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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重人格》

_7 卡梅伦·韦斯特(美)
  “我在商厦看到一件非常可爱的小睡袍和一双十分精致的小拖鞋——”
  
  “埃莉诺!”瑞琪大吼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妖魔从阿拉丁的瓶子里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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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莉诺吓了一跳,往后退出一步,“怎么啦?”
  
  “我不能让你跟凯尔见面!”
  
  “为什么?”埃莉诺叫嚷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瑞琪打开皮包,掏出昨天写的那封信,一把摔到桌子上,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埃莉诺。
  
  “卡姆现在还记得,他小时候你怎样对待他。他告诉我,你强迫他跟你做那种不可告人的事!”就像不小心吞下一块腐臭的肥肉似的,瑞琪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她指着桌上的信对埃莉诺说:“这些事全都写在信里。你……你的母亲……天晓得还有其他一些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糟蹋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埃莉诺听得呆了,好一会儿只能张开嘴巴,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间仿佛中断了,就像在典型的西部片中,警长拔出手枪朝天空开了一枪,骚动的群众登时安静下来,整个场面变得鸦雀无声。
  
  一片死寂中,两个女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眼瞪眼对峙着。一声不吭,埃莉诺紧紧抿住嘴唇,霍地转过身,夺门而出。
  
  瑞琪从办公桌后面冲出来,一路追到办公大楼前门,埃莉诺推开大门走出去,砰然一声,把它摔上。瑞琪跟着冲出去时,门板反弹回来,幸好瑞琪及时伸出手来把它挡住,才没被它撞到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她追赶上了埃莉诺,倏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的整个身子硬生生扭转过来。
  
  “你干过这种丑事,对不对?”瑞琪扯起嗓门吼叫。“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糟蹋自己的儿子!”
  
  “你别碰我!”埃莉诺尖叫起来,试图挣脱瑞琪的手。她皱起眉头狠狠瞪住瑞琪,咬牙切齿地说:“你可别乱讲哦!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家里的事情。”她终于挣脱瑞琪的手,倏地转身,气冲冲地朝她的汽车走过去。
  
  瑞琪不肯罢休,拔起腿来追上去,一把抓住埃莉诺的胳臂,硬生生把她拉回来。
  
  “放开我!”埃莉诺吼叫一声,摔脱她的胳臂。
  
  “你害死我的丈夫!”瑞琪指着埃莉诺的鼻子厉声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滚落下她的腮帮。“你害死我老公!”她扯起嗓门尖叫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埃莉诺往后退出两步,仿佛骤然间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她不再吭声,转身钻进车子。
  
  瑞琪独自伫立在停车场中,喘着气,眼睁睁望着埃莉诺把车子开出停车场,扬长而去。
  
  “我恨你!”瑞琪咬咬牙。
  
  一步挨着一步,瑞琪慢吞吞地走回办公大楼,心中乱成一团。一路走向办公室,迎面而来的同事们都识趣地垂下眼皮来,避免跟瑞琪的目光接触。走进办公室,她抓起桌上放着的那封信,一把塞进皮包里。
  
  正要转身离开办公室,一股酸酸黏黏的液体蓦地涌上她的喉咙;她慌忙冲进洗手间,钻进一个隔间里,开始呕吐起来,直到肚子里的食物全都吐光了,她还呼天抢地干呕不停。过了好一会儿,肠胃才停止翻搅,瑞琪撑起身子踉踉跄跄走到盥洗台前,打开冷水龙头。她伸出两只手放在盥洗台上,撑住上半身,然后倾身向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骨灰,骨灰,我们全都……飘落……下来!”她一边洗脸一边哼喝。歌声和水声交织在一起,混响成一片。
  
  她漱漱口,撕下几张纸巾把脸擦干,然后走出洗手间,在走廊上她打开皮包,拿出那封信,走向大门口,经过秘书黛安娜的办公桌时,她把信丢进桌上那堆待寄邮件中。黛安娜一面听电话一面瞪着电脑屏幕。看见瑞琪走过来时,她抬起眼皮向她点点头。瑞琪点点头,跨出大门口,走进那满城耀眼的阳光中。
  
  她没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一路上只是默默地、缓缓地开着车子,心里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驶进我们家门前的车道时,她猛然发觉,眼前的景物竟是那么的灰暗、荒凉。就在这一瞬间,瑞琪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停下车子,好久好久只是坐在车子里,让引擎轰隆轰隆空转着,然后她关掉引擎,扯起嗓门大声宣布:“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一个星期后,我母亲寄来一封信,否认她曾经虐待过我,随信寄上的是我的出生证明。
  
  
  
  第十八章
  
  
  “你想不想搬到加州去住?”瑞琪问我。这时,她正坐在我们家那间四面围绕着玻璃、阳光十分充足的房间里,操作电动的陶轮,拉坯制作陶器。
  
  她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红运动衫(袖口卷到手肘上)和一条蓝色牛仔裤(膝盖上破了个大洞),腰间系着一条很长的工作围裙,脚上趿着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一束马尾从帽子后面的通风口探伸出来。
  
  她伸出右脚,轻轻踩着陶轮的踏板,以反时针方向转动轮子,神情十分专注。她扣紧拇指头,把手伸到钵子底部,不断施加压力,持续向上推拉。一圈软绵绵的黏土逐渐上升,乍看就像一只呼拉圈。制作中的钵子终于成形了。淡黄色的陶土和水掺混在一起,变成湿答答、黏糊糊、滑溜溜的一团东西,沾满她的双手,不停地沿着她右手腕子滴落到缓缓旋转的轮子上。
  
