神并没稍移半分:
  “婚姻面对政治,实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这样说。
  芳子没听进去,很难决定呀。她浴衣的领子敞开一点,无意地,雪白的颈项露出来,是细致的线条,上面有着看不分明的绒毛。衣襟斜覆着,险险盖住低洼的锁骨,如一个浅浅的盛器。她刚发育的身子,委婉纤巧,看似细小,但总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贲。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如电光石火,川岛浪速心头动荡。他已五十九岁了,芳子才十七。作为义女,尽管继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摆布,成为傀儡。也许不久之后,她灿如孔雀,展翅高飞……
  她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她不肯豁出去。还有些东西,要留给心爱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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