  我坐在按摩浴缸的红木阶梯上,距离瑞琪制作陶器的地方约摸八英尺。一本摊开的日记本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正在跟我的分身巴特、佩尔和尘儿展开笔谈,讨论刚发生在瑞琪和我母亲之间的那场冲突。“刚才谁提到加州?”我写道。“不是我哦!”尘儿接着写。“搬去加州?”巴特写道。我从日记本上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望着瑞琪。
  
  早晨10点左右的太阳,从我身后那排落地大窗照射进来,让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染上一层迷蒙的、宛如蜂蜜一般的光彩。这会儿,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简直就是一幅完美的照片:“工作中的陶艺家”。我把瑞琪称为陶艺家,她会觉得很好笑,因为这一生中她只曾经使用陶轮制作过约摸十二只钵子,但无论如何,在我眼中,眼前的画面确实非常美妙动人。
  
  瑞琪伸出脚跟,使劲踩了一下踏板,让轮子停止转动。她挑起眼皮望了我一眼,仿佛询问我,到底有没有听到她刚才提出的问题。但是,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她刚制作完的那只造型优美、结构匀称的钵子吸引住了。没等我开口,她就回过头去,自顾自地欣赏起她的作品来。
  
  “这只钵子做得还不坏嘛,对不对?看起来有模有样的,比起店里卖的陶器,也许略为逊色一些。”瑞琪格格笑起来。她坐在板凳上,把身子侧到一旁,让我仔细瞧瞧她的杰作。“这只钵子可不是来自意大利比萨的陶器哦。”
  
  “看起来很好嘛!使我想起一句广告词:‘做一个专业的钵子,或是看起来像一个。’”
  
  瑞琪抿住嘴唇吃吃地笑起来。
  
  忽然,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又消失了。
  
  “我好喜欢这只钵子哦!”安娜咧开嘴巴,笑嘻嘻地嚷道。
  
  瑞琪回头望了望安娜。“卡姆的哪一位分身出现啦?是安娜吗?”瑞琪问道。
  
  安娜羞答答,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赞美,安娜!”瑞琪柔声说。“你今天好吗?”
  
  “好啊!”安娜回答。
  
  每次你问小孩子今天好吗,他们总是这样回答:“好啊!”长大后,他们的回答就变成了:“还好,谢谢。”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你摸不透他们真正的意思——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
  
  “安娜,我能不能跟卡姆谈谈?”
  
  安娜点点头。
  
  “卡姆?”瑞琪呼唤一声。两三秒钟后,我回来了。
  
  我眯起眼睛,重新集中精神。“什么事?”
  
  瑞琪重复她刚才提出的问题。
  
  “卡姆,你想不想搬到加州去住啊?这几天我在想,也许我们真的该搬家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儿的冬天……漫长的、冷得让人发霉的冬天。离开这儿的一切。这些年来我们不是一直在考虑搬家吗?”
  
  这会儿,我脑子里又响起一片喧闹声:我那些分身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又争相发表意见了。不只是佩尔、巴特和尘儿三个人而已;几乎每一个人都冒出来了,聚集在我脑子里,竖起耳朵聆听我和瑞琪之间的对话。我尽量不去理睬他们。思索了一会儿,我问瑞琪:“公司交给谁经营呢?”
  
  “我跟你哥哥汤姆谈过了。他愿意收购我们的股份。”瑞琪捡起一小块黏土,用手指头把它搓揉成一团。我呆呆地瞅着她,瑞琪继续说:“我跟汤姆谈了一下。你知道他告诉我什么吗?他说,在他的记忆中,小时候母亲从来不曾以虐待你的那种方式虐待过他,因为他长得比较像父亲。汤姆一点都不像你和你母亲。”
  
  我咬咬牙,忍不住打个寒噤。“他真的这样说吗?”
  
  瑞琪点点头。“他是这样说的!汤姆还告诉我,从小母亲就不疼他——你才是母亲的心肝宝贝。”
  
  我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听汤姆这么说,我心里觉得怪怪的。”
  
  “我心里也觉得怪怪的!”瑞琪说。
  
  一时间,我们夫妻俩都陷人沉思中,好一会儿都没吭声。我呆呆地瞅着瑞琪。她手里握着那一团黏土,揉揉捏捏,把它搓成了长长的一条,看起来就像一条蚯蚓。
  
  “搬家的事,你到底怎么想呢?”瑞琪问道。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我赞成。”脑子里又响起喧闹声。
  
  “我们可以在加州开始新的生活。”
  
  “是。”我点点头。对我来说,搬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也晓得,我恨透了这儿的冬天。”
  
  “我知道!”瑞琪把她那双沾满黏土的手伸进一碗清水里头,洗干净了,用抹布擦一擦。她使劲甩了甩手,然后回过身来把手肘支在膝头上。“凯尔年纪还小,搬家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冲击。再过几年,凯尔长大了一些,在这儿交上朋友了,那时我们要搬家可就不那么容易。现在是搬家的最好时机。反正,凯尔明年就要上新的学校。”
  
  “艾莉呢?我们就这样离开她?’’一提起艾莉,我脑子里的喧闹声就更响了。我的分身们争相鼓噪起来。
  
  瑞琪扬起眉梢,做了个深呼吸。
  
  “这是很棘手的问题!”瑞琪说。“你和你那群分身,也许会舍不得离开艾莉。我也舍不得离开她。她陪我们走过这段日子,一路支持我们,给我们加油打气,我们怎能说走就走呢?我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
  
  浑身一哆嗦,转换,巴特出现了。
  
  “嗨,瑞琪!”他笑嘻嘻地打个招呼。“啧啧,瞧你一身脏兮兮的沾满陶土,挺漂亮的一只钵子嘛!”
  
  “谢谢你的赞美!我和卡姆刚才的谈话,你听到没?关于搬家的事?”
  
  “搬到加州,对不对?”
  
  “对。”
  
  “好主意!阳光加州,咱们来啦!不过,我们这一伙人得先把这个问题好好讨论一下。大伙儿一听到要搬走,登时吵翻了天。那股吵闹劲儿,就像纽约曼哈顿‘扎巴尔餐馆’的午餐时间。我们必须把佩尔找来,请他主持这场讨论会。”
  
  “当然!”瑞琪一脸迷惑,望着巴特,“你去过纽约曼哈顿吗?”
  
  巴特耸耸肩膀。
  
  瑞琪摇摇头,不再追问。“还是谈搬家的事吧!一决定搬家,我们就得离开艾莉。我担心——”
  
  “哦,别担心这个!”巴特挥挥手,叫瑞琪不必理会艾莉。“她不需要我们。”
  
  “你把话说颠倒了,巴特。”
  
  “哈?哦,是的。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并不需要她。没有艾莉,我们也一样活下去。她有什么了不起呢?”脑子里,我的分身们纷纷提出抗议,吵个不休。“别急别急,我知道大伙儿都很喜欢艾莉。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巴特赶紧打退堂鼓。“我又没说要抛弃她。”巴特伸出手来,把我衬衫上的一粒灰尘掸掉。
  
  瑞琪叹口气,显得很无奈。“这件事很重要!”她叮咛巴特。
  
  “对不起。”巴特举起手来,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你说得对!我得跟这些家伙好好谈一谈。”他竖起拇指头,朝肩膀后面指了一指。
  
  “你们好好谈一谈吧。”瑞琪不再理睬巴特,自顾自地低下头来继续操作陶轮,重新拉坯制作一只钵子。
  
  她把手伸到托盘上——那是一个塑料圆盘,上面穿着两个洞,刚好可以让轮子上的两枚平头螺丝钉嵌进去。完成一件作品时,你就把盘子拿起来,重新在轮子上嵌进一个托盘,把一团新的黏土放在盘子中央,开始拉坯制作一件新的作品。瑞琪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然后她把手伸进碗里,蘸蘸水,踩动踏板,开始制作一只新的钵子。
  
  巴特跟他的伙伴们在我的日记簿里展开笔谈。
  
  在日记里笔谈,就像观看印刷工人印制一张海报,每隔几行就换一次颜色。你会发觉,整个过程中只有一台机器在运转,但它会不时地停歇下来,转换颜色。我们在纸上进行笔谈,情况也是这样。我的手握住钢笔,不停地书写,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顿下来,让另一位分身出面,接替现在这位分身,掌握我手里的这支笔。我感觉得出来,不同的分身握笔的方式和劲道都不尽相同,连字体和文法都会发生变化。有时很显著,有时却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出来。通常,在书写的当儿,我会在脑子里听到这一个一个的字,就像独个儿在写作的时候一样。当好几位分身在我的日记中展开谈话时,我会察觉到,声音来自居住在我内心深处、轮流现身露面的那些家伙。每回在日记中进行一段漫长的笔谈后,我就会觉得很疲累。今天这段笔谈就很漫长。
  
  一连好几分钟,瑞琪闷声不响,只顾低头操作陶轮,但一个不小心,制作中的这只钵子却被砸碎了。她关掉陶轮,把破碎的钵子一古脑儿扔进垃圾桶,用海绵把托盘和轮子擦拭干净,走进浴室清洗自己的身子。瑞琪回到房间里时,我们刚好结束内在的一场辩论。
  
  “嗨!”她盘起双腿坐在我身旁。“写了不少东西吧?看你的日记写得满满的。”
  
  我叹口气说:“累死了!”我从日记本上抬起头来望着瑞琪。“哦,你不拉坯了?作品完成了吧?”我发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大约15分钟前,我就停工了!”瑞琪吃吃地笑起来。
  
  她解开了扎在脖子后的那一束马尾,让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脸庞搽上了脂粉,身上换了一套光鲜的衣裳:深紫色高领套头毛衣、斜纹棉布连衣裙、奶油色裤袜,加上一双和裙子搭配的毛绒绒、皱成一团的袜子。这一身装扮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亮丽,充满活力。
  
  “我爱你。”我往她身旁挨靠过去,亲了亲她。突然,我感觉到背部一阵疼痛。
  
  “噢!”我忍不住呻吟起来,脸上的五官全都扭曲了。忍着痛,我把一只手向后伸到背部,开始揉搓起来。“我不该像这样拱着背坐太久。”
  
  “让我来吧。”瑞琪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背。
  
  “就是那个地方!”我缩起肩窝。“痛!”
  
  “躺下!”她挨过身子来。
  
  我赶忙伸展四肢,在按摩浴缸旁边的地板上趴下来。瑞琪跪在我身边,二话不说,伸出手来就开始揉搓我的背。不一会儿,我就觉得那一团团打结的肌肉开始松脱了,疼痛也跟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
  
  “感觉好一点没?”瑞琪问道。
  
  “哦,好多了!谢谢你。”我希望她继续按摩下去,但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觉得,这些日子来瑞琪无怨无悔一直陪伴着我——我和我的那群分身——已经非常够意思了,我实在不应该再要求更多。现在要求她帮我按摩,那就太过分了。但瑞琪显然不这么想。她那双手径自在我身上揉揉捏捏,从背一直捏到肩膀上来。
  
  “刚才,大伙儿是不是在谈论搬家的事啊?”瑞琪问道。
  
  “唔,谈得很多。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个人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是,一想到要离开艾莉,我就吓得冒出一身冷汗来。”
  
  瑞琪点点头。“唔,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她的手指头不停地游走在我的肩膀上,这里揉揉那里捏捏,感觉美妙极了。我的身体开始放松,我的心仿佛飘荡在太空中。
  
  “反正不急嘛!现在还是冬天。”瑞琪一面跟我说话,一面揉搓着我脖子上紧绷的肌肉。“我们得等到凯尔放暑假才搬家。我们可以卖掉这栋房子,希望6月之前能够成交。你和你那群分身可以趁这段时间跟艾莉协调。这一来,搬家时你们就会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这会儿,我早已恍恍惚惚的,仿佛看见自己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奔跑在满山遍野的婴粟花中。
  
  “就这么说定啰!”瑞琪那两只手依旧揉捏不停。“我明天就给希利·兰德尔打个电话,请他帮我们卖掉房子。这家伙能言善道,是第一流的销售高手。他有本事把靴子卖给鱼。”
  
  我的声音说:“他也有这个本事啊。”
  
  “他?”瑞琪满脸疑惑。“他是谁呀。”
  
  “他就是卡姆啊!”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说。
  
  瑞琪登时把她那两只手缩回来,仿佛不小心触摸到一块火烫的铁板似的。“你是巴特吗?”
  
  “唔,嗯。”
  
  瑞琪吓了一大跳。她原本跪在我身边,这时她赶紧坐了起来,身子向后一仰。帮我按摩,她可是心甘情愿的,但给巴特这家伙按摩却是另外一回事。
  
  巴特翻个身,伸出一只手来托住他的腮帮。他看得出来,瑞琪对他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感到很不高兴。”
  
  “怎么啦?”他问道。
  
  “巴特,让我们先把话讲清楚!”瑞琪板起脸孔说。“除了卡姆本人之外,你们这群分身中,任何人露面都得先跟我打声招呼,让我心里有个准备。我不……喜欢……被人吓一跳。现在让我跟佩尔谈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巴特感到很委屈,但却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好一会儿,他没再吭声。瑞琪等待他和佩尔转换位置,但他却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你到底要我怎样嘛?”他忿忿不平地说。“你是不是要我跑进电话亭躲起来呢?”
  
  瑞琪挑起眉梢狠狠瞪了他一眼。巴特赶紧说:“哦,别生气!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我知道该怎么做。在艾莉的诊所,我们常常练习。我只要合上眼皮,让自己渐渐消失掉,然后让佩尔出来就行。”巴特果然合上眼皮,但不到两秒钟就把眼睛睁开来,一脸无辜地望着瑞琪。“只是有时候我……只想待在这儿……不想离开。我很乐意往旁边挪一挪,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但我可不愿意离开。”说着,巴特伸出拇指头,指了指他自己的胸膛。
  
  “你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我能够理解。”瑞琪很能体谅分身们的感受。“唔……就让你待在这儿吧!这对你也好。你们管这种情况叫‘并存意识’,对不对?”
  
  “对啊。”
  
  “这么说来,你只需要往里面后退一点点,让佩尔——或其他任何一位分身——出来就行了。这种情况艾莉是怎么处理的呢?”
  
  “有时她一个个点名,叫我们出来;有时她只是说,出来的人要尽量放松身心。通常,大伙儿都争先恐后跑出来,争相发言,整个局面乱糟糟。”
  
  瑞琪瞅着巴特的眼睛,板起脸孔说:“我可不喜欢‘乱糟糟’哦!我喜欢大家守秩序。刚才我帮卡姆按摩,你不声不响蹦出来。对我来说这就是‘乱糟糟’。下回不可以这样做,知道吗?”
  
  “知道了!对不起。”
  
  “好啦,现在我要跟佩尔谈谈了。你放轻松一点,让佩尔出来吧。”
  
  “好,回头见。”巴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佩尔睁开眼睛来,一连眨了好几下,仿佛刚刚睡醒似的。
  
  “佩尔?”瑞琪呼唤一声。
  
  “唔,嗯。哈罗,瑞琪,你好吗?”
  
  “还好,谢谢!你好吗?”
  
  他垂下头来看看自己的身子。“看来,这会儿我正躺在地板上呢。”
  
  “没错。刚才我帮卡姆按摩,然后——”
  
  “哦,这小子真有福气!”佩尔羡慕地说。
  
  “然后,巴特突然冒出来,事先连个招呼也没打。我吓了一跳。刚才我们还在讨论这件事呢!我要求他,下回出现在我眼前时,记得先跟我打声招呼,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佩尔点点头,脸上绽露出慈蔼的笑容。
  
  “我倒不期望,年纪还小的那几个分身出现时,会主动先跟我打声招呼。坦白说,他们一露面,我就能够立刻认出他们。让我伤脑筋的反而是那些已经成年的分身。”
  
  “瑞琪,我认为你的要求合情合理。这样做能够帮助你,让你的情绪稳定下来。这阵子你也够辛苦的。”
  
  瑞琪点点头,心里感到很欣慰:现在总算有人能够体恤她的辛劳了。
  
  “是啊,情况有时会变得很乱。”
  
  “让人心里觉得很烦。”
  
  瑞琪又点点头。“烦死了。”
  
  她合上眼皮,把身子向后一倾,让自己的脸庞浸沐在2月下旬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中,感觉真好。
  
  好久,她才睁开眼睛来望着佩尔。
  
  “告诉我,对于搬家和离开艾莉的事,大伙儿有什么意见呢?”
  
  “唔……年纪还小的那几个感到满难过的,尤其是克莱和安娜,尘儿也觉得很伤心。”
  
  “我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
  
  “当务之急,是找个人取代艾莉。”佩尔睁着眼睛,好一会儿只是瞅住瑞琪那双湛蓝的眼睛。“告诉我,瑞琪,你心里是不是真的很想搬到加州?”
  
  瑞琪点点头。“真的很想!我觉得,离开这个地方对我们一家人都有好处。这一来,我们不但能够摆脱卡姆的母亲,离她远远的,而且,搬到一年四季阳光普照的加州,从此我们就不必再忍受冷飕飕、冻死人的冬天和黏答答、闷死人的夏天了。”瑞琪仰起脸庞,伸出手来拂了拂她的头发。“我很想搬到!日金山那一带地区。卡姆有位高中同学在那儿住了好多年。他爱死那个地方了。”
  
  “那肯定是个好地方。”
  
  “唔。在那儿,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很好的心理治疗学家,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些支援团呢。据我所知,旧金山是一个风气相当开放的城市。相信吗?卡姆是在这儿——”瑞琪摊摊手,“马萨诸塞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找到艾莉的。”
  
  “没错。”佩尔说。
  
  “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到加州去看看,你觉得呢?”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不过,你得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跟艾莉谈谈,而我们彼此之间也需要协调一下。”
  
  听佩尔的口气,问题似乎很容易解决。其实不然。
  
  
  
  第十九章
  
  
  离开艾莉的诀窍和方法其实很简单:拿一只大木桶,装进一个人(小心,不要让他受到瘀伤),然后把它摆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顶端,放手。
  
  我内心里却展开了一场论辩:我想离开。你想不想离开啊?想啊。他们想不想呢?唔,我不想离开。我喜欢艾莉。我也喜欢她呀。离开艾莉并不代表我们不喜欢她。以后谁照顾我们呢?巴特、佩尔、尘儿、瑞琪。加州那边有谁会照顾我们?像艾莉这样的人吗?我不知道。那怎么办呢?别担心,我们总会找到愿意照顾我们的人。我会很怀念艾莉哦!我也会怀念她呀。咦,艾莉想到哪里去呀?艾莉什么地方都不去;她待在这儿。我们现在讨论是不是要搬去加州。干嘛要搬家呢?逃离啊!逃离什么呢?坏人吗?唉,别瞎担心,这里没有坏人。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呢?该走的时候就得走呀。加州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他们那儿有冰淇淋吗?当然有啦,各种风味的冰淇淋都有哦。瑞琪跟我们一块去吗?是啊,她跟我们一块去。艾莉跟我们一块去吗?不,艾莉待在这儿。以后我们可不可以回来探望艾莉?这我可不知道哦。也许可以吧!你们那么想念艾莉干什么啊?嘿,嘿,嘿!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在照顾我们呀。对不起。别再责骂他了。好吧,我承认我刚才不应该嘿嘿嘿冷笑,我愿意道歉。我会很怀念她哦!我也是。还有我。再加上我,一共三个人。我们大伙儿都会很怀念艾莉,至少大部分人会。搬到加州后,我们会安全吗?希望如此。你这是什么意思?喏,我们必须十分小心,密切注意每一个可能暗算我们的人。我们能办到这一点,对不对?唔,只要大伙儿团结一致,分工合作。不会那么容易哦。妈的,人生的事情哪一件是容易的?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受伤的印度麋鹿,独个儿徜徉在一条小河边。我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的伤口不断渗流出鲜血来。于是,我一步一步朝那沁凉的水潭走过去,渐渐远离了聚集在高原上的鹿群。河对岸,一群鳄鱼睁着它们那一双双古老的、呆滞的眼睛,龇着它们那一排排白白的牙齿,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我。一等我伸出前脚踩进水潭中,垂下头来把舌头伸进水里,这群鳄鱼就会扑过来。下意识地,我开始衡量眼前的风险。我看得见危险。但更大的危险是我看不见的那群鳄鱼——它们隐藏在水面下,伺机扑出来,把我拖到泥泞满布的河床上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忽然,我闻到身后传来一股刺鼻的康香味,接着,我听见草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一瞧,又见一只西伯利亚老虎蹑手蹑脚,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一脸饥渴的模样——它不是想喝水,而是想喝我的血。危机四伏,进退维谷。唉!我独个儿离开伙伴们聚集的高原,走到河边,只为了喝一口水,只为了疗伤止痛,结果却一脚踩进了死亡陷阱里。唉!
  
  我不需要找一位有名的侦探或心理学家,也能探究出这场梦境的意蕴。我跟艾莉谈过。我们都觉得,搬家是很累人的事(对一般人也是如此)。千里迢迢搬到加州,对我来说更是充满风险——我的身心会受到严酷的考验,搞不好这趟旅程会把我整个人拖垮。但我们也同意,搬家也许是我们目前所能作出的最佳选择。艾莉对瑞琪有信心。她相信,在那条鳄鱼出没、陷阱重重的河岸,我和我那群分身不会孤立无援。我们准会遇到贵人。艾莉鼓励我们全家搬去加州。
  
  从艾莉的诊所出来,归途中,我心里却感到犹疑不定:加州够遥远吗?够安全吗?后来我们发现加州对我们来说还不够遥远、安全。事实是:不管你逃到什么地方,你心里的那群鳄鱼都会一直跟随你,亦步亦趋。
  
  
  
  第二十章
  
  
  4月初,瑞琪开始筹备一趟为期7天的“家庭度假与住宅勘查之旅”。她打了个电话给我的老朋友乔伊·吉尔哈特。这些年来,尽管我们之间很少联络,但我跟乔伊依旧保持良好的交情。乔伊尽其所知,向我们提供不少有关旧金山湾地区的资料。他建议我们到一个名叫利昂纳的城镇看看。在他看来,这是我们重建家园的理想地点。根据乔伊提供的资料,利昂纳是一个景色宜人的小镇,坐落在旧金山东边约摸30英里处,交通便捷,公共设施完善,拥有几所很不错的中小学。
  
  瑞琪告诉乔伊,这几年我变多了——变得跟他记忆中的那位高中同学很不一样:医生诊断我患了某种严重的、源自儿时受虐经验的心理疾病。乔伊吓了一跳。乍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很难过。他也有点担心,见面时应该怎样对待我这个老同学。但瑞琪向他保证,我的举止言谈跟正常人并没什么不同,他大可不必担这个心。乔伊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在他心目中我永远都是他的老同学、好朋友;我们抵达旧金山时,他很乐意充当我们的向导,带我们四处走走、瞧瞧。
  
  于是,就像新娘子脱掉睡衣那样快速,我们一家人出发了。一想到,离开艾莉3000英里,无依无靠在异地度过一整个星期,我就感到心慌。一路搭飞机,我感到很不舒服。旅途中,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鬼赶似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冲进机舱内的厕所,蹲在马桶前,一面呕吐一面向它倾诉我内心中的烦忧。
  
  从厕所走出来,我觉得好过一些。瑞琪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她悄悄告诉我,她把“托比”[toby: 用来盛啤酒的一种酒壶,形状像一个头戴三角帽的肥胖老人。] 藏在手提袋里,带上了飞机。如果我想喝一口,她现在就去把他老人家请出来。考虑了一会儿,我们还是决定不打扰托比,但我必须承认,知道他老人家在飞机上陪伴着我们,我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瑞琪脸庞上又绽现出她那灿烂的、宛如1000瓦电灯泡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她这样笑过。如今,就是这这张笑靥吸引我,走出内心深处那个阴暗的洞窟。佩尔也发挥他的影响力,让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临行前,他答应艾莉,一路上他会紧紧跟随我,帮助我看管和照顾我那一大群分身。)
  
  巴特心里想的却是啤酒、花生米和空中小姐。啤酒?哈!我也好想喝一杯。巴特,咱们哥俩就放松身心,喝个烂醉吧。让我这个疯子好好吓唬一下飞机上这些正经八百、道貌岸然的乘客。来,干一杯!对不起,飞机上不供应啤酒。我们这位空中小姐的芳名是罗科。罗科小姐给巴特送来一些花生米。巴特绷着脸,气鼓鼓地接过花生米。
  
  巴特把注意力转移到凯尔身上。他冒充我,朗读儿童故事书给我儿子听。趁着这个机会,我悄悄溜进心灵深处的某一个角落,歇息一会儿,养精蓄锐。这一招果然奏效。抵达旧金山国际机场时,我感到神清气爽,浑身充满活力。我甚至自告奋勇,驾驶那辆租来的车子,在瑞琪指点下直奔利昂纳镇。她为我们预订了一间温馨、舒适的套房。它坐落在圣丽塔一家旅馆里,非常干净、亲切,里头有一间设备齐全的厨房,看起来有点像我们刚结婚时在波士顿租的小公寓。
  
  住进旅馆后,我立刻打开行囊,请出托比,恭恭敬敬把他老人家供奉在那张特大号双人床上、两只枕头中间。托比出来啰。好极了。这下好啦。接着,我们到旅馆附近街角那家超市采购食品,然后打个电话给乔伊,告诉他我们已经平安抵达旧金山,顺便跟他约好,明天早晨跟他见个面。张罗停当,我们一家人就待在游泳池畔,消磨一整天。
  
  第二天,我们一早起床,开车上街兜风。乔伊所言不虚。利昂纳果然是一座清洁、整齐、明亮的城镇。群山环绕中,抬头一望,我们就可以看见矗立在10英里外、高达4000英尺的代阿布洛山。镇上的几所小学看起来都管理得很好,井井有条。市中心的大公园花木扶疏,非常漂亮。如同乔伊告诉我们的,镇上的房子都是一栋一栋连接在一起,栉比鳞次,每一家门前都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庭院,屋后还有一小块周围环绕着篱笆的空地。我忽然想到,搬到这儿来,我和凯尔父子两个人想小便时,就得走进屋内的厕所,可不能像在老家那样,随便在户外找个地方。
  
  几乎10年没见,乔伊并没改变多少,对待朋友还是那样的亲切、热诚、风趣。凯尔特别喜欢他。乔伊这个人很守信用。一连两天,他充当我们的向导,带领我们游览旧金山市区和附近的大学城伯克利。这两座城市多姿多彩的文化和自然景观,给我和瑞琪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喜欢伯克利山那浓郁的欧洲风味和情调,也爱驻足特利格拉夫大道旁,观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学生、新旧嬉皮和各种各样的游客,全都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金门公园看起来就像一座巨大的、草木葱笼的游乐场。整个公园散布着一条条自行车道和溜冰专用道,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宛如蜘蛛网一般。你可以随时跳上公共汽车,造访一间博物馆、水族馆或一座日本茶园。然后跳上另一部公共汽车,到海边走走,或转个街角到动物园逛逛。除了这几个地方,整个旧金山生气蓬勃,热闹得就像法国画家土鲁斯-劳特累克笔下的巴黎。这座城市特有的灵秀和光彩真让人陶醉。任何人都想居住在像这样的一座城市。这点勿庸置疑。问题是:搬到旧金山,我的问题就能够解决吗?我就能活下去吗?
  
  游览旧金山时,凯尔一直跟随在我们身边,寸步不离,因此,那一整天我的分身们都很少露面。在街头游逛时,年纪比较大的那几个分身偶尔冒出来,悄悄挨到瑞琪身旁,压低嗓门告诉她说,他现在已经出来了。(事先瑞琪要求过他们,现身前必须先向她通报。)比较麻烦的一次是在渔人码头附近的吉拉德里巧克力专卖店。那时我们正在店里参观。一伙人在店堂中东张西望,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克莱看见满店摆着他最爱吃的巧克力,一时冲动,来不及通知瑞琪就突然冒了出来。嗨,巧克力!凯尔看见爸爸突然变了个样子,吓得脸都白了。乔伊赶紧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玩。瑞琪慌忙介人,把我召唤回来。这一幕肯定也把乔伊吓坏了。那天晚上凯尔睡着后,我的分身们纷纷现身,向瑞琪报告他们对旧金山的印象和感受。瑞琪拿出凯尔的故事书,朗读给那几个年纪还小的分身听,还帮他们买了一包狄格牌泡沫剂,让他们痛痛快快洗个泡沫浴,娃儿们乐得哇哇叫。
  
  接下来的六天,我们到各处走动,好好感受一下利昂纳镇的风情,我们带凯尔去公园玩耍,躺在游泳池畔晒太阳。一天,我们开车在镇上兜风,正准备回旅馆,眼前豁然一亮,在市郊看到一座名为“代阿布洛原野”的公园,壮观极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座苍翠药郁、绵延起伏的山丘——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每年到了夏天,这些山丘就会转变成褐色。老鹰翱翔空中,牛群低头吃草,蜥蜴出没草丛间,一条条羊肠小径蜿蜒穿梭过宁谧的原野——这幅景观多么像马萨诸塞州我们家附近的树林啊。我们看中的那间房子,占地虽然只有1/16英亩,但搬来这儿居住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到代阿布洛原野公园亲近大自然。
  
  终于让我们下定决心搬来利昂纳镇的,却是一家名为“埃尔·巴拉若”的墨西哥餐馆。他们卖的馅饼,是我和瑞琪尝过的最好吃的墨西哥点心:大大的一张玉米薄饼包着黑豆、藏红花米饭、炭烤鸡肉、鳄梨酱、墨西哥辣椒酱和酸奶油。唔,好吃极了!凯尔对墨西哥菜毫无兴趣,他只想吃麦当劳炸鸡块。当然,利昂纳镇也有这种东西。所以,凯尔也不反对搬家。
  
  利昂纳镇没有的东西可多呢!譬如臭虫。譬如每年5月到10月的雨季。譬如冰天雪地的冬季。譬如我母亲。譬如艾莉。除了艾莉,这些东西我们都不会怀念。如果我们能够在旧金山地区找到一个人,取代艾莉,那可就十全十美了。也许我们会找到这样的人吧。
  
  回到马萨诸塞州,我们立刻将公司的股权脱手,卖给我哥哥汤姆。瑞琪打个电话给希利·兰德尔,告诉他我们想把房子卖掉。希利年纪约摸四十七八岁,身材瘦长结实,一头鬈发,配上一副巨大的玳瑁框眼镜和一丛乱草般的诗人胡子。每次看到他那一嘴胡须,我就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理发椅上,让剃头师傅好好给他刮胡子。能够帮我们卖掉这栋房屋,希利感到非常兴奋——这些年来,这间房子转手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希利经手的。对这家伙来说,买卖我们的房子已经变成他的一项嗜好。
  
  来我们家签订买卖契约时,希利看见我那副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模样儿,登时吓了一大跳。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光顾理发店了。我那一头野草般蓬乱的头发,乍看就像一个模样怪异、却故作可爱状的橡皮小玩偶。
  
  希利早就察觉到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不久前,他曾经带他太太安妮和两个小孩到我们家来做客——自从我发病后,这是第一次有亲友来我们家串门子——但结果却几乎闹得不欢而散。尘儿突然冒出来,当着客人的面询问瑞琪,这对夫妻究竟是什么人,把希利和安妮当场吓了一跳。几分钟后,克莱跟着现身。他走进凯尔的游戏室,在地板上坐下来,一面玩着凯尔的各种玩具一面喃喃自语。所幸,这个时候孩子们全都在楼上看录像带。
  
  在我们家只待了一个钟头,希利一家人就告辞了。希利开着他那辆凯迪拉克大轿车,驶下我们家门前那条长长的、滑滑的车道,头也不回,鬼赶似地落荒而逃。从此,我们两家就失去了联络。但这次不同。这回希利来我们家可不是串门子,而是做买卖。这家伙不会把送上门来的一笔钱拱手让人的。
  
  3个月后,我们终于把房子卖掉了。我把覆盖在游泳池上的那块塑料布掀开的那一刹那,对方就心动了。何况,这个时候满园花儿盛开,漫山草木蓊郁,周围看不到另一间房子。好一幅大自然风光!在这儿你享有百分之百的隐私。我们管这间房子叫“石屋”。亲友给我们写信,只须在信封写上这两个字就行。
  
  凯尔生日前夕,我接到我母亲寄来的一个包裹,里头装着我小时候拍的所有照片。信封上也写着“石屋”两个字。
  
  
  第二十一章
  
  如果你拒绝承认小时候你曾经遭受虐待的事实,你就得忍受心灵的煎熬。那种感觉,就像有一个恶棍手里握着一根尖锐的耙子,一面刮着你那赤裸的背脊,一面扯起嗓门,在你耳边喋喋不休,唠叨不停,仿佛演奏一首聒噪刺耳的音乐似的,直到你死的那一天才放过你。我把秘密讲出来,所以我是一个坏孩子。这一切全都是我的过错。我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母亲?我根本不是什么“多重人格症”患者;我只不过是一个疯子!这一切都是我捏造出来的。你们全都给我——滚——开——去!喂,你说你不是多重人格症患者,那我们问你,笨蛋,我们这群分身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想摆脱我们,我们就会把你宰掉!这些事情究竟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还是真的曾经发生过?稳住,稳住,千万不要自乱阵脚。楷糕!我开始失控了。谁失控了?你到底是谁?哈?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感谢我母亲寄来的那封信(里面附着我的出生证和儿时的照片),这一来,我们就得终止我们在艾莉诊所的疗程,开始面对这个拒绝承认事实的恶棍。可恨的恶棍!如今回想起来,艾莉的诊所就像一座旋转门。我的那群分身一个接一个,走马灯般轮番进出这座旋转门。每一个分身都带来他或她自己的痛苦、恐惧和困惑。至于艾莉,她就像电视热门节目“沙利文剧场”中玩旋转盘子的杂技演员,只是在表演结束时,并没有人为她鼓掌喝彩。
  
  每次的治疗,本身的我只分配到五分钟时间,其他时间全都被分身们占用了。在这五分钟里头,艾莉针对我那拒绝承认事实的心态,温和地、但却毫不留情地提出一连串质疑。
  
  “也许,这些事情都没发生过。事实果真如此,那么,戴维、克莱、尘儿和斯威奇这些人物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你母亲面对瑞琪的指控,为什么会表现出那样的反应呢?如果你的家族里有一个人指控你虐待孩子,你会做出那样的反应吗?你会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吗?你不以为戴维被他外婆虐待过吗?那么,你为什么会打电话,询问你的姨妈艾比和舅舅丹尼斯?这么说来,你是相信戴维受过虐待哆。你相信克莱吗?唔,你相信他。尘儿呢?唔,嗯。斯威奇呢?你也相信他。好啦,如果你相信他们小时候确实曾经遭受过虐待,那你就应该牢牢记住:他们全都是你的一部分。他们……全都是……你的分身。如果他们曾经被虐待,那就表示你小时候曾经被虐待。卡姆,别再拒绝承认事实了。”
  
  艾莉一席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如果你母亲现在走进来,告诉你说,她真的做过这些事情,你会相信她的话吗?”艾莉质问我。“你会开始面对事实,不再一味否认吗?”
  
  “当然会的!那就好比一个杀人凶手被当场逮到,手里那支枪还在冒烟呢。”
  
  艾莉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格格笑起来。“对啊!一支冒烟的枪。”忽然,她收敛起笑容,板起脸孔说:“要你母亲招认她对自己的儿子做过那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在这一行干了很多年了,从没见过一个施虐者招认自己的罪行。也许,你母亲根本就不记得她曾经虐待过你,但这点我非常怀疑。显然,她跟你一样,拒绝承认事实。她绝不会把那支冒烟的枪交出来。”
  
  我咬着牙,不吭声。
  
  “这就是你现在面对的困境。”艾莉伸出右手,把掌心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方面,你已经接触到一些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你确实具有多重人格。你看过出现在你日记中的那些文字。你的那群分身跟我交谈时,你听到了。你也听见他们跟你……或瑞琪试谈话。每回他们出现,时间就会从你身旁悄悄溜走。”
  
  “另一方面——”艾莉伸出左手,把掌心摊放在椅子的另一只扶手上,继续说:“你必须设法让你自己相信,你只是一个疯子。因为,如果你是一个疯子……如果你目前的身心状态在神经生物学上可以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你就不会连累到别人,尤其是你的母亲。你可以欺骗自己说,小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伤害过你。你的童年是美好的、完美无缺的。”
  
  艾莉倾身向前,瞅着我说:“卡姆,你自己……就是那支冒烟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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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前,艾莉为这段日子的疗程作一个她所谓的“总结”——检讨,温习过去八个月来她帮我们发展出的各种生存技能,诸如分身们之间的分工合作、自我抚慰、自我接受、确保身心安全等等。这些技能和诀窍,攸关今后我的身心能否继续保持稳定。艾莉建议我在心灵中开辟一个空间,让伙伴们一进人那儿,就能够放松心情,找到他们所需要的安全感和慰藉。我照她的话去做了。
  
  我们把这个心灵空间称为“安乐室”。想象中,那是一间巨大、高耸、华丽的厅堂,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地毯,四处摆着特大型丝绒卧榻,墙上开着好几扇俯瞰海洋和沙滩的落地大窗。大伙就在这儿聚会。心里感到烦恼时,任何一位伙伴都可以走进安乐室,那儿总会有人陪伴他,安慰他,帮助他舒缓内心的痛苦。
  
  艾莉相信,在旧金山湾,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对“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有足够了解的心理医生。临行前,她告诉我“西德兰基金会”的电话号码。这个国际组织总部设在马里兰州卢瑟维尔。它的宗旨是帮助一般人认识和了解“人格分裂”。
  
  我给西德兰基金会打了一个电话。接听电话的女士很热心地帮助我。她提供我有关“国际人格分裂研究协会”(简称ISSD)的资料。我可以向这个协会索取一份各州会员名单。会员中有很多是治疗专家,他们至少听说过“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这种精神疾病。她也告诉我德尔·阿莫医院的电话号码。这家位于加州托兰斯的医院,设有专科,治疗患人格分裂症的病人。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加州奥克兰竟然有一个名为“塞多纳之家”的团体,是一群多重人格患者自行创办的。奥克兰距离我们居住的利昂纳镇不过20分钟的车程。原来那儿也有一群像我这样的人,大伙同病相怜,互相加油打气。艾莉鼓励我参加这个团体的活动。
  
  “跟一群情况和你相似的人聚一聚,能够帮助你克服你那拒绝承认事实的心态。”艾莉再三叮吟我,“一定要加人这个团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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